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里下雨了，沈陽。在記憶中，這是沒有的事?？爝^年了，街上人匆匆忙忙。想起多年前的一首歌。

“留心街中每個人

彼此匆匆過 皺著眉心

重疊的足印 細踏了千遍

……

時間鞭策著的一生

天天相見卻沒有時間望人

……

人生相見瞬即相分

……”

《流氓大亨》的主題歌，徐小鳳唱的，《城市足印》。當年喜歡，現(xiàn)在也喜歡。

我一點都不恨鐘偉舜。這絕不僅僅是因為他頂著一張美麗的臉，只有美麗容顏的熒幕形象注定是蒼白的，鐘偉舜卻被賦予了豐滿的血肉。

鐘偉舜未曾得到過愛。盡管與鐘偉舜相處了二十余載，但他名義上的父親在得知他們沒有血緣關(guān)系后，就像踢走一粒礙眼的小石子一般，毫不猶豫地割舍了他，而鐘偉舜竟沒有因此受到任何打擊，只擔(dān)憂前程。鐘偉舜從未感受過親情，以至于他意識不到自己的人生中缺失了這樣?xùn)|西。

鐘偉舜身邊的女伴愛他的外表和他的錢，她們?nèi)缂纳x從鐘偉舜身上汲取養(yǎng)分，鐘偉舜也利用她們的肉體，這樣的關(guān)系顯然稱不上“愛情”。方學(xué)寧是個太天真的女孩子，她只喜歡那個對著大海大喊“我愛方學(xué)寧”的浪漫情癡，然而他不是真正的鐘偉舜。連他的生父和親哥哥在同他相認后也不曾試圖理解他、感化他，只知道逼迫鐘偉舜負他負不起的責(zé)任。沒有一個人愿意接納完美面具背后有缺陷的他。

沒被愛過的人無法去愛。

鐘偉舜不是紈绔子弟，紈绔子弟全靠父輩生活，但鐘偉舜有能力，有商業(yè)頭腦。父親生前，他是父親的得力助手，父親過世后（我堅持認為鐘偉舜沒有謀害養(yǎng)父，他的養(yǎng)父死于意外，不然養(yǎng)父猝死時他不會表現(xiàn)得那么震驚），他憑自己的本事經(jīng)營公司。如果忽略鐘偉舜的品性，他其實是個有為青年。

鐘偉舜本可以走向正途，他卻窮盡短暫的一生追求財富。鐘偉舜不需要更豐厚的財富，然而除了錢和更多的錢外，他一無所有，也什么都得不到。鐘偉舜只能通過累積財富證明自己的價值，他永遠無法被滿足，所以他才會為了保住贊威鋌而走險。

鐘偉舜一直奮力向上攀登，方謹昌卻輕而易舉地達到了他難以企及的高度，又輕而易舉地摧毀了他。盡管鐘偉舜身敗名裂，但他還年輕，他還有未來，有機會東山再起。然而為了把方謹昌拉下來一些，他不惜拿這唯一的資本做賭注，徹底將自己逼入了絕境。

鐘偉舜對自己實在太苛刻，他只想做到最好，不接受屈居人后。如果他能對自己寬容一些，允許自己不如別人，一定不會活得這么辛苦。

鐘偉舜擊穿了裝錢的皮箱，對窮途末路的他而言，再多的錢都毫無意義。他不甘于無聲無息地覆滅，索取贖金不過是借口。

鐘偉舜這樣聰明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他端起獵槍的時候就斷送了自己的后路，但他沒想到自己會因此喪命。

在生命行將消逝的時候，鐘偉舜拼命地握住方謹昌的手向他乞憐，第一次喊出“哥哥”，卑微求生的樣子和每個平凡人毫無二致。就算鐘偉舜用冷酷的鎧甲武裝自己，也不能回避人性最大的弱點—那就是“畏懼死亡”。

他和方謹昌在最后的對手戲大打出手，嘴上卻爭論著“為什么你能得到的東西我得不到”這樣的幼稚問題，這反而是他們最像兄弟的一場對手戲，只有家人才會為雞毛蒜皮的小事拌嘴。

鐘偉舜無疑是個任性又迷茫的，可憐的小孩。

鐘偉舜讓人恨不起來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鐘偉舜的生父并不值得同情。在同鐘偉舜相認后，他沒有對鐘偉舜展現(xiàn)出一點親情，他從未替鐘偉舜考慮過，為了幫別人家的孩子主持公道，他不介意毀掉親生兒子鐘偉舜擁有的一切。從仁義道德的角度上來說，他或許沒有做錯，但他不配為人父母，他親手將自己的兒子變成了殺人犯。

不知道是不是編劇有意為之，《流氓大亨》中沒有一個合格的父母。宋楚翹的父親剛愎自用，幾乎武斷地葬送了女兒的終身幸福。

鐘偉舜的媽媽是一個極其令人生厭的角色。鐘偉舜符合風(fēng)流公子的形象，可他的母親—這個潑辣、刻薄、歹毒的悍婦卻絲毫不像豪門太太。如果她當初沒有為了榮華富貴拋棄親生兒子方謹昌，懷著鐘偉舜嫁入鐘家，《流氓大亨》的故事便不會發(fā)生，鐘偉舜也許能成長為一個正常人。她是一切悲劇的禍根。

方謹昌的養(yǎng)母足夠慈祥，可除了方謹昌外，她沒有養(yǎng)育好一個小孩—老二虛榮，為了躋身上流社會不擇手段，害人害己；老三愚蠢，遇人不淑就自尋短見；老四頑劣，差點被送進監(jiān)獄。在這個家庭里，只有方謹昌有謀生能力，因此她只能仰賴方謹昌養(yǎng)家糊口。《流氓大亨》用了不少鏡頭講述方謹昌如何被這個家庭拖累，但和鐘偉舜充滿銅臭味的畸形家庭相比，這個家庭還算正常。

鐘偉舜一直在懸崖邊獨自行走。他不像方謹昌那樣幸運，沒有人在他即將跌落深淵時拉他一把，告訴他—不管他多么不堪，都值得被愛。

從未出現(xiàn)過一道光芒照亮鐘偉舜孤獨的人生，擁抱黑暗是他無法逃避的宿命。

我之所以喜歡鐘偉舜并不是因為他的演員是吳啟華，而是因為吳啟華給了鐘偉舜生命。

鏡頭下吳啟華漂亮純凈的眼睛里蘊含著鐘偉舜的跋扈、乖戾、淺薄，只有吳啟華飾演的鐘偉舜才具備這種讓觀眾在憎恨他的同時，對他心生憐憫的復(fù)雜魅力。

盡管吳啟華飾演鐘偉舜時年僅二十一歲（本劇拍攝于1985年，于1986年播出），尚未完全長大成人，面龐無比稚嫩，但他的演技爐火純青，完全超越了他的年紀，令鐘偉舜看起來比他的實際年齡成熟得多，也令當時絕大多數(shù)比他年長的觀眾忘記了鐘偉舜的演員不過二十一、二歲，真的把他當成了一個惡人。

吳啟華與鐘偉舜截然不同。在那張他和萬梓良掰手腕的照片里，他打扮成鐘偉舜的樣子，可他笑得很靦腆，眼神里毫無鐘偉舜的煞氣，看起來只是個急于脫離少年階段的普通小孩。即使鐘偉舜是他的角色，真實的他也全然不像鐘偉舜。

缺乏父母關(guān)愛的孩子往往更加獨立，吳啟華的老成令我心痛。雖然若非吳啟華如此早熟，他就不會是這樣的吳啟華，他的早熟是他的魅力，但他本該再多做幾年無憂無慮的少年。人可以慢慢學(xué)著成熟，而青春的日子如白駒過隙，永不復(fù)返，他再也無法彌補自己未能在小孩子的年紀盡情當個小孩子的缺憾。

雖然鐘偉舜是溫室里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少爺，吳啟華則過早地踏入了社會自力更生，但我還是忍不住把鐘偉舜與吳啟華本人重疊到一起，或許正因同樣在缺乏愛的家庭環(huán)境下長大，他才能解讀鐘偉舜這個悲劇人物。鐘偉舜年輕的生命被定格在了二十多歲，再沒有機會成長，而吳啟華的人生仍在繼續(xù)，年近五十七歲的他又有沒有得到自己二十一歲時夢寐以求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