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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臺

劇情片大陸2000

主演:王宏偉  趙濤  梁景東  楊荔鈉  韓三明  

導演:賈樟柯

 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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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4-06-24 20:02

詳細劇情

  崔明亮(王宏偉)、尹瑞娟(趙濤)、張軍(梁景東)、鐘萍(楊天乙)是山西汾陽縣文工團的演員,改革開放初期,他們過的雖是普普通通的日子,卻擁有相對豐盈的精神世界。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令他們見識到了各種新鮮事物,也使他們對自身有了更多的認識,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然而當時間來到 1980年末時,他們發(fā)現雖然各自早已面目全非,卻仍然一無所有。  相比如廣州那樣的沿海城市,如汾陽這樣的中國內陸小縣城改革開放的步伐總是遲緩凝重的,可是崔明亮他們并沒認識到這點。而他們?yōu)閽赍X不斷將自己的底線降低,則造成了他們的精神世界徹底斷層。

 長篇影評

 1 ) 《站臺》電影劇本

站臺(文學劇本)

寂靜無聲,長時間的黑色,然后出字幕:
香港捷活投資有限公司/北京電影制片廠聯合出品
喧鬧的聲音漸入——
1979年冬天

序場1、禮堂門廳,晚上
天快黑的時候,山西省汾陽縣賈家莊公社北關大隊禮堂的門廳里站滿了等著看戲的社員。
這是1979年初冬時節(jié),《新農村建設規(guī)劃圖》下面站著聊天的一群年輕人嘴里冒著白汽。

序場2、禮堂里,晚上
劇場里沒有座位,只在前排擺了兩排桌椅給公社、大隊領導坐。黑壓壓的一片觀眾站在臺下。幾個高音喇叭掛在墻上,后墻上隱約可見一行大字:為實現四個現代化而奮斗!
開演的鈴聲響起,觀眾安靜了許多。
舞臺上燈火通明,紅色的橫幅上寫著:汾陽縣農村文化工作隊慰問演出。一群小孩兒扒在臺口,幾個警察在維持秩序。
尹瑞娟著淡妝出場——上身是列車員制服,一條黑褲下一雙布鞋,一條粗重的辮子吊在胸前。
尹瑞娟:下一個節(jié)目,表演唱:《火車向著韶山跑》。
一列南下的火車,奔馳在灑滿陽光的土地上,正奔向韶山,奔向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故鄉(xiāng),正奔向那紅太陽升起的地方——聽!
右側幕后傳出人聲模仿的汽笛:嗚——
尹瑞娟從左側幕下場。
右側幕后傳出的人聲整齊地模仿著火車的節(jié)奏:孔卡!孔卡——慢慢地,七八個人呈線形一字排開,每個人都半騎在椅子上,拖著椅子朝舞臺中心移動。尹瑞娟飾列車員再次出場。
列車員:同志們,下一站是韶山,再有40分鐘就到毛主席的故鄉(xiāng)了!
崔明亮飾演的老農站了起來——他鼻孔里插著兩撇假胡子。
老農:同志,還要多長時間?
列車員:大爺,40分鐘。
老農:唉,老漢急著去韶山,坐上火車都嫌慢。
眾人:坐上火車還嫌慢?
老農:對!
眾人:說說!
老農(唱):老漢今年七十三
家住老區(qū)呂梁山
自從粉碎四人幫
農村萬物氣象鮮
坐上火車去韶山
眾人:干什么?
老農:懷念!懷念!
又是眾人模仿的汽笛聲。臺上的演員輪流歌舞一番,描繪粉碎“四人幫”后各行各業(yè)的成就。
小提琴的聲音響起,是二重奏《火車向著韶山開》。
七八個演員拖著椅子在臺上學著火車的樣子蜿蜒前行。
提琴演奏結束。
老農:嗚——
眾人拖著椅子:孔卡,孔卡——
“列車”駛向側幕,直到舞臺變成空場。
全場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序場3、客車車廂里。夜里,演出散場后
一輛大客車停在戲臺邊。戲臺上的燈還沒有暗,來看戲的農民正在漸漸散去。
車門“轟隆”一聲打開,先是幾個拿著樂器的女孩兒上來,接著是幾個裹著軍大衣、臉上的妝還沒卸掉的演員。慢慢地車上的人多了起來。
文工團團長徐燕京上了車——他35歲,剛開始發(fā)胖。徐團長坐在前排的位子上,默默地低頭抽著煙。
大客車里幽暗的燈光。
徐團長滅了煙,咳了兩聲:咱們的人到齊了吧?
有人回答:差不多了。
徐團長掏出一個小本:點名?。ㄜ嚴锇察o了許多)
——張軍!張軍!(四下張望)張軍!
張軍急匆匆地上車:到!
徐團長:干什么去了?
張軍:小便!
徐團長繼續(xù)點名:崔明亮!崔明亮!
(沒人回答。)
徐團長:崔明亮!崔明亮!
(仍然沒人回答。徐團長接著往下點名。
——點名結束,崔明亮還是沒到)
徐團長:誰知道崔明亮干什么去了?
張軍:去廁所了吧?
徐團長:真是懶人屎尿多!
張軍:崔明亮該是跑遠路奔田里施肥去了,有機肥!
眾人笑。
徐團長:你話怎么這么多?
張軍不吭氣。
徐團長:薛師傅,按按喇叭。
幾聲喇叭。
大家竊竊私語。
徐團長不耐煩地:安靜!
過了會兒,崔明亮急匆匆地上了車。他沒來得及顧到車上的氣氛,一上車便嚷——
崔明亮:張軍,你的褲子呢?
眾人笑。
崔明亮鼻子下仍然留著胡子——他以為大家笑的是這個,便一把扯了下來。
崔明亮:張軍,你的褲子呢?
張軍:在我腿上呢!
崔明亮:我是問讓你給我?guī)У难澴幽??(張軍給他使了個眼色,可他沒理會)褲子呢?
徐團長:崔明亮!你表演完了沒有?
崔明亮這才發(fā)現氣氛不對:怎么了?
徐團長:你自己說。
崔明亮:我怎么了?
徐團長:一點組織紀律性都沒有!一車的人在等你一個,你是少爺?沒有一點集體精神。
崔明亮:扣什么帽子?不就遲了一會兒嗎?發(fā)什么火?又沒耽誤演出。
徐團長:沒耽誤演出?你以為你演得好?
崔明亮:哪兒不好了?
徐團長:哪兒不好?哪兒都不好!
崔明亮:舉個例子。
徐團長:舉個例子?你看你那汽笛學的!
崔明亮:我又沒坐過火車,不知道火車怎么叫。
徐團長:沒坐過火車?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有沒有看過《鐵道游擊隊》?有沒有看過《火車司機的兒子》?
崔明亮不吭聲。
徐團長:怎么不說話了?
崔明亮在張軍邊上坐下。
眾人:走吧!
徐團長:開車。
汽車緩緩開動。司機關上了車廂里的燈。汽車漸漸駛離北關,車廂里漸漸變暗,直至全黑。
崔明亮在黑暗中由低到高地學著汽笛聲:嗚——
眾人:孔卡,孔卡——
手風琴聲中顯出片名。

第1場、崔家里屋,下午
一陣噠噠的聲音中切出畫面——崔明亮的母親在踩縫紉機。飛動的針線軋過一條藍色的警褲。
1979年的冬天,崔明亮一家還住在汾陽縣轆轤把五號的大雜院里。他們家是一排三間平房。這是崔明亮父母住的房間,屋里陳設簡單——墻上有幾張“先進工作者”的獎狀,兩邊有兩鏡框照片,大多是印著年月日的會議紀念的集體合影。
崔明亮端著一個茶缸從外屋進來,走到媽身后,邊喝水邊看媽干活。
崔明亮:媽,還沒做好?
崔母:你一下午甚也不做,就等著穿這條褲子呢?
崔明亮:有啥活呀?也不讓老二干,天天讓我干。
崔母:你大?還是他大?
崔明亮:那你不先生他,后生我?
崔母:早知道你們這么不聽話,誰也不要你們。
崔明亮:社會分工不一樣,我是文藝工作者,腦力勞動者。
崔母:文藝工作者?我可不管什社會分工,在家里你就得聽我的。
崔明亮:那我只好到社會上混去了。
崔母:去吧,只要社會上有人要你,你就到社會上去。
崔明亮:你不養(yǎng)我,還有共產黨養(yǎng)我。
崔母:那就去吧。

第2場、崔家外屋,下午
外屋門邊有個大鐵爐,灰黑色的煙筒拐了幾個彎從墻上伸進了崔明亮住的后屋。
一輛自行車倒置在地上,張軍在修車。里胎已經正在往后輪上安。
二勇將撕下來的一窄條報紙伸到爐子里取火點煙。
崔明亮從里屋出來,把杯子放在桌上。
二勇抽了口煙:又挨你媽罵了?
崔明亮:我媽罵我,你高興什么?
二勇:替你高興也不行?打是親,罵是愛,不打不罵爛黃菜。
張軍:明亮,拿一下氣筒。
崔明亮找著氣筒:還不換條新的,虧你還能補得上。
張軍:還說呢,我這車就你們倆壓壞的,每天坐,每天坐,也不說給我買條帶。
崔明亮:不是吧?我看是因為鐘萍越來越胖了!
張軍從地上撿了塊煤渣打崔明亮:臭嘴!
崔明亮一躲:二勇,你說是不是?
張軍又撿起了塊煤渣,崔明亮——一跳一跳地東躲西閃。
二勇舉起手:同意!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張軍拿起煤塊要打二勇。
二勇:我們說的是真理。
張軍:待會兒你倆別坐我的車。
二勇:你這人,報復心真強,真應該調你參加自衛(wèi)反擊,去給全國人民報仇。
張軍:噯對了,我家街上的三球都成英雄了。
崔明亮:你家那條街上什么都有,前幾天出了個蒙古華僑,現在又出了個英雄?
張軍:你看你還不信,我們街上的三球在云南當兵,真成戰(zhàn)斗英雄了。
二勇:三球?哪個三球?
張軍:三球嘛!就是魏文富么,他妹妹是罐頭廠的廠花,魏紅梅。
二勇:哦,魏紅梅?有點印象。
崔明亮:真流氓,就記得人家的妹子。
二勇:哎,男人不流氓——發(fā)育不正常。三球咋了?
張軍:他不是參加正式戰(zhàn)斗。好像是在打諒山的時候,他是個班長,也不是主力,專門負責送糧食。他們送糧食每次都要經過一個開闊地,后來越南鬼子知道了他們要經過這里,就埋伏下來。正好這天魏文富執(zhí)行任務,路過那兒。
說到關鍵處,張軍停了下來,把自行車推到了院子里。二勇和崔明亮就等著。
張軍回到屋里:這不就遇上了埋伏,三球負了傷,腿給打斷了,給記了一等功。
崔明亮:想起來了,我好像見過他一面。
二勇:你說蘇修會不會插手這事?
崔明亮:它敢?人家不是說了嗎,美國和日本能饒了它?
二勇:那不會爆發(fā)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
崔明亮:怕球什?不行就大家扔原子彈嘛,看誰橫過誰。
張軍:就是,咱手里的原子彈也不是吃素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整死他。
崔母從里屋走了出來,手里拿著兩條褲子,一條遞給張軍,一條遞給崔明亮:好壞就這了!
崔明亮換上了母親剛給他改好的喇叭褲。
崔母:好好的褲子非得改成這個樣子,下面這么寬,我看這走路都能掃住地了。
崔明亮:那不正減輕了你的負擔。
崔母:軍軍,你這褲子是從哪兒弄來的?
張軍:我姑姑從廣州給我捎回來的。
崔母:你姑姑就給你捎這樣的衣服?
張軍:你不知道,姨,在大城市里現在就時興這種褲子呢!
崔母:大城市?那你們都跑大城市活算了。
張軍:沒辦法么。要有辦法誰球愿意呆在這地方。
崔明亮:媽,你也該解放解放思想了。
崔母:說你們吧,走到街上別給人家當流氓抓起來。
二勇:咳,男的不流氓,發(fā)育不正常。
崔母沒聽清:什么?
二勇:沒事,沒事。
仨人笑。崔母回里屋。
崔明亮打量著自己腿上的褲子:咋好像沒你的寬?
張軍:好像?我是買的!你是自己做的。
崔明亮的父親崔萬林拎著一袋面粉進來——他戴著一副鍍著水銀的太陽鏡,胳肢窩里夾著一個印著北京火車站圖案的黑色人造革提包。
哥仨頓時收斂了許多。
張軍、二勇:叔叔。
崔父摘下眼鏡:快去搬木頭吧,人家在等著呢。
說完崔父進里屋去脫大衣。哥仨魚貫而出。
崔母到外屋來捅爐子。
崔父從里屋出來。
崔母:路上滑不滑?
崔父一頭往外走去:凈說廢話,能不滑嗎?

第3場、轆轤把街工人宿舍區(qū),下午
日頭已經開始西移,日影單薄,巷子空空蕩蕩。
一輛舊的紅色小四輪拖拉機,沒有熄火,“轟隆隆”地停在崔家門口院子里,車槽里拉著三根木頭。
崔明亮、張軍、二勇從屋子里出來,在崔父的指揮下,崔明亮、二勇爬上了車槽。
三根沉重的木頭滾下了拖拉機,重重地摔在地上。
拖拉機開走。
幾個人一起彎下腰,氣沉丹田:一,二,三!
木頭被他們抬到崔明亮家的墻根下。
崔明亮正準備和張軍、二勇上街去。
崔父望著離去的兒子突然發(fā)現了什么:過來,你穿的這是什么褲子?
崔明亮:喇叭褲。
崔父:啥叫喇叭褲?
崔明亮:喇叭褲就是喇叭褲,就這樣。
崔父:那能蹲下?
崔明亮:咋蹲不下?
崔父:你蹲蹲看,你蹲!蹲下,能行嗎?
崔明亮:咋不行?
崔父:穿上這褲子工人能干活?農民能下地?
崔明亮:我是文藝工作者,不用干那些。
崔父:文藝工作者?剛給你們點自由就想搞資產階級那一套。
崔明亮:不跟你說了,咱有溝——代溝。(扭頭就走)
崔父:你給我回來!

第4場、電影院前的廣場,下午
電影院前的廣場上,站滿了等著看電影的人,高音喇叭里正在播放《洪湖水,浪打浪》。
尹瑞娟穿一件洗得發(fā)白的女式舊軍衣,領口上縫著用白線編織的領襯,顯得清秀端莊;她旁邊站著身穿一件紅碎花中式罩衫的鐘萍——她的辮子上扎著一個粉紅色的發(fā)卡。
倆人站在那里等人。不時有個留小胡子的青年鬼頭鬼腦在她倆面前晃動。
鐘萍:真討厭!
尹瑞娟:咋了?
鐘萍:真討厭,那個小胡子一直在盯著我看!
尹瑞娟四下里看了看:哪個小胡子?
鐘萍:那個穿藍大衣的。
尹瑞娟:不理他!
鐘萍:討厭。
小胡子青年轉到倆女孩兒跟前吹了一聲口哨,周圍一陣哄笑。
尹瑞娟和鐘萍背過身去。
鐘萍:真流氓,上次在實驗小學歌詠比賽的時候他就老盯著我看。
尹瑞娟:他們咋還不來?
突然,大修廠的那伙小青年將其中的一個瘦子一頭推到尹瑞娟身上。瘦子又喜又惱,稍站穩(wěn)后又回頭沖到推他的那伙人里扭作一團。
鐘萍:流氓!
那幫小子壓尖嗓門學著女腔起哄:流氓。
尹瑞娟:別理他們,越說他們越起勁。
鐘萍:不行,我非好好罵罵他們!
突然,一個滿臉疙瘩的人又給猛地推到鐘萍身上,小伙子顧不得揀掉在地上的帽子,就激動地回身去,和同伙們推推搡搡地理論起來。
鐘萍一言不發(fā)地弓身揀起帽子。
疙瘩臉囁嚅地折了回來:我的帽子?
鐘萍:你不是厲害嗎?
疙瘩臉:又不是我,是他們。
尹瑞娟:給他吧,給他算了。
正說著,一個人又給推到了尹瑞娟身上,這回她真有點惱了:你們想干嘛?小心點,我爸是尹忠民!看我回頭告訴他,有你們的好看!
小胡子:咱一不偷,二不搶,三不反對共產黨,他尹忠民又把我們咋樣?
尹瑞娟:那你等著。
小胡子訕訕地:好男不跟女斗。走,咱買票去。
疙瘩臉纏著鐘萍:我的帽子?
鐘萍把帽子扔了過去:怎么不厲害了?
疙瘩臉把帽子戴上:你們好像是文工團的吧?
鐘萍:是又怎么樣?
疙瘩臉:今天票特別緊,要不要我?guī)湍銈冑I?
鐘萍:一邊去!
小胡子一伙哼唱著呼嘯而去:啊,朋友再見,啊,朋友再見,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
售票處傳來喧鬧的嚷嚷聲。
張軍騎車帶著崔明亮、二勇遠遠過來,哥仨一路唱著《杜丘之歌》。
尹瑞娟:怎么也跟賴皮似的?
鐘萍:你看崔明亮,一看就不像個好人。
哥仨停在倆女孩兒跟前。
鐘萍:什么意思?說是請我們看電影,現在才來?
尹瑞娟:票都快賣完了。
張軍:崔明亮,你看咋辦?人家尹瑞娟已經生氣了。
二勇捅了一下崔明亮:還不快表現表現。
尹瑞娟:你們在說什么呢?
崔明亮抬起腳,踩在自行車的書包架上系著鞋帶:家里有點事來晚了。
鐘萍:喲,你怎么也穿起了喇叭褲?
崔明亮:咋,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呀?
尹瑞娟:這么大人了,還老學人家。
崔明亮:向先進看齊嘛。
張軍:你看你,又挨批了不是?
鐘萍:欠罵呀,你?
二勇從售票處那邊跑來:快!就只剩邊上的票了。
鐘萍推了一把張軍:去啊,還愣著干什么?

第5場、售票處前面,下午
售票處早已被人圍得水泄不通。兩個小窗口同時打開賣票,人群你推我擠亂作一堆,喊聲罵聲連成一片。
崔明亮哥仨來到人群外圍。
崔明亮一只手里捏著錢,張軍和二勇扶著他的雙腿把他抬了起來,崔明亮一只手掠過人們的頭頂撐住了墻,身子一使勁,腳踩著一個人的肩膀,幾下爬到了售票窗前,扒在那兒把住了,然后將自己捏著錢的手伸了進去——背后傳來一陣陣罵聲。

第6場、電影院的放映大廳里,下午
電影已經開演,銀幕上是印度電影《流浪者》。
黑暗中張軍摟著鐘萍,崔明亮緊挨著尹瑞娟,二勇一個人在吸著煙。
音樂起——《流浪者》的主題歌《拉茲之歌》。
突然,音樂斷了,銀幕上只有無聲畫面在晃動,在麥克風一陣嗶嗶啵啵的雜音后擴音器里響起了一個男人的聲音:文工團的尹瑞娟,門口有人找!文工團的尹瑞娟,門口有人找!
一時噓聲混和著口哨聲四起。
尹瑞娟在黑暗中站起,匆匆地往外走去。
銀幕上的一切已經恢復了正常。
崔明亮也站了起來,跟著走了出去。

第7場、電影院的門廳里,下午
電影院的門外涌著許多等著看下一場電影的年輕人。
門廳里站著尹瑞娟的父親尹忠民——他身著藍色警服,神色威嚴,正在抬腕看表。
另一個年輕的警察帶了一串長發(fā)青年從門外進來,沿著墻根跑了一溜。
一個頭發(fā)不短的中年人興沖沖從票房出來——是文工團的徐團長。
徐團長:喲,老尹!
尹父:徐團長!
徐團長:您忙呢?
尹父:這不,一放外國電影,這些賴鬼就出動了。
徐團長:是啊,是啊。
尹父:當然不是說你啦。你忙什么呢?
徐團長有點尷尬:來取票。這兒的小劉給留了幾張晚上的票。這不放《流浪者》嘛,看的人忒多,怕買不上票。
尹父:徐團長,你說現在,這種講小偷的電影也讓放?這不是蒼蠅蚊子都進來了——你是搞藝術的,你倒是給我講講,這電影怎么個好?
徐團長:我這也就是光聽說過,還沒看呢。聽別人說在藝術上還是有點特色。外國的東西嘛,我想上邊的意思,也是讓批判地吸收。
尹父:就是!可你看這幫流里流氣的混小子,能有什么分辨能力?還不是跟著起哄?
徐團長:您忙,您忙,我還有點事。(訕訕離去)
那邊一個留長發(fā)的青年被命令站在一個凳子上,一個警察把一個空啤酒瓶塞到他的喇叭褲腳里,然后拿起一把剪子咔咔地把他的褲腳剪掉一塊。
尹瑞娟從里邊出來,怯生生地站在父親跟前:爸!
尹父:你也跑來湊什么熱鬧!
尹瑞娟:什么叫湊熱鬧?
尹父:說你還犟嘴!你跟誰在一起?
尹瑞娟:鐘萍!
尹父:你就跟好人學吧!
尹瑞娟:爸,你怎么這么說話呢?
父女間短暫地沉默。
那串長發(fā)的青年在墻根那邊偷偷地瞟著尹瑞娟。
尹父:都給我老實點!向后轉!
那串青年齊刷刷地轉身面壁。
尹父:有時間好好呆著學點什么不好?跑來看這種電影,你有這個批判能力?
正說著,崔明亮叼著煙跟了出來,一見尹父,忙把夾著煙的那只手背到了身后,想溜走。
尹父:這不是崔明亮?
崔明亮:叔叔。
尹瑞娟忙掩飾:真巧,你也來看電影了?
崔明亮:是啊。
尹父:那你不看電影,跑出來干什么?
尹瑞娟:爸!
崔明亮:我剛想起來,得趕回去寫個材料。
看著崔明亮離去,尹父的口氣頓時柔和了下來:看完電影早點回家。
尹瑞娟扭頭就走:我不看了。
尹父回過身來繼續(xù)處理墻根邊的那幫小青年:什么單位的?
一青年:火柴廠的。
尹父:火柴廠的?還穿著喇叭褲,什么作風!
青年:為啥不能穿?剛才跟你說話的人不也穿著?
年輕警察:什么態(tài)度!
尹父:你倒挺會找榜樣的,人家擾亂公共治安了嗎?人家搞投機倒把了嗎?你說,你是不是在倒票?
小青年低下頭。
尹父:還嘴硬,是不是想讓我叫你們廠保衛(wèi)科來領人?
小青年:別,我真的沒干。
尹父:還不老實!你一下買十張票干啥?我問你,你長多少雙眼睛?你想糊弄誰?
小青年:我們家人多,我有六個哥,一個姐,加上爸媽正好十個人。我哪敢糊弄您。
尹父:算算,我可告訴你,今后少在公共場合起哄,沒事不要老在電影院一帶瞎混!
小青年:是,是,一定。
尹父:你走吧。(看著小青年的背影,想了想)你回來!
小青年趕緊折了回來。
尹父:回去好好刷刷你那口牙,一張嘴嗆人一跟斗!
小青年:噯,一定刷,一定。

第8場A、街上,黃昏
已是黃昏時分,街上人來人往,空中隱隱還能聽到《拉茲之歌》遠遠地從電影院那邊的高音喇叭里飄來。
尹瑞娟獨自走在街上。
一群拎著木棍的少年突然沖進了街邊的副食店,一陣混亂過后,被打的人從店里跑了出來,沿著街道一路狂奔,沒走多遠,被追上來的人打翻在地。
尹瑞娟緊張地退到路邊,看著打架的人迅速地四散而去。
尹瑞娟繼續(xù)往前走去。

第8場B、尹瑞娟家樓前,黃昏
尹父騎著自行車來到樓前,鎖上車。然后爬上二樓,回到了自己家里。
剛才在街上挨了打的小子懵懵地來到樓前,找到一木棍,抓在手里掄了掄,走出了院子。

第9場、城墻下,黃昏
一邊是蜿蜒的城墻,一邊是錯落的民房。崔明亮一個人在日落時分走在城墻腳下長長的小巷中。
小巷中空無一人。崔明亮挑了一處平緩的城墻,徒手爬了上去。
他沿著城墻向前匆匆走去。
城墻下剛才挨打的人捂著流血的腦袋坐在一輛自行車的后座上,在小巷里穿行。


第10場、尹瑞娟家,黃昏
灑進窗口的陽光已經收短,尹瑞娟靜靜地坐在窗前喝著水。
這是一間狹小的平房,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對面的城墻。屋子中間的鐵爐上燒著一壺水。爐火通紅,白汽徐徐。窗戶上缺一塊玻璃,臨時蒙上去的白塑料布被風吹得呼呼直響。
墻上掛著尹瑞娟母親的遺像。
尹父盤腿坐在炕上,父女倆相對無語。外面間有城墻上玩耍的孩子們虛忽的吵鬧聲。
尹父:寫材料?還要寫什么材料?崔萬林的兒子會寫什么材料?打死我也不相信。還學人家裝近視眼,歪頭斜眼地還戴雙副眼鏡,長上四只眼就會寫材料了?
尹瑞娟:你還不是以貌取人。
尹父:以貌取人?要不是以貌取人,你爸爸能一下就把劉三定抓???汽車站一天幾百號人來來去去,還不靠我一眼就把他給認出來了?以貌取人?不以貌取人,我能一年抓住七個流竄犯?
尹瑞娟:那是賊笨!
尹父:少貧嘴。你說你們到底是咋回事?
尹瑞娟:反正我不是跟他一起去的電影院。
尹父:那你們一前一后的是咋回事?就這么巧?
尹瑞娟:我不知道。反正我沒跟他一起看電影。
沉默。
尹瑞娟抬頭望著窗外,遠遠地城墻上正站著崔明亮。
尹瑞娟低下頭去。
尹父:你爸爸可是干公安的,咱可不能跟他來往。你知道他爸爸是什么人?六二年在機械廠當車間主任,就和自己的女徒弟不清不楚,害得人家只好調到罐頭廠去;六四年四清,在張家堡沒幾天就和公社的廣播員好上了;文化大革命那會兒又打又搶,后來當了聯總司令就更不得了啦,自己混上個廠長不算,還把那個相好的調到機械廠醫(yī)務室當大夫,連青霉素都不知道,還當醫(yī)生,就會給人家開四環(huán)素,你看機械廠的那些子弟,一個一個長大都是一口大黃牙——四環(huán)素牙,這都是他崔萬林造的孽。
尹瑞娟:都說這些干什么?
尹父:就是要說給你知道!現在社會上什么人沒有?你懂個啥?到時候上了當還不知道。
尹瑞娟:我又不是小孩子。
父親默然。
尹瑞娟:按你這么說,法官的兒子就永遠是法官,小偷的兒子就永遠是小偷?
尹父:什么法官小偷的?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一點都不知道要求上進。你媽要活著,知道你和崔萬林的兒子在一起,看會把她氣成什么樣!
尹瑞娟:那可不一定。
尹父:像你這樣每天跟那幫后進青年混,還想不想解決組織問題?都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看那個老跟你在一起的鐘萍,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扮,到處招搖過市,那些小流氓背后叫她什么,曼娜!自己不知道還鬼著呢。
尹瑞娟披上一件棉衣。
外面?zhèn)鱽硪粋€中年女人的聲音:老尹!老尹!
尹父:來吧。
四姨走了進來:來幾回都碰不到你。娟子,那事你爸都跟你說了嗎?
尹瑞娟:說了。
四姨:明天無論如何見個面吧,是時候了。沒什么不好意思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么。人家條件挺不錯的,山西醫(yī)學院剛畢業(yè),父母都是老干部,我們醫(yī)院好多人都追著給說媒呢!
尹瑞娟:四姨,您喝水!
四姨:噯。你說娟子這樣的孩子多讓人放心。我們放射科有個大夫叫王天壽,兩口子人別提有多老實了,他們兒子自打從林場插隊回來后一直也沒找到工作,在家待業(yè),就和洪南社的二民他們混上了;前天在西門外的飯鋪里吃飯,跟人家文水家的小子打了起來。天壽的兒子吧,膽小,說是沒動手,可也給一塊兒弄進去了。我跟天壽兩口子吧,天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兩口子現在求上門來了,你看這事兒。
尹父:是昨天的事吧?
四姨:好像是昨天,我也說不清楚,要不我讓他們自己進來說?
尹父:怎么?
四姨:兩口子不好意思進來,在外面等著呢!天壽!天壽!
一對中年夫婦拎著兩包點心、幾瓶水果罐頭進來。
尹父:坐,坐吧。
四姨:這是老尹,這是他閨女。
天壽老婆:知道,知道,文工團的臺柱子,我最愛看你跳舞了,真是越長越漂亮。
尹瑞娟:你們坐。我出去一下。
尹父:干什么去?
尹瑞娟:跟霞霞借副鉤針去。姨,我先走了。
四姨:別忘了明天的事!
尹瑞娟匆匆應了一聲就走了。
天壽老婆:你看人家老尹這孩子教育得有多好,真是為大人露臉。唉,我們家那個不爭氣的東西,真能把人氣死,你看看這,簡直把我們兩口子急死了!
尹父:你孩子多大了?
天壽老婆:21。
尹父:現在這青少年犯罪是個社會問題,當然嘍,這主要是前幾年受了四人幫搞打砸搶的影響,不過現在的文藝作品我看也有點問題,你看今天電影院放的那個印度電影,什么《流浪者》,講一個有錢人家的小姐愛上了一個小偷,你們說說看,不好好引導,這些小青年看了能不到社會上去搗亂。
眾人:是是。

第11場A、城墻上,黃昏
崔明亮站在城墻上,呆呆地眺望著遠處尹瑞娟的家。
這是一棟二層平板樓的二層,樓面一側走廊裸露,可以看到家家戶戶在樓道里堆放的雜物。尹瑞娟身著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軍服從一個門里出來,匆匆穿過樓道走了出來。
崔明亮點了根煙,靠在城墻上。
城墻上空空蕩蕩,西風吹來,荒草搖曳。
尹瑞娟沿著臺階氣喘吁吁地爬上城墻。
崔明亮:真巧??!
尹瑞娟:巧什么?我早看見你了。
崔明亮:我也看見你了。
尹瑞娟:我爸能看見,下去吧。
一道臺階通往一處廢棄的甕城。倆人走了下來,站在一片衰草中。
尹瑞娟:咋沒和他們在一起?
崔明亮:我不是先走了嗎?
尹瑞娟:張軍他們家還不知道他和鐘萍的事吧?
崔明亮:應該知道吧,咋啦?
尹瑞娟:沒事。
崔明亮:鐘萍他們家好像對張軍挺滿意的,昨天張軍還去他們家吃飯去了。
尹瑞娟沉默。
崔明亮點上支煙,隨手把火柴扔在地上:你爸這人真有意思。
尹瑞娟:甚意思?
崔明亮:跟克格勃差不多。
尹瑞娟:怎么說話呢?那是我爸。我媽去了后,我爸特別為我操心。
崔明亮:有啥好操心的,我看你都快成軍管對象了。
尹瑞娟:說什呢?
一股濃煙起來,倆人低頭看去,剛才扔下的火柴燃著了一片衰草。倆人對著火發(fā)愣。
尹瑞娟:你明天干什?
崔明亮:上班。
尹瑞娟:明天我四姨讓我去見個人。
崔明亮:去相親?
尹瑞娟:都是他們安排的。
崔明亮:挺好。有人替你安排,好啊。
尹瑞娟:我四姨說他是個牙醫(yī),還是個工農兵大學生。
崔明亮:牙醫(yī)好!大學生好!
尹瑞娟:你咋這么高興?
崔明亮:不咋。

11場B、照相館前,晚上
崔明亮一個人站在路邊駐足凝望。
照相館的櫥窗里還亮著燈。在一大堆會議照中間是一張尹瑞娟的大照片。
幾個中學生穿街而過,他們的打鬧聲使得空寂的街道更顯冷清。
櫥窗里的燈滅了。崔明亮點了支煙在路邊抽著。
一輛沾滿泥巴的卡車由遠而近,車上站滿了扛著鐵鍬勞動歸來的機關干部。
音樂中,畫外漸入尹瑞娟的朗誦聲:
風流啊,風流
什么是風流
它不是時髦青年的襯衣
有領無袖
它是夜校的燈光
透出窗口
……

第12場A、文工團排練廳,晨
在民樂伴奏下,尹瑞娟在朗誦《風流歌》。
崔明亮坐在樂隊中。
徐團長:停!
靜下來。
徐團長走上前去,手把手地幫尹瑞娟糾正動作,身體靠得很近。
崔明亮下意識地用二胡拉了一個滑音,發(fā)出馬的嘶鳴聲。
徐團長自知失態(tài),忙松手:中間不能停頓,一定要飽滿,感情一定要飽滿!好,大家自己練習一下。

第12場B、文工團財會室,下午
會計在發(fā)工資。
團里的幾個女孩兒圍著尹瑞娟在看她的新衣服。
孫麗英:你走的線太靠色了,要是走一條桃紅色,肯定更好看。
李紅麗:人家就敢穿這種淺顏色的衣服,我就不行,一想到要洗衣服,我就發(fā)愁,你看我的手。
尹瑞娟:這不挺好嗎?
李紅麗:好什么呀,你看洗衣粉把我這手全弄壞了!
孫麗英:看把你可憐的,胡志強還不心疼死呢!
李紅麗:他才不管呢。來,我試試你的衣服。
尹瑞娟脫下嶄新的罩衣,幾個姑娘拿去輪流著試。
會計:崔明亮!
崔明亮過來。
會計:從這個月開始不發(fā)澡票和理發(fā)票了。
崔明亮:知道折成洗理費了。
會計:一共是38塊9毛5!有三塊錢的洗理費。
崔明亮:還少兩塊!
會計:這不是早上簾織布廠宿舍著火了,組織上號召咱們給受災群眾捐款,咱們每人兩塊,老徐五塊。
共青崔明亮點錢:老徐又出風頭!
會計:你最近怎么對徐頭兒意見這么大?
崔明亮:我就是個攪屎棍,看誰不順眼就攪誰。
尹瑞娟在房間另一邊:崔明亮!
崔明亮:哎!
尹瑞娟:你們呆會干嘛去?
崔明亮:不干嗎!你看,都點錯了!
崔明亮開始重新點錢。
一群男團員坐在一起聊天,鐘萍夾在中間。
張軍:李洪運不會跑了吧?
文學峰:包在我這兒呢,跑不了!
張軍:老李買這幾塊糖,非心疼死不可。
宋永平:保不齊回去搓衣板侍候。
崔明亮走過來:你屁股怎么這么硬?
文學峰:屁股是活的,座兒是死的。
崔明亮:起開!起開!
文學峰:不說理,來坐我腿上吧!
大家擠出了一條縫讓崔明亮坐下。
鐘萍突然大叫:過來,過來,讓姐看看。
尹瑞娟和幾個女孩兒過來,孫麗英穿著尹瑞娟的新衣服。
孫麗英:怎么樣?
鐘萍:挺好看的!
孫麗英轉向男同事:怎么樣?
二勇:還鬼呢,不怕割褲犯盯上你?
孫麗英:要盯也是盯尹瑞娟。
尹瑞娟:別嚇唬我!
文學峰:尹瑞娟,來坐這兒!
崔明亮:你倒會做順水人情。
文學峰:我替你讓個座也不行?
宋永平:尹瑞娟,穿這么漂亮的衣服,不會是去相親吧?
尹瑞娟:對??!
會計:尹瑞娟!
尹瑞娟過去領工資。
宋永平:啊,那割褲犯還沒抓???
二勇:沒有。
文學峰:咋回事?什么割褲犯?
二勇:你不知道?
文學峰:不知道。咋回事?
二勇:這幾天有個后生,可能是用剃須刀片,去割人家女娃娃的褲子。前幾天,皮鞋廠有幾個女的在百貨商店逛,回去之后發(fā)現褲子給人家割開了,這么長的口子!已經發(fā)現好幾回了,抓也抓不住。
文學峰:球瘋了,割人家的褲子能怎么樣?
正說著,徐團長推門進來。
徐團長:謝芳來了,你們知道嗎?
鐘萍一下直起身子:謝芳來汾陽啦?
徐團長:剛才縣上來了個電話,說謝芳來這兒要拍個電影,叫《淚痕》。
鐘萍:她怎么會來汾陽拍電影?
徐團長:汾陽怎么啦,我還來汾陽插隊呢!
尹瑞娟走了過來。
徐團長:他們住縣招待所,今晚準備搞個舞會。怎么樣瑞娟?還有紅麗你們幾個,跟我去吧?說不定讓導演看上了,一下就成電影演員嘍。
尹瑞娟:別笑話我們了。
徐團長:怎么是笑話你呢?你知道張金玲嗎?她還不是在大街上走,被人家導演一下看上了,從售貨員一下成了個電影演員了。
崔明亮:那是人家北京的大街。
徐團長: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沒準你也能選上,去演個匪兵甲漢奸乙什么的。怎么樣,瑞娟?有沒有信心?
尹瑞娟:我還有事,我得先走了!
鐘萍:干嘛去呀?
尹瑞娟:有點事。
鐘萍:他們跳的什么舞?
徐團長:交誼舞唄。
鐘萍:交誼舞?
徐團長:看過《一江春水向東流》吧,就金山和王麗珍跳的。
崔明亮:那不是資產階級嗎?
徐團長:那可不一定。六○年那會兒在我們北京,一到周末每個中學都有舞會,共青團、學生會組織的,大家在一起跳的就是這種交誼舞。這叫文明,聽說中南海里的中央領導都跳。
崔明亮:那你給我們跳跳。
徐團長:那會兒我還小,看八中那撥大孩子跳過,也不難,就這樣——
徐團長越說越來勁,嘴里打著節(jié)拍在屋里轉起圈來。
門開了,徐團長停了下來,慢慢收住笑容
徐團長的老婆馬改花走了進來:徐燕京,劉奮斗他們進城了,在家里等你。
徐團長跟老婆走了
宋永平:這兩口子怎么還沒離婚?
張軍:瞧你這話說的。
宋永平:就這么說,徐頭兒的心里話。
李洪運拎了一袋奶糖進來。
二勇:我們都以為你畏罪潛逃了呢。
李洪運:這長了一級工資,長出罪來了。
崔明亮:沒我們投你的票,你能長工資?
李洪運給大家抓糖:鋪子里就剩這么多了。
大家嚼著糖。
李洪運:哎,老徐怎么了?和老婆在外面吵架——
文學峰:哎呦——
眾人:怎么了?
文學峰:牙疼。

第13場、街上,下午
二勇騎車帶著張軍、崔明亮在街上穿行。
崔明亮朝后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
音樂起,畫外響起崔明亮的聲音:現在我來為大家敘述一段我的親身經歷,我叫曼娜。憶起往事,覺得非常有趣。我的經歷大概和每個少女是一樣的——

第14場A、二勇家,下午
這里臨街——推開房門就是馬路。馬路對面的一些國營店鋪生意很興隆,人來人往。
哥仨圍坐在一起,崔明亮在讀《曼娜回憶錄》:
——他一下子把我抱進了他的懷抱,用那顫抖著的嘴唇吸住了我的嘴,放肆地吻著,我受不了這熱辣辣的狂吻,一把握住了那又高又硬的地方,真硬呀!我終于嘗到了愛的果實。多么寧靜的夜啊!有多少青年夫婦,正在這時享受著美好的幸福??!
二勇一把掀開崔明亮蓋在腿上的衣服:多么寧靜的夜??!
崔明亮一把掀開蓋在二勇腿上的衣服:真硬啊!
張軍:怎么?倒頂起帳篷了?
二勇一把掀開張軍蓋在腿上的衣服:你這哪是帳篷,簡直是蒙古包!
崔明亮:張軍,你嘗沒嘗過愛的果實?
張軍:你管我呢!
二勇:男人不壞,女人不愛。你要向少華表哥學習,大膽點上。
張軍:尹瑞娟真的相親去了?
崔明亮:我騙你干甚?
二勇:怪不得今天穿了件新衣服,我看你是完球了,沒準人家兩個早對上眼了!你就等著上水禮,吃喜糖吧。
崔明亮: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二勇:關鍵是人家知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勇敢點上,先拉手,后親嘴,順著胸脯往下走。
張軍:這個對他太深了,要不先寫封情書?
崔明亮點煙,點的是過濾嘴。
張軍:哎哎,點反了。
二勇:藏著帶把子的不給我們抽!
崔明亮給兩個人發(fā)煙。
張軍:要不一會兒我讓鐘萍把尹瑞娟給找出來,就說要去教育局看電視,你們倆好好談談?
崔明亮:別!
二勇:這么個好辦法,等尹瑞娟來的時候你牛點,裝做根本不把她當回事,她要真對你有意思肯定會急。
張軍:就這樣辦了!
崔明亮:不要跟鐘萍提相親的事。
張軍:放心吧,就說想一塊兒去看電視。
崔明亮:也別讓尹瑞娟知道是我故意找她。
張軍:那當然。
二勇:再幫你寫上封情書,保你很快能嘗到愛的果實。
張軍:寫寫!
二勇:你想要什么風格的?革命現實主義的?還是革命浪漫主義的?
崔明亮:啥是革命現實主義的?
二勇:那就是開門見山,直奔主題,一來就說你想她想到睡不著覺。
崔明亮:浪漫主義呢?
二勇:先描寫美麗的風景,再以物喻人,最后點明主題。
崔明亮起身往外走去:算了吧!
張軍:寫寫!
二勇鋪開紙:怎么開頭?
張軍:朦朧點。
二勇:親愛的尹瑞娟
張軍:不行,太干!
二勇:那,親愛的娟?
崔明亮在屋子另一邊:真肉麻!
張軍站起來朝門邊走去:干脆別寫開頭,直接說事吧。
二勇:行。(點煙,也點反了,過濾嘴冒出一縷清煙)

第14場B、二勇家門口,下午
崔明亮和張軍在門口吸煙。
街上人來車往。
屋里傳來二勇的聲音:冬天來了,難道春天還遠嗎?
二勇叼著煙從房間里出來。
幾個身穿棉織廠工作服的十八九歲女孩兒騎著車從他們面前經過。
二勇怪腔怪調地唱了起來:
阿巴拉古
小姑娘站住
談戀愛不——
女孩加速蹬車。
張軍追著她們的背影喊:我是干部!
女孩兒們:流氓!
哥仨尖著嗓子叫:流氓——

第14場C、尹瑞娟家,下午
尹瑞娟和鐘萍坐在床上。
尹瑞娟:你這么聽張軍的話,他要來你就來?
鐘萍:誰說的,我是想幫崔明亮的忙。
尹瑞娟:他自己不會來?還托人。
鐘萍:就他那點小膽!
尹瑞娟:你覺得他怎么樣?
鐘萍:我還想問你呢。
尹瑞娟:我也不知道。那天咱們一起去看電影,我不是被我爸叫走了嗎,我一走,他也出來了。后來我回了家,你猜他怎么著,他爬到我家對面的城墻上,站在那兒往這兒看。
鐘萍:那你沒有去找他?
尹瑞娟:干嘛要去找他?他自己愿意挨凍。
鐘萍:你對人家好點。我看崔明亮對你挺真心的。晚上我?guī)闳フ宜麄円黄鹑タ措娨?,他見不著你都快有病了,怎么說來著,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尹瑞娟:討厭。
鐘萍:你就算是發(fā)揚革命的人道主義精神嘛。
尹瑞娟:我爸知道了又該說我了。
鐘萍:怕什么。呆會兒你見了他先別跟他說話,讓他主動點。
尹瑞娟:有什么說的!
鐘萍:對了,我在大街上碰到劉香萍了。
尹瑞娟:哪個劉香萍?
鐘萍:就是武裝部劉政委的女兒呀!
尹瑞娟:她不是參軍當女兵去了嗎?
鐘萍:對啊,這不從沈陽軍區(qū)回來探親,聽說人家在沈陽軍區(qū)文工團還是個臺柱子;這次回來呀帶了個男的,長得跟唐國強一樣,聽說是個什么參謀,老子也是高干。
尹瑞娟:我們家用的枕巾就是沈陽出的。
鐘萍:你呀就是太聽你爸的話了,要不你現在還不早去沈陽了。
尹瑞娟:機會不好嘛,正好趕上我媽出事。
鐘萍:其實她的舞跳的比你差遠了,還不是有個好爸爸。
尹瑞娟:她穿上軍裝好看嗎?
鐘萍:挺精神的,不過我看出來了,她的軍褲是自己改過的,那么窄。唉,在外面自由是自由,可也說不定哪天就大肚子給開回來了。
尹瑞娟:哎,鐘萍,你說就像《生活的顫音》里面那樣親嘴,會大肚子嗎?
鐘萍大笑起來:你跟人親過嘴了?
尹瑞娟:說什么呀,我不就問問。
鐘萍:你聽誰說的?
尹瑞娟:田桂蘭上午說的。
鐘萍:真的?
尹瑞娟:真的。
鐘萍:不可能,不可能。
尹瑞娟:她真的跟我這么說的。我也不大信。
鐘萍:她真的這么說???
尹瑞娟:你咋啦?
鐘萍:不可能,不可能!
尹瑞娟:你跟張軍,那個什么過了?
鐘萍:啊。
尹瑞娟:好啊,真流氓!

第15場、西府街,黃昏
崔明亮、張軍、二勇騎了兩輛自行車穿行在西府街上。
前面不遠處聚滿了人群,還有不少人在興沖沖地往那邊走。
崔明亮他們三個人停了下來,放下自行車,擠進了人群。
這里正在拍電影。工作人員在反復測光,導演在給演員說戲。女主演謝芳披頭散發(fā),手里拿著一支塑料玫瑰。
崔明亮問身旁圍觀的人:哎,這是干什?
圍觀者:看不見嗎?拍電影。
張軍:啥電影?
圍觀者:看不見?《淚痕》。
場記拿出場記板,用粉筆寫上:《淚痕》,第74場3鏡1條。
警察開始清場。人群往攝影機后面退去,崔明亮他們幾個找不到落腳地方,哥仨搭了個人梯,爬到了墻頭上。
實拍開始。
故事片《淚痕》片斷——謝芳飾被迫害發(fā)瘋的女歸僑,手拿一支玫瑰邊走邊唱:在我心靈的深處,藏著一朵玫瑰——副導演走到導演身邊:(上海話)導演,焦點有點虛。
導演一甩圍巾:(上海話)那能弄格?情緒,演員格情緒那曉得哇?
副導演:勿要緊,再來一條。
導演:儂叫依拉當心點。
謝芳還在唱。
崔明亮哥仨看得興高采烈。
崔明亮回頭。
墻的那邊是一個院落,一個十七八左右的女孩兒端了一盆剛洗好的衣服從屋里出來,一件件地晾在一根鐵絲上。
崔明亮臉上現出一絲黯然。

第16場、理發(fā)館,夜
長條形的理發(fā)館里坐滿了人,理發(fā)師傅穿著白大褂像大夫一樣站在鐵扶手椅后面忙忙碌碌。
水箱好像壞了,店堂里霧氣騰騰。
門口的一張桌子后,賣票的在叫號:7號,7號!
崔明亮他們仨交票換號后,坐在木條長椅上等位置。剛才被叫到的7號坐到了他們邊上的一個位置上。
理發(fā)師:什么發(fā)型?
7號:來個杜丘式!
理發(fā)師:我們這兒只有大背頭、小平頭、分頭,沒聽說過什么杜丘式。
7號從懷里掏出一本《大眾電影》,翻開彩頁,指著《追捕》中高倉健扮演的杜丘,遞給理發(fā)師。
理發(fā)師:噢,日本人,那你去日本理吧!下一個,8號!
7號:行了,行了,那就再給我來個分頭吧。
崔明亮三個等著。前面還排了很多人。
二勇學著上海話在自言自語:焦點有點虛,焦點有點虛。
崔明亮:你煩不煩?
二勇:怎么,脾氣大了?是不是想牙醫(yī)想得牙疼?
我?guī)湍憔毸幌?,打壞他,把他牙打到肚子里去,讓他自己都沒法補!咋樣?
崔明亮不說話。
店門推開,鐘萍拉著尹瑞娟一前一后進來。
鐘萍:找你們半天了!
張軍:你不知道我們在理發(fā)?
鐘萍:我又沒找你!崔明亮,走,今晚有好電視,跟姐看去!
崔明亮:沒看要理發(fā)呢?
鐘萍:德行樣子,還擺起架子來了!尹瑞娟,尹瑞娟,走吧,一起走吧。
二勇:甚電視?
鐘萍:好像叫那個《加里森敢死隊》。
二勇:《加里森敢死隊》?
鐘萍:他們說特好看!
二勇:打仗的吧?
鐘萍:你也走吧,張軍。
張軍:你不是找的不是我嗎?
鐘萍:少廢話!快走,快點呀!
張軍:走!
鐘萍:走吧,二勇。崔明亮!
崔明亮一個人還坐著。
鐘萍過來拉崔明亮:走??!你有病呀?

第17場、刪——

第18場、電視室,夜
電視室里擠滿了年輕人。崔明亮、尹瑞娟他們擠了進來。
電視里正放的是《大西洋底來的人》。
尹瑞娟看了一眼崔明亮:還看嗎?
崔明亮:走吧。

第19場、街上,夜
崔明亮和尹瑞娟并肩走在一起。
街上空空蕩蕩。
郵局的墻上有排閱報欄,上面貼著各種各樣的當天報紙,報欄櫥窗里的光線投射在周圍街道的地面上。
兩個在閱報欄跟前停了下來。
尹瑞娟:你今兒都干嘛了?
崔明亮:我呀,今兒又遲到了,把老徐給氣的。后來跟張軍、二勇去了趟汾中,二勇他大姨的兒子要考大學。
尹瑞娟:干嘛都要考大學啊?
崔明亮:現在大學生吃香啊。
尹瑞娟:那后來呢?
崔明亮:后來回家了。我們院的變電站壞了,供電局的一幫人修來修去,修來修去也沒修成。對了,告訴你,今兒我看到人家拍電影了。
尹瑞娟:拍電影?
崔明亮:還真的見到演林道靜的那個女的了。
尹瑞娟:她長什么樣?
崔明亮:長什么樣?一鼻子倆眼,跟你一樣。
尹瑞娟:你看你,真有好玩的你就不帶我去了。
崔明亮:你不是忙啊。
尹瑞娟:才不是呢。
崔明亮:那我明天帶你去。
尹瑞娟:團里開會呢?
崔明亮:管它呢!
尹瑞娟:在哪兒呢?
崔明亮:焦化廠。
尹瑞娟:太遠了。
崔明亮:不遠,才19公里。那明天我在城門口等你?
尹瑞娟:明天?再說吧。
崔明亮:再說什么呀,明大。不會還要去相親吧?
尹瑞娟:這事你別跟人家說,包括鐘萍在內。
崔明亮: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尹瑞娟:干嘛說這種話?
崔明亮:那個牙醫(yī)怎么樣?
尹瑞娟:挺好的。一進門人家就告訴我,他有一米八三;家里有36條腿。
崔明亮:他們家腿真多。
尹瑞娟:你怎么了?
崔明亮:沒事。焦點有點虛。
尹瑞娟:說甚?
崔明亮:沒什么。那明天咋樣?
尹瑞娟:下午兩點吧。

第20場、崔家正屋、夜
一盞昏黃的燈懸在屋子中間,房間的角落里布滿陰影。
崔明亮的父親正準備出門,但又磨磨蹭蹭,在屋子里走來走去。
崔母:什么鬼又勾上你了,晚上就不能在家呆著?
崔父:你鉆在家里知道什么?廠里機床壞了還不得我去修?
崔母:機械廠離了你就關門了?不要以為我在家里就甚也不知道。崔萬林,我不是瞎子!
崔父:你那說是個甚?
崔母:說的是個什么?你們父子都不是好東西。
崔明亮:媽,我咋了?
崔母:你?千萬不要讓我把你的鬼捉住。
正說著,房門開了,崔明亮弟弟永紅低頭進來,纏滿了紗布的腦袋像是戴了一頂白棉帽。
崔明亮:媽,——
崔母一看驚叫了起來:哎呀!這個畜生,又怎么啦?又跟誰心煩了?怎么就把腦袋打成這樣?
崔永紅一言不發(fā),摘下書包,自己去倒水喝。崔父過來踢了永紅一腳:這個狗日的!老是惹事生非,咋啦?
嚇得崔永紅直躲。
崔母:說啊,咋啦?誰打的?
崔永紅:劉三兒。
崔母:哪里的劉三兒?
崔永紅:北關的劉三兒。
崔母:為甚?
崔永紅:他偷了我的新鋼筆,我過去找他。
崔母:老師咋不管?就打成這樣?真是氣死人,真是的。
崔父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要走:不管球你們,愛不釋手你們咋樣。我走了。
崔母:崔萬林,你站??!孩子的腦袋打成這樣,你就要走?
崔父:咋?讓我去把劉三的腦袋打爛?不管你們。
崔父出門。
崔母:愛球你們咋樣,我也不管了。

第21場、刪——

第22場、崔家正屋,中午
崔永紅坐在屋中央的飯桌邊發(fā)呆。
崔明亮走過來坐下,沖弟弟笑笑:喂!
崔永紅仍在發(fā)呆。
崔明亮:喂喂!
弟弟還是沒有反應。
崔明亮站起來進了自己房間,又回來,手里拿著一顆紅五星,別在弟弟頭上像帽子一樣的紗布上。
崔明亮:真像雷鋒!
一陣自行車聲響過,父親回來了。
午飯還沒好,母親在忙碌。
崔父:好冷。那又等得吃了吧?瞎日鬼什么?一天起來就能瞎日鬼,拿過來。拿作業(yè)去,我看看。
父親接過弟弟的書包,開始檢查。
崔父:咋能考下28分?
永紅:老師出題不對的呢,又不是我沒考好。
崔父:你不長腦子?老師就沒有不對的?拿上鐵尺做什呢?要打架呢?(翻出一本連環(huán)畫)還看小人書,你多大了?《茶花女》?什叫《茶花女》?
崔明亮:賣茶花的女人就叫茶花女。
崔父翻開連環(huán)畫一字一句地念著前言:作品通過瑪格麗特的不幸身世和悲慘結局,深刻揭露了資產階級的罪惡和道德虛偽。女主人公瑪格麗特出身寒苦,后為生活所迫,淪為巴黎街頭的妓女。還巴黎,妓女呢?。ㄟ呎f邊伸出手去打兒子)
崔永紅一下站了起來,扭頭推門走了出去。
門嘩地一聲又開了,母親一言不發(fā)地進來,端上飯菜,三個人圍著桌子坐了下來。
崔父:吃飯吧。
崔明亮吃了兩口就放下筷子,站起身穿上衣服準備出門。
崔父:干啥?不要去找他。
門砰地一聲撞上。
屋里只剩下了夫妻兩個,一聲不吭地自顧低頭吃飯,誰也不看誰。

第23場、巷子里,中午
崔明亮騎著自行車穿過幾條巷子,遠遠地看到弟弟一個人站在路邊。
正是吃午飯的時間,街上沒有一個行人。街上電線桿上有線廣播的喇叭里傳來了劉蘭芳說的評書《岳飛傳》的聲音,講的正是岳云飛錘打死金禪子的一段。
崔明亮停在弟弟的身邊:回去吧。
崔永紅:你少管老子!
崔明亮:我老子是崔萬林!也是你老子,別他媽的成天總是老子老子的。回去吧。
崔永紅:你先走。我一會兒就回去。
崔明亮沒說話,掏出根煙放在嘴里。
崔永紅:給根煙抽。
崔明亮:小毛孩兒抽啥煙?你還想干啥?
崔永紅:他們的事你知不知道?
崔明亮:啥事?你知道個啥?不要瞎想了,回去吧。

第24場、建昌塔下,上午
崔明亮騎著自行車在冬天的田野里游蕩,凍結在一起的堅硬路面反著白光。
尹瑞娟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兩條修長的腿拖在地上。
兩個人在建昌塔下停下。四周空空蕩蕩,沒有人跡。
尹瑞娟:還往哪兒走???
崔明亮:說是這兒啊!
尹瑞娟:你凈唬我。
崔明亮:真沒唬你,我聽得清清楚楚的。
尹瑞娟:哪兒有什么拍電影的?
倆人四處眺望。
崔明亮:那兒不是!
遠處隱隱有一幫人扛著器材在忙碌。

第25場、田野里,上午
崔明亮和尹瑞娟從田間小道上走來。
一群勘探人員正忙著。有的拿著標桿站在遠處,有的趴在水平儀上計算數據,一個女孩兒拿著夾子在做記錄。
男:1.48。
女:1.48,左邊。
男:1.37。
女:1.37。
崔明亮:這是拍電影嗎?同志。
女孩兒:你要干什么?
崔明亮:什么也不干,看看。
男同志:我們是修鐵路的。
崔明亮:這里要修鐵路,我怎么沒聽說?
男同志:你怎么能知道。
崔明亮指著測量儀:我能看一下嗎?
男同志:你?不行,不是你看的。

第26場、刪——

第27場、張軍家院子里,下午
整齊的四合院被主人精心地裝飾過。
崔明亮騎著自行車進了院門。
張軍和二勇站在院子里。
張軍:你上哪兒去了?剛才找你不在。
崔明亮:出去溜了一圈。
二勇:去哪兒溜了?
崔明亮:哪兒溜能跟你說?
天井里擺著幾只新拉回來的沙發(fā),地上還扔著一些包裝紙。
崔明亮:哎,這是啥椅子?
張軍:土了吧,這叫沙發(fā)。
崔明亮:沙發(fā)?外國有,中國也有啦!
張軍:這是我姑姑從廣州給我家捎來的。
崔明亮:廣州?多遠啊,咋過來的?
張軍:這有啥發(fā)愁的。我姑用火車從廣州一直托運到太原,我爸找了一個化工廠拉骨頭的車,一下拉回來了。
崔明亮:來,我坐坐,我坐坐。
三個人坐在沙發(fā)上,上下晃動著身體,感覺著沙發(fā)的彈性。
崔明亮:還坐火車呢,這家伙。
二勇用力拍打著沙發(fā)扶手:就是,你沒坐過,我沒坐過,它倒坐過了。
崔明亮使勁用身子晃動著沙發(fā),沙發(fā)發(fā)出“嗝嗝吱”的響聲:狗日的沙發(fā),老子沒坐過火車,它倒坐過了!

第28場、張軍家,黃昏
張軍在家一人住一間屋。房間狹小,墻上掛著一個電鍍的拉力器,貼著劉曉慶的畫片。靠窗口的寫字臺上,擺著一臺老式的木殼電子管收音機。
張軍、二勇和崔明亮仨正在打牌:
——三?。〖鈨?!炸了!七!兩二!兩七!兩七,兩八,要不要?快點!兩四!
二勇:鉆,鉆吧,臭手!
崔明亮:倒霉蛋!
二勇:給你讓開地方,你好好鉆。
張軍:還是別鉆了吧?
崔明亮:鉆吧。
二勇:別耍賴!
張軍:猛勁鉆。
二勇:回去,回去。
崔明亮:鉆回去不就完了!
張軍:再見。
崔明亮:起牌。
張軍:臭牌,換上個好的吧?
崔明亮:不玩了吧。
張軍:你想玩啥?
崔明亮:啥也不想玩。
二勇:想尹瑞娟吧?
崔明亮:想不想礙你個球?
張軍:想她哪兒?快交待。上半身?中半身?下半身?
崔明亮:去——
張軍:啊,說吧?
二勇:想就是想吧,想女娃娃怕啥呢?
張軍:想是很正常的。
哥仨沉默無語,少頃。
張軍把收音機的電源插口接在燈座上,然后擰開開關。剛開始是山西新聞,然后是新疆民歌;接著是蘇州評彈;植樹造林講座;相聲;最后傳來了廣播員的聲音:“烏蘭巴托人民廣播電臺,現在播送天氣預報:一股西伯利亞寒流……
二勇:烏蘭巴托在哪兒?
張軍:外蒙古首都。
二勇:外蒙古在哪兒?
張軍:一直往北走,過了內蒙就是。
二勇:再往北呢?
張軍:蘇修。
二勇:再北呢?
張軍:該是海了吧?
二永:海北邊呢?
張軍:你球不球麻煩?成天問這問那。
崔明亮:再往北就這兒,汾陽,武家巷18號。
二勇:鬧半天咱都住在海的北邊。
廣播里的天氣預報仍在繼續(xù)。
三個人一言不發(fā)。

80年代初,春天

第29場、化肥廠車間,下午
化肥廠的一個車間臨時改作了化妝室。文工團的演員有的在換衣服,有的在化妝。
在一片亂哄哄中,劉書記:安靜,安靜!
彈琴試音聊天的嘈雜聲停了下來。
徐團長開始點名:張一濤!/到!
宋永平?。?!
李洪運?。?!
崔明亮?。?!
張軍?。?br>沒有人回答。
徐團長:張軍!
還是沒人回答。
徐團長:尹瑞娟?。剑?br>鐘萍?。?br>又是沒人回答。
……

第30場、化肥廠區(qū),下午
鐘萍推著自行車遠遠地站著。
女工韓愛華送張軍從車間里出來,一眼看到了鐘萍,故意放慢腳步。她順手摘掉了工作帽,露出了一頭新燙的卷發(fā)。
愛華:你媽血壓還高嗎?
張軍:不高了,不高了。
愛華:告訴你媽,每天都得吃藥。這病不靠治,得養(yǎng)。
張軍:我走了。
愛華:再見。
愛華轉身回了車間,張軍走過去從鐘萍手里接過自行車,還沒說話,鐘萍已經扭頭朝前走去。
化肥廠的生產仍在繁忙進行,管道排出的白色汽霧和紅色火焰映照出一派工業(yè)氛圍。
張軍推車追上鐘萍:怎么了?
鐘萍不回答,徑自低頭走路。
張軍:告訴你不要跟著,不要跟著,非要來。
鐘萍:說好五分鐘就回來,你說你呆了多長時間?
張軍:總得把話說完吧?
鐘萍:你怎么見了她那么多話?跟我就什么都不說。
張軍:跟你天天在一起,跟她都三個月沒見面了。
鐘萍:我又沒攔著你。
拐過一個路口。
張軍騎在自行車上,緩緩跟著鐘萍。
張軍:上車!
鐘萍:我還不高興呢。
張軍:有什么不高興一會兒再說。
鐘萍:我看你就是生活作風不正派,老在騙我!
張軍:我就不能有點過去的事了?
鐘萍:不能。
張軍:人家不是說了嗎,愛一個人就要愛他的全部,包括他的過去。你不愛我了?
鐘萍:這話是誰說的?
張軍:誰說的?普希金。
又拐過一個路口。
張軍騎著車,鐘萍坐在前面橫梁上。
鐘萍:那按普希金的話,我也得愛韓愛華了?
張軍:那倒不用,你愛我就行了。
鐘萍:你以前的對象就差三個沒見過了。
張軍:那我還要受三回氣了。

第31場、化肥廠俱樂部,下午
灰色的舞臺上掛著一條紅色的橫幅,上面寫著:
“熱烈慶祝汾陽縣化肥廠建廠三十周年”。
徐團長在演唱:年輕的朋友們
今天來相會
年輕的朋友們
今天來相會
蕩起小船兒
晚風輕輕吹
……
屬于你,屬于我
光榮屬于我們八十年代的新一輩
蕩起小船兒
晚風輕輕吹
……
屬于你,屬于我
屬于我們八十年代的新一輩
張軍和鐘萍、二勇、尹瑞娟等在側幕準備伴舞。
崔明亮拉著手風琴,側臉看著他們。
第32場、鄉(xiāng)間公路,暮色蒼茫時分
太陽已經隱到了山后,鄉(xiāng)間公路上已空無一人。
卡車拉著文工團一車人行駛在暮靄之中。
車上有人在唱:再過二十年
我們再相會
老婆七八個
孩子一大堆
……

第33場、文工團排練廳,夜
徐團長在悶頭抽煙。團員們圍坐在領導的桌邊,還有幾個人正忙著搬運、清理演出用具。
電工老宋走了過來:徐頭兒,徐頭兒,追光壞了。
徐團長不吭聲。
老宋知趣地走了開去:徐頭兒子,不理我。
徐團長:喂,停一下,都停一下,過來,咱說個事。拿上凳子都過來。好了,安靜一下,安靜了。咱說個事。
人群里安靜了下來。
徐團長:張軍,你站起來。
張軍不解地站了起來。
徐團長:你給咱們大伙兒唱唱《年輕的朋友來相會》。
張軍:我又不是搞聲樂的。
徐團長:你唱吧,唱吧,沒事。
張軍唱了起來:年輕的朋友們
今天來相會
蕩起小船兒
風光多么美——
徐團長:行了,行了。
張軍還在唱:——花兒香——
徐團長:行了,行了。安靜,安靜。你今兒在車上唱什么來著?
張軍這才明白過來:又不是我一個人唱的。
徐團長:不是你一個人?我就聽著你來勁,我就聽著你的嗓門最大!你這是搞什么呢?你這是。
張軍:你要想整我呢是吧?
劉書記站了起來:不不不,不是這意思,咱們還是要安定團結。
徐團長:安定團結?你這個,我看著就是你帶的頭。
張軍:不是我!
徐團長:不是你?不是你是誰?
張軍:不知道。
崔明亮站了起來:是我。我。
徐團長:怎么又是你?那你來給大伙唱唱。
崔明亮:唱就唱(唱)再過二十年
我們來相會
老婆七八個
孩子一大堆
……
大家笑了起來。
徐團長:行。停,停。你這是唱的什么?我問你,再過二十年那是什么時候?
崔明亮:2000年。
徐團長:2000年咱們國家要怎么樣?要實現什么目標?四個現代化!你的目標呢?就老婆七八個,孩子一大堆?咱們國家現在是一夫一妻制,老婆七八個,那是解放前的地主、資本家!七八個,你弄得過來嗎?(眾人笑)還孩子一大堆,現在正在搞計劃生育,你不知道計劃生育的政策?
崔明亮:我就是隨便唱唱。
徐團長:隨便唱唱?你也忒隨便了!現在改革開放了這不假,可世界觀、價值觀,還得注意改造。你好好想想,你。
崔明亮:好,我好好改造。
徐團長:對了,今天還有個事??h里來了個通知,說讓咱們宣傳宣傳計劃生育政策。哎,就你吧,你回去想想,琢磨琢磨,搞個節(jié)目,回來咱們一塊兒排一下。
崔明亮:我又沒結婚,我寫不出來。
二勇:那你就趕快去體驗體驗生活吧。
大家笑。

第34場、刪——

第35場、街上,“溫州發(fā)廊”門外,中午
張軍騎自行車帶著鐘萍在街上。
一隊縣中學生舉著紅旗打著標語在街上游行,邊走邊喊著宣傳“計劃生育”的口號。
張軍和鐘萍在“溫州發(fā)廊”門前跳下車。
這間發(fā)廊的門面原本是一所民居臨街的后墻,上面生鑿開了道門。門口的木板上畫著個妖艷的女人,上面用變體的美術字寫著“溫州發(fā)廊”。
張軍鎖了車,興沖沖地進了發(fā)廊,旋即回身出來——他發(fā)現鐘萍正站在門外猶豫。
張軍:進來呀!咋了?
鐘萍:算了吧。
張軍:啊?
鐘萍:算了。
張軍:走吧,走吧。
鐘萍:不想燙了。
張軍:走,走。
鐘萍:我不想燙了。
張軍:肯定燙了挺好的。
鐘萍:萬一不好呢?
張軍:肯定好。你燙頭是給我看,又不是給別人看。走,快點。你還沒有人家韓愛華勇敢呢

 2 ) 三讀站臺(三)賈氏視聽語言

   《站臺》中的對白不多,鏡頭語言無疑起著更多的修辭和表意的功能。如賈用兩個呼應鏡頭巧妙地處理了凝視/欲望的母題。在影片開頭的一個鏡頭中,呈現在崔的視點鏡頭中的,是櫥窗中尹的照片,接著切到全景鏡頭,崔轉身從櫥窗內投射出的光亮里走進黑暗中,弦樂重奏哀怨纏綿,而在此前的一個鏡頭中,尹在城墻邊告訴崔自己要去相親,崔酸酸地說:“牙醫(yī)好,大學生好?!闭f明崔已經知道了自己和尹希望的縹緲,在接下來的凝視中,按照拉康的眼睛和凝視(gaze)的辯證法,凝視是一種欲望的投射,但凝視本身所印證的只能是欲望對象的缺席與匱乏。與此相呼應,在影片接近尾聲時,凝望的主客體發(fā)生了逆轉,尹走到當年的櫥窗前,凝視,回頭望著畫面外的崔——這當然是對開始的鏡頭意味深長的呼應,但也暗示了尹已經做好了和崔結婚的準備,徹底與當初的夢想訣別,回歸現實。

    與賈的其它影片相比,音樂這一元素在《站臺》中有著特殊的地位,它不僅是那個年代最易指認的符碼,其本身對推進影片的敘事、抒情也有舉足輕重的作用。其中,連續(xù)四次出現在影片中的半野喜泓作曲的弦樂重奏最引人注意。眾多評論對這五段音樂的使用褒貶不一,但我還是認為這些音樂的運用稍有不妥,這不僅僅是因為半野喜泓的音樂太過優(yōu)美、哀怨、纏綿,與主人公、與當時當地疏離的太遠,更因為它有違藝術電影為避免強加給觀者某種情緒,破壞藝術的多義性,而對音樂的運用盡量節(jié)制的原則。具體在這些鏡頭中,音樂妨害了影片沉靜、隱忍的紀錄片氣質,顯得急于表達了。

    當然,總體上說賈還是掌握了音樂運用的分寸。從《解放軍的天》到《年輕的朋友再相會》、《美酒加咖啡》、《成吉思汗》、《朋友再見》,再到《在希望的田野上》、《我的中國心》、《是否》,當然還有最重要的《站臺》,音樂(包括歌聲)成為獨立于情節(jié)的又一條重要敘事線索。這些音樂對于我這樣的80后生人雖距離遙遠,但對從那個年代走過的人來說,卻可能是沉淀在骨子里等待被喚起的情愫。它們不僅迅速將觀者拉回到特定的歷史年代,而且與片中人物的心境形成了絕妙的互文關系。如在鏡頭101中,全景鏡頭遠遠觀望,“哈咪小姐”在卡車的后箱中隨著歌曲賣力的跳舞,而歌詞是這樣的:
                嘿,在那盞路燈的下面
                有一位小姑娘在哭泣
                也不知道她從哪里來
                嘿,小姑娘哭得多悲傷
                誰把她拋棄,她現在該到哪里去?
    前景中卡車兀自來來往往,除了一個抽著煙的男人在旁間或投去些目光,無人駐足。舞者的漂泊、游離,生活的辛酸、艱難,就這樣讓人過目不忘。

   總之,鏡頭、音樂,還有本文中無暇討論的對白、視點、光與色彩等元素,共同構成了獨屬于賈樟柯的賈氏視聽語言。

    受字數的限制,對本片的探討到此將告一段落,盡管筆者的感觸和思索表達得遠未盡興?;剡^頭來看,文章的幾個部分間似乎缺乏邏輯聯系,內部亦缺乏一種連貫性。再想想,這似乎又與片中的非戲劇性敘事,刻意拒絕經典電影“開端—發(fā)展—高潮—結局”的線性敘事形成某種有趣的互文關系。松散、破碎、漂浮,以及直面現實的真實,正是賈樟柯影片的一貫風格,對應著影片中始終游離在邊緣的卑微的快樂、苦澀,以及若隱若顯的希望,《站臺》好似一杯茶水,賈樟柯所有最隱秘的生命體驗,包括回憶、欲望、悲憫、突圍,統(tǒng)統(tǒng)如茶葉般在水中翻滾、浮沉、浸潤。

 3 ) 一整代人墜落的全景

2002年的某個冬日,當我在魏公村那兒閑逛時,在一家小的可憐的音像店里,我發(fā)現了賈樟柯的《站臺》的DVD影碟。我估計如獲至寶就是說我那時的感受了,因為看過了賈樟柯的《小山回家》和《小武》,便一直在尋找他的其它作品,尤其是這部《站臺》。
知道這部電影是通過報紙上的娛樂版的報導,大多是這部電影在國外的哪個影展獲得了哪些獎。關于影展,原來就對這些東西有些置疑,直到前一陣在網上看到那部《美國美人》在世界各地的大大小小電影評獎中共獲得1000多個各類獎項時,就覺得國內某些拍主流商業(yè)片的電影導演穿著一身筆挺西裝,坐飛機到某個不知名的小國去領獎真的是一件挺好玩兒的事。那時忽然感覺某些影展的評獎委員會,與莎士比亞時代的那些夸夸其談附庸風雅的名流權貴沒有區(qū)別,只是以一個貌似公證評判機構的面目出現,但就其內部成員而言,某些人對其所擁有話語權領域的無知是十分驚人的——但他們卻左右著大眾的視覺、聽覺以及腦體內的某些區(qū)域。
即使如此,我們同樣要承認的是,如果沒有外國的那些獎項,就沒有賈樟柯今天的藝術成就,這一結論同樣適用于那些曾經和賈樟柯同樣年輕且同樣才華橫溢的導演們。

應該說《站臺》是賈樟柯迄今為止最為成熟的作品,同時也應是他自己最為偏愛的作品。正如他自己所說:“拍這部片子的渴望一直以來像一塊石頭壓在我的心上,如果不拍出來我無法投入到下一部片子的拍攝?!?br>據賈樟柯本人所說,《站臺》的劇本從其1995年在北京電影學院就讀時就已創(chuàng)作完成,苦于當時無法找到投資一直未能投拍,直至《小武》在國際影壇的成功,才讓他有能力實現這個長久的宿愿。
當我在深夜兩點看完的這部電影,我說不清那是怎樣的一種感覺。雖然我要比賈樟柯小上七八歲,而他大概比他電影中的那些年輕人同樣小上七八歲,但電影中那些年輕人所經歷的時代卻應是屬于每一個中國人的,即使他們是在90年代以后出生的。但當他們日后長大,回頭看這部電影,依然會找到那個時代刻畫到他們身體的印記。這或許是因為賈樟柯用一種近乎虔敬的真誠講述了這個與等待有關的故事,講述了那個逝去時代里的青春和理想……

《站臺》的故事依舊是發(fā)生于賈樟柯一直關注的家鄉(xiāng)——山西汾陽。如果讓第五代的某些導演們來山西選景,我們看到的很可能又是極具審美意味的一望無際的黃土坡,或是淳樸的年輕男女在月夜里對唱民歌之類的景象。但在賈樟柯這里,則完全不要指望能看到這類已虛幻得近乎可笑的場面。
在《小武》和《站臺》里,我們能看到的將只是破敗的縣城,那里永遠都像是建筑工地那樣混亂嘈雜,頭發(fā)亂蓬蓬的街上行人眼神麻木空洞,街邊電線桿上則帖滿治療性病的小廣告。在外省你總會看到這樣的場景,就像第一次看《小武》時,我甚至感覺那個縣城就是我東北的家鄉(xiāng),而我的一個來自甘肅的大學同學,也說他家所在的縣城幾乎和《小武》中的汾陽完全一樣。
事實上,即使今天從北京坐車出城,無論是哪個方向,行駛幾十公里后,依然會看到類似于賈樟柯電影作品中的景象。當然后來我發(fā)現這家伙即使拍北京城內的景象,也會把它拍得跟縣城似的亂糟糟,就像他還在北影讀書時的那部作品《小山回家》——在這部短片里他已經顯示了一位天才導演的潛質。

影片的開始是70年代末,山西汾陽縣城的文工團里的四個年輕人崔明亮(王宏偉飾,就是小山和小武的扮演者)、伊秀娟(趙濤飾,舞蹈專業(yè)出身的她現已成為賈樟柯的御用女主角,在《任逍遙》亦有出色表演)、張軍(梁錦東飾)、鐘萍(楊天乙飾,DV記錄片《老頭》的導演)在汾陽縣文工團過著悠閑平淡的生活。印象深刻的是他們演出后乘夜車回去的情節(jié),公共汽車里一片漆黑,車內的年輕人們學著火車的汽笛聲,他們都要20歲了,但只在電影里看過火車,那個時候火車或許是他們年輕理想的一個寄托……
此時這里開放搞活的標志只不過是被崔明亮的父母視為資產階級象征的“喇叭褲”,以及偶爾放映便會使縣城的年輕人趨之若鶩萬人空巷的印度電影《流浪者》,當拉滋的形象出現在片中小縣城電影院的銀幕上,曾經熟悉的《流浪者之歌》的旋律重又響起時,我想生于70年代的人們一定也會有一種溫暖的感覺涌上心頭。
在山西這個普通的縣城里,四個年輕人在拉滋的《流浪者》和鄧麗君《美酒加咖啡》的歌聲中消耗著自己的青春歲月。由于種種原因崔明亮與殷瑞娟,張軍與鐘萍的戀愛無法得到各自家庭的認可,生性靦腆而又自尊敏感的崔明亮主動放棄了與鐘萍的感情,而張軍則在真正來到改革開放的前沿廣州后見識了“花花世界真好”后,回到汾陽后與鐘萍未婚同居……

歷史發(fā)展到80年代,鐘萍未婚先孕了,但張軍根本不敢與自己的父母說這件事。他們的團長(這個團長應該是北京詩人西川飾演的)帶著鐘萍、張軍到他插隊時的鄉(xiāng)衛(wèi)生所找熟人打胎。鄉(xiāng)衛(wèi)生所陰暗的走廊里,響起了鐘萍凄厲無助的哭罵聲……
而這之后文工團也被承包給個人,變成了到各地“走穴”的歌舞團。
當崔明亮隨團到了山西的某個偏遠的小山村,他見到了多年未見的表弟三明。但三明的木訥與蒼老與同齡的崔明亮就像是來自不同的世界(讓我不自禁地想起了魯迅筆下那個成年后的閏土),以致于殷瑞娟懷疑三明是不是一個啞巴。
崔明亮邀順路的三明乘拖拉機上山,可被三明拒絕了,然后是一個長鏡頭,三明一個人孤獨地爬著陡峭而荒涼的山路……
小村莊的廣場響起了“希望的田野”的歌聲。不識字的三明請崔明亮代念一份他與村上小煤窯簽的合同,上面寫著類似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如有意外,賠償500元,日工資10元之類的條款,三明目光呆滯地聽完,然后在合同上按上自己的手印。在歌舞團回程途中,三明氣喘吁吁地追上歌舞團的拖拉機,叫下表哥崔明亮并交給他5元錢,托他轉交給在汾陽讀書的妹妹,“告訴她好好念書,考上了一輩子也別再回這!”
一輛解放卡車載著崔明亮這些年輕人繼續(xù)著他們的旅程。當他們在一片山谷中停車休息,疲倦不堪的崔明亮在駕駛室里翻出一盤磁帶播放,《站臺》的歌聲響起,“我的心在等待,永遠在等待……”
這時一列運煤的火車開過,從沒見過火車的年輕人在山谷中忘情地奔跑著,追逐著,喊叫著,可當他們跑到鐵軌上,火車已開遠,只留下這些目送著它遠去的年輕人……

歌舞團到了大同,殷瑞娟此時已經離開他的伙伴回到汾陽,在稅務局找到新的工作。
在大同的一家小旅館,鐘萍說在外面多好啊,也沒人管咱們,誰也不認識咱們。正當兩人躺在床上構想著美好未來時,卻被公安民警以賣淫嫖娼為名抓進了當地派出所。雖然后來被保出,但鐘萍在受到這次打擊后,永遠地離開了她的戀人以及朋友,并從此音訊全無。
在鐘萍最后一次出場時,賈樟柯給了她一個全片為數不多的面部特寫鏡頭。在后來的某次座談中,賈樟柯表示他想通過這個特寫讓大家記住鐘萍這個角色,這個消失在影片四分之三處的女主角。
“那個女孩是我的希望,我覺得她此刻仍然在路上”——賈樟柯如是說道。
電視機正在播放電視劇《渴望》,我們可以判斷這時已是90年代初。回到汾陽的崔明亮百無聊賴地游蕩在汾陽的大街上,此時在街道的兩邊已經隨處可見私人開設的門市商店,而昔日的朋友有的已經成了個體業(yè)主,有的則娶妻生子。一次偶然的機會,崔明亮見到了已是稅務局干部的殷秀娟,兩人相對良久,偶爾提及往昔卻欲言又止。
但這之后,感覺應該談婚論嫁的兩人還是再次走到了一起。當兩人因無話可說而燃起香煙時,殷麗娟再次想起了曾教她吸第一支煙的鐘萍……
電影的鏡頭最后定格于一個普通家屬樓內的房間,樓下隱隱傳來錄相廳音箱中劇中人物的對白,那是大家都不會感到陌生的吳宇森《喋血雙雄》中周潤發(fā)與葉倩文的一段對白。
房間已為人妻的殷秀娟正抱著孩子在燒水,衣冠不整的崔明亮則歪在她身旁的沙發(fā)上睡覺,沙發(fā)上放著有雙喜圖案的坐墊。
水已燒開,壺蓋發(fā)出嗚嗚的鳴聲,殷麗娟逗著孩子,卻沒有關掉煤氣。那鳴聲越來越響,漸漸掩蓋了一切嘈雜的聲音……

賈樟柯說這是他的一部半自傳的電影,一些情節(jié)是以他的姐姐以及他自己的生活經歷為原型的,他的姐姐就是當時汾陽縣文工團的演員,賈樟柯第一次看姐姐演出時,姐姐正在舞臺上演出《火車向著韶山跑》,在《站臺》開始時的鏡頭便再現了那一幕。而賈樟柯在來北影讀書之前,也曾是那種地方小歌舞團的演員,也曾有過到各地“走穴”演出的經歷。
片中的演員很多就是賈樟柯小時候的朋友,而談及扮演崔明亮表弟三明的演員時,賈樟柯說:“演三明的演員就是我的親表弟,而我本人也真的有過給他讀生死狀的經歷,那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經歷之一,我之所以一直到今天還在堅持拍自己的電影,真正能反映當下中國某些現象的電影的原因之一就是現在還有很多像三明那樣的人無法表達自己,他們需要別人來替他們表答?!?br>關于這部很可能是中國電影史上迄今為止最出色的作品,法國影評人Didier Peron曾撰文如是評價:“這是一部天才的電影,兩個半小時不斷讓人吃驚,《小武》已然讓我們驚訝,但里面的各種元素在此俱皆延伸放大。結果是幅一整代墜落的全景……”

賈樟柯曾說《站臺》的背景音樂是這部電影的第二主演。確實如此,每一個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聽到那些確實會感覺無比親切。以致于有人認為如果將那些背景音樂做成電影原聲音樂碟一定很精彩。當然只要稍加思索后,就會知道這樣的提議并不可行。因為作為那個時代的流行歌曲,它們的文本價值要遠遠超過它們的藝術價值——如果這些歌有一點藝術價值的話。除了那首可以被認為是這部電影某種意義上的主題曲的《站臺》,恐怕在我們聽到其它那些熟悉的歌曲時,卻會有一種反諷的感覺——那些歌曲雖然屬于那個時代,卻從未真正反映那個時代。
就讓我們回想其中的幾首吧,例如那首鄧麗君的《美酒加咖啡》,估計即使是那種最廉價的白酒,對于當時的崔明亮們也可能是一種奢侈品,更不用說咖啡了。
那首與成吉思汗有關的流行歌曲,在今天聽來已經是近乎荒誕,而在鐘萍失蹤后,張軍像發(fā)瘋一樣唱著其中的那句:“成,成,成吉思汗,有多少美麗姑娘愿意嫁給他?。 薄犉饋韰s更像是在控訴著什么東西。
那首曾紅遍大江南北的《我的中國心》,讓香港的一個根本不入流的小個子歌手在內地賺足了人民幣,那時的年輕人著魔般地傳唱著這首歌,但它與他們當時的生活狀態(tài)又有什么聯系呢?而《路燈下的小姑娘》,只是一首改編自美國某部早已過時的音樂劇中的片段。還有最后出現的《渴望》的主題曲,更是將一種極其廉價的道德灌輸給當時的年輕人。
那盒與監(jiān)獄犯人生活有關的“鐵窗淚”磁帶,大概也是在那時流行全國的。雖然這些歌未在此片中出現,但較之上述歌曲無疑要更加荒誕,甚至都有了一種黑色幽默的味道。而沒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恐怕無論如何都弄不明白,為什么那時全國的男女老少會對那些“囚歌”那樣著迷……

(一篇幾年前寫的東東?。蓿撸蓿?/div>

 4 ) 三讀站臺(一)純粹的個人書寫

   八十年代的生活是壓在我心上的一塊大石頭,不把它搬開,我也許永遠也沒法做別的事。
                                            ————賈樟柯


  《站臺》是賈樟柯最純粹的個人書寫,橫跨十年的敘事中每一個細節(jié),細到斑駁的墻上的孩子的涂鴉(“打死賈樟柯”的小噱頭),都以某種難以言傳的力量讓人信服:這就是當年北方小縣城里的那個孩子的雜蕪的成長歷程,是僅屬于賈樟柯的純粹私密的個人記憶。但也因了這種純粹性,影片扮演了中國內地20世紀80年代的“史詩”角色,不管導演本身是否愿意。賈樟柯十分敬重臺灣導演侯孝賢,在這點上,影片顯然與侯孝賢的《悲情城市》遙相呼應。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1979-1989年間一系列所謂“重大歷史事件”,在影片中均被處理成一個個主人公活動的若有若無的背景,一段從喇叭里傳出的字正腔圓的新聞稿,或是墻上一句無關痛癢的政治口號。序幕中,一大群農民聚集在一幅陳舊的壁畫下,吧嗒吧嗒抽著能嗆出人眼淚水的劣質香煙,用汾陽方言開著最粗俗的玩笑,伴著清痰的咳嗽聲,等待著欣賞文工團的演出,而與此形成最鮮明的對比,墻上掛著的是一幅新農村建設規(guī)劃圖:這個場景讓你感到荒誕,想笑卻笑不出來。

   這樣的鏡頭不勝枚舉。崔、鐘、張推著單車從廣場走過時,廣播里正隱隱傳來為劉少奇平反的宣告;鐘在診所里扇了張一耳光時,廣播里傳來國慶35周年閱兵的字正腔圓的解說;崔詢問鐘父鐘的下落時,收音機里是紀錄片《河殤》的解說……這些歷史事件在影片中呈現出來,因為與人物的生活毫無關系而顯得那么可笑,仿佛是拖在兔子身后的一條大尾巴,充滿荒誕意味。這一切在西方的視域中理所當然地成為地下電影人“對官方正統(tǒng)意識形態(tài)無聲的反抗與消解”,而在我看來,它們包含著兩層意味:第一層較為簡單,導演顯然無意對所謂的“官方說法”進行激烈批判,在導演眼中,that’s part of life,它們曾經并繼續(xù)縈繞在我們的身邊,成為指認那個年代的“標簽”和特殊符碼;第二層,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導演對第五代做了一番善意的嘲諷。

    或許什么是第六代,存不存在第六代這樣一個整體創(chuàng)作群落都還廣受爭議,但至少在賈樟柯身上,我們看到了明顯有別于陳凱歌、張藝謀作品的藝術特質,一種對為第五代熟稔的“宏大敘事”的刻意回避和拒絕的姿態(tài)。戴錦華教授曾指出:“為第五代始料不及的是,當他們在歷史的敘事中放逐了謊言/年代的同時,他們也放逐了故事、情節(jié)的可能與人物個體生命體驗的表述?!倍∈窃谫Z樟柯的電影中,通過對小縣城的小人物、小故事的持續(xù)書寫,《站臺》等一系列影片拾起了“故事、情節(jié)的可能與人物個體生命體驗的表述?!?/div>

 5 ) 誰悲失路之人——流放的知識分子

賈樟柯一再強調這部電影的主體是人,崔明亮、尹瑞娟、張軍、鐘萍等人既組成了一個群像,同時又通過每一個人的經歷反映了這個群體在時代中的遭遇——自卑、自尊、自憐、自戀,以及被自我和社會雙重流放的尷尬境地。這些心理和遭遇并不是以知識分子在政治生活或者別的重要事件中來體現,而是不同的面向上。崔明亮和尹瑞娟的愛情中表現出的自卑和自尊是最為集中和復雜的,當尹瑞娟提出家里給她相的對象是個有大學學歷的牙醫(yī)的時候,崔明亮不無自嘲的一句“好啊”道盡內心的自卑;當尹瑞娟明確說“我覺得咱倆不合適”后,他始終沒有再說什么,也沒有主動聯系過她,尹瑞娟是心高氣傲的,崔明亮又何嘗沒有固守著他自己的尊嚴,但是他們的自尊和自卑多來源于社會地位上的;相比之下,鐘萍則固執(zhí)地在張軍的眼中尋找自己的位置,在愛情中尋找自己的位置,她最后的出走源于腹中的胎兒的身份和自己的身份得不到張軍和社會的承認,這是她的自尊;至于自憐和自戀,最典型的莫過于尹瑞娟在辦公室的一段獨舞?;璋禑艄庀?,伴著帶有回聲的音樂,尹瑞娟逐漸陶醉在舞蹈中,在無人欣賞的自憐與自戀中,不知道是自己埋葬了青春和理想,還是這個時代埋葬了自己的青春和理想。

漸漸清晰的是,幾乎所有的問題都和身份有關,而他們幾乎都逃不掉的在時代中的尷尬,依然是身份處境的尷尬——他們是被流放的一群人。在文工團改制之前,他們還在汾陽的時候,這些年輕人看電影、跳舞、甚至同居,無所事事甚至有些放縱的生活不但游離于當時廣播里的政治事件風潮之外,也仿佛是游離于這個偏遠小城之外的:張軍帶著鐘萍去燙頭時身后走過的宣傳計劃生育的隊伍,轉眼兩人就去打胎了;他們興高采烈地唱著“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老婆七八個,孩子一大堆”,依然是游戲的青春,戲仿的態(tài)度。但是悄然的,社會環(huán)境也在變化著,影片開始時崔明亮還半開玩笑地跟母親說“我是文藝工作者”“你不養(yǎng)我,還有共產黨養(yǎng)我呢”,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文工團團員對自身身份的體認顯然越來越迷茫,承包的政策出現后,我很想知道崔明亮們曾經問過自己沒有,現在又是誰來養(yǎng)他們呢?承包大會上團長說,我這哪是賣你們啊,我這是賣我自己呢。文工團員們在自我放逐式的生活中完全沒有意識地已經被主流意識形態(tài)拋棄了。盡管之前有很多人關心打聽此事,但到現場卻是一片沉寂,直到最后老宋“勉為其難”地應下。文工團自此一直沒有逃離何去何從的茫然,改制以后的文工團直接被拋入市場,走向他鄉(xiāng),走向巡回演出,開始了真正的被放逐的生活,開始真正將自己的生存和民眾的趣味直接掛上鉤,而在這里民眾的趣味,就是“霹靂柔姿舞”,就是“路燈下的小女孩”。而當這樣的生活來臨,他們體會到了尷尬和屈辱。在冒充站長的民眾的審視下,娟、娥的自尊被撕碎,仿佛赤裸裸地站在了眾人的目光中。這些文工團員們終于明白必須放下自尊去承認他們并沒有高人一等(甚至還低人一等),因為他們需要取悅大眾,來換取生存。

這并不是故鄉(xiāng)與他鄉(xiāng)的區(qū)別造成的,放逐遠非地域意義上的放逐。文工團曾經回過汾陽,一些細節(jié)上清晰反映出這一點,比如車窗上的起始地與目的地標志,或者在鐘萍離開文工團之后去找鐘萍的爸爸那會,又如之前二勇說在家擺攤也不隨隊出去了,但是在更名深圳霹靂柔姿舞團后也出現“剛剛訪美歸來的搖滾巨星二勇先生”這樣的報幕。導演似乎刻意模糊了他們背井離鄉(xiāng)和返鄉(xiāng)的界限,哪里是他鄉(xiāng)哪里又是故鄉(xiāng)呢?一如曾自認為是知識分子的文工團員,如今和國家干部、個體經營者,又有什么區(qū)別呢?他們以漂浮的生活狀態(tài)在尋找在別處的生活——因為他們不滿于當下的生活,我們也可以說那是追尋理想,盡管他們不知道那是什么樣的理想。但是最終他們放棄尋找,放棄對當下的抗拒了。影片的末尾他們再一次回到汾陽縣城之后,二勇提出了重開店鋪的打算,張軍早剪掉了藝術家象征的長發(fā),尹瑞娟終于還是和她父親甚至她自己都不太看得上的崔明亮結婚了,他們早不是曾經的知識分子,也不再是文工團員,開店鋪或者坐辦公室,背井離鄉(xiāng)或者安守一家都是一樣,都是討生活。

八十年代確是一個急劇變化的年代。盡管在這個時期仿佛又在否定之否定中回到了五四啟蒙時期,文工團員/知識分子在人民大眾心中既是一個講授者,也是他們的代言人。但是隨著78年以后對文革時期的全面否定,文工團作用的消失,這批“最為基層的知識分子”首先受到了沖擊,產生了普遍的挫敗感和理想破滅;另一方面,改革開放后市場經濟的潮流涌動,使得這個邊遠小城的文藝生活開始以市場/大眾趣味為衡量,去深度化的傾向使得人們對文學文化的關注大大減少?!墩九_》中的文工團團員們所代表的基層知識分子們,像龐大數量群的蜉蝣在時代浪潮中渾渾噩噩,而他們的狀態(tài),已經初露九十年代精英文化為大眾文化所顛覆的端倪。
大眾文化的要求在于去深度化——即如文工團后來演出的庸俗化——市民在消解意識形態(tài)的同時,也在消解著知識分子的生存基礎。崔明亮們曾經享受和追求著看似斑斕的生活,他們以為那只是意味著越來越多光鮮衣物、流行歌曲、越來越好的物質生活,他們以為追逐著潮流就依然是時代的寵兒,代表著潮流就依然是小城中的精英,卻是熱情地投入正在消磨自己社會地位的消費主義而不自知。
這一切他們也許最終都沒有明白,但是他們了解到的現實足以讓他們結束尋找結束自我放逐,無法改變生活,便與生活媾和。不安息如一次次到達與離開的火車的年輕生命,最終變成了固守觀看來來往往的站臺。那個新生命聽到的火車鳴笛般的開水聲,結束了這個封閉式的故事,曾經聽到火車汽笛時的熱血沸騰,如今都化作了燒水壺里的熱水翻騰。賈樟柯說,他是個悲觀的人。

 6 ) 喜歡《站臺》的理由

1.

賈的四部長片,可以說重複也可以說不?!缎∥洹氛f的是愛情親情友情對一個直正的小偷的反臉不認人、《站臺》說崔明亮張軍尹瑞娟鐘萍的失序狀態(tài)、《任逍遙》是賈最忍心的青春殘酷物語,斌斌和小濟要麼不用力就被bully,用力麼便處處撞板;《世界》中(至少是長版),清晰的批判取代了耐性的同步曖昧感受,而飄泊的人就如呆頭呆腦的世界公園觀眾般,幾乎不可救藥。

如果《任逍遙》中的斌斌在最後一幕中,在不比他無聊苦悶的夜班公安的要求下,才能享受到以唱歌得到最迂迴而終極的自由,在《站臺》中,主人公們至少仍能在那在四面楚歌中活得有餘地的不協調。誰知那算好還是不好,至少那不斷推延的判斷不會讓人感到太大的壓力。

《站臺》可愛的地方,也許便是在容或簡化的主題化中,它能佔據一個類似支點的平衡位置,社會速度的problematic清晰了,批判卻未至於太性急明顯;人物是被動無奈,但卻是觀眾參與詮釋的結果,而不僅是導演的出擊點題。

2.

《站臺》失諸表達過度,這是賈也不否認的(《先鋒?對話:我們已經選擇》,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頁廿六)。這大概從電影處處充斥的背景音效(如電視電臺新聞)、又或車站廣播要通揖余力為、牆上的塗鴉說要打死賈樟柯等看得到。

從這些與電影情節(jié)沒太大關係的剩餘中,可以見到對賈導來說茲事體大的家國敏感還是其次,在一套看來記錄傾向特強的電影中,看到以上的超現實元素,或者就是導演對記錄片能記錄「真實」的最根本懷疑。

3.

趙濤。四月二十二日的歡迎聚會中第一次見到她,感覺就如同行朋友所說的:很客氣很得體,然而溢出來的姿態(tài)卻是,我不寒喧,請適可而止。真人的趙濤比在《世界》中賈導專誠為她找來的笨掘的保暖衞生衣裡的趙小桃要輕巧優(yōu)美多了。

然而,除了真人趙濤外,最是可愛最是自然難道不是《站臺》中的尹瑞娟嗎?萬般不願意的推卻了裝作一切都沒所謂的崔明亮、用藍色的毛冷掩面遮蔽自已的嬌憨、與鐘萍坐在背後一片白光的床上聊女兒心事、在寂寞的工作間隨蘇芮的老歌跳起不特別時髦的舞,恰當就是刺激,壓抑難道不就是無敵。

4.

王宏偉。王宏偉大概是最受歡迎的賈樟柯御用非職業(yè)演員。與賈一樣,他也是北京電影院文學系的學生,職志卻是當制片。他衣不稱身的西裝、瘦削的背影在《小武》中已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劇情給他安排的絕路與無奈更被他那愛理不理的情態(tài)闡釋得無以名狀,也無以超越。

在《站臺》裡,王宏偉的一口方言還是無法讓人聽得懂,但那也正是我最不能釋懷的理由:尹瑞娟把他拋棄了,他在團中再讓識身影更為綽約姊妹花,回汾陽後要與尹瑞娟結婚了,趕快與舊相好見個面。所有的情感,都與那無法聽懂的方言一樣,從不表現自己,聽不懂看不明是閣下的事,儘管那其實是最閃亮的。

5.

長版《站臺》中,我最喜歡的便是張和鐘萍在巡迴的路上,走到一處類似屋頂的地方,鐘萍肆意大叫,鏡頭隨叫聲搖到遠應屬一片山境的遠方。但在應是一片青山的框中,有一老漢似蹲還坐般堵住了鏡頭接近中央的位置。

雖然不能確切的點出賈導的用心,只知道他如此曾點評侯孝賢的技法:「在凝視過後將攝影機搖起,讓遠處的青山綠水化解內心的悲哀」,他隨後的豪言壯語道「我不迴避」在此姑且不強調,但老漢的出現不就是要模妨侯的做法然後把它搗毀嗎:把突兀的老漢置於鏡頭的中央,整套電影語言都隨之崩潰。

***

我當然不相信電影能紀錄甚麼真不能企及的「真實」,但如果「真實」的意思是由能觸動人來定義,《站臺》的確勝利完成,並且有剩餘有溢出?;蛘呔腿鐖?zhí)著偶然性的導演不會認為無需腹稿,在現場有甚麼感覺便「陏著感覺走」,而是先對自已想拍甚麼已經太清楚,然後再按具體場境的條件,再作應變。這種自由,雖然不直接,卻最真實並且不可多得。

http://yeahayeah.blogspot.com/2005/05/blog-post_31.html

 短評

賈樟柯的現實主義史詩片。影片幾乎是由一段段中、遠景長鏡頭組成,固定與橫搖為主,與侯孝賢的風格相近,這種遠距離的凝視極大地調動了觀眾的積極性,但也容易使沒有共鳴的人心生厭倦。導演用大量標志性歌曲、廣播、錄像和電視節(jié)目表現時代變遷,兼顧了寫實與抒情。敘事和生活一樣散漫。(7.5/10)

9分鐘前
  • 冰紅深藍
  • 還行

雖然說改革開放和新舊交替的這個主題我很喜歡,但是這片子太散太緩慢,終于到我即將無法忍受的沉悶高潮點結束。

14分鐘前
  • 思陽
  • 還行

那代中國人所經歷的人事物都有驚人的相似性,賈樟柯用了他幾乎能想到的方法來插入他記憶中時代所留下的痕跡,無處不在的流行音樂和物件細節(jié),越走越遠的人總歸還是回到了原點,本片不管是從技術還是創(chuàng)作主題上都算是導演最巔峰時期的代表作了,期待《天注定》

19分鐘前
  • 幽靈不會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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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不喜歡王宏偉,總覺得他把頹廢演成吊兒郎當。直到《是否》出來方才醒悟賈樟柯潛藏的心酸和動人?!阁w位的變換是不需要有所避諱的,當兩人彼此相愛,任何體位都是理所當然的」,史詩一般華麗的狂歡過后剩下的是一無所有。站臺是一處集散地、亦是年代更迭的坐標,塞滿了改革開放青春的迷茫和悵惘。

20分鐘前
  • 冰山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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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想死掉了,只剩下虛無,不同的是有些人看穿了早一點退出,有些人一輩子就陷在了里面--而且那真的是夢想嗎?這部感覺和科長別的片子都不太一樣,這么長的情況下(看了個3h+版…)劇情反而被刻意削弱,不斷出現的各種流行金曲我能接受,誰不曾在一個孤獨的夜聽著老歌突然就很難過呢

23分鐘前
  • 米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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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一直想要過去看看的年代。

25分鐘前
  • Enjoy_時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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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開水的聲音刺耳得如同遠方開來的火車 卻叫不醒多年以后的崔明亮了

28分鐘前
  • 小伙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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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武》里就發(fā)現了,王宏偉長的真像我爸。他就跟電影里的崔明亮差不多,渾渾噩噩的過著沒啥出息的小日子,幾乎難以糊口。全靠我媽才勉強有個人樣,真是個窩囊廢啊。原以為我能好過他?,F在壞了,我也光榮的成了窩囊廢中的一員。

33分鐘前
  • 付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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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朋友,普希金?!本拖矚g這種七八十年的調調,雖然賈樟柯用得有些過了,整個片子里都是那個年代的背景音。

35分鐘前
  • 大頭綠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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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感覺

39分鐘前
  • 影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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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 賈樟柯的導演生涯就是一串悖論——早年拍出來的東西神韻俱佳,技術方面卻粗糲到好比學生作業(yè);之后的作品越發(fā)精雕細作,韻味卻散了大半。

41分鐘前
  • 喂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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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臺有一種小城之春的氣質:它們都沒能把住時代的脈搏,但卻擁抱了整個時代。

42分鐘前
  • 圓圓(二次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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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以喘息的、逼人的真實。潛藏在個體命運最底層的無奈、掙扎、荒謬與尷尬。而生活本身就是劇情。

44分鐘前
  • 匡軼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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臥槽,太牛逼了。史詩級作品。賈樟柯野心真大,要為整個80年代肖像?!白屆耖g記憶充滿銀幕,以代替被官方壟斷的歷史?!?這時候的他才三十歲。

45分鐘前
  • 江寒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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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科長的電影并不粗糙,相反精致到有些強迫癥了。他極喜愛將鏡頭從人物身上緩緩移去,投向遠處的景物,逼你看眼前身后、墻里墻外,強迫你關注故事之外的時代細節(jié)。他又善于控制情緒,讓你的情感在噴涌前克制,卡在喉嚨里,吐不出來咽不下去。然后你發(fā)現,站臺在那里,可沒人出得去,生活原來是恐怖片。

47分鐘前
  • 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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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放棄理想與沖動,平靜而勞累地生活 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老婆七八個孩子一大堆.........

48分鐘前
  • 握不住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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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這么好

53分鐘前
  • 布宜諾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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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碼可以看三次

55分鐘前
  • 緩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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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含濤量較低

58分鐘前
  • 王大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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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次的寂寞掙扎在心頭,只為挽回我將遠去的腳步,多少次我忍住胸口的淚水……"有那么一天,你突然聽到了不一樣的音樂,并且,你發(fā)現自己都聽懂了。熱愛文藝在八十年代,是個人意識的覺醒,代表著身體、衣飾和發(fā)型的解放,對XX文藝座談會的掙脫,乃至冒著被懲罰的危險。《站臺》里的文藝,不單是文工團的金曲串燒,電影從1980年(劉少奇平反)開始,到1990年(渴望)結束,其實是一部悲傷的青春片。春風不度的汾陽小城,終歸是能收到南方沿海的改變信號,人們內心躁動,等待著什么發(fā)生??崎L采用一套群像組合,不斷進行省略留白,比如離開又回來的張軍,成為稅務員的尹瑞娟,消失的鐘萍。許多鏡頭美到驚人,平遙城墻下的交談,荒野中的火苗,韓三明的五塊錢,姑娘像春天的樹站著突然大風揚沙。立個 flag,2020年,平遙放映修復版《站臺》。

1小時前
  • 木衛(wèi)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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