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光明影院看了加映場的《我的詩篇》,一部講述6位工人詩人的紀錄片,數(shù)度落淚。
在吳曉波老師(也是本片的聯(lián)合發(fā)起人)的活動上結(jié)識了本片的聯(lián)合導(dǎo)演吳飛躍(另一位是詩歌評論家秦曉宇),很年輕很有才華,有眼光有情懷,衷心地感謝他和創(chuàng)作團隊用一年多的辛勞帶給世人這部影片。
演職員表出現(xiàn)的時候,甚至惋惜自己不是有影響力的影評人,有能力把胸中復(fù)雜的情愫寫下,將這部電影推薦給更多的人。
我出生在一座國有礦山企業(yè),父母和祖父母輩都是工人,外公是礦山的總工程師,片中煤礦工人老井和爆破工人陳年喜這樣的形象就是我從小接觸的階層?!杜炫取房堑纳虾4髮W(xué)一位高老師的影評,將影片的意圖解讀為工人“渴望通過讀書與創(chuàng)業(yè),擺脫無能工人身份的”勵志型敘事,看得我目瞪口呆。
曾經(jīng),在我的父母和祖父母這兩代人眼中,工人是一個平等甚至光榮的身份,這個身份與文學(xué)、詩歌、音樂毫不沖突,甚至非常和諧,就像喜歡索爾仁尼琴的爆破工人陳年喜。至今我還清晰地記得做工人的叔叔伯伯們組的管樂隊在礦山影院的舞臺上開心地演奏,像極了電影《鋼的琴》和庫斯圖里卡的《地下》里的場景。
而如今祖父輩們多已經(jīng)不在,父輩們在經(jīng)歷了巨大的經(jīng)濟和社會地位變革和困頓之后,開始轉(zhuǎn)而相信,工人和農(nóng)民是應(yīng)該擺脫的身份,只有一級一級往上進入精英階層,才有可能過上富足的生活。
紀錄片里拍攝拿過獎的詩人烏鳥鳥在廣州職業(yè)市場求職,詩人的身份讓他只能求全去找一份內(nèi)刊編輯的工作,但招聘人看到他唯一還算“有用”的技能是“會開叉車”。
紀錄片里和我自己祖父輩家里的家具,大多都還是工人地位和收入尚高的80-90年代置辦的,到現(xiàn)在可曾再換過新的?
影片折射出來的這種歷史性的階級思考,上一次有這么強烈的類似感受還是青年時期讀到德國詩人貝爾托·布萊希特的名詩《工人讀史》。
除此之外,詩和詩的力量,作為人類智慧結(jié)晶中最美好的事物之一,為所有的人都能提供力量、帶來思考,這一點上的平等,也是影片的另外一條主旨線——服裝廠女工鄔霞在鼓勵患抑郁癥試圖自殺的父親的詩中寫道:“爸,生活有多艱難,就有多珍貴”。
但生活依舊是艱難的,同樣的對比和深刻可以在韓國導(dǎo)演李滄東的佳作《詩》里找到,這原本在東方文化深處扎根綿延了上千年文化之根,到了我們這一代,就成了“你寫詩就是不務(wù)正業(yè),寫詩能養(yǎng)活你自己嗎?”
希望這部紀錄片,能有更多的人看到。
對于無法意識到不同語言,尤其是跨語族語言之間的不同的人來說,將某一個民族“素來有英雄史詩,有熱愛詩歌的傳統(tǒng)”與該族的漢語寫作詩人聯(lián)系起來真是順理成章,這樣既起了喚起人們對于“傳統(tǒng)”的情結(jié)的作用,又給這些詩人安上了一些可以博取人們新奇目光的標簽。
但是如果按照語言心理學(xué)的薩丕爾-沃爾夫假說弱解釋(這一假說至今仍然流行),人的思維活動是受到語言影響的。那么我們就應(yīng)當能夠分清楚,這樣的說法無非就是一種煽情手段,彝族的長詩傳統(tǒng)與一個彝族漢語寫作者并沒有太大聯(lián)系,除非他有意地在進行二次創(chuàng)作,去接觸母語(彝語)長詩并且嘗試將母語的內(nèi)容轉(zhuǎn)換為第二種語言。
新中國在創(chuàng)立初期,通過取得少數(shù)民族首領(lǐng)的支持和平解放了一些西部少數(shù)民族聚居區(qū),而后國家進行民族識別,實行少數(shù)民族自治,是對共產(chǎn)主義理想的“每個個體平等自由發(fā)展”的忠實履行,但是多年來民族識別的初衷似乎被遺忘,“少數(shù)民族”在大多數(shù)場合被與“漢族”區(qū)分開,變成了一種“烏托邦”式的異文化象征,同時也被標簽化了。
看我們長期以來在中學(xué)歷史、地理這些人文教科書中對少數(shù)民族圖片的選用就知道了大多數(shù)國民內(nèi)心“少數(shù)民族”的形象,他們“能歌善舞”,“樸實熱情”,他們有各種各樣的奇風(fēng)異俗。他們長時間地被外界代表著。等到大眾終于開始關(guān)注他們“自己的聲音”時,他們張開嘴,發(fā)出的卻是外界長時間的宣傳、包裝賦予給他們的聲音。這樣的聲音雖然看起來積極正面,但又何其單調(diào)平面,我們從來沒有真正地去理解過我們國家生活著的不同的人,以至于一旦某一部分民族成員出現(xiàn)了某些劣行,公眾對這個民族的印象會更迅速地被一種負面標簽取代——“販毒”、“走私”、“分裂”、“恐怖主義”......
這時候我們應(yīng)該察覺出母語寫作是一件值得重視的事情。在母語中,民族的自觀更容易接近原本的模樣,而非被外界所塑造。形成對比的是,使用通用語寫作者,更近似是民族“精英”迎合外界期待代表本民族的發(fā)聲。
母語寫作這句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何其不易。對于一些有自己文字并且已經(jīng)形成廣泛流傳的民族(比如藏族、蒙古族)而言,使用母語寫作相對簡單,但是對于我國大多數(shù)沒有自己的通用文字的民族而言,借助通用語工具進行寫作遠遠比使用母語寫作要具備可行性。比如彝族。像絕大多數(shù)西南少數(shù)民族一樣,新中國成立后創(chuàng)制的新文字并未能夠推廣,而老文字長時間只限于畢摩等特殊人物使用,流失嚴重。這樣的現(xiàn)狀使得彝族作家想要拿起筆描摹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時,大多數(shù)只能選擇漢文。
選擇漢文有利有弊。利處說的人太多。這里還是重點分析一下弊端,在彝族作家選擇第二語言進行寫作時,由于語言轉(zhuǎn)譯必定會有信息缺損,他們將用母語構(gòu)思的思維“翻譯”成漢語后,必定意味著原有意境、內(nèi)容的缺損。經(jīng)過長期漢語訓(xùn)練的彝族作家當然可以熟練使用漢文,但選擇漢文寫作的同時他們就接受了漢文背后的語言結(jié)構(gòu),以及其負載的傳統(tǒng)與歷史文化,“講一種語言就是在自覺地接受一個世界,一種文化[ 法農(nóng)《黑皮膚,白面具》]”。那么我們?nèi)匀幻媾R一個問題,彝語所具備的語言魅力,其負載的傳統(tǒng)與歷史文化由誰來繼承與表達呢?
《我的詩篇》有比較煽情的一句宣傳口號:在我們這個物欲橫流的世界里,依然有人在堅持用母語進行寫作。令我感到十分憂傷的是,這句話忽略了這部紀錄片里沒有用母語在寫作的人。影片號稱為底層發(fā)聲,但是發(fā)聲的方式依然是“他者”的,充斥著流于表面的民族符號刻板書寫。彝族傳統(tǒng)儀式詭異神秘的背景音樂,嶄新的民族服飾,大段大段極力鋪陳情緒的空鏡,無不在告訴我們,這些被拍攝的人,就只是“被拍攝的人”,他們在極力展示著外界希望他們展現(xiàn)出的或“美好”或“悲哀”的樣子。
贊揚一個人就是理解了這個人嗎?當吉克阿優(yōu)對著兒子用普通話說出:“你是一個彝族人?!倍鴥鹤右膊粫f彝語時,我感受到的不是一種彝族寫作者對自我族群的認同,而是一種在外界無時不在的監(jiān)視下尷尬的自我校正。
使用通用語寫作其實是一件相當有吸引力的事情,根據(jù)艾布拉德斯旺的Q值模型,一種語言的使用人數(shù)越多,該語言的吸引力越強,相應(yīng)的語言潛在價值越高。使用通用語寫作意味著能夠被更多人理解,能夠讓“自己的聲音”不再局限于本族群的文化區(qū)域。使用通用語寫作對于母語并非通用語的人來說也是困難的,能夠憑借自己的努力自由穿梭于兩種語言之間。架起不同文化之間溝通的人,我們都應(yīng)該為其鼓掌,但是這并不是我們忽略母語寫作的理由。我們不能夠忽略,像彝族這樣失去自己文字而轉(zhuǎn)投漢文寫作的民族還有很多,這些民族自身的語言面臨的最大窘迫就是“無法發(fā)聲”,如果說一種語言就是一種生活方式,那這些語言背后的生活方式將很難為“外界”所知。
我們也不應(yīng)忽略夾在兩種語言文化之間過渡地帶的人所經(jīng)歷的痛苦、尷尬與掙扎,他們對自我的認同,他人對他們的認同,都把他們置于一種缺乏歸屬感的“邊緣狀態(tài)”。把他們歸類到其中一種文化中是非常輕易討巧的事,但這并非現(xiàn)實?,F(xiàn)實是,我們借著用某種標簽劃分一個個體,逃過了少數(shù)群體所處困境對我們?nèi)粘S^念的拷問,對他們失聲背后的復(fù)雜性視而不見。
《炸裂志》陳年喜 早晨起來 頭像炸裂一樣疼 這是大機器的額外饋贈 不是鋼鐵的錯 是神經(jīng)老了 脆弱不堪 我不大敢看自己的生活 它堅硬 鉉黑 有風(fēng)鎬的銳角 石頭碰一碰 就會流血 我想告訴你 我在五千米深處打發(fā)中年 我把巖層一次次炸裂 借此 把一生重新組合 我微小的親人 遠在商山腳下 他們有病 身體落滿灰塵 我的中年裁下多少 他們的晚年就能延長多少 我身體里有炸藥三噸 他們是引信部分 就在昨夜 在他們床前 我?guī)r石一樣 轟地炸裂一地 《給父親理發(fā)》陳年喜 父親,你的頭發(fā)又長長了 長得像后崗的草 又糟又亂 來,我給你理理 父親,你的頭發(fā)全都白了 像后坡地里收了棒子的秋玉米 空桔桿說出季節(jié)的深 你疏疏白發(fā)說出了什么 父親,遙想當年它們是多么茂盛啊 你用一頭青蔥的水草 俘獲了一位羊一樣的女子 把一群灰暗的日子點亮、抬高 歲月的山頭,它們多像一桿桿 獵獵的旗 父親,我越來越像你了 只有頭發(fā)還有區(qū)別 只有頭發(fā)把我們分成了父子 父親,冬天已至大地空空 一場紛飛的大雪 覆蓋了我眼前的星辰 《致索爾仁尼琴》陳年喜 亞歷山大 索爾仁尼琴 在今天 談?wù)摿夹?是多么奢侈的事 你走之后 莫斯科廣場的雪 更加厚了 “生命最長久的人 并不是活得時間最多的人” 好絕的定律 適用于草 也適用于國度 時代也像消亡的肉體 會無影無跡 一根骨頭 就這樣 找到了寫作的密意 《無題》陳年喜 從西安到沈陽,從沈陽到撫順 多么遼遠的行程 冬日的夕陽已經(jīng)下車 一節(jié)車箱,一群微小的人 擁擠,紛亂,無助,饑困 火車到站 一輛工程車 提起他們的行李和疲憊之身 直到工地 他們將把一座水泥建筑物 換成巨大冰冷的塑像 代表雷鋒在撫順永生 《秦腔》 貞烈的愛情誕生火光 沉厚的土地生長秦腔 真正的秦腔拒絕字正腔圓 它是噴自靈魂地核的巖漿 八百里秦川抖三抖 十萬里風(fēng)云聞聲黯的秦腔 劈山開石斬蒼龍 吞天吐地納八荒的秦腔 再鋒利的刀子也攔不住 再熱烈的風(fēng)雨也打不斷 唱大喜大悲 唱大愛大恨 唱昏王奸佞黎民淚 唱忠良貞烈古今流 秦腔的大雨醍醐灌頂 讓你渾身濕透啞口無言 讓你明白 真情和洗禮 只在民間 讓你懂得 活著.就是沖天一喊 人啊 ,看見美味你心花怒放 聽到秦腔你哪里躲藏 《兒子》 兒子 我們已經(jīng)很久不見了 我昨夜抱你的夢 和露水一起 還掛在床頭 你在二十里的鄉(xiāng)村小學(xué) 我在兩千里外的荒山 你的母親 一位十八而立的女人 被一些莊稼五花大綁在 風(fēng)雨的田頭 我們一家三口 多像三條桌腿 支撐起一個叫家的桌子 兒子 這也是我們這個萬里河山目下 大體的結(jié)構(gòu) 你說母親是你的牡丹 為了春天 這支牡丹已經(jīng)提早開了經(jīng)年 如今葉落香黯 誰能擋住步步四攏的秋天 兒子 其實你的母親就是一株玉米 生以苞米又還以苞米 帶走的僅僅是一根 空空的桔桿 兒子 你清澈的眼波 看穿文字和數(shù)字 看穿灰太狼可笑的伎倆 但還看不見這些人間的實景 我想讓你繞過書本看看人間 又怕你真的看清 《遲到》吉克阿優(yōu) 好些年了,我比一片羽毛更飄蕩 從大涼山到嘉興,我在羽絨服廠填著鴨毛 我被喚作“鴨頭”時遺失了那部《指路經(jīng)》 好些年了,村莊在我的離去中老去 此刻它用一條小興場的泥路 反對我的新鞋,歡迎我的熱淚 好些年了,我的宇宙依然是老虎的形狀 一如引用古老《梅葛》的畢摩所說 顫抖的村寨跳進我的眼瞳,撕咬我 好些年了,兒時的伙伴已建起小樓 我也回到了大地的中心,我的土掌房 三塊鍋莊石,三根頂梁柱 父親笑呵呵在火塘邊抽蘭花煙 像溫暖的經(jīng)書,讓我念誦不已 他的拐杖又長高了不少 而母親笑呵呵在我心里 今夜我要睡在她的舊床上,今夜我必須做夢 《彝年》吉克阿優(yōu) 墻頭的仙人掌,像彝寨一樣艱難地活著 保留著我童年的刺,阿媽亡故的刺 那些我寫在老屋外墻上的詩句 被雨打風(fēng)吹,已模糊成了我們民族的蹤跡 所有歸來的日子都是彝年,長輩勸酒 做著打工夢的侄女纏著我 做一場反詛咒的儀式越來越難了 逮只小豬轉(zhuǎn)轉(zhuǎn)腦殼容易,卻請不到真正的畢摩 我謊稱自己仍然是彝人,謊稱晚輩都已到齊 但愿先祖還在,還認得我們穿過的舊衣 《大雪壓境狂想曲》烏鳥鳥 天上的造雪工廠。機械的 流水線天使,晝夜站在噪音和白熾燈光中 麻木地制造著美麗的雪花 超負荷的勞作,致使她們吐起了白沫 機器晝夜轟鳴。超負荷的運轉(zhuǎn) 致使它們失控了。泄漏的雪花 成噸成噸地飄落。我的祖國頃時惟余莽莽 三十個省的微笑,頃時被壓成了哭泣 國境線被壓壞了,軍隊駕駛著挖掘機晝夜搶修 天地間,唯民工白茫茫的腦袋,斜露于風(fēng)雪外 火把和手電筒廠,加班生產(chǎn) 廟宇盡毀。神的腰,也被壓斷了 而信誓旦旦的信徒們,早已逃之夭夭 墳?zāi)苟悸娥W了。安逸的鬼們 都被擠壓到了人間 摟抱著自己的墓碑和靈柩,賞著雪 而災(zāi)難的地球,正往下雪的那邊 慢慢慢慢慢慢地傾斜 《吊帶裙》鄔霞 包裝車間燈火通明 我手握電熨斗 集聚我所有的手溫 我要先把吊帶熨平 掛在你肩上不會勒疼你 然后從腰身開始熨起 多么可愛的腰身 可以安放一只白凈的手 林蔭道上 輕撫一種安靜的愛情 最后把裙裾展開 我要把每個皺褶的寬度熨得都相等 讓你在湖邊 或者草坪上 等待風(fēng)吹 像花兒一樣 而我要下班了 我要洗一洗汗?jié)竦膹S服 吊帶裙 它將被打包運出車間 走向某個時尚的店面 等待唯一的你 陌生的姑娘 我愛你 《我不是沒想到過死亡》 和很多人一樣,在悲傷、失落時 我也想到過死。我渴望像鳥兒一樣在 空中飛翔,那樣的感覺一定很美妙 我曾接近一個五樓窗臺,一只腳抬上去 感覺到從未有過的輕松,只需要加一個動作 這塵世的煩惱盡可消除。是媽媽把我從死神 那里拉了回來,她告訴我“寧在世上捱, 不愿土來埋。活著就一定會有希望。” 一個膠袋從樓上輕輕飄落下去,它完好無損; 一只氣球脫離依附,反而會越飛越高; 一個人掉在地上,一聲巨響,血肉模糊 我不愿在我死后別人看到我丑陋的遺體, 還批評我懦弱;不愿父母白發(fā)送黑發(fā); 不愿女兒純真的眸子里沒有媽媽。 一個連死都不怕的人,又何懼生? 我不會訴說我的苦難,就讓它們爛在泥土里, 培植愛的花朵 我還有那么多未了的心愿 我熱愛一切。離開人世必定一無所有 活著,我總還可以擁有什么 《爬山虎》 流水線上 我們都埋頭工作 陽光只在窗戶外窺探一會兒 就轉(zhuǎn)移了視線 我一定要昂起我的腦袋 向著陽光生長 就像廠房灰墻上的爬山虎 《家》 一家人 就是一株合歡樹 爸 您就是支撐我們?nèi)业臉涓?帶領(lǐng)一家人在生活的油鍋里翻來滾去 深圳的高樓大廈并不能遮擋 出租屋的陽光 不求大富大貴 只求永遠合歡 爸 生活有多艱難 就有多珍貴 我們的小屋就是暴風(fēng)雨中 寧靜的鳥巢 《地心的蛙鳴》 煤層中 像是發(fā)出了幾聲蛙鳴 放下鎬 仔細聽 卻沒有任何動靜 我撿起一塊矸石 扔過去 一如扔向童年的柳塘 卻在烏黑的煤壁上彈了回來 并沒有濺起一地的月光 繼續(xù)采煤 一鎬下去 似乎遠處又有一聲蛙鳴回蕩…… (誰知道 這遼闊的地心 綿亙的煤層 到底湮沒了多少億萬年前的生靈 沒有陽光 碧波 翠柳 它們居然還能叫出聲來) 不去理它 接著刨煤 只不過下鎬時分外小心 怕刨著什么活物 (誰敢說哪一塊煤中 不含有幾聲曠古的蛙鳴) 漆黑的地心 我一直在挖煤 遠處有時會發(fā)出幾聲 深綠的鳴叫 幾小時過后 我手中的硬鎬 變成了柔軟的柳條 《化蝶》 干完了一般的活 坐在巷底的鐵軌上,等待交接班 邱六說:“我猜今天地面上, 一定是個晴空萬里的日子。 晴朗的晴、 空蕩的空、 萬惡的惡 , 里海的里?!倍f: “地面一定是個大雨瓢潑的日子, 弟兄們上井就一定能看得到, 邱六的老婆正穿條花裙子站在、 碉堡一樣厚的烏云里, 端著巨大的水瓢往下潑?!?“一個兩個的不是想上窯、 就是想別人老婆,也就這么大的出息了! 告訴你們,哥哥我現(xiàn)在只想 和本礦電視站的播音員柳淮麗、 同時變成兩只彩蝶, 相互追逐著躍入到烏黑的煤壁 再也不出來。等到后來人開采!” 說這話的是滿臉稚氣的青工江小帆 《煤火》 那天,他正在井下干活 黑暗的巨手忽地一翻 頂板上就落下一大堆煤 將他緊緊擁抱 當人們扒出他時 他已變成了煤 煤也變成了他 二者實在難以區(qū)別 人們吃力地 將他和一堆煤分開,抬上了地面 在火爐中焚化時 他的軀體釋放出了 只有精煤燃燒時才產(chǎn)生的熊熊烈火 與此同時,那堆煤在爐膛內(nèi) 燃燒出的火苗仍然是一個男人 彎腰刨煤時的形象與身態(tài) 《礦難遺址》 在煤礦井下,發(fā)生一次瓦斯爆炸后,現(xiàn)場產(chǎn)生的大量瓦斯及明火往往會引起第二次、第三次乃至第三百次的爆炸,許多到現(xiàn)場搶險的救護隊員亦因此送掉性命。為了避免事態(tài)的進一步惡化,在此時有關(guān)部門只有忍痛下令砌上隔離墻,將現(xiàn)場暫時封閉,以隔斷氧氣的進入,從源頭上杜絕爆炸的再次發(fā)生。于是,沒來及搶救出的許多遇難者遺體便被擱置了地心的黑暗里,一年二年,甚至更久。 ——題記 仍在低泣…… 還有許多鋼鉤般銳利的 求救目光,擠出石頭墻縫 扯住我的肝腸,直往墻內(nèi)拉 ……原諒我吧,兄弟們 原諒我不會念念有詞,穿墻而過 用手捧起你們溫?zé)岬幕覡a 與之進行長久的對話 所以我只能在這首詩中 這樣寫道:在遼闊的地心深處 有一百多個采摘大地內(nèi)臟的人 不幸地承受了大地復(fù)仇時 釋放出的萬丈怒火,已煉成焦炭 余下驚悸、愛恨,還有 ……若干年后,正將煤攉入爐膛內(nèi)的 那個人,在呆呆發(fā)愣時獨對的 一堆累累白骨…… 地心太黑,太封閉,兄弟們 把你們悲戚、潮濕的靈魂 這條條悶熱、漆黑的閃電 都伏到我的肩上吧 把你們所有的懷念、悲憤、渴望 都裝入我的體內(nèi)吧 我愿做一口活的棺材,一座移動的墳?zāi)?裝載上你們所有殘存的夢 一直往上走 ,一直走到地表 那個陽光暴漲的地方,再把它們釋放出來 先曬去悲痛的水分 然后讓它們趕緊去追趕 那縷縷飄蕩了兩年仍未 斜入地心的,清明寒煙 《貝殼》 眼前的煤礦黑茫茫的 一排洋樓像是生產(chǎn)報告的標題 山風(fēng)從微合的 窗口,鉆入女浴池 多少年了,有人在大地深處挖炭 有人在大地表面攉雪 淮河邊,運煤碼頭漆黑而忙碌 我撿起一只蚌殼,它蒼老、斑駁 、易碎 像撿起這只蚌殼的我 不遠處,轟隆隆的撞擊聲傳出,礦車蜂擁而上 它們是裝滿了滄海 《幽冥之旅》 “烏云是天上積壓的煤層, 等待我去開采?!?詩友劉文寫完這句令他洋洋自得的詩后 下到了地心深處勞作,以后就再也沒有上來 在他的墳前擺上一只燒雞 到出兩大杯烈酒 再翻開一本最新的詩歌刊物 “烏云是天上擠壓的煤層。” 剛念出這一句,我看見晴朗的天空中 霎時變得陰云密布 大塊的黑炭亮出,緩緩地壓向人間 狂風(fēng)攜帶著花香刮過來 吹得這小小的墳包搖搖晃晃 仿佛一座空空蕩蕩的房屋 有人擰亮了礦燈行走 仿佛烏云點亮了閃電 詭秘?zé)o邊的天際上 到底掩埋了多少適合開采的礦脈 只有天知道。轟隆隆、轟隆隆,雷聲響起 仿佛有人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 在天上引燃炸藥崩炭,天空中的礦藏越來越密集 我思索著如何能把地心的采煤機 掘進機開到蒼穹中的未知領(lǐng)域里 《跪著的討薪者》鄭小瓊 她們?nèi)缤撵`閃過 在車站 在機臺 在工業(yè)區(qū) 在骯臟的出租房 她們薄薄的身體 像刀片 像白紙 像發(fā)絲 像空氣 她們用手指切過 鐵 膠片 塑膠……她們疲倦而麻木 幽靈一樣的神色 她們被裝進機臺 工衣 流水線 她們鮮亮的眼神 青春的年齡 她們閃進由自己構(gòu)成的 幽暗的潮流中 我無法再分辨她們 就像我站在她們之中無法分辨 剩下皮囊 肢體 動作 面目模糊 一張張 無辜的臉孔 她們被不停地組合 排列 構(gòu)成電子廠的蟻穴 玩具廠的蜂窩 她們 笑著 站著 跑著 彎曲著 蜷縮著 她們被簡化成為一雙手指 大腿 她們成為被擰緊的螺絲 被切割的鐵片 被壓縮的塑料 被彎曲的鋁線 被剪裁的布匹 她們失意的 得意的 疲憊的 幸福的 散亂的 無助的 孤獨的……表情 她們來自村 屯 坳 組 她們聰明的 笨拙的 她們膽怯的 懦弱的…… 如今 她們跪著 對面是高大明亮的玻璃門窗 黑色制服的保安 锃亮的車輛 綠色的年桔 金燦燦的廠名招牌在陽光下散發(fā)著光亮 她們跪在廠門口 舉著一塊硬紙牌 上面笨拙地寫著“給我血汗錢” 她們四個毫無懼色地跪在工廠門口 她們周圍是一群觀眾 數(shù)天前 她們是老鄉(xiāng) 工友 朋友 或者上下工位的同事 她們面無表情地看著四個跪下的女工 她們目睹四個工友被保安拖走 她們目睹 一個女工的鞋子掉了 她們目睹另一個女工 掙扎時褲子破了 她們沉默地看著 下跪的四個女工被拖到遠方 她們眼神里 沒有悲傷 沒有喜悅…… 她們目無表情地走進廠房 她們深深的不幸讓我悲傷或者沮喪
關(guān)乎流離、失根、漂泊與尋找,講述磨礪、倔強、痛感和執(zhí)念,無言與字行兩相對照,最樸素的生活生發(fā)出最入骨入魂的詩性,強烈的真實感與點滴嵌入?yún)s力抵千鈞的詩意纏繞,鏡頭與詩作的擁抱也相當靈,如石縫之花流動的殷紅血液與跳動脈搏般深沉動情,鋒利現(xiàn)實、筆端情愫和影像質(zhì)感的結(jié)合更如詩般直戳心房。
那些詩人讓我又相信文學(xué)了(電影本身匠氣重,很不喜歡導(dǎo)演對村寨祭祀的奇觀化展現(xiàn))
詩被肢解,又沒有重新構(gòu)成自在的結(jié)構(gòu),無奈淪為苦難的註腳。喜歡陳年喜的詩,自有一番風(fēng)味。「美人濟貪,英雄濟富,沒人上過梁山。」開頭不久有一段很像《失衡生活》,或許可以這樣來拍中國工業(yè)化歷程和工人生存現(xiàn)狀。
是時代變化太快,太壓抑了么?逼著這些底層工人們只能通過詩來展現(xiàn)高貴靈魂?……很遺憾沒能在許還在世時關(guān)注到他……請珍惜身邊滴詩人吧……
紀錄片本身好,今天的經(jīng)歷更跌破眼鏡!他們的每一句詩都凝聚著無比粗礪的生活經(jīng)驗,而紀錄片的作用就是把這種經(jīng)驗曝曬于日光之下。最喜歡老井的《礦難遺址》。
圖文並茂PPT,三星給人們。
中上之作吧。工人自己念誦的作品,不乏震撼人心的時刻。但是始終沒有切入政治經(jīng)濟學(xué);沒有講述工人與工作場域的內(nèi)在權(quán)力關(guān)系,而詩歌為何是一種反抗形式。試映會開始,各種“知識精英”與資本家誦讀詩歌那部分,真把人看吐了。資本主義就是這樣吸納與消解異質(zhì)文化產(chǎn)品的,從而把之包裝成中國最貴思想。
這世界本不平等,有人一生下來就輸了,別提起跑線,大多數(shù)人連上跑道的資格都沒有。影片質(zhì)量一般,但與國產(chǎn)片橫向比較,就顯得好,帶著掏心掏肺的誠意,從大工廠流水線到礦山井下,把他們的生活硬生生地擺出來,就這條件,你還寫詩?矯情到了極致,就超越了矯情本身,如果詩寫得再好點,真能讓人落淚。
讀了kindle上的詩集電子版,那么簡單樸實的文字,卻又那么有力地叩擊著你的心靈,這是時代最真實的樣子。震撼,震撼,震撼。
看起來像是一部半成品...配樂很生硬,影像和文字結(jié)合得不錯,社會意義也OK。但沒有把一個如此出眾的題材呈現(xiàn)出效果,表達真是硬。
看著看著哭成狗!他們都不是專業(yè)演員,沒有那種戲感,但這不是戲,他們真實,真實到觸及心靈!估摸著票房不會高!但藝術(shù)不是用票房衡量的!
畫面挺精致的,但是導(dǎo)演太沉浸在他的抒情段落里了,其實這幾個人物不用煽情光聽他們說故事就已經(jīng)很動人了,但每次講了幾句想要進入人物就被導(dǎo)演切到“詩意”的畫面里開始刻意渲染,就好像在不停地搖著你的肩膀說“我們都這么努力了你怎么還沒被感動”。配樂也是個問題。題材很好,有點可惜。
特別喜歡陳年喜的片段
詩是最溫暖的秘密。
毋庸置疑,詩人們的感情是真摯的,但被當作了砧板上的肉,去滿足白領(lǐng)階級和城市小資產(chǎn)階級的獵奇心,去滿足他們所謂觸動的“靈魂”,最后所有人都被自己感動到了,然而一點意義沒有。廢鏡頭太多,作PPT看挺不錯,作紀錄片是不合格的,根本什么都沒有記錄到
“我住在XX花園,但這里沒有花,只有農(nóng)民房;我們在農(nóng)村是農(nóng)民,到了這里還被叫作農(nóng)民工,挺有意思的?!薄?00年前,不存在煤礦工人,200年后,可能也不會存在,我只想把此刻記錄下來,讓歷史知道我們的生活。”即便不是詩歌的普通話語,亦充滿詩意,內(nèi)容遠大于電影形式本身
看片子之前,因為該片總策劃的身份,曾有過對片子過于商業(yè)化和獵奇的擔心。然而看完全片,驚喜遠超想象。相對精良的視聽語言,克制隱忍、不過度煽情的表達,樸素詩句自現(xiàn)的內(nèi)在力量,很受感動和震撼。希望更多的人能看到本片,準備買幾本同名書送給朋友。
擺拍很嚴重。。。
最受觸動的鏡頭是電梯攝像頭拍到的許立志生前的最后幾秒影像,最受觸動的詩也是他的那首《一顆螺絲掉在地上》:一顆螺絲掉在地上 / 在這個加班的夜晚 / 垂直降落,輕輕一響 / 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 就像在此之前 / 某個相同的夜晚 / 有個人掉在地上。
這部片子要給工人看、讀書人看;中國人看、外國人看……工人的澎湃,詩人的溫柔。淚水一直模糊了雙眼,從頭到尾不斷起雞皮疙瘩。太震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