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斷威尼斯》電影劇本

文/〔意大利〕普·維斯康蒂

譯/趙秀英

1.海面，外景，白天。

一條過時的破舊的被煙熏得烏黑的意大利客輪從博拉（注1）駛向威尼斯。

天色陰沉沉，空氣濕漉漉，大街小巷都隱沒在大霧之中。大海如一潭死水，沉悶而灰暗。雨絲淅瀝。

2.船甲板，外景，白天。

一團(tuán)團(tuán)黑煙滾落在甲板上，甲板被海水打濕，滑溜溜的。

甲板走道上方搭著一頂粗布篷子，它下面的躺椅上孤零零地坐著一位旅客。他裹著大衣，翻起領(lǐng)子，脖子上圍著圍巾，膝上蓋著一條花格旅行毛毯。他手里拿著一本書，心不在焉地翻閱著。他忽然舉目凝視，若有所思，然后又俯首一目十行地瀏覽那本書。

周圍空無一人，似乎這條老掉了牙的破船是這位旅客的專輪。他叫古斯塔夫·翁·阿申巴赫，是聞名遐邇的西德作曲家兼樂隊指揮，中等身材，瘦骨嶙峋，那尖尖的下頜，蒼白的面色，深深的皺紋及黑黑的眼圈，都勾畫出他那早衰的面目輪廓。

他把書放在一邊，摘下眼鏡，好像完全陷入了縈繞心頭的思緒之中……

3.慕尼黑郊外，外景，黃昏。

北郊公墓附近。阿申巴赫散步后向電車站走去。

車站周圍一片死寂，翁捷來大街上連一輛車子都沒有。

一切都是靜止不動的。在大理石欄桿后面，準(zhǔn)備出賣的十字架和碑石等物仿佛成了第二公墓。

對面，在一抹夕陽余輝的映照下，一座巨大的拜占庭式的建筑物格外醒目。那是一家殯儀館，大門上方刻著金色的字句，諸如：“他們進(jìn)入天堂之門”，“永恒的光芒照耀著他們”，等等。

電車還沒來。阿巾巴赫徘徊著，毫無目標(biāo)地東張西望，最后目光停留在那些即將永久安放的石碑、碑文及十字架上。隨后，他舉目眺望高臺階上的殯儀館。拱廊下，兩尊標(biāo)志著世界末日的石像分別站立在高大臺階上方的兩側(cè)。當(dāng)中站著一個裝扮奇特的男子。這個人的突然出現(xiàn)使阿申巴赫非常詫異，于是便好奇地端詳起來。

此人中等個子，身材瘦削，沒留胡須，塌鼻梁，紅毛發(fā)，乳白色皮膚，臉上布滿褐色雀斑，一看便知不是慕尼黑地區(qū)人，尤其是他那頂植物纖維直帽沿的帽子更標(biāo)志著他是個外地人，他背上背著阿爾卑斯袋，身著一件淡黃色上衣，腰間好像系著一條羅登縮絨厚呢子腰帶，左手抓著一頂灰色防雨帽，叉在腰間，右手拄著一根帶鐵頭的木手杖，胯骨靠在手杖把柄上，雙腳交叉，伸長著脖子，眨巴著紅睫毛，看著遠(yuǎn)方。不知是因為夕陽余輝耀眼，還是因為相貌扭曲變形，使他的上下嘴唇相離太遠(yuǎn)，以至于那口又一長又白的牙齒連同牙齦都裸露在外面。

阿申巴赫發(fā)現(xiàn)這位陌生人正在以挑釁的目光看著自己，不由得倒吸一口氣，極力避開那令人不安的目光，但越是要避開，就越是想再看他一眼。最后，阿申巴赫如果不是驚慌失措的話，至少也是感到很不自在，便索性轉(zhuǎn)過身子。周圍過分的寂靜使他感到孤獨。

阿申巴赫重新沿著欄桿溜跶，由于情緒緊張，幾乎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走遠(yuǎn)，好像是故意逃走似的。

4.慕尼黑阿申巴赫的書房，內(nèi)景，半明半暗。

厚厚的窗簾幾乎把窗子都遮嚴(yán)了，只有幾束光線射進(jìn)房間。室內(nèi)暗得幾乎看不清眼前的東西。

一個男仆拿了一個旅行包走開了。房間里只剩下阿申巴赫和另一位坐在下陷的沙發(fā)上的男子，由于光線太暗，看不清是什么人。

阿申巴赫把一疊記錄紙、一張女人肖像和一個小姑娘的肖像放在樂譜袋里，斷斷續(xù)續(xù)地叨嘮著，像是給自己解釋，而不是說給對方聽。

阿申巴赫：我知道你想什么，但你錯了，這不是逃避……再說，旅行對我有好處。你不也是這樣建議的嗎？很長時間以來，你們一直勸我去旅行，而現(xiàn)在，我真的要出發(fā)了，你卻又感到奇怪……

沒得到任何回答，阿申巴赫有些氣惱，又?jǐn)[出其他理由。

阿申巴赫：我是那天晚上決定的，你還記得嗎？音樂會之后……“還有兩個星期，正好可以安排安排，然后再出發(fā)。”我一直這么重復(fù)著，但每次又都找到借口留了下來。

旅行包準(zhǔn)備好了。他以審視的目光看著緘默不語的客人。

阿申巴赫：現(xiàn)在我再也沒有借口了，沒有任何事阻礙我了，我深深地感到我需要這次旅行。

他停頓片刻之后，又繼續(xù)說了下去，但口氣緩和了些，好像是一個決定毫無保留地作懺悔的人。

阿申巴赫：……我應(yīng)當(dāng)尋找，我要明白……我的心在詢問整個世界，等待著它給我指出哪里是埋葬我的地方，在哪里我可以不受任何外界干擾地聽?wèi){命運的擺布，度過我生命的最后時光……

隨著鏡頭的移動，我們看到了那位客人。他是阿爾弗萊德，瘦高個兒，尖鼻子，目光炯炯有神。

阿申巴赫：你理解我，對吧？

阿爾弗萊德訕笑。

5.船甲板，外景，白天。

早飯鈴聲驚醒了陷入冥想的阿申巴赫。他抬起頭，環(huán)顧四周，仿佛需要重新認(rèn)識一下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

雨停了，一位海員卷起帆布頂篷，雨水灑落在空座位上。

遠(yuǎn)處，船頭那邊，幾個吵吵鬧鬧的孩子興致勃勃地與其他旅客一起朝餐廳走去。

阿申巴赫邊收拾放在腿上的書及方格毛毯等物，邊慢慢騰騰地站起身來，眼鏡滑落到地板上。

海員忙走過來幫忙。他駝著背，骯臟得令人作嘔，那副打算表示親善但又令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的假笑引起阿申巴赫的厭惡。

阿申巴赫加快步伐朝餐廳門口走去。

6.威尼斯瀉湖（注2），外景，白天。

濃霧籠罩威尼斯。細(xì)雨霏霏。

船駛進(jìn)瀉湖中心，目的地利多島在望。島的沿岸一排破舊不堪的居民住房清晰可見。

此時，船又停了下來，等待著一條正在靠近的檢疫船。

7.甲板，外景，白天。

阿申巴赫站在船頭上層甲板上，憑欄眺望。

不遠(yuǎn)處傳來歡快然而粗野的喧囂聲。還是剛才看到的那伙人在邊說邊笑，并做著各種手勢。這些波蘭小伙子活像年輕的售貨員。其中一個穿著不合時令的淺黃色夏裝，系著紅領(lǐng)帶，頭上那頂巴拿馬草帽的寬大帽沿上下呼扇著，他那尖叫刺耳的噪音及惹人發(fā)笑的俏皮話使他特別引人注目。

阿申巴赫仔細(xì)看了此人一眼，不禁渾身戰(zhàn)慄。原來，這不是一個年輕人，而是一個老頭兒，一個十足的老頭?？此v橫交錯的皺紋爬滿眼角和嘴角，蒼白的面頰涂上了一層厚厚的化妝品，草帽上那條五頗六色的飄帶鮮艷奪目，但帽下蓋著的是一頭栗色假發(fā)，頦下的肌肉松弛得像牛脖子，向上翹的兩撇胡須及一小絡(luò)山羊胡須都是貼上去的，咧嘴笑時，露出一口擠在一起參差不齊的小黃牙，兩個大戒指套在老人特有的皮包骨的干手指上。老人與年輕的伙伴們高聲說著，但說的是南斯拉夫語，誰也聽不懂。

更使阿申巴赫吃驚的是這些年輕人完全把這位老人看作是他們之中的一員，與他一起說笑打鬧，還時而親昵地拍一下他的屁股。

阿申巴赫捂住額頭，閉上了那雙因缺乏休息而發(fā)炎的雙眼。后來，不得不忍受著那位老人令人啼笑皆非的戲劇性的表演。老人像一個醉漢似地向阿申巴赫這位外鄉(xiāng)人鄭重其事地告別。

老人（帶著濃重的外國口音）：祝愿您能榮幸地在這里逗留……我們希望這里能給您留下美好的記憶……

邊說邊向阿申巴赫靠近，點頭哈腰。不知所措的阿申巴赫一個勁兒地躲閃。

老人（用法語）：再見……請原諒……祝您今天愉快，閣下……

他說著，唾沫星子亂飛，閉著眼，伸出舌頭舔從嘴角流出來的唾液，亂蓬蓬的假胡子隨著嘴唇的左右扭動豎立起來。

老人：祝賀您……

然后又咬著手指肚，結(jié)結(jié)巴巴地叫著。

老人：祝您走運！祝您找到女朋友！祝您發(fā)財……

說罷，放聲哈哈大笑，那笑聲陰森可怕。突然，一口假牙從下頜骨脫落下來，幸虧被下嘴唇托住了。

8.威尼斯瀉湖，碼頭，外景，白天。

檢疫船靠近了客輪。兩名警察和一位檢疫員登上客輪。

許多貢都拉（注3）船夫爭相招攬旅客。

一隊搬運工動作敏捷地登上客船，與另外一些已經(jīng)扛著行李的搬運工擦肩而過。人們相互打招呼聲與貢都拉船夫的吃喝聲混成一氣，一片喧嘩。

一只貢都拉上穩(wěn)妥地擺著一個很顯眼的大旅行箱。箱子后面站著阿申巴赫。船夫開始劃動木槳。

阿申巴赫：到公共汽船碼頭！

9.威尼斯瀉湖，海面，外景，白天。

貢都拉向利多島方向駛?cè)ァ?/p>

阿申巴赫倚著靠墊，充分享受著從撒哈拉沙漠向地中海的陣陣旱風(fēng)的吹拂。大旅行箱端端正正地擺在小舟正中。瘦小的船夫看上去體弱無力，可他劃著木槳，使小舟疾馳，顯示出他那毋庸置疑的力量。

阿申巴赫驀地發(fā)現(xiàn)輕舟朝開闊的湖面駛?cè)?，忙對船夫再次重?fù)自己的目的地。

阿申巴赫：哎，我們應(yīng)去威尼斯本島的浮碼頭！

沒得到任何回答。阿申巴赫轉(zhuǎn)身面向船夫。此時他才驚奇地看清船夫那棱角分明的面部表情：堅定而不容侵犯。他俯視著眼前這位乘客，神情令人生畏。

阿申巴赫還是堅持自己的決定，但口氣緩和多了。

阿申巴赫：我說過了，我要去碼頭！

船夫的目光銳利，蠻橫，充滿惡意。阿申巴赫皺了皺眉頭，又耐心地重復(fù)了自己要去的目的地。

船夫：您去利多島！

阿申巴赫因船夫的倔犟態(tài)度而驚呆了。

阿申巴赫：就算是這樣，但我叫了這只貢都拉是為了去威尼斯本島的圣馬可廣場的，而后我再乘公共小汽艇去利多島。

船夫：您根本不能乘小汽艇！

阿申巴赫：為什么？

船夫：因為小汽艇禁止旅客攜帶大件行李。（說著，船夫瞄了那件大旅行箱一眼）

阿申巴赫很不喜歡船夫?qū)ψ约郝眯邢渥⒁暤膽B(tài)度，因為那種目光給他帶來難以名狀的恐懼感，于是壯了壯膽子，試圖反擊。

阿申巴赫：這是我的事！誰又對您說過我不會把行李送到行李存放處呢？請您調(diào)轉(zhuǎn)船頭！

船夫沒有答話，只是自言自語地嘟囔了幾句。此時，阿申巴赫再也沒有勇氣轉(zhuǎn)身面對船夫了。

阿申巴赫：您打算要多少錢？

船夫：您瞧著給吧！

阿申巴赫：如果您不把我送到我要去的地方，我將分文不付！

船夫：您要去利多島。

阿申巴赫：但不是乘您的貢都拉！

船夫：可是我能使您安全到達(dá)。

這時，另一條船駛到他們的貢都拉附近。船上坐滿男男女女，是流動小樂隊。男人們摘下帽子，托在手中，伸向阿中巴赫。

阿申巴赫扔進(jìn)幾枚硬幣后，那條船才離開了這條貢都拉船。這時，又聽到船夫喃喃自語。

10.利多島浮碼頭，德斯本斯旅館前，外景，白天。

一位手執(zhí)大鉤的老年海員鉤往阿申巴赫乘坐的貢都拉，使之靠岸并幫助阿申巴赫下船。同時，兩位旅館服務(wù)人員在船夫的幫助下卸行李。

稍遠(yuǎn)處，有兩名警察正在攔截一個人，并注意看這邊發(fā)生的情況。

阿申巴赫掏錢準(zhǔn)備給笑容可掬地等著小費的老海員，但發(fā)現(xiàn)手中只有大票子，沒零錢，于是做了個手勢，請海員稍等片刻，又看到大旅行箱己卸下，便放心地朝旅館方向跑去。

警察朝這邊走過來……

此時，大旅行箱已被兩個服務(wù)人員裝在小推車上。

阿申巴赫從旅館出來，手里拿著零錢，看著眼前的情景，愣住了。

船夫連同貢都拉都無影無蹤了，只有老海員還等在那里。兩個服務(wù)人員用力推動手推車，朝旅館走去。老海員走近阿申巴赫，發(fā)覺了他的驚愕，急忙解釋。

老海員：哎，真不怎么樣，那個船夫沒有執(zhí)照。

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不愉快的事情的阿申巴赫目瞪口呆，幾乎沒聽見老海員的話。老海員不得不再作解釋。

老海員：在所有的貢都拉船夫中，只有他沒有執(zhí)照。

阿申巴赫數(shù)著手中的零錢，好像完全沒有聽到老海員的解釋。

老海員：別人打了電話，他偷偷地溜了。

老海員說著摘下帽子。

老海員：……于是，您算免費乘了船。

阿申巴赫把準(zhǔn)備好的硬幣投到老海員的帽子里后，急忙追行李車去了。

小推車被推到一條開滿鮮花的大街上。這條街一直通到海濱，把形如長飄帶的利多島橫斷為二。

11.德斯本斯旅館門口，外景，白天。

阿申巴赫進(jìn)入旅館后門，后門口有個幽靜的小花園。

12.德斯本斯旅館門廳，大休息廳，內(nèi)景，白天。

門廳。一個看門人禮貌周到地摘下禮帽，陪阿申巴赫走過門廳。

休息大廳。阿申巴赫在看門人的陪同下穿過休息廳，來到經(jīng)理辦公室。

13.旅館經(jīng)理辦公室，內(nèi)景，白天。

經(jīng)理謹(jǐn)慎持重，彬彬有禮，兩撇小胡子微微上翹，身著一套法國式禮服。他熱情地接待了阿申巴赫。

經(jīng)理：您好，阿申巴赫先生，可以向您表示歡迎嗎？

阿申巴赫敷衍地點了點頭。他雖然已經(jīng)進(jìn)來了，但似乎神不守舍，下意識地拿出護(hù)照。

經(jīng)理：謝謝！

經(jīng)理接過護(hù)照，放在桌子上。

經(jīng)理：希望我們給您準(zhǔn)備的房間能使您滿意?。ㄕf著，指了指辦公室的門口）

經(jīng)理：我親自陪您到您的房間，如果您允許的話。

阿申巴赫跟隨著經(jīng)理。

14.三層樓道，內(nèi)景，白天。

阿申巴赫與經(jīng)理走到一個房間門前，經(jīng)理打開門，欠著身，有禮貌地閃開，讓阿申巴赫先進(jìn)入房間。

15.德斯本斯旅館，阿申巴赫的房間，內(nèi)景，白天。

房間布置得很和諧，一套櫻桃木家具，幾只花瓶里都插滿了絢麗多彩的鮮花。

走在阿申巴赫前邊的經(jīng)理來到窗前，把兩扇大窗全打開，轉(zhuǎn)身面向阿申巴赫，頷首微笑，似乎等待著客人的贊許。

阿申巴赫：很好，謝謝，好極了！

聽到客人的贊美，經(jīng)理感到滿足，但又表現(xiàn)得不過分，后退了幾步便走出房間。

阿申巴赫走到窗前，此時兩位服務(wù)人員送來了行李，隨即離去。

阿申巴赫憑窗眺望。

16.旅館門外的海灘，外景，白天。

阿申巴赫的主觀鏡頭。海灘呈現(xiàn)出下午的“半沙漠”狀態(tài)：海面上霧茫茫，似乎一次海潮即將到來，浪低而長，以均勻的速度拍打著海岸。

17.音樂廳經(jīng)理辦公室，走廊，內(nèi)景，夜。

穿燕尾服的先生們和著晚禮服的女士們擁在慕尼黑的一家音樂廳的經(jīng)理辦公室里。人人神色焦慮，愁悶不安。

在亂紛紛的議論中，我們聽到了幾句：

——不是第一次了……在利斯比亞也有過一次，最多不過是兩個月之前……

——在柏林，冬天的時候……

——但不這樣……沒這么嚴(yán)重……

屋外，走廊里，阿爾弗萊德極力使擁擠的人們安靜下來。這里的人們也都身穿晚禮服。

阿爾弗萊德：勞駕，先生們，我求求大家，一有可能，我就讓你們進(jìn)去。

阿爾弗萊德好不容易才把門關(guān)上，走近室內(nèi)的人群，做個手勢，要求大家盡量保持安靜。

這時，我們看到，除了剛才看到的先生女士們之外。有一個人躺在沙發(fā)上，他就是阿申巴赫。燕尾服的扣子都被解開了，一位醫(yī)生正在聽診。阿申巴赫面色如土，表情痛苦，半睜半閉的眼睛四處張望，渴望從大家的面目表情中尋找答案，探知病情的真實情況。

阿爾弗萊德走近阿申巴赫，醫(yī)生正在病人的胳膊上注射。眾人黯然相視，默默無聲，表情憂慮，神色不安。醫(yī)生注射后離開病人。阿爾弗萊德緊跟在后，走到眾人當(dāng)中。人們正在焦急地等待著醫(yī)生的診斷。

醫(yī)生：他會好的……

阿爾弗萊德：您估計什么時候能恢復(fù)？

醫(yī)生：我也說不好，這是很難預(yù)測的。

他盡量做出輕松的姿態(tài)，就像人們做出最重要的宣判時常常佯裝的姿態(tài)一樣。

醫(yī)生：他的心臟確實再也不能掉以輕心了……

阿申巴赫一直躺在那里，眼睛半閉半睜，醫(yī)生的最后幾個字飄到他的耳邊。

醫(yī)生：他應(yīng)當(dāng)休假，他需要長時期的休養(yǎng)……

18.場景如上，內(nèi)景，夜。

過了一段時間。阿中巴赫休息后感到好多了，但一直躺在沙發(fā)上，阿爾弗萊德陪在身旁。

桌子上零亂地攤著幾件東西。有一個計時小沙漏，阿申巴赫雙眼死盯住沙漏看到最后一點細(xì)沙粒旋轉(zhuǎn)著落進(jìn)容器的下半部。

阿申巴赫（像是自言自語）：沙子落下去的小通道是那樣細(xì)……用我們的眼睛看，開始時，容器上半部的沙面似乎是靜止不動的，看不出沙子正在減少……于是會誤認(rèn)為沙面接近小通道還需要很長時間而不去管它。但一到最后，可就連考慮的時間也沒有了。

19.德斯本斯旅館門廳，內(nèi)景，晚上。

阿申巴赫進(jìn)入寬敞豪華的門廳，看到大部分旅館客人都已聚集在那里準(zhǔn)備用餐了。

侍者來往如梭，為客人們送來開胃酒，客人們?nèi)齼蓛傻卣勗?，聲音都壓得很低，雖然彼此互不相識，但相互尊重，似乎盡量顯得彬彬有禮，不影響他人。

阿申巴赫從桌子上拿起一張報紙，但無心閱讀，他仔細(xì)地觀察著周圍的人們，尋找能聊天的對象。毫無疑問，他現(xiàn)在所處的環(huán)境比在客輪甲板上要令人愉快得多。這里充滿了人情味。人們顯得很慷慨，寬容，大度。在晚禮服的襯托下，人情味流瀉在優(yōu)雅的氛圍中。我們聽到各種語言的交談聲，聲音都壓得很低。

這里，我們可以看到一張張瘦削的美國人的長臉，一大家子俄國人，坐在椅邊的英國婦人，不可缺少法國保姆照看的德國小孩……南斯拉夫客人尤其引人注目。

阿申巴赫周圍是一片波蘭話語。雖然他一點也不懂，但覺得這種語言非常動聽。那里有三個波蘭少女，約十四歲到十八歲的樣子，圍坐在一張柳條圓桌旁，還有一個中年女管家照料她們。就在這時，一個男孩邁進(jìn)大門，她們都注視著他的到來。

阿申巴赫被這位英俊少年無與倫比的美貌震懾住了。

少年最多不過十四歲，白皙的面孔，金黃色的頭發(fā)，筆直的鼻梁，迷人的小嘴，可愛并略帶神一般莊重的神情使人想起了古希臘雕刻藝術(shù)黃金時代的作品。這個美貌少年使得阿申巴赫對大自然所創(chuàng)造的巧奪天工的美驚嘆不已，他只顧凝神欣賞。少年緩慢的步履堅定而瀟灑。他走近家人。他的出現(xiàn)給這個波蘭家庭增添了光輝。

進(jìn)入阿中巴赫眼簾的是少年的側(cè)影。少年身旁的女管家形容枯槁。相比之下，就是那三位少女也黯然失色了。尤其是四個人卑躬的神態(tài)更加反襯了少年的美麗。如果不是侍者提醒開飯時間已到，阿申巴赫會長時間地目不轉(zhuǎn)晴地凝視著這位俊美的少年。

客人們帶著飯前渴望進(jìn)餐的喜悅神情，三三兩兩地步入餐廳。

阿申巴赫也誰備起身，但又不由自主地坐了下來，因為他發(fā)現(xiàn)……

……美少年及其家人仍圍坐在柳條桌旁，毫無動身之意。

前廳里只剩下他們了。女管家起身，隨后三個少女也站了起來，她們在歡迎一位婦人的到來。這位婦人還很年輕，芳姿倩影，楚楚動人。她對女管家耳語了幾句，話聲沒傳到阿申巴赫的耳中。婦人又把手伸給少年，他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手背。然后，全體都朝餐廳走去：婦人走在最前邊，后邊是三位少女，跟著是女管家，最后是美麗的少年。

少年在邁出門檻前，無意地轉(zhuǎn)了一下身。他的目光與阿申巴赫的目光相遇。阿申巴赫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美少年，手中的報紙不知不覺地落到膝蓋上。

20.德斯本斯旅館餐廳，內(nèi)景，晚上。

這里，所有人的安寧都得到充分的尊重。客人們默默無聲地用餐，仿佛悄悄的耳語也會影響他人。侍者穿梭于餐桌之間。他們相互配合，似乎正在進(jìn)行一場比賽，看誰更有禮貌。

阿申巴赫獨自坐在一張餐桌旁。對面桌旁坐著那家波蘭人。這家人仍然吸引著他的注意力。當(dāng)然，他的主要注意目標(biāo)是那位少年。阿申巴赫還不知他叫什么名字。少年進(jìn)餐時顯得很懂規(guī)矩。他對家人的談話不大感興趣。他對她們的問話只回答“是”或者“不是”，甚至索性僅示以微笑。阿申巴赫聽不見他們談話的內(nèi)容。

當(dāng)阿申巴赫凝視這家波蘭人時，我們聽到畫外的對話聲。

阿爾弗萊德（畫外）：美？你自己臆想出來的美？有什么方法能使你追求的這種美的理想得以實現(xiàn)？

阿申巴赫（畫外）：就是說，你想否定藝術(shù)家具有在精神上創(chuàng)造美的能力？

阿爾弗萊德（畫外）：你別生氣，古斯塔夫，我要否定的就是這個！

鏡頭對準(zhǔn)少年塔契奧的面部，好像阿申巴赫正在盡情地觀察欣賞少年的容貌。

阿申巴赫（畫外）：那么我們藝術(shù)家的辛勞……

阿爾弗萊德（畫外）：辛勞？是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是一項艱辛的勞動，只是我無法想象，美是艱辛的產(chǎn)品。

這時，我們看到塔契奧發(fā)亮的金發(fā)，俊俏的鼻子，無懈可擊的下頜，一雙神秘的一眨一眨的大眼睛，優(yōu)美濕潤的雙唇……

阿爾弗萊德（畫外）：美是這樣產(chǎn)生的……它與你我的艱辛毫無關(guān)系，它是自然產(chǎn)生的，它早在我們藝術(shù)家為自己所創(chuàng)造的美而自豪之前就已經(jīng)存在了。

阿爾弗萊德的話聲與塔契奧的面部鏡頭同時消失了。侍者托著餐盤走到阿申巴赫面前。

侍者（小聲地）：還要點什么嗎，先生？

21.德斯本斯旅館小花園，室景，夜。

飯后，阿申巴赫在小花園里散步。周圍還是那些在前廳和餐廳里碰到的人，人們談笑風(fēng)生，氣氛輕松。我們聽到各種語言的交談聲。

阿申巴赫離開人群，漫不經(jīng)心地來回踱步。隨著人們交談聲的消失，我們又聽到他與阿爾弗萊德（在畫外）的對話聲（對話是前一場景的畫外音的繼續(xù)）。

阿爾弗萊德（畫外）：我的朋友，你的錯誤就在于把生活和現(xiàn)實看作是一種限制……

阿申巴赫（畫外）：難道不是如此嗎？現(xiàn)實把我們扭曲了，使我們變得庸俗！

22.慕尼黑，蒂羅洛，阿申巴赫的書房，內(nèi)景，半明半暗。

室內(nèi)有一架鋼琴，一張雜亂無章地堆著紙張書報的寫字臺。夕陽的余輝從臨湖的門窗射進(jìn)屋內(nèi)。

阿申巴赫與阿爾弗萊德正在討論，氣氛越來越緊張（對話是前場畫外音的繼續(xù)）。

阿申巴赫：有時我想，藝術(shù)家好比是一個在黑暗中狩獵的獵人，不知道是否射中了，也不知道射中的是什么。但是，可以肯定，既不是生活，也不是大自然為我們點明目標(biāo)或給我們指引方向。

阿申巴赫很自信，堅信自己的觀點絕對正確，聲調(diào)越發(fā)堅定而激昂。

阿申巴赫：藝術(shù)創(chuàng)作是一項精神活動……

阿爾弗萊德：不是的，古斯塔夫。美，屬于感覺，只屬于感覺！

阿申巴赫（激動地）：如果一個藝術(shù)家通過感覺的控制達(dá)到純精神境界的話，那他就不可能獲得人的神圣、真實及崇高。

阿爾弗萊德：神圣，崇高，有什么用？天才才是最有用的東西，而它是上帝慷慨賜予的。從某種意義上講，也可以說造上帝降予的懲罰，因為它往往是病態(tài)的，甚至還帶來“罪孽”。

阿申巴赫：我拒絕魔鬼式的藝術(shù)道德。

阿爾弗萊德：這你就錯了。要知道，“惡”也是一種需要，它也是一位天才的精神食糧！

阿申巴赫越來越激動，聲調(diào)越來越高。

阿申巴赫：藝術(shù)是教育的最高源泉！藝術(shù)家本人也應(yīng)當(dāng)是楷模，一個平衡與坦率的楷模！

阿爾弗萊德：坦率？藝術(shù)本來就是模棱兩可的，從來如此！而音樂則是藝術(shù)中意義最曖昧的，因為音樂結(jié)構(gòu)的本身就是含混不清的。

阿爾弗萊德走近鋼琴，彈出幾個和弦。

阿爾弗萊德：你可以彈這個和弦，也可以彈另一個和弦，你可以讓它們代表任何意思。在你面前有一系列的看不到的但又是無休止的數(shù)學(xué)的排列和組合，這真是不折不扣的模糊不清！而你在其中可以比任何別的藝術(shù)家更加自由自在。

另外幾個和弦又被阿爾弗萊德神經(jīng)質(zhì)地在鍵盤上彈奏出來。和弦極不和諧。

阿爾弗萊德：你聽見了嗎？這都是你的作品，你聽不出來了？這都是你的東西！

阿申巴赫氣急敗壞地蓋上琴蓋，還狠狠地用拳頭砸在琴蓋上。

23.德斯本斯旅館，阿申巴赫的臥室，內(nèi)景，早晨（開始時半明半暗）。

阿申巴赫表情激動，就像剛跟阿爾弗萊德辯論過一樣。

屋里半明半暗，沒打開的行季放在一個角落里。

阿申巴赫身穿睡衣，打開窗子，看著外邊，表情更加憂郁。

24.德斯本斯旅館，海濱，外景，早晨。

阿申巴赫在窗前眺望。天空陰沉，就像阿申巴赫此時的神情。烏云密布，海面沉靜，海潮沖成的沙浪像一個天然的鏡框，鑲嵌著幾乎是死水一潭的暗灰色的威尼斯瀉湖。

25.德斯本斯旅館，阿申巴赫的房間，內(nèi)景，早晨。

阿申巴赫感到壓抑，百無聊賴，無所事事，便抽身離開窗子。望了望仍沒打開的旅行箱。他又拿起地圖，匆忙地看了一眼，似乎準(zhǔn)備馬上離開這剛剛到達(dá)的地方。

一個裝得不滿的旅行袋放在桌前，阿申巴赫心灰意懶，根本不想打開旅行袋取出里邊的東西。

26.德斯本斯旅館早餐廳，內(nèi)景，白天。

阿申巴赫隨著一陣清脆的茶杯碰撞的叮當(dāng)聲走進(jìn)餐廳，隨身帶著一個旅行包。餐廳里客人不多。

當(dāng)那家波蘭人步入餐廳時，阿申巴赫掩飾不住心中的愉快，但即刻又露出失望的神情，顯然是因為發(fā)現(xiàn)塔契奧不在。他旋即又自嘲地笑了笑，便去找座位。他看了看周圍的餐桌，選擇了一個可能看到塔契奧進(jìn)來的位子。

他剛落座，一位侍者送來報紙和信件，隨即走開了。他看了看信封以便知道是誰來的信，而后原封不動地把信放在桌子上，一封也沒拆開，卻打開一張報紙，但動作完全是下意識的，此時他無心看報，只是不斷窺視門口方向。

一位老年侍者走近他，有禮貌地躬下身。

侍者：您好，先生！

阿申巴赫：您好！

侍者機(jī)械地做著無關(guān)緊要的動作；把煙灰缸拿近一點，把花瓶移得遠(yuǎn)一點，把桌布角扯扯平……阿申巴赫對所有這些動作都漠然處之。

侍者：您已經(jīng)吩咐過了？

阿申巴赫：沒有，我只要一杯咖啡，謝謝！

阿申巴赫無意之中發(fā)現(xiàn)眼前這位老人慈眉善目，和藹可親，于是暗自慶幸可能遇上了好人。就在老者準(zhǔn)備走開時，被他叫住了。

阿申巴赫：噯……

老侍者停下，畢恭畢敬地靜候客人的吩咐，好像準(zhǔn)備滿足一個特殊的要求。阿申巴赫出乎老者意料，詢問起天氣的情況。

阿申巴赫：這種天氣，呵，西洛可風(fēng)，估計能刮多長時間？

老侍者因為顧客提出這樣一個問題而受寵若驚，于是迫不及待地炫耀起自己有關(guān)風(fēng)的全部知識來，神態(tài)儼然是一位經(jīng)驗豐富的海員，聲調(diào)充滿對天氣本身的尊重和信賴，說出了若干世紀(jì)以來人們從來而且永遠(yuǎn)也不能否認(rèn)的事實。

侍者：您要知道，先生，西洛可風(fēng)如果是星期三開始刮，那么將持續(xù)三天，如果星期五開始，將持續(xù)九天，但如果第十天還不停，那將再刮二十一天……

阿申巴赫再也不問什么了，因為耽心答話會更可怕。他順口道了聲謝，聲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語。

阿申巴赫：謝謝。

說罷，又習(xí)慣性地拿起報紙。侍者又繼續(xù)補(bǔ)充。

侍者：這次是從上星期五開始刮的，今天是第十天……

侍者看到自己的話能引起聽話者的情緒波動，雖然使對方沮喪，他還是得到了滿足，便走開了。

阿申巴赫看著玻璃窗外，低沉的天空使他的心情又增加了一層郁悶。他感到空氣濕度太大，便掏出手絹，擦了擦前額，動作小心而謹(jǐn)慎，又開始讀報紙。一個好似神秘呼喚的聲音使他情緒激蕩，他突然轉(zhuǎn)過身去。

塔契奧進(jìn)來了，步子仍舊是那么輕盈而矯健。他走向家人。

阿申巴赫又一次像著魔似地凝視著這位少年。半晌之后，阿申巴赫終于自我解脫出來，站起身，決然離去，連咖啡都沒顧得等。

27.陽臺，小花園，小徑，德斯本斯旅館海灘，外景，白天。

阿申巴赫疾步通過陽臺、小花園及通向海灘的走道。

28.德斯本斯旅館海灘，外景，白天。

海灘進(jìn)口處。一個救生員迎面走來。這是一位上了年紀(jì)的人，赤著腳，穿著帆布褲和海員工作罩衣，戴著一頂草帽。他禮貌周到地頷首致意。

救生員：您好，先生！

阿申巴赫出示旅館居住證。救生員仔細(xì)查驗后朝海灘方向指了指。

救生員：您的更衣室就是那一間，二十一號。

阿申巴赫：請您把小桌和椅子搬出來，注意不要放在沙子上！

吩咐之后，阿申巴赫朝二十一號更衣室走去，手中一直提著旅行包，拿著報紙和信札。

29.德斯本斯旅館，外景，白天。

阿申巴赫首先遇到的是那個人口眾多的俄國家庭。一家人都在自己的更衣室門前休息，占據(jù)著旅館所屬的最好的一片沙灘。這是一個人物群像：三個留長胡子的男人分別代表了三代人，逍遙自在；幾個女人不停地走動；一個女孩擺好畫架子正在聚精會神地作畫；一群小孩嬉戲玩耍；一個老年女傭正在準(zhǔn)備圓白菜湯。這個家庭好像在表演一個集體節(jié)目，自娛自樂，并且希望外人也羨慕他們玩得盡興。

他們在沙灘上閃出一條道，讓那些到更衣室更衣的人們通過。阿申巴赫也不得不踏上俄國人身邊的這條小道。

救生員走在他的前面，蹦跳著穿過沙灘，打開更衣室的門，搬出小桌和躺椅。接過阿申巴赫的小費后，救生員滿意地走開了。阿申巴赫坐下，把報紙和信札放在桌上，好奇地看了一下周圍的環(huán)境。

在這里見到的還是在旅館前廳和餐廳里看到的那些人，依舊是那樣文質(zhì)彬彬，只是在海濱，大家都可以無拘無束，自由自在些。孩子們渾身上下都是水，像落湯雞似的興致勃勃地玩耍著；小伙子們勇敢地迎著浪頭沖過去；刷著紅藍(lán)漆的小船被大浪沖擊，船頭左右搖晃……

一排棚屋及前面的一條通往大海的走道劃出德斯本斯旅館所屬海灘的界線。

各更衣室的主人相互串門。賣貝殼的、賣甜食的、賣水果的小販們從一個更衣室竄到另一個更衣室兜售自己的商品。

各種語言的交談聲傳到阿申巴赫的耳中：

——您好！

——您好！今天夜里真夠熱的！

——如果西洛可風(fēng)不停的話……

一一不會停的，今天的天氣比昨天還糟。

——誰知明天怎樣？您沒看到天壓得多低？

——貝殼，您看，多漂亮的貝殼。

——不要，謝謝！

——我求求你，媽媽。

——夠了！我已經(jīng)說過了，不買！旅行包里已經(jīng)裝滿了這類東西了！

——雖然沒有太陽，水溫還是挺高的。

——是的，聽說旅館夜間采取措施使水溫增高……

——不，不要海貨！

——不應(yīng)當(dāng)允許自由買賣櫻蛤。

——這類東西有可能帶病菌。

這些在餐廳里溫文爾雅的先生女士們現(xiàn)在操著不同的語言，帶著各種口音高談闊論。這里形成了與利多島居民隔絕的國際小天地。

阿申巴赫被這些漫無邊際的議論所干擾，無法集中精神閱讀報紙。他仍無意打開那些來信，好像決心斷絕與慕尼黑的一切往來，因為出發(fā)前已經(jīng)把所有的舊交永遠(yuǎn)地留在那里了。

視線的前方突然閃現(xiàn)出一個身影。阿申巴赫立刻認(rèn)出那是波蘭少年。

少年從左側(cè)走過來，赤著雙腳，褲腳卷到膝蓋上面，露出細(xì)長的雙腿，緩步而行。他走得那樣穩(wěn)，那么得意，好像早己習(xí)慣在沙子上打赤腳。他邊走邊觀望著橫穿沙灘的一排更衣室。當(dāng)發(fā)現(xiàn)那家俄國人時，他臉上掠過一絲鄙夷之色，眉頭緊鎖，咬著嘴唇，嘴角邊流露出淡淡的冷笑，并低下頭，加快步子把他們甩到身后。

少年走近阿申巴赫，其他小伙伴們迎面跑過來，阿申巴赫雖然聽不懂他們的對話，但看得出來，少年正在問候朋友們。

阿申巴赫從遠(yuǎn)處觀看小孩子們做游戲。

大家圍著一個用沙子堆起的碉堡跑來跑去。碉堡上插著各國國旗。塔契奧應(yīng)邀參加了這個早在他到來之前就開始了的游戲。所有的孩子都在呼喚著，不止一次地友好地喊著他的名字。

阿申巴赫伸長脖子仔細(xì)地聽，但只能聽到富有旋律的兩個音節(jié)：

“阿——焦”，也許是“阿——赳”。

其中元音“u”（烏）拉得特長。

阿申巴赫喃喃地重復(fù)著那兩個音節(jié)，企圖悟出其含義。隨著視線的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集中到面前桌子上的信件上了。他把旅行路線圖放在膝蓋上，取出自來水筆，在本子上記了點什么。

塔契奧與小伙伴們一起把一張木桌子放在一個小水洼里，像一座小吊橋。大伙兒都聽他的?？磥?，小伙伴們把他看作小頭頭。自然，我們聽不懂他們的話。與塔契奧一起玩的約有十來個孩子，有男有女，看上去有的與他同齡，有的還要小一些，他們操的不是一種語言。他的“陪臣”及最忠實的朋友是一個長得很結(jié)實的小伙子，也是波蘭人，但頭發(fā)烏黑。他叫雅修。

塔契奧很快就厭煩了，不再玩了，與雅修沿海邊漫步，兩人互相搭著肩膀。突然，雅修親了一下塔契奧的臉蛋兒。

阿申巴赫看到這個場面，淡淡一笑，拿起一個大草莓吃了起來。草莓是剛才一個小販賣給他的。草莓連同打開了的包裝紙放在桌子上。

塔契奧下水游泳。阿申巴赫視線轉(zhuǎn)移片刻之后發(fā)現(xiàn)少年游離海岸很遠(yuǎn)了，頭部和雙臂露在水面上。

女人的聲音在呼喚少年的名字。

——塔契烏……塔契烏……

這是少年的姐妹及女管家的聲音。她們給他準(zhǔn)備好一條毛巾毯，張開手臂等待著少年上岸。

塔契奧聞聲向岸邊游來，沖過一個大浪，頭部向后一仰，用力踢腿，海水濺起白色水花，少年的形象溫柔、稚氣，充滿青春的活力。當(dāng)頭部露出水面時，被海水浸濕了的頭發(fā)閃爍著金色的光，簡直美得宛如神童，當(dāng)他擊水浮出水面時，那迷人的英姿襯上周圍和諧的大自然的景象，構(gòu)成一幅充滿神奇魅力的圖畫。

阿申巴赫放下紙筆，注視少年的每個動作，目不轉(zhuǎn)睛地盡情欣賞著。塔契奧身下鋪著毛巾毯，頭枕著胳膊，躺在沙子上休息。

阿申巴赫強(qiáng)迫自己低頭看報，但頭剛低下就又抬了起來，看看少年是否還在那里，就像一位父親悄悄地在一旁保護(hù)著孩子。

30.德斯本斯旅館前廳，樓梯平臺，一樓的電梯，內(nèi)景，白天。

最后幾位客人走出餐廳，朝不同的方向走去：有的去前廳，有的走向樓里，有的登上樓梯。

阿申巴赫走到樓梯平臺處。電梯就停在那里。

31.同上。

阿申巴赫剛走進(jìn)電梯，又有一伙年輕人闖入，他們擠來擠去，吵吵鬧鬧。他們談話的氣氛有點緊張，但我們聽不懂他們談話的內(nèi)容。塔契奧也在其中，他在同齡人中是被注意的中心。

電梯啟動。塔契奧與阿申巴赫相距咫尺，阿申巴赫得以仔細(xì)端詳面前這位美麗的少年：面色白皙，牙齒整齊……由于他從未挨近過少年，所以此時心情十分激動，以至于無法控制自己而不顧一切地死盯著塔契奧。少年已感覺到身邊老者長時間地注視著自己，低著頭，表情極其嚴(yán)肅。阿申巴赫自覺羞澀。

電梯停下來了，開電梯的小伙子打開電梯門。

小伙子：二樓……二樓（英語）。

塔契奧走出電梯，向后退著走了兩步，雖然目光垂下。還是發(fā)現(xiàn)阿申巴赫仍在凝視自己。

電梯門關(guān)上了，電梯升向上一層樓。

阿申巴赫心情仍不平靜，發(fā)現(xiàn)開電梯的小伙子正在瞅著自己，竟然不知所措，神情尷尬。

小伙子目光疑惑，不解地看著阿申巴赫。

32.德斯本斯旅館，阿申巴赫的房間，內(nèi)景，白天。

我們看到鏡子里阿申巴赫的影像。目光仍因為在電梯上與塔契奧相遇而激動不已。但當(dāng)他定神仔細(xì)觀察鏡子中的自己時，那早衰的面容，灰白的頭發(fā)，深陷的眼窩使他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突然，他覺得屋子里缺乏空氣，呼吸困難，甚至感到窒息，于是一把扯開衣領(lǐng)，走向敞開的窗前。

窗外，天色陰沉，海面靜謐如湖泊，看著這萬籟俱寂的景象，心中更覺壓抑，透不過氣來。他擦去額頭上的汗珠，拍了拍憋悶的胸膛，自問，難道是病了？還是因為過分憂郁？他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鏡前，不知是要認(rèn)真研究一下自己的面容還是要窺測一下個人的心靈……

鏡子中的阿申巴赫面色蒼白，呼吸急促，面容憔悴，眼神恐懼。

33.閃回，外景，白天。

隨著一陣連綿不斷的開懷大笑，鏡頭中出現(xiàn)了一個美麗少女的特寫。她的皮膚光滑潤澤，粉面泛霞，明眸流盼，略帶稚氣。但剎那間，她的眼神又顯得迷?；秀?。當(dāng)她故作姿態(tài)，強(qiáng)顏作笑以討人喜歡時，又是那么俗不可耐。

阿申巴赫（年輕一些）看著這個姑娘，目光惶恐。

從姑娘周圍隱約可見的綽綽人影及喧鬧無羈的氣氛中，我們可以想到這是春天里的某個星期天，鄉(xiāng)村啤酒館里的一次娛樂性集會。姑娘好像察覺到了阿申巴赫的目光，她的眼神變得格外清亮，甜美，富有吸引力。

34.慕尼黑一幢平民樓的樓梯及房間，內(nèi)景，半明半暗。

阿申巴赫小心翼翼地走下樓梯，這是一條通向地下室的破爛不堪的漆黑狹窄的樓梯。一扇小門打開了，阿申巴赫走進(jìn)室內(nèi)。

這是一個毫無裝飾的房間，幾束可憐的光線從比地面還低幾米的帶鐵欄的小窗灑進(jìn)來。

阿申巴赫情欲蕩漾，但又不知所措……一頭撲在姑娘的懷里，很快又發(fā)現(xiàn)姑娘孩提般動人的姿色并沒有掩蓋住精神的頹廢，甜美的笑容隱藏不住骨子里的俗氣……

一張桌子上放著幾只杯子，旁邊放著兩把椅子。屋內(nèi)有個小立柜，鏡子雖已像黑，但還能反射一點從小窗擠進(jìn)來的微弱光線。

阿申巴赫手部的特寫鏡頭，把錢放在桌子上。赤裸的姑娘躺在堆滿亂七八糟臥具的床上，不解地注視著眼前的客人。

阿申巴赫從小門逃奔出去，走上漆黑狹窄的樓梯……

35.慕尼黑，阿申巴赫的書房，內(nèi)景，夜。

阿申巴赫闖入漆黑的書房，心潮洶涌；阿爾弗萊德的話聲仿佛與阿申巴赫的腳步一起沖進(jìn)來。

阿爾弗萊德（畫外）：……不是羞澀，而是恐懼！你是一個根本不懂得害羞的人，因為你沒有感情！

阿申巴赫雙手按著鋼琴鍵盤，軟弱無力地站在那里，低著頭，覺得受到侮辱。

阿爾弗萊德（畫外）：你是一個厭惡人一切的人，你對一切都反感，都保持一定的距離……你害怕任何形式的接觸！

36.場景同上，內(nèi)景，白天。

房間仍半明半暗，一束強(qiáng)烈的陽光從窗簾的縫隙橫射進(jìn)來，幾乎把房間分切為二。

阿申巴赫坐在鋼琴旁，垂頭喪氣，黯然神傷。

在后景中塌陷的沙發(fā)上，坐著阿爾弗萊德。他雖然已感覺到阿申巴赫被他的話攪得心神不安，但還是繼續(xù)自己的高論，聲調(diào)比開始時平緩多了，措詞也有所節(jié)制，但是，有的仍很尖刻。

阿爾弗萊德：你出于絕對的道德主義，極力使你的作品的完美性與你行為的完美性一致起來，任何一點失誤都被你看作是大災(zāi)難，或不可洗刷的污點……。

阿申巴赫：我已經(jīng)墮落了，我完了！徹底完了！

阿爾弗萊德：但愿如此！能夠受自己的感覺和情感的支配而使自己完全“墮落”或處于“病態(tài)”，對于一位藝術(shù)家來說，是何等愉快！

阿申巴赫遲緩地站起來，走向窗子，像是試圖把阿爾弗萊德的論斷拋到窗外，自己也要走向一個更加簡單明了的現(xiàn)實中去。阿爾弗萊德緊跟了過來。

阿爾弗萊德：你要知道，追求純精神境界與只追求有一個健壯的軀干一樣荒誕無稽！

阿申巴赫把窗簾拉得更開一些，他需要更加充足的光線。

阿申巴赫（幾乎自語）：我應(yīng)當(dāng)醫(yī)治我的創(chuàng)傷……應(yīng)當(dāng)離開這兒……應(yīng)當(dāng)找回我的自我平衡！

阿爾弗萊德站起來，向阿申巴赫走去，和他并排站著。

阿爾弗萊德（諷刺地）：你有當(dāng)楷模的決心，這樣來形容你是再合適不過的了！遺憾的是道德對于藝術(shù)來說是太無關(guān)緊要了，否則的話，你就會是個完人，一個永遠(yuǎn)不變的人……原來你是要離開這里決心去尋找自我平衡，然而只有走大多數(shù)人走的路，你才能找到這種平衡。你知道在眾人之路的盡頭是什么嗎？……平庸！

37.旅館經(jīng)理辦公室，內(nèi)景，晚上。

經(jīng)理露出驚詫的神情，彬彬有禮地詢問阿申巴赫，語調(diào)略帶歉意。

經(jīng)理：先生明天就走了？

阿申巴赫站在經(jīng)理面前，神情緊張而憂郁。

阿申巴赫：是的。明天……實在出于無奈……

經(jīng)理：明白了。

阿申巴赫在對方根本無意追問的情況下，又補(bǔ)充了幾句。

阿申巴赫：……我也很遺憾……但突然有任務(wù)……今天早晨接到從慕尼黑來的消息……

阿申巴赫一方面為自己的態(tài)度的窘迫及言詞的支吾感到不安，一方面對經(jīng)理的審視目光產(chǎn)生厭惡之感。

阿申巴赫：也因為氣候。這種天氣對我的健康很不利……（說罷，幾乎是以命令的口氣，不講究禮貌地吩咐經(jīng)理）您把我的行李安排好，我想明天早晨就托運出去……關(guān)于我的信件嘛，下次再來的話……

經(jīng)理：知道了，先生！

阿申巴赫：我要馬上結(jié)一下帳。

經(jīng)理：請便，先生。我馬上就算。

經(jīng)理的周到服務(wù)態(tài)度使顧客滿意。

阿申巴赫坐在沙發(fā)上，面露倦容，用手帕不停地楷去額頭上的汗珠。

38.德斯本斯旅館前廳，內(nèi)景，白天。

第二天早晨。

一位侍者推著一輛行李車，車上拉著那個我們很熟悉的行李箱。

39.德斯本斯旅館，早餐廳，內(nèi)景，白天。

旅館看門人手里拿著大沿帽，向正在用早餐的阿申巴赫的餐桌走來。

看門人：對不起，先生，他們委托我……

阿申巴赫（煩燥地）：好吧，好吧！

看門人：對不起，我應(yīng)告訴您，小汽艇已經(jīng)備好……如果您打算乘火車的話……時間就很緊張了，先生！

阿申巴赫（幾乎歇斯底里）：時間是不會不夠的，根本不會，這種轟趕顧客提前離開旅館的習(xí)慣令人難以容忍！

看門人：請您原諒！

餐廳里只有幾位客人，都在不解地觀望著阿申巴赫發(fā)脾氣。阿申巴赫為了掩飾自己的窘迫和尷尬，更加提高了嗓門兒。

阿申巴赫：我想安安靜靜地用早餐！

看門人躬著身子退了出去。阿申巴赫做了個手勢叫來一位侍者（曾給他介紹西洛可風(fēng)的那位）。

阿巾巴赫：請給我拿一份報紙來，什么報都行！

阿申巴赫吩咐罷，繼續(xù)用餐。侍者遞給他一份報紙。阿申巴赫接過報紙，認(rèn)真看了起來，從第一行看起，一字不落，好像要用一整天的時間看這份報紙一樣。其實他無心看報，而是在強(qiáng)迫自己穩(wěn)定情緒，他時不時窺視大門口的動向。

他看了一下表，發(fā)現(xiàn)太晚了，這更加重了他的神經(jīng)質(zhì)。難道時間真的不夠了？他失望地把報紙扔在桌子上，起身，朝門口走去。就在這瞬間，塔契奧一家跨入餐廳大門，阿申巴赫停下腳步，當(dāng)然希望能看到美少年。他如愿以償：塔契奧跟以往一樣，與家人保持一定的距離，最后一個進(jìn)入餐廳，步伐輕盈而矯健。

阿申巴赫筆直立在那里，神情激動。

塔契奧在走近阿申巴赫時低下了頭，垂下眼瞼。只有把阿申巴赫甩在身后時，才又抬起了頭。

阿申巴赫佇立在那兒，沒轉(zhuǎn)身。

阿申巴赫（自言自語）：永別了，塔契奧！祝福你！（然后徑直朝門口走去）

40.利多島，威尼斯瀉湖，大運河，外景，白天。

一只小汽艇從利多島向火車站疾馳。

船舷邊站著阿申巴赫，表情惆悵迷惘。

灰濛濛的天空壓得很低，一座座建筑物，一孔孔小橋及圣馬可廣場從阿中巴赫眼前閃過。

阿申巴赫坐在船頭半圓型的座位上，沒精打采，一聲不響，陷入某種思緒之中，只有馬達(dá)的轟鳴不時地打斷他的思路。

他以與塔契奧告別時同樣的目光審視這個城市，從一個角落到另一個角落……

一聲刺耳的吆喝聲：

——最好的選擇是威尼斯！絕妙的城市！

41.意大利客輪甲板下的小船艙，內(nèi)景，半明半暗。

昏暗破舊的船艙像個洞穴。在一張堆滿零亂紙張的粗糙的桌子旁，有一個男人（顯然是碼頭辦事員）。我們可以借著從舷窗透過來的微光，看出他面部的輪廓。

此人相貌丑陋，兩眼深陷，一副奴顏，令人生厭。上場戲中那一刺耳的吆喝聲正是出于他的口。

他喋喋不休地向站在面前的阿申巴赫介紹著威尼斯，手指捏緊船票而不愿意放在桌子上，以便拖住對方聽完自己的話。

辦事員：這是個迷人的城市！沒有一個有學(xué)問的人不為這座城市悠久歷史仰魅力及今天的美麗所傾倒的。

阿申巴赫厭煩地瞅了他一眼，拿過船票，竟然撕成碎片。那位辦事員卻無動于衷。

辦事員：十二號艙，A號甲板……祝您旅途愉快，我的先生！

從半明半暗的船艙中走出一個人，一個骯臟齷齪的瘸子，一個奴顏婢膝看人眼色行事的海員（即第五個場景出現(xiàn)的那位海員）。他帶路，阿申巴赫走出船艙。

42.火車站，內(nèi)景，白天。

在售票窗口前幾個排著隊的人中，一位先生用手帕捂著鼻子和嘴，他就是阿申巴赫。他東張西望，發(fā)現(xiàn)周圍的人情緒不對頭。還發(fā)現(xiàn)售票臺下有還沒干的白色斑點，顯然此處剛剛消過毒。周圍的人們和他一樣都用手帕捂住鼻子和嘴。

他身旁的墻上有一條當(dāng)局的衛(wèi)生宣傳標(biāo)語，提醒人們注意不要吃櫻蛤及牡蠣，不要飲用運河里的水。

輪到他買票了。他把錢放在窗口的小臺上。

阿申巴赫：慕尼黑，一等車廂。

售票員（幾乎看不到面部，收起錢）：今天就走，先生？

阿申巴赫：今天。

售票員向前探了探身子，臉緊靠在小窗口前。

售票員：不知道您是否來得及。開往維羅那的火車四分鐘后就要開了，如果趕不上這趟車，今天就沒有別的車可乘了。

阿申巴赫（不耐煩地）：我知道，您就快點吧，求求您！

售票員的頭又縮回去了，馬上把一張車票交給阿申巴赫。阿申巴赫拿了票，神經(jīng)質(zhì)地推搡著人群，離開售票處。這時售票員又大聲她叫他回來。

售票員：找您錢，先生！

阿申巴赫根本沒聽見，也許是顧不得找錢，徑直朝站臺走去。他的注意力很快被一個沿墻根爬行的男人吸引了過去。那人打著手勢，向周圍的人們求救，但誰也不予理睬，只有兩個值勤警察走到他的跟前，屈下身，毫無表情地把他抬走了。

驀地，阿申巴赫發(fā)現(xiàn)又耽誤了一分鐘的寶貴時間，于是左閃右躲地疾步朝火車走去，盡量避免與其他匆忙行走的旅客碰撞。

突然，一個響亮的聲音在候車廳里回蕩。

——阿申巴赫先生！

他猛然一轉(zhuǎn)身，看到身旁正走過來一個矮小的男人，兩撇小胡，頭頂上扣一頂巴拿馬帽，一身深色的工作服緊緊地裹著瘦小的身子，氣喘吁吁的。

職員：很遺憾，阿申巴赫先生，非常抱歉。出了一個差錯，應(yīng)該受到指責(zé)的差錯……

阿申巴赫（他的忍耐已超過極限）：快說！您存心讓我誤車？

當(dāng)職員敘述事情經(jīng)過時，顯得更加矮小。

職員：您的旅行箱……被寄到科莫車站了，不過，我們公司將負(fù)責(zé)……

阿申巴赫：寄到科莫去？！

阿中巴赫再也無法抑制住自己的憤怒，歇斯底里地叫喊著。

阿申巴赫：我要我的行李馬上回到我的手中！

職員：那是不可能的了，現(xiàn)在只能等了……

阿申巴赫：等什么？我要你們馬上把我的行李追回來！

職員：您聽我說，先生，您只管安心地出發(fā)，行李箱，三天之內(nèi)您會收到的……

阿申巴赫：得不到我的行李箱，我就不離開威尼斯！

阿申巴赫粗野地狂叫著，肆意地對這位矮小可憐的男子發(fā)作了一通，覺得出了氣。而小個子男子不但沒有追究阿申巴赫的粗野態(tài)度，反而覺得責(zé)任在自己身上，越發(fā)表現(xiàn)得畢恭畢敬。

職員：太好了，先生，您的想法再好不過了。

阿申巴赫把車票遞給職員，動作粗魯而又蠻橫。

阿申巴赫：把票給我退了，還給我退款！

動作敏捷的矮子職員接過票，朝售票處跑去，但阿申巴赫還沒吩咐完。

阿申巴赫：給我叫一個小汽艇，我要馬上回旅館！

職員：當(dāng)然，先生！一切都會使您滿意！

職員謙恭一笑，走開了。畫面上只剩下阿申巴赫一人。他手扶著座椅靠背，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忽然覺得胸部猛烈地翻騰著無限的興奮，這興奮是激烈而荒唐的，從火一般灼熱的眼神中流露出來，從狡黠的微笑著的唇邊泛出來。這略帶稚氣的勝利的微笑頓時把臉上的愁楚和疲倦一掃而光。

鏡頭停留在阿申巴赫的面部特寫上。一曲配樂描寫了阿申巴赫此時愉快的心情，并把劇情推入下一場。

43.利多島，威尼斯瀉湖，大運河，外景，白天。

一只小汽艇沿著阿申巴赫剛才來的路線相反的方向飛馳。

此時此刻，一切都煥然一新：整個威尼斯到處陽光燦爛，風(fēng)格不同的建筑物，大小不一的小橋那樣光彩奪目。一派生機(jī)盎然的景象。

小汽艇頭浪花飛濺，朝著阿申巴赫期待的目的地逆風(fēng)而行，穿梭于大小公共汽艇之間。

節(jié)奏明快的音樂貫穿全場始終，并繼續(xù)到下一場。

44.德斯本斯旅館，阿申巴赫的新房間，內(nèi)景，白天。

阿申巴赫打開了窗子，光線暗淡的房間驟然灑滿明媚的陽光。阿申巴赫心曠神怡，憑窗遠(yuǎn)眺。

45.德斯本斯旅館，海灘，外景，白天。

從阿申巴赫在窗前的視角拍攝。

碧藍(lán)的天空萬里無云，極目遠(yuǎn)眺，深邃宏大，廣袤無垠。

塔契奧在沙灘上漫步，正要回旅館。

46.阿申巴赫的新房間，內(nèi)景，白天。

阿申巴赫異常興奮，雙眼透出喜悅的光彩。他舉起手，向塔契奧做了個打招呼的動作，然后放松胳膊，自然垂下。

47.德斯本斯旅館，海灘，外景，下午。

因為不是游泳的時間，所以海濱上的游客寥寥無幾。阿申巴赫躺在更衣室前帳篷下的躺椅上，舒心地望著一望無際的藍(lán)色大海，盡情地品味返回“故地”的喜悅心情。這“故地”只不過是剛剛帶著無限失望而倉促離別的異國他鄉(xiāng)。

隨著他的回憶，我們聽到了他離開慕尼黑時阿爾弗萊德揭露他這次旅行的真實目的的畫外音。而后，阿申巴赫任憑思緒馳騁，想像出對話的下文，雖然這段對話從未進(jìn)行，但他要借助這組對話回答阿爾弗萊德，并表達(dá)自己矛盾及惶恐的心情。

阿申巴赫（畫外）：·····一個地方……只需要一個地方，在那里我能毫不受干擾地聽任命運的擺布，度過我生命的最后時光。

阿爾弗萊德（畫外）：但是，最后，實際上你得到了別的東西，找到了真實可見的更完美的東西，也就是你更希望得到的東西。

阿申巴赫（畫外）：你要知道，我不是為這個而來的，我根本從來不曾想到……

阿爾弗萊德（畫外）：但是你又返回來，就是為了這個！

此時，我們看到畫面上的阿申巴赫表情十分尷尬。他有氣無力地反駁著。

阿申巴赫（畫外）：不對，他和這一切根本無關(guān)！

阿爾弗萊德（畫外）：他是誰？

阿申巴赫窘迫之極，從他的答話中，我們已經(jīng)察覺到他那無法掩飾的羞怯。

阿申巴赫（畫外）：現(xiàn)在，我自己不能決定我的事了，總有另外一個人支配著我。命運已經(jīng)可以隨意擺布我了。

阿爾弗萊德（畫外）：但到最后，還是要你自己來決定自己的命運。如果你應(yīng)當(dāng)退卻的話，如果你背棄立下的諾言的話，如果你準(zhǔn)備搗毀你已經(jīng)建立起來的一切的話，你將怎樣做呢？

阿申巴赫頭靠在椅背上，雙眼緊閉，露出倦意，不愿再爭論了。

阿爾弗萊德（畫外）：你最后的行為將評定你整個生命中的每個時刻，你最后的言辭將綜述你全部的思想和信念。試想一下，你最后的話語將是什么？

48.西德蒂羅洛山上，湖蕩，樹林，花園，一幢山村小別墅，外景，一天中不同的幾個時刻。

一串不連貫的鏡頭：

一群烏鴉在清新的晨空中飛過樹林，阿申巴赫捧著鳥食召喚著烏鴉。他年輕而富于朝氣，面色紅潤。

別墅離得很遠(yuǎn)。隨著一個小女孩的咿咿呀呀的聲音。鏡頭中出現(xiàn)了一個小姑娘，正朝阿申巴赫跑來，身后有個少婦召喚小姑娘。

阿申巴赫抱起小姑娘，把她高高拋起，小姑娘高興地叫了起來，盡情地笑著……笑著……

突然，一陣狂風(fēng)搖曳著樹冠。湖面卷起浪花，一場暴風(fēng)雨迫在眉睫。別墅上空烏云翻滾。

49.德斯本斯旅館，外景，白天。

塔契奧仿佛從烏云中沖了出來，跑向沙灘，遇到了常在一起玩耍的小朋友們。

塔契奧與雅修在沙灘上相互追逐，滾在一起，細(xì)浪輕輕地拍打著他們。后來，塔契奧只身跳入大海。

女人們的叫喊聲：

——塔契烏，塔契烏……

是媽媽、女管家和姐妹們在呼喚。

少年浮出水面，向海邊游來，上岸撿起放在沙灘上的一堆小物件，朝母親跑過來。

他把自己的“獵物”放在腳下，有貝殼、海星、海蜇等。他興致勃勃地講述著捕獲這些“獵物”的經(jīng)過。講完，便裹起白色的毛巾毯，舒舒服服地躺在沙灘上。

正當(dāng)少年律津有味地講述自己動人的經(jīng)歷時，阿申巴赫從凝視中猛醒，拿起提包，放在桌子上，打開，胡亂翻著里面的紙張，取出幾張五線譜紙和一枝自來水筆。他的創(chuàng)作靈感油然而生，這使他神情振奮，充滿自信，提筆疾書幾小節(jié)……又是幾小節(jié)……他這突然激起的創(chuàng)作靈感將產(chǎn)生新的樂曲。

塔契奧丟下白色毛巾毯，又跑向大海，步子大而輕快。

（當(dāng)阿巾巴赫即興創(chuàng)作時，我們聽到幾種樂器的一組和弦，旋律輕緩。一個大型樂隊奏出上一組和弦并一直貫穿到下一場）

50.德斯本斯旅館附近的海濱，另一時刻。

塔契奧毫無目的地從阿申巴赫的更衣室門前走過，阿申巴赫停止了手頭的工作，二人相互對視，這一老一少之間的某種關(guān)系似乎就在這瞬間的默契中建立起來了。

51.德斯本斯旅館，阿申巴赫的房間，內(nèi)景，黎明。

阿申巴赫穿著睡衣，打開窗子，觀望旭日升起。

52.旅館門口，通向海濱的走道，外景，白天。

阿申巴赫看著塔契奧只身走向海濱，表情有些激動，索性緊跟了上去。

53.德斯本斯旅館海濱，外景，白天。

塔契奧在前，阿申巴赫在后，二人走到海濱的開闊地帶。

54.德斯本斯旅館，海濱，外景，白天。

海灘上，阿申巴赫加快腳步，眼看就趕上塔契奧了，但又沒有勇氣去實現(xiàn)自己多少天來的愿望，沒有跟少年說上一句話，他快步走過少年身邊，慢慢拉開了距離，回到自己的更衣室。

少年的身影越來越遠(yuǎn)。阿申巴赫后怕地左右張望了一下，擔(dān)心是否有人看到了他的舉動，于是一頭鉆進(jìn)了更衣室。

55.更衣室內(nèi)，白天。

阿申巴赫關(guān)上更衣室的門，頭靠在門上，一股激流沖蕩著他。霎那間，激動又變?yōu)楸荩环N不適感襲擊著全身，盜汗，氣短，眼前天旋地轉(zhuǎn)。他憑借最后的一點力氣離開房門，踉踉蹌蹌地朝前挪動幾步，一下子癱倒在桌旁的躺椅上。他雙手顫慄，捂著胸口，兩只眼珠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期望救助。過一會兒，似乎好一些了，他合上眼睛，頭靠在躺椅背上，已是精疲力盡。

56.德斯本斯旅館餐廳，內(nèi)景，晚上

波蘭人一家常坐的餐桌上空無一人。

阿申巴赫坐在自己的餐桌旁，悵惘而焦躁不安。

各個餐桌旁，照例坐著穿晚裝的客人們。

阿申巴赫極力抑制住自己的煩躁情緒，起身離去。

57.德斯本斯旅館，浮碼頭，外景，晚上。

阿申巴赫剛走出旅館就看到了波蘭人一家。

婀娜多姿的婦人，女兒們，女管家及塔契奧正走下小汽艇。

阿申巴赫頓時神采飛揚，站在那里，站在那里等待著他們的到來，相遇已是不可避免的了。

波蘭人一家不緊不慢地魚貫走上旅館的臺階，順序仍是：母親，女兒們，女管家，隔一段距離之后是塔契奧。

女人們一個個從阿申巴赫身邊擦肩而過，最后是塔契奧。少年望著阿申巴赫莞爾一笑，笑容親切，甜美，開朗，自然，然后走了過去。

阿申巴赫沒轉(zhuǎn)身，直挺挺地佇立了好久，極力遏止胸中的激情，朝小花園走去。

58.德斯本斯旅館小花園，外景，晚上。

阿申巴赫心緒不寧，就連那微弱的光線及漫步的人影都成了難以忍受的干擾，于是走向花園中一個最僻靜黯淡的角落，以譴責(zé)，甚至是發(fā)怒但又充滿柔情的口吻傾吐著心里話。

阿申巴赫：你不應(yīng)當(dāng)這樣笑！聽我說，對任何人，你都不應(yīng)當(dāng)這樣嘲笑！

說罷，跌坐在身邊的小櫈上，心煩意亂。盡情深吸夜間樹木沁人的清香，他雙臂垂下，兩手顫抖，仰天長嘆。

阿申巴赫：我愛你！

59.圣馬可教堂，內(nèi)景，半明半暗（蠟燭的微光照明）。

管風(fēng)琴伴奏著莊嚴(yán)的宗教大合唱，在煙霧繚繞的教堂里回蕩，節(jié)奏緩慢。

塔契奧跪在祭臺前，身旁是他的家人和幾個虔誠的教徒。

阿申巴赫站在跟離祭臺較遠(yuǎn)的一個昏暗的角落里。

塔契奧微微抬起頭，慢慢轉(zhuǎn)過身，長久地觀察阿申巴赫。

60.理發(fā)店，內(nèi)景，白天。

一眼看上去就知道理發(fā)師是一個善于奉承，服務(wù)周到的人，不過，謙恭的舉止中不乏自重。他一邊為阿申巴赫理發(fā)，一邊以神秘的語調(diào)向阿申巴赫提出問題。

理發(fā)師：您不離開這里嗎？先生？您不怕倒霉嗎？

阿申巴赫大為吃驚，馬上反問。

阿申巴赫：有什么災(zāi)難嗎？

理發(fā)師不急于回答，看了看周圍的人們。理發(fā)店里僅有的幾位顧客與理發(fā)師交換了一下眼色，大家不約而同地保持沉默。

阿申巴赫：您說的是什么災(zāi)難？

理發(fā)師（吞吞吐吐地）：沒什么，沒什么，如果我們聽信謠傳的話，就沒法活了……我可以為您理發(fā)了嗎，先生？

阿申巴赫沒吱聲，觀察了一下周圍的人們，企圖從一張張毫無表情的面孔上猜出什么秘密。

61.一條小巷，外景，白天。

一只小老鼠從垃圾堆里鉆出來，賊頭賊腦地東嗅嗅西聞聞。阿申巴赫正路過這里，看見這只老鼠，停下快速的腳步。老鼠逃了，阿申巴赫走開了。周圍的環(huán)境骯臟極了。墻上仍殘留著消毒藥水的斑痕，并貼有火車站上常見的一類宣傳標(biāo)語。阿申巴赫心情緊張，取出手絹捂住嘴，急忙躲開了。

畫面中只有一片臟紙被一陣西洛可風(fēng)吹得飛了起來。又有一大群老鼠在一幢舊樓房墻根下竄來竄去，好像海水即將落潮。

62.德斯本斯旅館前廳，內(nèi)景，白天。

前廳里的客人寥寥無幾。在??

最近沉迷魂斷威尼斯，今日觀劇照發(fā)現(xiàn)塔吉奧的水手服有個細(xì)節(jié)很有意思，就是領(lǐng)子下的白繩。

同時得知淘寶有復(fù)刻同款賣，于是去瞅了一下。

因為本人審美的點就在于“為了滿足用途而設(shè)計的東西恰好又是美麗的”，而非“為了裝飾而模仿的只是表面像的東西”。

所以淘寶上這種明顯沒有研究就自作主張搞了兩個假口袋（電影里只有一個口袋，賣家真是自作聰明啊……）并銜了兩根意義不明的（乳頭觀感很痛的）繩讓我有些窒息。

但單憑劇照來看這根繩與領(lǐng)結(jié)相連可以看作為固定用，但口袋里那根是怎么回事。

眾所周知（大概）維多利亞女王最先海軍服用作童裝，于是我找了下愛德華七世幼年畫像（也許是第一個穿水手服的幼童？）

有繩，看不見兜，落敗。但是基本可以確定有固定領(lǐng)結(jié)這一功能。

然后去找了一下現(xiàn)代英國皇家海軍照片

嗯……他們好像沒有口袋……

這不可能啊，不可能妹有，而且我從實用角度推測這繩只有一根兒，是從領(lǐng)子順著揣進(jìn)兜里的，又去找了找劇照，嗯確實。

但是為什么揣兜里呢，是因為太長了嗎，我覺得不是，不應(yīng)該，一定是有用的。然后我靈機(jī)一動查了一下澳洲海軍老照片，畢竟過去是????殖民地，也是皇家海軍。

左邊有個一樣的！然后順著圖片地址進(jìn)了澳洲海軍官網(wǎng)，竟然有完整詳細(xì)介紹，這根繩是從領(lǐng)子出來的，可以固定領(lǐng)結(jié)，并拴小刀揣胸口的兜兒里（這個刀有點瑞士軍刀的意思，折疊帶螺絲刀啥的）

感覺這個設(shè)計就很性感，有種武士佩刀/藥盒那種東西的感覺，我現(xiàn)在就很爽，在探尋細(xì)節(jié)中得到了一種高潮般的快樂，這玩意兒讓我對塔吉奧的構(gòu)想又豐滿了一絲絲。

再看電影就能感受到他的胸口口袋里也許揣著一把小刀或其他小玩意兒，這些補(bǔ)充的設(shè)定讓我無比快樂，我的腦里甚至已經(jīng)存在了那個男孩。

不得不說皮耶羅·托西的設(shè)計真的是非常用心，甚至在這種無人在意的細(xì)節(jié)里也還原到了極致。我想我這種觀眾讀者，應(yīng)該勉強(qiáng)算的上特德姜呼吸中所指的探險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