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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上原作一篇 五個女子和一根繩子 葉蔚林 一 這五個女子,生在一個村里,吃一口井水長大。高矮胖瘦不一,各有各的脾性,可是卻相好得要命:要活齊齊活,要死死一堆。明桃最大,拍滿二十一,金梅最小,才吃十八的飯;中間,桂娟二十齊頭,荷香和愛月都是十九歲。雖然自家各有名字,但另外還有個共名——“賠錢貨”。父母說,大家叫,祖上就這么喊過來,聽?wèi)T了,也就不當(dāng)回事。她們大字不識一個,不識字要什么緊?照樣曉得剪鞋樣、納鞋底。一錐一個眼古,麻線扯得嘶嘶叫。鞋底納出十字紋、胡椒眼、芝麻花、雙龍搶珠鳳朝陽。這種鞋子誰舍得穿腳上?雙手捧起當(dāng)畫看。講來可憐,足跡不曾踏出三十里,頂多去過廣西蠔街趕鬧子。沒錢買東西,擠擠也快活。倘若吃上一碗過橋米線,盡放辣椒醬,咝咝哈哈,滿頭冒汗,那種奢侈和享受,皇帝娘娘怕不眼熱? 無論如何,在娘屋做女畢竟是美妙的。愉悅常常出自內(nèi)心,出自種種發(fā)現(xiàn)和莫名的沖動。冬日衣裳穿得厚,又不常洗澡,長了身子也不曉得訊。熱天脫下衣裳,胸前一摸,我的媽,幾時鼓起這兩碗贅肉!像出土蘑菇,像發(fā)面包子。姐妹們?nèi)氯拢喊パ窖剑@樣長法不得了,快扯布條勒緊,哪個月經(jīng)初潮,更是興奮、熱鬧:“來了?!”“來了!!”你捅我肚子,我卡你腰眼,哧哧笑。于是不由兩腿夾緊,提氣細(xì)碎走路,好似花旦溜臺步,水漂萍似的。心中藏著機密,眼睛汪水,賊亮。整個世界頓時變得那么新鮮,那么陌生,那么不可思議。 “男兒十六坐高樓,女兒十六黆豬頭。”做女好是好,可是太短暫,正如三月桃花,開也匆匆,落也匆匆。如今這五個女子全都訂過親,今冬明春將陸續(xù)出嫁。出嫁就是進(jìn)了鬼門關(guān)。男人日里打,夜里壓;婆婆指甲長,一抓五道印。不提吧,議論點什么好?就講死吧,死有幾種死法?——千萬莫投河,泡發(fā)身子,像吹足氣的光豬,幾多難看!千萬莫吃火柴頭,燒壞腸肚,來生吃喝怎么辦?千萬莫割脈門,血呼啦飆,嚇?biāo)廊死?!講來講去,最好是吊頸,干凈、體面,身上衣裳都不得打折。不然,先前為何眾多姐妹吊頸?是啦,吊頸趕早,趕在出嫁前。人出嫁,身子弄馬虎,死了進(jìn)不去“花園”的。女子的死最光明,最雅潔,正如彩虹消失,星星隱歿。女子的靈魂是只小鳥,羽毛雪皚皚的白,能夠飛進(jìn)天上“花園”遨游……越講越有味,越講越覺著死的神秘和美麗。試想想,五個要好的姐妹 ,齊嶄嶄吊死在一根繩子上,曉得幾打眼!手挽手結(jié)伴游“花園”, 曉得幾愜意??! 現(xiàn)在,這五個女子正在山里刈絲茅草,絲茅草葉片有利齒,會咬人。山是荒山,一溜緩坡,風(fēng)吹草蕩。她們散兵線似的排開,從下往上刈。天上沒有一絲云,近旁只有一枯樹,樹身傾斜,丫丫叉叉,呼天搶地似的。六月的毒陽,熔鐵一般傾在身上。周圍騰起火焦滅燎的氣息。單薄的衣衫早濕透,粑粘的。她們叉開兩腿,深彎腰,脊梁骨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圓圓的屁股撅起好高,股溝一劈兩半,緊繃繃,好像拼力拉犁的小母馬。 熱死人啦! 明桃支起腰桿,四邊望望,扔下鐮刀動手脫衣裳,三下五除二,連束胸布條也解脫了,雪白的上身在陽光下耀眼輝煌。明桃了頭隊,其他四個女子照辦。一脫才知道,各人有蹊蹺。于是你望到我笑,我望到你笑。開頭是忍俊不禁,繼而痛快淋漓。 “哈哈哈哈哈……” 驚得兩只鵪鶉,撲撲楞楞,一前一后,沒命逃跑。 她們常用這種方法緩解疲勞。于是工作快了速度,日頭剛偏西三、兩丈,草就刈完,結(jié)實捆好。草捆碼起兩層,擋住烈日,造出一片陰影。喝點水,屙泡尿,來,坐到陰影下來!沒什么好打講的,還是講死吧!空講沒味,要講實在點點。 “姐妹們,到時候我們穿幾件新衣裳?” 快嘴荷香忙接口,“還講,按規(guī)矩穿九件!” 愛月?lián)u頭:“九件太多,穿五件足啦。” 荷香反駁:“告化子,穿五件進(jìn)得去‘花園’? ” “哪個不想穿九件,”愛月解釋,“幾時置辦得齊!” “我看穿七件合適。”桂娟打折取中。 “我贊成穿七件。”金梅一派天真,“不過里頭要有件紅燈芯絨才好。姐姐們,燈芯絨我還沒穿過頭回呢?!? “是啦,大紅燈芯絨對襟衫,罩在上面,又時髦又打眼!”荷香拍手叫嚷,朝金梅眨眼。 商定了:穿七件,要有一件大紅燈芯絨對襟衫。商定了,任誰都不許更改:好啦,現(xiàn)在講講,吊頸該吊在哪塊?商量這事更有味,女子們越發(fā)活躍起來。哈,最好夜里吊到村前大樟樹高頭。天麻麻亮,大門一開,全村人就看見五個女子,一色紅衣裳……叫呀,喊呀,哭呀!曉得幾熱鬧喲。怕不行,樟樹太高,搬梯子,搭繩子,興師動眾,惹得狗子叫,肯定搞不成器。有啦,吊到秀水沖雜木林子里好不好?那里僻得很,鬼都不去……哎呀,要不得,離村太遠(yuǎn),萬一三頭五日尋不到我們怎么辦!身子會漚臭的!林子里有風(fēng),頭發(fā)吹亂啦!還有烏鴉,搞不好啄去眼珠子……哎呀,有眼無珠,游“花園”看得什么?不愛不愛……商量沒結(jié)果,還是明桃有板路,她講: “依我呢,最好吊到老油榨房里頭。不遠(yuǎn)不近,又有遮蓋。靠河邊,空氣好,有花有草,還有竹雞婆子叫……”停停,又講,“那根橫梁我過細(xì)看過,蛀是蛀啦,不過我們五人滿吊得起。” 老油榨房是熟地方。女子們小時常在那里“過家家”。經(jīng)明桃一講,都覺得再合適不過。 金梅一直插不上嘴,自覺不如姐姐們主意多,心里歉歉的。忽然靈機一動,眉開眼笑: “姐姐們,吊頸不是要繩子嗎?讓我來搓!” 可不,忘了繩子一事,沒繩子吊個屁!好,五人共根繩子!金梅,搓長些,至少八、九丈,十來丈。 “曉得,我家有竺麻、黃麻、棕片……” 荷香急忙打斷:“第,不要棕繩,又粗又硬,吊頸怕不痛死人!” “怕痛莫吊!”桂娟和愛月覺得好笑。 明桃不笑,忽然提高聲音,認(rèn)真講:“好,現(xiàn)在來約定個日子!” 日子?莫非真吊呀?四雙眼睛審視明桃。明桃板起臉,目光好冷。女子們霎時斂起笑容,鴉雀無聲了。金梅披起衣裳,兩肩縮起。桂娟和愛月扭開臉,看那棵枯樹。荷香一雙大眼睛失了光子,長睫毛搭拉。 遠(yuǎn)處有鷓鴣啼,兩只,一聲高,一聲低,哀哀呼喚哪樣? 明桃低頭看腳尖,斷斷續(xù)續(xù)講:“姐妹們,我不是講著耍子的……講真,我等不起啦!婚期定在十月初四……九九重陽天氣好,游‘花園’正合時……我先去了!難得姐妹一場,求大家緊緊口……莫把、莫把我的好日子泄給別人……”講著,眼淚水就涌了出來! 金梅跳起,衣裳掉地上,一把摟住明桃嚎起來:“明桃姐,我跟你去,一個人跟呀……嗚嗚嗚……” 于是五個女子抱頭痛哭??迚蛄?,默默坐起,身子挺直,好像一動就會碰碎什么東西。 兩只鷓鴣還在啼,一聲高,一聲低,哀哀呼喚哪樣? 草垛下的陰影拉長了。 哪里牛叫?左首十幾步開外,站著傻子四寶,從草梢上探出頭,咧開大嘴蠢笑。女子們慌忙跳起,躲到草垛后面穿衣裳。 “四寶,要死啦,快走開!” “不、不,不走開,要看,偏要看,嘻嘻……明桃姐,喜歡你……” 狗×出的蠢東西,瞎你的眼!”荷香沖過去,一下就將四寶掀翻在地。 趁勢抱住雙腿,四寶把腦殼埋進(jìn)荷香胯襠里,亂撞亂頂。 荷香又氣又急:“姐妹們,來呀!” 女子們一涌而上,掀手的掀手,按腳的按腳。四寶快活地掙扎:“嘻嘻,白奶子好看,還要看……” “扯掉他的褲子,叫他好看!”荷香最野,來真的。雙手伸到四寶肚皮上,揪住褲腰,用力一扯,牛頭短褲便褪到大腿上。萬萬想不到,眼前會出現(xiàn)這么難看的怪家伙!五個女子憋住氣,足足愣了十幾秒鐘。然后倚仗人多勢眾,罵著、叫著、喘著,不約而同地捧起地上的鮮牛屎,撥墨般朝四寶下身摔去……然后跑開,生怕落在后面。笑倒了,笑軟了,笑岔氣了!這是狂浪的笑,野性的笑,從重壓中爆綻出來的笑。烈風(fēng)一般將草叢壓下去。響徹荒沂。這時候,整個世界仿佛就由這五個女子主宰了。 二 奶奶八十歲,娘屋做女時,名叫巧巧。 皮皺成老干筍,腰彎得像磨鉤,叫巧巧,任怎么想也貼不上。明天是陰歷七月初七,奶奶生日。爹吩咐:愛月,明日莫出門,留屋里殺雞宰鴨,辦個金針粉絲八大碗,多請幾個客,給你奶奶做個熱鬧生日,唉,活到八十不容易。又喊: “叫你媽去問五叔,有青皮黃豆不,借幾升打兩板豆腐?!? 不會自己對媽說去?媽就在灶屋做夜飯,隔個小天井,不到十步遠(yuǎn)??傻鶑牟恢苯訉屩v話。也不怪爹,這是鄉(xiāng)俗。外人面前,夫妻必須形同路人,實在有事,互相也只叫聲“哎”,喊聲“喂”。在家呢,全靠女兒傳話。先前愛月不覺得特別,近來卻常想:我和小弟出生前,爹媽之間如何傳遞消息?想到出嫁,早晚和一個男人吃飯、困覺,挨得那么近,又離得那么遠(yuǎn),真不是滋味,像吃下半邊蒼蠅。 爹又喊愛月去割青韭。爹愛吃青韭,可爹活到六十歲,不曉得自家菜園在南在北。男人不理菜園,也是鄉(xiāng)俗。 今晚奶奶困得遲,雞進(jìn)籠,她還坐灶坎上。那是奶奶的“寶座”,起居便當(dāng),屙尿旁邊有尿桶,吃飯就便灶臺。奶奶永遠(yuǎn)坐在那里,別處似乎沒有她的位置。沒點燈,熬潲用柴蔸,火光映照奶奶的頭發(fā),頭發(fā)是紅的,一閃一閃。愛月喊奶奶上床,奶奶還想坐一陣子。聲音比平日硬朗,有點顫,有點歡喜意味。 愛月點亮菜油燈,很驚奇:奶奶居然將稀零零的白發(fā)梳得好齊楚,抹了茶油;小髻垂在腦后,像只曬白的螺螄殼。穿件大襟粗麻布新衣,領(lǐng)口又高又硬,抵住下頦,支撐起她的臉。是啦,奶奶隔夜收拾停當(dāng),迎接自己八十歲生日。奶奶朝愛月笑,無聲的笑,嘴巴癟幾下,小女子似的靦腆、害羞。笑得愛月好心酸,不忍看,扭開臉。 小窗外,夜空像只大藍(lán)磁盤,剛洗過。銀河低垂,伸手就能抓把星子,彎月高懸,是女子的一道秀眉,是一柄金色的禾鐮,是一只無帆的小船。 關(guān)子奶奶,有好多傳說,奶奶家住桃花井,桃花井花香襲人,世代出美女;奶奶是百年難見的美女尖尖。她美,她巧,兩日做雙花鞋,三日卸疋大布。一把杭州剪子鉸窗花,右手鉸,左手丟。丟出花兒草兒,落地便生根;丟出蝶兒鳥兒,拍拍翅膀就飛走。十六歲那年中秋節(jié),奶奶頭回趕廣西蠔街鬧子,害得鬧子刮臺風(fēng);人擠人,爭看她,踩死七只雞,五只鴨,打翻燙米線的湯鍋。十七歲那年端陽節(jié),奶奶走外婆,路過刀削巖,迎面來了幾個放排佬。為首的打哈哈:“小女子,你系南海觀世音,相好唔敢指望。求你伸出手爪,好歹搭一下,解解心頭火啦……”奶奶眨眼淺淺笑:“放排哥哥好漢子,搭搭手爪也平?!掖驇r腦跳下去嗎?” 放排佬應(yīng)聲就跳,摔得頭破腿折,不講一句后悔話……真嗎?真有其事?奶奶,奶奶,愛月今年十九歲,與當(dāng)年的你相比,抵不得你一只拉尾指…… 伴奶奶困下,愛月?lián)崦棠躺碜?;只有皮,沒有肉。皮像干蛇皮,有鱗,摸起索索響。皮下的筋脈很涼,像一條滑動的大蚯蚓……奶奶,你幾時變成這般模樣?聽講你出嫁前,也曾哭鬧過,也曾與姐妹們相邀去游“花園”;臨了,你為何又沒去?唉,一時錯過,你便活成這個樣!奶奶你悔過嗎? 奶奶忽然開口說話:“愛月,明日是七月七?” “嗯哪,是奶奶生日。” “日子沒弄錯吧?” “不會錯?!? “你爹給我做生?” “嗯哪,辦八大碗?!? “好,好……” “奶奶,你思謀什么呢?” “哦,明日奶奶想坐席……” “做吃?” “不是,奶媽是講……明日奶奶想坐到桌邊吃餐飯!” 愛月聽明白了。唉:原來奶奶思謀半夜,就為這事。誰興的規(guī)矩,女人家一出嫁,只配在灶臺上吃飯!哪怕你活到八十歲,兒孫滿堂。 想來,愛月憤憤不平: “奶奶,沒錯,明日該你坐席!” “你爹會答應(yīng)?” “會的,明日給你做生呀!” “對,對,奶奶八十歲啦,該有這一回,該有啊……”喃喃著,奶奶困著了。 一早,奶奶就坐到灶門坎點火燒水。水開,才喊醒愛月。愛月手腳麻利,眨眼工夫,雞殺了,鵝宰了,毛褪凈了,提到河邊去破肚開腸。 “喲,你家莫非來了鄉(xiāng)長?” “不是,給我奶奶做生?!? “辦幾碗?” “爹講辦八大碗?!? “有墨魚燉肉不?” “還講!” “你奶奶好福氣,怕活得到一百歲?!? “還講,我奶奶健旺哩?!? 一路走,一路有人打問。愛月忽然覺得很高興,很暢快。天氣那么好,南風(fēng)悠悠的,山柿子快熟了吧?活八十歲也不壞…… 忙到下午三點多鐘,八大碗終于辦齊。八仙桌抹凈,條凳擺好,菜端上桌,客人即刻就到了。全是村里的叔伯、公公,臉上有青胡子或白胡子??腿艘坏?,媽就一聲不響,背起草筐,拿著小鐮,出門尋豬草。這回奶奶沒躲開,反而從灶屋走出來,站在天井亮處。奶奶努力抬頭望爹,想引起爹的注意,爹只注意客人: “來,大家上坐!” 小弟動作最快,猴屁股似的爬上條凳。愛月上前攔阻:“小弟,沒規(guī)矩,還不下來!” “吔吔吔!”小弟放賴。 “讓他坐?!钡鶛M愛月一眼。 小弟抽鼻涕,朝愛月扮鬼臉。 “來來,對不住,沒得好菜?!钡似鹁票鋈豢匆娔棠?,連忙招呼:“媽,你老也去吃,多吃點,今日給你做生?!? 奶奶一動不動。 愛月忍不住,怯怯對爹講:“奶奶講,今日她要坐席!” “坐席?”爹張開口。 “坐席?!”客人目光一起射向奶奶,好像看見山魈。 爹很尷尬,支支吾吾:“媽,里面菜是一樣的。你婦道人家又不會喝酒……好,好,你想坐席,好歹來坐一回……” 愛月過去攙奶奶。奶奶倏地推開她,沖沖轉(zhuǎn)身走了。 堂屋里吃喝得熱鬧,碗筷叮當(dāng),響到斷黑。 今夜沒有彎月,沒有銀河。落雨了,雨點好大一粒;不像是牛郎織女的淚,這種哭法不對頭。愛月和奶奶沒吃夜飯。奶奶沒脫衣,閉目僵臥,喊不應(yīng),推不動。愛月沒法,也不脫衣,陪奶奶困倒。 老鼠咬木頭,喀喳喀喳。 爹扯呼嚕,地動山搖。 奶奶突然死死抓緊愛月的手,重復(fù)幾個字: “我好悔,我好悔,好悔喲……” 悔什么,不消講,愛月驀地喉嚨一緊。急忙咬住被角,一直啜泣到雞啼。臨亮,她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穿起紅衣裳,走向村外小河灣。河灣青草綠又藍(lán);青草里盛開菊花,小朵小朵,金黃金黃。夢見白色的蝴蝶,一、二、三、四、五,五只,飛呀飛,飛到高高的天上…… 三 “哥好!哥好!哥好!”哥好鳥叫得煩死人。 不對,哥不好。哥是大木匠,使慣四斤六兩大斧頭,臉塊也就像斧頭:又黑、又硬、又冷、又厲。哥吃酒,吃醉就打嫂子,用鋸梁打;打完又將嫂子按到床上……可鄙! “哥好!哥好!哥好!”哥好鳥好固執(zhí)。 不不,嫂好!嫂子相貌乖雅,眉毛會跳舞,眼睛會唱歌,青絲打散三尺長,好像一匹黑縐紗。嫂子爽快麻利,燒火灶膛呼呼叫,煙囪從不出烏煙;剁豬草,刀聲不斷纖,好像過年燃響千子鞭。 不是命,哥給嫂子洗腳都不配。 荷香喜歡嫂子,同情嫂子,保護(hù)嫂子,嫂子偷人,養(yǎng)野老公,荷香曉得,不對別人講。以前不曉得,近來才曉得的。哥挑起工具剛出門,嫂子就洗衣裳,獨獨洗一件藍(lán)花衣裳。衣裳高高晾上竹竿,人呢,挽起籃子上后山。一回、二回……荷香看出蹊蹺,決心跟蹤探個究竟。油茶林好深深處有塊曬墊大的空地,地上生滿雞茸草。嫂子和一個陌生漢子抱一堆,慌里慌張,雞啄米似的親嘴……荷香差點沒叫出聲來。 明白了,那竹竿上的藍(lán)花衣裳,是聯(lián)絡(luò)暗號,是召喚愛情的旗幟。 嫂子敏感,無端送荷香一條新毛巾。荷香笑,笑得詭秘,笑得嫂子慌了神,潲瓢錯當(dāng)水瓢使。荷香想,與其讓嫂子戒備自己,終日膽戰(zhàn)心驚,倒不如捅破燈籠講明話。 “嫂子,你放心……” “沒來由,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荷香翹起蘭花指,從嫂嫂頭發(fā)上拈出一根草,一根細(xì)細(xì)的雞茸草,伸到嫂子鼻尖下,叫她自己看。霎時,嫂子臉色白成一張紙。 “我一樣也沒看見!”荷香趕緊鄭重宣布。 于是姑嫂有了默契,心換心,結(jié)成地下黨。 七月半是廣西蠔街鬧子。哥一早就出門,講三幾日才打轉(zhuǎn),講話時用陰險的目光打量嫂子;臉上烏云好厚,擰得出水。荷香為嫂子不安,但看到嫂子鬢邊插朵小絨花,想講不忍講。自己也有自己的事,蠔街有人等她。 蠔街鬧子好熱鬧,熱鬧不止買賣,還有眾多少男少女做“游戲”?!坝螒颉笔沁@樣的:女子們頭發(fā)故意低扎,壓住眉棱;手挽腰子籃,籃口蓋條新毛巾。慢慢走,慢慢招搖,自然有青皮后生跟上來;頸根向前伸,兩手背后背,像一只鵝。街頭走到街尾,淡淡站定,相跟的后生便攏來,掀開毛巾,將一包什么好吃的、好耍的東西丟進(jìn)籃子里。隨后,丟東西的手繞過來,粗魯?shù)卦谛厍皳埔话?。如果女子不動,若無其事,“游戲”就此打止,如果女子回頭,再那么一笑,后面的事情就比較麻煩……感謝古老的風(fēng)俗,為少男少女安排這有趣的“游戲”,增添鬧子的繁華和色彩。 荷香曾經(jīng)酷愛這種“游戲”, 不來則已,來必滿載而歸。東西倒不在乎,它說明自身招搖的魅力,一顆單純的心便得到滿足。今天荷香沒帶腰子籃,不想招搖,也無興致。 壕街鬧子貼河灣,彎成香蕉形。一頭一座橋,兩橋遙相對。荷香過東橋,筆直穿過鬧子坪,朝右猛一拐,又回到河邊。抬眼望去,柳叢中有個穿白背心的人,一閃又躲起。一閃也就認(rèn)出來了;荷香跑去。 “來了!”大柳樹后轉(zhuǎn)出白背心?!皝砹恕焙上氵葸莸卮纳癫欢?。 “有人看見你嗎?” “不曉得……” 白背心拖她坐下,靠著樹干。沒有撫慰話,只有動作,動作那么重,那么粗魯。 “不要這樣……”荷香躲閃,想哭。 “你要哪樣?”白背心縮起手,有點不高興。 “要你帶我走!” “講過了,走不脫,沒地方去得?!? “天上,地底……喏,我有點私房錢!” “不頂用?!? “你忍心看我嫁別個?” “嫁了也是我的人?!? “不,提心吊膽的,幾時完場……” “唉……” 石拱橋那邊流下來好多黃色泡沫,山里唇大概落過暴雨。 “那,我殺了他!”半天,白背心憋出的話。 “真?” “唔。” “要償命的?!? “我愿意……” 荷香曉得他講的不是實心話,不再躲閃了,隨他壓到身上,睜大眼睛充滿淚水。 忽然,荷香走過來的石拱橋上,聚起一堆人,鬧鬧嚷嚷,橋兩頭的人也向中間跑。出了什么事?鬧嚷中,隱約聽見哥哥的粗嗓大喉吆喝什么。荷香像被針扎,推開白背心,騰身躍起…… 石拱橋的橋欄早己頹敗,橋面石板破碎,裂縫里填滿狼筋草,一個年輕的女人,在這里被裸體示眾。她渾身一絲不掛,倒捆雙手,頸上吊兩只破草鞋。光天化日,眾目睽睽,羞恥使她像一片風(fēng)中顫抖的葉子。只能盡可能低下頭,鴕鳥式地保護(hù)自己。感謝父母給她一頭稠密的長發(fā),披散下來,遮擋前胸。監(jiān)守她的是一個壯漢,左手持鋸梁,右手握柄木匠斧;那斧刃閃出一道溫柔的亮光。 喊聲、怪叫聲、吆喝聲、罵聲,嘈雜一片。 “看吧,看吧!這是我老婆!她偷人,養(yǎng)野老公!”那壯漢莊嚴(yán)聲明,“老子教訓(xùn)老婆,誰也管不著,誰來管,老子斧頭不認(rèn)人!”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蠔街鬧子今天沒來耍猴的,為什么不看!后面擠前面的人,圈子縮小。最前面的,伸手就能觸到那女人裸體的任何部位。剎那間不聲響了,眼睛發(fā)直了,喉結(jié)上下蠕動……這是男人。也有嫉恨和恐懼的目光,那屬于女人。突然都意識到這樣不好,于是便更響亮地詛咒起來: “不要臉,騷麻!” “叫她講,如何偷人!” “講出來,大家見識見識……” “講!”做丈夫的一聲斷喝。 “不講敲她!” “叭!”鋸梁打在肩胛上,立即一道紫紅。 “便宜,照老規(guī)矩該沉潭!” “打,打斷她的騷情!” “叭、叭、叭!”鋸梁打在背上、腰上、屁股上。 “自己老婆,打死不償命!” 世界這個角落,為何如此冷酷,沒有同情和憐憫。愚昧煽動著野蠻,總是讓我們的姐妹遭受慘烈的凌辱和摧殘!荷香被挾擠在人叢中,動彈不得。胸前、背上仿佛爬滿毛毛蟲,又仿佛炙著炭火。她覺得被剝光的不是嫂子,而是自己。她發(fā)瘋似的亂推、亂撞,沖進(jìn)人圈,擋住嫂子,悲聲哭喊:“哥,放開嫂子……” “滾開!” “哥,求求你,我給你跪下……” “叛賊!”鋸梁當(dāng)頭壓下去。 荷香捂住額角,血從指縫間滲出。并不覺得痛,只覺得絕望、茫然,不知該走到哪里去。白背心跟了上來: “打痛了吧,我看看。” “沒什么。” “你不該去管。” “她是我親嫂子。” “偷人,自作自受!” “你講什么?!” “我講……” 荷香陡然轉(zhuǎn)身,眼睛噴火,甩圓兩條胳膊,左右開弓,拼力打白背心的臉。 河面的泡沫慢慢流,流出不遠(yuǎn)就迸散了,消失了。鬧子將散時,荷香進(jìn)了布店。 “有大紅燈芯絨嗎?” “有,新到貨?!? “買五尺半?!? “做大襟衫?' “不,做對襟衫?!? “對襟衫要六尺才夠?!? “好,就買六尺!” 四 一連落了幾天大雨,天晴之后,桂娟正準(zhǔn)備出牛欄糞,姐姐突然搭訊來,她要臨盆了,叫桂娟快去招呼。媽說,曉得生男生女,等生下男的,再送雞、送酒也不為遲。桂娟只好放下糞耙,甩起空手去。 姐姐命帶甘草,拈閹拈長的,嫁了個好郎。姐夫三代單傳,讀過一年中學(xué),留起小分頭,會打算盤,如今在鎮(zhèn)上當(dāng)管帳先生。上無公婆,下無小叔小姑,逍遙自在,賽過神仙。寂寞有的,相思也有的,情急了,就到鎮(zhèn)上住兩夜,哪怕來回幾十里。姐夫送姐歸,總要送過河。有風(fēng),渡船搖晃。姐姐膽小,姐夫?qū)⑺龜埲霊?,一只巴掌蒙住她的眼。任同船的人望到笑,姐夫不在乎。想起來,羨慕得人死,幾時自己也能嘗嘗這種滋味? 天陰陰,路上盡是稀泥巴,溝圳里水聲嗬嗬。 大門緊閉著,左右有兩個婦人把守。模樣好怪誕:一個高舉禿頭掃把,一個橫端五指糞叉。她們不讓桂娟進(jìn)門,問為什么又不回答,管自念念有詞。正納悶,來了個老婦人,佝僂腰,白頭發(fā)垂在兩邊,眼眶深陷,眼睛是綠的,往上一翻,又變成全白。桂娟認(rèn)出她是姐夫的本家叔婆,叔婆也認(rèn)出桂娟。講,今日是黑煞,主兇不主吉,主死不主生。大清早就出了邪祟:有人看見一個女鬼,披頭散發(fā),下身光著,一片血淋淋;雙腳并跳,跳過田壟,跳過池塘,一直跳姐姐家門前,一眨眼不見了…… “那是血盆鬼,專害月婆子。”叔婆翻白眼,“怕是尋你姐做替身來了!這不,我將門關(guān)了,掃把糞叉先擋一陣子……” 桂娟倒吸一口涼氣,汗毛豎起來。跟前的叔婆,綠眼變白眼,講話噴臭氣,就是活生生的鬼。桂娟硬要進(jìn)去,叔婆表示通融,叫人往狗洞潑過幾瓢屎尿之后,讓她從狗洞鉆進(jìn)去。為了姐姐,桂娟只好忍住穢臭,手腳著地,拉長身子鉆狗洞;人大洞小,胯兩邊皮肉擦得麻辣火燒。 姐夫回不來,大河漲大水,渡船停擺。 姐姐頭發(fā)散落在枕頭上。小小的鵝蛋臉還是那么白凈、溫柔、恬美,并且異乎尋常的安詳。這是決心已定,九死不悔的安詳。這模樣,越發(fā)使桂娟不安、害怕,抓住姐姐的手,不知講什么好。 “怕什么呢,女人總歸要過這一關(guān)的?!苯憬阄⑿Γ捌兴_保佑,生個男的,他家三代單傳……” “你該早喊姐夫回來!” “故意不喊他,他心軟,見不得我受苦……哎喲!” 發(fā)作了,一場偉大的苦難已經(jīng)來臨,可是四鄉(xiāng)唯一的收生娘娘,如今怕還在泥路上。桂娟替姐姐蓋好被子,燒水去。 收生娘娘即刻要到,大門必須打開。叔婆連翻白眼,莊嚴(yán)下達(dá)命令:撥糞、敲鑼、殺狗。狗是黑的,狗頭用大柴刀硬剁下來;頸膛的血朝大門噴去。于是大門打開了。狗血避百邪,血盆鬼敢攏邊?叔婆一時不知哪來的力氣,雙手倒提死狗,將狗血瀝在門坎上,瀝過堂屋,瀝進(jìn)臥室,瀝到姐姐的床上、被子上……丟下死狗,喘口氣,白眼翻成綠眼,手按丹田,怪腔怪調(diào)唱起來: “東邊來的鬼東邊去,西邊來的鬼西邊去,南邊來的鬼南邊去,北邊讓你一條路,北邊找替身去!”唱著,又舞蹈起來,兩臂張開,左邊一擺,右邊一擺,像風(fēng)吹稻草人。 桂娟看呆了,越發(fā)覺得滿屋鬼氣森森。里外腥臭熏人,想嘔,好容易才忍住。姐姐呼吸沉重,痛苦呻吟。叔婆捂住她的嘴,警告:莫出聲,叫血盆鬼聽見! 收生娘娘終于來了;牛高馬大,一臉滾刀肉,像個屠戶。什么也沒帶,只帶把舊剪刀,準(zhǔn)備剪臍帶。收生娘娘倒不信血盆鬼,把人全趕出堂屋,聽候調(diào)遣。桂娟端來熱水,請她洗手,她不洗,朝兩只巴掌心吐口水,合起搓幾搓,就掀開姐姐身上的被子。指甲好長,藏著污垢,在姐姐肚子上劃來劃去,險些戮入皮肉。檢查完畢,說是“哪吒胎”。什么叫“哪吒”胎?哪吒不老實,先出手腳,后出頭和身子,橫起。桂娟不懂,不知是福是禍。 叔婆踅進(jìn)來,翻起白眼:“‘哪吒’胎,哪不是男的?” “還講” “生得出?” “見得多,沒有生不出崽的女人?!? 收生娘娘脫去外衣,手臂汗毛好粗。叫進(jìn)來兩個婦女,站到床兩側(cè),教她們怎樣掰開產(chǎn)婦曲起的雙腿。然后自己蹬脫鞋子上床,騎馬蹲檔式倒跨在姐姐身上,雙手起落,用力揉壓姐姐隆起的肚子,那模樣,十足包子師傅揉面團。這時,姐姐還清醒,冷汗不斷從額頭、鬢角滲出,抹也抹不凈。不敢叫喊,死命咬住嘴唇,破了,血滴流到下巴上。 收生婆無情地上下顛動。 “哎——”姐姐好像累極,嘆息一聲,昏死過去。 血水汪滿草席,滲過床板縫隙,滴到床底下。叔婆從灶膛鏟來一筐草木灰,大把撒到床上,撒到產(chǎn)婦兩腿間。白色的草木灰立膠即變成深黑色,血水被止住了。 胎兒還是下不來。收生娘娘累了,需要歇口氣。掏出煙荷包,卷根“喇叭”筒抽起來,一邊抽一邊吐痰,痰吐得很遠(yuǎn)。又喝了兩碗熱茶,問叔婆: “她男人呢?” “在鎮(zhèn)上,漲水回不來?!? “這里哪個作主?” “我,我是他叔婆。” “作得主?” “作得?!? “你講,要大要???。” “大的怕不中用了……要小,‘哪吒’胎!” “好,牽條黃牛進(jìn)來!” 沒等桂娟弄明白,一條牯牛就牽進(jìn)堂屋。牯?!斑琛钡亟幸宦暎N起尾巴拱起背,拉泡屎,又撒泡尿。收生娘娘指揮,七手八腳將產(chǎn)婦抬起,抬出堂屋,抬高,翻邊臉朝下,肚子對準(zhǔn)牛背脊,橫架上去。收生娘娘左手扯住牛鼻圈,右拳猛擊牛屁股。牯牛馱住產(chǎn)婦團團轉(zhuǎn),越轉(zhuǎn)越急……鮮血從產(chǎn)婦腿間不斷涌出,流過腿彎,在晃蕩的腳尖凝成凍膠狀的血塊。滿屋綠頭蒼蠅飛舞……桂娟奇怪:姐姐身上竟有那么多血,流不完的血……”“媽媽——”桂娟低叫一聲,轉(zhuǎn)身將頭抵住墻壁,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 隨著一聲撕心裂肺慘叫,模糊的一團血肉,終于被擠壓出來。收生娘娘極其熟練地凌空接住,沒讓他掉落地上。 奇跡,胎兒竟然是活的,而且真是男嬰。堂屋里揚起勝利的歡呼。嬰兒哭了!哭聲響亮而悲壯,為母親的血與苦難,降生者應(yīng)當(dāng)有這種悲壯的哭。姐姐聽到哭聲,為它的悲壯深深感動,默默一笑,便安詳閉攏雙眼。 這時,天黑下來。 一場惡夢,還在繼續(xù)。燈捻太小,昏黃的光只照亮一小塊黑暗。姐姐的臉變得很小,身子也很小,頭發(fā)卻還是烏黑的。不知哪來的風(fēng),吹得發(fā)絲微微拂動。一只流螢從窗口飛進(jìn),繞姐姐一圈,又從大門口飛出,是引路的小燈籠嗎?姐姐起身了,光著下身,一片血淋淋,并腿跳躍出門,跳過池塘,跳過田垅,跳向遠(yuǎn)山,輕盈像一朵云,一個影子……“東邊來的鬼東邊去,西邊來的鬼西邊去…… 北邊讓你一條路,北邊找替身去……”誰家小女子好聰明,這么快就學(xué)會,幽幽唱來,勝過那翻白眼的老巫婆多了。 北邊人也會這樣唱的,姐姐沒處去??蓱z的姐姐成了血盆鬼! 桂娟終日精神恍惚,手腳綿軟。后來姐夫來了,男人家哭得眼淚汪洋,淹得死人。桂娟倒沒哭,看姐夫哭得傷情,替姐姐感到一點安慰。姐夫給桂娟一件藍(lán)燈芯絨對襟衫,姐姐生前囑咐:送她做嫁衣。 藍(lán)是孔雀藍(lán),鮮艷可愛。桂娟很喜歡,收下了,同時又想:若是大紅的幾多好,省得另做。 五 “秋老虎,熱脫褲?!? 白日在山里田里還好,有野風(fēng)吹吹。黑里真難過,青皮后生可以赤膊短褲四路走。大哥大嫂們有原始的“娛樂”,可以早睡。唯獨女子們沒處去得,憋在黑屋里出悶汗,活活喂長腳蚊。聽說蘇家坪來了祁劇班子,荷香喊金梅,金梅喊愛月和桂娟,再齊去喊明桃。名正言順,五個女子成幫去看戲。金梅帶只射燈,路下到處亂射人好耍,惹得別人臭罵,五個女子便格格笑。好容易來到蘇家坪,不見一個鬼影。原來是造謠??傄{傳幾回,空跑幾趟,好歹才看得一回戲。造謠的人該砍腦殼。相跟打轉(zhuǎn)身,好像被抽去腳筋,想走懶走。望到山坡下黑黝黝的村舍,實在不愿回家。明桃?guī)ь^坐下,坐下干什么,不曉得。反正湊齊出來了,今晚總得尋個去處,撬墻腳打劫也行,否則不甘心。 望向河邊,迷落星光下,有一間白色的獨立小屋,窗口燈光特別亮,去過的人講:小屋里面極整齊、極干凈,沒有雞屎、鴨屎,聞不到泡菜壇子氣味。你進(jìn)去坐下,就能吃上一杯香茶,外加幾片玉帶糕或者兩粒水果糖。在那里,你可以和過世的親人會面、講話、問訊一切。于是其間便有許多恐怖、驚奇、追悔、嘆息、埋怨、安慰、愉悅……大徹大悟,精神得到滿足。 小屋主人是老寡婦,人稱十八仙姑。年輕時在廣西八步當(dāng)婊子,做木材生意的丙老三將她嫖回村。丙老三死后,她沒走,吃齋念佛。念什么佛呀,窩藏男人生野崽!生下就撇茅廁,明明看真,去撈卻撈起死狗死貓。哎,這婆娘有妖術(shù),會障眼法,會招魂引鬼……越講越神。年復(fù)一年,猜疑變成確信,輕蔑變成敬畏。如今,那小屋就是村里的巴黎圣母院。 當(dāng)然,香茶不是白喝的,油漆板凳也不能白坐。進(jìn)門得帶一升米,十八仙姑最愛白米。 那燈太招人了。唉,眼下各人有升白米幾多好!五個女子想到一塊。 “走!”明桃忽然站起來,拍拍屁股。 “哪去?” “訪訪十八仙姑。” “米呢?” “不要,這些日子,我給她砍了十擔(dān)干松柴,講好兩擔(dān)柴頂一升米?!? “真?” “真!” 姐妹們?nèi)杠S歡呼,簇?fù)砻魈蚁律健? 十八仙姑接待了她們,果真還端來香茶和一小盤餅干糖果。屋里太整潔,煤油罩子燈太亮,五個女子瞇起眼,手腳沒處放,好拘束。叫坐,半天才遲疑坐下,五個人擠條長板凳,叫吃東西,誰也不敢伸手。 “莫客氣,隨便嘛?!笔讼晒眯﹂_言,“其實呢,平時我也是俗體,孤身一個,冷清得死,盼女子們來耍哩!喲,這不是金梅嗎?打個呵欠就長那么大了,乖雅啦!幾年前褲子穿成裙,肚臍眼露在外面……哈哈!” 講得金梅臉紅哧哧笑,于是氣氛立即緩和了。荷香不覺拈塊餅干吃。十八仙姑察顏觀色,女子們對自己生了信賴,便不再浪費時間,言歸正傳。首先宣布規(guī)矩:不準(zhǔn)笑,不準(zhǔn)咳,不準(zhǔn)叉開腿坐,不準(zhǔn)……然后才問要“請”過世的什么人,打問什么事。 五個女子咬耳朵,一時決斷不下,還是推明桃作主。 明桃早就想好,對仙姑講:“我們想請六姐” “六姐?哪個六姐?” “就是淑云姐,丙奎叔家的滿女……三年前九月九,吊死在……” “哦,曉得啦?!毕晒糜謫枺罢埶齺韱柺裁茨??” “不問別樣,問問游‘花園’的事?!? “對啦,就問這個?!苯忝脗兪志磁迕魈?,虧她想得出,總是記著大家的事。 仙姑點點頭,神色忽然變得冷落,肅穆,兩片薄嘴唇閉成一條線。煤油燈吹熄了,香火蠟燭點燃。洗手、抹臉,打開大門,遙向空中拜了又拜,閉目念咒。然后,坐到八仙桌上首,頭上蒙塊白布,雙手交叉胸前。屋里然變黑,燭光搖曳不定,古怪的影子在白墻上閃動,一時拉長,一時縮短……五個女子瞪大眼,閉住氣。 仙姑輪流踏動雙腳,兩肩一高一低。她在走路,表情和動作說明她的真靈已經(jīng)出竅,走向冥冥中不可知的所在。似乎遇到好多人,有相熟的,也有不相熟的。不斷打問:六姐在哪?淑云在哪?又走,又問,左右顧盼,前后尋找。臨了,高興大喊一聲:“淑云”找到了……于是又雙腳踏動,時時回頭招呼,不必講,淑云姐就跟在后面。仙姑的身子僵直不動了,燭光晃了幾晃,那八仙桌平白無故對角搖動。仙姑身子又猛然一抖,伸手掀開頭上的白布。 “啊,我是淑云,姐妹們,好久不見,大家好嗎?”仙姑的聲調(diào)完全變了,變成淑云姐的聲調(diào)。真是,淑云姐生前講話也是這么笑瞇瞇,喜歡偏起腦殼。 五個女子心口突突跳,講不出話。 “山長水遠(yuǎn)的,我難得回來一趟。姐妹們有話就快講吧?!薄笆缭平恪蓖蠹?,腦殼又偏到另一邊。 “淑云姐,驚動你啦……沒、沒別的,大家想知道游‘花園’。” 明桃結(jié)結(jié)巴巴的。 “淑云姐”點點頭,愉快地回答:“花園好哇!”接著便流水般講下去:好在哪里,好在吃住。住住樓上,又干爽,又風(fēng)涼,沒有蚊子。吃呢,早飯就吃豆沙包子,還有油條!油條么,就是發(fā)面用油炸起的食物,松泡的,又香又脆,好吃死啦!中飯夜飯更不消講,少不了豆腐魚肉,隔個天把就吃到黃豆熬豬腳——大補呀!當(dāng)然羅,也要做點事!種花啦,澆水啦,蠻輕松,只當(dāng)耍子哩!“花園好哇,姐妹們來吧!”最后大聲鼓動。 講著、聽著,人與“鬼”之間的界限很快打破,緊張、神秘氣氛消失了。五個女子活躍起來,互相會心微笑。 “淑云姐”端起杯子喝水,明桃急湊前,給她倒熱的?!笆缭平恪币恍ΓX殼又偏向另一邊。 “淑云姐,我還想問問……”荷香漲紅著臉。 “只管問?!薄笆缭平恪庇H切轉(zhuǎn)向她。 “花園里有男人不?” “男人?哦,當(dāng)然有,也有嫁娶的?!? “男人也打女人?” “不打不打,女人是寶貝,寵都寵不贏?!? “萬一女人又跟別的男人相好,怎么辦?” “怎么辦?這個……隨女人自由去,男人管不到的!” “幾多好!”荷香嘆口氣。 桂娟想起慘死的姐姐,脫口問:“那里的女人也生孩子?” “還講,不過生起來蠻順當(dāng)?shù)?,有醫(yī)生哩!” “幾多好!”桂娟放心了。 還有什么要問的嗎?沒有了,知道這些就蠻夠了,比想象的豐富多了,心滿意足了。 最后,明桃又小心問一句: “那么,游‘花園’哪日去合適?” “九月初九重陽節(jié)?!? “淑云姐”不加思索。 啊,九月初九,淑云姐也講九月初九! “淑云姐”掩口打個呵欠,閉起雙眼。是的,她累了,不好再打擾她了。五個女子肅然并立,有如圣徒站在圣母面前。 過一會,“淑云姐”慢慢睜眼,又講: “姐妹們,我要回‘花園’去啦……哦,十八仙姑今晚接我辛苦,多謝她兩升白米吧!” “一定!”五個女子畢恭畢敬。 “好,走啦……” 一陣風(fēng),燭火晃幾晃,桌子搖幾搖,一切便歸于沉寂。十八仙姑身子抖一抖,揉眼、伸腰,有如大夢初醒,問道: “女子們,和淑云講了些什么?” “講了……” “不不,我不該打聽,天機莫泄?!? 重新點亮煤油罩子燈,將盤子里的餅干糖果收好,十八仙姑送五個女子出門,臉上帶著慈祥的笑容。 五個女子仰望深藍(lán)邈遠(yuǎn)的夜空,浮想聯(lián)翩,意往心馳。一顆流星劃過穹窿,從東邊落到西邊…… 六 轉(zhuǎn)眼明日就是重陽九月九。今日天氣很好,明日天氣也會好。早上,五個女子又在河灣的老油榨房里湊齊;最后一次互通情況。一切都講好,決定了,策劃過了,準(zhǔn)備妥了,不再羅嗦,來,發(fā)個誓:鉤手指,用力朝地上吐口水,又用力將鞋底去擦,意味著團結(jié)、堅定和嚴(yán)守機密。之后,各自回家。 金梅很興奮,很滿意。她雖年紀(jì)最??;但姐妹們并不輕視她;什么事都不瞞她,跟她講,跟她商量,而今連游“花園”也正經(jīng)邀她一起去——幾多難得的情誼!她沒辜負(fù)姐妹們,早幾天就偷偷將一根繩子搓好,那么長,那么勻,那么結(jié)實又那么柔軟。繩子雪白,她用濃石灰水將苧麻泡浸過,晾干,細(xì)細(xì)梳理,像梳理自己的頭發(fā)。不消講,明日當(dāng)姐妹們看見這根繩子的時候,一定會大驚小怪,高興得跳起來……好多年啦,總覺得對不住明桃姐,無以報答她的救命之恩,心里好歉。十歲那年夏天,金梅失足跌河里,眼看要淹死,十四歲的明桃姐不顧一切將她救了上來。爹囑咐:要好好報答明桃姐,金梅牢記爹的話,落實到行動上。明桃姐在家受苛刻,媽是后媽,爹不管事,明桃姐常常吃不飽飯。餓狠了,就上山挖土茯苓,燒熟充饑。金梅把自己的飯勻給明桃姐吃;明桃姐氣硬,抵死不肯吃。金梅無法,只好自己也不吃,陪明桃姐挨餓。唉,自己本事太小,只有一顆單純、稚嫩的心,是的,她愿意將這顆心獻(xiàn)出來,為明桃姐。真的,如果明桃姐要死,她就跟了去,義無返顧……好了,明日就將如愿以償…… 這一夜金梅睡得很香甜,很踏實。一個包袱抱在懷里,蓋在棉毯下面。包袱里有一捆繩子,一件紅燈芯絨對襟衫。媽進(jìn)來過,摸過她的臉,捏過她的肩頭,她一點不曉得。天亮了,豬屎雀在窗外豆梨樹上喳喳,金梅踢開毯子爬起來。故作鎮(zhèn)靜地梳頭洗臉,一邊偷眼看爹媽:害怕他們曉得,又設(shè)想他們應(yīng)該曉得。包袱放進(jìn)洗衣籃,上面遮件爛衣裳,出門去。爹正在門口搬磚坯壘豬圈,錯身時,似乎異樣地看她一眼,但沒吭聲。金梅遲疑一下走過去,走出十幾步,心里猛然一揪,站住了。等爹喊她幫手搬磚坯,沒有喊,回頭看,爹進(jìn)了屋。真想哭。爹媽好麻木、好狠心喲…… 秋日的早晨好靜,有霧,淡淡的。這條小路很少人行,雜草封路,老絆腳。以為會碰到什么人,沒有……以為自己來得早,其實最晚。姐妹們等她已經(jīng)等得有點急。金梅很抱愧。 “繩子呢?繩子呢?”大家最關(guān)心繩子。 果如金梅所料,繩子一露面,姐妹們就嘖嘖稱贊。荷香抖開繩子,挽個活結(jié),套住頸根試試,一迭連聲: “蠻好,蠻軟和,蠻舒服!” 接著,五個女子又試衣裳。其它六件穿在身上,唯獨最外面的紅衣裳沒穿;太打眼,講好來了再穿。穿起來,抻一抻,抹抹平,少不了互相品評一番。荷香和金梅的最好看,最合適;要腰有腰,要擺有擺。不消講,她們是請裁縫師傅量尺寸做的。愛月的也可以,就是領(lǐng)口高,老式樣。桂娟的袖口短一截,沒法子,她是拿那件藍(lán)燈芯絨與別人換的。明桃有點難為情,穿的不是燈芯絨,是暗格子紅布料。她想解釋,不用解釋,大家諒解她,安慰她:這種布料也蠻好,早曉得不如大家都和明桃姐一樣。 五個女子,五件嶄新的紅衣裳,在這僻靜的河灣,在青草地襯托下,有如五朵燦爛的鮮花??上]人看見,沒人欣賞,這是小小的遺憾。 “姐妹們,再仔細(xì)想想,有不欠了、借了別人東西沒還清的?”時刻到了,明桃最后提醒大家。 沒有。欠十八仙姑兩升米,前天就由大家湊齊送去了。沒有,在這個世界上,她們不欠誰什么。至于父母養(yǎng)育之恩,也用勞動和汗水還清;捫心自問,從未偷過懶、怠過工。她們坦然、安然,齊齊走進(jìn)老油榨房。 一切歸明桃指揮。金梅派去外邊望風(fēng),萬一有人來,就唱山歌。桂娟和愛月搬片石,橫梁下要垛幾個垛子,上面架木板,好墊腳。明桃留下荷香,兩人合作往橫梁上挽繩子。繩子一頭挽緊東頭立柱,另一頭綁塊鵝卵石,甩上去,一次又一次,繞過每次繞兩匝,不叫滑動,形成五個下垂的繩套,末了再將繩頭挽緊西頭立柱。明桃很能干,五個繩套完全等距離,統(tǒng)統(tǒng)離地五尺左右。白色繩套非常整齊,襯著熏黑的油榨房板壁,現(xiàn)出一幅美麗的幾何圖案。 “真好看?!焙上阈蕾p。 墊腳木板也墊好,金梅被喊進(jìn)來。 “姐妹們,成啦,現(xiàn)在……”明桃招手。 荷香性急,不等明桃講清白,莽撞跳上墊腳板,去扯繩套。垛子并不牢,木板“嘩啦”一聲垮下來;荷香摔得四腳朝天。姐妹們齊聲大笑。 重新垛好片石,重新架上木板。這回明桃先上,輕手輕腳,雙手墜住一個繩套。學(xué)著明桃,一個跟一個登上去。隊形也蠻好看,愛月最高,左右是明桃和荷香,桂娟、金梅最矮,甩在兩邊。端端一個山字形,也是舞臺上女聲小合唱常見的隊形。沒人安排,不知為何自然組成這種模式。 明桃朝下掙掙繩套,找準(zhǔn)中點,中點對準(zhǔn)咽喉套上去。左右看看,姐妹們一一照樣擺好姿勢,便分囑咐:“好。我喊一、二、三,就一齊將腳底木板蹬脫!” “曉得。”齊聲回答。 “等一下!”金梅忽然喊。 “何事啦?” “我,我要屙尿……” “遲不屙早不屙!” “忍一忍?!? “忍不住,哎……” 沒辦法,大家只好下來等她。金梅尿完來,一切重新開始。正在這時,傻子四寶不知從哪里冒出,闖進(jìn)油榨房。 完了,“花園”游不成啦!五個女子涼半截。 “哈哈,你們想吊頸呀!不不,我告大家去,”傻子四寶嚷嚷,忽然又放低聲音,哀哀地向明桃走近,“明桃姐,不要死,不要,我,我……”痛苦地?fù)u頭,神態(tài)和正常人完全一樣。 明桃聳聳眉毛,鎮(zhèn)定下來,迎著四寶的目光,友好地朝前伸出手: “四寶,你喜歡我是不?” “唔,”四寶感動地點頭,一瞬間竟然淚光盈盈。 “我曉得,四寶,你不傻……”明桃雙手捧住四寶的臉,溫柔地親了一下,又拉起他的手按住自己的胸脯,“來,你喜歡,你就摸摸……好,現(xiàn)在聽話,去,去外邊給我采點花來!” “唔,我去,采好多好多花……嘻嘻!” 等到傻子四寶采花回來,一切便已完結(jié)了! 這時,日頭驅(qū)散霧氣,火焰焰的紅;天氣果然很好。 五個女子集體吊死的消息,很快傳遍全村。當(dāng)時明桃爹媽剛吃罷早飯。留給明桃的一碗碎米紅薯粥還擺在桌上,爬著幾只蒼蠅。爹先跑出門,媽落在后面;媽出門前沒忘記將那碗碎米紅薯粥,倒回鍋里,蓋好蓋子。 繞在油榨房橫梁上那根長繩子,十來天沒人敢動。后來明桃爹去偷偷取下,金梅爹知道便向他討。兩人吵一頓好的,差點動了手。不過最后村里人做公證,還是把繩子判給金梅爹。證據(jù)充足:全村獨獨他家有苧麻。 [作者簡介] 葉蔚林,男,1939 年生,現(xiàn)在湖南省戲劇工作室工作。著有《訪燈記》、《藍(lán)藍(lán)的木蘭溪》等。其中篇小說《在沒有航標(biāo)的河流上》曾獲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 選自《人民文學(xué)》一九八五年第六期 這篇小說被大陸和臺灣分別改編成兩部電影《出嫁女》和《五個女子和一根繩子》。兩部電影都是在1991年上映。其中,大陸版本由陶惠敏、劇雪、沈蓉、吉雪萍、池華瓊等知名演員領(lǐng)銜主演,而臺版則斬獲了當(dāng)時的很多獎項:
91年日本東京影展榮獲青年導(dǎo)演銀櫻花獎 91年意大利都靈影展榮獲第二大獎 91年多倫多影展觀摩 91年法國南特影展榮獲最佳影片和最佳音樂 92年鹿特丹影展獲得影評人大獎 92年比利時國家影展最佳影片 92年西班牙青年影展最佳編劇獎 92年瑞士夫里堡影展最佳影片
從原著小說中看來,這五個女子雖然生活在不一樣的家庭環(huán)境中,性格容貌各有不同,但無一例外都面臨著極大的危機:明桃在繼母治下,常常吃不飽飯。生活窘迫,同時即將面臨與素未謀面的人締結(jié)婚姻的狀況;愛月容貌俊美,卻眼看著年輕時貌美如花的奶奶垂垂老矣卻仍舊地位低下,甚至連自己的生日宴會都不能上席;荷香自由戀愛,支持嫂子追求愛情,悄悄保護(hù)嫂子的婚外情,不料哥哥發(fā)現(xiàn)“奸情”,對嫂子橫加凌辱,驚恐中發(fā)現(xiàn)自己竟也所托非人;桂娟目睹親姐姐難產(chǎn)橫死,對生育的恐懼讓她失去了作為一個必須傳宗接代的女人繼續(xù)生活下去的信心;金梅雖然年紀(jì)小,但是出于對明桃的感恩,決定與好朋友共進(jìn)退。
兩版影片之中,臺版對原著的改動較少,基本與小說相吻合,只不過把故事背景從小說里炎熱濕潤的兩廣一帶搬到了干燥荒涼的北方地區(qū),同時還增加了兩個關(guān)鍵的情節(jié):一是荷香的哥哥帶人將嫂子與“小三”抓住之后抬到荒山活埋;二是金梅的姑姑由于不能生育而被夫家逼瘋,每天半夜跑出家門到原上張開雙臂大喊:送子觀音來啦!前者活埋掙扎的年輕姑娘,場景使人不寒而栗,越發(fā)顯得哥哥殘忍冷酷,而所有人對這種行為的不加譴責(zé)甚至幫助也表現(xiàn)出了男權(quán)社會的畸形與可悲;后者則充實了金梅與朋友們一起赴死的理由。同時,臺版的表演也更加“原生態(tài)”,比較自然流暢,演員甚至還帶有一點可愛的口音,仿佛全都是順其自然的真情流露。
大陸版的女一號陶慧敏,是五位女主角中最出名的演員。她早年出身越劇小百花,演出過著名越劇《五女拜壽》,還在電影《紅樓夢》中扮演林妹妹。然而真正讓她名聲大噪的則是《楊乃武與小白菜》,一提起小白菜,中老年人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陶慧敏。直到今天,很多知名電視劇里也有她的身影,比如《人民的名義》。不知是不是由于受到當(dāng)年大陸的表演環(huán)境的影響,抑或是主演很多出身于舞臺劇,沿用了舞臺劇中很多夸張的表演方法,大陸版的表演不比臺版自然,說話行事看起來感情過于充沛,好像每句話都夸張地飽含深情,有種特殊的年代烙印。
大陸版在劇情上也做了較多改編。比如桂娟的故事。臺版和小說原著單純講了桂娟因目睹姐姐難產(chǎn)死亡而產(chǎn)生的巨大的悲傷和恐懼,而大陸版本加上了為姐夫續(xù)弦的劇情,深度似乎不夠,也讓桂娟赴死的動機顯得有些模糊。女性對于生育的恐懼遠(yuǎn)大于對“續(xù)弦”的恐懼,更何況桂娟對姐夫的印象不可謂不好??梢赃@樣說,桂娟目睹姐姐生產(chǎn)橫死,就如同一個少年目睹兄長被開膛破肚活活殺死一樣。由于心理陰影無法消退,桂娟在尋求仙姑幫助時,脫口而出的就是關(guān)于生育的問題。大姐明桃的故事在大陸版本中得到充實,加入了明桃繼母刁難、繼弟又企圖德國骨科的劇情。
然而,大陸最大的改編出現(xiàn)在影片的最后:五個姑娘上吊之后,榨油坊轟然倒塌,姑娘們沒有去成花園,被迫出嫁。最后一幕中,五個姑娘穿著嫁衣眼含熱淚的影像陸續(xù)出現(xiàn)在屏幕上。這時仿佛能聽見一陣嘲諷:你真的以為想死就能死嗎?以后的人生里等著你經(jīng)歷的痛苦的事情,還多著呢。
影片改編自現(xiàn)當(dāng)代作家葉蔚林短篇小說《五個女子和一根繩子》(原載于《人民文學(xué)》1985年第6期)。舊社會女性吃的苦、受的磨難的全方位集中展示,五位正值妙齡的青春少女為了脫身男權(quán)至上肆意踐踏、欺壓女性的濁臭此岸世界,相約一起身著燈芯絨紅衣上吊,前往終身不會離開娘家、女人是寶貝被男人寵愛、女子娶男人、生產(chǎn)順?biāo)旖由亩际窍膳?、永遠(yuǎn)不老一百歲換年輕的無憂快慰的彼岸世界“花園”。(用最明亮的光影講述最陰森可怖的事)
五位少女中年齡最大、也是最勤快最能干、最有主意(她提出五女一同上吊,脫離苦海,前往天堂般“花園”)明桃在后母眼中卻是懶散、沒有眼力見、沒有“女子樣”的急于甩手嫁出去的多余物件,如眼中釘、肉中刺般;在媒婆三言兩語之下就被主家的后母狠心許給了肺癆鬼,短命的丈夫以及更貶值更招罪的再嫁是其眼見的未來與宿命。
最靚麗最溫順乖巧的愛月,因容貌出眾被選為廟會觀音的扮演者,在父親的眼中亦不過是“賠錢貨”;親眼目睹了奶奶在自己的七十歲壽宴上坐席的心愿被無情駁回,“婦道人家哪有坐席的”,淪為出演子孝母慈倫理劇的配角、兒子打造全村最孝子形象的工具人,深深地明白了作為女人終身無地位的他者命運。
最聰穎伶俐的荷香眼見良善的嫂子所嫁非所愛、所遇非人終日在暴戾的丈夫拳打腳踢下度日如年,與相好訴衷腸被發(fā)現(xiàn)被暴打被“蕩婦式”游街示眾,女人生而為人的人格尊嚴(yán)被合法的施暴者——丈夫踐踏得到污濁的塵土里、被鄉(xiāng)里鄉(xiāng)氣鄙夷奚落撕得粉碎;自己有所依托的船工貴貴懦弱守舊,無能為力、不敢也不想帶她出走他鄉(xiāng)謀得新生活。
桂娟目睹婚姻幸福的姐姐因難產(chǎn)被選擇了“保小”(?!澳倪柑ァ保?、被抬上水牛尖背慘無人道地機械式催生(一遍遍溜牛,一聲聲呻吟,一圈圈血跡……小學(xué)時曾看到過這個慘絕人寰的片段,現(xiàn)今想起依然觸目驚心),最后姐姐為了三代單傳流干了淚、流盡了血,死在了牛背上;悲慟中不能自己、還未緩過神來的她在迫不及待的母親口中得知了自己接續(xù)姐姐人生之路、命定為續(xù)弦的命運。
年紀(jì)最小、父母寵愛、整天無憂無慮、喜歡看戲的金梅最是天真爛漫,即使深愛視為掌上明珠的父親眼中依然是“越養(yǎng)越賠錢的貨”,被早早訂了親(招上門女婿)。
生為女人真是不幸,又身逢亂世不幸中的不幸,在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之際相約攜手共赴黃泉路、同游美好如天堂的“花園”是何其無奈又何嘗不是最好的抉擇呢!
有處情節(jié)處理得可以更好些,就是金梅不慎掉碎了雞蛋,金梅母親一沒有責(zé)罵,二基本上視若無睹。依據(jù)個人生活經(jīng)驗,不要說民國時期農(nóng)村鄉(xiāng)下一顆雞蛋有多金貴,就是已改革開放的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城市家庭也是金貴的,記得母親總會把失手跌碎在灶臺的雞蛋用筷子抹到碗里繼續(xù)食用。所以,更好的細(xì)節(jié)處理是金梅母親一邊痛心不已地責(zé)罵金梅敗家,一邊忙不迭地用碗筷收拾跌落在地的雞蛋。這樣處理與原著的精神氣質(zhì)更一致些。原著的結(jié)尾明桃爹與金梅爹差點兒因爭搶那根吊死五女的長麻繩而大打出手,最后村人做公證,把麻繩判給了金梅爹,因為全村就他家有苧麻。原著這個結(jié)尾很好,有如豹尾,世人的麻木冷酷被刻畫得淋漓盡致。
“女性在非人社會中向死而生的決絕與生猛”
很符合紅樓里的“女子論”,《出嫁女》是珍珠為逃脫淪為魚眼珠之命運的一場自戕。一年三百六十日,風(fēng)刀霜劍嚴(yán)相逼。過這樣的日子,不如去“游花園”呀,她們這些可愛的女孩,到了太虛幻境,都是要做花神的。攜幻夢赴死,怕是她們最好的選擇了。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哎…
B站看過;劇情沒有特別之處,僅僅是一一列舉足夠驚心;親情是假的,愛情是假的,女孩子們討論死亡花園的快樂是真的。
老電影太震撼了,集體自殺不光是活著的痛苦和對游花園(天堂)的向往,更是對現(xiàn)世憤怒的反抗。
做女子真好,可惜時間太短了——這句心酸,眼淚忍不住
吃女性的多種方法論,女人不能上桌,女人必須生孩子……小姑娘們尚且不懂死亡的意義,懷揣著向往而死去,不懂對于她們到底活著還是這樣離開好一些
開始還納悶為什么五個女子會如此開心的談?wù)摰躅i,是我理解的那個“吊頸”么?之后逐一揭開傷疤,才看清封建禮教對女性的摧殘,明白她們的生不如死。她們是在“男尊女卑” “三從四德”壓迫下被摧殘赴死的典型,是對禮教“吃人”的有力控訴。幾十年過去,革命尚未成功,平權(quán)仍需努力。
父系傳統(tǒng):女人=賠錢貨。真實的中國男人,真實的中國,五個賠錢貨的故事一直都沒有中斷過??蘅尢涮洚?dāng)新娘,歡歡喜喜游花園,沒有想象中的喪,可惜最終還是更現(xiàn)實冰冷的走向,被集體嫁了陰婚。按農(nóng)業(yè)社會來看,嫁出就是流出,潑出去的水,確實是賠錢貨。從個體來看,不出嫁,至少解決了流出問題,也許還能得到繼承權(quán)。從群體來看,男人憑暴力掠奪,以及父系制度的傾斜照顧,能占有更多生產(chǎn)資料,人家娶不起你,可以娶更窮的女人來鞏固父權(quán)制。
赤裸裸展現(xiàn)了舊時女性受壓迫的極端悲慘命運,直白又發(fā)人深省。仔細(xì)想想,如今的現(xiàn)實社會似乎也沒進(jìn)步多少。
太TM真實了醒醒吧現(xiàn)在都播的什么垃圾
冰冷的繩圈里,她們看見的是希望
就影片探討主題和內(nèi)核而言,我并不覺得《嘉年華》比它更深刻多少,雖然所處時代、環(huán)境和所指對象不同。但影片里極強的女性覺醒意識,對男權(quán)社會剝削、奴役、物化女性的揭露,放在現(xiàn)在足夠打好幾個月的拳??上в捌]有很強的批判意識或者導(dǎo)演刻意弱化了這種上帝視角,最后就容易走向一種鄉(xiāng)土民俗風(fēng)情片的錯覺。盡管如此,之后除了謝飛的《香魂女》,再也很難出現(xiàn)這樣描寫女性的優(yōu)秀電影。反而走進(jìn)大山里的女人、各種蘇州姨娘之流的糟粕層出不窮,令人感覺一代不如一代。 港臺一年后翻拍的《五個女子和一根繩子》同樣名氣很響,以至于周星馳的唐伯虎點秋香還出現(xiàn)了“八個一起上吊,何其壯觀”這樣的調(diào)侃戲謔。
這個片子我是在一個青梅竹馬的小朋友家,和他爸媽一起看的。本來是去找小朋友玩,他不在家,就留下來看了部電影。只看了后半部,但印象很深刻,最后,5個人一起上吊,把房子都弄塌了,我被嚇了一跳。。。
舊社會又有多舊呢?看看身邊吧。
她們原以為死亡之后能去空中花園,卻不知道她們的肉體還被去配了冥婚。
愚昧無知在這個時代依舊存在,這幾天徐州八孩的新聞讓我意識到即便到了2022年,依舊還存在這樣的事,人類的進(jìn)步太慢了,平權(quán)意識如何普及到每個人心中真是一個大問題。
這部電影老嗎?新 可太新了。三十年了,什么都沒有變。唯一好的是,更多的女性站出來了,她們憤怒、反抗、訴說著這個世界的不公。卻被斥為“刺耳之音”、“女拳”、“五十萬”,那些噬女人血肉而生的東西,卻成為刺向女人的尖刀。
劇集的奶奶一輩子吃飯沒上過桌,八十大壽的時候唯一的愿望是想上桌吃飯,接受眾人的祝福。席間,在賓客的滿是孝順的歡聲笑語中兒子拒絕了她:媽,你個婦道人家怎么能上桌呢,唉。奶奶老樹皮一般的臉上滿是淚痕,又蹣跚得離去,走向了小廚房。
傾向于結(jié)局是五個女子尸體出嫁
絕世好片啊。這么短的時間講那么多人。清清楚楚的震撼人心。匯集了這么多的大美女
小時候在電視里看過結(jié)局,有機會看看。||女子的一輩子的幸運或不幸全看丈夫,話說乘船那個畫面你們根本沒在走啊(╯‵□′)╯︵┻━┻女人出嫁是喜事卻要哭,人死了倒是又唱又跳的??吹浇Y(jié)局有種報復(fù)般的快感。二十多年前就有人寫小說拍電影諷刺女性地位低下,卻不知現(xiàn)在這一幕幕仍在上演。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