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只有將目光轉(zhuǎn)向往昔，才能找到一部如《禁忌的游戲》這般純真無邪的電影來。這是由于我們所處的時代過于犬儒主義，缺乏拍攝這種電影的土壤。

這部電影講述的是戰(zhàn)爭年代兒童如何通過他們的幻想與拒斥來理解死亡的。這種題材如果放在現(xiàn)在來拍，可能要對這種可怕的經(jīng)歷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將其變得柔和而又感傷，變成所謂“兒童片”。

但是無論在什么年代，都有小孩兒經(jīng)歷過沒有任何小孩兒能夠忍受的艱辛歲月，有時他們會通過發(fā)明游戲來經(jīng)歷苦難，保持純真。

成年人對《禁忌的游戲》褒貶不一，但原因是一樣的：因為它展現(xiàn)了一個小孩兒們無中生有、自得其樂的世界。

這部電影以1940年納粹入侵法國開場。我們見到一位名為波萊特的五歲小女孩，她和父母待在一起。

出巴黎城的道路擁堵不堪，納粹戰(zhàn)斗機低空掃射著這座城市。波萊特的小狗跑到一座橋上，她追著它，她的父母絕望地跟在她身后。

最終兩位家長飲彈而亡，小狗也遭受致命傷，波萊特趴在地上，伸出一只手去觸摸亡母的臉，然后又摸了摸她自己的臉。

她沒有哭，她懵懵懂懂，她抱著她的幼犬，它的雙腿抽搐了很長時間，隨后死去。

陌生人們帶地上車，一位婦人將她的狗扔進河里，她從他們的二輪碼車,跳下，順流而下去撈狗。

一位名為米歇爾的當(dāng)?shù)啬泻⒖匆娏怂泻⑹歉浇r(nóng)場農(nóng)民多利家的幼子，她被多利家收留，很快就成為了米歇爾的摯友。他將他的毯子給她用，要求家人收養(yǎng)她，他有了一個小伙伴。

這兩個小孩子之間的愛意近乎純粹，令人難以置信——除非你還能記起，你也曾是一個小孩兒。不知為何，總是那些我們討厭或者討厭我們的小孩兒讓我們印象最為深刻。

但是我們可以和自己的小伙伴一起，建造一個趣味盎然的世界，我們絞盡腦汁，創(chuàng)造與呵護著這個世界。

我還記得和鄰家女孩在一起玩的時候，我花了好幾天時間，在自家院子里的地上建設(shè)了一個玩具村，,一套用木塊兒拼成的小火車環(huán)繞其間。村子精美絕倫，我們賦予每座房子一個有著特定含義的故事。當(dāng)它被“清掃”的時候，我們受到了一種成年人難以想象的“傷害”。

波萊特（布麗吉特·佛西飾）決定埋了她的小狗。米歇爾（喬吉斯·伯喬利飾）幫了她，因為她太小，無法駕馭偷來的長柄鋤。

墳?zāi)股畈卦谝蛔鶑U棄的工廠里，他們需要一個十字架，米歇爾用木條做了一個。

波萊特從未細(xì)想過父母的死亡意味著什么。她明白他們走了，但是他們只是從理論上說走了，對于幼小的她而言并非實際上走了。她似乎不能理解他們真的永遠(yuǎn)走了這件事。

然而她卻開始迷戀死亡，米歇爾也加入其中，他們埋了一只貓頭鷹所捕獲的鼴鼠。很快的，他們開始掩埋所有他們能找到的死去的東,西，甚至包括昆蟲和破盤子。

片中有一個場景：他們并排著趴在地板上，他做著家庭作業(yè)，用鋼筆刺死一只蟑螂。她哭喊道，“別殺它！別殺它！”然后他說，“我沒有。殺死它的是一枚炸彈?！?/p>

深入研究這個場景，會發(fā)現(xiàn)一個奇妙的細(xì)節(jié)。她在哭喊時，身體緊緊貼地面，因此我們是看不見她的臉的。

如果我們正好看到波萊特的臉的話，我們會注意到她的嘴唇在動，卻沒有聲音出來。顯然，這個場景在剪輯室里經(jīng)過了處理，畫面上強加上了她的聲音。

這很可能暗示著導(dǎo)演雷內(nèi)·克萊芒在一個如此憂傷的故事中拍攝如此幼小的孩子時所遇到的困難。

但是在電影大部分時間里，小孩兒的表演出奇的自然，令人信服。很久以后，佛西在采訪中還笑著回憶起了克萊芒要她再“多哭一些”或“少哭一點”的往事，而且她也很好地克制了自己的淚水。

成年后的佛西

他們的墓地變得越來越大，他們開始偷十字架，將它們插在墳頭。波萊特不會念禱文，也不知道十字架的用途是什么，對耶穌受難祈禱儀式更是一無所知，我想她家人一定是信猶太教的。

米歇爾真誠地教著她，而這些知識最后救了她一命。

電影中有一個滑稽的支線故事，講述多利一家和他們的鄰居古阿爾家的鄉(xiāng)村世仇。兩家都指控對方偷了十字架，后來還在墓地里打起架來，兩位老哥扭打在一起，跌入一個墓穴中。

而隨著故事的發(fā)展，老工廠中的秘密墓地也變得越來越精美。

《禁忌的游戲》是雷內(nèi)·克萊芒拍的第一部劇情片。他之前拍過一部同名短片，雅克·塔蒂在看過之后，告訴他一定要把它拍成長片。

電影出自法國電影體制之外（和塔蒂自己的電影一樣），制片人羅伯特·多夫曼可以說阻力重重，四面受敵。

這部電影最初被戛納電影節(jié)所拒絕，但在一樁丑聞之后又被接受。雖然它又因在戛納放映過，而被威尼斯電影節(jié)所拒絕，但在另一波喧囂之后又被接受，然后拿到了電影節(jié)最佳影片金獅獎，另外佛西還拿到了最佳女主角（她長大后，又拍了更多好片）。

電影在1953年奧斯卡獎上也載譽而歸。不過當(dāng)時一位影評人說應(yīng)該禁映這影片。同時，人們還譴責(zé)克萊芒對戰(zhàn)爭過于輕描淡寫，而且還無情地將其可怕之處強加給演員。

左派影評人指責(zé)他攻擊勞工階級，盡管，他那可憐的農(nóng)民是電影中最暖心和慷慨的一群人。,

無疑，佛西在五歲之時便能承受這種經(jīng)歷，真是令人驚訝。而與她聯(lián)袂主演的伯喬利，當(dāng)時大約是九到十歲。

她回憶說自己在試鏡時要比其他年長的小演員更出彩，是因為她對出演這部影片要冒的風(fēng)險毫無概念，那些女孩她們都很緊張，但是她只管去演，照導(dǎo)演說的去做。

克萊芒盡可能“多角度、全方位地拍了”她這個角色，還拍了她面部表情的特寫，將其用在那些她并不真的需要親歷的拍攝中。

她回想起自己參加戛納電影節(jié)首映式時，才第一次看到飛機轟炸大橋的場景，她當(dāng)時嚇壞了。

這部電影之所以如此有力，是因為它并未對如下兩點做出妥協(xié)：戰(zhàn)爭的恐怖和童年的純真。

佛西的臉是一面拒絕反映她所見所感的鏡子。她將這些全都 轉(zhuǎn)換為埋葬死尸和安插十字架的游戲。

攝影師羅伯特·朱利亞爾總會打一點輔助光在她的金發(fā)與臉龐上，暗示著——而不強調(diào)——一種天使的形象。

我們只有隨著影片的進展，才能明白那種籠罩于孩子們的幻想之上的絕對力量，以及他們的應(yīng)對策略。

波萊特凝視著她所見到的每一個十字架，而米歇爾最后供出自己偷取十字架之事，然后在從告解室出來之后又躑躅了一會兒，仍跑去偷了圣餐臺上的另一個十字架，這些畫面都令人笑中帶淚。

像克萊芒的《禁忌的游戲》這樣的電影，只有在其以一種極簡、無邪與透明的方式進行拍攝時，才是最能擊中人心的。

盡管我上面所描述的場景好像很抒情，但它絕不是一部催淚彈。它并不試圖抒發(fā)情感，而是去觀察情感。

波萊特?zé)o法自我辯護，這部電影也不試圖替她說話。這就是為什么它如此有力的原因：她的悲傷從未被表達(dá)出來過。

在那位深愛著她的男孩的幫助之下，她以游戲來包裹悲傷，而這種情感可能是成人無法理解或洞察的。

后來標(biāo)準(zhǔn)公司新發(fā)行的修復(fù)版DVD精美絕倫，還給故事加上了過去拍了但從未用上的開頭與結(jié)尾，電影劇情被設(shè)定為米歇爾為波萊特讀的一本書中的“故事”。

2022年的除夕夜，在爆竹聲和周身撲克卡片紛飛和大人小孩的喧囂聲中看完了《禁忌的游戲》。在一些安靜的間隙會聽見上面那段音樂，由于帶著看過電影的余暉效應(yīng)，播放音樂的同時便構(gòu)想出一幅法式鄉(xiāng)村的、末日浪漫的風(fēng)情畫。

也是在這樣新年的、被多出幾十歲的成年人環(huán)繞的時刻，才從幾句交談中發(fā)覺出自以為離他們更近的年代記憶也被許多許多新年的爆竹聲沖散，良莠不齊的創(chuàng)作如同零食框般推到大眾面前，香料十足的辣條和包裝精美的巧克力同樣吸引人，童年的炒貨豬皮則全被拋擲腦后了。

偶爾會想到五年前或者還在念書的什么時候，剛看過幾部眾所周知的大名鼎鼎的電影，無賴地宣稱我從不看黑白影片，喜歡的是兩部愛情類劇情片，女同與男同，不喜歡Kurt Cobain，沒看過希區(qū)柯克，也對大家都知曉的東西無感，用很流行的詞語來說是個普信女（現(xiàn)在也沒多大改變）。和不看黑白片同時產(chǎn)生的想法，還有討厭兒童主角的電影，就像被投射了許多參與制作的成年人所承受的童年記憶一般，去追憶光怪陸離的過去時光，實在不讓人感到快樂。

回到電影本身，影片的開頭是二戰(zhàn)背景下的法國鄉(xiāng)村，逃難的人群等待時機向相對安全的地區(qū)遷徙。

影片的女主角葆利特穿著洋娃娃般的連衣裙出現(xiàn)，一同出現(xiàn)的還有一只黑白相間的小狗。在梭巡的轟炸機的轟鳴下，小狗掙脫了葆利特的懷抱，跑上一條短橋。葆利特奔跑、追逐生命，她的父母和轟炸機也一同奔跑，在短橋的彼岸，狗和父母的三條生命均迎來了死亡的命運。

葆利特第一次揉了揉臉頰，看過一動不動的父母，抱起尚存一息的小狗。第一次“收養(yǎng)”隨后發(fā)生，逃難人群中的一對農(nóng)村夫婦將她抱上板車，告訴她小狗已經(jīng)死亡，像扔塊破布似的將小狗拋向河的水流中——對普通人而言，人類以外的生命是無用的，在自己都危在旦夕的時日，其他的東西都能夠被取代。

葆利特卻悄悄跑走了。她順流而下，再次奔跑，追逐隨波漂遠(yuǎn)的死亡。與此同時，馱著無主行李的馬也跑進了自由的田野，給米歇爾的哥哥來上了致命的一蹄。

第二次收養(yǎng)源于河邊和米歇爾的相遇，葆利特?fù)破稹八劳觥?，又遇見了“希望”。穿著破破爛爛，一看就是農(nóng)村孩童的米歇爾答應(yīng)給她一條新的小狗。她便拋下“死”，走向“生”。

米歇爾的家庭像所有那些農(nóng)村家庭一樣，居住在破爛的房屋，一大群兒女，對鄰居家總是眼紅，而在他們的生活中，戰(zhàn)爭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是報紙上的、征兵令淘汰后的東西。戰(zhàn)爭的遺孤像一個新鮮的物品降臨到他們的屋棚里。

橋上死去的人都被挖個洞隨便埋了。像狗一樣。

在得知這一訊息后，葆利特對狗死后的處所有了迷一般的執(zhí)著。她將無從發(fā)泄的情感通通灌注進這個死亡的無用的生命中，埋去遮風(fēng)擋雨的屋檐下，并在了解了十字架的作用后，處處留意更美的十字架。

兩根木枝、兩塊木板、死去的哥哥的十字架、墓地、教堂，十字架們被想盡辦法收集，用推車托運向所有無用動物的墳冢。

葆利特從不屬于米歇爾，分離的日子隨著警察一同到來，米歇爾早在分別到來前被父親的一頓胖揍聲明了這場告別。此前所有的欺騙、眼淚都帶著兒童的狡黠，他們一邊示弱，一邊堅持理想的行動，此后的眼淚和黯然則全部歸于悲傷。葆利特被送去了孤兒院，她的應(yīng)許之地，她被掛上名牌，才在影片的最后哭喊著米歇爾的名字流出最最絕望的眼淚。

另一條故事線是米歇爾的姐姐和鄰居逃兵兒子的愛情，不被祝福的愛情只能在鄉(xiāng)野和谷倉偷偷進行，正是這樣米歇爾的姐姐和米歇爾一知半解地偶遇了相互的秘密。

一個細(xì)節(jié)是故事剛開始不久，騎自行車的神父在河邊教葆利特為死去的親人禱告，并稱贊米歇爾對主和教義的掌握，米歇爾卻最終在“美”的誘導(dǎo)下做出了有違教義的行為。什么是“正確”？這部電影給予了人們新的思考。

在影片中，人的生命完全占了下風(fēng)。不如自然、不如動物，也完全不如美，兒童瞧不上他們，他們是巨大的、遙遠(yuǎn)的、與童年生活無關(guān)的，他們用謊言創(chuàng)造的是一個彼得潘式的、成年人決計不理解的美麗新世界，因此葆利特、米歇爾，連同“叛逆的”姐姐一起，保守住了100歲貓頭鷹目睹的秘密，并且在葆利特離開的同時，隨著被米歇爾拋入水中的十字架一起永遠(yuǎn)沉默了。

作為一部文學(xué)改編電影，電影拍攝的年份歐洲大陸二戰(zhàn)的戰(zhàn)火已漸平息，戰(zhàn)后的傷痛經(jīng)歷數(shù)年的沉淀翻騰而出，在藝術(shù)的各個領(lǐng)域均展現(xiàn)出不同的風(fēng)貌，作者們用詩歌、圖像、建筑嘶吼出無聲的哀痛，但與其展現(xiàn)炮坑和殘肢，《禁忌的游戲》用一手溫柔的棍棒敲得人暈頭轉(zhuǎn)向，在弦樂器的柔波下漾出禁忌的憤怒。電影拍攝的空間不過是一座橋、破爛的法國鄉(xiāng)村和心碎分離的車站。故事的點滴細(xì)節(jié)卻在死亡的大背景下展現(xiàn)出極致的浪漫，假如在炮火中沿著漂流的河水追逐遠(yuǎn)去的生命、死于馬蹄的一擊、偷竊一個比一個更美麗的十字架為小狗小雞鼴鼠和蟑螂安魂、在秸稈中秘密親吻、高聲呼喚米歇爾的名字卻被人群沖散，或許我們能斷定，浪漫本來就屬于悲傷。

在抱怨春晚一年不如一年的聲音中，一年又一年終結(jié)再開始，什么也別說了，看完難過的故事、聽過悲傷的歌，祝福仍回到愿讀者們新年快樂，畢竟我們總要將快樂的希冀假裝成一生中最重要的追求。

2021年12月12日凌晨兩時多，失眠，想起大學(xué)時看過的法國電影《禁忌的游戲》，索性翻出大學(xué)時的筆記閱看。真巧，看這電影的日期正好是29年前的今天－－1992年12月12日，周六。那天，初中同學(xué)覃軍民來訪，與覃及另一初中同學(xué)、當(dāng)時也在武大的李愛明三人一起看的。當(dāng)天放映的還有《大紅燈籠高高掛》。筆記中對這兩部電影評價都不錯。大概七八月以后，我又在《當(dāng)代外國文學(xué)》1993年第3期上看到小說－－因為雜志6月28日出版。小說當(dāng)時未細(xì)看，直到29年后，昨日才看了大半，并去訂購刊載兩個不同譯本的雜志與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