輝夜姬拖沓著殘破的裙裾倒在雪地里，她曾經(jīng)見過這樣的畫面，也感受過切膚的寒冷。醒來時仍然身著華服囚在廣府豪邸，碎了一只精美的碗。

夢里雪地里的人死了?；钸^來，活著的是靈魂俱滅的肉體。那一刻要是真的逃出去了多好，凌冽的眉眼，散亂的長發(fā)，和跑動之中耗盡最后一分力氣的身體。低矮的屋檐墻壁之外，明明有一片山川河岳，花鳥走獸。春天夏天秋天冬天輪回流轉(zhuǎn)，草木枯榮，蟲魚死生。也不愧是活過一場。

高畑勛重新解讀了這個故事，比起一個故事，它更像一本文學(xué)。

人的出生，生存，成長，衰老，死亡。其實(shí)也不過是一場從澄月到人間的贖罪體驗(yàn)。死后一片白茫茫的無垢，永遠(yuǎn)比不上活著時的悲傷，歡愉，雜亂，流離。

人從土地河川里走出來，漸漸越來越習(xí)慣活在四方天里。手指告別了種植物，腳掌疏離了泥土。越來越像一個都市的人，卻越來越不像一個有生命力的人。

月亮。月永遠(yuǎn)與哀愁相連。游人可以對月旅夜書懷坐擁星垂月闊，失意人可以舉杯邀約三人成影。失去了家和家鄉(xiāng)的人，可以月夜出逃。巨大的月吞下這巨大的鄉(xiāng)愁，愁在夜里睡去。盡管明知夢醒之后無夢可做如此絕望，可畢竟還有一夜良夢慰藉，一夜黃粱美夢。

沒有人能夠從那個月夜中出逃，無論是崩潰前已無路可退的月夜，還是七彩祥云仙樂飄飄的月夜。我們逃不過生存之中紛紛擾擾的繁雜，也逃不過死亡之后的無所歸依。

只能偶然在夢里，有一輪巨大皎潔的月，緊緊擁抱著年少初初愛戀著的少年，飛過芒草和山林，漫山遍野的花，飛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直至青蔥山脈，白雪覆蓋。

吉卜力出產(chǎn)的動畫，極少是以催淚為目的的。但《輝夜姬物語》的淚點(diǎn)之多，想必超過了擁有吉卜力情結(jié)觀眾的預(yù)期。當(dāng)公主得知自己在人間的大限將至?xí)r對青梅竹馬的拾丸哥哥說：可惜一切都來不及了；當(dāng)竹取老翁老嫗跪哭在天邊祥云上說：求求你把我們也一起帶走吧，對不起，小公主。甚至當(dāng)伴隨著主題曲緩慢播放的演職人員字幕進(jìn)行到最后一秒出現(xiàn)“監(jiān)督 高畑勛”時，那何嘗不也是淚點(diǎn)。我仿佛看見2個多小時隱藏在這幅絕美人間繪卷背后做著道別姿態(tài)的高畑勛。2015年，老爺子正好滿80歲。

在2013年的吉卜力紀(jì)錄片《夢與狂想的王國》里，《輝夜姬物語》的制作人，高畑勛年輕的副手西村義明這么打趣自己：制作這部動畫的8年時間里，我從一個單身漢進(jìn)階成了人夫，現(xiàn)在連孩子都有了。言語中似乎有對大師慢工出細(xì)活的揶揄，但他認(rèn)真表示這會是高畑勛最后的最高的杰作。能否流芳百世恐怕只有在長遠(yuǎn)的未來才能被印證，但高畑勛賦予這部淡雅線描動畫片的生命力在其公映一周年后得到了再次升華。

我對高畑勛的名字知曉得比宮崎駿要晚，但是當(dāng)?shù)弥段灮鹣x之墓》《歲月的童話》《平成貍合戰(zhàn)》這些我的吉卜力最愛的監(jiān)督是高畑先生時，才后知后覺。高畑勛和宮崎駿都是日本二維手繪動畫領(lǐng)域里的勤才與天才，所謂天才就是擺脫匠氣，把自己的人生觀，對世界的喜憎與祝愿通過作品傳遞給觀眾。誠然，這也是一種創(chuàng)作者的任性。宮崎駿在作品里毫不掩飾自己對飛行器，機(jī)械人，怪物神靈這類設(shè)定的喜愛；與他的天馬行空相比，高畑勛很少涉及幻想類大場面動畫，除了一則用擬人手法含蓄嘲諷日本城市化進(jìn)程的歡脫貍貓故事外，他的視野所及之處還是生活這片真實(shí)泥土之上。

和普通二維動畫背景和人物分別繪制不同，《輝夜姬物語》是人物與背景一路繪制而成的，難怪在觀賞的過程中會產(chǎn)生一步一景的景深變幻效果。開篇的日本農(nóng)家田園風(fēng)鋪面吹來，山花爛漫給春天披上了一層衣裳，就如同歌謠里唱的“四季輪替，大地生命依序都蘇醒?！泵恳粠仄炼际茄胖碌幕B工筆畫。這8年想必就是為了雕琢出這樣賞心悅目的動態(tài)珍品。人物直接用線條畫出，保留著原始筆觸的軌跡，并且因?yàn)槭堑十嫸@得很清爽。雖然用的是西方的水彩，但高畑勛也不否認(rèn)是受到了中國水墨動畫留白魅力的熏陶。

輝夜姬因?yàn)樵谠轮忌夏慷昧讼路驳南勺訉θ耸篱g的深深眷戀，不由地產(chǎn)生了思凡之情，這是她最后醒悟過來認(rèn)為自己遭到懲罰的原因。輝夜姬這個角色卻繼承了吉卜力系動畫女主角的特性：親近自然，自由不羈，善良敏感。這無疑是高畑勛在《竹取物語》這則日本傳統(tǒng)民間故事之外，賦予輝夜姬的吉卜力式性格特征。如出生嬰兒人間走一遭，我本是小竹子，又不是輝夜姬。養(yǎng)父母的價值觀囚禁了寧愿“生而為人”的小竹子，看到竹筒里飛出的五彩霓裳，竹取老翁認(rèn)定這是上天的旨意要讓他將小竹子當(dāng)做公主撫養(yǎng)。有人把竹取老翁與公主的關(guān)系視作現(xiàn)代親子關(guān)系的隱喻，雖然不敢完全茍同，然而也是一種對電影的解讀。與其說是秉著上天的旨意要讓她幸福，不如說也是為人父母的一種任性之愛。老翁所謂的“天啟”，正是人世間眾多父母的天性使然。

老翁與公主非親非故，然而對公主的愛卻沒有來由地熊熊燃燒?？粗」魉χ勰鄣煤盟婆簲嘁粯拥男「觳残⊥纫粨u一晃地學(xué)會走路，老翁喊得喉嚨嘶啞，眼角沁出了眼淚。這是電影里頗為令人動容的一個瞬間，屏幕前的觀眾也和老翁一起經(jīng)歷生命成長的喜悅?？墒莻€體與個體之間的情感沖突也是由愛開始的啊。愛是輝夜姬生而為人最美好的禮物，她愛鳥兒、蟲子和野獸，愛青草和花朵，愛天地萬物，也愛養(yǎng)育她的父親大人，母親大人，即使他們沒有按她希望的方式去愛她，即使他們所理解的女人的幸福不是她想要的。

她在啟程返回月之都時，反駁天上的仙子：這里一點(diǎn)都不污穢，無論是喜悅還是悲傷，這土地上的生物，全都散發(fā)出光彩，魚蟲草木，還有人情味。從比人間清澄得多的月之都來的眾佛祖和仙子，反而是六根清凈，語言呆板的雕塑。這是監(jiān)督對他所存在的這個世界的肯定。輝夜姬懂了前人對這片土地的愛，觀眾也懂了。所謂云上的日子，究竟是針對輝夜姬對父母，周遭人任性的處罰，還是挽救她于世俗倫理的一個臺階，我認(rèn)為兩者皆有之。

輝夜姬是個有趣的角色，作為凡人再投胎，但保有自我意識，沒有在養(yǎng)父母的養(yǎng)育過程中受到別樣價值觀的引導(dǎo)。她生而為人，卻是個對物質(zhì)沒有欲望的人；所以說她并不完全是現(xiàn)代生活中為人子女的縮影，而是一個更完美的形象，更像是一個意志堅定，帶了前輩子價值觀來闖人間的獨(dú)立個體，仍然保留了一絲仙氣，雖然面對石作皇子浪跡到天涯海角的求愛，她感動了，離應(yīng)允只有一步之遙。天下無不散之宴席，親子緣分到此為止，輝夜姬逃開了人間生活中她不喜歡的那個部分，但大多數(shù)還植根在地球大地上的癡男怨女是逃不掉的。這是她和我們命運(yùn)的區(qū)別。

電影幾次通過夢境來闡述輝夜姬的心理活動。一次是在自己的成人禮之夜，一路狂奔回小山村，一樣的景，卻因?yàn)樾木车牟煌チ祟伾蛔詈笠淮问撬c拾丸哥哥久別重逢，兩人肩并肩夢游天地間的運(yùn)鏡方式美輪美奐，從無限接近太陽的白云藍(lán)天，到小黃花開遍的草地，再劃過鏡波芷水，監(jiān)督像是按了一只會飛的攝像頭在捕捉他們的行蹤，仿佛裸眼繪卷3D，超越了二次元動畫的表達(dá)境界。這樣的作品，我不想單純稱呼它為“動畫”，它是真正表達(dá)美的電影。

看到結(jié)尾時卻第一次因?yàn)榧妨Φ淖髌范滦牧耍灿x夜姬回月之都的仙人們吹啦彈奏著詼諧逗趣的曲子，我卻和老翁老嫗一起紅了眼睛。緣起是喜事，緣滅也是一場好聚好散的喜事。宮老調(diào)侃似的評論高畑勛：《輝夜姬物語》做到夏天也不一定能做完，雖然他正在制作著，卻也正嘗試著不去完成它。這種矛盾的心態(tài)恐怕只有高畑勛這樣藝術(shù)生命已經(jīng)能望到盡頭的大師才會有。高畑勛是那個不愿離開人間美好的輝夜姬，也是含辛茹苦孕育《輝夜姬》的父親。

還未復(fù)興便成絕唱，人間再無高畑勛。

    白色情人節(jié)，看了一場跟愛情無關(guān)的電影——《輝夜姬物語》，卻與愛情的終極命題有關(guān)——什么是幸福？取材于日本最古老的物語文學(xué)《竹取物語》，但沒有拘泥于原本，而是給出了導(dǎo)演（高畑勛）自己的理解。乍看之下，《輝夜姬物語》會給你一個探討“幸?！笔鞘裁吹牡谝挥∠?，但看到最后，話鋒一轉(zhuǎn)，你才發(fā)現(xiàn)，導(dǎo)演要探討的遠(yuǎn)不止“幸?！边€有“死亡”以及與其相對的“活著”。正如此前有影評人評價這部電影，說它為我們展示了吉卜力一貫的主義——“這個世界值得你走一遭”。（源自豆瓣影評：《鳥蟲獣 草木花》陳龑）
    
    一個問題——幸福就是指高貴的生活嗎？
   故事的一條主線，也是這部電影最初級的命題，就是輝夜公主的爸爸（凡間的父親）一直在想方設(shè)法讓她過上高貴的生活，因?yàn)樗J(rèn)為那是神賜予他輝夜后對他的要求，他認(rèn)為輝夜是神仙一般的存在，該過上像城里人說的那種高貴的生活。于是，他強(qiáng)行帶走了輝夜，也強(qiáng)行讓她學(xué)習(xí)高貴的禮教，要她趕快嫁人，因?yàn)椤敖Y(jié)成連理”后的公主才是幸福的。
    那到底什么是幸福？高貴的生活就是幸福了？對于輝夜來說，明顯不是這樣的。高貴對她來說就是受到限制，她不能像在鄉(xiāng)下那樣仰天大笑，她甚至連坐姿、走路都是要被限制，要合乎高貴身份的小心翼翼……影片情節(jié)中輝夜的惆悵，實(shí)際也是導(dǎo)演對這種衡量幸福標(biāo)準(zhǔn)的否定。
　那高貴的生活在導(dǎo)演眼中到底意味著什么？有一個情節(jié)有著明顯地暗示——影片中爸爸曾拿給輝夜一只被關(guān)在籠子里的鳥兒，高貴的生活，其實(shí)就是這籠中鳥，她被觀賞，她并非活給自己，而是活給別人看。其實(shí)極端地講，爸爸為輝夜做的，與其說是為了讓輝夜幸福，更像是為自己“幸?！?，因?yàn)樗瓿缮褓x予他的使命——給輝夜高貴的生活。

　一個悖論——人向往神仙的生活，神卻無法享受人的快樂
　輝夜的爸爸深知這個孩子來自于仙境，一心想讓她過回仙境的日子，所以才要把她塑造成公主，可能在他心中有過小小的假設(shè)——輝夜能在凡間過上神仙的生活，也許神仙就不會帶走她了。
　但這其中有個悖論，其實(shí)神仙并不想要過神仙的生活。
　為什么這么說？ 輝夜為什么被送到凡間？電影有交代是她聽到了天女在吟唱凡間的歌謠，她對凡間生了向往之情，于是神仙把她貶下凡間，讓她贖罪。為什么去了凡間就能贖罪了？這其實(shí)就是導(dǎo)演所表達(dá)的，走過凡間一遭后，再讓輝夜離開，她的感受如何？是極端痛苦的，對，這個痛苦，就是贖罪的過程。
　導(dǎo)演用了很多筆墨在渲染輝夜很厭煩那種所謂的高貴生活上，其實(shí)高貴的生活就是神仙生活的凡間版，人們之間保持距離，沒有過激的情緒表達(dá)，沒有像鄉(xiāng)下人那樣親密而自由的溫暖氛圍。而神仙所居住的月宮不就是這種高貴生活的極端版？冰冷而麻木。當(dāng)一眾神仙下凡來接走輝夜時，那些沒有面部表情的神仙，就是對神仙生活最大的否定。

　一個暗示——幸福其實(shí)就是“鳥兒蟲子和野獸，青草和花朵”
　那么神仙向往的生活是什么樣？輝夜所代表的神仙，向往的生活很簡單，就是小時候在鄉(xiāng)間與鳥、蟲、野獸、青草、花朵一起的日子，就像她常唱的那首童謠。值得一提的是，這首童謠出自導(dǎo)演高畑勛之手。而導(dǎo)演在電影中埋入了一個巨大的暗示，就是高貴的人們，其實(shí)也是向往這種生活的。
　回想一下，五個貴族是如何形容輝夜的？他們說輝夜在他們心中就像燕子安貝、龍首之珠、火鼠裘、蓬萊玉枝和去取佛缽路上采到的一支野花，其實(shí)這五件“珍寶”對應(yīng)的分別就是鳥（燕子安貝）、蟲（龍首之珠，龍與蟲的對應(yīng)）、野獸（火鼠裘）、青草（蓬萊玉枝）和花朵（取佛缽路上的野花）。王公貴族所追求的，回歸極致，不過就是輝夜所向往的。
　但別以為導(dǎo)演是要讓大家都回歸大自然，這未免有些盲目。當(dāng)輝夜夢回鄉(xiāng)間，看到以前的朋友都不在時，導(dǎo)演已經(jīng)將“幸?！边@件事說的很明白了，幸福也不是純粹的鄉(xiāng)間生活，而是淳樸的人間情，沒有人在，鄉(xiāng)間的生活也不是幸福。

　一個結(jié)論——無論幸不幸福，這個世界都值得走一遭。
　剛開始看《輝夜姬物語》時，總會帶著一些批判的視角，就像前面寫的那樣，批判幸福該不該是高貴的生活，幸福的標(biāo)準(zhǔn)是什么，人是不是應(yīng)該有選擇自由生活的權(quán)利……等等等等。但當(dāng)故事進(jìn)展到結(jié)尾時，我發(fā)現(xiàn)我錯了，這不是一部探討幸福不幸福、權(quán)利不權(quán)利的電影，而是探討“死亡”主題的電影。
　輝夜離開凡間，回到月宮過程中有一個穿上“羽衣”的儀式，電影中說，穿上它就會將在凡間的一切都忘掉，事實(shí)上輝夜也真的都忘了。這個“羽衣”像極了“孟婆湯”不是么？而死亡，被很多人都稱之為一種解脫，一種逃避凡間的辦法。但導(dǎo)演似乎不是這么想。
　輝夜一開始是向往離去的，她告訴爸爸媽媽，當(dāng)她厭煩了凡間為她安排的高貴生活時，她主動地尋求月宮的幫助，讓神仙帶她離開。對，很多人碰到無法逃避的煩惱，也許會選擇一個徹底把自己帶離凡間的方式——死亡。但當(dāng)輝夜真的要離開時，她卻后悔了，因?yàn)闊o論是高貴的生活還是鄉(xiāng)間的生活，只要她還活在凡間，都是幸福的，就像他對舍丸大哥說的，“只要有活著的感覺就好了”。所謂活著的感覺，包括開心、不開心，自由與不自由，包括在凡間經(jīng)歷的一切。

    我們總是去探討，到底什么是幸福？該怎么去追求幸福？好像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最重要的不是活著，而是幸福地活著，如果不幸福，寧愿去死。但《輝夜姬物語》不這么認(rèn)為，他給了大家另一種關(guān)于活著的結(jié)論，活著就是活著，活著就有快樂與悲傷，有如己所愿和情非得已，但無論經(jīng)歷了什么，最終我們至少都活著?；钪驮摻?jīng)歷這些，就該認(rèn)真體會這些，可以去尋求幸福，但如果暫時不幸福，也不應(yīng)該否定活著。
　

轉(zhuǎn)載一下，這篇評論寫得很好，原網(wǎng)站: http://blog.udn.com/Avathoth/16198429

《長恨歌》的詩，套用到高畑勳的動畫《輝耀姬物語》上，可以改為：

 

『竹戶有女出長成，養(yǎng)在深山人未識。

　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cè)。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輝耀姬物語》：一部寓意‘生’、‘死’的物語

故事改編自日本最古老的傳說《竹取物語》，講述月亮的仙女下凡，被竹取翁夫婦撫養(yǎng)，片霎間由姆指姑娘長大成傾倒眾生的公主，沉魚落雁的美貌引來各路公子垂青，玉食錦衣、卻始終抓不住幸福，歷盡人世間的悲歡離合，最後披上一襲“霓裳羽衣＂，帶著一絲悵然若失返回天上宮闕——那真正屬於她的歸宿。

脈絡(luò)簡單，卻是人一生的寫照：地球＝現(xiàn)世，而忘卻一切痛苦和凡間經(jīng)歷重返‘月界淨(jìng)土’則象徵死後的往生。劇終臨散場的一幕，嬰兒輝耀姬與月亮的映像重疊，點(diǎn)睛式帶出生死大同的參悟，而片尾曲的詞：“現(xiàn)在的一切是過去的一切＂亦與此主題相呼應(yīng)，因此從這角度出發(fā)剖析這部片，應(yīng)該不會有偏離宏旨之嫌。

古人云：『死生亦大矣?！挥^乎《輝耀姬物語》，之所以能帶來震撼，乃是因?yàn)樗鬃友Y是一則探討生、死大命題的普世寓言。原作提及女主角輝夜姬來自月球，因觸犯了天條而被放逐到人間，後又在一介凡夫俗子面前羽化登仙，留下?lián)狃B(yǎng)她長大、肝腸寸斷的兩老。到底公主是犯了甚麼罪而被貶落凡間的呢？又，為甚麼最後非得重返月之都不可？這些問題盤踞於高畑勳腦海多年，自年輕時於東映動畫工作、首度有將日本文學(xué)國粹《竹取物語》動畫化的念頭起，至78歲的高齡嘔心瀝血、終製作出《輝耀姬物語》這部曠世鉅獻(xiàn)，片長亦由原先預(yù)計的30分鐘擴(kuò)展成約3小時：『姫の犯した罪と罰』——這是貫穿全劇的主軸，並在電影預(yù)告、宣傳和海報的標(biāo)語上一再強(qiáng)調(diào)，足見這是導(dǎo)演真正想探討、向觀眾帶出的訊息。而既是出自《螢火蟲之墓》的大師高畑勳之手，又適逢是他人生體悟最多的晚年，反思的題材自然會是比較深沉、嚴(yán)肅的，雖不至於就是一部成人物語，但（骨子裏）絶不是一般灰姑娘式的童話。

但看畢整齣電影，觀眾（尤其是西方）卻普遍對公主到底因何故被貶落凡間一事一頭霧水，有著‘貨不對辦’、‘戲裡沒交代清楚’的印象。日本甚至乎有網(wǎng)友戲言，與其說是公主，倒不如說是竹取翁‘罪與罰’的物語。因此，這篇文章會聚焦剖析全劇的深層次意義，希望能揭開《輝耀姬》所述故事背後的真貌。

 

 

輝耀姬在月界所犯下的‘罪’

導(dǎo)火線的關(guān)鍵在於那首串連全劇的《童謠》：

　　『鳥兒、蟲兒和野獸　青草、樹木和花朵　孕育出人情』

輝耀姬為何兒時便懂得這首歌？她唱的版本為何又多了一段，是其他人不曉得的？

尾段有一幕，輝耀姬得知自己快要回宮，與老媼俱坐一室、撫琴唱和，並向她憶述說，自己第一次聽這首歌是在月之都的時候，由一位去過一趟地球、後又返回月宮的天女哼唱；而那段憶述，伴有兩段謎樣的畫面：一羣飛鳥劃過披上丹霞的富士山，男人手拖著孩子，在黃昏的沙灘上追鳥，奔入海中；鏡頭一轉(zhuǎn)，父子倆站在海邊的松樹下，仰望月亮，悵然若失，似在緬懷著誰。

由種種線索推測，這位月上哼歌的天女，想必就是日本另一則神話《羽衣傳說》的女主人翁，故事大略是說：

“一羣白鳥飛到湖中沐浴，脫下羽衣露出仙女的原形，被男子碰見。男子收起其中一件羽衣，使得一名仙女變不回白鳥，被逼留下。女子跟男子結(jié)婚、生子。女子叫孩子問男子羽衣藏在哪，找到羽衣後穿起變回白鳥，飛返天上，留下男子和孩子。＂

《羽衣傳說》據(jù)說發(fā)生的地點(diǎn)之一，就是可遠(yuǎn)眺富士山的三保之松原（海邊的松樹＋富士山），經(jīng)導(dǎo)演巧妙的移花接木、穿插在輝耀姬的物語中。原作中的仙女明顯是一直想返回天宮的，但因羽衣被竊而被逼逗留人間，高畑勳因應(yīng)劇情需要將故事稍作改動，為電影譜寫出新一則的‘後日談’，情景如下：

雖身在月宮，天女卻對人寰有一股莫名的牽掛，嘴邊常哼著地上那首童謠；尾段的“まつとしきかば　今かへりこむ＂是天女自己加上去的，因此地上沒有人聽過。歌詞意譯是：『如果此刻真的在等我的話，我會馬上回去（你那裡）?！凰菍α粼诜查g的丈夫和孩子想必早死了，而披上月之羽衣後，理應(yīng)會喪失一切塵世間的記憶，但每當(dāng)哼唱這首歌，眼淚都會不期然的淌下天女的臉頰?！昂懿豢伤甲h……＂目睹這副情景，輝耀姬不禁心動神馳了起來：凡間到底有甚麼事值得如此眷戀，以致披上月之羽衣後仍可以像藕斷絲連般，跨越時空、跨越生死的藩籬，觸動歌者的心靈呢？她望向這顆蔚藍(lán)的星球，不由得被當(dāng)中的森羅萬象吸引：飛禽走獸，鳥語花香以及人情味，林壑尤美，四季循環(huán)不息，充滿綠意盎然的生機(jī)。

這首‘天女之歌’讓輝耀姬一窺月界所沒有的森羅萬象，從而勾起她對人世間‘生’的憧憬，渴望下凡到世上來經(jīng)歷歌者心所繫的一切。

 

這，就是輝耀公主在月界所犯下的罪。

 

嚮往生存，有甚麼錯??？普通都會這麼想吧。

須知佚名的《竹取物語》成書時，傳入日本的佛教正盛，而整套作品在當(dāng)時社會背景的熏染下，都頗具濃厚的東方哲學(xué)色彩。戲中，月宮乃一清澄、無煩惱的‘極樂世界’——極樂、無煩惱之謂也，更準(zhǔn)確點(diǎn)說，是一切呈‘空’、哀樂不能入的境界，不生不滅，遑論七情六慾：佛家稱之為‘涅槃’。

‘涅槃’，意為滅、滅度、寂滅。沒有哀、怒、憂愁，同時亦沒有快樂。這與一般現(xiàn)代人腦海中的‘天國’、‘桃花仙境’迥然不同。（蘇軾晚年參透人生，“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的體悟便頗具這種禪味。）

在天人眼中，下界是一污穢、百孽叢生的地方，凡夫俗子被‘貪、嗔、癡’所苦，像痲瘋病人般追名逐利，困於永無止境的生死輪迴中，過著卑賤、朝生暮死的生活。佛僧鼓吹透過修行，擺脫‘貪、嗔、癡’的桎梏——世間一切煩惱的根源，達(dá)至一圓滿而寂靜的狀態(tài)（圓寂），從無止境的輪迴之苦中解放出來。

為突顯出這點(diǎn)，戲末來迎的‘月王’被描繪成釋加牟尼的模樣（原著僅稱‘看來像王的人’），站姿像一尊雕像般木然，而隨行的仙人皆表情空洞、目光無神，說穿了就像行屍走肉、沒有靈魂的空殼，與西方宗教的‘聖徒’大異其趣。甚至乎可大膽推斷，月界上的都是生前證悟涅槃而登仙的人。他們既視人間的七情六慾為累贅，自然不會體恤女主角與雙親離別的痛苦。（女官稱之為令人“心煩意亂的事＂，而膾炙人口的登場配樂‘天人の音楽’，高畑勳更建議久石讓採用曲調(diào)輕快的森巴風(fēng)組曲，以反映他們是來自一沒有俗世煩惱的世界這點(diǎn)，觀眾耳中聽起來卻反像慈航普渡的奪命梵音，足見其匠心獨(dú)運(yùn)。）

因此，嚮往俗世（輝耀姬口中的‘禁忌之地’）的塵囂生活，對那些證悟涅槃的天人來說等於走回頭路，想再去躺生死輪迴、受七情六慾擺佈的這灘混水。

 
這念頭是近乎‘異端’的存在。

輝耀姬成了月界的異類，作為仙人卻內(nèi)心糾結(jié)、羨慕起凡夫俗子的生活來；在眾仙人眼中，她的心智是被情感迷亂了。

 
月界所加諸於輝耀姬的‘罰’

輝耀姬犯下了‘罪’，那就是對人世間的‘生’有所嚮往，那月界加諸於她的‘罰’，又是甚麼呢？

上文提到過，這部片是一則以生、死為宏旨的普世寓言。如果公主的‘罪’是憧憬人世間的‘生’，所要受的‘罰’，無非是要她糾正這一觀念，對‘生’產(chǎn)生絕望而對回歸月界寂滅的‘死’抱有嚮往。因此，輝耀姬被抹去她作為天人的記憶（除卻那首事情觸發(fā)點(diǎn)的童謠），如願以償?shù)穆淙敕查g，親歷人世間的苦和悲歡離合，飽嘗一眾凡夫俗子所帶來的滋擾，在長期壓仰、積怨底下終興起尋死的念頭。這裡的‘死’並非指一般的死，如飛來橫禍、疾病或衰老所帶來的死，而是指‘心死’——杜絕一切生存的意欲，萬念俱灰，對世間的價値、愛?恨全盤加以否定。

古人云：『哀莫大於心死?！恢幌x耀姬看破紅塵、參透人間是苦的道理，由衷想重返寂滅的‘月界淨(jìng)土’（死），她便達(dá)到天人懲罰她的目的，同時亦是‘罰’本身的終止（‘懸解’）。

 

這就是輝耀姬下凡所要受的天刑。

 

換句話說，這場流放下界的人生，是月界為異端公主度身訂造的“思想改造計劃＂。

故此，公主的罪與罰，可以理解為人對生與死的天問，對世間之是美是醜，以至生而為人、對生存意義的反思，藉此勾勒出入世與出世兩種世界觀的衝突，而衝突到最後，是月界一方勝出了。

被天皇從後熊抱的剎那，輝耀姬的心發(fā)出了吶喊，說：“我受夠了，我不想再待在這種地方。＂這種厭世的想法與尋死無異，正中天人的下懷。（之前拒絕入宮做妃嬪的時候，輝耀姬已對老翁說自己做好輕生的打算，手拿起織布機(jī)上的昆蟲屍體自喻。那時的她內(nèi)心積怨已達(dá)臨界點(diǎn)，天皇的一抱、收定音之效。）在她不經(jīng)意向月亮呼救的一瞬間，月界撤回對她的絕罰，輝耀姬有回了一切天人的記憶，想起自己當(dāng)初是為了甚麼下來凡間，又為何懂得唱這陌生地方的歌。

結(jié)果，她後悔了。

“啊啊，我究竟待在這片土地上做了些甚麼……＂這是人臨死前，總結(jié)自己一生所作出的感慨。當(dāng)今有多少人，為遷就父母而犧牲一己幸福，因無力改變現(xiàn)狀而出賣自己的理想，被社會制度盲目牽著走而迷失了自然的天性，長期埋沒真我，即使最後過的是錦衣玉食的生活，又有甚麼意義？都白活了，覺今是而昨非的時候?yàn)闀r已晚。縱然已領(lǐng)悟幸福的眞諦，但已經(jīng)回不去了；死神不會因你對人生有新的體會而放慢腳步。要來的還是要來。（在輝耀姬失去意識、被‘飛天’接上祥雲(yún)的彌留之際，讓她與父母作最後的相擁泣別，已是莫大的慈悲寛容。）

對月?lián)崆?，輝耀姬苦苦哀求讓她繼續(xù)留在凡間，多感受一下“在這片土地上活著的幸福＂，所表達(dá)的正是這種對人生的欷歔、無奈和歎息。

因此說，這部片其實(shí)是人生的縮影——用一個時辰，講完一生。戲裡何謂‘有意義’的人生，至少對女主角來說，是絕不含糊、拖泥帶水的，連五歲童也看得出，她想做回‘竹荀’，過童年過的生活：偷田瓜、捉野味，結(jié)伴嬉山玩水，捨棄軒冕，寜作綻放於田原邊的一朵野花，“像鳥獸一般活著＂；套用石作皇子的話，就是“將朝夕的運(yùn)作視為喜悅，將四季的變化視為糧食＂——與自然為伍，去感受淳樸的鄉(xiāng)土人情，即使有時候只能用草根果腹；撇下仙境的恬逸，寜與真命天子在凡間同甘共苦，即使最後步向死亡。（這席話其實(shí)是說中公主心坎的，使石作皇子成為五名求婚者當(dāng)中唯一讓公主動過心的人，只是‘信言不美，美言不信’，有這份心意的人不會用如此浮誇的話說出來。）

這理想鄉(xiāng)的生活，頗像道家所描繪的‘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並，惡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得矣?！还餍膰坏男腋?，其實(shí)就這麼簡單。五名求婚者最終雖鎩羽而歸，但輝耀姬抗拒的其實(shí)不是婚姻，而是造作、虛情假意的‘偽’。輝耀姬一生都在追求‘真’，真近乎‘自然’。

無奈，想做回自己、與所愛的人一同追求幸福時為時已晚：就在短短一瞬間，輝耀姬確曾萬念俱灰、屈服於厭世的絕望底下，請求月亮的仙人來接她走，後悔莫及。這場‘出生’與‘入死’的處世角力，是天人勝出了，取回天人記憶後的輝耀姬怎樣想對他們而言已無關(guān)痛癢。終幕，天人來迎，在披上遺忘的月之羽衣前，輝耀姬對自然界作出最後一次歌頌，超越一切地肯定人世間的美?！斑@裡一點(diǎn)也不污穢?。Υ叽偎x開的女官，她反駁道。對輝耀姬來說，這世界是瑕不掩瑜的，有鳥，有樹，有生命，以及人性的光輝。父母的愛、人與人之間的眞情，可以抵銷凡間一切的苦難。無奈，一襲羽衣披上，這活出人間‘真、善、美’的絢爛生命也跟著香消玉殞，教人無限惋惜。

 
月界一直在幕後誘使輝耀姬萌生死念

觀乎網(wǎng)上評語，都普遍將悲離的結(jié)局歸咎於老翁身上，說他自把自為、不理會女兒的感受，騎刧了女兒的人生，然後將焦點(diǎn)放在家長與子女的代溝上，說幸福無價、錢買不到幸福云云。沒錯，但這只是淺析之見，忽視滲透全劇、月宮力量的作祟。至少，這不是物語最深層次意義想帶出來的訊息。在這篇文章所著眼的‘罪與罰’框架下，可以斗膽說，老翁，五名求婚者，以至乎天皇，都不過是月宮仙人手上、處心積慮要把輝耀姬一步一步迫向‘死亡’的棋子。說穿了，就是整套童話般的物語，由始至終都是天人佈的一個局，要教輝耀姬萌生厭世之念、割絕一切紅塵眷戀，恍悟人生是苦?歸根是命，好早日登仙。（這就是為甚麼輝耀姬初頭長得如‘竹荀’般快，到了十三、四歲荳蔻年華以後，速度又慢下來的原因，京城的後段才是天人真正“感興趣＂的部份。）

任誰都說得出，竹取翁擧家移居京城是整部物語的轉(zhuǎn)捩點(diǎn)，戲中用‘現(xiàn)在’與鋪陳的‘過去’作了個有力的二元對比。（鄉(xiāng)間的童年是公主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同時亦是竹取翁夫婦等一眾人最幸?？鞓返臅r光。）但是別忘了，是誰在竹林爆出一莖又一莖的黃金和綾羅綢緞給老翁，為搬遷以至令公主痛不欲生的日後談提供了動機(jī)及雄厚財力之基礎(chǔ)。“上京把女兒培養(yǎng)成高貴的公主殿下，過配得上這些衣裳的生活，讓貴公子對她傾心，這才是公主的幸福。＂——老翁只是揣摩天意，將之付諸執(zhí)行而已；試問有誰生在迷信時代，親歷此一連串神蹟後不會作這聯(lián)想。誰來當(dāng)輝耀姬凡間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屬天擇，只可以說選竹取翁選對了人，而一開始竹取翁也把公主當(dāng)作‘上天賜給老夫我’的禮物，將人偶大的她捧在掌心不讓老媼碰；將公主視為己物的心態(tài)到最後都沒變，但與京城的薄情郎不同，他是真心愛她、想她幸福的，只是他揣摩天意著手為公主籌備的幸福，實(shí)是天意要加諸於她身上的刑戮，要將她一步步迫向絕望的深淵。（戲的開頭，在野孩子和老翁喊‘竹荀’和‘公主’的拔河中，蹣跚學(xué)步的嬰兒選擇走向老翁，似已預(yù)示自己長大後會順父意當(dāng)一名‘公主’的宿命。）老翁沒有錯，是人傻得有點(diǎn)可愛罷了。

畢竟，輝耀姬所憧憬的世界，不是只有自然界的美，也有人性險惡的醜陋面。要輝耀姬認(rèn)清‘人間是苦’，沒有比感同身受來得更有說服力。富貴，人之所欲；假如要懲罰的對象是坊間一凡夫俗子，大可一開始便把他生在京城一戶窮家庭裡，用貧困窘迫使他速速就範(fàn)、擧白旗投降；但當(dāng)對付的是一位可以說是正能量化身，“只要能過自己的生活，跟你一起啃樹皮也幸福＂的超樂天女孩，就要逆坊間之道而行，讓她一嚐心嚮的鄉(xiāng)土人情後，綾羅加身、把公主的心囚禁在一襲襲華服底下，置於一座用朱甍碧瓦砌成的監(jiān)獄中（就像老翁給公主編的‘上等竹籠’，公主恍如那隻籠中鳥），而彷彿正是天有意要與她作對般，除了享之不盡的財富外，輝耀姬又擁有天賦的傾城美貌和才華，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慕名來求婚的貴族子弟多如過江之鯽；一心嚮往原野自由的她被安插在繁文縟節(jié)的帝都，猶如魚脫於水，痛不欲生，一切實(shí)屬天意安排，而這迂迴的懲罰手段最終也湊效了。

紅顏禍水，彷彿每一樣天賜在她身上都成了詛咒。（甚至乎可進(jìn)一步推斷，故事若發(fā)生在現(xiàn)代，結(jié)局一樣不會有變。）

諷刺的是，這些上天賜予的沒有一樣是她自己想要的，而她真正想擁有的最終卻一樣也沒有得到，只能說是造化弄人。把賬都算在老翁頭上，是get不到整件事情的始末。（雖有說，真正需要“思想改造＂的似乎是那個天皇，但此純屬戲言。）

命名宴一幕，御簾後的公主無意間聽見賓客酒後失言，不禁悲從中來：理應(yīng)衷心向她道賀的賓客，竟出如此輕佻的冒犯之言，讓公主驚覺他們來給她慶祝的這份心意是假的，老翁為她辦的這場‘宴會’是假的，禮教的繁文縟節(jié)，連同當(dāng)前玉食錦衣的生活，一切都是假的；公主的心情，頓時像周遭搭建的海市蜃樓般崩潰了。悲憤交雜下，公主奪門而出，抖掉累贅的十二單衣，狂奔在京城大道上，直往深山的兒時舊居奔去，想找回往日生活的‘真’。

公主奔走京城的這一幕，天上的月輪大得幾乎佔(zhàn)據(jù)了整個夜空，彷彿伸手可及；照‘罪與罰’的解讀，公主此刻‘待不下去’的想法，與月界要她萌生的厭世之念相差無幾，是瀕臨‘死’的絕望。（公主傷透心折壞貝合玩具的那段，配樂就名為《絶望》。）也因此，象徵‘死亡’的月亮以近在咫尺的姿態(tài)呈現(xiàn)，然後形影相隨般，時而高照，時而隔著枯木窺視著公主於樹叢奔馳的身影，畫面也愈趨凌亂、筆觸狂厲奔放，捕捉公主心亂如麻的心境，是導(dǎo)演的表達(dá)手法。這是戲的經(jīng)典劇照之一，同時亦是本作角色最澎湃的情緒波動。

接著毀壞後園的假山造景一幕，滿月當(dāng)空，公主怪責(zé)自己給別人造成不幸，嗚咽著喊：“假的，假的，都是假的，連我也是?。⒅灰娫鹿饷鳡N，默默注視著一切照盤算的方向發(fā)展，彷彿是導(dǎo)演在提醒觀眾誰是幕後的始作俑者。如果說這是齣悲劇，那這是一齣沒有奸角的悲劇，結(jié)局更教人痛心，彷彿罪、苦難是固有於世間，悲離是宿命，缺陷屬人生本質(zhì)的一環(huán)。

最後，乘祥雲(yún)升天回月宮的一幕，理應(yīng)失去一切凡塵記憶／情感的かぐや姫迴首，望向蔚藍(lán)的地球，一股莫名的不捨襲來，潸然淚下，就像兒時自己第一次唱那首《童謠》哭的時候一樣，一切盡在不言中。如主題歌所唱，生命的記憶（經(jīng)歷），是深刻地烙在靈魂上面：記憶可以消去，情感可以消除，但靈魂上的烙印不會就此消卻，是生存過的證明，頗有“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之憾。

 

落入凡間的‘生與死’＝月亮公主的‘罪與罰’，這，就是整部《輝耀姬物語》的來龍去脈。

‘生＝罪?死＝罰’，這類二元對比的手法遍佈全?。骸l(xiāng)郊?城市’、‘童年?成長’、‘禮教的束縛?田野的奔放自由’、‘理想?現(xiàn)實(shí)'、‘美?醜'、‘貴?賤'、‘浮華?恬淡’、‘希望?絕望’、‘公主率性的真?情郎虛情假意的偽’、‘男權(quán)的主導(dǎo)?女性的被動’以至主題歌的‘過去?現(xiàn)在’……例可以一直舉下去。

因此，高畑勳借《輝耀姬物語》想探討的，是觸及人生命最本質(zhì)的議題，公主的‘罪與罰’，是人對‘生與死’的天問，向觀眾帶出入世與出世兩種處世態(tài)度的反思：人是甚麼？生存的意義是甚麼？天意之於人又是甚麼？世間有値得冒死追求的人生嗎？面對命運(yùn)的崎嶇波折，是該逆來順受還是負(fù)隅頑抗？

世間是美？是醜？人性本是善？是惡？世間有所謂對或者錯嗎？還是一切鏡花水月，根本無從區(qū)分？

人有宿命嗎？古賢的人生觀和哲學(xué)放在現(xiàn)今還適不適合？有得選擇，你會來這個世界嗎？知道死期在即，你又會怎樣改變自己的生活？

這部片的深度，絕不止乎‘愛情'、‘物質(zhì)幸福'、父母與子女之間的溝通這麼簡單。

 

 輝耀姬下凡曾死過兩次

公主從命名宴奔走出京城，回到深山的故鄉(xiāng)，發(fā)現(xiàn)一切早已物是人非，竹戶被陌生人佔(zhàn)住，捨丸和兒時玩伴們隨木工師傅的聚落遷離，只留下那棵枯樹。（由她與燒炭老人的對話可知，輝耀姬那時是人生第一次經(jīng)歷冬天[一歲未滿，囧]，以為山是真的死了、不會回春；從往後的劇情推算，由降生到被天人接走，輝耀姬實(shí)際在凡間只待了約四年時間。）

形如槁木死灰的公主隻影形單走下山巒，穿越飄著雪的梯田，最後不支倒臥雪地上；滿月當(dāng)空，周圍盡是一片只有白色和灰色的世界。“我看過這片景色……＂公主喃喃說完便閤上眼，之後有叫作‘飛天’的月宮仙女前來，在她身上空盤旋，似是守護(hù)。

須臾，公主在自宅的御帳臺上驚醒，發(fā)覺外面的宴會仍在鬧烘烘進(jìn)行著，身旁的女侍童熟睡如常，許多觀眾便以為剛剛發(fā)生的是一場夢。

但倒臥雪地一幕，輝耀姬確實(shí)在凡間死了，關(guān)鍵線索是御帳臺上、貝合玩具的碎片：若然那一段是夢，醒後斷不會有夢中奔走前、輝耀姬傷心折壞的貝合玩具。而死前她回想起的那片白色、灰茫茫的世界，正是自己下凡前曾居住、四大皆空的‘月界淨(jìng)土’。（後來憶述‘天女之歌’那段有繪出來。）這回想，大概是要對輝耀姬之死作出提示。（‘月界淨(jìng)土’[寓意上]＝‘死’）

恐怕實(shí)情是，輝耀公主未受完天刑便率先氣絕，還有著‘罪’，因此，‘飛天’所象徵的月宮力量介入、把時間?；氐轿闯鲎咧啊Q句話說，輝耀姬還未領(lǐng)略天人罰她下凡要她領(lǐng)略的教訓(xùn)便Game Over了（未心死身先死），於是月界將塵寰的時間reset過來。（月宮仙人似乎都擁有某程度操縱時間的能力，輝耀姬後來爭脫天皇的熊抱時，便展現(xiàn)似是能將時間凍結(jié)的能力。）月亮，似是默默地等待輝耀姬從凡塵眷戀中悔悟過來……

這是輝耀姬在凡間第一次的死。

在這之後，輝耀姬成熟了許多，乖乖聽相模的話染齒、拔眉，往父親心目中的‘高貴の姫君’形像邁進(jìn)，似是惦記燒炭老人說過的一番話，把眼前的苦難視作一場冬、一場考驗(yàn)，默默地等待自己的春天到來。戲中，她放生過三次動物：被拴起的貓，蚱蜢，以及竹籠中的麻雀，分別對應(yīng)《童謠》中的‘野獸’、‘蟲兒’和‘鳥兒’，正是寄託自己嚮往自然／自由的情懷。

到了五位達(dá)官貴族求婚的戲肉，公主將計就計，向他們作出五寶之刁難，答應(yīng)嫁給那位尋得寶物的人。（原作中，かぐや姫是自己想出那五個難題的。）素未謀面便將自己比作稀世真寶，輝耀姬識破他們的虛情假意，愛上的只是從別人口中聽來的‘高貴の姫君’，但終究這‘姫君’形像是禮教制度的支配底下打造出來的，並不是真正的自己，真正的自己是熱情奔放於林壑山水之間的。情郎以贗品充數(shù)，企圖瞞過かぐや姫的眼睛，愈加突顯這份愛的假和人性陰險的醜陋面。再一次，物語以五件寶物的‘虛幻’對比《童謠》中大自然美的‘真’：

 

　　蓬萊山玉枝＝‘樹木’

　　火鼠的裘衣＝‘野獸’

　　佛陀的御石鉢＝‘花’（石作皇子送上朵紫雲(yún)英代替，謂花生在石旁）

　　神龍的五色珠＝‘蟲’（古通‘蛇’＝‘龍’）

　　燕子的安產(chǎn)貝＝‘鳥’

 

《童謠》唱的，是公主真正想過的人生。這代表人工贗品雕琢得再怎麼精美，都取代不了大自然的一朵花、一株綠草，不能帶給公主心嚮的幸福。假的蓬萊玉枝，被燒盡的火鼠裘——“這就是我在他們心中的價值。＂這也時時刻刻提醒著公主，一日她所等待的春天未來，當(dāng)前的自己也是贗品，像後園的假山水造景一樣。

五人求婚這段用了層遞，由令人哭笑不得的演獨(dú)腳戲到鬧出人命，公主的反應(yīng)也由起初的笑呵呵，到手震，到沉默，到伏地痛哭，到自暴自棄與哀慟自責(zé)，心境愈來愈趨近月宮仙人要的‘死’。

等到最後，春天沒有到來；公主緬懷童年故居，重遇捨丸。那時候的她已經(jīng)取回天人記憶，知道自己下凡受罰是怎麼一回事，儼然像名宿命論者般在拋謎語：“不可能了＂—“太遲了＂—“沒辦法，已經(jīng)逃不掉了＂—“就是被找到了。＂換句話說，就是：『我的一生由始至終都是一盤設(shè)好的棋局，在他的掌握之中，根本沒得跟他鬥，我是逃不出他的五指山的?！凰?，可以是指‘天人’，可以是指‘命運(yùn)’，可以是指‘死神’，總之，就是人不可突破的‘宿命’。捨丸似懂非懂，但仍二話不說，要公主跟他一起私奔。公主被打動，也就豁出去，做回童年的‘竹荀’，與青梅竹馬的捨丸相擁在一起，想再續(xù)前緣；兩人遨遊天地，飽覽繽紛花海和田園風(fēng)光。（這就好像末期癌癥病人，知道自己死期在即，索性把儲蓄和退休金都花掉，跑去環(huán)遊世界。）藍(lán)天白雲(yún)，太陽高掛，象徵著‘生機(jī)’、‘生命力’。二人飛上蔚藍(lán)天際，俯瞰海景，然而就在這時候，月亮在光天白日的情況下出現(xiàn)了；瞧見月亮的公主驚惶失措，懇求給她寛限多一點(diǎn)時間，並叫捨丸抱緊她、不要放手。月亮的力量拆散了兩人，輝耀姬失去知覺，由高空跌入海中，激起一道高高的水柱。

捨丸驀地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與公主重逢的草地上，卻不見公主的蹤影，便與觀眾一樣以為剛剛發(fā)生的是一場夢，而另一邊廂，公主乘牛車返回了京城。那不是場夢，公主落入海中之後確實(shí)又‘Dead End’死了，仙人發(fā)揮月宮力量，再一次把時間調(diào)回去。

這是全劇唯一的『Problem Scene』。正因?yàn)檫@不是一場夢，更叫人難以忽略捨丸樵夫已成家立室這事實(shí)。就劇情上來說，這設(shè)定完全多餘；就道德美學(xué)來說，錯得一目瞭然；就藝術(shù)效果來說，是把高潮前一幕的氣氛和感動都?xì)Я耍鯏」P。公主是無辜的，對捨丸有家室之事不知情，問題出於捨丸這負(fù)義男身上：一個肯二話不說，為她拋妻棄子的男人，能為她真正帶來多少幸福？好像公主一直所憧憬的幸福，到頭來都是場空，最多也只能做人小三似的，簡直是教觀眾暗呼月亮快點(diǎn)來接公主回宮，阻止劇情往這一方向發(fā)展。（而天人之後確也很快就出手了。）照高畑監(jiān)督的說法，與捨丸‘飛翔’這幕原是為了讓公主“感受地球和人間的美好＂，而參照劇本原案，起初飛在天上的公主和捨丸會目睹的，是人們“在不同的土地上生老病死，是一段有如走馬燈的情景＂，後來才把這一幕的主題改為“公主和捨丸的心靈結(jié)合＂。（詳見《THE ART OF 輝耀姬物語》pg.191,228。）

亦即是說，‘飛翔’一幕的原案其實(shí)更能切題，以‘人間美’為出發(fā)點(diǎn)，遍覽地上的生老病死，呼應(yīng)全套的‘生?死’宏旨，而月亮的出現(xiàn)也就有了合理解釋，因?yàn)槟嵌螒蚴窍筢缛伺R終前所看到、有如‘走馬燈’一般的景象，在更改主題後才走了樣，把焦點(diǎn)落在男女之愛情上而令觀眾耿耿於懷男方已有家室一事。

也許，這是導(dǎo)演想表達(dá)，世間的事真的說不準(zhǔn)（公主在對白也只是說，“如果和你在一起，或許我會很幸福＂），反映世間無常，以前的時光真的回不來云云?？傊瓷先ビ休x耀姬到最後都是在被男人騙的感覺——也許，這更能點(diǎn)出劇中主人翁的苦命吧。

古人云：『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惠x耀姬之所以美，源自於她對‘真’的執(zhí)著?！赫嬲撸\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

不論是以機(jī)智打發(fā)五位求婚者，還是與象徵傳統(tǒng)禮敎之枷鎖的相模鬧彆扭，公主都矜持著這份‘真’，對高畑勳而言，這種勇於擺脫父權(quán)社會的桎梏，衝破長期壓抑所展現(xiàn)的女性自覺，才是真正的女性之美。

輝耀姬一生都在追求‘真’，真近乎‘自然’——也就是‘不刻意’。‘不刻意美而美’，就是美的最高境界。

賞櫻的一幕，一片赤子之心的かぐや姫一溜煙跑上山坡，望著飄落的櫻吹雪興嘆，洋溢的是對生命的喜悅。由作為躺在母親懷抱裡的嬰兒，因聽見鳥語松濤而發(fā)出嘻嘻笑聲，到長大後陶醉於天地之美，這一份，是許多都市人早已失去、對生命的熱情。看她一個人在櫻花樹下跳跳轉(zhuǎn)、翩翩起舞，猶如落入凡間的折翼天使，把日本文學(xué)中物の哀れ所刻劃之淒美推向高峰；不論是舞姿，還是天真爛漫的笑容，都是一曲對生命無上的禮讚，美得令人痛徹心扉。櫻花飄落如雪，誰知背後藴藏的，是世間美倏忽即逝、以及伊人終將香消玉殞的悲命？

及後與捨丸翱翔天地間，公主張臂叫天地接納她，表達(dá)的何嘗不是“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的情懷！

當(dāng)這樣一位天真無垢的陽光少女，下凡到這齷齪的世間來，最終都無奈被紅塵種種迫得萬念俱灰、屈服於厭世的絕望底下，所給世人的警示，又是甚麼呢？

 

 

總評：層次高?意涵深?韻味濃

這套費(fèi)時8年、耗資51億日圓的鉅製，可謂高畑勲晚年集大成、登峰造極之作。

能夠把一則古代平平無奇的神話改編至這個地步，把主人翁的公主塑造得這麼有血有肉，為人物角色注入如此豐沛的靈魂，並把一人的人生昇華到普世寓言的層次，是超乎所有預(yù)期的，可謂青出於藍(lán)，頗有點(diǎn)石成金之妙。（原作《竹取物語》雖不至於是‘石’那麼糟，但故事中的公主始終給人高不可攀、不食人間煙火的印象，勾不起讀者心中的共鳴。）

電影猶如一面鏡，映出社會百態(tài)，又，原作中對禮教文明的虛偽，以及人性‘貪、嗔、癡’之醜陋的批判，穿越時空，至今依然擲地有聲，看完在人的心靈迴蕩，不乏繞梁不去的餘韻。

返璞歸真的水墨畫風(fēng)，恍如觀賞一軸會動的繪卷，畫中有詩，令人耳目一新；寥寥數(shù)筆，東方的女性美便躍然於紙上，又豈是如今氾濫的CGI動畫所能企及？

 
在日本的票房成績雖不如理想，只夠回成本的一半（只及宮崎駿同期電影《風(fēng)起了》的1/5，囧），但是意涵比起那些商業(yè)化、華而不實(shí)的荷李活電影好上不知多少倍，堪稱動畫史上最高傑作；這樣一塊藝術(shù)瑰寶，說要把它納入人類精神文化遺產(chǎn)之列也不為過。

觀乎宮崎駿電影，以至西方動畫公司製作的動畫（包括迪士尼），沒有一套曾帶給我如此震撼，有種此套已成絕響、一覽萬山小的感覺。票房不滯，只可以說是曲高和寡。（我敢說，連日本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錯過了甚麼。）

我認(rèn)為，一套片若能如此帶起觀眾對生命的反思，也就履行了文藝熏陶人心的社會責(zé)任。（尾段雖有『Problem Scene』的遺憾，但無損整套作品的深度。）

因此，我給予這部電影最高的評價：

A++[★★★★★★★★★★ + 2.5★]

破格的12.5/10星，經(jīng)典神作的『A++』級

人類總是執(zhí)拗的在別人的故事里找尋自己百無聊賴活著的痕跡，這是一種十分存在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行為。我們無法看破，又或者看破也無力做出改變的、個人的憂郁、痛苦、彷徨、死亡，總是希翼借助別人的故事來使我們的選擇變得更加自由和肯定。

而動畫往往是成人夢想最好的載體。

高畑勲的最新長篇動畫電影かぐや姫の物語改編自一個可能是亞洲小孩都耳熟能詳?shù)纳裨拏髡f竹取物語，這是一個我在兒時覺得既冷漠又諷刺人性的寓言故事（那時總覺得跟嫦娥奔月有著說不出的相似但又截然不同的奇妙聯(lián)系），人類的復(fù)雜的感情，是靈丹妙藥，亦是飲鴆止渴，但總比沒滋沒味兒的仙宮生活來的真實(shí)。

而真實(shí)，往往是最不可求的。

輝夜姬當(dāng)然明白這個道理，拋家棄夫飛往月宮的嫦娥也許也在無數(shù)個廣寒宮清冷的日夜里看了個明白。輝夜姬被“貶”下凡間，來遭受人間冷暖，她從人間的萬物中，感受到了一切辯證的情感——越是帶給她快樂的，往往都是可以摧毀她的。就跟美國Super Hero的主旨一樣：With great power, comes with great responsibility，體現(xiàn)在凡人身上的往往是 With great happiness, comes with great suffering。

但是我要說的不是這些。

真正搔在我心頭癢癢肉上的是這部動畫電影關(guān)于女子形象的刻畫（輝夜、媽媽、女侍），也是我認(rèn)為其與嫦娥奔月存在相似點(diǎn)的原因。她們堅強(qiáng)獨(dú)立，就算被世俗撞了下腰，也能輕盈搖擺。她們的存在是為了襯托大部分男性的愚昧。在這個公主不需要王子只需要白馬的年代，男人們會越發(fā)感受到女性的“不可控性”（當(dāng)然聰明的男人根本不會想去控制女性）。舉個細(xì)節(jié)栗子，輝夜和Sutemaru哥哥故鄉(xiāng)重逢時，哥哥提議抱著輝夜私奔時被輝夜拒絕，“我可以自己跑，而且更快”。然后帶著哥哥飛天翻云覆雨。女性在這段關(guān)系里一直是掌握著主權(quán)的，她的愛情一直在闌珊處，即使Sutemaru早已娶妻生子。

嫦娥也是如此，即便后人不停地想要為她奔月編造出合理的符合男權(quán)社會價值觀的理由，例如李商隱曰：“嫦娥應(yīng)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這其實(shí)是非常典型的男性視角下對女人叛逃行為的解讀。

但是女人是何其復(fù)雜的生物。

女人不需要被解讀只需要被記住。“就算得不到他也要他一輩子記住我?！?這是千千萬女性對愛情的態(tài)度。她們只需要化作心口的朱砂痣和窗前的白月光，她們不該經(jīng)受世人世俗的妄測。與其替嫦娥和輝夜操心不如可憐可憐留在世俗渾湯里的Sutemaru和后羿。

但是大多男性的胸襟都是可以包容女性的不穩(wěn)定和莫測，因?yàn)閻矍閺膩砭筒皇撬麄儊淼竭@人世上主要追求的東西。

所以他們應(yīng)該也能包容這篇拙文。

明羅念庵的醒世詩廿二首、明栯堂禪師禪師的山居詩四十首以及清胡大川的幻想詩十五首，是我最喜歡的三組“組詩”，無一首不是精品。其中，最接地氣的要數(shù)胡大川的幻想詩了。十五首詩基本把人的妄想或夢想用最美的語言說盡了，反復(fù)吟詠，至今新鮮。

浮沉道力未能堅，世網(wǎng)攖人只自憐。四海應(yīng)無極樂國，九霄豈有寄愁天。
無聊一作非非想，適意真堪栩栩然。誰解古今都是幻，大槐南畔且流連。

倒影中間萬象呈，思偕列子御風(fēng)行。上窮碧落三千界，下視中華二百城。
月里求將不死藥，洞中觀盡爛柯枰。只愁高處清虛極，又惹離愁黯黯生。

這首二首用于本故事亦是再恰當(dāng)不過了。動畫電影《輝夜姬物語》改編自日本最早的物語作品《竹取物語》?？傮w改編得非常成功，唯獨(dú)結(jié)尾和立意還欠原作之修養(yǎng)。
動畫中的佛陀接引，在原作中是天人接引。在日本這個神道與佛教信仰并行的國家，百姓多生事求神，亡事求佛，那么阿彌陀佛接引去極樂世界便是人所無比期望的事，一旦往生，頓開佛慧，無由復(fù)生塵心染意，故絕不至不舍，若是不舍，則佛亦無下手處。但天人接引，猶在六道，未出三界，天福享盡，還墮五趣。如果這不是導(dǎo)演知識性的錯誤，便是凡夫既厭惡世間的無常和濁惡，又難忍“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孤寂之情。這種情緒在日本的文學(xué)作品中長是如此，而中國現(xiàn)代的一些仙俠題材作品，包括金庸的武俠亦都未能超越這種孤獨(dú)，有思考，但最終指向情或者“此恨綿綿無絕期”。這些作品多引用六道輪回或苦空無常等佛法知識，終不愿深入思維。“聲聞億劫思佛智，盡其神力莫能測”，聲聞尚未發(fā)菩提心，何況凡夫！佛法豈是教人忍受孤寂，但超越的前提是發(fā)菩提心，這是根本。根基不立，徒自憂天，真向上去，大有事在。
原作中有輝夜姬臨走時將不死藥賜予天皇，天皇以“不能再見輝夜姬，安用不死之靈藥”為由將之焚毀這一情節(jié)?；旧虾玫奈膶W(xué)作品都在寫人的癡。世人看來，焚藥是癡。求藥何嘗不癡！按佛理，所謂不死，只是活得長久些，最多八萬四千大劫，且長壽在佛看來是八難之一，不是好事。故佛示明路，唯有修行，上求佛道，方能解決分段生死和變異生死的大事，此等境界，則無生無死，何求長壽。焚藥一節(jié)，從寓意來看，則是放不下恩愛情仇（對輝夜姬的思戀），則不可能無量壽（不死藥），因生死輪回的根本便是情執(zhí)。
《竹取物語》的敘述是平靜的，既無勸世的說教，亦無癡情的傾向。但電影折射出的是一種流連的情結(jié)。動畫虛擬了一位名叫舍丸的鄉(xiāng)村少年，英俊而勇敢。一方面令地球上的生活尚有值得留念之處，另一方面可與五位俗丑的皇子大官們作反差對比。如果說身處金殿玉樓的五位求婚者正顯出了人性之污穢、弱點(diǎn)和可憐處的話，那么與舍丸的蓬門茅舍的生活似乎是快樂無瑕的。導(dǎo)演借輝夜姬之口說：“有何污穢！不論喜悅或是悲傷，這大地上的眾生，生命全都散發(fā)著光彩，鳥蟲獸，草樹花，還有人情味……”然而，細(xì)思不然，至少對于那只被捕殺的雉雞來說，生命的終點(diǎn)是充滿恐怖的，世間生靈殺伐不止，作為食物鏈頂端的人類，說這句話，到底自私了。而這點(diǎn)，也正是現(xiàn)代大多數(shù)不甘墮落但又難以忘情的文學(xué)家和藝術(shù)家不能突破的局限循環(huán)——要擁抱世界的時候，又常覺穢俗而憎惡人性貪嗔之惡；要遠(yuǎn)離世界的時候，又不提丑惡而難舍世間缺憾之美。非常遺憾！其實(shí)，作品那動人的至高點(diǎn)不是優(yōu)美和壯美，而是空（如《紅樓夢》）；不是完美和凄美，而是至善（如《新約》）?！吨袢∥镎Z》本身處理得非常好，輝夜姬在天人不近人情的催促下，從容地向“父母”和天皇告別，隨順世情。而又因?yàn)椤吨袢∥镎Z》沒有混淆天道和佛道的霄壤之別：天道是喜凈惡穢的，守著一個美好的境界，而佛道是凈穢不二的，“心凈則國土凈”，故能視娑婆等極樂，更要回入五濁，令一切眾生都獲得究竟的智慧和無苦之樂。因此，輝夜姬對天道的不樂，可解讀為對天人喜凈惡穢的分別心的不樂（輝夜姬的降世在原著中被描述為她“由于犯了一點(diǎn)罪，所以暫時叫她寄身在這下賤的地方”）。“還我本來真面目，依然天下有情人”，只是，輝夜姬是否像倉央嘉措那樣，應(yīng)以愛情身得度者，即現(xiàn)愛情身？按《起世經(jīng)》所說，人本就是從光音天來的，因貪戀地球上的“地味”而漸漸產(chǎn)生各種分別念、情欲、憎惡之情等等。天道并非是恒常的，只是和人道貪欲熾盛的惡不同的是，天道眾生的惡便是對所謂下賤眾生的慢心。
令我映像深刻的還有一部日本人偶動畫電影——川本喜八郎的《死者之書》。女子在宿世因緣顯現(xiàn)時，未失正念。她明白，真正愛一個人，不是愛染上他，而是度他成佛。這是突破情執(zhí)局限循環(huán)的作品，然而，若是沉迷于這樣的作品則又陷于此循環(huán)之中了，不過“夢里說夢兩重虛”罷了。須知，魔是無孔不入的。最后以羅狀元的詩結(jié)尾。

看破紅塵待如何，猶如新燕補(bǔ)舊窩。到頭辛苦還辛苦，一世逐波枉逐波。
積萬黃金空白首，爭名奪利盡虛浮。萬般算起渾如夢，何不回頭念彌陀。

《從輝夜姬物語中摸象》

◇三郎



好作品，看了之后讓人明白一些事。
心里澄明一些，放下一些包袱。

或者就像喝了一壺酒，什么也說不上，
那也能算知者不言了。



竹子和月光，
輝夜姬物語給我的主要印象。


沒有比竹子和月光更貼切隱喻——生命之光，文化之光。
生之迅速，傳播之迅速。皆存大眾的美喜。


往深里去，是生命，生之喜悅的共鳴。
罪，枷鎖，遺忘，離別，造化弄人。
在這喜面前，那都是次要的。


往廣處說，文化，文化之美如自然百花溫潤俗世。
生命，文化，深邃的事物。

意識探索之道，
食天地靈氣誕生的角色，
自然代代有人會做。


生命之道在于自然，樸素。
艱苦樸素的生活反而讓生命更加幸福。

生命之道被貪欲所逼偏離了航向，
因此生命之道就成了生命之苦。

富裕，金錢，都不符合生命的自然之道。

同樣文化之道被粗俗綁架，被交換、工具、機(jī)器，限制了自由，
因此文化之道也成了文化之苦。

最后，生命和文化，一切美好，都將離去了，并不會重來。
各種往昔之美，都在離開苦難的人間。


(因?yàn)?這苦難人間布滿了粗俗、強(qiáng)豪與父權(quán)，各種假扮的振奮人心的數(shù)據(jù)，
以及生活在文化高墻，認(rèn)知障礙，各種偽裝中的人群。



如果人的生命，不再有生命力，如果你的世界，不再有文化。

那么有多少人愿意眼睜睜看著自己就這樣成為這世間粗俗、強(qiáng)權(quán)、高墻、障礙、偽裝，所有骯臟黑暗冰冷的一份子？







高畑勛樂于給故事里面的各種人事物祛魅。
意蘊(yùn)豐富的作品遠(yuǎn)遠(yuǎn)不止那么點(diǎn)內(nèi)容可以說。

因此，這樣的作品，是一種大象式的作品。
高畑勛要做的即是一部大象式的作品。
只要做出了大象，就有一群盲人來摸。
類似輝夜姬物語這樣難以描述的作品，
還有穆赫蘭道等等。

（高畑勛和大衛(wèi)林奇都能屬于那種很容易揭穿讀者個人信息的作者）
(注，此處并不是要將大衛(wèi)林奇和高畑勛本身進(jìn)行比較。）





2014.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