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利亞斯·卡內(nèi)蒂曾經(jīng)在《群眾與權(quán)力》中引用了一個印度民間故事:洗衣工有一頭極能負重的驢,為了喂養(yǎng)它,他每日傍晚給它披上虎皮放入鄰人田中,沒有人敢靠近它。一天傍晚,披著驢皮的守衛(wèi)埋伏田中,打算與“虎”決一死戰(zhàn)。而披著虎皮的驢在田中吃飽喝足,見了田中的“驢”頓生愛欲,發(fā)出嘶叫朝他奔去,守衛(wèi)呆立片刻后將它擊殺。
這個故事有不少有趣的點,其中洗衣工像是一位掌管著“皮膚”的神靈,但他的存在在故事中完全交付于驢子,披著虎皮的驢子與披著驢皮的守衛(wèi)相映成趣,最妙的部分在于驢子飽食后萌生的愛欲,這也導致了它的死亡。在這個故事里可怖的是,人的成分是多么稀缺!狡詐、貪婪和恐懼圍繞于這田間的小神之上,但只有驢子的愛在暮色中打動了我們,也正因此警報才解除了。
把這個關(guān)于“偽裝”的小故事放在開頭,因為這與我們接下來要論述的主題息息相關(guān),也希望借此說明為什么我們今天仍然需要重溫《妄想代理人》。
預告,整篇文章將包含多個不連貫章節(jié),總字數(shù)達萬字以上。朋友,如果你和我腦回路合拍,我很開心你可以取走里面的寶藏;如果你發(fā)現(xiàn)我在胡說,也歡迎指出里面的謬誤;如果你只是沒時間和耐心陪我做一次閱讀理解探險的話,那不如另擇良機?余下的生命還很漫長呢。
章節(jié)梗概(第一版):
1·對代理人(agent)概念的重新理解
2·沒有影子的人;影子作為代理
3·吉祥物是什么?
4·打結(jié)的球棒
5·電視暴力的角色
6·逃進白日夢
7·馴養(yǎng)動物
8·動畫與怪獸
9·動畫與恐怖
《妄想代理人》是我一度沉迷其中的作品,但有一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代理人”這個概念究竟意指為何?這真的是指一個人嗎?我想在進入到具體的影像讀解之前,對《妄代》的理解首先有必要從廓清【代理人】概念本身說起。
從英文譯名Paranoia Agent來看,顧名思義地將Agent理解為一名特工偵探的話,主人公的位置就會自動滑入到馬庭探員身上,這也是幾年前的我所認為的。但縱觀馬庭在整部劇中的表現(xiàn)來說,這種定調(diào)實際上非常沒有說服力,甚至把paranoia agent的題目裝在以“paranoia agent cooper”為主角的《雙峰》里都不合適,因為真正的主角明顯是那個世界的運作機制本身。
在后來的學習中,我才發(fā)現(xiàn)agent/agency(行動者)正是社會學領(lǐng)域的中心議題之一,而《妄想代理人》正是今敏作品中最接近社會學視野的作品。就我的理解而言,傳統(tǒng)社會學之所以不認可行為個體以外的行動者,是希望將人們一舉從「妄想」中拯救出來,與哲學和形而上學劃清界限以便為社會學本身闊出一塊場域。這樣“勿增實體”的要求必然無法應(yīng)答不可測量的變量,也沒有辦法召集更廣闊的社會。
事實上社會沒有必要到達涂爾干的“失范”那樣的猛烈反彈才能應(yīng)證自身,他的論敵塔爾德更清楚地理解這一點,許多個人以外的機構(gòu)(agency)都可以在不知不覺中進入代理以達成它們的目的,正如在ANT理論中,行動實際上已經(jīng)被諸非人的外力所占領(lǐng)。
行動者并不自明地生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從古典悲劇到喜劇、小說、戲劇和電影,都提供了一個廣闊的什么使我們行動的操練場,球棒少年和麻露美是這癥候譜系姍姍來遲的果實。
那么,真正的問題就浮現(xiàn)出來了,假如我們將“球棒少年和麻露美”視作標題中的“妄想代理人”,這類藝術(shù)物(Art Objects)能否擔綱社會學領(lǐng)域中的妄想行動者(Paranoia Agent)呢?遺憾的是,如果我們僅僅停留在社會學領(lǐng)域,就連拉圖爾本人都會否定這一點。因為藝術(shù)物自身無法社會化,在責任制的社會中它沒有為自己辯護的喉舌,就連藝術(shù)社會學的路徑也絕大多數(shù)是在藝術(shù)家、機構(gòu)和場域之間打轉(zhuǎn)。想必你看到這樣的論斷也會質(zhì)疑:難道社會學家應(yīng)該讓人相信一幅圖像自身就有行動的能力么?
如果我們將廣義上的“藝術(shù)”作為改變世界的系統(tǒng),而非關(guān)于世界的命題編碼,那就有可能進入到晦暗不明的妄想式行動之中。對此問題作出了最有力回應(yīng)的書籍是《Art and Agency》,作者Alfred Gell以此書躋身藝術(shù)人類學中最有活力的理論家之中。Gell指出,藝術(shù)物當然不會自己行動,但卻可以作為次級代理(Secondary Agency)整合進社會行為系統(tǒng)之中:
「代理」意味著那些啟動特定類型的因果序列的人事物,此序列中的事件由意志或意圖行為引起,而不僅僅是物理事件的聯(lián)合。代理行動者是一個在其附近‘導致事件發(fā)生’的行動源,由于這種代理權(quán)的行使,某些事件發(fā)生了(不一定是‘代理人意圖’的具體事件)。
物理/物質(zhì)的因果鏈由'事件'組成,這些事件可以由最終支配整個宇宙的物理規(guī)律來解釋,而代理人發(fā)起的 ‘行動’則是由他們自己的‘意圖’引起的。代理人是因果事件的源頭,是起源,獨立于物理宇宙的狀態(tài)。實際上,代理人的信念、意圖等與他/她通過‘行動’引起的外部事件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的性質(zhì)在哲學上是非常值得商榷的。
綜上所述,代理的魔力在于以非歸納性和非物理性的意志進行多種因果收束的能力,如我們在《妄想代理人》中所看到的,麻露美和球棒少年都作為某種意志實體開展自己的行動,并將整個事件發(fā)酵的謎團都收攬于自身。
今敏在第九集做了一出“丟失影子的人”單元回,這是日本tv動畫史上旁逸斜出的妙筆。當我們在擔憂這三人組的安危時,我們可以就此思忖一番:動畫人物原本有影子么?動畫人物真的會‘死’嗎?
我們總是不由自主地將真實生活的規(guī)則帶入虛構(gòu)世界,這樣就經(jīng)常會忽略紙片人沒有影子(只有立繪)的事實,想想開頭我們提到的“洗衣工的驢子”。
也許我們會認為陰影的形成只是光的匱乏,或是一種不必要的伴生現(xiàn)象,這與那些從不在畫中描摹影子的民族相映成趣,因為對后者來說,繪畫本身就是世界的投影。
當一個動畫人物發(fā)現(xiàn)自己是紙片人的時候就很成問題了,那些將今敏看作本質(zhì)電影導演的觀眾,對動畫最可怖的表達方式完全視而不見。殊不知在動畫世界中沒有攝影機和現(xiàn)象界的宰制,有的只是一位變形的神靈和一座空蕩的古宅罷了。
讓我們回想一下,在《未麻的部屋》中,未麻最大的恐懼在于被人客體化為一個“造假的圖像”,但遺憾的是,她確實是,一個沒有影子的活動圖像。此處的動畫當然不是一種低人一等的媒介——“真人演出是沒有機會達到這種反諷的,也沒有直接突入到想象界、象征界的有效手段”,這是一切后來電影的模仿者都失之交臂的領(lǐng)會:二流導演會試圖從現(xiàn)實走向虛構(gòu),而偉大的導演則使現(xiàn)實包裹于虛構(gòu)的洪流之中。
回到前文提及的定義,在Alfred Gell的「代理」理論中,影子自然地是人類的代理,這極不安分的形體自古以來便被認為與人自身的狀態(tài)息息相關(guān)。自現(xiàn)代以來真正得到迅猛發(fā)展的是影子和幽靈的疆界,它們無聲無息而來,寄宿于每一個行為的線程之中。它們樂意充當世界的回聲,偶爾身處電話的雜音中,在海灣電纜安靜的噪聲里依稀可辨,飛行著穿過厚厚的云層。
評論家們?yōu)樯趁姿髦男≌f《出賣影子的人》爭論了幾個世紀,嘗試為書中的影子確定名分。要我說,丟失影子意味著完全失去訴諸代理的能力,意味著總是困于難以跨越的溝壑之中,迷失于兩個文字的空隙之間。很少有人知道我們把彌合這距離的東西叫做“靈魂”。
《妄想代理人》經(jīng)由麻露美拋出了這樣一個問題:吉祥物(mascot)是什么?如果要為這些為人視而不見的可愛玩意兒下個定義,「以自身的靜態(tài)形象引介某種非人的存在及其運動,并試圖為其做出擔保的形象大使」。
在日本,圖像的魔力從來沒有失去它的擁躉,神道教的八百萬神靈在消費社會中幻化為琳瑯滿目的吉祥物。在一張日本地圖上,大量的吉祥物遍布地球表面。小小神靈昂然屹立在圖騰、戀物與偶像的交界處,既是碩大無朋的國之邊界,亦是盈盈可握的舒心商品。
吉祥物就英語的詞源來看它屬于mask(面具)和mascara(睫毛膏)的同族,它是在19世紀在與戀物與巫術(shù)的關(guān)聯(lián)中一同被發(fā)明出來的,而其根源則在更久遠的圖騰信仰之中。
有時看似和平的標識往往卻有一個暴力的源起,弗洛伊德在圖騰后面發(fā)現(xiàn)了一個被殺死的父親,將其視為原始心靈第一個動畫化(animated,賦予生命)的形象。
我們可以思考這樣一個事實,那些窮兇極惡的罪犯反倒更容易被視作一個文化符號,經(jīng)由藝術(shù)的加工改頭換面而出現(xiàn)在街頭巷尾。關(guān)于斯皮爾伯格《大白鯊》最好的注腳莫過于是以模型做成的鯊魚成為了沙灘上孩子們炙手可熱的玩具。在《未麻的部屋》中也有一個類似的暗示,即從警笛到玩具車的轉(zhuǎn)場。未麻本人不也是踩在圖騰、戀物與偶像的交界處么?
據(jù)Richard Halpern所言,老博魯蓋爾在16世紀畫的一只肉豬可能是藝術(shù)史上第一只近似于廣告吉祥物的形象:它是背上插著刀的火腿,幾百年來奔跑在無名的原野上。
人類逗趣的殘忍在吉祥物身上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試想我們竟可以讓一只雞去叫賣另一只雞,讓一頭牛大肆夸耀同胞肉質(zhì)的肥美。這些形象是主人商品忠誠的再現(xiàn)(representation),對其同胞而言卻是背叛嗜血的代表(representative)。
「使你再現(xiàn),以便對你視而不見」,這是弗洛伊德稱之為否認(disavowal)邏輯的化身,每每細究起來便在胃中絞起陣痛。今敏的才能正在于完美地掌握此類悖謬的法則,將其服務(wù)于影像總體的雙重束縛機制。
讓我們停留在Representation的兩種含義上作一點延伸。20世紀前葉作為現(xiàn)代藝術(shù)的井噴期,理應(yīng)標志著古老“再現(xiàn)”范疇的黃昏,但在讓·呂克·南??磥碚喾?,當時需要如此多的圖像來為事物賦形現(xiàn)身(make things present),以致每個流派、集團和政黨都爭相打造自己的形象。
舉例來說,法西斯(Fasces)的標志原型取自古羅馬束棒,象征著獨裁官的威權(quán)。這束棒的形象作為統(tǒng)一與強力的符號總能在各種奇妙的場所復現(xiàn)自身:在法國大革命后的共和國國徽中,林肯像的座椅中,一戰(zhàn)時美國發(fā)行的錢幣上。直到它成為法西斯的正統(tǒng)標識,古羅馬的束棒才成為了噩夢的化身,也即字面意義上的“妄想的代理”。
與此同理,少年的球棒不也一直是人畜無害的國民運動器具么?菲勒斯(Phallus)所指之處,原是廣闊向陽處的閃光,但這惱人的彎折是什么?
如果不求助于巨大的物理沖擊,而只是直觀這形狀的話,能看出這形狀近似一個肯定的??,如果你看得更仔細,會發(fā)現(xiàn)是一個以?捆縛的??。
早在《未麻的部屋》中,今敏就圍繞折勾的形狀設(shè)計出病毒之王(Bug King)的形象,它在開頭退場時就揚言要繼續(xù)散播災難和混亂,也許它才是整場鬧劇的“罪魁禍首”。到此就不難得出結(jié)論,《妄想代理人》中的球棒也是一種“束棒”:原本用于警醒和團結(jié)的強力符號,在暴力與真理的互相強化中,最終踉蹌于妄想的迷夢,成了寓于肯定中的否定、陽光下的陰影。
球棒少年和麻露美的關(guān)系相當復雜,如果說它們彼此相異,那這么多雙重性的明示該如何理解;如果說它們原為一體,那為什么麻露美要從球棒少年的手中保護月子呢?
我可以大費周章把論據(jù)全都列出來,但也有一句話進行概括的方法:那就是移步到隔壁的《雙峰》片場,你會發(fā)現(xiàn)這兩個劇目在靈感上實際高度重疊。也就是說,搞清了鮑勃與獨臂人、侏儒的關(guān)系也就搞清了《妄想代理人》的相應(yīng)關(guān)系。
侏儒曾說:它們來自一個鳥兒啁啾,空中漫溢音樂的地方,在那個地方有著許多相同的房間,里面上演著相同的故事。你覺得那個地方會是哪里?說來也好笑,就是電視里。(鳥叫是電流的聲音,音樂是電視背景樂,房間里上演著大同小異的肥皂?。?/p>
球棒少年也來自一個相似的場所,和它的前身BUG KING一樣,就在那片一望無垠的大草原,它站在Windows系統(tǒng)的經(jīng)典界面上。
讀到這里你也許會問,我是不是在暗示《雙峰》和《妄想代理人》都是自反的元敘事(Meta-fiction)作品?嗯,如果綜合一切提示來說,這點是再顯著不過的。
波德萊爾曾抱怨報紙每天早晨將鮮血灑在巴黎的餐桌上,他不可能預想得到20世紀電視觀眾的處境。電視不僅僅是大眾娛樂的化身,也是一種龐大的縱火裝置。對于電視而言,讓觀眾心安理得地欣賞暴力就是一種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能源,這種違禁感正是電視一次次吸引我們眼球的緣由。
事實上我們從沒有這么多連環(huán)的殺人事件,但我們的確有一期一會的連續(xù)電視劇,在連環(huán)殺手大快人心地落網(wǎng)之前,我們被告知殺戮中有十足的享受?!峨p峰》中的鮑勃雖然殘暴,但為電視帶來了能量(Garmonbozia),這是為什么獨臂人麥克和侏儒雖追捕鮑勃,但也相對地縱容它的理由。
大衛(wèi)·林奇在90年的《紐約時報》雜志訪談中曾談到這樣一個現(xiàn)象,大眾在習慣了電視所渲染的暴力后,會以為殺人是一件輕松愉快的事,這對他而言是真正的病態(tài)?!锻氪砣恕穼η虬羯倌暌u擊的處理也遵循著相似的思路,沒有血腥和痛楚,只有煥然一新,被襲擊甚至能促使受害者以全新的透鏡審視自己的生活。
那么何樂而不為呢?在對恐怖的想象中我們總是自愿的受害者,我們甚至希冀在妄想的透鏡中重拾對生活戲劇性的信心,那正是成為受害者的樂趣。在《雙峰》第二季第四集中獨臂人麥克這樣形容鮑勃:He is BOB, eager for fun!He wears a smile.Everybody run。(他就是鮑勃,總愛找樂子!他面帶微笑,所有人都逃。)是的,所有人都跑,除了跑得慢的那一個,還有那些自愿停下的家伙。
《妄想代理人》和《雙峰》一樣,都是電影導演向電視進軍的絕無僅有的嘗試,而這必然地帶來大銀幕向小屏幕的范式轉(zhuǎn)化。前者對tv動畫的思考凝結(jié)為“球棒少年”,后者對肥皂劇的反思則造就了“鮑勃”,它們都是電視中日復一日上演的膚淺暴力本尊,每一集都笑嘻嘻地從無辜的人群中挑選自己的受害者,適合大家邊吃著奶油玉米(Garmonbozia)一邊觀看。
綜上,鮑勃和球棒少年一樣,都是「暴力」概念的人形化身,可它們不是被指認為“萬惡之源”的暴力狂,而是與兩個世界運作相關(guān)聯(lián)的神祗。要在此基礎(chǔ)上繼續(xù)分析下去,我們只需要引入一個反常識的概念:生產(chǎn)性的暴力(Generative Violence),它們不僅為電視和生活帶來了能源,同樣也為劇中人帶來了相似的效應(yīng)。
這點并不難理解,只消回顧一下劇集中的提示:所有被球棒少年襲擊的人的第一反應(yīng)竟是如釋重負!他們不僅走出了之前的危機狀態(tài),并且成功與自我達成了和解(reconciliation)。對他們而言,暴力當然不僅僅是無緣無故挨了一棍,而是從駭人的深度中被拉回到看似平和的表面之上。球棒少年和鮑勃一樣,是一個淺薄的神靈,也有許多人為此而崇拜它們,盡管迷思(Myth)正意味著謊言。
暴力是生產(chǎn)性的,何以可能呢?亞里士多德也會自問這個問題:人們在悲劇里究竟看到了什么使得他們?nèi)绨V如醉,又是什么使他們在淚眼中重新回歸自我。他從排出恐懼、憐憫和有害物這一事實得出了Catharsis(宣泄,凈化)這一結(jié)論,但這離真正的生產(chǎn)還很遠。尼采就是帶著鄙夷看待這一見解的,他很清楚在酒神狄俄尼索斯暴戾的儀式中,最重要的就是神圣(the sacred)的降誕,只有神圣性的在場確保亦真亦幻的凄美音樂最后得以以悲劇的形式留存下來。
永恒輪回是從危機狀態(tài)達成和解后的時間,也是神圣暴力游戲不變的周期。悲劇確實隨時準備接受生命最深處的苦痛與虛無并加以肯定,但前提是不斷地供奉獻祭,由此那個被撕成碎片的神靈才答應(yīng)重生歸來。從這個角度看來,狄俄尼索斯也是一位“妄想代理人”,而球棒少年和鮑勃則是狄俄尼索斯的當代變形。
《妄想代理人》中的球棒少年不僅僅主宰著這座城市的舞臺,還關(guān)乎所有臆造虛構(gòu)世界的命運。觀者可以把這部作品作為單純的混類型動畫加以接受,但今敏的野心不止于此,他想把少女漫畫、硬漢漫畫、肥皂劇、RPG游戲還有其他一切相關(guān)現(xiàn)代神話以妄想的形式一網(wǎng)打盡,最后他想捕獲的是定期以妄想為食的整個現(xiàn)實世界。
人文地理學家段義孚曾就「逃避主義」為題寫過一本專著,
今敏實際上難以被稱之為“夢”的導演,在我的理解中,今敏一生所重復繪制的是以自我為中心的淺睡眠,也就是“白日夢”,而不是棄絕光明向意識深海孤注一擲的探險。
這有兩層寓意:其一是就定義而言,這種夢境跟快速眼動,跟心理學意義上的自我(I)都不大相干,它形似一個馬戲團式的圓形劇場。夢者孤立無援地站立于舞臺中央,他陶醉于自身的欲望,但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在自己的靈魂中藏著多少雙窺探成性的眼睛??!家宅中盡是陌生來客,長此以往夢的世界必然向現(xiàn)實和社會無限地坍塌。這可以理解為今敏的一個玩笑:“夢是愿望的實現(xiàn)?也許吧,但那是誰的愿望?”
其二則是夢境是在光天化日下顯形的,就如古希臘的阿波羅被喚作“夢神”一樣,它們塑造了現(xiàn)實的造型表達,但卻神不知鬼不覺地摻雜進麻痹神經(jīng)的毒素,今敏在書中將此稱為“怪異的太陽”。后一種情況中,社會反向夢境坍縮。因此自《未麻的部屋》以來太陽令人盲目的光線頻頻被用作向下一舞臺的轉(zhuǎn)場,而在《妄代》中陽光的折射預示了幻想瘟疫蔓延的前兆。
當今敏的同代人耕耘在黑暗的恐怖劇場時,他重新發(fā)現(xiàn)并再造了白色的語法,妄想癥的白色。
噩夢使人不安,白日夢則帶來笑容,平澤進的曲子正是為此而準備的。在《妄代》中什么是大笑的條件?笑與危險并非截然對立?,F(xiàn)象級OP,《德州電鋸殺人狂》結(jié)尾空心人的笑。
“馴養(yǎng)一只可以許下諾言的動物——這豈不正是自然在涉及人的方面給自已提出的那種兩難的任務(wù)嗎?這難道不正是人的真正問題之所在嗎?”這是尼采寫在《論道德的譜系》第二章的第一句,現(xiàn)今讀來仍然有著樂句般先聲奪人的美感。在這本書中,一個獨立的人本是出于對未來的承諾才去馴服動物,慢慢地,承諾化作了債務(wù)的鎖鏈,結(jié)果反倒所有人接連成了被馴養(yǎng)的動物。
想想每一個在《妄代》中被冠以動物之名的角色們,第7集中今敏罕見地在智者的餐桌上表達了對肉的憐憫,無形的枷鎖將他們做成菜肴送到麻露美的口腹中。
《妄代》的故事很簡單,有個小姑娘的小狗被軋死了,如此向它許下的承諾終于成為了不可償還的鮮血債務(wù),責任不得不被轉(zhuǎn)嫁給一個“路過”的球棒少年,沒錯,“是他殺的,是他殺的”。
忠誠被報以虛偽,麻露美的幽靈則向主人回贈虛偽的忠誠,顛倒而對稱:“不是月子的錯哦?!蓖瑯拥兀@是一種細想來讓人絞痛撕裂的雙重束縛。如果從循環(huán)因果的角度來思考最后一集的這一場景,讓幼年月子難受到蜷曲的這股痙攣,不是那未曾到來的時與淚的內(nèi)疚洪流的一個提前預警么?(類似于《巨人》第一話艾倫臉頰上的眼淚)
到此對《妄代》中一切分析的前提就在于它逼迫我們承認,妄想的起源不是深邃的(如潛意識),而是歷史的?;蛟S可以這么說,只有當我們被前史攪擾,我們才斗膽去求助于一種深度,但那不是另一種轉(zhuǎn)嫁責任,另一形式的妄想么?
王德威先生曾在《歷史與怪獸》中提到這樣一種生物,“西方荒中有獸焉,其狀如虎而大,毛長二尺,人面虎足,豬口牙,尾長一丈八尺,攪亂荒中,名梼杌?!?/p>
梼杌是我們今天稱之為縫合怪的異獸,但它的特別之處還不止于此。梼杌在它的譜系學中既是怪獸和朽木、理法難容的惡行,同時也是歷史和對惡行的記錄與警示。我們每代人都與怪獸作對,也都發(fā)明自己時代的怪獸,但最終決定了它不可戰(zhàn)勝的,是我們的敘述方式本身。
我們意欲揚善,則必須自曝劣跡,以獸行之荒淫無度討要讀者貪婪的眼球,對「善」的追求反而成為無限延后的目標。在末日浩劫式的蘑菇云升起之前,哥斯拉這樣的巨獸從來沒有為人所想象過,彼時也沒人料想到巨獸的血流滋養(yǎng)了這許多作品,《妄想代理人》也歸屬于這奇妙的譜系。
“神話中的怪獸是通常不同生物所特有的元素的組合,如果替代的數(shù)量和速度足夠多,怪物的多樣性會顯得無限,似乎會相互 "聯(lián)姻"。當狗和神,野獸和天使,以及所有這樣的對立面震蕩得足夠快時,它們很快就會成為一個整體,但不是在某種和諧的 "綜合 “意義上。
實體開始合并,而這些實體永遠不會真正融合;其結(jié)果看起來像是從組成物中借來的零星碎片的雜亂。如果一個統(tǒng)一的幻覺出現(xiàn),它將包括以前對立面的碎片,以無序的馬賽克排列——一個具有獸類特征的神,或者一個類似神的獸的縫合圖像。
這個過程類似于電影,當許多圖像被快速連續(xù)地看到時,它們會產(chǎn)生一個單一的運動圖像的錯覺。同理,在最后一集中,吞噬一切的麻露美實際上成為了全城市暴走欲望的思念體,它是世界的自我渴望,是影像最終的生成-動物(Becoming Animal)。只要戳破這個腫脹的氣泡,一切就會以電影倒帶的方式釋放所有登場角色單純的欲念。
球棒少年式的都市傳說有一個根本性的特征,那就是迷思的構(gòu)思者沒有收回他/她所孕育的存在的權(quán)能。只要有一個確鑿可信的形象(figuration)在先,其存在便會在諸主體滾雪球般的語詞間不斷被確證,和任何病毒一樣,只有肯定的話語會保留下來。到達最后的階段時,它將既不再是主觀的造物,也不是客觀的存在物,而是晉升為我們頭腦中一間空屋里的變形神靈。
很少有人將動畫的傳播效應(yīng)(或許應(yīng)該說,傳播的動畫效應(yīng)?)視為其本質(zhì)特征之一,而這正是一切古老宗教的雛形和基礎(chǔ)——最真實的動畫是那些在我們頭腦中不斷生成的形象。我至今都記得在童年時蜷縮在沙發(fā)上的感受,那時恐怖總是無孔不入、無處不在,半掩的門、機柜底的影子,陽臺上飄拂的衣裙似乎都藏匿著柯南式的黑影,最糟糕的是,沒有證偽的手段和勇氣。
我們可以設(shè)想一種源頭是神圣恐懼的動畫藝術(shù),它將“動畫”作為祭品獻給了一座空屋的靜默,其中雖然事物保持不變,內(nèi)里卻總是感覺有什么古老的東西在活動,在獲得生命。
宮崎駿曾經(jīng)批評過手冢動畫粗制濫造,但手冢自己的理解卻是:“三格拍攝法”是為了這樣一種動畫,有機會就可以讓外行人也能制作的,徹底擺脫迪士尼的方法。這意味著在手冢治蟲眼中,日本動畫的能量并不依賴于對作畫的盲目崇拜,而且靜止幀不會讓你否認動畫的生動性,只要它肯做出運動的承諾。很多時候,靜止的人物形象邀請你盡力去參與它生命的實現(xiàn),此類動畫以烙印的方式而非果凍的方式運作。
大塚康生在談到日本動畫與美國動畫的異同時舉了早先的動畫師大工原章對靜止幀的處理,認為就日本人對表演的理解而言,更重要的是對「招牌動作」的呈現(xiàn),正似在能劇中,歌舞伎的演出近乎機械化,所有的舞步全部是重心向下、呈現(xiàn)出堅實量感的動作,身體在極度的緊張下呈現(xiàn)出線條般的硬朗體態(tài),并會在最恰當?shù)臅r刻停住姿態(tài)。
這興許是動畫迷會稱之為“金田流”作畫(從一個姿勢到另一個姿勢)的宣言,但轉(zhuǎn)念一想,在能劇的停頓中被忽略的難道不是背景中的空屋么?「在那一瞬間,我是石是樹,我是侘寂的代理。」
在恐懼的領(lǐng)域,有多少,就有多少反直覺的知識。今敏作品中的驚悚戲碼是動作與靜止交替的幻燈,通常是一個靜止物在對逃跑的人窮追不舍(如普希金的《青銅騎士》)?!肚昱畠?yōu)》中結(jié)蛛網(wǎng)的老婦來自過往的影像,《未麻的部屋》中“假未麻”是電腦的圖像,球棒少年脫胎于童年的涂鴉草稿。它們放棄了繪畫式的囿于一時一地的行動力,而成為了無處不在的“動畫”;就其靜止的外表而言,它使血液的流速加快,腎上腺素激增。然而逃跑并不會讓人脫離落入非存在的危險,恰恰相反,逃跑意味著無力正視妄想,這就給了形而上的瘟疫蔓延的機會。這就是我們稱之為“恐懼”的東西。
今敏真的很會刻畫分裂,《未麻的部屋》里未麻分裂出去的脆弱與攻擊,只是小試牛刀。在《妄想代理人》里幾乎囊括了所有類型的分裂,簡直是個“分裂大觀園”了,看的時候絕對要做好“腦爆”的準備。他對于現(xiàn)代人精神生活的關(guān)照可謂方方面面,觸角之深、范圍之廣實屬罕見。當然你可以說,他面向的是日本國民,不過但凡涉及人性,并無國別之分。其中幻想和現(xiàn)實的界限依舊是模糊、曖昧的,但前后聯(lián)系起來看,又是清晰、明朗的,看時如當局者迷,事后如旁觀者清,大致是這個效果。 片中的鷺月子僅僅因為孩童時,小狗去世,不愿承認自己有錯,不愿為之感到抱歉,不愿為之而哀傷哭泣,而謊稱小狗是被人打死的。長大后,工作上的創(chuàng)意枯竭,讓自己精神幾近崩潰之時,走投無路之際,自殘,卻假說是“球棒少年”襲擊了自己。看似荒誕的情節(jié),卻是會在每個人身上發(fā)生的。 女主人公確實悲慘,在單位被同事排擠,被老板敲詐,又無依無靠,按照一般的套路,她是該被憐愛的,或是走勵志路線,在逆境中學會如何奮起、如何反擊,或是走療愈路線,遇到心疼她、激勵她的好心人,讓她變得堅強而又勇敢。而這部動畫卻反其道而行,劇情的反轉(zhuǎn),應(yīng)證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惡人”對這類人的偏見,即明明是施害者,卻扮作受害者。 這種反轉(zhuǎn),是有勇氣的,因為這得罪人,顯得不厚道,毫無同情心,戳破了幻想,撕碎了假面。不過從心理學角度,這種逆轉(zhuǎn)是走得通的,是切中要害的,受害的同時是會想施害的,當雙方力量懸殊,受制于地位高低、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當需要尋求庇護、維持生計,而無法反抗時,當無法在退縮、隱忍、回避和爆發(fā)之間,找到更為靈活的應(yīng)對之道時,不能還擊的部分,壓下去的怒火,可能會轉(zhuǎn)而施加在自己身上。動畫中有許多被“球棒少年”棒打受傷甚至死去的人,也可視作是一種象征,即精神上的瓦解、閹割或滅殺。 導演有仁慈的一面,深知當人們完不成外界對自己的期待、要求時,當自己擁有的資源,不管是實質(zhì)的資源還是內(nèi)在的資源,不足以承受外在施加的壓力時,人會自我貶低、自我否定。為此他提出的解決之道之一,是休息,只是累了,并不表示整個人一無是處、軟弱無能。當連休息的能力也沒有的時候,當不能把外界不合理的期待和要求,與自己的好壞判定,分開的時候,可能是更加糟糕的,會看輕自己,也會失去希望,這幾乎等同于“自殺”了。 導演也有殘酷的一面,深知當人們擔負的壓力無以復加時,比起承認自己的弱點,比起承認自己的錯誤,比起接受自己的無能,聲稱有人害自己,找個人來責怪,確實是會讓人感覺強大些。尤其當身邊沒有人可以幫助、可以扶持、可以傾訴,或是曾經(jīng)親密的人,總是會在此時更多施壓,讓自身感覺更差,那么此時也許更是容易,以“妄想”來讓自己恢復暫時的平衡。 “妄想”被害的好處在于,可以讓外界不再對自己那么苛待,甚至可以因此換來特殊待遇,被關(guān)注、被夸贊、被寬容、被保護,為此有些被“棒打”的人,反而覺得“松了口氣”。當然借此喘口氣,是人之常情,但難保不會沉溺。真正回避的問題終究沒有解決,還是要面對,而且要時刻提防別人觸及自己回避的真相,惶惶不可終日,而那些因為自己受害而更加善待自己的人,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看到自己依然如故,不見好轉(zhuǎn),而覺得自己受騙,此前的善待可能秒變虐待。片中的女主人公鷺月子因為受害,上了新聞,而順帶讓自己的瑪洛美布偶,紅極一時,甚至被制作成動畫,但構(gòu)思不出新作的她,終究敵不過潮流的更替,結(jié)尾處大屏幕上大熱的布偶,已換作他物。可惜的是,再美好的“妄想”也會有時限,后果相比最初更加不好收拾。 “妄想”除了可以在自己承受不了外部壓力下,以消極的方式,讓自己好受些,還有很多用處。動畫里“球棒少年”起到的作用,也一直在變。比如在優(yōu)一的那集里,他總幻想著自己可以享有萬人擁戴、眾星捧月式的待遇,覺得一定要完美無瑕才能被人喜愛,結(jié)果當一個善良、窮且笨、缺點多多的轉(zhuǎn)學生牛山,分走了他自認為本屬于他的關(guān)注,激起了他強烈的敵意。他認定是他在坑害自己,即便牛山幫他解圍,他依舊覺得,是牛山在背后說他壞話,讓其他人都孤立、遠離他,聯(lián)合其他人對付他。本來是幻想,有人代替他毆打牛山致死,自己還能當回英雄,懲治罪犯,沒想到“夢想成真”,牛山被“球棒少年”的模仿犯給打了,只是他狼狽不已、驚慌失措,根本抓不住罪犯。事發(fā)之后他害怕到不敢出門了,盡管他沒動手,但有此沖動,若不是模仿犯替他打了,沒準他自己也會動手,而且他跟牛山有仇,別人更會懷疑他就是“球棒少年”。然而真正的“球棒少年”在他心里,牛山讓他想到了自己厭惡自己的部分,攻擊他是攻擊自己差勁的部分,別的強悍的對手,他沒優(yōu)越感,也干不過,而且牛山還總為他的惡行開脫,非但不能消除他的敵意,反而讓他將自己更多的自我厭惡、對失寵的恐懼、被懷疑的無助宣泄在了牛山的身上。為此他所謂的“被打”,只是自己騙自己,騙自己沒有“球棒少年”那樣的暴力,只是為了向周圍人自證清白,維護自己“高大上”的形象。可惜的是,他也許不是個會棒打無辜者的罪犯,但他依然會對威脅到自己地位、損害自己的利益的對手下手,而且他還不敢挑戰(zhàn)厲害的對手,總是將心慈手軟的人當作假想敵。 在晴美、蛭川的那兩集里,人格的分裂是更為分明的。這時“球棒少年”的作用,是幫助他們回避自己的陰暗面。那兩集都是在自己體內(nèi)的分裂,而沒有外在的對象,來加以對抗。晴美的分裂,也即雙重人格,在影視作品中較為常見,白天古板、保守,是研究員,夜晚奔放、淫蕩,是兼職妓女。晴美越是抵制她的另一重人格瑪利亞,越是想把她驅(qū)逐出去,瑪利亞越是要干涉晴美的生活,讓她不得安寧。最為精彩的一筆是,同事主動求婚了,她有了幸福的歸宿,按照片中心理醫(yī)生的說法,她應(yīng)該可以康復了。然而,她內(nèi)在的斗爭反而更劇烈了,她的否認越加嚴重了,因為害怕失去得來不易的歸宿,更加排斥瑪利亞了,瑪利亞的力量反而變強了。若她可以接納這面,在生活中展露性感,不那么拘謹、節(jié)制,接受瑪利亞的所作所為,也是自己的渴望,也是部分的自己,也許就不是這般慘痛的撕扯了。 蛭川的分裂,是更加多重的。他的性欲沒有在妻子身上獲得滿足,卻轉(zhuǎn)向了女兒和妓女。妻子像是母親一樣尊貴,只能供養(yǎng)著,不能有性,只有在卑賤的妓女那里,他才能有酣暢淋漓的釋放。職位低微的他,升遷無望,權(quán)力欲受阻,只能靠著鉗制黑道,收受賄賂,才能緩解他平凡崗位上的失落感。但是他內(nèi)心是有掙扎的,是隱約知道自己在走邪路的,是擔憂被人發(fā)現(xiàn)并受懲罰的,為此他會合理化,他所做的一切是在為家人謀求更好的生活。這集中穿插的《男子漢之路》的漫畫,相當巧妙,當他反被黑道威逼,不得不靠盜竊搶劫來籌錢時,明明做的是違法亂紀的 事情,卻借著漫畫里的情節(jié)麻醉自己,自己是在行俠仗義,自己是在劫富濟貧,自己是在英雄救美,如此才能把犯罪進行到底。然而作惡越多,猛獸般兇狠的部分越會膨脹、壯大,善的部分越會被吞沒,為此他才會呼喊,誰來阻止我啊!所幸在這時他被“球棒少年”的模仿犯給打了,他醒了,到底巡警還是有點底子的,小毛孩還是抓得住的,他為此立了大功、上了頭條。這也是本集最為諷刺的地方,誰說巡警就不能受人敬仰?誰說巡警就不能被人愛戴?只要做好保護居民安全的本分就可以了。而此時為時已晚,女兒發(fā)現(xiàn)了他裝的攝像頭,和他決裂,并失去記憶,他用黑錢建的樓房,也因為臺風毀于一旦。 “球棒少年”的模仿犯狐冢誠,也是個典型,他是個分不清游戲和現(xiàn)實的學生。他跟蛭川有相似也有不同,蛭川通過“妄想”合理化自己的惡行,也給自己壯膽,假裝自己是個威武勇猛的俠士,狐冢誠通過“妄想”掩飾自己的無力、平庸,假裝自己是個天選之人、握有神力。他因為覺得棒球少年很酷、很有力量,獲得了廣泛關(guān)注,大家都害怕他,大家都在談?wù)撍7掳羟蛏倌攴赴?。他是個游戲迷,深信自己是圣戰(zhàn)士,自己是在幫人打倒心魔,自己是在拯救困苦之人,自己是在創(chuàng)造新世界。雖然沖關(guān)失敗,但只要從“存檔”的地方再來一盤,就可以獲勝。最后當警察因為解不開謎團,而逼迫他認下所有的罪名時,他才認識到他承擔不起后果,現(xiàn)實不能像游戲那樣重啟再來,有些錯誤不能勾銷,而是要被施以重罰的,自己只是模仿而已,假裝而已,并沒有真的能耐,恐慌、幻滅之下,自殺而亡。當然,“球棒少年”也有震懾作用,那個總是偷懶、出錯的某動畫公司的制作,總是對別人懷恨在心,卻從不反省,還自詡業(yè)界未來、不死之身,最后真被“球棒少年”給打死了。這種死,你也可以說是自斷后路、自毀前途。 這部動畫經(jīng)典的地方在于,幾乎沒有人是幸免于分裂的,即便是兩位警察,最應(yīng)該保持理智、清醒的角色,當越來越多的受害者出現(xiàn),好不容易抓到嫌犯,卻又再度發(fā)生傷人案件時,也束手無策、一籌莫展。即便第一樁案件,有人目擊是自殘,但之后的受害者怎么解釋呢?只要他們一口咬定是“球棒少年”打了他們,警察就要為抓不到犯人而承擔罪責,就要為破案而四處奔波。老警察不由得感慨,跟不上時代,看不懂新人,新警察則越發(fā)篤信有個無所不在、強大無比的敵人,他還在逍遙法外,他會繼續(xù)“謀害”窮途末路的人,而自己是唯一可與之對決、解救蒼生的人。最后,瘋狂在地上寫公式的他,成了狐冢誠游戲世界中的“導師”,所謂知道心魔真相的人,是不是又想全知全能地推演出一個受害者是誰呢? 兩位警察唯獨沒有想到的是,那個犯人不在現(xiàn)實里,而在每個人的心中,會分身術(shù)的不是犯人,而是每個人,會穿墻而過的不是人,而是凡是內(nèi)在不覺察、不接納的部分,就會不自覺地占據(jù)自身、泯滅人性。為此片尾的一場大戰(zhàn),與其說是鷺月子妄想中的“球棒少年”異化了、暴走了,不如說是“球棒少年”的謠言觸發(fā)了人們的恐懼,引爆了人們的邪惡,凡是自己不愿面對的、不愿擔責、不愿承認的都可以推在他的身上。人們內(nèi)心的“垃圾”匯集成了污濁的黑色洪流,讓整個城市癱瘓了、崩塌了。不清理內(nèi)心,誰都會是下一個受害者,施害者不是別人,正是自己。 之所以說幾乎沒人免于分裂,是因為還是有個例外,那就是老警察的妻子。唯一一個和“球棒少年”坐下來聊聊的人。她是個病入膏肓的人,從小虛弱,本沒有存活的希望,在很多人看來是最沒有活下去必要的人,活著也是對別人的負擔,是最為名正言順的受害者。然而恰恰是這樣的人,所有的悲苦她選擇承受,不以身體為借口,盡心盡力為丈夫奉獻一切,盡管丈夫不常在家,但感恩于丈夫為自己努力工作,而恪守著妻子的本分,用心持家,讓家像個家,讓家成為丈夫的安身安心之所、恢復平和之處,鼓勵和支持著丈夫的事業(yè),共同面對失敗和困難。不是沒有過滿腹猜疑,不是沒有過自怨自艾,不是沒有想過一死了之,但她心中還有相信,還有希望,還有堅守。即便一無所有、徒勞無功,還是沒有放棄,沒有沉溺于失意之中,而是做著力所能及的努力。她也是在提供一種示范,一種示威,人沒有那么脆弱和膚淺,一定要在幻想中才能活下去。這樣的她,“球棒少年”傷不到她分毫。這種反差,也令人感慨,死著、睡著,是不是比活著、醒著,更輕松呢? 老警察,為了給妻子籌醫(yī)藥費,而過度工作,勞累不已,為未解決的案件而自責,也為被歸咎、被解雇而失意,種種誘因下,進入了紙片做的幻想世界?;秀遍g回到過去那個祥和、友善的社會,那是個可以讓他安心,也可以讓他找回價值感的地方。盡管這里沒有丑惡、沒有壓力,貧富均等,無需緊跟時代的步伐,但這里也是個沒有欲望、競爭、創(chuàng)造、變化的地方,時間在這里是停滯不前、原地踏步的。這時的他,精神渙散,意志消沉,再沒有在乎的東西,再沒有想要抓取的東西,寧可在熟悉而又虛假的溫情和光明中沉淪。 他想逃避的,也是對妻子的愧疚,從妻子沒有了孩子起,他對她是有責怪的,盡管他勉力支持,妻子的無私付出,更讓他無法表達對失去孩子的遺憾和傷痛,而任勞任怨地支撐妻子的治療開銷,他也有力有不逮的時候,也有不堪重負的時候,也有想甩手走人的時候,也有厭倦、嫌惡、懊悔的時候,這些脆弱,妻子是去面對的,但他并沒有。這些都會讓他不經(jīng)意地遠離妻子,也許看到她,就會涌起那些復雜而又難受的感受。面對現(xiàn)實,真的沒有他說得那么簡單,他擲地有聲、鏗鏘有力地說出的那些金句,至少他并沒有做到。直到妻子來跟他告別,他才認識到一直以來自己的安身之所,是在妻子身邊,而不是在這個虛幻的世界里。之后,他打碎了這個世界,大吼“沒有歸宿的現(xiàn)實才是我真正的歸宿”。這句話揭示的真諦是,真正的無家可歸,是迷失在幻想之中,實實在在的手邊事、身邊人,才是自己的歸宿。 另一個有意味的點是,在結(jié)尾處,雷達超人反復念叨的瑪洛美和“球棒少年”是一樣的。從 情節(jié)上來看,“球棒少年”是在鷺月子的小狗瑪洛美死去時出現(xiàn)的,因為小狗是好不容易讓父親幫自己買的,而父親的過分嚴厲,又讓她不敢承認是因為自己的失誤,而讓小狗被車壓死。在她心中父親的責罰可能比死亡更加恐懼,年幼的她,沒有母親的她,也害怕因此而被父親拋棄。那時無人來幫她梳理她的內(nèi)心發(fā)生了什么,來教導什么是更好的應(yīng)對之道。于是她只能假想被襲,歸咎于不存在的敵人身上。她的父親其實是通人情的,了解小狗去世了,她有多傷心,也內(nèi)疚于自己對她的嚴厲,讓她性格內(nèi)向,也期待著當悲痛過去,她能承認失誤。盡管在很多人看來,她沒什么錯,不就是個意外?但畢竟一條生命逝去,無法挽回的結(jié)果已經(jīng)鑄成,自己終究是有責任的。也只有認了這份責任,有了內(nèi)疚,才可能更加留心、警惕,避免悲劇再次發(fā)生,才可能不再幻想著,只要沒人知道,只要找人背鍋,自己就能獲得心安、免于受罰。 老警察的妻子,口中的“一樣”,指的是瑪洛美和“球棒少年”都是麻痹人心,幫人逃避現(xiàn)實之物,本質(zhì)上沒有區(qū)別?!扒虬羯倌辍焙同斅迕蓝际窃趲腿颂颖軌毫?、逃避人性的弱點,不同的是,“球棒少年”更多承擔的是暴烈、狂亂、沖動的那一面,瑪洛美更多承擔的是幼稚、未成熟的那一面,也即對他人的保護和安撫的渴求。眾人對瑪洛美的迷戀,也是不愿長大的表現(xiàn),總覺得自己經(jīng)不住現(xiàn)實的沖擊,應(yīng)對不了復雜多變的人情世故、世道人心。一旦進入成人世界,注定會有更多的失落、無力、焦慮、困惑,不如人、得不到、做不到、被排斥、不公平,勢必要承擔更多責任、壓力,對自己有更多約束,所謂的世界以我為中心,別人都為我服務(wù),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這是一去而不再復返的。她最愛說的是“這不是你的錯”,全對全好的感覺,誰能不愛呢?人們對她的疼愛,也像是在寵溺,內(nèi)在那個經(jīng)不住風雨、只要快樂不要痛苦的孩子。 這部動畫高明之處在于,困境的解決之道,并不是毀滅、排除瑪洛美和“球棒少年”,而是將他們?nèi)跒橐惑w,他們是互相牽制,缺一不可的。就好像父母的功能,關(guān)愛和鼓勵、有技巧的處罰與攔阻,兩手都要抓,只有兩者兼?zhèn)洌趴赡軐⑷说摹昂诎盗α俊?、“地下之火”發(fā)揮出積極和建設(shè)性的作用,而不是個個看似歡笑著、酣睡著、平和著,實則喪失了活力,乃至生命力。 在最后兩集中,沒有了瑪洛美,“球棒少年”瘋長??梢姮斅迕溃灿姓娴奶刭|(zhì),孩子的天真、純良,對美好的向往,豐富的想象力,沒有了她,也無法遏制住破壞性的力量。也許兩者中和之后,人才能有捍衛(wèi)自己的力量,為自己爭取、奮斗的力量,往更深處、更遠處探索的力量,也更能創(chuàng)造出有利于他人、社會的事物。最終,真正的化解,還是鷺月子面對了真實的自己,用淚水和道歉,應(yīng)對了當年的困難處境。她的“球棒少年”再無存在的必要。不過遺憾的是,也只有鷺月子面對了,和過去的自己和解了,和另一部分的自己融合了,其他人并沒有做到。為此,最后的“夢告”也指出,一切沒有終結(jié),一切還會輪回,一個“球棒少年”沒有了,還會有千千萬萬個“球棒少年”冒出來。 也許有人覺得這部動畫有些“小題大作”了,不過是一句對不起,不過是流下淚,何來惹出這么大的災難,何來鬧騰到這種地步才能收?。窟z憾的是,換作是任何一個人,都是困難的,跟經(jīng)歷有關(guān),跟人格有關(guān),跟處境有關(guān),這部動畫尊重了每個人的難度有大小之別。它如此超現(xiàn)實又如此貼近現(xiàn)實地呈現(xiàn)了人們內(nèi)在的掙扎,人們?nèi)绾卧谡鎸嵑拖胂蟆F(xiàn)在和過去、在自己的不同部分之間穿梭、轉(zhuǎn)換。它讓人看到對現(xiàn)實的回避,會如何一步步演變、蔓延、席卷,會給人帶來多少惡果、多大災禍,并時刻在拷問著人們,制造妄想真的比面對現(xiàn)實更輕松么?妄想跟現(xiàn)實到底哪個更加讓人痛苦?它也反復在強調(diào),人的高貴所在,人的力量所在,“人就是這樣,不管多么痛苦,都能站起來面對現(xiàn)實”,“就算世道錯了,也一定有正確的東西存在,我們一定能走下去”,而且人更偉大之處,在于可以聯(lián)合起來,互幫互助,“強敵”不用獨自去面對,而是可以與他人一起去克服。當然,妄想太美、太甜、太爽,誰都想沉溺,現(xiàn)實太苦、太丑、太痛,誰都想逃避,但至少可以從接受自己內(nèi)心的瑪洛美和“球棒少年”開始做起,可以抽空和他們坐下來,好好聊聊。
本文在2020年10月27日首發(fā)于微信公眾號@陀螺電影
在今年夏天一片狂歡的今敏重映熱潮中,這位十年前駕鶴西去的魔法師,似乎被銀幕的復活重新灌注了生命。
他的四部長片如今幾乎變成了“影迷必修課”的代名詞,相比之下,似乎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人知道:
在名揚四海的《紅辣椒》誕生之前,今敏首度涉足TV動漫制作的《妄想代理人》,不僅在當年以絕非傳統(tǒng)的姿態(tài)殺出重圍;而且仿佛一部百科全書,最大限度地勾連,解碼和融合了他四部長片各自的秘密來源。
如果說每一部長片都像今敏一抹稍縱即逝的側(cè)影的話,《妄想代理人》像是站在這四面影影綽綽的鏡子背后,一個聚藏了今敏靈魂的巨人:
它用最高的精準,簡潔和幽默,串聯(lián)起了《東京教父》里被都市遺棄的浪人、《未麻的部屋》里聚光燈下的高壓夢魘、《紅辣椒》中無止休的妄想,與《千年女優(yōu)》里變幻莫測的時空布景。
并且這些元素都有機地被統(tǒng)一在一個共同的前提下:對現(xiàn)代人精神世界的全方位審視,以及對一次潛在的時代危機提出預警。
人氣玩偶“馬洛美”的設(shè)計師鷺月子,在自己的作品大獲成功之后壓力接踵而至,同事的嫉妒,老板對新作品的催逼,靈感的枯竭:
在都市獨居的焦慮感讓她極其渴望一個出口,就在她剛過完窮途末路的某一天,走在回家路上之時,一個手持彎曲的球棒,腳蹬金色滑輪的少年擊昏了她。
老實巴交的刑警豬狩和馬舉對案件展開調(diào)查,就在你覺得這將會是一個諸如毛利小五郎式的蹩腳探案故事時,今敏輕輕撩開了又一層帷幕。
接下來的每一集,都誕生了一個“球棒少年”新的受害者,苦于巨額賠償費用的專欄記者川津、因為外貌和“球棒少年”相似,而陷入非議的天才兒童鯛良、白天是大學助教,晚上是頭牌小姐的多重人格患者蝶野、試圖扮演“球棒少年”卻被拆穿,最終被真正的“少年”在獄中擊殺的妄想癥學生狐冢、表面職位是交警,實際被黑道纏身,被迫犯罪的變態(tài)父親蛭川,以及從小認為蛭川最疼自己,卻有一天偶然發(fā)現(xiàn)他安裝在書房的監(jiān)控,才意識到父親對自己有著畸形欲望的女兒妙子。
于是,這部劇集成為像類林奇的拼圖,人物和事件之間保持著些微卻必然的關(guān)系,圍繞在上一個受害者身邊微不足道的配角,在下一刻就仿佛站在世界的中心,承受所有痛苦的重壓。
一樁懸疑案也不再像常規(guī)期待的那樣,是一個迂回向內(nèi)的螺旋迷宮,而是一幅向四面八方無限延展的畫卷。在今敏的手中,犯罪事件的重點似乎并不是“犯人是誰?”,而是“究竟還有多少人,同樣可能受難?”
如果我們足夠細心的話,會發(fā)現(xiàn)幾乎每一個受害者的名字都由一種動物組成,這似乎暗示著在今敏的詞典中,遠不僅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是“社畜”,甚至從小學生開始,直到生命停歇的前一刻,現(xiàn)代都市里的居民雖然枉稱為“人類”,實際上都是沒有身份的動物,在社會的非自然期待中,順從地扮演被分配的角色。
仿佛意識到自己失卻了生而為人的資格,成為表里不一的“贗品”,每一位受害者為了逃脫這樣的定位,都在心中為自己建造了一尊假想的雕像:優(yōu)一永遠是在各方面名列榜首的’阿一”,妄想少年狐冢以為自己是懲惡揚善的圣斗士,蛭川將脅迫下的犯罪事跡看做男子漢的必經(jīng)之路。
想要逃脫卑微,他們試著設(shè)立妄想來美化現(xiàn)實,卻沒想到這更加凸顯了自身的不堪和荒唐,也同時影射出:不僅人類貶值成了動物,就連世界也從傳說和史詩的時代,退化成了一個不再容許英雄,不再為體面、尊嚴和斗爭留有一席之地的動物園。
、如果《妄想代理人》只是停留在前七集的格局,繼續(xù)跟蹤著連環(huán)犯罪展開敘事的話,這無疑也已經(jīng)是一個劍走偏鋒,另辟蹊徑的設(shè)定,像一部羅列精神癥候群的卷宗,它閃爍著人文主義長期缺席之后久違的回歸。
然而今敏卻在我們最猝不及防的時刻,將懸而未決的謎題拋之腦后,轉(zhuǎn)而將目光投向更遠處的眾生態(tài)。霎時間我們再次體驗到迷失在棋局中的樂趣,舞臺陡然轉(zhuǎn)移到看似毫不相關(guān)的視野之外,冰山一角變成偌大無垠的迷宮花園。
故事從人間疾苦的內(nèi)循環(huán),轉(zhuǎn)向?qū)ν獠跨R像般的靜觀?!扒虬羯倌辍钡亩x也從一種讓人心安理得,即時解脫,對“間歇性死亡”的信仰,演變成了集體夢魘的避難所。
一個嘗試多種尋死方法均告失敗的自殺小隊,一群為“球棒少年”的傳聞煽風點火的長舌婦,一個為人偶“馬洛美”制作動漫的團隊,我們穿梭在扭曲的面孔和身體之間,像看歐亨利的短篇一般,見證每一種人群命中注定,但又荒謬無稽的死亡。
自殺小隊的三個成員,分別是月經(jīng)初潮還沒有到來的小歐,不育的老人“冬蜂”,以及雖然身體年輕健壯,但卻是同性戀的“斑馬”,
——用生殖力上的萎縮來比喻三具心臟仍在跳動,卻早已干癟的軀體,就連政府大力倡導的也是計劃生育(“明智的家庭計劃”);
聯(lián)系到前篇中亂性的蝶野,戀女的蛭川,今敏暗示的不正是一個人均性欲因為壓抑而扭曲、但又不再具備健康的生產(chǎn)力的時代嗎?
我們雖然活著,卻宛如死去,艾略特在《空心人》中描摹的顯然是同一種危機:”我們聚首時的低語/寂靜又毫無意義/好似干草地上的風/...呈形卻沒有結(jié)構(gòu)/成影卻沒有顏色/癱瘓的力量/姿態(tài)卻沒有動作“,這也是為什么”球棒少年“,這個人類向死神投降的象征,成為了劇中人趨之若鶩的圖騰。
在”球棒少年“日益猖狂的時日,人們對治愈玩偶”馬洛美“的需求也愈發(fā)狂熱??此苾杉壍木癞a(chǎn)物實際上是同一物,走投無路之下的我們一旦選擇沉睡,“球棒”便會當頭一擊,若是選擇了假寐,“馬洛美”虛假的笑容就撲面而至,除此之外我們似乎別無選擇。
現(xiàn)代社會朝拜的是一座由死神偽裝的海市蜃樓,這片幻象由消費主義造就,其驅(qū)動力是人類與生俱來的自欺本能。
我們直到最后才知道,“球棒少年”是少女時期的月子因為初潮來臨,身上疼痛,失手放了愛寵“馬洛美”,導致它被車撞死時,用來向父親逃避罪責,臨時編造的借口。
本該意味著新生命的初潮,實際上帶來了逃避的妄想。而逃避不等同于茍且,而等同于蒙上眼睛,在甜蜜的夢鄉(xiāng)里滑向死亡。
在一個集體面對自己的過錯之時,若是有一個人站出來推脫,剩下的每一個人都會發(fā)自內(nèi)心地應(yīng)和。這便是妄想的傳染性,精神自衛(wèi)機制像一種沒有解藥的疫病,在批量生產(chǎn)的時代,以商品的形式確保每一個人都染上同一種疾病,都服用同一種致幻劑,都產(chǎn)生同一種依賴性。
“馬洛美”是自欺欺人帶上商業(yè)外殼的縮影,又何嘗不是資本主義本身的縮影呢?資本販賣的不正是一個又一個千人一面,粉飾太平的奇觀嗎?
在此時,我們可能才將略帶驚奇地意識到,這位憑著超現(xiàn)實的設(shè)定在今后十幾年將屢屢被好萊塢一眾劇作借(chao)鑒(xi)的動畫制作人,與沉迷于炮制積木宇宙和稻草超人的“物理學家”實際上大相徑庭,反而是一位始終將創(chuàng)作的地界扎根在現(xiàn)實之中的靜觀者。
而那些魔術(shù)般的外殼其實是這個畸變時代在他憂心忡忡的眼中,折射出的迷亂之光。即便是其中最像童話的《千年女優(yōu)》,暗藏在故事里的,也仍然是電影作為人類的記憶載體,在輪回的戰(zhàn)爭史里,對遺忘和篡改的反抗。
如果我們把“小男孩”在廣島爆炸升起的蘑菇云視為神對人類的死亡判決書,那么二戰(zhàn)之后人類唯一可以做的,只有用物質(zhì)給自己建造一個更堅不可摧的謊言,來使自己遺忘那片永恒在場的廢墟,于是我們有了經(jīng)濟全球化和大數(shù)據(jù)時代,意味著團結(jié)起每一個國家,每一個機制來守衛(wèi)謊言的持續(xù)。這便是為什么,在一次浩劫結(jié)束之后,人類為重建做的努力,只能是另一個浩劫的開始。
這時候我們想起在觀看《黑客帝國》時感到的恐懼:在一個電腦強大到足以模擬知覺的世界,人類無法確定自己經(jīng)歷的是現(xiàn)實,還是水缸里插頭傳來的腦電波。
“光是做夢的黑暗”,今敏在《紅辣椒》的夢囈中泄露了天機,時代早就已經(jīng)是失去了在真實和虛假之間選擇的權(quán)力,我們中的每一個,都身在蝸殼緊緊包裹的夢境之中。
一次大姨媽引發(fā)的血案 對人性的描寫真實得讓人厭惡 預算沒劇場版多的情況下今敏依舊能玩得開 太太神推理 為什么要虐小警察 雖然跟主線沒啥關(guān)系 第8集最有意思 一種又可憐又好笑感覺
“什么嘛,一只狗而已,這個世界真不爭氣?!?/p>
個人認為之后的《紅辣椒》在抽象表達、美術(shù)風格和流暢度上都更勝一籌??赐瓴虐l(fā)覺漏掉了前12集的“夢告”,不知所措得就像今敏所造夢里之人。其實是個很魯迅的文本:“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苯衩舻淖髌氛媸怯肋h不必囿于“動畫”的比較維度啊。第一千部標記獻給今敏。
至此今敏作品全部補完。最不美好最不浪漫最現(xiàn)實的一部,現(xiàn)代化大都市壓力催生心魔,前半是類本格推理,后面則挨個把今敏前前后后的電影都用了一遍,結(jié)尾還是個無解循環(huán)。失去歸宿的現(xiàn)實才是真正的歸宿,一味逃避只會自我毀滅,一點不假。
你說有深度吧,確實有深度。你說構(gòu)思巧妙吧,確實巧妙。你說看不下去吧,確實看不下去
這是動畫能達到的最高境界。汪洋恣肆的想象力,工整又富于變化的形式感,以及難于企及的媒體自覺——好像那些還未被發(fā)現(xiàn)的可能性都終結(jié)于這部動畫里了。P.S.今敏筆下的大叔真是親切又栩栩如生,《紅辣椒》里的警官,《千年女優(yōu)》里的導演,莫不如是。
看這部的時候你難不難過???我難過啊。你覺不覺得每個受害人都是自己?我覺得啊。而所謂受害都是被自己所害,裝成一個受害人的身份,全因為我們逃避現(xiàn)實,一切罪惡的根源全因為我們不肯面對自己。
有一些部分很讓人喜歡,比如現(xiàn)代性輓歌式的開頭,蝶野和蛭川的角色處理,第七話濱崎博嗣鋒芒畢露的個人風格,第九話奇妙物語式的碎片結(jié)構(gòu),絲縷交織的人物關(guān)係。但這個core和千年女優(yōu)一樣無聊。
一直那么認為,在地上演算一大堆數(shù)字和文字交混在一起的等式,然后得出預示的未來,比通過水晶球預知未來要有創(chuàng)意的多。(05.07.10)
理應(yīng)有10顆星啊
你怎么舍得離開?
震撼!絕對的神作!今敏就是神!所有今敏作品都看完了。這部13集動畫風格之多變,信手拈來。奇幻、恐怖、低幼、搞笑、懸疑甚至小清新、電玩游戲、精神分裂等轉(zhuǎn)換自如,嘆為觀止。劇情之奇詭,收放自如娓娓道來。學生設(shè)計師自殺者警察甚至街頭八卦大媽角度眾多,大呼過癮。比盜夢偵探還神!跪地膜拜!
窮盡了動畫和TV的表達方式,敘事精巧,想象飛揚,連OP和ED都很有深度和波瀾不驚的震撼。內(nèi)核是一種令人脊背發(fā)涼的自省力——反治愈,讓人對乖萌自愈的退路幾乎感到惡心(特別犀利)。生而為人就已經(jīng)回不去了,所有尋找舒適領(lǐng)域的安慰都是徒勞。結(jié)尾隊長那句話是一種切膚之痛。
神作。對日本社會的猛烈批判,如漠視他人和家人、逃避現(xiàn)實、懷舊等。遇到困難后不是努力克服,而是妄想球棒少年來打暈自己,從而成為無責任的“被害者”,最終逃避現(xiàn)實。萌萌的寵物也有同樣功效:我很萌很軟弱,所以出了問題一定是別人害我。最終話表示,整個日本都是如此,并且一度消除也會卷土重來。
無疑是今敏最被忽視,最被低估的作品,也膽敢預言是動漫史上最具野心,創(chuàng)意,膽氣,幽默,完成度,媒體自覺,微觀體察和宏觀視野的百科全書。不僅串聯(lián)了他四部長片中所有的主題(落魄的都市浪人、聚光燈下的高壓夢魘、作為人類精神后花園的夢境和在多維時空里不斷被重新講述的相似記憶),而且將戰(zhàn)后日本乃至全世界的眾生態(tài)和集體歷史都用“馬洛美”和“球棒少年”兩個符號進行了概括和預言。老者每次出現(xiàn)時身后的蘑菇云悄然影射著廣島之難的滿目瘡痍,二戰(zhàn)后人類文明無論怎樣重建,堅稱自己對地球的正統(tǒng),都不能擺脫謊言的輪回,和那一堆核廢墟永恒的在場。集體生活難以直面恐懼,于是社會制造出了消費主義溫吞的保護殼,以及恐怖分子十惡不赦的形象——兩個被新世紀的文明發(fā)揚光大的病灶,正像兩劑麻醉藥一般,幫我們甜美地滑向清醒時難以接受的浩劫。
不把自己裝扮成受害者。不作虛偽的逃避。人就是這樣的一種動物,無論遇到多大的困難,都要堅持著活下去。
細致精巧的抽絲剝繭,一如記憶中的神奇?;仡^看,我現(xiàn)在不覺得這個結(jié)尾有那么單薄。慣了大屏幕的今敏困進TV的框架后也一樣適應(yīng)20min×13的線索推進懸念設(shè)置及副線調(diào)劑。色調(diào),各色切合妥帖的畫面拼貼,以及難得出現(xiàn)在TV動畫中的鏡頭感。另外,平澤進真棒啊,OPED真棒啊。
被迫害是妄想癥患者的通行證,壓力大是都市上班族的墓志銘。
這是一碗烈酒,讓你把這輩子喝的雞湯都吐出來。。。里面既有對日本流行的治愈、廢萌的自慰式文化的嚴厲抨擊,又有當代日本社會群體性焦慮的群像描繪。甚至還有對變態(tài)的日本動畫業(yè)的自爆式自嘲。。?;孟肱c現(xiàn)實的邊界模糊是今敏作為動畫人的特權(quán),也是其一生的表達主題。
ep8后急轉(zhuǎn)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