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塵囂

黑爪

風景如畫的英國西部鄉(xiāng)村“悠莊”，有一個作家營，它的廣告上這么說：

－ 遠離塵囂

－ 幽靜的作家駐地工作室

－ 長租短住不限

－ 世外桃源般的多賽特郡位置

－ 公社式晚餐

－ 若不喜社交，您可選擇靜靜，無強制要求

《遠離塵囂》是托馬斯.哈代的名篇。作家營借這個噱頭招攬生意，是個好包袱：地理、人文、氣氛、圈子一網(wǎng)打盡。

塔瑪娜.德露是從悠莊這小山村飛出去的一只金鳳凰，離開時其貌不揚，毛丫頭一枚；此番回來，不僅頂著倫敦太陽報、獨立報專欄作家的頭銜，更有一只精心手術(shù)后的完美鼻梁。塔瑪娜華麗麗地照亮了整個悠莊。

此行一是要整修母親留下的祖屋，二是要寫一部女性主義，所謂chick-lit的暢銷書，籍此更加華麗地進軍國際，將她曾經(jīng)“沖出悠莊，走向倫敦”的成功，更上一個臺階地復制一次。她的出現(xiàn)自然在死水一潭的村子里激起了幾層漣漪，被攪動的不僅是貧困而被邊緣化的本地居民，更包括作家營里那個時髦的外來人圈子。這群文藝男女正在哈代式的鄉(xiāng)村風景中，喝著香檳，吃著點心，“為繆思干杯”。塔瑪娜穿著熱褲，從欄桿上越過，在遠處的地平線上出現(xiàn)，“那是誰？”，難道，是傳說中的繆思？

駐營作家中的一位，是老板貝絲自己的丈夫尼克拉斯.哈代蒙特。他是一位犯罪小說暢銷作家，瞞著勤勉經(jīng)營作家營生意的太太，在倫敦猛泡文青女粉絲。還有一位寫浪漫故事的瓊瑤阿姨；一位題材生猛的拉拉；一位平素耳聾眼花，唯獨關注八卦時神清氣明的老朽，比如老板兩口子因男人外遇暴露而吵架揭短時，他一改昏庸老邁，抖機靈“我都不知道這里（除了提供食宿外）還提供素材”；還有新近加入的一位美國教授格倫，拿著年休金來研究哈代，過了發(fā)表期限兩年，論文愣是寫不出來，仿佛便秘，這點還可以通過他坐在馬桶上的痛苦表情的特寫鏡頭，來側(cè)面論證。

哈代這個梗，這里又被用了兩次：一是哈代蒙特這個姓氏，一是格倫的研究課題。

等到塔瑪娜與作家營里的英俊幫工安迪一個照面后，更令人恍惚若哈代重現(xiàn)。安迪的一切都仿佛《遠離塵囂》里的羊倌蓋布瑞爾，英俊、善良、深情，干活一把好手。塔瑪娜自然便是新時代的艾薇丁小姐，為了愛不顧一切，誤入“歧途”；明明真愛就在眼前，卻因垂手可得，偏偏視而不見，轉(zhuǎn)而被迷人的上士軍官特洛伊打動，鄰居鄉(xiāng)村紳士波伍德先生始終無望守候。這里的上士軍官變成一位自戀狂搖滾樂隊鼓手，而鄉(xiāng)村紳士這個冤大頭，則由作家營老板，犯罪小說作家親自來充任。

安迪并不是天生的小工，做平面設計創(chuàng)業(yè)失敗，象他的上世紀老版本，原型蓋布瑞爾也不是天生的羊倌，因意外而喪失農(nóng)場，不得已淪落打工一樣，他們不是配角小人物，要發(fā)聲，哪怕是在營老板夫妻吵架這種事上，他與美國教授格倫討論，交換英美詞匯，安迪說“他是個混蛋（wanker）”，格倫說“挺好，我們會管他叫操蛋（fuck）”

村子里有兩位被鄉(xiāng)村生活的無聊乏味逼得發(fā)瘋的小姑奶奶，高中生瓊迪和凱西，整天象盼過年一樣地盼望村里能出點事。平日便靠著娛樂雜志當大麻，聊以慰籍。塔瑪娜的榮歸肯定算件事，村里老少爺們的騷動也無一逃脫了她們的專業(yè)狗仔眼睛，塔瑪娜因為那只整形鼻子，被這二位小姑奶奶尊稱為“塑料”。

然而這些都不夠。終于，更大更令人興奮的事總算盼來了。本，偶像級搖滾鼓手本，那平素只出現(xiàn)在娛樂雜志上的本，來到了悠莊！哪知道“塑料”捷足先登，借為專欄做采訪之機，將本一舉收歸裙下。小姑奶奶終日窮極無聊，豈肯善罷甘休，大筆一揮，開始改編哈代。從亂送情人卡，到揭穿丈夫不忠，終于（無意）釀下大禍，而她們的本意僅僅是“我要是不弄出點事，我這一輩子就得跟我娘一樣隨波逐流庸碌無味"

搖滾鼓手本帥哥耍一手鼓槌，征服了塔瑪娜。這好比《遠離塵囂》里的上士軍官特洛伊手里那把花劍，舞得艾薇丁小姐芳心如撞鹿。這邊不知情的禿頂大肚文藝中年男們，兀自沉醉在對天降繆思的向往之中，各種呆萌青春煥發(fā)。等到清醒過來，美國教授留下一句比他所有哈代論文都能傳世的精彩評論“為什么總是混蛋抱得美人歸？”。連最后的決斗、悲劇，也沒有半分英雄色彩，教授和小說家，倆衰男表演的動作片，只是胖胖地推來推去，一面推，一面彼此埋汰“你能給她什么，你這個只付低房租的鄉(xiāng)巴佬？”，“我能給她誠實正直！”，“誠實正直？得了吧，就您那些莫名其妙的文學理論狗屎？10便士都不值！”，“哼，好吧，要是我靠寫點強奸殺人的意淫小說發(fā)了財，我也沒臉得意知道嗎？”

這部21世紀版的《遠離塵囂》，改編自漫畫小說《塔瑪娜.德露》，作者正是我從前寫過的《與包法利夫人談戀愛》那部漫畫小說同一人，Posy Simmonds，今年70歲的英國女作家，插畫家。就我所知，她就篡改了福樓拜和哈代二位大師。這本書，這部電影以調(diào)侃為名，畫了一幅知識分子精英群像，一幅鄉(xiāng)村風景畫，和一幅鄉(xiāng)村少年渴望變化不甘平淡的素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