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判”是一個法律詞匯,故事中也用到許多與法律相關(guān)的意象,諸如法庭、律師、警察等,很多人說這個故事是對法律荒誕性的批判,我卻不以為然,我認為這種看法都是對這個故事以寫實的角度來加以解讀的結(jié)果。但無論是威廉斯的電影,還是卡夫卡的小說,都具有明顯的超現(xiàn)實主義色彩,所以故事中的法院未必可以與現(xiàn)實生活中的法院對號入座,主人公K所尋求的“正義”也并非真正意義法律的正義,而是生而為人的正義,同樣,他所尋求的合法性也是一種關(guān)于人存在的合法性,而并非法律意義上的合法性。這一點其實在故事中是有所指出的,在卡夫卡的小說中,審判K的法院并非是位于政府大樓中的法院,而是那些隱藏在狹窄閉塞的閣樓上的法院,在威廉斯的電影中,法院所在的場所雖然有著巨大的大門,象征法律的高高在上與不可冒犯,但里面卻充滿了人——這一點也同樣與卡夫卡小說中的描述一樣,無論故事中的法庭是狹小逼仄還是寬敞遼闊,里面都充滿了擁擠的人群,因此,可以說所謂的“審判”其實是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審判”,也就是說,這個故事討論的問題其實是人與人如何相處的問題,從這個意義上講,卡夫卡的《審判》不僅啟發(fā)了卡繆創(chuàng)作《局外人》,很可能還啟發(fā)了沙特創(chuàng)作《隔離審判》(也譯《禁閉》),從沙特“他人即地獄”的角度來說,也是可以使《審判》獲得合理解讀的。
故事中充滿了冗長的對話,但荒誕的是,人與人之間并沒有達到真正的理解,從房東太太,到鄰居Burstner小姐,到初審時對人群的一番表白,K的話語似乎總在被誤解,在被斷章取義,被有意扭曲,這就是我們每個人生存的真實處境,因此“審判”實際上來自于自我之外的任何他者。人與人之間沒有真正的愛與善意,這從K與幾個女人之間的關(guān)系可以看出來,從這個意義上故事揭示出人存在于世的孤獨處境,在這個處境中,個人的清白與正義會被淹沒于甚囂塵上的人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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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本人上個學(xué)期一門課程《從小說到電影》的期末報告)
自電影誕生之日起,就拍攝了許多改編自小說的電影,其中不乏許多大家名作。這些改編的電影有著原著扎實的文本支撐,但是電影畢竟是區(qū)別于文學(xué)的一種以視聽為基礎(chǔ)的藝術(shù)形式,若是照搬原作,雖說完成了“忠實原作”的任務(wù),但這樣的作品實在算不上是杰作,也注定無法擺脫原作如影隨形的陰影。但是其中也有不少改編作品,在原作的基礎(chǔ)上實現(xiàn)了再詮釋,不僅從原作中獲得了扎實的文本支撐,反過來豐富了文本,也讓電影本身成為獨立的藝術(shù)杰作。在這里,我將會通過分析卡夫卡的《審判》以及奧遜·威爾斯的《審判》,揭示后者實則是對前者“忠誠的背叛”,在保留作品突出的藝術(shù)風格的同時,對同樣的問題給出了截然不同的答案。
卡夫卡其人
20世紀是一個風起云涌的世紀,以物理為代表的現(xiàn)代科學(xué)的急速發(fā)展讓人驚嘆理性的偉大成就,然而兩次世界大戰(zhàn)以及二戰(zhàn)期間的大屠殺又讓人開始思考理性的界限,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20世紀成為了一個偉大而又別具一格的世紀。這一世紀中的學(xué)者,不僅在思想史中別具一格,在同一時期也是個性鮮明,例如同為存在主義者的海德格爾、加繆、薩特和克爾凱郭爾就各具特色。但要是從這個時代中只能選出一位大家代表這個世紀,對于我而言,卡夫卡無疑是我的第一選擇。
卡夫卡在1883年出生于布拉格一個還算富裕的猶太人家庭,但是父親從小的嚴格管教,給卡夫卡留下了極大的心理創(chuàng)傷??ǚ蚩ê髞砣〉梅▽W(xué)博士學(xué)位,在一家保險公司工作,他在工作期間還算是恪盡職守,但是一直在暗中寫作,從這一角度說,他的的確確是一位業(yè)余的作家。他生前發(fā)表的文章,大多是在朋友勃羅德三番四次的懇求下才投稿的。但是,讓卡夫卡沒想到的是,他的文章居然在他死后為他贏得了巨大的聲譽,并影響了整個世紀。
被背叛的遺囑
卡夫卡在死前,囑托朋友勃羅德在死后將他的手稿全部付之一炬。然而待卡夫卡死后,勃羅德卻將他的手稿整理后發(fā)表,其中就包括《失蹤者》、《審判》和《城堡》三部長篇小說。面對他人的質(zhì)疑,勃羅德這么為自己辯護道:“如果他真的想把自己的手稿毀掉的話,就不會拜托我了。”
那么,卡夫卡為什么在生前要囑咐友人將自己的作品全部燒毀。而且卡夫卡的作品大部分都是死后發(fā)表的,生前發(fā)表的作品只占他全部已存作品的一小部分。這個疑問或許可以從他自己作品的文本找尋到答案,《饑餓藝術(shù)家》中的饑餓藝術(shù)家仿佛就是他自己——
他們坐在遠離饑餓藝術(shù)家的某個角落里埋頭玩牌,故意給他一個進食的機會,他們總認為,饑餓藝術(shù)家絕對有妙招搞點存貨填填肚子。碰到這樣的看守,饑餓藝術(shù)家真是苦不堪言,這幫人使他情緒低落,給他的饑餓表演帶來很多困難。有時,他不顧虛弱,盡量在他們做看守時大聲唱歌,以便向這幫人表明,他們的懷疑對自己是多么的不公道。但這無濟于事。這些看守更是佩服他人靈藝高,竟在唱歌時也能吃東西 。
但是由于另一種原因,他又從未滿意過?;蛟S他干瘦如柴的軀體根本就不是由于饑餓所造成的,而是對自己不滿所致,以致于有些人出自于對他的同情而不來觀看饑餓表演,因為這些人不忍心看他那被折磨的樣子。其實他自己明白,饑餓表演極為簡單,是世上最容易做的事,這一點恐怕連行家也不清楚。對此,饑餓藝術(shù)家直言不諱,但人們死活就是不信。
從某種意義上,這恐怕就是卡夫卡自己的寫照,藝術(shù)是他唯一的追求,為此可以將自己的生命燃燒殆盡。寫作在某種程度上是他祈禱、懺悔的方式。這也是正是他的作品最吸引人的地方,他的作品是徹底的自我表達、自我探索的結(jié)果,雖然卡夫卡不是一個專業(yè)的哲學(xué)家,但是他那敏感的神經(jīng)和多愁善感的思緒敏銳地捕捉到20世紀的人類的不安焦慮與迷茫,并將其融入其作品當中的每一個字當中。因此,當卡夫卡的肉身即將逝去的時候,這些在凡世留下的自己的痕跡也并無留存的必要。當然,與他的作品一樣,焚稿的動機絕不是單一的,或許是卡夫卡對于文學(xué)近乎苛刻的標準,或許是擔心自己未竟的探索給后人帶來更多的痛苦,或許是希望自己的內(nèi)心從此永匿于世人,我們已經(jīng)不得而知了。但是我們所能知道的是,勃羅德使得卡夫卡被世人所知,乃至成為現(xiàn)代小說作家的代表人物,讓我們得以一窺這一與我們一同分擔現(xiàn)代化的痛苦與迷茫的脆弱的內(nèi)心,讓阿倫特、加繆、薩特和本雅明等等20世紀的偉大哲學(xué)家輪番為卡夫卡診斷出的現(xiàn)代性疾病開出各種藥方,讓現(xiàn)代人從卡夫卡的著作中看到時代的精神狀況并從中找到自己的影子,這樣的背叛,可以說是“忠誠”的。
是誰在被審判
卡夫卡的作品往往是寓言體的寫作,任何一種思想都可以在卡夫卡的作品中找尋到自己的影子,但是試圖用任何單一的理論去解釋卡夫卡的作品都是行不通的。以《審判》一書為例,有人從中看出了宗教的啟示,有人從中看出了對父權(quán)的審判,有人從中看出卡夫卡的情感糾結(jié),不過在這么多種解釋中,我個人更喜歡存在主義者對《審判》的解讀——卡夫卡的《審判》實際上是描述一個人尋找意義并最后完全被異化的過程。
小說的開頭是
一定是有人誣告了約瑟夫K,因為,“他沒干什么壞事,一天早上卻忽然被捕了”
這正對應(yīng)著加繆在《西西弗神話》中所說的,一個人覺醒的開始(正好在小說中,卡夫卡起床,像往常一樣搖鈴請人送上早餐,卻叫來了“逮捕”他的人——也就是一切思考的開始),存在主義時刻的來到
忽然,一切都崩塌了。起床、通勤、工作四小時、吃飯、通勤、接著工作四小時、吃飯、睡覺,周一、周二、周三、周四、周五、周六,總是沿著既定的節(jié)奏——大部分時間我們都是這么過來的。但是有一天,我們開始思考“為什么”,一切就從這帶著驚奇的厭倦開始了。
顯然,卡夫卡的“被捕”不是因為一般的刑事犯罪,也不是因為他違反了通常的法律,這一切都是他自己在內(nèi)心對自己進行的審判,我們可以看到,在小說中出現(xiàn)的每一個人物都或多或少與法律或者法庭有關(guān),這些人不是法庭的職員就是參與到了K的案子當中來,甚至連K的鄰居比斯特那小姐在得知K被捕后,也表示“下個月要到一家律師事務(wù)所當職員”??梢钥吹?,在審理K的法庭是無處不在的,每一個人都臣服于他的權(quán)威同時社會生活的每一個角落被他介入。如果要為法庭找一個相對應(yīng)的事物的話,可以將法庭看作是人類一切文化建構(gòu)的總和。法律作為一個各方面都受到各種規(guī)訓(xùn)的場域,自然最能代表尊崇“理性”的人類文明成果。這樣一來,所有人都處于法庭的控制下也就不足為奇了——我們每個人都要受到來自文化建構(gòu)的各種規(guī)訓(xùn),即使是看似從事創(chuàng)造性工作的畫家底托雷利也處在法庭的控制底下。
作為一個“覺醒的人”,K自然是成為了一個“局外人”,對一切習(xí)以為常的事物都可能感到“惡心”。比如K在法院的辦公室中感到“窒息”,然而辦公室的職員卻對此毫無感覺,卻對室外的清新空氣感到不適。對臣服于律師的商人感到悲哀,當他拒絕了律師的辯護后(拒絕接受人類文化構(gòu)建的規(guī)訓(xùn)),并在教堂和牧師交流了《在法的門前》這則寓言之后的一段時間后,被兩個法庭的職員帶走處決(最終放棄了抗爭,被社會異化)。
當然,任何對卡夫卡作品做出單一詮釋的嘗試注定都是不成功的。或許閱讀卡夫卡作品最好的方法是不去探尋卡夫卡究竟想表達的是怎么樣的“意思”,而是感受字里行間體現(xiàn)出的孤獨、無助和絕望感——正如我們在現(xiàn)代性的生活中所感受的那樣。但是對其進行一個詮釋在這里是必要的,這有助于我們下面采用比較的視角,在分析電影的同時加深我們對原作的了解。
威爾斯其人
只要是影迷,就不可能沒聽說過奧遜威爾斯和他的《公民凱恩》,初出茅廬的威爾斯就拍出了《公民凱恩》這樣的傳世杰作,不禁讓人感嘆天才或許是真的存在的。不僅作為一個導(dǎo)演,威爾斯在《第三人》等電影中的表演也是令人印象深刻。但是自《公民凱恩》開始,威爾斯雖然獲得了極大的聲譽,卻不得不受制于大制片廠體制,任由自己的心血被資本糟蹋,《審判》是難得的威爾斯擁有完全控制權(quán)的完全的作者電影。雖然上映后毀譽參半,威爾斯自己卻說,“不管你們怎么說,這就是我拍過的最好的電影?!?
被背叛的原著
本雅明曾經(jīng)這么評價卡夫卡:“十誡說,不可為自己雕刻偶像,也不可作什么形像仿佛上天、下地,和地底下、水中的百物。而卡夫卡是遵守得最好的作家?!埃狙琶鬟@么評價的原因或許正是因為卡夫卡語言的模糊與無明確意義性。然而,威爾斯此刻想要把《審判》搬上熒幕,從文字到視聽,自然無法重現(xiàn)原著的精髓。但是,作為躋身偉大導(dǎo)演之列的威爾斯另辟蹊徑,用電影對小說進行了重詮釋——對極權(quán)主義的揭露與抗爭,雖然在某種意義上說他”背叛“了《審判》的原著,但是卻是充滿敬意的忠誠的背叛。下面,我們通過對兩個文本進行仔細的分析進一步突出這一點。
在開始,我們看到的是幻燈片似的靜止畫面配上畫外音——那是威爾斯親自配音的(事實上,在影片當中的律師,也是威爾斯親自扮演的,這使得片中的律師,似乎擁有了某種超出影片中任何角色的對銀幕內(nèi)外的掌控權(quán)),在講完這個故事以后,威爾斯這么補充道——
這個故事來自一部小說《審判》。據(jù)說,故事里的邏輯,是夢的邏輯————一場噩夢。
接著,下一個鏡頭就出現(xiàn)了主角K從熟睡中醒來的畫面,正對應(yīng)著“夢”——K究竟是醒來回到了現(xiàn)實還是進入了一個夢境呢。
在電影中對于“夢”的體現(xiàn)還在于一些弗洛伊德式的細節(jié)上,例如在開頭的審問中,電影大部分都涉及到了隔壁的比斯特那小姐然而小說中并非如此。更明顯的暗示在于K的口誤以及探員的口誤上
That's my pornography(色情物品)... my phono...my photography(相片)
No, it's not really circular. Ovular(卵子,實為Oval的錯拼).
因此電影以幾乎明示的方式要求對其做一個弗洛伊德式的精神分析批評,但由于筆者的理論水平,在這里筆者決定將這個富有挑戰(zhàn)的任務(wù)留給其他人進行。但可以看出的是,性無論是在小說還是電影當中都是一個重要的主題。
時間、空間
在小說中,K在生日被捕,又在生日被處死,這時間自然不是卡夫卡的無心之舉,而是暗示這是K命中注定的審判,在”生日“覺醒,又在”生日“死亡(徹底異化,自我的死亡),讓小說顯得更加富有哲學(xué)思辨的意味。但在電影當中則沒有指明這一點,相反,電影當中始終沒有指明明顯的時間。相反小說則常有具體到點數(shù)的時間的描述,并且通過對時間的描述體現(xiàn)出審判過程的無休無止和對人的折磨(因此有些譯本將書名翻譯成《訴訟》,強調(diào)期間的過程)。而在電影中,時間的流逝是不明確的,大部分場景都在室內(nèi)進行,而少有的在室外的場景大部分都是在夜晚進行的。
與時間的不明確流逝相對應(yīng)的是小說和電影中對于空間的處理,兩者都在某種程度上讓空間關(guān)系變得不明確。首先,無論是在小說還是電影中,大部分內(nèi)容都是在室內(nèi)進行的——正如現(xiàn)代人的生活,我們走出戶外不過是從一個建筑走入另一個建筑物,而建筑物作為一個又一個的功能場所,則是被異化的現(xiàn)代人的最佳展覽場所。電影中呈現(xiàn)的K的工作場所是一個超大的辦公室,而辦公室里容納著上千名職員,一到下班時間,所有人如同機器一樣馬上收拾東西離開(不禁讓人想到《大都會》開頭的場景),被異化到極致的人的生活已經(jīng)完全和他的日常生活隔絕了(當然,和現(xiàn)在的996——生活完全被工作占據(jù)——比起來,已經(jīng)是十分仁慈了)以及人與人之間的無差別、可替代性。但是在電影中,這樣處理的效果,不僅突出了視覺效果,更有一種在現(xiàn)代生活中隱私無處可藏的暗示,這對于電影對小說的重闡述是不無裨益的。
在小說中,人物在場所間移動的過程往往只是一筆帶過,而在電影當中,人物在場所間移動的過程干脆被剪輯掉了,人物常常是從一個場所離開,馬上又進入了另一個場所。值得一提的,電影拍攝的時候取景地是在多個城市取景地——薩格勒布、巴黎、米蘭和羅馬,有時候多個不同的取景地被剪輯在了一起,雖然在邏輯上可以被觀眾所感知到影像的敘事邏輯,但是無形當中卻營造了一種怪異的空間感。例如下面這一段對話的場景,雖然在電影中是連續(xù)的,但是卻是分別在羅馬、巴黎和米蘭拍攝的,雖然出色的剪輯讓觀眾沒有察覺到任何異常,卻在潛意識中割裂了連續(xù)的空間感,進一步增強了荒謬感。
在電影中,也出現(xiàn)過人物出現(xiàn)在室外的鏡頭,比如一開始K被捕的場景,K從室內(nèi)逃到陽臺,但是還是無法逃避探員的拷問,甚至還使得自己承受對面建筑物中他人的目光。
而在其他人物處在戶外的場景,往往只讓人物占據(jù)畫面的很小一部分,同時與龐大的建筑物對比,顯示出個人的渺小和無力感,正合薩特所說的“人在荒漠中尋找意義”的荒謬感。
風格、表現(xiàn)主義
卡夫卡原作小說的語言風格是平實甚至有點“干”,其晦澀主要來自其敘述的邏輯和故事而不是文字。事實上,卡夫卡最吸引人的地方在于他總能用最平淡自然的語氣說出最令人驚奇的景象。故事的許多信息都是通過人物之間長篇累牘的對話透露的,比如對于法院系統(tǒng)的描述幾乎都是通過K與不同法院工作人員的對話進行的。同時這種不間斷的對話和故事進行的節(jié)奏常常讓人感到壓抑。主角的名字叫做約瑟夫K,但與之相對,其他的人物都有一個完整的名字,這體現(xiàn)的是主角的非獨特性——他可以是任何一個人,我、你或者身邊的每一個人。同時,小說當中對環(huán)境的描寫體現(xiàn)出一種寓言般的模糊性——沒有指定特定的國家和城市,也沒有特定的時代,期間描述的日常生活內(nèi)容似乎放在今時今日的任何一個國家也看不出過大的違和感。從中可以看出卡夫卡筆下的世界在某種程度上是永恒的——只要現(xiàn)代性的危機尚未解除,卡夫卡描述的仍然是當下的世界。
相比之下,威爾斯的《審判》就充滿了黑色電影的味道。例如探員的裝束,十足黑色電影探員的形象。與之相比,卡夫卡原作對于探員色描述是:“身穿一件合身的黑衣服,像旅行裝一樣有很多褶邊、口袋、束帶和紐扣,此外還系了一條腰帶”
同時,隔壁的比斯特那小姐的身份也從打字員變成夜店的舞者,這也是非常典型的黑色電影當中的人物形象。同時多處的鏡頭令人想起《雙重賠償》、《第三人》等經(jīng)典的黑色電影
而影片中對燈光的處理也充滿了黑色電影的味道——
甚至在某種意義上,《審判》就是一部黑色電影——主角就是偵探,他要弄清楚自己究竟犯下了什么樣的罪過,在找尋過程中,陷入一個又一個的漩渦,最后逐漸發(fā)掘出真相——自己的存在就是罪行(sin but not a crime)。如果這么來說的話,經(jīng)典黑色電影《西北偏北》和《死亡漩渦》似乎都帶上了幾分卡夫卡的味道。
這種風格的選擇并非完全是出于威爾斯的個人偏好,因為卡夫卡本人就是德國表現(xiàn)主義文學(xué)的代表之一,使用深受德國表現(xiàn)主義影響的黑色電影的形式表現(xiàn)卡夫卡的作品,的確有他的道理。
但是必須要說的是,試圖在大熒幕上演繹卡夫卡作品的著名導(dǎo)演不僅僅有威爾斯一人(當然,他可能是其中最著名的導(dǎo)演),而不同的導(dǎo)演在視聽語言上的取舍也不一樣。
改編自卡夫卡《失蹤者》的電影《階級關(guān)系》由達尼埃爾·于伊耶和讓-馬里·斯特勞布兩位導(dǎo)演執(zhí)導(dǎo)。這部電影依舊是使用黑白攝影,這也比較符合卡夫卡作品的一個特點——缺少“色彩”(當然這絕對不是貶義,而是一種對其獨特風格的贊揚),也制造了一種寓言式的疏離感。但是與威爾斯表現(xiàn)主義式的美術(shù)設(shè)計和場面調(diào)度相比,《階級關(guān)系》試圖還原出卡夫卡原作那種干澀的語言——固定機位、演員僵尸一般的表演、刻意而唐突的鏡頭移動和剪輯。同時有意創(chuàng)造出一種與觀眾的疏離感。甚至連卡夫卡未完成的結(jié)尾,也如樣搬上熒幕??梢哉f,《階級關(guān)系》是一部非常還原卡夫卡原作的電影——不管是在內(nèi)容還是形式上,其自身的藝術(shù)價值也十分值得肯定。
哈內(nèi)克也改編過卡夫卡的《城堡》,從某種程度上像是《階級關(guān)系》風格的延續(xù),只不過風格化程度遠沒有那么高,同時大量運用了旁白推動敘事
山村浩二改變過卡夫卡的短篇小說《鄉(xiāng)村醫(yī)生》,其中使用了夸張、變形的畫面對卡夫卡的作品進行詮釋,也大量使用人物內(nèi)心獨白推動敘事
索德伯格則是拍攝一部叫做《卡夫卡》的電影,這一次,他讓卡夫卡成為了男主角,但是這并不是一部傳記片,而是揉合了卡夫卡多部小說和生平,加以極度戲劇化的電影。在這一部電影中,卡夫卡真的變成了黑色電影中的探員,發(fā)現(xiàn)“城堡”的驚人秘密??傮w上,這部電影也是主要沿用了黑色電影的風格和敘事結(jié)構(gòu)。
上面所陳列的影片中,若論藝術(shù)價值,無疑是《審判》和《階級關(guān)系》從中脫穎而出,但是這兩者卻又恰恰有著相反的風格——《審判》通過表現(xiàn)主義式的藝術(shù)指導(dǎo)和場面調(diào)度讓我們直接感受到人物在一個荒謬世界的內(nèi)心的掙扎,而《階級關(guān)系》則通過故意制造的疏離感讓我們感受到電影的文本以及視聽本身的荒謬感。但是其中有人更都接近了卡夫卡原作了嗎,我覺得兩者都同樣接近,并無高下之分——卡夫卡原作的語言是平白的,但是其內(nèi)容是荒謬的,但這種荒謬并非來自外在環(huán)境,而在于人的內(nèi)在——為什么K被捕?為什么K忽然就被處決了?為什么K這么依賴于女人?為什么神父要和K講那個故事?其中人物的行動和思考也是與我們的日常行為方式相?!獜拇嬖谥髁x的視角來看,這體現(xiàn)的是世界的無因無果以及人的非理性。但是人物周圍的事物、經(jīng)歷的事情未必是奇特的。所以我覺得卡夫卡的作品描寫的是“荒謬的人在一個正常的世界”,而威爾斯則是描寫“正常的人在荒謬的世界”,《階級關(guān)系》則是“荒謬地呈現(xiàn)人在世界這一事實”,從這一角度上來說,他們都沒有完全——當然也完全沒有必要也不可能也不應(yīng)該——還原卡夫卡原作的風格,但是他們各自的風格足以使改編的作品獲得獨立于原作小說的藝術(shù)價值。
結(jié)尾、從形而上的卡夫卡到預(yù)言者的卡夫卡
當一個故事在不同的媒介之間變換的時候,難免要對原作進行一定程度上的改編,對于《審判》,其中改變最大的莫過于各章節(jié)的順序了,但是這并不是一個問題——因為卡夫卡原來的手稿各個章節(jié)之間就是沒有順序的,是勃洛德后來才把各個章節(jié)排成現(xiàn)在的順序發(fā)表。事實上,電影對于原作最大的“背叛”在于結(jié)尾的處理——在原作中,是這么描述K的被處決的——
第一個人從K頭頂把刀遞給第二個,第二個又從K頭頂把刀還給第一個。K現(xiàn)在清楚地意識到,當?shù)对谒^頂傳來傳去的時候,他應(yīng)該把刀拿過來,插進自己的胸口。不過他沒有這樣做,只是轉(zhuǎn)過頭,向四周看了看——他的頭部還可以自由轉(zhuǎn)動。他無法完全越俎代庖,代替這兩個人完成他們的所有任務(wù)。這次最后的失敗應(yīng)該歸咎于他自己,因為他沒有足夠的力量來做這件事。他的目光落在采石場旁邊的那座房子的頂層上。那兒亮光一閃,好像有人開了燈,一扇窗戶驀地打開了。一個人的身子突然探出窗口,他的雙手遠遠伸出窗外;由于他離得遠,站得高,所以他的形象模模糊糊,看不清楚。這個人是誰?一個朋友?一個好人?一個同情者?一個愿意提供幫助的人?僅僅是他一個人嗎?還是整個人類?馬上就會有人來幫忙嗎?是不是以前被忽略的有利于他的論點又有人提出來了?當然,這樣的論點應(yīng)該有。邏輯無疑是不可動搖的,但它阻擋不了一個想活下去的人。他從未見過的法官在何處?他從來沒能夠進入的最高法院又在哪里?他舉起雙手,張開十指。 但是,一個同行者的兩手已經(jīng)掐住K的喉頭,另一個把刀深深插入他的心臟,并轉(zhuǎn)了兩下。K的目光漸漸模糊了,但是還能看到面前的這兩個人;他們臉靠著臉,正在看著這最后的一幕?!跋褚粭l狗似的!”他說;他的意思似乎是:他死了,但這種恥辱將留存人間。
可見,在最后的時刻,面對著死亡的時候,小說當中的K也是消極對待的,甚至有著“這次最后的失敗應(yīng)該歸咎于他自己,因為他沒有足夠的力量來做這件事?!钡南敕?,而最后的“像一條狗似的”是把K最后的反抗失敗刻畫得有幾分滑稽可笑的感覺,充滿了黑色幽默。然而,在電影當中,威爾斯卻將結(jié)局的意味完全改變了——當探員把刀遞給K的時候,K拒絕了自己動手,而是堅決地說:“你們必須親自動手”。然而兩個行刑者卻爬上了坑洞,選擇用炸藥炸死K。而當炸藥掉到坑中后,K卻撿起了炸藥,K是想把炸藥扔出坑洞為自己作盡力一搏,還是想用這樣的姿勢表示最后的不屈,我們不得而知,因為接著鏡頭一轉(zhuǎn),炸藥爆炸,在空中形成如同原子彈蘑菇云一樣的云霧——但不管怎么樣,我們可以知道,在電影《審判》的最后,K是抗爭到最后一幕的。從某種意義上,電影中地K輸?shù)帽刃≌f中的要慘,小說中的K好歹留了個全尸,電影中的K可以說是物理意義上地被消滅了;但是從另一種意義上說,電影中K卻又取得了勝利,不似小說中的K輸?shù)靡粩⊥康亍娪爸械腒保住了最后的尊嚴,一如海明威所說的“他被打敗了,但沒有被擊潰”。
不僅在結(jié)尾,小說中K和電影中的K的不同事實上在整部電影中都是非常明顯的。小說中的K,敏感、多疑、甚至有幾分懦弱,而且卡夫卡賦予他的是一種現(xiàn)代人匿名的、可替代的身份,隨著小說的發(fā)展,K越來越處于被動的地位,同時反抗也越來越消極,越來越借助于外部的力量,甚至開始時常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有罪,開始思考自己的過往尋找罪行。但是,在電影中,由安東尼·博金斯扮演的K從到到尾都像極了一個美國式的孤膽英雄,一幅永不屈服誓要找出真相的果斷和不屈,極富獨特性,并且,隨著電影的發(fā)展,K的反抗越來越激烈,電影的節(jié)奏越來越快。直到最后的行刑便是最后的、也是最為激烈的反抗。
為何威爾斯要這么處理原作當中的形象刻畫呢,威爾斯在接受采訪的時候談到自己對結(jié)局的處理:“《審判》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前成書的,如果卡夫卡活到了二戰(zhàn)以后,在猶太人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屠殺以后(卡夫卡也是一個猶太人),我不覺得他還會保留這個結(jié)局?!?/p>
事實上,除去結(jié)尾原子彈蘑菇云似的煙霧以外,電影當中還有對于二戰(zhàn)背景更為明顯的提示——
當K在進入法院之前,K經(jīng)過了一群衣不蔽體的人群,他們的胸前都掛著數(shù)字號碼牌,我們馬上可以由此看出這明顯是在反應(yīng)二戰(zhàn)中的集中營和猶太人大屠殺。而在法院面前出現(xiàn)的這樣的景象,似乎告訴了我們電影當中的法院與形而上的各種人類文明建構(gòu)相比,更像是歷史上真實存在過的各種極權(quán)政府的影射。事實上,在二戰(zhàn)以后,對卡夫卡的重解讀中,就有將卡夫卡與當時的歷史背景相結(jié)合,將卡夫卡視為一個預(yù)言家,卡夫卡從形而上的卡夫卡變成了歷史性的卡夫卡。正如阿倫特所評價的:
《審判》里監(jiān)獄牧師的話揭示了官僚的命運就是必然性的命運,他們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個職員。但是作為必然性的一個職員,人變成了衰亡的自然法則的一個代理人,因此使自己退化為毀滅的自然工具,這一工具可能通過對人類的濫用而加速。
正是由于這種歷史性的解讀的存在,卡夫卡的小說在二戰(zhàn)后在東德遭到了禁止。許多曾經(jīng)遭受過戰(zhàn)爭時期極權(quán)統(tǒng)治的人,都從卡夫卡的小說中的荒謬中讀出了真實世界的荒謬。
當然,這樣的解讀或許有片面解讀卡夫卡的作品的嫌疑,但是這也正是卡夫卡作品的偉大之處——它描述的不是特定的一個主題,而是全面反映了在現(xiàn)代性的過程中人類的命運和困惑。鮑曼的《現(xiàn)代性與大屠殺》就指出,大屠殺實際上反映了現(xiàn)代性的另一面,正是因為現(xiàn)代性的要素,才能使得大屠殺變得如此殘忍。也是由于現(xiàn)代型,越來越多、越來越大的官僚組織出現(xiàn),以至于英文詞典中出現(xiàn)了一個專門的詞——Kafkaesque(卡夫卡式的),用來形容現(xiàn)代人對卡夫卡小說越來越日常的體驗。從這一角度講,這是對卡夫卡的作品在某一方面所做的極佳的重詮釋——將卡夫卡所描述的現(xiàn)代人的現(xiàn)代性癥候具體化為具體的疾病——大屠殺與極權(quán)主義。
因此,對于威爾斯來說,他不甘愿像卡夫卡筆下的K一樣屈服于現(xiàn)代性的壓迫,而是奮起抵抗,一個人與這龐大的體制作斗爭——無緣無故被逮捕、不給予任何辯護機會的法庭、繁冗的官僚體制,K代表的是極權(quán)主義下的一個不屈的個體。
不過值得一提的是,在全面積極化的電影當中,結(jié)尾卻缺乏了一個關(guān)鍵性的積極要素——高樓上的燈。在小說的最后,K看到高樓上有人向他招手,而在電影中被刪去了。這個人是暗指什么呢,是想阿倫特一樣呼吁個體對個體的真誠而具體的愛嗎,我們不得而知。而威爾斯刪去這一情節(jié),是遷就末尾空曠的場景,還是想要借此呼吁在極權(quán)主義下的個體承擔起個體不服從的責任,我們不得而知。但是可知即使是卡夫卡,也在小說令人絕望的最后,也為我們留下了一絲現(xiàn)代性暗黑隧道的曙光。
在法的門前
不管是小說還是電影,都將《在法的門前》視為電影當中的非常重要的一個寓言。無論是在電影中還是小說中,在與神父交流完這個故事不久以后,K就被處決了??梢哉f,這個寓言在某種程度上就是法庭對于K的判決。同樣的,當主題被改變以后,我們看到這一段也必須隨之改變。
在小說中,K本來是為了接見客戶去到大教堂的,而在教堂中,K聽到神父的呼喊時,它實際上是想離開的,但是最后還是屈服了。
他暫時還是自由的,可以繼續(xù)走自己的路,可以溜進前面不遠處那些暗黑色的小木門中跑掉。這將表明,他沒有聽懂這喊聲,或者雖然聽懂了,卻并不當一碼事。但是,如果他轉(zhuǎn)過身去,就會被逮起來,因為這等于承認,他確實聽懂了,他就是教士招呼的人,他愿意俯首聽命。假如教士再一次喊出K的名字,他準會繼續(xù)往前走;不過,盡管他站住等了很久,卻一直沒有任何聲音;他忍不住稍稍轉(zhuǎn)過頭,看看教士在干什么。
而在聽完神父講述的故事以后,他雖然反對神父的觀點,但卻始終小心翼翼地表達,最后干脆厭倦了辯論,與神父友好地道別:
“不,”教士說,“不必承認他講的每句話都是真的,只需當作必然的東西而予以接受?!薄耙粋€令人沮喪的結(jié)論,”K說,“這會把謊言變成普遍準則。”
K用下斷語的口氣講了這句話,但這不是他的最后論斷。他太疲倦了,無力逐一分析從這個故事中引出的各個結(jié)論;由此產(chǎn)生的這一大堆思想對他來講是陌生的,是不可捉摸的;對法官們來說,這是一個合宜的討論題目,但對他來講并非如此。這個簡單的故事已經(jīng)失去了它清晰的輪廓,他想把這個故事從頭腦中驅(qū)趕出去;教士現(xiàn)在表現(xiàn)得情感細膩,他聽憑K這樣說,默默聽取他的評論,雖然無疑地并不同意他的觀點。
他們默默無言,來回踱了一陣;K緊挨著教士,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他手里提著的燈早就熄滅了。幾位圣徒的銀像由于銀子本身的光澤在他前面很近的地方閃爍了一下,立即又消失在黑暗中。K為了使自己不至于大依賴教士,便問道:“我們離大門口不遠了吧?”“不對”,教士說,“我們離大門口還遠著哩。你想走了嗎?”雖然K當時沒想到要走,但是他還是馬上回答道:“當然,我該走了。我是一家銀行的襄理,他們在等著我,我到這里來,只是為了陪一位從外國來的金融界朋友參觀大教堂?!薄昂冒桑苯淌空f,他朝K伸出手,“那你就走吧?!薄翱墒牵@么黑,我一個人找不到路,”K說?!跋蜃蠊?,一直走到墻跟前,”教士說,“然后順著墻走,別離開墻,你就會走到一道門前?!苯淌恳呀?jīng)離開他一兩步了,K又大聲嚷道:“請等一等。”“我在等著呢,”教士說?!澳銓ξ疫€有別的要求嗎?”K問道?!皼]有,”教士說。“你一度對我很好,”K說,“給我講了這么多道理,可是現(xiàn)在你卻讓我走開,好像你對我一點也不關(guān)心似的?!薄暗悻F(xiàn)在必須離開了,”教士說?!昂冒?,這就走,”K說,“你應(yīng)該知道,我這是出于無奈?!薄澳銘?yīng)該先知道,我是誰,”教士說。“你是獄中神父嘛,”K說。他摸索著又走到教士跟前;他并不像剛才說的那樣,必須立即趕回銀行,而是完全可以再待一會兒。“這意味著我屬于法院,”教士說,“既然這樣,我為什么要向你提各種要求呢?法院不向你提要求。你來,它就接待你;你去,它就讓你走?!?
然而在電影中,K在這一段的表現(xiàn)是完全相反的,這一段,K是在聽到神父大聲地叫喊了自己的名字以后才帶著戒備走到布道壇下的。而接下來的故事,是由K的律師——由威爾斯本人扮演——敘述的。而這一次,他的律師使用了投影儀投影出電影開幕時的幻燈片講述這個故事,然而這個故事講述到一半的時候,K卻表示自己已經(jīng)聽過了這個故事,并取得了主導(dǎo)權(quán),開始接過律師的話講述這個故事。然而在最后,K卻以不容置疑的語氣否認了律師所說的一切,并有力地回擊了律師的論述。
律師:有些評論家指出,這人來到門前,是出于自愿的。 K:所以我們就該忍受這一切? 接受這個事實? 律師:我們不必要求接受的東西是真實的,只需要它是必不可少的。 K:上帝啊,多可悲的結(jié)論,把說謊當作世界的準則! 律師:企圖藐視法庭!你要用這種瘋狂的行為 證明自己精神失常,從而逃脫制裁嗎?你想讓自己看上去像陰謀受害者,,從而打下詭辯的基礎(chǔ)? 這是精神失常的癥狀不是嗎? K:我可不是殉道者! 律師:甚至不是社會的受害者? K:我是社會的一份子。 律師:你以為法院會因為精神失常而判你無罪? K:我想這正是法庭企圖使我相信的。是的,這就是陰謀——說服我們相信,全世界都在發(fā)瘋、混亂、無意義、荒謬!這才是骯臟的把戲!所以我輸了,但是你!你也輸了!全世界都輸了!輸了!那又怎樣?那就可以宣布全世界都瘋了嗎? 神父:你到現(xiàn)在還不明白嗎! K:當然,我也有責任。 神父:我的孩子! K:我不是你的孩子!
這一段的改變是K的人物形象和主題改變后的必然結(jié)果——和小說中K的消極被動地接受這一切相比,電影中的K積極主動地挑戰(zhàn)著這個壓迫于他的體制。
在這一段中,在幻燈片放映時,K的影子被投影到了講述這個故事的幻燈片上,就如同K進入了這個故事一樣,站在了故事當中的法的門前,只是K并沒有理會一個又一個守門人的組織,徑直走入了法的大門。
而當K發(fā)表他的慷慨激昂的反對時,熒幕變成全白——這就是在法的殿堂中的法律嗎?熒幕前只有K一個人——或許在法的殿堂中的,就是每一個人,每一個個體內(nèi)心的信念和追求。
當K離開的時候,神父所說的話,實際上也是威爾斯配音的,在這里,神父和律師的身份在某種程度上交錯了——他們都是希望K“承認”自己罪行的人,如果說律師代表的是人類的各種社會建構(gòu),那神父代表的則是宗教的規(guī)訓(xùn),然而K卻以“我不是你的兒子”,徹底地放棄了對宗教的幻想。(另外,畫家也是完全由威爾斯配音的,這種錯位感進一步增強了整部電影的荒謬感——你會發(fā)現(xiàn)電影當中不同的角色似乎在哪里見過,也表明這些角色都和法庭有著難以分割的聯(lián)系)
被背叛的原著
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卡夫卡被威爾斯徹底地背叛了——威爾斯徹底改變了原著的挽歌式的消沉絕望,變成了歌頌積極反抗的贊歌??ǚ蚩ǜ袊@世界的無意義和荒謬,然而威爾斯卻吶喊“讓我們相信世界是瘋狂的才是最骯臟的把戲”!
但是,威爾斯的文本卻和卡夫卡的文本形成巧妙的互文關(guān)系——如果是卡夫卡是問題的提出者,“在現(xiàn)代性的生活中,個體孤獨的、被異化的無可避免的命運”,威爾斯則就卡夫卡的問題給出了自己的問題,“承擔起個體的責任,永遠地思考和永遠地反抗!”這不僅不是對存在主義的批判,反而是對存在主義的歌頌,因為按加繆在《局外人》的說法,個體在覺醒以后,將會處于“徹底地覺醒”以及回到枷鎖中的張力當中,而加繆給出的解決方法是——永遠地反抗!自殺不是一個可能的選項,因為這意味著接受荒謬,放棄生命這唯一有價值的東西——而生命的價值恰恰來自不斷地反抗,意識到了世界荒謬的本質(zhì),并不斷地反抗它。即使是從歷史性的角度看,威爾斯對于近代極權(quán)主義開出的藥方,也和阿倫特的呼吁不謀而合——永遠保持個體的自由和尊嚴!
從這個角度上出發(fā),威爾斯雖然是背叛了原著,但是卻又是一次忠誠的背叛——他忠于卡夫卡提出的問題,并獻上了自己出色的回答。與原著的文本形成了獨特的互文關(guān)系。Rhein Phillip用這么一個比喻形容卡夫卡和威爾斯所描繪的K的形象的不同:
卡夫卡的K和威爾斯的K站在街角的一個商店的曲面櫥窗前,欣賞著里面陳列的藝術(shù)品。他們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全然不知這嘈雜的路口發(fā)生的事情。忽然,一聲巨響把他們從他們的深思中拉了出來,他們抬起頭來,看到曲面櫥窗映射出的變形的人群和龐大的建筑物——就像巨大的鬼魅一樣靠近兩人。他們都吃了一驚,凝視著這鏡像不禁讓他們顫抖。卡夫卡的K馬上低頭避開這駭人的景象,威爾斯的K則轉(zhuǎn)身消失在街口。
汝不可雕刻偶像
在電影中,出現(xiàn)了一尊雕塑,然而我們并未能看到這個雕塑的真容——
這尊雕塑一共出現(xiàn)兩次,一次是K第一次進入法庭前,這尊雕像下站立著集中營一般的人群,第二次是K最后被處決時,矗立在在空曠的郊外。
那么這尊雕像究竟是什么呢,我們或許可以從K和畫家的對話中探尋到蛛絲馬跡。
他從桌上拿起一支粉筆,在那人的輪廓上又添了幾筆;但是K仍然認不出來?!斑@是司法女神,”畫家最后說?!艾F(xiàn)在我認出來了,”K說,“她眼睛上蒙著布,這是天平??墒牵哪_后跟上不是長著翅膀嗎?她不是在飛嗎?”“是的,”畫家說,“我得到指示,要畫成這個樣子;實際上這是司法女神和勝利女神的結(jié)合體?!薄斑@種結(jié)合肯定不是很好,”K笑著說,“司法女神應(yīng)該站穩(wěn)雙腳,否則天平就要搖晃,作出的判決就不可能公正?!薄拔业冒搭櫩偷闹甘巨k事,”畫家說?!爱斎唬保苏f,他并不想多提意見得罪人。
由于輪廓淺淡,司法女神似乎躍到了畫面的前方,看起來已不再像司法女神了,甚至也不像勝利女神了,倒像是正在追逐獵物的狩獵女神。
而聯(lián)想到這尊雕像出現(xiàn)在法庭的前面與K被處決的時機,這尊雕像大概率就是這個變了形的司法女神,這也契合了這個法庭的某些特質(zhì)。
而在電影中,我們也未能看到畫家這幅畫的模樣,我們從到到位只能看到看著這幅畫的兩人。
正如我們前面所指出的,本雅明稱贊卡夫卡是最遵守“不可雕造偶像”這一戒律的作家,威爾斯似乎也把這一批評記在心理,因此,我們也無法在熒幕上看到這尊神像的真容。但是,雕像之所以被樹立,無非是為了紀念這個雕像所代表的事務(wù)或者傳頌它所代表的價值觀,然而這個鬼魅一般的雕像完全看不出真容,與其說是傳遞一種特定的信息,倒不如說他傳遞的是一種深不可測、不可知而又無處不在的壓迫感,正如這個世界中的法庭一般。
當K最后被處決,從城市中心的教堂被帶到郊外的過程,畫面中先是出現(xiàn)城市中心充滿歷史感的老街區(qū),接著是到了新建的現(xiàn)代化的建筑物,然后到了郊外的小平房,接著出現(xiàn)了這尊雕像,接著建筑物完全消失,只剩下蒼茫的自然景象。這尊雕像就是K所見的最后的建筑物——最后的人類建構(gòu),最后的無人的郊外這時候不僅僅呈現(xiàn)出沒有邊界、沒有約束的樣子,同時更呈現(xiàn)出一種荒漠般的荒謬感和無意義,這尊雕像就標志著人類文明社會建構(gòu)和外部的實存的分界,一旦K經(jīng)過這尊雕像,被帶入荒謬的郊外,就意味著他最后的斗爭的來臨。
光與影的囚牢
當K拜訪畫家的時候,我們可以看到畫家的房子是由并不嚴實的木條組成的,和小說中的描述相比,顯然經(jīng)過了表現(xiàn)主義式的再加工——
整個房間,包括地板、墻壁和天花板,是一個由沒有刷漆的木板拼湊而成的大盒子,木板之間有明顯的裂縫。K對面的那堵墻邊擺著一張床,上面堆著幾條各種顏色的毯子。房間正中是一個畫架,上面有塊畫布,畫布上蓋著一件襯衫,袖管耷拉在地板上。K的身后是窗子,窗外濃霧彌漫,只能看見隔壁的屋頂上覆蓋著積雪,再遠點就什么也看不見了。
外部的光線透過木板投影K和畫家的身上,似乎跟牢籠一般,將兩個人牢牢地困住,顯示出K的處境越來越窘迫。畫家的條紋睡衣這個時候似乎也加強了這種視覺效果。
而當K從法院的辦公室逃出后,進入了一條用木條做成的長隧道,光從外部打進來K仿佛就像囚犯一樣,逃避著外面孩子們的追逐和目光。
這一段手持鏡頭加上急促的剪輯和緊張的配樂,將當時K的內(nèi)心掙扎完美地外化了,在后面的下水道追逐中,還使用了快進,使得整個追逐變得更加超現(xiàn)實。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鏡頭選取非常有意思,鏡頭始終正對著K,他不是向著前方看,而是保持在K的幾步前,這使得我們看不到K前方的路,只能看到K看似毫無意義地躲避著障礙物。在下水道下面的一個鏡頭,顯示了慌張失措的K在躲避追逐的人群的同時避開障礙物,但是由于攝影機的角度,我們無法看清K前方究竟有怎么樣的障礙物,只能看到K似乎是隨機地行走。將K的那種不安的感覺直接傳遞給了觀眾。
類似的手法并非只在這里使用,在前面K第一次到法庭的時候以及K追逐把洗衣女工擄走的法律學(xué)生的時候同樣采用了類似的場面調(diào)度。
除了和畫家對話的場景以外,另一處獨特運用光線的地方就是在雜物間懲罰兩個探員的場景。這里搖曳的燈光,人物時隱時現(xiàn),以及急促的剪輯和獨特的鏡頭角度,更加突出了被拷打的兩個人的痛苦以及K內(nèi)心的掙扎。
父權(quán)陰影下的女性形象
卡夫卡小說的女性形象總是解讀他的作品一個難以繞開的話題,在《審判》當中,在K身邊出現(xiàn)的主要女性形象有K的鄰居、法院的洗衣女工以及律師的女傭三人,而K和她們都有著這樣或者那樣的涉及性的糾纏關(guān)系。從一方面看,K是如此的渴望女性的關(guān)愛,在其被逮捕以后,他找到的第一個傾訴和幫忙的人是他的鄰居,而在最后K離開的時候與她親吻了,然而此時K甚至不知道鄰居的名字叫什么(K只知道她的姓氏)。電影當中,威爾斯將K的鄰居的職業(yè)更改成夜店舞者,進一步加強了暗示意味,同時其演員的表演也充滿了暗示意味,然而和小說中兩人曖昧的關(guān)系不一樣的是,電影中兩人最終不歡而散。
而法院的女傭則是將這種性暗示更進一步,在K初審的時候法學(xué)生公然在法庭上擄走了她,而在K重返法庭的時候,兩人開始了一段調(diào)情,然而又被法學(xué)生打斷了并擄走了她。在這里,鏡頭分別在法學(xué)生和K與女工兩者相切換,營造出一種壓迫感。
而當K去到律師家的時候,當律師開始和K的叔叔談?wù)揔的案子的時候,K卻跑去和律師的女傭幽會。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出K對于女性形象有著一種小孩子一般的執(zhí)著又天真的追求,但是她們都不過是一個又一個的陷阱——她的鄰居雖說要學(xué)法律但最后還是沒能給K幫上什么忙,兩人的關(guān)系也歸于平淡(在電影中干脆是直接把K趕走了);法院的女工在和K調(diào)情后還是卑微于法院;而律師的女傭不僅是律師的附庸,更是勸說K認罪。
“如果我告訴你,我付出的代價就太大了,”萊妮回答道,“請別問我他們叫什么名字,記住我的忠告就行啦,以后別再那么倔強;你斗不過法院,你應(yīng)該認罪。一有機會就認罪吧。你不認罪,就不可能逃出他們的魔爪,誰都無能為力。當然,即使認了罪,如果沒有外來援助,你也達不到目的;不過你用不著為此煞費苦心了,我來想辦法吧?!?/blockquote>可以看到,這些女性的形象或多或少地都與法院相關(guān)——而法院則是人類這個父權(quán)的社會建構(gòu)的最佳代表。K想方設(shè)法想從這些女性形象上得到逃離這個父權(quán)建構(gòu)的道路,但是卻一次次地失敗。
K:再見萊妮,謝謝! 萊妮:你會回來的。 K:絕對不會。 萊妮:但你已經(jīng)無路可走了。K隨后和神父的對話則指出K的這種努力的無效——
K:還有很多幫助,只是我還沒去尋求。 神父:你太依賴外界的幫助了!尤其是女人的幫助。 K:女人們很有影響。因為雖然女性形象擁有和父權(quán)結(jié)構(gòu)相悖的特性,看似是逃離這個父權(quán)社會建構(gòu)的道路,但是在社會建構(gòu)下,女性依然從屬于父權(quán)的結(jié)構(gòu),生活在父權(quán)的陰影下。因此K的任何試圖從女性形象上得到幫助的努力注定是徒勞的。
覺得所有被告都很吸引人。這是她的一個怪癖,她和所有被告胡混,跟他們云雨。而當我允許她時,她就把經(jīng)過說給我聽,供我娛樂,毫無保留。被告確實很迷人。被控訴并不會給他們帶來外表上的變化。但你要是懂得分辨,就可以在人群里,認出被控訴的人,他們身上確實是有些東西。從某種意義上說,被告吸引女性的迷人之處,可能恰恰就是他們對于父權(quán)社會構(gòu)建的質(zhì)疑和挑戰(zhàn)。
總結(jié)
威爾斯的電影《審判》并不試圖完全復(fù)刻卡夫卡的原版小說,相反,威爾斯對其做出了一定的但是卻是實質(zhì)性的改編,著重表達《審判》中歷史性的主題——極權(quán)主義。同時,以改編的結(jié)局回應(yīng)卡夫卡提出的問題,與原著形成巧妙的互文。但在消除其主題大部分的不明確性的同時,依然保留了一部分原作的意象的多義性、超現(xiàn)實性以及給人荒謬壓抑的藝術(shù)特性。同時杰出的視聽以及敘事使得《審判》不僅僅是一部出色的《審判》改編小說,其自身也可以成為一部優(yōu)秀的獨立作品——雖然《審判》小說的出版背叛了卡夫卡,威爾斯的《審判》也背叛了小說《審判》,但無論是勃羅德還是威爾斯,他們雖然背叛了卡夫卡——但同時也是最忠誠于卡夫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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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哪怕能用邪理解釋的世界,都不失為一個親切的世界”?!秾徟小分胁淮嬖谝粋€“親切、安全”的世界,每個人都在不停地說話,卻總像氣到咽喉被掐住般氣短、失語,言不及義,甚至為一個不明所以的內(nèi)容而爭執(zhí)。作為觀眾我從未明白K在探求什么,為一次“無意義”的清白進行爭辯?還是為一項“不存在”的罪名開脫?假使審判尚且合法,那么又該面向誰求饒?一群層層疊疊堆滿三層劇院觀眾席的陌生看客嗎?還是上下不得求索,瀏覽著印在法典里露陰圖片的法官?
被賦予身份的“律師”何以成為權(quán)力的擁有者?反過來奴役賦予他權(quán)力的委托人。 統(tǒng)治權(quán)的建構(gòu)自身不依靠法律,而是尋求比法律更深刻的合理性,此種合理性又賦予所有法律以合理性,使其作為法律來運轉(zhuǎn)。 這其中形成一種怪異的顛倒、自上而下的合謀,仿佛養(yǎng)育了一條周而復(fù)始的銜尾蛇。而K不經(jīng)解釋地被置入其中,正如夢醒后,就聽到統(tǒng)治者宣判他有罪的消息。
此番清算的荒謬結(jié)果無法以哪怕一種邪理解釋,K的喋喋不休與焦躁不安也無法將整條隱入地底的歷史之線拎清,歷史的節(jié)點發(fā)起一場場被拋入的“莫須有”審判,幾乎無人能逃。但也只有K頓悟這并非一場單純法理的審判,它甚至不關(guān)乎法律。因此,除了自己,無人能宣判自己有罪,除了自己,無人能為自己辯護。死亡,法律的最高刑罰,這與思考的終結(jié)多么巧合的同構(gòu)。面對這個充滿怪異又陌生、一幅幅準備審判又或甘愿被審判的面孔的世界。K反抗,然后在狂笑中爆炸。
9.4 這是一部會讓你忘記故事和臺詞的電影。威爾斯常常給我一種在尋求極致的工整間扔炸彈的感覺。比如很少看到奧遜威爾斯像安哲老塔那樣慢慢的推拉鏡頭,來引導(dǎo)觀影者快速進入他的語境,那樣常常具有空鏡般的延綿感,但 審判 在快速切鏡間利用畫面中的線條和連續(xù)物體構(gòu)建更大的一面古典樣子,戛然而止卻又意味深長。非長鏡頭電影當故事不夠精彩或者剪輯師經(jīng)驗不足的情況,常常會出現(xiàn)鏡頭與鏡頭之間的撕裂感和剝離感。但大師畢竟是大師,如公民凱恩一樣考究的構(gòu)圖和畫面,固定鏡間光的變化以及小幅度搖鏡,每一幀都是藝術(shù)品。安哲或者安東尼奧尼的構(gòu)圖思路常常給我很強的壓迫感,比如天空太小,人物太擠之類的,奧遜的美學(xué)就像是流淌在我身體里一樣,刷片時常常感到一陣陣的舒爽,可能這就是屬于我的爽片吧斜角,低位,景深,調(diào)度清晰的群演沒有一點混亂,層次感和人物所疊加的迷幻感,進入威爾斯的敘事節(jié)奏甚至和嗑藥別無二致。似乎大導(dǎo)們很多都有這種帶有奇幻色彩的私密表達,如夢似幻。黑澤明的夢,費里尼的八部半,老塔的鏡子,伯格曼的第七封印。我常常不舍得看完這類片子,好像落幕的那一刻,我身體的一部分也隨它去了,丟了魂一樣進入半死不活的狀態(tài)。
威爾斯在電影開頭(先于標題和一切聲音)引用了評論家Louis Chauvet刊于《費加羅報》中的如下一段話: “源于一個相對簡單的想法,卡夫卡(用其小說)將我們置于一個破碎無序、荒誕不實的世界中。這個想法如下:官僚、政府、權(quán)力相互勾結(jié),抹去了個體的存在——個體因不幸或偶然,被它們異化為社會機器的齒輪,被迫奔走,最后犧牲?!保ㄟ@段話沒有對應(yīng)字幕,是我自己嘗試從法語原文翻譯的,可能有偏歧) 不妨將此看作威爾斯本人在改編這部小說時所遵循的主旨。下文嘗試通過對威爾斯的一些拍攝技法的分析,來觀察威爾斯對這段評論的表現(xiàn),并討論威爾斯的改編與小說本身的一些分歧。 無可否認,黑白電影非常適合卡夫卡的小說,尤其是對《審判》這樣一部較長的篇目。放棄色彩,給人的感覺就像削弱了人與人之間的聯(lián)系,讓這些聯(lián)系變得更單一,同時也削去了人的很多特點,更宜于把人物符號化。比如《審判》中出現(xiàn)的幾位女性形象,除了布爾斯特納小姐的朋友,事實上重合度都很高,唯一稍顯不同的布爾斯特納小姐,在威爾斯的改編中其形象也變得與萊妮、法庭雜役的妻子靠得很近:性與愛的隨意、愿意幫助K(包括格魯巴赫夫人)、有生理或品德上的瑕疵(布爾斯特納的朋友也是跛腳的形象)。從其職業(yè)和K向萊妮展示的照片可以看出,威爾斯在改編時應(yīng)該是將布爾斯特納小姐和K的情人埃爾莎二者做了重合。此外,律師、畫家乃至神父(但是這個角色本不應(yīng)這樣處理,事實上神父應(yīng)該是相當特殊的一個角色,在我看來他甚至是居于這個故事之外與K交流的,但原文中相當長的K與神父對話的文本都被威爾斯刪去了,甚至改編成了K與律師——威爾斯本人——的對話)都在這種黑白效果下弱化了自身特點,或多或少地重合為K先求援而后拋棄的對象。這非常契合卡夫卡小說的文法,其人物情節(jié)設(shè)計常常給人走迷宮的感覺——錯綜迷亂,分不清是否真的在前進。 黑白電影的另一個好處,是宜于表現(xiàn)宏大概念給個體帶來的窒息與壓迫感,這得益于黑白本身給人的印象:靜默、壓抑、冷硬。威爾斯在電影中還應(yīng)用了別的手段來達到這一效果,比如大量使用遠景鏡頭,將人物和巨大的建筑物(如法庭、教堂、預(yù)審法庭的大門)作對比,或是將人物置于一極為空曠的外景中(如K第一次去接受調(diào)查時路經(jīng)的廣場——順帶一提,威爾斯在這里增加了許多原文中沒有提到的裸露上身、胸掛木牌的被告人,這一幕非常像卡夫卡的小說《在流放地》。如果放到一起來看的話,《審判》中的法院和《在流放地》中的行刑機器,在表現(xiàn)威爾斯所引述的那段評論上是有共通之處的,這個場景的設(shè)計也是這部電影中我很喜歡的一個改編——和結(jié)局中夜幕下的K和兩個劊子手),以及威爾斯最拿手的深焦鏡頭(如01:07:02處大學(xué)生的登場,這里的構(gòu)圖頗有牢獄枷鎖相縛、噩夢到來希望破滅的意味。盡管大學(xué)生在整個圖景中只占了小小一部分,但其中心位置已經(jīng)暗示了以其為代表的法院的無處不在與不可侵犯)。威爾斯在場景布置上也致力于此,比如第一幕中房間多而狹?。ㄟ@點非常還原原著),而大的室內(nèi)空間則多用人群填滿,如預(yù)審法庭、戲院、法院辦事處,讓廣闊空間本應(yīng)帶來的開闊感變?yōu)楸荒抗馓畛涞闹舷⒏小T偃缏蓭煹淖∷叽蠖e綜復(fù)雜,律師的臥室處則去掉了很多本用于隔斷空間的墻(暗示其代表的法院的權(quán)力的蔓延與不可阻擋,委托人無法逃離其目光),甚至律師的床都會比委托人站立的平地高出一大截。這些都很好地表現(xiàn)了個體在面對這些宏大概念時的渺小無力。 此外,黑白電影本身就暗指了:這不是真實世界,這與現(xiàn)實存在距離(影視作品中常常用黑白片段來表現(xiàn)回憶、夢境,威爾斯也直言這部電影是“夢的邏輯”),這就為電影帶來了天生的奇幻色彩。更妙的是,黑白電影非常適合表演這種帶有奇幻(甚至致幻)效果的光影藝術(shù)。威爾斯在電影中大量運用影子(如01:01:42處K在律師住所中逃竄時律師在墻上的巨大倒影,象征性極強)、鏡子(00:55:16處K與萊妮的對話,兩個人物分居鏡子內(nèi)外,也暗示了二人的處境差異與無法共處;這一幕也非常像塔可夫斯基的《鄉(xiāng)愁》,可以在這里的萊妮身上找到K的某些投影,如對法院與審判的不恭態(tài)度)、光影(如K在女孩的追逐下在畫家閣樓上奔跑這一段中,威爾斯讓光線穿過木柵欄,在奔跑的K身上形成了條紋狀如同囚服般的投影,并通過縮減幀數(shù)加快影像速度、快速切換視角、上下晃動鏡頭、提高聲音頻率、運用特寫鏡頭等手段,有效地表現(xiàn)了K在獲悉無罪判決的不可能性后痛苦不安、難以再保持鎮(zhèn)定、被無法擺脫審判的真相折磨撕裂乃至接近瘋狂的恐懼心理。即使是年幼的女孩們,在這種表現(xiàn)技巧下,也成為了反映法院的審視與審判的不可擺脫的媒介)等元素來表現(xiàn)人物內(nèi)心。 威爾斯在這部電影中對“目光”的刻畫也非常符合我對卡夫卡小說的印象。比如開篇被捕的情節(jié),威爾斯幾乎全程用稍帶仰視的長鏡頭來跟蹤K進行拍攝,構(gòu)圖多用深焦鏡頭(即使是在小小的房間里,都能夠?qū)徟泄?、K、銀行同事、格魯巴赫夫人在一個鏡頭中分成幾層),不僅僅鏡頭在代替觀眾對K進行審視,鏡頭中的其他人也在不同的圖層對K進行審視。而這些審視,包括無罪者對有罪者的審視(開篇三個同事對于K,這里即便是最矮的同事對K也是俯視)、遵循審判者對反抗審判者的審視(布洛克出場時連續(xù)三個特寫鏡頭,即便是坐在床上的布洛克也可以俯視K)、執(zhí)法者對被執(zhí)行者的審視(00:35:43處監(jiān)督官和兩個劊子手的俯視,畫家閣樓中女孩子們對K的窺視)、被告對被告的審視(多次出現(xiàn)的法院閣樓中其他被告對K的目光)可以來源于除K以外的一切角色,于是反抗的無力感與被動、法院的鋪蔓都在鏡頭語言中表現(xiàn)出來。于畫面之外,威爾斯還將這種審視同時通過聲音來表現(xiàn),比如00:46:23前后K與叔叔的對話這一段,背景音是數(shù)量嘈雜的打字機工作的噪音(這里當然是有源聲音,其源頭與其說是打字機,不如說是K辦公處的人),每每K與叔叔說話時,打字機的噪聲就會出現(xiàn)相當程度的衰弱,仿佛是周邊所有人為了偷聽他們的對話內(nèi)容而作出的默契舉動,這比起直接用鏡頭來表現(xiàn)K遭到的審視更令人不寒而栗。 不過,小說中其實有其他的目光描寫,比如多次描寫的K在自己的辦公室中隔著窗戶看下方廣場,以及行刑前K看到的象征救援幫助的在房屋頂層張開雙臂的人,但在威爾斯的改編中并沒有出現(xiàn),這里的一切目光都忠于對個體被法院傾軋、客體化的表現(xiàn)。這樣的改編,尤其是刪去張開雙臂者的情節(jié),些許有損卡夫卡小說本身的復(fù)雜主題。K變成了一個很純粹的反抗者形象,甚至威爾斯在電影結(jié)尾處還為K加了一個撿起炸藥向外丟的鏡頭,在我看來這其實都是有悖于原文發(fā)展的。K本來在教堂中和神父冗長至令其精疲力竭的討論,在電影中成為了對律師頗有力量的辯駁,“謊言成為了世界秩序的基石”這句本是K無力思緒的情況下的敷衍,竟然在電影中讓安東尼·博金斯的形象高大起來,其在攝人心魄的強光中慷慨陳詞,恍惚間讓人覺得K已經(jīng)找到了矛盾的根源、找到了真正的反抗對象與反抗方式。威爾斯的這段改編我并不是很贊同,這樣的設(shè)計多少有激化沖突、強行推動電影高潮誕生之嫌,尤其是在電影弱化了小說中對K理性思辨能力的刻畫(大量出現(xiàn)的對話文本及K邏輯嚴密的心理活動)后更顯突兀。剛從畫家閣樓上死里逃生的K到這里便能不再沉湎于自己的悲劇而頓悟,借著律師的詞句便能直指不是社會讓他成為犧牲品,而是整個社會都成為了犧牲品(“你難道不是這個社會的受害者嗎?”“我是社會的一員”),直接點破用“瘋狂”、“荒謬”來粗糙地歸因是無效的、問題并不是世人的失落(lost),并將矛頭鮮明地指向法院:法院的陰謀是讓所有人相信全世界都在發(fā)瘋(合理化個體受到的傾軋而隱去法院的罪責:事實上是法院及其身后的巨大機器讓人失去了良知,也即所謂的異化)。這一刻,仿佛法的大門中滲出的那一束神圣的光正在K的身后。K甚至冷靜地分析自己輸了,律師也輸了,整個世界都輸給了蠻橫無理的法院,但這不能代表世界瘋狂了,K的反抗精神在這一刻熠熠生輝,他似乎成為了一個洞察命運后慷慨赴死接受悲劇的勇者形象。但事實上,在原著中,我們感受到的更多是K反抗時尋不得目標的空費力氣,以及在法院的鞭笞吆喝中逐漸將目光局限于低階法庭,連反抗本身都顯得無力的可悲變化。讓卡夫卡小說中的人物意識到異化然后激烈反抗,這件事本身就顯得很奇怪。鑒于其在小說中慣常的自我投射,卡夫卡很少讓他書中的人物去指明真相然后大聲批判,比如《饑餓藝術(shù)家》中的那位表演者,卡夫卡只是帶著些悲哀地借其口說出“沒有合胃口的食物”,然后就讓其死去。再如《判決》中那個在父親一令之下便奔向大河投水而亡的青年商人,其在躺在床上“掉光了牙”的父親面前也顯得那么渺小可悲。一言以蔽,這些人物都在相當程度上投射了卡夫卡本人,因而其反抗中那種悲劇性的無力都是先于角色的誕生而注定的——卡夫卡在寫他自己。因此在我看來,電影末尾安東尼的形象已經(jīng)跳出了小說中的K,成為了威爾斯自主創(chuàng)作的一個角色。威爾斯在電影中為這個形象賦予了本不該有的力量與洞察,這當然很利于表現(xiàn)主題,但這在某種程度上是對卡夫卡文本的背叛。當然,作為改編電影,這樣的結(jié)尾體現(xiàn)了導(dǎo)演本身的思考與野心,對于觀眾而言也顯得更溫情更不那么絕望。但這不由讓人想起了神父的那段話:“故事本身的文本是確鑿的,不同的觀點往往只是對文本的一種絕望表達?!壁ぺぶ?,卡夫卡似乎又以這種方式把我?guī)Щ亓嗣詫m。 最后,獨立于前文地,想簡單賞析一下電影開篇精心制作的《在法的門前》的短片。鑒于這則寓言本身在原作中的地位,將其放在此處實是高明之舉。首先,此寓言足以影射全篇,對熟稔原著的觀眾而言,這樣的設(shè)計雖然大膽,但事實上是忠于小說本身的,這樣的果敢創(chuàng)意中完全可以看出威爾斯本人對小說理解的自信。其次,得益于寓言本身的趣味性,將其作為開頭也能稍稍平衡電影本身的晦澀,威爾斯本人在敘述完這則寓言后,也直接點明“小說的邏輯是夢的邏輯”,于是寓言本身的奇幻性也就自然地流向影片,于電影結(jié)構(gòu)而言處理得相當漂亮,可謂天衣無縫。最后,這則寓言從形式和內(nèi)容上都是可以獨立于小說存在的(卡夫卡本人也將其單獨提出為一則短篇小說),于是如何在影片中敘述這則寓言,事實上是改編時要面臨的一大問題。如果仍然采用普通鏡頭拍攝這一段,會削弱寓言本身的獨立性;如果用插敘的手法,仍將其放在教堂中來表現(xiàn),場面轉(zhuǎn)換則成為很大的問題,而且在節(jié)奏較快的電影后期插入這則寓言,事實上也會顯得突兀而影響整段影片的進行。因此用幻燈片的形式將這個故事獨離出來,獨立地放在電影開頭,我認為是威爾斯本人改編時的一個精彩創(chuàng)舉。這個短片的完成度也相當之高,在細節(jié)的處理上也相當用心。短片結(jié)尾處鄉(xiāng)下人將死之時,墻上出現(xiàn)了巨大的黑色影子,從其犄角與耳朵形狀判斷或許是魔鬼形象。這和關(guān)門一瞬間背景中的一聲寒鐘,都很讓人浮想聯(lián)翩:門的背后真正是神圣的法嗎?我們不得而知,但至少,在威爾斯的光影下,鄉(xiāng)下人對法的追尋僅僅止步于此。
這部電影真的太壓抑了,無論是黑白的影像,光影的運用,還是讓人略感暈眩的鏡頭轉(zhuǎn)換,我在觀看過程中甚至一度感到生理性的不適。
不敢說自己百分百看懂了電影,電影開頭與結(jié)尾都是一個寓言故事,這個故事的出現(xiàn)與設(shè)計必然有深意,甚至暗示了全片的主旨所在,尤其是在結(jié)尾這個故事配合絕妙的攝影手法再一次出現(xiàn)的時候,我在毛骨悚然中有了更深刻地體會??墒请m然有一些朦朦朧朧的感覺,卻很難將自己的這種感覺用文字清楚地表達出來,歸根結(jié)底還是自己沒有完全消化這部電影的信息。所以,我說自己并沒有完全看懂這部電影。
簡單說一些我的思考吧,可能有點淺薄,但也是對自己有點混亂的思緒的一個整理。
故事開始于一個荒誕的被捕。警官大清早闖入別人的臥室,宣布K先生被捕,但從始至終,他沒有出示自己的證件,沒有遵循應(yīng)有的流程,甚至沒有給出K先生一個具體的罪名。在筆錄中更是有大量誤導(dǎo)性內(nèi)容。搜查過程中,警官甚至拿走了K先生的衣服并暗示K先生賄賂自己。于是,K先生被迫卷入了一場審判中。但這時的K先生,雖然像每一個普通人一樣也有惶恐害怕,但他還堅持自己的自尊與體面,試圖為自己辯護、反抗這無理的審判。
這樣荒誕的開始也預(yù)示了接下來更加瘋狂、荒誕的種種。《審判》世界中的法律不講事實與證據(jù),甚至不講法律本身。K先生請有名的“大律師”為自己辯護。但這位律師不是因為過硬的專業(yè)知識和絕佳的辯護技巧出名,而是靠與法官的人際關(guān)系營生,并在與委托人的關(guān)系中占據(jù)絕對的優(yōu)勢地位,高高在上,對委托人呼來喚去、頤指氣使。對這種人更不需要期望其有基本的職業(yè)素養(yǎng),他并不實際為委托人辦事,所有送到他手上的案件都被拖著遲遲沒有進展,而委托人也得不到自己期望的保護。
但隨著時間進程,越來越多超出正常法律審判的事情發(fā)生,K先生的信心被擊潰了,他崩潰、瓦解,放棄了尊嚴與反抗,甚至與這個瘋狂的世界一起墮入瘋狂。
如果說,我在剛開始看的時候,還能對電影中警官種種違規(guī)操作進行分析,認為“這部電影是對無視程序正義的司法實踐的批判與諷刺”的話,但電影中后期,我卻覺得這種思考已經(jīng)沒有意義。因為在電影的背景下,作出“這樣的做法是不符合法律程序的”的評價甚至讓我覺得荒謬的是我自己,畢竟,對于電影中所展現(xiàn)的世界,還可以要求程序與正義嗎? 電影中展現(xiàn)的法律世界是瘋狂的、無秩序的、荒誕的、陰森可怖的。我想這也是導(dǎo)演或者說卡夫卡對現(xiàn)實中的法律世界的批判與諷刺。整個世界的瘋狂與墮落會拉著世界中的每一個人共沉淪。在爆炸的火光中的身亡的K先生可能沒什么特別的,他不過是現(xiàn)實生活中一個平凡的可憐人罷了。
“審判”的意義也許在于一旦我們沾上了審判、沾上了法律,我們就無法逃脫,我們無法自證清白,我們無法獲得救濟;而更可怕的是,法律或者說法庭無所不在,哪里都是法律的領(lǐng)域,只要法律愿意,你也會在某個醒來的清晨,看見一個站在你臥室門口的警官。(此處的“法律”指的是《審判》世界中的法律)
電影改編自卡夫卡的同名小說,也許在看過卡夫卡的小說后再看電影會有更深刻的理解。值得一提的是,卡夫卡在大學(xué)期間學(xué)習(xí)的就是法律。一個學(xué)習(xí)過法律的人筆下所描繪的他所思考的或者他所生活的現(xiàn)實社會的法律才更加振聾發(fā)聵。
秉著對戲劇與文學(xué)的強烈熱衷,奧遜威爾斯不斷致力于思考盤踞在文本深層次的文化內(nèi)涵與意識形態(tài)本質(zhì),并以獨到的眼界去拓展文本緯度所固有的感官壁壘,通過驚人的絕對視聽語言將文學(xué)媒介轉(zhuǎn)換為影像媒介。兩種內(nèi)在獨立的語言之間互相轉(zhuǎn)換必然會帶來翻譯上的偏差,一般的導(dǎo)演會將“忠實”奉行為第一要務(wù),機械地通過攝影機復(fù)制文字內(nèi)容以達到還原的效果,而威爾斯這般具有強烈作者性的電影詩人必然無意于去照搬原著,因為他深知所謂的“忠實”不過是對形式的否定,唯有顛覆文本局限方能獲得對另一視界的通透,不斷地對攝影機記錄片段的一再摒棄,這也就是威爾斯后期所倡導(dǎo)的蒙太奇即電影藝術(shù)本身。所以在這部卡夫卡經(jīng)典文學(xué)作品改編中,剪輯具有不可或缺的關(guān)鍵作用,威爾斯根據(jù)自己的理解改變了段落之間的順序,這是對攝影機、演員和布景的處理技巧,它揭示了故事的真正性質(zhì),透過語言呈現(xiàn)風格,從而創(chuàng)造意義。
拋開這部電影本身,從威爾斯所有作品序列的內(nèi)生邏輯出發(fā),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一直存在著某種“價值審判”,這并非現(xiàn)實意義上的審判,而是接近尼采主義上的審判,是“超人”對人類的審判,對“生命本身”的審判。基于對法的徹底不信任,從而轉(zhuǎn)向?qū)ι举|(zhì)的探尋,威爾斯始終在與審判體制做斗爭。要想深入理解這部電影,就必須首先認識審判的主體與客體,也就是誰在審判?誰又在被審判?審判所依據(jù)的邏輯基礎(chǔ)是什么?
卡夫卡的作品多通過荒誕、孤獨與迷茫的世界觀來展現(xiàn)現(xiàn)代人的生存困境,《審判》無疑在其中占有相當重要的地位,能夠代表其藝術(shù)特色和思想傾向。通常學(xué)者以存在主義、虛無主義、原罪意識、宗教解讀、荒誕哲學(xué)等等角度去分析小說內(nèi)涵,而威爾斯對此具備更加感性的眼光,用完全抒情的筆觸去重構(gòu)這出荒誕寓言,做出了純粹如詩般的詮釋。我認為,可以從兩個方面去解構(gòu)威爾斯的《審判》,一是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對個體的控制與消解,二是凝視視角的主客體轉(zhuǎn)換關(guān)系。
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本質(zhì)是為了鞏固資產(chǎn)階級統(tǒng)治地位的思想控制工具,在《審判》中集中體現(xiàn)在以法律為代表的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將個體k詢喚為主體以實現(xiàn)意識形態(tài)控制的過程。這里的“法律”概念被極度抽象化,并非以實體化形象出現(xiàn),而是以一種幽靈般的存在占據(jù)全片,成為無形的幕后黑手。為了強調(diào)“法”的荒謬,威爾斯將小說中一個章節(jié)《在法的門前》放在了開篇進行講述,通過圖片與畫外音的配合勾連起了文學(xué)與影像的第一層互指,也直切主題地明示了意識形態(tài)對個體的壓迫與控制。——在通往“法”的門前站著一個守門人,一個鄉(xiāng)下請求進入法律之門,但守門人說現(xiàn)在不能進去,鄉(xiāng)下人問以后是否可以進去?守門人說有可能。鄉(xiāng)下人想偷看大門里面,他聽說“法”的大門應(yīng)該向所有人敞開。守門人說未經(jīng)我的允許不要試圖進入,我雖然很強大,然而我是守衛(wèi)中最弱的一個。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在每一道門后面,都有一個更強大的守門人。鄉(xiāng)下人只好在門外等著,年復(fù)一年地等著,他擁有的一切都送給了守門人希望能賄賂他,可守衛(wèi)只是回答道我收下你的東西只是為了讓你不會覺得自己還有什么沒做到的地方。從年輕等到年老,在鄉(xiāng)下人臨死前,他問守衛(wèi)既然所有人都企圖進入法律之門,為什么這么多年除了我沒有別人過來呢?守衛(wèi)說除了你沒人能進入這扇門,這扇門是專門為你而設(shè)的,現(xiàn)在,我將關(guān)上它。
這則寓言與故事主線相互獨立,卻又具有明顯的指向性,它揭示了意識形態(tài)與個體的真實存在狀況之間的想象性關(guān)系,這種想象性關(guān)系本質(zhì)上是精心布置的騙局,旨在通過抹殺個體的想象來奴役他們。K正是這個鄉(xiāng)下人,他接受了審判,卻怎么也找不到法庭,找不到主持公平的權(quán)利機構(gòu),甚至找不到自己被指控的罪名何在;他渴望窺視“法”的內(nèi)部秩序,卻以失敗告終。鄉(xiāng)下人或者說k在意識形態(tài)中所表征出的不是現(xiàn)實世界的自然存在,而是與其所處的真實狀況的想象關(guān)系。真實狀況是“資本主義制度對意識形態(tài)的控制”,想象關(guān)系是“所有人都擁有進入法律大門的權(quán)利(獲得自由的權(quán)利)”。資產(chǎn)階級利用“法”的大門背后所閃耀的光芒來欺騙追尋自由的個體,卻永遠不會為他們敞開大門,這是普通個體無法掙脫卻又必須掙脫的意識形態(tài)枷鎖。于是,在冷酷地揭露了資本主義虛偽表象背后猙獰的獠牙之后,卡夫卡關(guān)上了通往“法”的大門,宣告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對個體控制的終結(jié)。而威爾斯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層面信息,巧妙地利用影像媒介傳遞出深層次的符號隱喻,這是對卡夫卡思想的繼承與延伸。威爾斯有意隱藏了關(guān)于法院或者真正意義上的審判的內(nèi)容,這種對法院機構(gòu)的消解與對掌控執(zhí)法權(quán)人物的模糊化處理的目的是為了突出“法”作為非物質(zhì)性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對個體的規(guī)訓(xùn)與制約作用,可歸屬于看不見摸不著的精神性威脅,所以更大程度上加深了k以及其所代表的千千萬萬個體無法逃脫的困境。威爾斯原本的構(gòu)想是通過消解場景以達到消解意識形態(tài)的操控——讓寫實的元素逐漸消退,最后一切現(xiàn)實的、理性的存在都將化為烏有。而由于資金短缺和制片人介入的原因他無法搭建出理想的布景環(huán)境,只能借光影的虛幻效果來實現(xiàn)非現(xiàn)實性世界的構(gòu)建,極簡的構(gòu)圖加上表現(xiàn)主義攝影完美地契合了卡夫卡筆下光怪陸離的異化世界觀,結(jié)果是驚人的——在一次次剪輯的引導(dǎo)作用下,電影中的各個場景之間仿佛全部聯(lián)系在了一起,相互勾連融合,法院這一機構(gòu)也隱約成為了貫通整個社會運作結(jié)構(gòu)內(nèi)部的心臟,這也解釋了k雖享有絕對的“人身自由”卻時刻背負罪名,無法擺脫的原因。在電影結(jié)尾,k被押著走過了諸多場景,這些之前出現(xiàn)過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逐漸被非現(xiàn)實地連接起來,在此過程中褪去能指符號,直到最后的一片荒地,隨著爆炸一切都歸于虛無。
從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角度切入影片,是回答了審判背后的邏輯基礎(chǔ)是什么這一問題,那么審判的主客體又是什么呢?電影非常明確地出現(xiàn)了密集的視點鏡頭(目光特寫),這無疑為我們回答這個問題提供了一把鑰匙。“看”與“被看”的關(guān)系一直存在于電影的推進過程中,無論是k被捕時同事與鄰居的注視,還是在審判時觀眾的注視,亦或是在法院內(nèi)部以及畫家屋內(nèi)所遭到周圍人物的注視,都讓k陷入了他者的凝視當中。“觀看”的主體是“我”,而“凝視”的主體是“他者”,當觀看的主體將觀看這一行為對向觀看客體時,觀看的客體也會以折射性的目光來回看觀看主體,“觀看”的主體也就成為“凝視”的客體,反之亦然。在個體的思想成熟階段之中,意識到“被凝視”是主動“去觀看”的下一層級,只有意識到被凝視,才能辯證的把握這個凝視,進而去思考“是誰?凝視的主體是誰?——是誰在審判自己?”k在被捕后意識到了他人的凝視,進而開始了自己的觀看行為,但這一行為卻是失敗的。K企圖通過視覺上的占有來獲得主動權(quán),但他性格內(nèi)固有的軟弱(也是資本主義統(tǒng)治下群眾的普遍特質(zhì))導(dǎo)致他無法對他者形成強有力的凝視,只能以單向的窺視茍且于他人的凝視之下。K意識到越來越多的凝視粘附在自己身上,于是開始用客體的眼光看待自己,逐漸地從“自為的存在”變?yōu)椤盀樗拇嬖凇保@種異化的角色改變最終決定了他永遠無法證明自己無罪,因為他一直以他人的目光看待自己。人生存于世永遠無法既具有主體視角同時又具有客體視角,只能是其中之一,客體的目光是主體永遠無法到達的目光,“凝視”行為通過向主體揭示其無能為力的地位而使其產(chǎn)生焦慮。法院作為凝視的最終主體,對k形成了巨大的壓迫力。K只能滯留于“法”的門前,只能透過門縫窺視“法”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無法進入“法”的大門,也就無法躲避“法”的目光。這種不對等的視覺關(guān)系導(dǎo)致了k的主體陷落,他陷入了證明自己無罪的怪圈,而這個罪行卻是“莫須有”。法院正是通過他者可見的凝視來暗示其不可見的凝視,將k規(guī)訓(xùn)于它無形的監(jiān)視之下。
凝視本身并不重要,凝視只有被“意識到”才具有意義。“法”不斷通過他人介入k的生活之中,讓k意識到自己正在“被凝視”,從而產(chǎn)生生存危機。這時k所擁有的自由假象也就逐漸清晰起來,無形的監(jiān)獄取代了有形的監(jiān)獄,一系列“法”的附庸在被囚禁者(k)身上造成一種有意識的,可持續(xù)的可見狀態(tài),從而確保權(quán)力自動地發(fā)揮作用。K被困于無處可逃的“凝視網(wǎng)”中,主動地去尋找自己莫須有的罪行,自覺地來到“法”的門前祈求進入,最終在自我困擾中耗盡生命。
“在法的門前”是人類無法擺脫的生存困境,威爾斯同樣如此,但仍能從他別出心裁的改編中窺探到其反叛的決心——投影于k身后的“法”的大門逐漸消退,最后只剩敞亮的光芒,暗示由威爾斯扮演的律師將“法”的大門徹底打開,將隱藏其中僅供少數(shù)權(quán)力擁有者享受的光芒照射進普通個體的生命之中;結(jié)尾k撿起了炸彈做出向外投擲的姿態(tài),這是對生命本身的希望以及對以“法”為代表的企圖奴役人類精神的制度投以堅決的抵抗。
威爾斯真是牛逼毀了,這就該是卡夫卡小說影像化唯一該成為的樣子,仰角俯拍的瘋狂交替,小人物與大景別的對比,快速剪輯出的parano?a,無限挑高開放的空間,一切都只是對社會公平與道德的幻想。博金斯選角完美,瘦弱神經(jīng)質(zhì)無力無辜天真悲劇,渾然天成,可惜gay的氣質(zhì)實在太濃烈,多少個吻都掩不住。
我罪故我在,罪惡即自身。公民K越追尋生活的真諦,惡感就越深刻,就越關(guān)注生活本身。盡管K沒有完全了解法律世界,但在K每次進一步觸犯法的時候,K的內(nèi)心總有某種東西呼喚著他意識到法的存在,呼喚著他去直面這場審判。這種向著法的力量就是K的罪感,雖然常被K主動忽略,但是卻無時無刻的不在起作用。
#大光明電影院# 4.5分。羅密·施奈德展。第一部Orson Welles。個人感覺要是不那么“美國”的話還能更棒,成片的“卡夫卡感”其實有點被削弱(或者庸俗化)了,即使能感覺到Orson Welles很有點東西……
法的宣讀者、法之大門的看門者、法庭後院的律師、當然就意味著他是一場審判在本質(zhì)上的「導(dǎo)演」──沒想到這個意象可以串聯(lián)的如此輕巧、如此簡單。
卡夫卡的絕望,威爾斯的夢魘,在現(xiàn)代社會中生存,當愛情、親情、藝術(shù)、工作、法律都被權(quán)力的陰影籠罩時,我們還能尋回靈魂的自由么?那些逼仄的空間,一扇扇打開又關(guān)閉的門,不停地俯拍仰拍,密密麻麻的人和文件,K最終發(fā)現(xiàn)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個,那無望的抗爭也是威爾斯本人的內(nèi)心寫照吧
如果說改編的電影還原了小說的七成,我感覺自己連電影的五成都沒看懂??础冻潜ぁ返臅r候就想卡夫卡是不是腦子有“坑”啊,從文字投射到影像,這種坑瞬間放大,無力招架。但理解卡夫卡的“K”好像有了靈光,參照周暮云之于王家衛(wèi)。
2019-10-18重看;4.5;建筑投射下的幾何陰影、迷宮式的螺旋式樓梯、臉上布滿的側(cè)影,都顯示出威爾斯力圖還原表現(xiàn)主義傳統(tǒng)的用意。以日常邏輯推進的夢魘,時間粘滯在一團無序混沌的謎團里(刻意模糊的日與夜),而空間的影響卻無處不在,無論是或逼仄或屋頂挑高空曠的教堂/公司/法院(表現(xiàn)規(guī)范化社會的公共場所,人群如被控人偶)以及荒蕪的室外,個體形象都被壓縮到扁平或渺?。▕W胖酷愛的仰拍以及底部打光),巨大的空間壓迫感驅(qū)使人瘋狂——永遠無法進入的城堡,永遠無法終止的審判;不要以為你可以掌握命運,它會時時橫亙在面前如死胡同,這既是K生存荒謬的困境,也是所有人類的局限。博金斯雖不演變態(tài)也太帥了,果然全能演技。
又一奧爾森大神的杰作 黑暗逼仄的布景 夢魘般窒息的情節(jié) 這不僅改編的是卡夫卡的《審判》 也是奧威爾的《1984》
A+/ 神作,神作,神作。"I played the advocate and wrote and directed this film. My name is Orson Welles. "這難道不是奧遜·威爾斯的《千與千尋》嗎?
卡夫卡寫的是像狗一樣死去的小人物,機器一樣跟著所謂命運而走,沒有意識一樣的幽靈面向死亡到終結(jié),有說,卡夫卡的著作會引人發(fā)笑,而且讓身邊朋友和自己也笑過不停,他寫的是諧劇,但Welles會甘於被人笑嗎?由始至終都要排演他的心中的肅劇,Welles 是無法自救又不甘示弱的受害者,這位露體狂自覺地展示罪名,至死的反抗就算面對多無力的現(xiàn)實,多徒勞無功,明知不可為而為知的,Welles的自我宿命論,他忠誠於自我而對卡夫卡作出最大的背叛(也因此他對卡夫卡的改篇比任何都來得有趣),正如他對莎士比亞所做的,莎翁不會同情,但Welles 要世人的憐愛可惜,又或者更接近卡繆的薛西弗斯吧,掌握荒謬,審判之門沒有為他打開,只不過是自設(shè)和自我的實現(xiàn),要死都要死在自己手中不甘認命,他的原罪不可滅,由此至於沒有低頭,最後的笑又一次在他人地獄中遊離。
宏偉的現(xiàn)代主義建筑下人頭攢動宛如螻蟻,陰仄的布景里壓迫感逐漸增強直至窒息——多層的空間與靈動的剪輯步步緊逼,不斷沖擊著視覺與自我認知。奧遜·威爾斯的左邊坐著卡夫卡、右邊坐著奧威爾,個體與體制有如天淵之別無法抗衡,K不斷在門外兜圈,法律之門內(nèi)的黑暗卻像一個寓言般窮其一生也無法掙脫。
Orson Welles和Anthony Perkins的合作很瘋狂,這基本是一部“恐異”片。重要性或許被大大低估了,它繼承了“第三人”中的戰(zhàn)后廢墟場景,把法國新市郊的末日感揉進來,或許直接啟發(fā)了戈達爾的《我略知她一二》和《阿爾法城》。一個無所不包的豪飲酒樽,莎劇的,卡夫卡的,表現(xiàn)主義的,希區(qū)柯克的。最后回到前盧米埃爾的幻燈戲法,甚至幻燈也沒有了,只有一束矩形白光照在K的臉上。神作。
贊嘆無比卻又看得相當崩潰的電影,信息量巨大的密集臺詞,帶有壓迫性的獨特視角和玩轉(zhuǎn)光影,富有形式感寓意深刻的象征,一個背負莫須有罪行的男人被置于詭異夢幻的空間,在扭曲陰暗丑陋的“正義體系”中尋求和捍衛(wèi)正義的過程,在卡夫卡的創(chuàng)作基礎(chǔ)上,奧胖喧賓奪主強勢的烙上了自己鮮明的印記和風格。
拍得是很好,但根本不得卡夫卡小說風格的要領(lǐng)。威爾斯的那種華麗的總是突現(xiàn)技術(shù)表現(xiàn)性的導(dǎo)演風格根本不適合改編卡夫夫,卡夫卡的小說是單一化的,干扁、致密、冷硬,強烈的自我推倒性的語言邏輯,構(gòu)筑的是一個實在卻不自然的結(jié)構(gòu)體;其實,他根本無法被影像化。另外本片的全體表演也屎爛,“美國化”的
1.奧遜·威爾斯將卡夫卡原作中(部分出于語言形式、部分出于K不斷重復(fù)卻毫無希望的命宿)的無聊與荒誕改寫成了漫溢著瘋狂與恐懼的表現(xiàn)主義式激烈影像。2.卓絕的環(huán)境與空間創(chuàng)造:①過于逼狹或人群密集的空間—三面均為門窗的臥室、擁有里三層外三層且反應(yīng)整齊劃一的聽眾的審判廳、充滿整齊而密集的螺絲釘式職員的辦公大廳、迷宮般的法院內(nèi)部與“集中營囚犯”、成堆女孩騷擾拉拽的窄長樓梯與可怖隧道);②過于空曠荒涼的空間—廣角鏡中的包豪斯建筑、無人的街道、無盡的書架與無邊的曠野。3.傾斜鏡頭+大量仰角與俯拍+暗調(diào)高反差布光+凌厲剪輯+詭譎配樂。4.博金斯驚人地重塑了緊張不安而又正直執(zhí)著的K,奧胖自演律師和[在法的門前]說書人,一如片末自白般自戀。5.屬于法庭的成群女孩的嬉笑及她們透過監(jiān)獄般隔板窺視的眼睛。6.新結(jié)局:狂笑與爆炸。(9.5/10)
活潑可愛硬派正義招蜂引蝶的部門副經(jīng)理K對抗戰(zhàn)后集中營創(chuàng)傷麥卡錫白色恐怖隱喻,還預(yù)言了電腦決定論,女性非理性參數(shù)影響因子,兒童喪尸大鳥籠之類,法的門前也從寓言變成了大辯論,原作黨估計會氣瘋??上ЫY(jié)尾并沒多大改變,從悄無聲息的死去,換做一聲big bang,仿佛艾略特《空心人》的反例
今年第一部讓我想喊神作的電影!奧遜·威爾斯和卡夫卡的天作之合,從司法審判到審判司法,整部電影就像一朵從體制土壤中拔地而起的怪誕魔花,連綿不絕的空間變換中傳遞著小人物的命定瘋狂。啊啊啊突然瘋狂迷戀博金斯?。础绑@魂記”的時候明明對他無感的呀)
【A+】出神入化。對電影工業(yè)完美掌控的威爾斯站在卡夫卡的肩膀上達到了庫布里克的思想高度,于是變得無懈可擊。視聽是無法稱贊的完美的,漂亮的長鏡頭,流動的光影,壓抑的大仰角。有些地方幾次想到《2001太空漫游》(而這部居然比2001還要提前數(shù)年),抽離感情的工人、毫無生氣的審判,生冷的可怕,一個迷宮般夢魘、沒有靈魂的世界。司法世界的恐懼、莫須有的罪名,言語行為被扭曲放大,時刻活在法律的凝視中,無處遁形。存在即是罪,想要超脫法律、上帝,只能徹底離開。人皆有罪,所以沒人能進入法律的門。
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大全景,令人神經(jīng)發(fā)麻的剪輯,運鏡又有著迷宮般的冰冷和恐怖,全程神經(jīng)緊繃,到最后甚至說不知所措,無法解讀,威爾斯的視覺才華太適合這個故事了,機器社會下唯一的清醒者,最后也無法避免得瘋掉,博金斯的演出完美。
莎士比亞門徒來拍卡夫卡,那結(jié)果會是什么呢?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