這是一個很完整的故事，這是一個今年華語電影里為數(shù)不多的好故事。

好的劇本是第一，在此基礎(chǔ)上緊接著的才是好的表演，所以段奕宏才憑此拿了東京國際電影節(jié)的影帝。整個電影看下來，實至名歸。

很明顯，《暴雪將至》屬于類型片里的文藝片。懸疑是主線，撲朔迷離的案情背景下，被連環(huán)殺人猥褻婦女的陰霾籠罩的讓人覺得壓抑的工業(yè)小鎮(zhèn)里，上演了一段“救人者最后殺人”的“殺人回憶”。

余國偉的“余”，是剩余的“余”，多余的“余”。這大概是十年監(jiān)獄生涯讓他不自覺悟到的一點對自己的認知。

但是就像片中多次出現(xiàn)的人物背部后腦勺特寫一樣，我們只能看到真相的一半。很自然聯(lián)想到《一一》里的洋洋，“你看到的我看不到，我看到的你看不到，所以我要拍下來給你看啊?！?/p>

看不到的、深藏在心底的是什么?

那是想讓心愛的女人留下來的愿望，那是自己從“余神探”到勞模的名聲滿足，那是自己的正義，那是自己的好奇，那是自己的守護，那是自己的“愛”和“怕”。

這是97年的冬天，工業(yè)重鎮(zhèn)上發(fā)生的多起荒野謎蹤事件。多個女人拋尸荒野，死狀慘烈，經(jīng)查是同一個神秘的兇手所為。97年是香港回歸的一年，是市場經(jīng)濟體制改革浪潮下的一年，是巨大變化的一年。

燕子想離開這里去心心念念的香港開一家理發(fā)店，老余秘而不宣的愿望無非是想讓她留下來，害怕她成為兇手下一個目標(biāo)，也是為了早點達成愿望，遂私自“偵查”，將最繁華的三條街的交叉路口，號稱“小香港”的那家理發(fā)店盤下來，企圖給她一個“家”，企圖將兇手“引蛇出洞”。

他蟄伏等待，和以前穿著無異于別人的雨衣，在大街上迅速被人潮擠過，迅速被雨水拍打過的迷惘無奈和憤懣不同，這次他有了目標(biāo)有了方向。

當(dāng)找到的嫌犯那張臉第一次正面出現(xiàn)時，其實我就暗自覺得他不是了。

其實還是很有“套路”的敘事，后面順理成章。由于沖動，錯認嫌犯，憑只有一只41碼到處都合適的鞋的物證，憑他多次光顧燕子的理發(fā)店，和在街上對女人多看兩眼等，就一口咬定他是兇手。

但這都不足以成為殺人的直接動機。

導(dǎo)演很聰明，或者說，剪輯很聰明。將老余和燕子在高架橋上的那一段拆分成了兩段敘事。中間的時間給了老余殺人。

燕子，可以看出是喜歡紅色的姑娘，總是一身紅衣，她向往熱烈的都市生活。她是個神秘的女人，不知道來歷，胳膊上的疤痕肯定藏了不少故事。印象最深的是她無意中發(fā)現(xiàn)老余的“偵查”活動后的另一種“愛”與“怕”，長久的哭泣，她可能追求的是一種平靜，一種穩(wěn)定的美好。她沒有想到的是，這愛的背后的復(fù)雜性，如從來不曾停過的雨水，如看不透的黑夜，如在橋上俯瞰小鎮(zhèn)那綿延不知伸向何方的鐵路線，如下一個未知不明的受害者。

“希望在哪里呢？”

“我知道你的愿望了，你是想讓我留下來對吧?！甭斆鞯呐ⅲf著她坐在了橋墩上看著下面。

她會不會跳下去呢？我想。這個動作太像要跳下去的準(zhǔn)備動作了。

接著，鏡頭一轉(zhuǎn)，老余把嫌犯拖到荒野，憤怒殺人。有目擊證人的一場殺人事件，烏云籠罩的天空下，墨綠色的雨衣，遠景里幾乎和真正的兇手一樣“殘忍”的施暴的老余。

結(jié)局可想而知，殺人就是有罪。

這時，被抓的老余抬頭看看天空。仿佛看到最后和燕子在橋上，燕子最后笑著看著他，然后一頭倒地。

那是真的。

作為觀眾的我，猜測也對了。

知道我想到了哪部電影？嗯，就是同樣有段奕宏的那部電影。一個叫李緹的姑娘也是那樣看著郭曉冬，然后一頭倒地；一個叫余虹的姑娘在昏倒后醫(yī)生問名字，她說自己姓余，多余的“余”。

多么像啊。

總是灰暗的色調(diào)的97年，不辨來處卻知歸途，以一種極端的方式留在此地的燕子，鋃鐺入獄的老余，不知去處的真兇，大批下崗的工人們。電影里的其他和主線無關(guān)的案子，如丈夫殺害妻子，也是那個變化的年代，一切暗流涌動，人心惶惶下的一個縮影。

你在那些巨大的職工家屬樓上抬眼望去，你看那一身身一模一樣的雨衣，那將帽子帶上就看不清楚誰是誰的雨衣下，掩藏了多少秘密，多少無奈，多少害怕，多少冤屈。

這樣的故事每天都會發(fā)生。

有多少人在行走，就有多少故事。

十年后。出獄的老余，即將爆破徹底拆掉的老工廠，已患疑似癡呆的警隊老張。

老張病前給他留的東西，在那么薄的一張紙片上，陳舊的新聞報道，那么輕的一個真相。

真兇已死，車禍而亡。

詭譎的是，他被人禍“繩之以法”的時刻，他提早離開，他的幾秒缺席，他的不在場的時刻，恰恰是一場錯過。

這就是反轉(zhuǎn)。這就是真相。電影里最有戲劇性的地方就在這里。

后來我看見了陽光。在老余在肇事者家里聽到真相后外面屋子里照進來的陽光。

這個時候，他可能才真正明白自己當(dāng)年殺死自以為是的兇手后老張的那句潛臺詞:兇手馬上可以查出來了，你為什么要鋌而走險，做多余的事情?

你，為什么這么多余?

“我，為什么這么多余?”這一定是老余最想問的。

他最后去了那座老工廠當(dāng)年頒獎的那個臺子，早已物是人非。一切就像一場夢一樣，正應(yīng)了燕子死前說的“夢”。不該發(fā)生的，該發(fā)生的，都發(fā)生了。

最后一切的一切，隨著工廠爆破而倒塌。那些“浮城謎事”，那些悵然若失，那些無奈，那些悲劇，都可以蕩然無存了，一切都消解于這個巨大變化浪潮的時代。

大概也只有重新給自己一個新的“身份”，但是回家路上當(dāng)汽車出故障，發(fā)動機遲遲發(fā)不起來，就像故事的最開始，自己的摩托壞了，警察的車壞了一樣，往事重現(xiàn)。

這時，窗外，終于下雪了。

為什么我會說“終于”，因為97年的冬天，已經(jīng)有了很多雨了。片名“暴雪將至”的這個“將”字，真是等了很久，有十年那么長。

冬天多雨，很反常；冬天下雪才是正道。

這里，廣播是個很重要的元素，不斷的天氣預(yù)報做環(huán)境渲染，以及另外的廣播里三次傳來像是學(xué)校里運動進行曲的聲音，暗示背景，烘托人物感情。

暴雪終至，仿佛我們一直在等待這一刻，仿佛暴雪終至后，就是晴天，就是希望，就是光明。

雖然，那曾經(jīng)似飛雪從工廠小禮堂天花板上飄下的飛絮已不在，那個黑暗的年代終究會過去，那些“錯過”的愛恨已消失。

這里是湖南。這是2008年。和現(xiàn)實背景的結(jié)合，那年受雪災(zāi)最嚴(yán)重的地方。

“還是有希望的吧?”

“還會有希望嗎？”

這是導(dǎo)演最想表達的，也是導(dǎo)演最想問我們的。

很喜歡這部電影，短評寫不下才寫了長評。

（文/楊時旸）

只有當(dāng)人們有機會站在一個恰當(dāng)?shù)漠?dāng)口回顧一生，才會知道，命運在某個時刻會如何被意想不到的事件肆意揉捏和牽制，從而導(dǎo)向不可知的方向，但身處那一刻，人們只會想著奮力向前，就像段奕宏飾演的余國偉在酒桌上給老警察敬酒，羞澀又堅定地念叨，“您已經(jīng)功德圓滿了，我還得努力?！彼肴ヅΦ?，是破獲一起命案，擒獲一個兇犯，然后佩戴上由組織頒發(fā)的大紅花，最終，或許可以從那間破敗工廠的保衛(wèi)科調(diào)進當(dāng)?shù)匦⌒〉墓簿?，名正言順地搞一些案子，從而成為實至名歸的“神探”，而現(xiàn)在，“神探”這個稱謂更像是工友們摻雜著奚落和親昵的綽號，而非敬重。余國偉隱藏著自己那一點令人心酸的野心，推諉著同僚們對他的恭維，在得意之中不會想到，命運會就此翻覆。

個人命運，時代特征和離奇命案的糾纏——自韓國《殺人回憶》之后，這三個符號的拼貼就成為了一個吸引中國導(dǎo)演的魔咒，被眾人競相效仿，但接連失敗，那些失敗者都急于換個背景直接搬演，但誰都沒能摸清那些罪案和時代轉(zhuǎn)軌以及人心潰散之間的隱秘聯(lián)系?！侗┭⒅痢方K于解決了這個尷尬的問題，導(dǎo)演理解了這種設(shè)定背后的指向，呈現(xiàn)罪案又極速地拋棄罪案，超越罪案，而竭力目擊一個時代的轉(zhuǎn)型，以及轉(zhuǎn)型之下所有人的不知所措。

1997年的南方小城，幾起連續(xù)的命案，一個國營工廠里的保衛(wèi)干事，一個臨近退休的當(dāng)?shù)匦叹?，所有人都希望能夠破獲案件，但最終，一切卻奔向歧途。這一切所組成的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懸疑類型片，破案過程被大段地隱匿和省略。時代，以及那些浮沉于時代轉(zhuǎn)軌之中，內(nèi)心動蕩、無枝可依的人們，才是真正的主角。案件和死亡不過是催化劑和引信，滴入一潭死水，引爆長久的憋悶。

那時，一切開始破碎，集體主義和計劃經(jīng)濟驟然失效，消費主義與個人享樂暫露頭角，舊時代的滿地碎片讓被國營工廠裹挾半生的人們覺得疑竇叢生又危機重重，被計劃和規(guī)訓(xùn)過的靈魂不會知道，那些碎片在不久的將來將組成熠熠生輝的萬花筒，他們只是驚悚于當(dāng)下的崩塌，莊嚴(yán)的承諾不再奏效，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于是，人們只能在一種曖昧不明的氣氛中獨自摸索與等待。電影里的工廠車間還有著熊熊火焰，但工人們的臉上都掛著倦怠和絕望。殺戮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發(fā)生的，那些邪魅的兇案更像是對這個巨變時代的反饋、表態(tài)和應(yīng)激反應(yīng)。

陷于這個故事里的人各自有各自的命運線，卻被意外扭成一團，結(jié)成死扣。余國偉是那種滯留在過去的人，外部的變化他不能解碼，他在既定的軌道上遇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希望用破案換得榮譽和升遷，但這一切并非指向利益，只是一個沉溺于舊時代的男人所需要的精神光環(huán)，而他的曖昧女友燕子，是一個先知先覺但也敏感怯懦的普通人，在陰郁的小城感到窒息，卻也只敢用一種虛幻的期盼當(dāng)做救贖，唯一超越于周遭的不過就是燙過的頭發(fā)和描過的眼線，她表情落寞，疏離又憂傷，與后集體主義的粗糲格格不入，她最終只能實現(xiàn)半個夢想，原本想著去往香港開一家自己的理發(fā)店，最終只能在那條破落的街道上盤下一個門臉，那里被閉塞的當(dāng)?shù)厝俗约好麨樾∠愀郏秸娴默F(xiàn)實回應(yīng)山寨版的夢想，她不過就是想用這個小店掙扎出一點希望，和余國偉攪拌起一點超脫于俗常的愛情，最終卻意外奔赴死亡。而那個老警察呢？一生厭惡這里，卻終生受困其中，他本來想做一個清澈的旁觀者和解惑者，卻被那接連不斷的死亡攪亂了頭腦，他一次次問著，“這到底是怎么了？”這不是一個人的疑問，更像是一場宏大的時代囈語交織出的恢弘困惑。

那座陰霾的小城，那個轉(zhuǎn)軌的時代，所有人都被某種無處不在又無法看見的網(wǎng)糾纏，猶如那一場場接連不斷的籠罩著一切的雨。人們都在掙扎，覺得終能掙脫，但注定徒勞。余國偉向那個無辜的嫌疑人發(fā)泄之后，安靜地坐在警車后座，老警察問他，你這么做到底是為了什么??？他沒有回答，其實是無法回答。身處其中，一切像是癔癥的催促。他其實不過是為了抵抗挫敗，抵抗變化，抵抗自己在宏大時代和命運碾壓面前的無助和弱小。

這個故事充滿殘忍的首尾呼應(yīng)，最初，余國偉坐在吉普車?yán)铮暇旖o他遞了一根煙，彼時，他還意氣風(fēng)發(fā)，最后，他仍然坐在那輛車?yán)?，老警察依然給他遞了一根煙，他已經(jīng)命懸一線，他自己能聽見命運的玩笑和嚎叫嗎？最初，老警察在破落的街頭酒館里說，退休就回北方老家，坐在院子里無憂無慮地曬曬太陽，最后，他實現(xiàn)了，癡呆之后，無憂無慮地坐在了療養(yǎng)院的院子里曬曬太陽，只不過他仍然滯留于那座他從未喜歡過哪怕一天的南方小城。

《暴雪將至》中密布著死亡，幾場兇殺，一次家暴，以及一個女人的自戕，他們都是大時代之下的微小命運，有人發(fā)泄，有人絕望，在窒息感中，人們把掙扎演變成了傷害，有人傷害他人，有人傷害自己，用痛和血確認自己的存在。這些死亡，不只是肉身意義上的個體的死亡，他們更像是為一個舊時代消逝時刻的殉葬。

這個故事橫跨了1997年到2008年，但它只呈現(xiàn)了頭和尾，所以對照就令人唏噓。2008年，已經(jīng)是一個光鮮的年代，奧運會和房地產(chǎn)，全球化和互聯(lián)網(wǎng)，同一個世界和同一個夢想，誰還會提及那些曾經(jīng)和過往，人們似乎都被重裝了系統(tǒng)，解決了bug，早就不再是當(dāng)年站在工廠門外被宣布下崗時不知所措的舊人。但是也仍然有一些人被困在了舊系統(tǒng)中，老舊的廠房被爆破，那些困于過去的人們站在一旁呆滯地觀看，他們依然穿著黑色和藍色的工服，依然一副困惑的表情，像是被國營工廠廢棄的殘破玩偶，和這個美麗新世界相看兩厭。

那次拆除，炸毀的不只是一個地標(biāo)，灰飛煙滅的其實是一個時代，那個瞬間，有一些微妙的東西被泄露出來——這個故事之中的很多地點坐標(biāo)似乎都可以被時間坐標(biāo)取代。比如，余國偉對燕子說，留下吧，他說的，是讓那個倔強驕傲又敏感的女孩留在這座焦黑陰雨的小城里嗎？其實，他是想讓她留在這個自己認為可以獲得榮光的，熟悉的，感覺安全的時間里。但一切終究不可能，時代兀自滾滾向前。女孩從橋上翻下，那列哐當(dāng)作響的貨車，到底將她碾碎，還是將她帶走？或許，同時實現(xiàn)了二者。沒有人能活著離開那里，所有人都以某種方式死去或者部分死去。老警察成為了行尸走肉，呆坐在陽光里，或許他的魂魄已經(jīng)飛升著離開了那座小城，回到了北方艷陽下；余國偉蹲了十年監(jiān)獄，拿著鑲嵌著芯片的二代身份證，終于決定離開，卻困在了車?yán)铮慌⒀嘧右恍南胫驳南愀?，卻殞命于骯臟的煤車；還有那些被連環(huán)殺手奪取性命的女人，在爛泥和冷雨里，從未有人給他們交代，而那個嫌疑人最終死于非命，這是對惡者的報應(yīng)還是對善者的嘲弄？事已至此，一切都變得幾近不可言說，真實和夢境彼此混淆滲透，余國偉一直賴以支撐自己的那次勞模頒獎是否真的發(fā)生過？如果最后那一場暴雪是真實的，那么，十年前領(lǐng)獎臺上飄下的暴雪般的絨絮，又是什么？是對未來的警示和預(yù)言，還是一個男人陷于癔癥中的神跡般的幻想？《暴雪將至》是一首時代的挽歌，寫盡一群人的命運轉(zhuǎn)折，時代的齒輪吱呀作響慢慢重新咬合，可誰又知道，那會吞噬多少沉默的人，又會翻覆多少人的生活？

（本文首發(fā)騰訊大家專欄，嚴(yán)禁轉(zhuǎn)載）

《暴雪將至》是最近看過的非常優(yōu)秀的國產(chǎn)電影，看片尾字幕留意到出品人是曹保平，情節(jié)上這部懸疑電影有曹保平的影子，但美學(xué)上或者整體氣氛，和以前曹保平的《追兇者也》《烈日灼心》非常不同，而且段奕宏的精湛演技在這部電影里真可以說是出神入化。我沒見過這代男演員演技超過他的。

段奕宏的幾場戲足以奠定影帝地位，上臺領(lǐng)獎，發(fā)表獲獎感言，那小小的得意，小人物的虛榮，十年后出獄去申請新的身份證，那種美夢破滅的膽怯，十年牢獄生涯的壓迫，全寫在臉上了，僅這幾處表情足見表演功力之深厚，其它時間，他像在《烈日灼心》和《追兇者也》里一樣，在不停的點煙，抽煙，沉默著，思考者，段奕宏并不帥氣，甚至他的聲音條件也不算好，但他真有種非常獨特的氣質(zhì)，賦予一個電影人物鮮活的生命。

影片一開始已經(jīng)奠定了余國偉注定一事無成的命運：

叫什么名字？

余國偉，余下的余。

姓什么？

多余的余。

他努力的想是自己是余下的，但在時代的洪流中，他是個多余人。

這部電影的故事并不復(fù)雜，國營工廠里的保衛(wèi)科主任余國偉，一個懷揣著夢想，又有點破案天分的小人物，燕子，頗有姿色，過去不為人知的異鄉(xiāng)女孩兒，沒人知道她為什么在這里，她的名字注定了她將繼續(xù)飛走，漂泊。張隊，老警官，他們?nèi)齻€的共通之處大概就是邊緣性，燕子手腕的三道傷痕（可能是自殺未遂）表達了對安排的反抗（過去的事兒，就讓它過去吧），余國偉在國企這個大醬缸堅持原則，其實他的手下早就里應(yīng)外合賊贓共分了，其實老警官張隊，仔細想想也是個邊緣人，他在警隊馬上都要退休了也還只是個隊長，每個案件都要親自到現(xiàn)場勘查，而且還要背負破不了案的壓力。并不是個『成功』的警探，我有時想，他冷口冷面的對待余國偉，未必是不想給他上升機會，更可能是他看出余國偉有刑偵天分，但不想他走自己的老路，這樣伶仃一世，有什么意思呢？我們可以想象，他帶著怎樣的遺憾中風(fēng)病到住進了療養(yǎng)院。推斷兇手被撞死，兇手并無親人好友認尸，尸體也燒了好多年了--多么像一個為完成破案率指標(biāo)而編造的結(jié)果？

最后，傷心絕望之下，燕子的生命終結(jié)在這里，余國偉的青春和夢想終結(jié)于這個小城，張隊頤養(yǎng)天年的愿望在退休前落空，中風(fēng)住進了療養(yǎng)院。最后，一聲鈍響，余國偉遠遠的看著，曾經(jīng)代表先進生產(chǎn)力的舊工廠在定向爆破中轟然倒塌，緩緩變成了煙塵。

這部電影講了在歷史大趨勢下，一個個微小個體的徒勞掙扎，集體對個人的無情，無視，但用了非常詩意的鏡頭，冷酷暗啞的白平衡貫穿全片，從頭到尾都在下雨，沒有一個晴日，沒有太陽，甚至燈光都是冷漠的。這種色調(diào)和取景，甚至對白和公共場景的安排，都非常獨特，升華了整個影片，令它跳出中國國企改制的歷史大背景，變成普通人普適的命運。那些晚上在廣場跳交誼舞（同時進行色情交易）的人，沒有語言，甚至連一個表情的近景都沒有，你看不到他們的快樂，也不覺得他們憂傷，他們像喪尸一樣在這部電影里晃來晃去；那個三廠交匯的小小商業(yè)區(qū)“小香港”，盡管車水馬龍，人來人往，但一點也談不上熱鬧，雨聲，雨水，面無表情的行人，感覺更像鬼市，甚至余國偉跟蹤一個“嫌疑人”到他家的五金店鋪，他的媽媽在柜臺前看一部香港電影，余國偉問了一句：你兒子呢？

老太太漠然的回頭看了一眼，繼續(xù)專心的嗑瓜子看電影了，連一句話都沒說。

這種電影就是那種看完讓你回味的好片，看完后我想，這電影要讓張藝謀拍會怎樣？張導(dǎo)肯定會選擇一些親切的人，幾個工人魚貫而入工廠的鏡頭（朝陽打在工帽上），一家人吃晚飯的鏡頭（墻上糊的報紙會告訴你時代的聲音），總之，色調(diào)是溫暖的，但幾個鏡頭就能把你拉回那個過期大廈將傾的時代，給你上演一出小人物在大時代下的掙扎和無奈，賈樟柯呢？一定是熱熱鬧鬧的“小香港”，放著港臺流行曲（艾敬：我的一九九七），公共場合的聲音很足，拖拉機突突突的聲音，人們聊天的方言，摩托車?yán)嚷暋Ｍ瑯訒杆侔涯憷乇┭⒅恋?997年。但董越?jīng)]有做這些，看背景他出身廣告導(dǎo)演，在色調(diào)和審美上，他選擇了抽離，盡量抹去時代背景--或者盡量不直接表達。他為什么這么做呢？我覺得他意思是，在任何時代，都是如此。

這種藝術(shù)的選擇，我非常欣賞，比起年輕新銳導(dǎo)演的所謂文藝和才氣，這種成熟的技術(shù)，從容的運鏡和剪輯，更令人欽佩，拍了多年廣告的董越更讓人相信，夢想它早晚會實現(xiàn)。

1.一個細思極恐的地方:徒弟開始和余國偉抓魚的時候，他在電魚，余說這樣有點缺德呀，然后徒弟在下雨天像魚一樣被電著摔下來了。因果輪回吶！

2.犯人在余國偉追的那天就被車撞了，只是余國偉不愿自己一直執(zhí)著的愿望落空，加上徒弟的死等原因，精神有些不正常，最后把江一燕當(dāng)做誘餌，又將一切發(fā)泄在“嫌疑人”身上，嫌疑人說“41碼的鞋誰都穿的上”指的是余把罪名按在誰身上都像，這都是余的臆想。

3.開始覺得跳舞地方那個女人一直笑好奇怪，余國偉只是詢問照片里的人是不是那個偷偷躲在角落里的那個人，女人卻一直笑不停，或許是因為那是以余國偉的回憶展開，在現(xiàn)實里余國偉做的一切在別人看來都很傻。

4.大爺說不記得有余這個人，也不記得勞模，我覺得是因為勞模這件事雖然在余心里很重要，像他對徒弟說的“人總是會到最得意的地方回去看看”。這是他榮耀的地方，但是那時候的人都沉浸在97年下崗的恐懼里，加上屋頂棉花下來，人們的注意力都不在他身上，就像人在臺上，總覺得無數(shù)雙眼睛聽著他，加上激動，其實人們根本不記得他。加上他那段時間執(zhí)著于斷案，根本沒有在意下崗這個事件，后來突然下崗，對他的打擊也是極大的。

5.穿插進一個老公殺死老婆的事，我想是因為老警官說:“家本是抱團取暖的地方”，就像余和燕子，本可以在一起抱團取暖，但是余卻傷害了燕子，造成了無法改變的悲劇。

文/夏麗檸

管段奕宏叫老段，他一點也不冤枉。不說他面相顯老的事兒，就說他考入中戲時是班里年紀(jì)最大的學(xué)生，比印小天、高虎、陶虹他們差不多要大三、四歲。就是因為外在形象不好，別人上大學(xué)時都出去接拍青春偶像劇。只有老段，踏踏實實地在學(xué)校里學(xué)習(xí)。大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別的同學(xué)成了明星，老段卻成了學(xué)霸。以至于惜才如命的老師們，最終為他求來了一個留京的名額，這個從新疆走出來的小伙子，成了實驗話劇院的專業(yè)話劇演員。

一個真正的演員，只有在舞臺上、鏡頭前，才能展現(xiàn)自己的魅力。雖然老段外型不討巧，但是只要聚光燈打在他身上，整個人馬上便光芒四射了，強大氣場迅速外擴。老段演過的話劇不少，可我最愛他在廖一梅的話劇《戀愛的犀牛》里扮演的馬路，一個癡情到癲狂的文藝男。他俯在郝蕾的膝蓋上，滿懷深情又無限懊惱地說，“明明，我該怎么辦呢？”那個時候，觀眾感同身受，他的聲音、表情、骨胳和肌肉都為這個受盡戀愛折磨的男人增添了無窮的魅力。我們不需要再去評判他的容顏，而是深吸一口彌漫男性荷爾蒙的劇場空氣，全神貫注地投入馬路的愛情悲喜劇，而忘了老段是誰？

然而，在觀看《暴雪將至》時，我再次遇見了同樣的感覺。我覺得老段就是影片中的余國偉，余國偉就是老段，合二為一。憑借這個角色，老段拿了第30屆東京國際電影節(jié)，主競賽單元的最佳男演員。他在片中的表現(xiàn)無可挑剔，名至實歸。之所以將片中男主角的名字記得很牢，是因為影片剛開始時，老段自我介紹：我叫余國偉，余下的余，國家的國，偉大的偉。平靜渾厚的聲音，令人覺得這個男人踏實穩(wěn)重，又有點小壞。

但接下來的鏡頭便搖到1997年的冬天，大雨如注的湖南小城，余國偉穿著件皮夾克，白襯衫，扎了條紅領(lǐng)帶。邁著兩條小短腿，急急地跑到了案發(fā)現(xiàn)場，滿臉堆笑，老遠就跟公安局的刑警打招呼：“需要我們怎么配合？”然而當(dāng)刑警離開，他獨自面對女尸橫陳的現(xiàn)場時，雙眼射出了冷峻的光。瞬間，滿屏都被這個極具心機的小人物形象塞滿了。余國偉，哦不，老段有戲了！

余國偉在冶煉廠負責(zé)保衛(wèi)工作，因為工作認真負責(zé)，逢案必破，被人稱為余神探。多年的成績以及周圍人的奉承，令余國偉對未來充滿信心。他甚至幻象自己能當(dāng)一次勞模，上臺戴一次大紅花，發(fā)一次言，對所有人大聲地說：“一定要活出自己的精彩！”就是這句話、這個理想、這種幻覺，成為生于六十年代的余國偉走向未來生活的動力和支柱。如今五十多歲的人可以想想，誰都有深具時代烙印的熱血青春。

有人說這部電影像韓國版的《殺人回憶》。但我覺得，從導(dǎo)演的視角來說，這部比韓國電影略高一籌。雖然這個案子被鎖定為連鎖殺人案中的一起。犯罪分子身上有四條人命。但顯然，導(dǎo)演董越的醉翁之意在酒，表面上他拍的是罪案，實際上他想說的是余國偉因此而改變的人生。起初，余國偉通過自己的經(jīng)驗一步步接近真相。但是，一次在鋼廠里的追蹤之后，犯人丟下一只鞋子。余國偉的徒弟卻失去了生命。案件在余國偉心里發(fā)生了本質(zhì)的變化。一方面他與罪犯結(jié)了仇，另一方面他的理想被蒙上了陰影。

追蹤的這場戲拍得漂亮極了。罪犯、余國偉師徒二人在巨大的鋼架結(jié)構(gòu)的煉鋼車間內(nèi)攀爬、穿梭、追逐。嘩嘩的雨點聲，密集的腳步走，廠內(nèi)小火車的鳴笛聲，以及車間生產(chǎn)的轟隆聲。在空曠的背景之下，三個人的生命顯得那么渺小。同時，此情此景也是對余國偉的人生側(cè)寫，他在乎的只有他在乎，他珍惜的只有他掛在心上。在時代面前，他只是一個弱者。無論是他單身，還是后來成了下崗工人，都是他無力改變的。他只有頑強地，近乎于偏執(zhí)地追蹤兇案線索，他才覺得自己活得像個人！或者說，實現(xiàn)了理想，他才能肯定自己存活在世上的意義。

影片中有一條弱化的余國偉與“小姐”燕子的感情線。江一燕樂于顛覆自己的玉女形象來扮演，精神可嘉。不過，與老段演對手戲還是有點吃虧，幾場戲都是靠老段托著。但她懷疑老段利用她誘惑罪犯，逼問老段為什么不跟她發(fā)生關(guān)系的那場戲，眼里的盈盈淚光仍然彰顯了江一燕的表演功力。

余國偉在破案過程中發(fā)現(xiàn)，他離理想越來越遠了。失業(yè)、失戀以及理想的破滅，令他做出了極端的選擇。多年后，他重新走上社會，已經(jīng)是2008年的冬天。原來的工廠被整體爆破，將要進行房地產(chǎn)項目開發(fā)。當(dāng)他坐上長途客車要遠走他鄉(xiāng)之時，大客車卻熄火走不了了。這意味著一個人無法那么輕易地走出過去，從頭再來，談何容易。有的人，一生都要被困在原地。一場暴雪，就能將過去的一切掩蓋無痕嗎？那只是期盼而已。

電影結(jié)尾，余國偉望著窗外散落的雪花笑了，他的英雄夢想徹底落幕了。他已經(jīng)知道罪犯是誰了，或者永遠也不會知道是誰了。但這對于他已經(jīng)不重要了。這部電影最精彩的部分就在結(jié)尾的二十分鐘，含義即廣泛深刻。莎士比亞說過，生存還是死亡？然而，對于人類來講，生存是第一要務(wù)?？蓪τ谌松?，有的人早就死過了。

我相信，老段對余國偉這個懷揣理想的小人物的理解是徹底的。他也曾經(jīng)是這樣的人，向著“演員”的理想前進。只不過他成功了。余國偉失敗了。那么老段，與余國偉一起，繼續(xù)加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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