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于《文藝研究》2021年第5期
摘 要列維納斯哲學(xué)中反主體優(yōu)先性、反視覺中心主義等維度,深刻帶動了對于電影視覺表現(xiàn)方式的反思。在向電影的延伸中,列維納斯思想中的“表現(xiàn)禁令”激發(fā)人們以一種超越主客體關(guān)系的方式來對待影像,將影像變成列維納斯意義上的“面容”。將《索爾之子》置于大屠殺電影的譜系中,會發(fā)現(xiàn)它既在一定程度上持守了表現(xiàn)禁令,以黑暗來呈現(xiàn)大屠殺,同時又試圖讓觀眾看到黑暗,從而展示了一種新的見證詩學(xué)?!端鳡栔印愤€展現(xiàn)了一種新的“父子關(guān)系”,這一關(guān)系更接近列維納斯晚期思想中的“父性”概念。這是一種不基于親緣而基于倫理的父子關(guān)系,通過為自己“創(chuàng)造一個兒子”,索爾找到了一種另類的救贖和希望。
《索爾之子》(Son of Saul)是匈牙利導(dǎo)演拉斯洛·奈邁施的作品,2015年上映,獲第68屆戛納電影節(jié)主競賽單元評審團大獎、第88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外語片等重要獎項,成為當年最受矚目的影片。電影的主角索爾是1944年奧斯維辛-比爾克瑙集中營中的“特遣隊”隊員,所謂“特遣隊”也由被囚禁的猶太人組成,只不過他們享有一定“特權(quán)”。他們幫助納粹管理其他猶太人,有的負責監(jiān)督其他猶太人干活,有的則等而下之,像索爾一樣負責搬運尸體、打掃衛(wèi)生、把猶太人的尸體放入焚尸爐。但與納粹的合作并不能使他們幸存,“恰恰相反,黨衛(wèi)軍千方百計使任何特遣隊員都無法存活并說出真相”[1]。電影的劇情如下:某天在例行清理毒氣室尸體的過程中,索爾發(fā)現(xiàn)一個一息尚存的男孩,但男孩很快被納粹軍官再次殺害,并送到解剖室;索爾冒著生命危險找回并私藏了男孩的尸體,并力圖找到一位猶太教士為男孩禱告和下葬,但他找到的三位猶太教士都出于種種原因未能為男孩完成下葬儀式;為了找到猶太教士,索爾耽誤了其他特遣隊員的越獄計劃,面對他人的不解和憤怒,索爾稱男孩為自己的兒子,同伴卻指出他根本就沒有兒子;影片最后,索爾跟隨越獄的人群逃離了集中營,同時還帶著“兒子”的尸體和他找到的第三個猶太教士,諷刺的是,這位猶太教士卻是假的;納粹的追兵越來越近,索爾逃到了河里,差點溺亡,“兒子”的尸體則被河水沖走;上岸之后,越獄的人們在一個木屋里休息,一個波蘭男孩意外發(fā)現(xiàn)了他們,看到這個男孩,此時早已陷入絕望和麻木的索爾第一次露出笑容;男孩迅速離開,他帶來的不是希望,而是死亡,納粹追上了逃犯,隨后傳來幾聲槍響,伴隨著槍聲,男孩驚恐地逃到叢林之中,影片最后的畫面僅剩一片并不蔥郁的綠色。
毫無疑問,從題材上說,《索爾之子》與猶太哲學(xué)家列維納斯的思想有著高度的共通性。這是一個有關(guān)猶太人、大屠殺、幸存者,有關(guān)死亡、希望、救贖、倫理和宗教,有關(guān)自我和他者的故事,而這些無不是列維納斯最為關(guān)注的主題。列維納斯是對大屠殺電影研究影響最大的哲學(xué)家之一?;谶@種關(guān)聯(lián),我們試圖借助其思想來闡釋這部電影。
一、“表現(xiàn)禁令”與作為面容的影像:列維納斯與大屠殺電影
列維納斯的思想深刻地影響了當代電影理論的發(fā)展,《電影與倫理:被取消的沖突》一書指出:“在討論電影的倫理特征時,伊曼紐爾·列維納斯的名字常常被提起,頻率遠超其他任何一位哲學(xué)家?!盵2]概括而言,列維納斯對當代電影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方面:首先,將倫理議題和倫理關(guān)系更有強度地置入了電影研究和實踐之中,通過這種置入,演員(以及被拍攝者)與角色、演員與演員、演員與導(dǎo)演、觀眾與電影等的關(guān)系都被聚焦在一種倫理視角下考量;其次,列維納斯哲學(xué)中反主體優(yōu)先性、反視覺中心主義以及對于猶太教“偶像禁令”的持守和重申,也深刻地帶動了電影研究者和創(chuàng)作者對于電影視覺表現(xiàn)方式的重思。如果置換成列維納斯的術(shù)語,這些影響可以被呈現(xiàn)為類似的追問:如何將電影圖像呈現(xiàn)為一種面容?如何超越觀眾和電影之間的主客體模式,塑造一種二者之間的面對面關(guān)系,甚至一種“親近”(proximity)關(guān)系?
《電影與倫理:被取消的沖突》一書借由反映納粹大屠殺的紀錄片《浩劫》(Shoah,1985)與列維納斯的思想進行相互闡釋[3]。像列維納斯一樣,《浩劫》的導(dǎo)演朗茲曼十分信守對圖像和表現(xiàn)的禁令,尤其在表現(xiàn)大屠殺這一事件時,他認為再現(xiàn)過去的事件往往意味著歪曲和虛構(gòu)。“朗茲曼像列維納斯一樣質(zhì)疑表現(xiàn)本身的正統(tǒng)性,尤其是視覺形象的合法性?!逗平佟吠灰暈榉匆曈X的、圖像恐懼癥的電影潮流的典范,回應(yīng)了對集中營表現(xiàn)方式的挑戰(zhàn)?!盵4]基于這些理由,朗茲曼激烈地抨擊了另一部表現(xiàn)大屠殺的電影《辛德勒名單》。該書更精細的分析在于將列維納斯的“面容”概念與《浩劫》勾連。
首先,《浩劫》是一部由面容和場所構(gòu)成的電影,它由幸存者、作惡者和旁觀者們的面容和口述構(gòu)成,也由對屠殺現(xiàn)場和場景的重訪構(gòu)成。面容在電影中首先是作為一種內(nèi)容呈現(xiàn)的,在作惡者接受采訪時,甚至可以把他們的臉看作測謊儀。然而這僅僅是表層的面容,作為信息媒介的面容。當我們繼續(xù)凝視那些面容時,面容所呈現(xiàn)的內(nèi)容就變成了“反內(nèi)容”,我們從那些面無表情的幸存者臉上并不能輕易領(lǐng)會他們的遭遇和痛苦,相反,面容遮蔽了它們,與此同時,這種遮蔽也不斷刺激我們重訪他們遭受的創(chuàng)傷。此時,面容具有了無法窮盡的意蘊,“這些臉拒絕被簡約成可視現(xiàn)象、知識源泉、審美思考對象的各種方式”,“通過這種方式,可見的臉表現(xiàn)了不可見的事”[5]。這正契合于列維納斯對于面容的定義:“同時給予并遮蔽他人?!盵6]
其次,這里還涉及面容與語言的問題。在列維納斯哲學(xué)中,面容是作為一種語言而顯現(xiàn)的,面容開啟了首要的語言、首要的表達,這一表達是一種毫無保留的袒露,一種真誠。面容是人身上最為裸露的地方,它直觀地顯現(xiàn)了他人的脆弱,列維納斯認為,這種他人面容的脆弱說出了首要的話語:不可殺人。面容的脆弱還預(yù)定了我對他人的倫理責任,由于他人是脆弱的,所以我需對他人負責。因此,在列維納斯那里,面容首先是一種語言而非圖像。面容恰恰是反圖像的,它抵抗那種把捉性甚至享受性的凝視,抵抗自己被視為景觀。它不斷地言說,這種言說又難以被固化為一種確切內(nèi)容,從而不斷激發(fā)主體的傾聽以及對他者的責任。它如此這般逃避著被圖像化的命運。所以,在面容的顯現(xiàn)中,語言顯然優(yōu)先于圖像。這也與《浩劫》建立了關(guān)聯(lián):在影片中,“見證人的出現(xiàn),首先而且最重要的是作為語言之源。他們是正在說話的臉,正在談話的頭,拒絕僅僅成為我們視覺感知的對象。朗茲曼賦予聽覺對于視覺的優(yōu)越性——要想進入過去,口述模式優(yōu)于觀看模式——與列維納斯的思考協(xié)調(diào)一致了”[7]。
因此,面容本身就暗含了表現(xiàn)禁令。面容作為語言對視覺的抗拒或超越,就是一種對表現(xiàn)的廢止。對于《浩劫》這部電影而言,其特殊的題材和表達方式使得電影中幸存者的臉甚至電影屏幕本身都顯現(xiàn)為一種質(zhì)詢觀眾且需要觀眾回應(yīng)和負責(response)的面容。它“邀請我將幸存者的臉……讀作幸存者的言說,那么,電影的銀幕就開啟/通向了一張列維納斯倫理學(xué)意義上的臉,它使注意力超越了自身,導(dǎo)向了影像無法復(fù)原的他者性”[8]。這一他者性既指向幸存者們所遭受的無法被復(fù)原的創(chuàng)傷,也指向幸存者面容背后的無數(shù)張面容,也就是那些不再能說話、不再能顯現(xiàn)、已經(jīng)在屠殺中死去的受害者的面容。
不過,盡管朗茲曼和列維納斯都遵從表現(xiàn)禁令,電影畢竟是以視覺的方式呈現(xiàn)的。從根本上說,表現(xiàn)禁令帶來的不是對所有表現(xiàn)的廢止,恰恰相反,它是要讓我們把圖像、影像從被固化為純粹客體或景觀的命運中解救出來,使其重新找到倫理和神圣的維度?;蛘呷缌芯S納斯的“門徒”讓-呂克·馬里翁所說,讓圖像從“作為事物之規(guī)范的影像的現(xiàn)代專制”[9]中解放出來,讓圖像變?yōu)椤笆ハ瘛薄Ec其說列維納斯的倫理學(xué)限制了視覺表現(xiàn),不如說它激發(fā)我們以另一種眼光來看待和創(chuàng)造影像。如D. N. 羅多維克(D. N. Rodowick)所說:
面容的先驗力量作為倫理學(xué)對本體論的優(yōu)先權(quán),它呼吁著一種尊重他者的響應(yīng)(responsiveness),這種響應(yīng)要求我放棄我的控制權(quán)、主宰權(quán)或?qū)⑺咦鳛橛跋駚碚加?。因此,列維納斯式的電影哲學(xué)在面容這個概念之中尋求的,就是一種既不尋求控制也不尋求掌握其所再現(xiàn)的東西的影像的意義。它是一種通過影像來遭遇他者的方式,它既不映照他者,也不在他者之上投射我們自我-概念對他們的偏見。[10]
這種視角不再把圖像僅僅視為供主體把捉的客體或享受的景觀,而是將其作為他者之蹤跡,從而讓電影呈現(xiàn)不可見之物或永遠在解構(gòu)可見性之物,也就是他異性。在這個意義上,列維納斯的倫理學(xué)“激勵我們用不同的眼光看待銀幕上的影像……不再把影像當作利用的工具……不再把他者降格為自我的投影;設(shè)想一種倫理的光學(xué)(optics),同時照亮可見與不可見”[11]。在這一視角的轉(zhuǎn)換中,列維納斯的思想改變了我們對待電影和影像的態(tài)度,同時,電影也拓展了列維納斯的思想。
二、《索爾之子》:見證黑暗與圖像的力量
列維納斯的思想與《浩劫》和大屠殺電影的這種關(guān)聯(lián),其實可以擴展到更廣闊的“見證電影”的范疇,“見證”指向的往往是一個已經(jīng)消逝、難以被再現(xiàn)的事件。列維納斯禁止表現(xiàn)的美學(xué)和他者導(dǎo)向的倫理學(xué),就此可以與許多人類歷史和社會中的事件相勾連。納粹大屠殺當然是其中最為典型也最為災(zāi)異的事件。《索爾之死》應(yīng)被置于這一見證電影的譜系中進行分析。李洋曾梳理西方大屠殺電影的發(fā)展脈絡(luò),將其劃分為“以阿蘭·雷乃的《夜與霧》為代表的啟示時期,以《浩劫》為代表的反思時期和以《辛德勒的名單》為代表的表現(xiàn)時期”[12]。《索爾之子》無疑是后《辛德勒名單》時期最具代表性的大屠殺電影之一,朗茲曼對其也十分欣賞,認為它與《浩劫》一脈相承,是“反《辛德勒的名單》”[13]?;谶@種歷史定位,通過與《辛德勒的名單》的比較,無疑可以深化對《索爾之子》的理解。
兩部電影并非毫無相似之處,例如“集中營、鐵絲網(wǎng)、皮箱、斜坡、毒氣室、焚尸爐、煙霧和成堆的尸體”等意象在兩部電影中都頻繁出現(xiàn),它們“受益于雷乃時期、朗茲曼時期積累的影像記憶”[14]。此外,盡管《索爾之子》不像《辛德勒的名單》那樣使用黑白膠片,但其采用35毫米銀鹽感光膠片,故意舍棄了數(shù)碼拍攝的清晰性,呈現(xiàn)出一種更真實厚重的質(zhì)感[15]。不過,與黑白膠片的歷史感相比,《索爾之子》的導(dǎo)演奈邁施更追求膠片的“觸感”:“關(guān)鍵在于觸摸到觀眾的情緒——這是數(shù)碼攝影無法做到的。所有這些都意味著一種盡可能簡單的光……視野讓凝視保持著距離,總是以與人物相同的高度,圍繞著他。”[16]最后,兩部電影都在某種程度上遵循了表現(xiàn)禁令,幾乎沒有直接呈現(xiàn)屠殺行為本身的殘酷畫面。
當然,《索爾之子》與《辛德勒的名單》的差別也非常明顯,后者本質(zhì)上還是一部好萊塢大片,敘事模式清晰,有明顯的起承轉(zhuǎn)合,也有諸多戲劇化的表現(xiàn),影片結(jié)尾,猶太人得到了拯救,辛德勒及其所代表的“人性”也獲得了拯救。辛德勒當然比一般好萊塢電影中的英雄或超級英雄更加復(fù)雜和真實,但從人物塑造上來看,與類似的好萊塢電影也相去不遠。與之相對,索爾顯然與英雄不沾邊,他是在很大程度上與納粹合作、參與殘害同胞的特遣隊員,其古怪行為不為旁人所理解,耽誤了同伴們的越獄計劃,影響了他人的幸存,甚至還導(dǎo)致了幾個人被殺害。正如他的隊友對他說的:“你為一個死人,置活人的生命于不顧?!倍宜挠媱澴罱K失敗了。以常人眼光來看,他是一個徹底的失敗者,在人格和道德上也沒有特別閃光之處。
在敘事模式和視覺呈現(xiàn)上,兩部電影也大相徑庭?!端鳡栔印冯m然也采用線性的順序敘事,但由于索爾的行動本身看起來缺乏邏輯,整部電影更像是一個地獄中人的夢游,顯得支離破碎。再加上不斷切換、倒錯、搖擺的視覺呈現(xiàn),讓觀眾更加感受到影片試圖傳遞的緊迫、危急和身臨其境的現(xiàn)實感。但依托于這種“真實”的質(zhì)感所講述的故事,其實比《辛德勒的名單》更戲劇化。正如迪迪-于貝爾曼所說,影片的情節(jié)近似于寓言故事:一個人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跡(即“兒子”的幸存)之后,嘗試去做一件不可能的事。只不過,在傳統(tǒng)的寓言故事中,三次之后,故事的結(jié)局會發(fā)生實質(zhì)性變化,但是在《索爾之子》中,三次都失敗了,三次尋找猶太教士的遭遇似乎只是為了進一步挫敗索爾,讓他喪失希望,這使電影更近似于卡夫卡和貝克特式的現(xiàn)代寓言。盡管電影極力渲染出一種真實感甚至沉浸感,一種建構(gòu)“不可想象的歷史事實的現(xiàn)實主義”[17],然而稍加反思就會發(fā)現(xiàn),影片多少有些“奇幻”,索爾一次次深入險境之后的脫險,如果不依賴于諸種巧合甚至奇跡的話,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
從拍攝角度來說,《辛德勒的名單》的拍攝機位與人物和場景保持著“客觀”的距離,使得觀眾可以把握全局,而《索爾之子》的拍攝機位通常緊隨索爾運動,鏡頭幾乎與他持平,時常極為貼近,由此營造出一種緊迫又疏離的感覺。這種視角與《辛德勒的名單》極為不同,它不再是一種有足夠適宜距離的觀看,“在這個被恐懼包圍的空間里,在這個距離和短暫的延綿中唯一可能的觀看,只能是那種目睹死亡后迅速俯視地面的拘束的觀看”[18]。這種逼仄的觀感從時間和空間上都渲染出了急迫和恐懼,正如普利莫·萊維所說,在集中營里,“我們不僅沒有時間害怕,甚至連恐懼的空間也沒有”[19]。如果說《辛德勒的名單》中的人物尚處于煉獄之中,那么《索爾之子》中的人物已落入地獄。
作為一部表現(xiàn)大屠殺的電影,《索爾之子》同樣無法回避表現(xiàn)問題。大屠殺的難于表現(xiàn)甚至不可表現(xiàn),使得迪迪-于貝爾曼將其稱為“黑洞”[20]。面對這一黑洞,最“正統(tǒng)”的表現(xiàn)策略就是“讓這個‘黑洞’變成‘圣人中的圣人’,一個不可靠近、無法接觸、難以想象、不可描繪的幽靈空間,獻給黑暗的王國”[21]。這就是一種禁止表現(xiàn)的策略,一種通過禁止表現(xiàn)而表現(xiàn)的策略。這一策略不僅為朗茲曼和列維納斯所共享,也在利奧塔的崇高美學(xué)、尤其是他對猶太抽象表現(xiàn)主義畫家紐曼的解讀中得到延續(xù)。在離大屠殺余震更近的德國,阿多諾也選擇了類似的策略,“把他觀察的‘完美的黑’優(yōu)先變成所謂‘激進’藝術(shù)的標簽”[22],并認為,這種“完美的黑”藝術(shù)是對大屠殺提出的一種可能的視覺回答[23]?!端鳡栔印芳壤^承又超越了這一模式,說其繼承,是因為它依舊秉持大屠殺本身不可直接表現(xiàn)的原則。影片以將近10秒靜默的黑暗開場,隨后轉(zhuǎn)入虛化的畫面,伴隨著呻吟、哨聲和腳步聲,最后的畫面也以一片如同黑暗般沉寂的叢林作結(jié)。另一方面,這又是一部充滿色彩的電影,影片“展現(xiàn)的這個地獄是有色彩的地獄:有剛剛死去的人的色彩,有索爾面孔的色彩(就像死了很久的人的顏色)……與此產(chǎn)生強烈對比的是1944年深秋森林里樺樹的綠色。而且不要忘記爐火中煤的黑色,當然還有被關(guān)閉的大門的黑色”[24]。在這里,黑色變成了色彩的一部分,導(dǎo)演正是通過這些色彩讓我們看到黑暗,迪迪-于貝爾曼更徹底地說,導(dǎo)演“在沉迷的‘黑洞’中做出一種光:做出一種光以看到黑洞,讓它能以可見的形式自我展開”[25]。如果說阿多諾或利奧塔所推崇的否定式表現(xiàn)是以黑暗或抽象(即不表現(xiàn))來表現(xiàn)不可表現(xiàn)之物的話,那么《索爾之子》似乎又多了一重否定,它以對黑暗的否定,也就是色彩和光,來讓我們看到黑暗,并將我們引向黑暗背后的不可見之物。這是一種進步,黑暗只有被看見才成其為黑暗,黑暗不能與不可見等同,恰恰相反,黑暗與光亮的區(qū)分已經(jīng)依賴于一種可見性。所以,要將黑暗引向其背后的不可見性,我們就需要先看到黑暗,而只有通過光,我們才能看見黑暗。落實到具體的藝術(shù)史,抽象表現(xiàn)主義等流派對于大屠殺的表現(xiàn)確實有其價值,然而過度的抽象已經(jīng)只能讓我們看到抽象而看不到黑暗,或者說我們只能看到抽象的黑暗,且必須依賴于解釋才能看到。隨著當代人與大屠殺歷史逐漸遠離,要真正看到這一黑暗越來越難,解釋也會變得越來越抽象和牽強。在這一背景下,我們確實需要以一種更直觀的方式看到黑暗,并透過黑暗看向其背后的不可見之物?!端鳡栔印返膶?dǎo)演正試圖做到這一點。
在影片中,黑暗在根本上當然指向大屠殺這一事件,但它同時也指向由奧斯維辛集中營五號焚尸爐的某位不知名的納粹特遣隊員在1944年8月拍攝的四張照片。他拍下了納粹焚燒尸體等畫面,成為了對納粹暴行的見證。由于是在萬分緊急的情況下拍攝的,照片在構(gòu)圖上不規(guī)整,清晰度也不高。但正因此,照片反映了拍照那一刻的緊急和恐懼,并且呈現(xiàn)出一種特殊的風格。例如,他在拍攝納粹在露天焚尸場焚燒尸體時是從門框后面偷拍的,畫面四周被門框和房間內(nèi)部的黑暗所籠罩,正中則是焚燒尸體的場景。這張照片直觀地反映出迪迪-于貝爾曼所說的“做出一種光”,照相機仿佛在黑暗的幕布中掀開一角,讓我們看到焚燒尸體的一幕,看到陽光下的黑暗。這幾張照片對于奈邁施啟發(fā)頗多,他把這一拍攝照片的情節(jié)直接放入電影中,更重要的是,它們也影響了電影的表現(xiàn)風格,電影對集中營的重現(xiàn)很大程度上來自這幾張照片,而電影傳遞出的那種危急和緊迫感,以及時不時的失焦和虛化,也很容易讓我們聯(lián)想到這些照片。
這幾張照片是反映納粹罪行最珍貴的證據(jù)之一,它們可以被視為最早的“見證”藝術(shù)。迪迪-于貝爾曼說,照片“給我們留下了雙重的證據(jù):黑暗的證據(jù),或者陰影的證據(jù),它建構(gòu)了一個封閉的死亡空間……在鏡頭的輔助下,實現(xiàn)了他特有的觀看權(quán)。此外,這也是一種光的證據(jù),這正是標準的攝影行動,讓納粹想要絕對消失的東西變得可見,讓世界的眼睛感到震驚”[26]。在這個意義上,圖像是有力量的,我們就此可以將其從被列維納斯貶低為偶像的定位中解救出來。圖像在這里不再是應(yīng)被禁止之物,恰恰相反,它是打破禁忌之物。當那位特遣隊員按下快門的一刻,他打破了集中營的禁忌,也以此抵抗并揭發(fā)納粹的謊言——那才是最虛偽的圖像?!端鳡栔印穼τ谶@四張照片風格的模仿,顯然也試圖展現(xiàn)這樣一種見證的訴求和圖像的力量,它很大程度上來自影像與觀眾建立的觸覺性關(guān)系。這種觸覺性關(guān)系既來自影像的質(zhì)感或“調(diào)性”,更來自視覺表現(xiàn)的內(nèi)容——索爾的追求,索爾的行動以及索爾的身體,尤其是那張蒼白、疲憊、麻木、驚恐,時刻讓人擔憂、時而又顯露出希望的面容。
影片虛化環(huán)境而迫近人物的表現(xiàn)風格,放大了人物的肉身性,而在影像建立的觸覺性關(guān)聯(lián)中,影像本身也具有了肉身性。正是這種表現(xiàn),將觀眾與影像的關(guān)系從一種主客體關(guān)系轉(zhuǎn)換成主體間的情感和倫理關(guān)系。在這個意義上,《索爾之子》的表現(xiàn)和列維納斯的思想并不沖突,而是相互契合。列維納斯對于圖像尤其是藝術(shù)中圖像的貶低,首先在于它隔絕了現(xiàn)實,尤其是隔絕了人與人之間的倫理關(guān)系,自成一體,成為一種冰冷的雕塑和偶像,而當圖像回歸真實和人性、與觀者建立倫理情感聯(lián)系時,它也就具有了生命力,變成一種倫理話語。在列維納斯那里,這種話語并非作為一種理性的媒介,而是作為一種感性的觸發(fā)和觸摸在自我和他者之間發(fā)生。面容的言說那種真誠的袒露和示意,就像“向他者致意,握手”[27],就像一種不含戒備的觸摸。我們在這種可觸的親近中才能接近那一個性化而不可取代的他者。所以列維納斯說:面容就是一種“肉身化的語言”[28]。面容和身體暴露了他人的脆弱,我們在觀看《索爾之子》時感受到的危急、緊迫和擔憂,很大程度上是由索爾的面容、身體和其他猶太受害者的身體所激起的。對于列維納斯的“面容”概念,不能拘泥于實際的面容來理解,身體的任何部分只要激起了人們的倫理情感,或者作為一種倫理話語表達自身,就可被視為“面容”。為此,列維納斯專門用瓦西里·格羅斯曼的小說《生活與命運》舉例,小說提到在盧比揚卡的監(jiān)獄中,囚徒們排成一條直線,彼此可以通過前面的人的頸部讀出他的感情和他悲苦中的希望[29]。此時頸部就是“面容”。影片中同樣有表現(xiàn)索爾頸部的畫面,在這部臺詞極少的電影中,我們不正是從索爾的臉、頸部和后背讀出他的驚恐、悲苦和希望嗎?索爾對于“兒子”的責任很大程度上不也正是由孩子那潔白稚嫩的身體所激起的嗎?他一直在小心翼翼地擦拭和呵護“兒子”的尸體,保持他的潔凈,想讓他一塵不染地下葬。
面容展露他人之脆弱,從而激起了我們對他人的擔憂和責任,反過來說,在面對面容時,我們也變得脆弱和易感(susceptible),因此才會隨時為他人揪心,被為他人的責任所感發(fā)、糾纏,成為他人的“人質(zhì)”,哪怕他們僅僅是影像中的他人?!八酥速|(zhì)”正是列維納斯晚期哲學(xué)中闡述的倫理主體。當《索爾之子》把我們變成這樣的主體時,電影也就變成了面容。
三、別樣的父性與希望
以上主要從表現(xiàn)或視覺呈現(xiàn)的角度分析《索爾之子》與列維納斯思想的關(guān)聯(lián),但二者之間更大的關(guān)聯(lián)在主題上。電影表現(xiàn)的主題——死亡、見證、幸存、責任、宗教、父子關(guān)系、希望和救贖等,恰恰也是列維納斯哲學(xué)中最重要的主題。影像表達的曖昧性和列維納斯思想的開放性,使對于二者的比較和解讀能夠拓展我們對這些議題的思考。
首先進入視野的當然是死亡問題。整部電影被死亡的陰影籠罩,這些特遣隊員每天與死者打交道,自己也隨時可能死去,而這個故事的核心,如迪迪-于貝爾曼所說,是拯救一個死者,一個已經(jīng)死去的孩子[30]。在這樣一個看似悖謬的行為中卻可以聽到西方文學(xué)經(jīng)典和傳統(tǒng)的回響,無論是《安提戈涅》還是《哈姆雷特》,其敘事核心或行動的主要動機都是拯救一個死者,使他可以瞑目或下葬。拯救死者的目的也在于拯救生者,生者必須為死者盡責,只有在拯救死者后生者才能獲得拯救。在這些作品中,生者都為死者所糾纏,成為不再能回應(yīng)的他者——死者——的人質(zhì)和替代,而他們盡責的方式就是使死者能夠瞑目或合乎尊嚴、禮儀和信仰地下葬?!端鳡栔印犯卑椎卣宫F(xiàn)了這一生者為死者盡責的過程,整個故事都圍繞索爾為“兒子”下葬展開。那么,索爾為什么要為“兒子”下葬?進一步說,索爾為什么需要通過這樣的方式獲得拯救?他要拯救的又是什么?
答案隱含在索爾的一句臺詞中。當索爾的隊友亞伯拉罕說“我們兩個會害死大家”時,索爾回答說:“我們已經(jīng)死了?!边@句話可以從許多角度解讀。首先,我們立即想到的是,面對集中營里非人的生活,大多數(shù)人生不如死,甚至存在萊維所謂的“活死人”,即完全沒有了生存意志、只是茍活著的人,在這個意義上,確實可以說集中營里很多人盡管還活著,但早已死了。其次,對于那些良知尚存的特遣隊員,“生不如死”的感覺可能更甚,因為他們除了是集中營的受害者之外,還是自己同胞的施害者。列維納斯在闡述死亡時指出,所有活人都應(yīng)當對死人負有一種幸存的負罪感,我對某個不再回應(yīng)的人的敬重,這已經(jīng)是一種幸存者的負罪感了[31]。在列維納斯看來,正是這種幸存者的負罪感顯明了人性[32],這種負罪感同時又會轉(zhuǎn)移到那些活著的鄰人——將死之人或會死之人的身上,幸存的負罪于是更切實地轉(zhuǎn)換成倫理。列維納斯的這一觀點無疑與其從納粹迫害中幸存的經(jīng)歷密切相關(guān),對于那些真正經(jīng)歷過大屠殺的幸存者,這種負罪感更為沉痛。作為幸存者的萊維如此描述這種感受:
我活著,代價也許是另一個人的死去;我活著,是取代了另一個人的位置;我活著,便篡奪了另一個人的生存權(quán),換言之,殺死了另一個人?!钤愕娜诵掖嫦聛恚簿褪钦f,那些最適應(yīng)環(huán)境的人;而那些最優(yōu)秀的人都死了。[33]
對于幸存者而言,負罪感不僅來自他人已經(jīng)死了而“我”還活著,更在于他人的死與“我”有關(guān),“我”在某種程度上導(dǎo)致了別人的死亡,是殺人者。萊維這樣幸存的受害者負罪感尚且如此強烈,對于那些“施害者”——特遣隊員來說,如果他們還有良知,負罪的痛苦更可想而知。他們要面對活人(納粹)的審判,可能哪一天上刑場的就是他們,“每個特遣隊的第一個任務(wù)便是焚燒他們前任的尸體”[34],更要面對死者的審判,索爾“始終是一個幸存的被審判者”[35]。在發(fā)現(xiàn)“兒子”之前,索爾已經(jīng)見過太多死人,日復(fù)一日地干著處理尸體的工作,這種麻木機械的狀態(tài)與“死人”相差不多。但“兒子”存活的奇跡哪怕僅僅持續(xù)了幾分鐘,也讓他希望重燃、良知復(fù)蘇,所以他才要為“兒子”下葬。這一下葬既是為了拯救“兒子”,更是為了拯救自己,而究其實,索爾想要拯救的是“人性”,是作為人的身份。
此外,索爾是一名猶太人,他尋回“人”的身份的過程也是尋回“猶太人”身份的過程,所以他才固執(zhí)地要找到猶太教士。為“兒子”下葬、尋找猶太教士、重塑猶太身份、重新“為人”的過程,本質(zhì)上是同一個過程。就此,我們可以為索爾看似非理性和荒誕的行動,賦予一種悲劇英雄的色彩和民族意識。納粹設(shè)置特遣隊的目的一方面在于他們需要這些人幫助他們管理集中營、提高效率,但另一方面,通過讓猶太人殘害猶太人,他們可以進一步瓦解猶太人的精神和信仰,證明猶太人是可以為了生存而不擇手段的“劣等種族”,“對于任何命運和羞辱都逆來順受,哪怕是滅絕他們自己”[36]。通過這樣的方式,納粹既要毀滅猶太人的身體,還要毀滅他們的精神。因此可以說,索爾的行動既是在通過個體另類的抗爭來尋回人性的尊嚴,也是在重塑已經(jīng)被踐踏得體無完膚的民族精神。在面對納粹的罪惡和特遣隊本身的罪惡時,索爾選擇了與隊友們不同的抵抗方式,如果說其他的特遣隊員試圖通過暴力越獄爭取自由,是一種面向未來的抵抗的話,索爾則選擇一種面向過去的抵抗。他要尋回猶太人的傳統(tǒng),找到猶太教士念祈禱文,讓“兒子”合乎猶太教儀式地下葬?!皟鹤印痹谀撤N意義上代表了所有被害的猶太人,讓“兒子”下葬,本意是要讓“兒子”與那些已經(jīng)葬身于萬人坑和焚尸爐的猶太人不一樣,與此同時,“兒子”的下葬和救贖,也是對那些已經(jīng)被屠殺和隨意掩埋的猶太人的救贖。尋回傳統(tǒng),也就尋回了猶太人的尊嚴、信仰和精神,那些包括索爾在內(nèi)的“已死之人”和“將死之人”也就重新有了靈魂的歸宿。盡管這一切恐怕都只是索爾的無意識行為,但毫無疑問,對于索爾而言,回歸自身的宗教和傳統(tǒng)、找到一個猶太教士就是唯一的希望和拯救,它至少可以同時拯救兩個“已死之人”:“索爾之子”和索爾本人。
諷刺的是,索爾的行動沒有成功,“兒子”最終未能下葬,尸體消失在河水中。這是一個富有深意的情節(jié),迪迪-于貝爾曼指出,這個故事正好與猶太人的民族領(lǐng)袖摩西的故事相反,后者是一個從水中被救出的孩子的故事[37],前者則是一個死去的孩子沉入水底的故事。這是一個反諷嗎?它象征了猶太人的命運?不過,希望并沒有在此處終結(jié),當索爾和隊員們逃到岸上時,他忽然看到了一個小男孩,這讓他第一次露出了笑容。這個小男孩就是“兒子”的幽靈嗎?他在索爾最無望的時候以一種幻覺的方式顯靈,帶給索爾安慰。后來的故事告訴我們,這不是“索爾之子”,而是一個波蘭小男孩,隨著他的來臨,索爾的死亡也終于來臨。又一次諷刺,電影似乎始終在希望和失望之間“玩弄”人物和觀眾。
索爾真的失敗了嗎?他畢竟把“兒子”帶出了集中營和焚尸爐,而且在“生前”最后一個鏡頭中面帶微笑。對于索爾的自我拯救和對“兒子”的拯救,我們無須以實際結(jié)果來判斷其是否成功,這一行動的發(fā)起本身已經(jīng)代表了一種承擔、一種自由、一種對于“可能性”的超逾,而且索爾從來沒有放棄這一行動,也沒有遲疑和退縮??梢哉f,這本身已經(jīng)是一種成功。通過行動,索爾為自己創(chuàng)造了一種“父子關(guān)系”,無論結(jié)局如何,這種關(guān)系已經(jīng)徹底地改變和升華了索爾,甚至使他獲得了希望和拯救。這不禁讓人想起列維納斯對于“父子關(guān)系”的闡述?!案缸雨P(guān)系”或“父性”(paternité)是列維納斯哲學(xué)中的重要概念,它指涉一種自我出離自身或超越自身的關(guān)系,通過生育創(chuàng)造的兒子既是又不是“我”,既來自又超離于“我”,由此帶來一種完全新異的自我與自身之關(guān)系。由于兒子的誕生,這種自我與自身的關(guān)系變成了自我與他者的關(guān)系。兒子作為來自“我”的他者,將“我”從自身的束縛中解放出來,為“我”帶來了一種真正未來的時間,也帶來了真正的希望。通過兒子,主體也戰(zhàn)勝了死亡,死亡不再是不可越過的,兒子作為新的生命、新的時間,實際上已經(jīng)代替“我”越過死亡。通過生育和兒子,自我不再是命中注定回歸自身的自我,自我變得異于自身[38]。隨著這種束縛的解除,自我變得自由了,“因此,自由的產(chǎn)生和時間的發(fā)生就不是根據(jù)因果的范疇,而是根據(jù)父親的范疇”[39]。
表面上看,索爾的情況與列維納斯對“父性”的闡述幾乎背道而馳。首先,這個“兒子”并不是通過生育、而是通過指認獲得的;其次,在影片中,“兒子”顯然不能代表未來和新的生命,恰恰相反,他已經(jīng)死去。那么,索爾如何從這一“父子”關(guān)系中獲得拯救和希望呢?我們或許可從列維納斯晚年對“父性”思想的修正中得到答案。在1979年為出版于三十多年前的《時間與他者》所寫的序言中,他對自己早年的“父性”概念做出反思,指出其時的“父性”依舊約束于親緣關(guān)系,或者局限于一種狹義的“生育”概念中,因此兒子所給出的可能性和超越性依然停留在父親、也就是主體或自我那里[40]。然而晚期列維納斯思考的是另外一種可能性:“非-漠然/非-無差別”(non-indifférence)的可能性。這個詞一語雙關(guān),國內(nèi)亦有學(xué)者將其翻譯為“雖異不疏”[41]。通過語義轉(zhuǎn)換,列維納斯逐漸將該詞從存在論層面的“非-無差別”轉(zhuǎn)換成倫理層面的“非-漠然”,并為其倫理學(xué)超越存在論的訴求助力。這種新的超逾的可能性,是“一種通過兒子超逾可能的可能性”,而且“這一非-漠然的超逾”“并不來自主導(dǎo)親緣關(guān)系的社會規(guī)則,卻很可能創(chuàng)立了這些規(guī)則”[42],換言之,此時來自兒子的超逾已經(jīng)不再依附于親緣關(guān)系。相反,父性、父子關(guān)系首先是倫理層面的,而非親緣層面、更非生理層面的,是倫理創(chuàng)立了親緣關(guān)系和社會規(guī)則,而非后者創(chuàng)立了前者。一種仁愛的親緣關(guān)系、一個友愛的社會,是非-漠然和為他者負責之倫理的結(jié)果而非前提。如果沒有倫理,親緣關(guān)系并不必然仁愛,社會也不必然友愛,兒子也不必然代表未來和希望。對于列維納斯和大多數(shù)人而言,一種沒有倫理的未來恐怕是毫無希望的。因此他說:“通過這一非-漠然,‘超逾可能’對自我而言才是可能的?!盵43]此時的超逾,不再依賴于生育和親緣關(guān)系,而是首要地依賴于非-漠然的倫理,親緣關(guān)系是有來由的,而倫理在列維納斯那里則是“無端的”(an-archic)?!盁o端”作為列維納斯晚期的常用術(shù)語,指示的正是為他者之責任的沒有緣由和無可回避。
這不正可以證明索爾的故事嗎?索爾“兒子”的到來并非基于生育,也不基于親緣關(guān)系,而恰恰基于對這個孩子的非-漠然、非無動于衷、非視而不見,而這是沒有緣由的。盡管這個孩子很快就死去了,但是索爾還是堅定地抱持著對于這個孩子和鄰人的無限責任,要為他下葬,并且絲毫不顧自身的安危。在為兒子下葬的責任面前,索爾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這一責任對他而言早已超越了生死,超逾了可能。若按照海德格爾的說法,把死亡理解為“最本己的無所關(guān)聯(lián)的、不可逾越的可能性”[44]——對于死亡的把握就是對于可能性的把握,把“向死而生”理解為朝向死亡而籌劃生命、把握可能性,那么索爾早已超逾了這種可能。他并非沒有籌劃,他一直在籌劃為“兒子”下葬,但這一籌劃的期限不是索爾個人的死亡,而是“為他人下葬”或“拯救”這一目標。同時,這一目標也指向回歸猶太傳統(tǒng)、猶太信仰、猶太人自己的譜系和時間。所以,索爾早已超逾了向死而生,也超逾了死亡。通過這一行動和這一倫理,索爾以個人的方式重新創(chuàng)立了社會的規(guī)則,重新接合了猶太人的譜系,重新回歸了猶太人的精神,也重新尋回了人性。在這一非-漠然的為他者下葬的行動中,與其說索爾秉承的是一種“父性”,不如說是一種“母性”。列維納斯在后期哲學(xué)中以“母性”闡述他的倫理學(xué):為他者之責任,就像妊娠中的母親一樣時刻為腹中的孩子所攪擾、撕裂,對其懷著無法回避的責任,這種無法回避就像身體的疼痛一樣無可逃遁。這種非-漠然的倫理“是被從自身撕裂……是一種母性,在同一中的他者的妊娠”[45]。就此也可以說,索爾抱持為他者的非-漠然和無限責任,“無端”地“懷上”了一個兒子/他者,這種生育已經(jīng)完全超越了作為親緣的父子關(guān)系。
迪迪-于貝爾曼評價道:“索爾全部的權(quán)威,是迎著這個世界及其殘酷性逆流而上,把所有的碎片創(chuàng)造成存在一個孩子,而他其實已經(jīng)死了。”[46]他的創(chuàng)造方式不是把兒子置于未來,而是置于過去,讓他以傳統(tǒng)的方式下葬,為他找到猶太人的譜系,讓他在向過去的回歸中獲得拯救、找到希望。在這部電影中,希望不再指向未來,而是指向過去,或者說是通過回歸過去而指向未來。以這樣的方式,索爾在極端的黑暗和災(zāi)難中,在對于猶太人之未來的滅絕中(古往今來,對未來的滅絕最簡單粗暴的方式就是滅絕孩子),將“未來的死去”轉(zhuǎn)變成了“死去的未來”。死去的未來在與過去的連結(jié)中變成了可以哀悼和禱告的未來,而在哀悼和禱告中,這一未來似乎又復(fù)活了。
注釋
[1][33][34][36] 普里莫·萊維:《被淹沒和被拯救的》,楊晨光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版,第38頁,第81—82頁,第38頁,第39頁。
[2][3][4][5][7][8] 麗莎·唐寧、莉比·薩克斯頓:《電影與倫理:被取消的沖突》,劉宇清譯,重慶大學(xué)出版社2019年版,第128頁,第131頁,第131頁,第140頁,第141頁,第141頁。
[6][38][39] 伊曼努爾·列維納斯:《時間與他者》,王嘉軍譯,長江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67頁,第87—88頁,第88頁。
[9] 尚-呂克·馬希翁(馬里翁):《視線的交錯》,張建華譯,(臺灣)基督教文藝出版社有限公司2010年版,第110頁。
[10] D. N. 羅多維克:《電影哲學(xué)中的倫理學(xué):卡維爾、德勒茲與列維納斯》,廖鴻飛譯,//www.sohu.com/a/273640493_252534. 引文略有改動。
[11] 麗莎·唐寧、莉比·薩克斯頓:《電影與倫理:被取消的沖突》,第144頁。引文略有改動。
[12][14][15] 李洋:《西方大屠殺電影的歷史及其倫理困境》,喬治·迪迪-于貝爾曼:《走出黑暗:寫給〈索爾之子〉》,李洋譯,廣西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73頁,第84頁,第84頁。
[13] Jonathan Romney, “Dead Man Walking”, //www.filmcomment.com/article/son-of-saul-lazlo-nemes-pro/.
[16][19] 轉(zhuǎn)引自喬治·迪迪-于貝爾曼:《走出黑暗:寫給〈索爾之子〉》,第17頁,第13頁。
[17][18][20][21][22][23][24][25][26][30][35][46] 喬治·迪迪-于貝爾曼:《走出黑暗:寫給〈索爾之子〉》,第15頁,第18頁,第6頁,第6頁,第6頁,第6—7頁,第8頁,第8頁,第8—9頁,第20頁,第30頁,第38頁。
[27] Emmanuel Lévinas, “Paul Celan, de l’être à l’autre”, Noms Propres, Montpellier: Fata Morgana, 1976, p. 52.
[28] 伊曼紐爾·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版,第190頁。
[29] Emmanuel Lévinas, “L’Autre Utopie et Justice”, Entre nous: essais sur le penser-à-l’autre, Paris: Grasset & Fasquelle, 1991, p. 244.
[31] 艾瑪紐埃爾·勒維納斯(列維納斯):《上帝·死亡和時間》,余中先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第9頁。
[32] 列維納斯:《哲學(xué),正義與愛》,鄧剛譯,高宣揚主編:《法蘭西思想評論》第三卷,同濟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第299—300頁。
[37] 摩西的名字在希伯來語中的意思是“從水里拉上來”。嬰兒摩西被裝在籃子里,漂流在水上,法老的女兒把他從水里救了出來,并且為他取了名字。
[40][42][43] 參見伊曼努爾·列維納斯:《時間與他者》“前言”,第lvi頁,第lvi頁,第lvi頁。
[41] 參見列維納斯:《論來到觀念的上帝》,王恒、王士盛譯,商務(wù)印書館2019年版,第26頁。
[44] 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慶節(jié)譯,熊偉校,陳嘉映修訂,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版,第288頁。
[45] Emmanuel Lévinas, Autrement qu’être ou au-delà de l’essence, The Hague: Martinus Nijhoff Publishers, 1978, p. 121.
《索爾之子》電影劇本
文/〔匈牙利〕拉茲洛·內(nèi)梅什、克拉拉·羅耶
譯/羅姣
內(nèi)景/外景,小樹林/更衣室/過道,早上
小樹林里
樹木。
和煦的陽光照耀在一個相貌約40歲的男人臉上,他走進的地方似乎是一片小樹林。
他叫索爾·奧斯蘭德。穿著白襯衫,外面套黑色夾克,上面有一串半隱半現(xiàn)的數(shù)字:B-7005。夾克背上畫著一個紅色的“X”。頭戴一頂平頂?shù)钠矫衩薄K呗纷藨B(tài)果決,步伐均勻,雙唇緊抿。周圍的樹木蔭遮了部分陽光,鳥兒在枝葉里歌唱。
他停頓片刻,掃視四周,瞥見周圍一些老年人脫下厚重的冬衣,坐在草地上。聽見孩子們要水喝的聲音。一個小男孩拿著水罐站在一旁。
樹枝的咔嚓聲,腳步聲。許多人的步履聲。殘言片語傳來,不同的嗓音和語言交織成持續(xù)不斷的嗡嗡聲。
索爾的身后,孩子們在玩耍。有人走向他,和他說話,他含糊地應(yīng)了些什么,扭過頭,繼續(xù)前行。
另外四個身為特遣隊員的犯人從索爾身旁走過。他們開始一起指揮平民們起身離開。平民們五人一行被集中起來,然后被驅(qū)趕上路。
三個士兵出現(xiàn)在一旁,等待著。
號令喝響,隊伍在一條滿是塵土的平緩斜坡道路上前進。
特遣隊員和平民隊伍同行,平民們拿著手提箱、包袱、罐子及其他物品。有些人還抱著孩子。我們只能瞥見其中部分人的面孔和衣著。這些面孔上寫著疲倦和些微的迷惘,多數(shù)人穿著深色的厚重衣服。
索爾的右手邊也有一大隊人在行走,悄無聲息。
索爾看向身側(cè)人群的方向,似乎在察看。他放慢腳步。其他人趕上來。一些人盯著他看。索爾沒有理睬。
隊伍停止前進。索爾面向他們,仍在默默地往前走。遠處,一些人脫下厚重的冬衣,坐到草地上。
索爾走進一群情緒激動的人中間,掃了一眼一側(cè)跪地哭泣的身影。
道路拐向一片開闊地,那里身穿灰色和綠色外套的被隔離人群指點著同一方向:一群忙亂的穿深色厚外套、拿著行李箱和包袱的人。
號令一再喝響,先講德語,接著用其他語種。
后景中,平民從一輛貨運火車的車廂里下來。遠處青煙升起。無數(shù)行李堆放在火車旁。腰彎背屈的老人被載上一輛卡車。卡車起動,越駛越近。另一輛卡車上裝載著個人物品。
特遣隊員們對德國人的命令做出反應(yīng),推搡人群前進,隊伍加快了行進節(jié)奏。
突然,索爾和他的特遣隊同伴停下腳步,摘掉帽子,低下頭。兩個納粹黨衛(wèi)軍軍官從他們身旁走過。
索爾繼續(xù)前行。
索爾加快腳步,走進一大群人中。
人群旁邊,老人們從一輛軍用卡車上下來。
他經(jīng)過一群正在脫衣服的人。
索爾走下通往一個地下大廳的臺階。
地下大廳(更衣室)
陽光漸暗,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黯淡的人造光源。人們從光源后進入大廳。
遠處一個黨衛(wèi)軍的聲音吸引了索爾身旁眾人的注意,這是一段長時間的、平靜的德語獨白。索爾一直站在地下大廳的側(cè)邊,注視著人們。他的臉上除了寫滿疲倦,再無其他表情。
聲音停止講話。索爾旁邊的人開始行動起來。身旁的一個男人,兩根手指擱在自己身穿的骯臟襯衫最上面的紐扣上,躊躇著。索爾看著男人,后者最終還是脫掉了襯衫。索爾俯身從地上拾起男人的衣服。他將更多的衣裳從地上拾起。放到一旁。一個穿著背上畫有紅叉的夾克的男人,在幫一個老婦解開披肩上的別針。他們身旁的其他人都在脫衣服。一個赤裸的女人從他身旁走過,躲到角落里。
周圍能聽到用不同語種說的寬慰話語,但只有零碎的詞句傳到他耳中,諸如“熱飯”、“快點”。
人群中的一個男人(畫外音,匈牙利語):你得記住編號。
索爾走到走廊的一角,站著不動。很快有其他穿白襯衫的男人加入他的行列。他們沒有交談。赤裸的人從他身旁經(jīng)過,沿走廊走去。我們看見一大群人從他旁邊走過,索爾仍然面無表情。聲音漸響——不同語種的發(fā)問,又漸漸減弱。
最后一個裸體者神色激動,被穿制服的人推搡到另一個大廳。
厚重的大門的關(guān)門聲。
穿制服的人離開。
索爾和其他穿白襯衫的人將掛在架子上的衣服取下來,扔到地上??藓奥暛h(huán)繞在他們周圍。
一個禿頂男人走到仍在從架子上收衣服的索爾身旁。禿頂男人低聲對索爾身邊一個30多歲的健壯男人——蘭德斯曼——說話。秀頂男人看向索爾。
禿頂男人(意第緒語):還有你。
索爾和蘭德斯曼一起離開。他們進入一段較窄小的走廊。哭喊聲更加響亮。蘭德斯曼打開右手邊的一扇門。他們走進去。已經(jīng)有另外幾個穿白襯衫的男人等候在那里,垂頭看地。
(切至)
內(nèi)景,火葬場,毒氣室/過道/坑道,白天
灰泥墻的毒氣室。人造光源垂掛在低矮的天花板上。
重型工業(yè)排風扇持續(xù)的低噪音還伴隨著回聲,隨后停了下來。
索爾機械地、緩慢地沖洗著地面,水管無序地指來指去,他表情專注。
后景里,人影迅速地來來往往。有人靠近索爾,向后拖拽重物,然后出畫。
索爾身旁的兩個男人似乎正在費力地拖拽下方的東西。索爾關(guān)掉水管,俯身。幫助那兩個男人。
兩個男人將東西抬走。
索爾周圍的身影行動越來越快,悄無聲息,似乎有看不見的恐懼和懲戒操控著他們。
下方傳來一聲低微的呻吟。
索爾尋找呻吟聲的來源。
他愣了一下。
一個淺頭發(fā)的男人向他走近。男人30歲,看上去卻有50歲,他叫赫希。穿著和索爾一樣。深陷的雙眼擔憂地看向下方呻吟聲的來源。赫希向畫面外的什么人招手示意。
另一個看上去擁有更大權(quán)力的囚犯走近。這是一個個頭矮小但健壯的年輕男人,將近30歲,是特遣隊的工頭,名叫費根鮑姆。他看向呻吟聲的來源,然后匆匆離開。
索爾看著赫希搬起一個深棕色頭發(fā)的少年發(fā)青的軀體。赫希把軀體搬到坑道的一角,放到另一個男人從更衣室搬來的長凳上。
索爾的目光追隨赫希。
后景里,幾十個囚犯在迅速完成他們的例行工作,無視彌留的少年。一些人在潑水,另一些人將重物搬進貨運電梯。-個穿著考究的男人走來走去,時而停下腳步,記錄信息,一個囚犯在協(xié)助他。幾個身穿綠色和灰色服裝的黨衛(wèi)軍守衛(wèi)全副武裝看守著他們。
在他們身后,費根鮑姆和一個穿白大褂的矮個子男人——名叫米克洛斯的猶太醫(yī)生——一起走了回來??拷丝?,白大褂上污漬斑斑。米克洛斯走向長凳,索爾走近他們。長凳上躺著一個12歲左右的男孩。米克洛斯雙眼疲憊地注視男孩。
他還未來得及將手放到男孩身體上,身后已經(jīng)來了一個高個子的黨衛(wèi)軍醫(yī)生,白色的醫(yī)生袍套在黨衛(wèi)軍制服外。米克洛斯讓到一旁。他小聲說話,用的是帶匈牙利口音的德語。
米克洛斯(德語):還有呼吸。
黨衛(wèi)軍醫(yī)生從口袋里掏出聽診器,冷淡地給男孩檢查。他示意猶太醫(yī)生摸男孩的喉嚨。
在后面干活的特遣隊員們稍微放慢了動作,有些人似乎還在偷瞄這邊的情景。
黨衛(wèi)軍醫(yī)生將戴著手套的手放到男孩嘴上。米克洛斯抬頭看黨衛(wèi)軍醫(yī)生。手又挪上去覆住男孩的鼻子。
呻吟聲停止了。
黨衛(wèi)軍醫(yī)生對米克洛斯耳語。
身后催促加快工作進程的號令喝響。
一個黨衛(wèi)軍守衛(wèi)走近聚集的幾人。
黨衛(wèi)軍守衛(wèi)一(德語,對赫希):回去干活,快點!
他揚起棍子,不過赫希已經(jīng)迅速回到了毒氣室。守衛(wèi)于是轉(zhuǎn)向索爾,后者回去繼續(xù)干活。
黨衛(wèi)軍醫(yī)生脫下手套,放回口袋。他環(huán)視四周,漠然地注視加緊干活的特遣隊員們。他陷入思緒,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剛才的事故,離開。
索爾回頭看著這一幕,然后走向長凳。目光直盯盯地望著男孩。
米克洛斯走了回來。
米克洛斯(德語):我以前只碰到過一次這種情形,不久前的一個女孩。
他看著費根鮑姆。費根鮑姆保持沉默,等待指令。在他們后面,索爾已經(jīng)離得很近。
米克洛斯(德語,對費根鮑姆):他吩咐尸檢。把它搬到解剖室去,好嗎?
米克洛斯離開。
費根鮑姆嘆了口氣,走近長凳。索爾站到了他前面,嘗試用意第緒語說話。
索爾(蹩腳的意第緒語):我來干。
索爾背對費根鮑姆,抓住尸體。費根鮑姆站在他的前面——看著索爾。
費根鮑姆(意第緒語):他是你的什么人?
索爾沒有回答,抱著尸體進入走廊。
(切至)
內(nèi)景,火葬場,坑道/地下樓梯/地面走廊,白天
索爾抱著尸體,仿佛他仍然活著。男孩的臉對著他的胸口。
(切至)
內(nèi)景,火葬場,解剖室,白天
索爾抱著沒有生命的軀體進入解剖室,停下腳步。
解剖室的一側(cè)有一扇小小的窗戶,還有一扇門連通另一個房間,里面似乎有身影不時走動。
猶太醫(yī)生米克洛斯站在房中間,正在檢查污漬斑斑的手術(shù)石臺上一具剖開的尸體的內(nèi)臟。他的助手——一名特遣隊的囚犯——站在他身旁做記錄。
米克洛斯匆匆抬眼一瞥索爾,向他示意房間一側(cè)的長凳??梢钥匆姼魃t(yī)療器械放在長凳旁邊。
看見這些器械,索爾似乎身體一僵。
米克洛斯(德語):就放在那邊。
索爾沒有動。
米克洛斯(德語):就放在那邊??禳c。
索爾看著醫(yī)生。
索爾(匈牙利語,猶豫地):醫(yī)生……如果可以的話……
米克洛斯看著索爾。
米克洛斯(匈牙利語):你是匈牙利人?我以前不知道。
他繼續(xù)解剖尸體。
助手走向索爾,從他手里接過尸體,搬到長凳上。
索爾跟著尸體走向長凳。
助手盯著索爾看了一眼,然后回到手術(shù)臺。
米克洛斯(匈牙利語):你從哪里來的?
索爾(匈牙利語):烏日哥羅德。
稍頓。
索爾(匈牙利語,低聲):醫(yī)生,請不要解剖這個孩子。
米克洛斯抬頭,放下解剖工具。
米克洛斯(匈牙利語,低聲,嘲諷地):要不然我能怎么做?
索爾(匈牙利語,低聲):讓它保持原樣,至少在幾個小時內(nèi)。
米克洛斯懷疑地看看他。再看看那個男孩。他來到長凳旁。
米克洛斯(匈牙利語):不行。
索爾一動不動,看著米克洛斯。
米克洛斯(匈牙利語,低聲):他是你的親人?
索爾猶豫一下。點頭。
米克洛斯(匈牙利語,低聲):即便如此,你也不需要它。
他稍頓一下,看向身后另一間屋里的身影。
索爾(匈牙利語,低聲):但是你們這些人需要。
米克洛斯(匈牙利語,低聲):我和你一樣只是個囚犯。
米克洛斯看著索爾。索爾回視他,面無表情,但是沒有別開目光。米克洛斯向前傾身,注視尸體。
米克洛斯(匈牙利語,低聲):吃飯時間我讓你獨處五分鐘。不過最終它會和其他尸體一起燒掉。
索爾再度點頭,但沒有從長凳旁離開。他仔細觀察男孩的臉。
米克洛斯扔了一條床單在尸體上。索爾將尸體罩好。
米克洛斯(匈牙利語):你叫什么?
索爾:奧斯蘭德。
稍頓。
索爾:索爾。
醫(yī)生沒怎么在意。索爾最終還是離開了解剖室。
(切至)
內(nèi)景,火葬場,地下坑道/毒氣室,白天
索爾回到坑道。
特遣隊員們?nèi)栽谫M根鮑姆的監(jiān)督下忙碌。兩個守衛(wèi)站在一側(cè)說話。
費根鮑姆抬頭看索爾。
索爾(蹩腳的意第緒語):從哪里……來的?
費根鮑姆(意第緒語):什么?
索爾(蹩腳的意第緒語):最近一次……運送?匈牙利?
費根鮑姆(意第緒語):回去干活!
索爾走向毒氣室的門口。室內(nèi),赫希和另一個特遣隊的囚犯在清理地板。
索爾跪下擦洗地板。
索爾(蹩腳的意第緒語):匈牙利人?
赫希(意第緒語):誰?
索爾(蹩腳的意第緒語):最近一次運送?
赫希(意第緒語):不是。也許是吧。
旁邊的另一個囚犯插話。
囚犯(意第緒語):另外一個集中營。
費根鮑姆失去了耐性,他朝索爾走了幾步,抬手做了個威脅的動作。
但動作氣勢戛然而止,費根鮑姆停住。索爾抬頭看見一張嚴肅的面孔和居高臨下的目光。這是亞伯拉罕·瓦斯扎斯基。
費根鮑姆轉(zhuǎn)身離開。
亞伯拉罕來到索爾身旁,屈膝跪地。開始擦地,看著索爾。
(切至)
內(nèi)景,火葬場,坑道,白天,稍后
索爾和亞伯拉罕站在電梯前,清空的電梯降落。
他們開始把尸體堆進電梯里。兩人對視一眼。
后景里,特遣隊員關(guān)上了坑道連接更衣室和毒氣室的門。
一個又高又壯、年約30歲的猶太囚頭長,從電梯旁邊的樓梯走下來檢査工作情況,他叫埃利澤·比德曼。手上用一根卷煙輕輕敲打著一個漂亮的錫盒。臂上佩戴袖章,上面有藍色“大衛(wèi)之星”裝飾并繡著黑色的“囚頭長”字樣。
他朝亞伯拉罕點點頭,走向關(guān)閉的門口,其他特遣隊員們在那里等著他。亞伯拉罕跟上比德曼。
索爾跟上亞伯拉罕。亞伯拉罕驚訝地注視索爾。
索爾(匈牙利語,悄聲):我?guī)湍恪?/p>
亞伯拉罕走到門口的比德曼身旁。他們開始悄聲談話。門的另一邊傳來雜沓的腳步聲。所有人在門口等待著,盯著地面。
一個守衛(wèi)打開門。
亞伯拉罕走進門。索爾跟進去。
亞伯拉罕(匈牙利語,悄聲):別惦記吃的。只要那些金光閃亮的。
(切至)
內(nèi)景,火葬場,更衣室/過道/出口區(qū)域,白天
索爾和亞伯拉罕低頭走進更衣室。比德曼在門口停下,和守衛(wèi)交談。
一些人己經(jīng)開始忙著把架子上的衣服拿下來。他們將所有東西都扔到大廳中央。
另一些囚犯從地上堆放的小件行李中找出個人物品,分門別類。
一些人將找到的吃食放進自己口袋里。
索爾和亞伯拉罕拿起幾件衣服,檢查完畢,扔到地上。
索爾離開亞伯拉罕,走到一角,那里有扔得滿地的文檔。
他屈膝跪地。地上各色文件、照片、證件匯集在一起。索爾假裝整理東西,翻看照片。
后景里,特遣隊的一個隊員頭上挨了一記打。
索爾飛快地瀏覽著各種單人照和家庭合影。
19歲的囚犯揚克爾身穿黑色大衣,停在他身旁。
揚克爾拿走索爾手上的一疊東西,從半敞的門口走出房間,走到出口區(qū)域,那里放著一個爐子。索爾盯住揚克爾,后者走向爐火映照下的一個黑色人影。這是弗蘭克爾,他正在把文件扔進爐子里。
索爾一動不動地盯著弗蘭克爾。
一個囚頭向索爾走來,臂上戴著黑袖章,上面有白線繡的“囚頭”字樣。
索爾重新拿起一疊文件,站起來,離開更衣室,走向出口區(qū)域。
出口區(qū)域內(nèi)
出口區(qū)域內(nèi)滿地都是一捆捆的衣服。囚犯們將衣服搬到外面。
索爾碰見了正往回走向更衣室的揚克爾。揚克爾攔住他。
揚克爾(匈牙利語):這些給我。
揚克爾接過索爾手里的一疊文件。
索爾沒有停下來,繼續(xù)向弗蘭克爾走去。揚克爾跟在他后面。
揚克爾(匈牙利語):瞧見我的褲子沒有?
在他的大衣下可以看見一條紅色的一戰(zhàn)時期的騎兵褲。
揚克爾(匈牙利語):它比我還老!
他笑著向索爾展示自己的褲子。
揚克爾(匈牙利語):我已經(jīng)在這里待了四個月,你得聽我的!
索爾沒有回答。
揚克爾(意第緒語):你和我,我們一直在這里,像一家人一樣。(語氣改變)去洗干凈,你臭死了。
索爾走向爐子旁的弗蘭克爾。
弗蘭克爾40歲出頭,拿著一根鐵棒,扒拉著火里的文件。照片、護照、身份證件消失在火焰中。他嘴里一直念念有詞。
揚克爾跟在索爾后面。
弗蘭克爾(意第緒語,對揚克爾,溫和地):冷靜。
毒氣室里傳來痛苦的哭喊聲。
揚克爾不再說話,離開了房間。
索爾(蹩腳的意第緒語):拉比,有個人。我想……埋葬。
弗蘭克爾停下來,認真地看著他。
弗蘭克爾(意第緒語):埋葬?念禱文就好。
索爾(蹩腳的意第緒語,悄聲):我有尸體。幫幫我。
亞伯拉罕來到了出口區(qū)域,謹慎地在堆放在出口旁的一捆捆衣服里翻找。
一個波蘭囚頭走向爐子。他也戴著繡有白色“囚頭”字樣的黑袖章。
弗蘭克爾(意第緒語):處理掉。你知道禱文嗎?
索爾搖頭。
弗蘭克爾(意第緒語):我來念禱文。他叫什么名字?
索爾保持沉默。
弗蘭克爾(意第緒語):我們能做的僅此而已。
索爾(蹩腳的意第緒語,憤怒地):這不夠。
波蘭囚頭注意到亞伯拉罕。
波蘭囚頭(德語):你在我的隊里干什么?
索爾注視這一場景。波蘭囚頭轉(zhuǎn)向索爾。
波蘭囚頭(德語,對索爾):還有你。
索爾(德語):一個活……
黨衛(wèi)軍守衛(wèi)二(德語):一個活?你不會說德語嗎,蠢豬?
他氣勢洶洶地看著索爾。
稍頓。索爾看了弗蘭克爾一眼。
比德曼向他們走來。
比德曼(德語):什么事?
波蘭囚頭(德語):他們不隸屬這里。
比德曼拉走囚頭,走向出口。
比德曼(德語):我派他們到這里來幫忙。
波蘭囚頭(德語):我不需要他們幫忙。這是我的分遣隊。
比德曼(德語):我是囚頭長。
波蘭囚頭(波蘭語):你這只猶太鼠。
比德曼照著波蘭囚頭的面門就是一拳。波蘭囚頭仰面摔倒在地。
比德曼轉(zhuǎn)身走向門口,索爾和亞伯拉罕跟在他身后。
(切至)
內(nèi)景,火葬場,坑道,白天
三人穿過坑道。比德曼神色緊繃。
亞伯拉罕憂心忡忡地看著比德曼。
亞伯拉罕(意第緒語):他能感覺到快輪到我們了。
比德曼(意第緒語):這不意外。
他們走到電梯旁的角落。這時有幾個人向掛防毒面具的架子走來,于是他們轉(zhuǎn)到一個更陰暗的角落。
亞伯拉罕小心翼翼地遞給比德曼幾件金飾。
比德曼(意第緒語):不多。他呢?
亞伯拉罕看著索爾。
索爾(匈牙利語,對亞伯拉罕):我什么也沒有。
比德曼看看亞伯拉罕,離開。
費根鮑姆出現(xiàn)在他們身后,擦著臉上的汗。
費根鮑姆(意第緒語):給我弄到紙沒有?
亞伯拉罕(意第緒語):沒有。
費根鮑姆(意第緒語,有些失望):那就走吧。
比德曼點點頭。索爾和亞伯拉罕跟在費根鮑姆后面。
(切至)
內(nèi)景,火葬場,坑道/過道/狹窄的走廊,白天
索爾在毒氣室的門口,他和其他囚犯一起等待著。
低聲的痛苦哭叫傳來。特遣隊員們看上去筋疲力盡,一個個汗津津的。一個男人忙著清理手上的污泥和油垢,但是成效甚微。
一個男人聲音極低地自言自語,似乎在禱告。
過了一會兒,索爾靠近亞伯拉罕。
索爾(匈牙利語,低聲):我需要你的幫助。
亞伯拉罕沒有回答。
門后的哭喊聲越來越弱。索爾停住,垂下頭。
索爾(匈牙利語,低聲):我需要另找一個拉比。
亞伯拉罕用奇怪的目光看著他。
亞伯拉罕(匈牙利語):你?拉比?
索爾沒有回答。
索爾坐到地上,一時不知道說什么。
亞伯拉罕(匈牙利語,低聲):爐子旁的那個,不行嗎?
排風扇的噪音響起。
亞伯拉罕(匈牙利語,低聲):拉比不會將你從恐懼中解救出來。
索爾看著亞伯拉罕。在亞伯拉罕冷峻的面容后,索爾看到了一絲同情。
亞伯拉罕的目光已經(jīng)投向了從半明半暗處走出來的一個黨衛(wèi)軍軍官。軍官徑直走向鑲嵌玻璃的厚重房門,透過玻璃看了片刻。
黨衛(wèi)軍軍官(德語):完事了。
亞伯拉罕抓住索爾的手,將他拉起來。
后景里,守衛(wèi)在打開房門。在他們周圍,特遣隊員們在囚頭的鼓動下聚集起來。
一些人戴著防毒面具拖出來第一批尸體,將尸體拖拽到走廊上。
亞伯拉罕(匈牙利語,低聲):聽說過“背教者”嗎?
索爾搖搖頭。
赫希開始留意他們的對話。
亞伯拉罕(匈牙利語,低聲):希臘人。聽說他以前是個拉比。你找拉比干什么?
索爾(匈牙利語,低聲):在哪個分遣隊?
亞伯拉罕(匈牙利語,低聲):在外面。米特克的分遣隊。
三人走進毒氣室。
索爾(匈牙利語,低聲):米特克?
亞伯拉罕(匈牙利語,低聲):就是那個波蘭小人。
黨衛(wèi)軍守衛(wèi)二(德語,高聲叫喊):快點!
索爾拖出一具尸體,拉到電梯旁。他往回走,亞伯拉罕和赫希與他同行。
索爾(匈牙利語,低聲):那個希臘人長什么樣?
亞伯拉罕(匈牙利語):我不知道。
赫希插話。
赫希(意第緒語,低聲,比劃著):我認識他。他有兩塊疤,在每一邊臉上。
索爾(匈牙利語,低聲):他兩邊臉頰上各有一塊疤。
亞伯拉罕(匈牙利語,低聲):他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索爾和亞伯拉罕又拖出來兩具尸體。同樣的路線。
索爾:“背教者”?
在返回毒氣室的路上,亞伯拉罕注意到比德曼。
赫希(意第緒語):被上帝做了標記的人。
亞伯拉罕(意第緒語,低聲):迷信。
索爾(匈牙利語,低聲):我要和他談?wù)劇?/p>
亞伯拉罕(匈牙利語,低聲):別說了。
亞伯拉罕走向比德曼。
索爾突然停止干活,他看著兩人。
一個荷蘭黨衛(wèi)軍守衛(wèi)用棍子抽在他臉上。他的鼻子開始流血。
荷蘭黨衛(wèi)軍守衛(wèi)(德語):走!搬尸體!
索爾擦掉鼻血。他抓住一具尸體,和別人一起抬到電梯旁。
索爾沒有返回毒氣室,他追上亞伯拉罕和比德曼,兩人正走向通往出口區(qū)域的狹窄走廊。
亞伯拉罕(意第緒語,低聲):加拿大營有一個女人。她有一個包裹給我們。你能派人去取嗎?
比德曼(意第緒語):兩天后。
亞伯拉罕(意第緒語,低聲):我們沒有幾天時間了。他們已經(jīng)開始給我們列名單了。
比德曼目光冷厲地看著亞伯拉罕。
比德曼(意第緒語):誰告訴你的?
亞伯拉罕(意第緒語):我的人。在辦公室。
沉默。
比德曼(意第緒語,低聲):我們先拍下那些照片。
亞伯拉罕僵住不動。
亞伯拉罕(意第緒語,低聲):什么照片,埃利?我們沒有時間做這個。輪到我們了。
稍頓。
比德曼(意第緒語,低聲):你覺得你有本事把這兒炸了?
亞伯拉罕(意第緒語,低聲):你的照片不會帶來軍隊解救我們。
稍頓。
比德曼(意第緒語,低聲):給我找個鎖匠。
索爾(蹩腳的意第緒語,低聲):我來干。
亞伯拉罕(匈牙利語,低聲,吃驚地):干什么?
索爾(匈牙利語,低聲):他想讓人干的事。
比德曼(意第緒語,低聲):他在說什么?
索爾(匈牙利語,低聲,對亞伯拉罕):告訴他。
亞伯拉罕猶豫。
亞伯拉罕(匈牙利語,低聲):你根本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索爾(匈牙利語,低聲):我必須到外邊去。
亞伯拉罕(匈牙利語):可他要找的是鎖匠,不是你。
比德曼(意第緒語,低聲,對索爾):你會說意第緒語嗎?
亞伯拉罕看著索爾。
亞伯拉罕(意第緒語,低聲):不太會。
索爾(匈牙利語,低聲):告訴他我是鐘表匠。我能干鎖匠的活。
亞伯拉罕不情不愿地翻譯。
比德曼(意第緒語,低聲,對索爾):跟我來。
亞伯拉罕拽住索爾的胳膊。
亞伯拉罕(匈牙利語,低聲):如果你去了,一切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索爾沒有理會亞伯拉罕,跟著比德曼進入人群擁擠的坑道。
(切至)
內(nèi)景/外景,火葬場,院子/火葬場大門/曠地,白天
索爾跟著比德曼出到院子里,沐浴在炫目的陽光下。
周圍充滿了聲響、噪音,仿佛置身于繁忙的工業(yè)區(qū)。
比德曼(德語,對守衛(wèi)):他和我一起的。
比德曼朝一個穿條紋褲的年青男人揮手,后者拎著一個木箱向他們疾步走來。他叫卡茨。
三人穿過院子,后面跟著一個守衛(wèi)。
附近的小樹林里,一批新來的平民正等待著進入地下。
三人在有兩個守衛(wèi)站崗的大門口停下。
比德曼(德語,對守衛(wèi)):他們和我一起的。
三人沿著柵欄走。曠地上升起青煙。
(切至)
內(nèi)景/外景,火葬場的側(cè)翼,門/曠地,白天
走出大門,他們沿著火葬場的木柵欄走到建筑的側(cè)翼,來到一扇門前。
他們進門,來到一條昏暗狹窄的走廊上。
索爾透過門口往外看,望向他們前方曠地旁邊的小樹林。
一股灰白色的濃煙從那里的地上升起。
另一特遣隊的隊員們在周圍東奔西跑。
比德曼從口袋里掏出一條金手鏈和兩張通行證。
比德曼(意第緒語,對索爾):如果有囚頭出現(xiàn)就給他。
索爾將手鏈塞進鞋子里。
索爾(蹩腳的意第緒語):米特克的分遣隊?
比德曼(意第緒語,緊張地):什么?
卡茨(意第緒語):我們要他干什么?
比德曼(意第緒語):他把風。
索爾走近門口,注視著那一場景,他看得越來越清楚,這些人正在一個深坑里焚燒尸體。一個穿著臟衣服的黨衛(wèi)軍軍官跑上跑下。
年約20歲、金色頭發(fā)的波蘭囚頭長,米特克——手拿一根棍子朝他們走來。他的夾克外面戴著一個黑三角。
比德曼(意第緒語):在這里等著。
比德曼走出樓,走向米特克。倆人似乎都看對方不順眼,氣氛緊張。
索爾(蹩腳的意第緒語,對卡茨):那是誰?
卡茨(意第緒語):閉嘴。
遠處,一個汗流浹背的黨衛(wèi)軍守衛(wèi)在曠地那里。
黨衛(wèi)軍守衛(wèi)(德語,叫喊):煙太多了!
囚徒們拖動尸體。
能見度越來越差。一旁的守衛(wèi)已經(jīng)被煙霧淹沒,周圍的人都只剩影子。
濃煙中傳來波蘭囚頭米特克激動的叫嚷聲。他在用波蘭語咒罵。
卡茨(意第緒語):該死的米特克。
卡茨打開木頭箱子,轉(zhuǎn)向索爾,遞給他一把螺絲刀。
卡茨(意第緒語):把門修好,但是要留點兒神。明白嗎?你負責望風。
他示意門上需要用到螺絲刀的位置,然后往里面去,消失不見。
索爾環(huán)視四周,再回頭看門。他開始拆卸門上的大鎖,同時不斷往曠地看,像哨兵一樣。
曠地上,一陣輕風吹散了煙霧,一切變得清晰起來:激動的囚頭,在陽光下焚燒尸體的特遣隊囚犯。
在陰暗處,卡茨跪在地上,裝配從箱子里取出的設(shè)備。那是一架自制的照相機。
索爾退回來,回頭看向曠地。
遠處,比德曼在往索爾的方向看,很快他又被再度彌漫的煙霧吞沒。
索爾轉(zhuǎn)向門,完成拆鎖工作。
索爾(蹩腳的意第緒語,低聲):你……好了嗎?
沒有回答。
索爾回頭看向曠地。
更遠處,囚頭米特克一動不動地站著。他在和一個德國軍官說話。
曠地的另一邊,一個黨衛(wèi)軍守衛(wèi)走進煙霧里。
里面,卡茨將相機對準曠地。他在等待煙霧消散。
索爾回頭看曠地。比德曼已經(jīng)消失不見。
目光所及只有煙霧。
寂靜。所有聲音都消失了。
他沖到房子里面。
他一把從卡茨手中奪過相機,后者吃驚地看著他。
卡茨(意第緒語):怎么回事?
索爾(意第緒語,低聲):你……出來。
索爾把相機藏到房子的排水槽里。
卡茨走出來,拽住索爾的襯衫。
索爾把卡茨推開。
煙霧將索爾淹沒。
他身后響起一個聲音。
黨衛(wèi)軍軍官(德語):不許動。
索爾身后有人用手槍頂住他的脖子。
兩個德國黨衛(wèi)軍守衛(wèi)沖進屋內(nèi)。
索爾(德語):修鎖工。修鎖工。
周圍的煙霧開始消散。
從房子里面?zhèn)鱽砺曇簟?/p>
黨衛(wèi)軍軍官搜索爾的身,并檢查了他的修鎖工作。
索爾被推到社。他摔倒,一動不動。
卡茨被帶了出來,他的箱子被翻轉(zhuǎn),所有工具傾倒在地上。
第一個軍官威脅地對卡茨說話。卡茨沒有回答,只是搖頭。他看了索爾一眼。
索爾奉命站起來。
黨衛(wèi)軍軍官走過來。他們把卡茨推抵在門上。
黨衛(wèi)軍軍官(德語):你們來把活干完!
索爾走到倒扣的箱子前,收拾工具??ù捏@魂不定地開始修理門鎖。
穿臟衣服的黨衛(wèi)軍軍官(德語):到這兒來!
黨衛(wèi)軍守衛(wèi)和軍官都向他走去。
索爾能看見特遣隊員們被集中在冒煙的地面旁邊。
索爾看向比德曼。比德曼站在穿臟衣服的黨衛(wèi)軍軍官身旁,瞥了他一眼,神色緊繃。
引擎的轟鳴聲突響。兩輛卡車進入曠地,后面跟著一隊新的特遣隊囚犯。
囚頭長米特克開始集合他的人員。
米特克(德語,叫喊):集合!
索爾將卡茨留在身后,向米特克的隊伍走去。
他加入了剛剛集中的隊伍里。一些囚犯穿著條紋衫,一些穿著普通的襯衫,還有一些穿著后背畫有大紅叉的夾克。
索爾小心翼翼地打量周圍人的面容。他對身旁一個面色黧黑的人說話。
索爾(鱉腳的意第緒語):希臘拉比?
面色黧黑的人似乎聽不懂索爾說的話。
在一個黨衛(wèi)軍守衛(wèi)的監(jiān)視下,眾人爬上一輛敞篷卡車的后車廂。一塊厚帆布遮蓋著車上的裝載物,眾人只能站在車廂邊緣。
聽見遠處傳來的小提琴聲,索爾機械地微微轉(zhuǎn)了一下頭。其他人和他動作一樣。
卡車引擎發(fā)動時,琴聲停止。
(切至)
外景,森林,卡車,白天
曠地被留在身后,在柔和的秋光中,在晴朗的天空下,卡車進入一片靜謐的森林。
男人們站在一起,一個緊貼著一個。索爾閉眼片刻。
一個黨衛(wèi)軍守衛(wèi)用棍子頂著索爾的肋骨推他。索爾回頭看守衛(wèi)。一個藍眼睛的年輕男人若無其事地回看他。
索爾看著行駛在他們后面的卡車,上面載滿囚犯。人群中站著一個男人,兩只耳朵下方的面頰上都有泛紅的疤痕。這是那位背教者。
(切至)
外景,“骨灰”河和森林,白天
索爾往河里拋灑骨灰。
在他身后,許多囚徒正在將大量的骨灰卸載到手推車上,推到河邊。在他周圍,男人們用鐵鏟鏟起骨灰拋進河里。厚帆布鋪在他們腳下,以免骨灰灑落在地上。
鐵鏟有規(guī)律地插入骨灰,揚起到空中,骨灰立即形成一層厚厚的灰色塵幕,隨后落在打著小漩渦的水面上。不過幾秒鐘,湍急的水流就帶走了骨灰。各處不時響起幾聲咳嗽。
索爾環(huán)視四周。他看見那位背教者正在稍遠一些的河邊勤勉地干活。
索爾雙腳泡在水里,他設(shè)法和另一個囚犯換了位置,從而能和一直悶聲不吭的背教者站在一起。背教者目光冷峻,嘴唇緊抿,往河里拋灑著骨灰。
索爾雙腳一直泡在水里干活。他注視背教者。
索爾(蹩腳的意第緒語,壓低聲音,激動地):你是……“背教者”?
對方仿佛沒有聽見,繼續(xù)干活。索爾再接再厲。
索爾(蹩腳的意第緒語,低聲):我需要你……為一個死者。
他期待著回應(yīng)。
索爾(整腳的意第緒語,低聲):你聽明白了嗎?
最后的字眼被一個守衛(wèi)突如其來的暴喝掩蓋。
索爾小心翼翼地回頭看。
持械的黨衛(wèi)軍守衛(wèi)監(jiān)視著他們的活動,在一側(cè)有幾個黨衛(wèi)軍軍官聚集在一起。
米特克和一個囚頭在督工。
后面,一個特遣隊囚犯將一些骨灰灑落在地上。
米特克(德語,叫嚷):你要把它舔干凈!
米特克揚起手中的木棍,開始抽打那個囚犯。
囚犯趕忙鏟起地上的土,將骨灰混著泥土,一起拋進河里。
索爾(蹩腳的意第緒語,低聲):死了的孩子。
背教者搖頭做出制止的姿勢。他繼續(xù)干活。
索爾注視背教者,后者一直機械地干著自己的活,在淺水區(qū)里來來去去。索爾突然從他手里奪過鐵鏟。
索爾(蹩腳的意第緒語):你是一個拉比。
背教者臉色變得蒼白。他第一次看向索爾。
索爾(蹩腳的意第緒語):米特克知道你是一個拉比嗎?
背教者一動不動地站著,恍如遭遇雷擊。
索爾(蹩腳的意第緒語):主祝福你……
索爾將鐵鏟扔到河里。
背教者面無表情,往河里走去,河水很快漫過了他的肩膀。
索爾一開始極其吃驚,終于他也將鐵鏟丟到地上,下到水里。他朝溺水的人游去。
身后,黨衛(wèi)軍守衛(wèi)們開始大喊大叫。他們朝河里的兩人開槍射擊。
一個囚犯跑去幫他們。他被射中,倒在水里。
索爾游到了背教者身邊,用胳膊將他的頭托出水面。但是背教者拼命掙扎,似乎想掙脫開來,自溺而亡。
兩個腦袋消失在水下一小會兒。索爾的頭再度浮出,帶著幾乎不省人事的背教者往岸邊游。
一個高個子黨衛(wèi)軍軍官出現(xiàn)在岸邊,他叫布施。
布施(德語,叫喊):停火!?;?!
索爾將背教者拖上河岸。男人的雙眼慢慢恢復(fù)了生氣。索爾抱住男人靠在自己身上,讓他的頭抬高。
索爾(蹩腳的意第緒語):原諒我。
背教者閉上眼睛。
岸上己經(jīng)有兩個囚頭在等待索爾和背教者。
索爾幾乎耗盡了氣力。
兩人還沒來得及站直腿,已經(jīng)被黨衛(wèi)軍守衛(wèi)提起來帶到了軍官面前。布施饒有興致地看著兩個濕淋淋的男人。
布施(德語):誰能解釋一下發(fā)生了什么事?你?
他指著背教者。
背教者深陷痛苦中,口中用希臘語喃喃地說著令人費解的話語。
背教者(希臘語):我的鐵鏟……
在他身后,守衛(wèi)們推搡著讓囚犯們盡快重新開始干活,同時有兩個守衛(wèi)將被擊斃的那個囚犯搬上卡車。
布施有點被逗樂了,他轉(zhuǎn)向索爾。
黨衛(wèi)軍軍官五(德語):這些蠢豬不會正確地說德語,少尉!
布施(德語,嘲諷地):這里有誰能翻譯一下嗎……
他環(huán)視四周。一片沉默。
索爾(德語):匈牙利語……我會說……
布施(德語):匈牙利語……
他環(huán)視四周。沉默。
布施(德語):先生們?
一個當翻譯的囚頭走上前來。整個場景他都在翻譯。
囚頭(匈牙利語):發(fā)生什么事了?
索爾(匈牙利語):鐵鏟掉到了河里,他想撿回來。
布施叫人從水里撿起索爾的帽子,把濕淋淋的帽子戴在索爾頭上。
布施(德語):鐵鏟現(xiàn)在完好無損嗎?
索爾(德語):是的,少尉!
布施(德語):啊,這會兒他會說德語了。
他笑了,其他人跟著他笑。
索爾被身后的人推倒在地,一只穿靴子的腳將他的頭踩在濕地上許久。
布施(畫外音):多么優(yōu)雅的語言。另一個人留下。
依然渾身濕透的索爾被黨衛(wèi)軍守衛(wèi)提起來,帶回卡車旁,而背教者仍然跪在地上。
卡車上
后景里軍官們站立的地方傳來一聲槍響。
索爾抓住一輛推車,這時米特克走到他面前。
米特克(德語):你是誰,廢物?
索爾沒有回答,神色茫然無措。
米特克抓住索爾的胳膊,把他往軍官們的方向推。
索爾(德語):我的鞋子里……
米特克把索爾帶到卡車后。索爾飛快地彎下腰,從鞋子里掏出金手鏈。
米特克接過手鏈。
米特克(德語):你從哪里來的?
索爾(德語):比德曼的分遣隊。
米特克(德語,笑):我會來看你的。
米特克將索爾帶回其他囚犯旁邊,嘴里罵罵咧咧。
后景里,囚犯們在打掃河岸。
(切至)
外景,森林里的岔路口/檢查站,傍晚
下午的天空,太陽低垂。疲憊的特遣隊員們行進在塵土飛揚的林區(qū)道路上。
索爾和同伴一起跟在卡車后面快步前進。黨衛(wèi)軍守衛(wèi)們在卡車上。
囚頭長米特克走在隊伍的旁邊。
特遣隊的囚犯們一個個筋疲力盡,在塵土飛揚的道路上向外部檢查站行進。
距離前行的特遣隊不遠,另一隊囚犯在連接大路的支路上行進。這是一群面黃肌瘦、飽受凌虐、衣衫襤褸的集中營普通囚犯,從道路施工的工地回來,拿著沉重的工具,一個個半死不活、灰頭土臉。
索爾的隊伍在檢查站前停下來。
距離他們不遠處,在路的另一側(cè),飽受凌虐的那支隊伍也停了下來。
一輛民用奔馳車從檢査站的另一頭駛來。為了給車子讓路,飽受凌虐的隊伍斷開成兩隊。許多囚犯混進了特遣隊的隊伍里。
米特克開始和那個隊伍的囚頭——一個戴眼鏡的光頭男人理論。
索爾注視這些消瘦孱弱的人。他們目帶欽羨地看著特遣隊。
囚頭和守衛(wèi)開始狂躁地叫喊。
米特克(德語):把特遣隊隔開?。?/p>
路障升起。
奔馳車從他們身旁駛過。
一些普通囚犯被推搡著撞上索爾。其中一人在他口袋里翻找,找到一片蘋果。立刻張嘴咬了一口。索爾一動不動地站著。
瘦弱的囚犯(意第緒語,低語):有藥嗎?
特遣隊囚犯二:我們也快死了。
守衛(wèi)試圖分開兩支隊伍。
索爾一直看著拿走他蘋果的男人。
守衛(wèi)終于將兩支隊伍分開。他們一直在野蠻地抽打那些普通囚犯。
索爾的隊伍重新出發(fā),此時他已經(jīng)很難分辨哪些人依然無恙,哪些人被打死了。
遠處,煙霧在樹叢中升起。
(切至)
外景,火葬場,延伸自森林的道路/火葬場大門/院子,黃昏
索爾身處米特克的隊伍中,繼續(xù)跟著卡車行走在路上。
他們朝著火葬場行進。
比德曼站在火葬場大門前。他看到了索爾。
比德曼(德語,對守衛(wèi)們):這個是我們火葬場里的人。我?guī)摺?/p>
比德曼和索爾走進火葬場的院子。
要開始點名了。
米特克的隊伍在塵土路上繼續(xù)行進。
當他們走近集中在院子里的特遣隊員們時,比德曼離開索爾。
院子里
索爾注意到亞伯拉罕,走到他身旁。
亞伯拉罕一臉倦容,他用詢問的目光看向索爾。
亞伯拉罕(匈牙利語):發(fā)生什么事了?
亞伯拉罕注視索爾。
開始點名了。
亞伯拉罕(匈牙利語,吃驚地):你找到那個希臘人了?
索爾搖搖頭。
囚犯們在被叫到編號時應(yīng)答。
亞伯拉罕抬頭看索爾,目光凌厲。
(切至)
內(nèi)景,火葬場,地下樓梯/地面層的走廊/焚尸爐的后面/藥房,夜晚
火葬場里,囚犯們上樓梯。亞伯拉罕走在索爾身旁。
眾人在地面層繼續(xù)往前走。到了通往焚尸爐的門口,索爾突然向后轉(zhuǎn)身。
亞伯拉罕(匈牙利語):你去哪里?
索爾(匈牙利語):有事情要做。
亞伯拉罕(匈牙利語):我和你一起去。
索爾(匈牙利語):不用。我馬上就回來。
特遣隊員們從兩人中間走過。亞伯拉罕盯著索爾看,但索爾很快就消失在門內(nèi)。
索爾快步走向解剖室。經(jīng)過不眠不休干活的夜班特遣隊時,他盡量不引人注目。
(切至)
內(nèi)景,火葬場,解剖室/藥房,夜晚
他停在一扇關(guān)閉的門前,敲門。沒有應(yīng)答。
他在原地等了片刻,然后轉(zhuǎn)動把手。門鎖上了。
他轉(zhuǎn)身面對身后的另一扇門。輕推門把手,透過推開的一道縫隙往里看。
藥房內(nèi)
狹窄的房間里空無一人。墻上有一些架子。他環(huán)顧四周,走進房間,關(guān)上門。
房間里另有一扇門。索爾打開門,走進了解剖室。
他掃視房間一側(cè)的長凳和手術(shù)臺,都是空的。
索爾的神色變得異常緊張。
用德語交談的聲音透過正門傳來。
房間里的燈從門外被打開了。
當門突然被打開,索爾呆愣在了屋子中央。首席醫(yī)生沖了進來。眼神冰冷,身穿潔白的醫(yī)生袍。與他同行的是包括之前那個黨衛(wèi)軍醫(yī)生在內(nèi)的幾個醫(yī)生以及幾個黨衛(wèi)軍軍官。后景里可以看見幾個面黃肌瘦的猶太醫(yī)生,米克洛斯身處其中。
索爾似乎已經(jīng)挪不動步子,首席醫(yī)生這會兒與他正面相對。索爾垂頭。脫下帽子。
首席醫(yī)生(德語):你的目的是什么?
索爾伸手指著靠在墻角的一把掃帚。
他退后幾步,像演啞劇一樣用笨拙的手勢示意自己在清掃地板。
索爾(德語):掃地。
首席醫(yī)生揚起眉頭。黨衛(wèi)軍軍官們大笑起來。其中一個副官開始模仿索爾的動作。他似乎是喝多了。
副官:哎喲喲!
副官抬起一條腿,再抬起另一條腿。他示意索爾學(xué)他的樣子。
黨衛(wèi)軍軍官三(德語):正宗的猶太鄉(xiāng)村舞蹈,像在過去歌舞升平的日子里一樣。
索爾開始模仿黨衛(wèi)軍軍官,軍官似乎比索爾更熟悉猶太人的舞蹈。
觀眾們看得很愉悅。軍官和醫(yī)生都在笑。猶太醫(yī)生們則扭過頭去。
首席醫(yī)生并沒有感到那么好笑,他打了個響指。
首席醫(yī)生(德語,冷靜地):出去!!
索爾竭力不露聲色,回到走廊,關(guān)上身后的門。
(切至)
內(nèi)景,火葬場,地面走廊/地下樓梯/地下貯物區(qū)/坑道/電梯/焚尸爐,夜晚
索爾走向通往坑道的臺階。途中經(jīng)過一個夜班囚頭和一個夜班工頭。
索爾(蹩腳的德語):尸體。解剖室。在哪里?
夜班囚頭(德語):你是日班的。滾開。
索爾(匈牙利語):醫(yī)生答應(yīng)了我……
夜班工頭(德語):什么?
索爾沒有回答,離開了兩人。
他跑下樓梯,到了地下層,往樓梯下面看。什么也沒有找到,他急步走進樓梯前面的貯物區(qū),越來越恍惚,在特遣隊的工具和衣服里翻找,但是一切都是徒勞。
坑道里,他的同伴在往電梯里裝運尸體。他走到電梯前。像個瘋子一樣翻看尸體。
在他旁邊干活的囚犯同伴——一個強壯的男人——一把拽住索爾的衣服,將他向后推。
大個子囚犯(意第緒語,惡狠狠地):你想和它們一起上去?
電梯轎廂向上升。
索爾跳到電梯臺上,繼續(xù)在尸體中翻找。
焚尸爐區(qū)
電梯升到了上面一層。后景里,許多特遣隊的囚犯——其中一些甚至連襯衫都沒有穿——在一些大大的金屬洞口旁干著活,洞口后面可以看見熊熊的火焰。尸體在焚燒。
囚犯們把尸體從電梯搬往焚尸爐。
索爾走出轎廂,從一個個焚尸爐前走過。
索爾停下腳步。他仿佛被催眠一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畫面外的什么東西。他注視的是畫面外在火焰中消逝的尸體。
(切至)
內(nèi)景,火葬場,樓頂?shù)那舴甘程?,夜?/p>
二十多個特遣隊員聚集在火葬場屋頂下的這間屋子里。一盞電燈昏暗的光線照亮場景。隆隆聲不斷傳入耳中。
大部分人穿著襯衫,坐在房屋中間的桌子旁吃飯。一些人站在墻邊,拿著瓶子喝東西。這些人看上去醉醺醺的。有兩三個人躺在地上,之前還在討論問題,但是這會兒他們的頭已經(jīng)靠在了墻上。一個人手里的面包眼看就要掉到地上了。
索爾坐著,站在他身旁的一個囚犯掏空口袋,將一些水果和一個酒瓶放在桌上。
囚犯一(意第緒語,激動地):波希米亞的葡萄酒!
索爾神色緊繃地面對一盤沒有動過的熱氣騰騰的卷心菜坐著。他旁邊,弗蘭克爾對著兩片面包自言自語。
索爾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弗蘭克爾。
弗蘭克爾:贊美你,主啊,我們的上帝,宇宙的君王……
揚克爾從背后抱住弗蘭克爾,前后搖擺。弗蘭克爾竭力甩掉這個年輕人。
揚克爾(意第緒語,對著弗蘭克爾的耳朵):死亡天使在聽你的祝禱,拉比!
弗蘭克爾用力甩脫背后揚克爾的手。
索爾回頭看看面包,拿了一片,但是扔在桌上。
身后,赫希從靠墻而坐的兩個男人那里接過了什么東西。
他來到索爾身旁。
赫希(意第緒語,對索爾):你,把你的金銀珠寶給我。
索爾沒有回應(yīng)。
赫希在索爾肩上捶了一拳。
索爾(蹩腳的意第緒語,柔順地):什么也沒有。
赫希(意第緒語):你肯定有點什么。在你的床墊里,或者襪子里……
索爾保持沉默。赫希朝畫面外的某人招招手。
亞伯拉罕向他們走來。他看著索爾,意識到有點不對勁。
亞伯拉罕(擔心地):索爾?
沉默。
亞伯拉罕向赫希點頭示意。
亞伯拉罕(意第緒語):點一下。
赫希坐下,把一些金銀細軟攤在桌上,開始整理。
比德曼進屋,向他們走來。
亞伯拉罕仍然站著,向索爾俯身。
亞伯拉罕(意第緒語,對索爾):你在那里做了什么?
比德曼瞥了索爾一眼,坐到桌子旁。
比德曼(意第緒語,對亞伯拉罕):坐下。
亞伯拉罕沒有動。
比德曼(意第緒語):坐下。我說了。
亞伯拉罕依然沒動。
比德曼指指金銀細軟。
比德曼(意第緒語,對亞伯拉罕):這些我?guī)ё摺?/p>
亞伯拉罕從桌上拿走金銀細軟。
亞伯拉罕(意第緒語):我們需要這些東西。不能再等了。我們必須去艾拉那里拿包裹。
他轉(zhuǎn)向赫希。
亞伯拉罕(意第緒語,對赫希):這些夠買通守衛(wèi)嗎?
赫希點頭。比德曼再度憂心忡忡地沉默不語。他走了出去。
周圍的囚犯漸漸停止了交談,許多人都去睡覺了。
索爾抬頭。眼神突然一亮,目光追隨剛剛進入房間的男人。猶太醫(yī)生米克洛斯疲意的目光掃視周圍。
亞伯拉罕(匈牙利語):這位屠夫想要什么?
索爾迅速起身,走向米克洛斯。他幾乎情難自禁地拽住醫(yī)生的袍子。
索爾(匈牙利語):那個男孩在哪里?
米克洛斯(匈牙利語):等一下,等一下……
他試圖掰開索爾的手指,但是沒有成功。
索爾把米克洛斯拉到房間安靜的一隅。
米克洛斯(匈牙利語):你的孩子完好無損。
索爾緩緩放開了他。米克洛斯深深注視他的雙眼。
米克洛斯(匈牙利語):我不得不把尸體藏起來,避開醫(yī)生。
索爾猶豫了一下。
索爾(匈牙利語):你能不能用別人替換它?
米克洛斯神色繃緊。
米克洛斯(匈牙利語):不行,我必須解剖尸體并記錄存檔……跟我來。
米克洛斯和索爾離開房間。
(切至)
內(nèi)景,火葬場,閣樓樓梯/焚尸爐的后面/地面層走廊/地下樓梯,夜晚
焚尸爐后面
他們走下樓梯,從仍在不斷得到供應(yīng)的焚尸爐的后面經(jīng)過。米克洛斯擦擦臉。
米克洛斯(匈牙利語):太熱了?…你怎么能適應(yīng)的?
他看著索爾,努力回憶。
米克洛斯(匈牙利語):你叫什么名字?
索爾:奧斯蘭德。索爾。
米克洛斯(匈牙利語):尸體在解剖室里。我過一會兒回來。
米克洛斯將他留在臺階頂上,自己下樓走進坑道。索爾走向解剖室。
(切至)
內(nèi)景,火葬場,解剖室,夜晚
索爾悄無聲息地進入解剖室。
他走到一側(cè),在長凳上找到了男孩的尸體。他掀開床單。
他坐到男孩旁邊,看著男孩的臉龐,沉思了好一會兒。
他的手穿過男孩的頭發(fā),停留在男孩頭上。
房間里只有他們兩個。
樓里時而有聲音傳來。
索爾用床單把尸體裹起來。
他脫下夾克,抱起尸體,扛在肩膀上,再用自己的夾克蓋住。
索爾離開房間。
(切至)
內(nèi)景,火葬場,焚尸爐后面/閣樓樓梯/閣樓,索爾的角落,夜晚
扛著裹起的尸體,索爾碰到了在焚尸爐旁忙碌的夜班工人。
他走上樓梯,進入閣樓。
閣樓里
他疾步走向食堂里囚犯們睡覺的地方,那里用帆布和布片分隔成一個個小空間。
他途經(jīng)一個在黑暗中背對隔簾坐在地上的身影。身影在一個空水泥袋上寫字。當索爾走近時,身影趕緊停了下來。那是費根鮑姆。
索爾想繞過他。費根鮑姆站了起來。
費根鮑姆(意第緒語):你扛的什么?
索爾沒有回答。費根鮑姆掀開遮蓋尸體的布。索爾一把推開他。
費根鮑姆(意第緒語,著急地):把它放回去!你不能這么做!
索爾調(diào)整一下肩上的負重。
費根鮑姆(意第緒語):你在拿我們的性命開玩笑。
索爾(蹩腳的意第緒語,激動地):我會告訴德國人,在哪里,他們能挖出你寫的《集中營》。
費根鮑姆僵住不動了。索爾走到隔簾后。
索爾的角落
索爾走過一個個新的隔斷,最后到達一個有一張野營床和幾塊布的角落。
索爾將男孩的尸體放在野營床上。些許光線透過帆布從公共區(qū)域照進來,壓低聲音的交談傳來。
索爾坐在地上。
亞伯拉罕突然出現(xiàn)在隔簾后。
亞伯拉罕(匈牙利語,低聲):索爾!
索爾跳起來,穿過隔簾走出角落。
公共休息室內(nèi)
亞伯拉罕(匈牙利語):今晚我們會拿到更多武器。到明天早上應(yīng)該就準備就緒了。
索爾(匈牙利語):早上?
亞伯拉罕看著他。
亞伯拉罕(匈牙利語):這是我的計劃。
索爾(匈牙利語):我必須找到一個拉比。
亞伯拉罕停下。
亞伯拉罕(匈牙利語):過后我會給你找一個拉比。
索爾似乎不相信他。
亞伯拉罕(匈牙利語):我需要你,索爾。
索爾(匈牙利語):你之前并不怎么關(guān)心這事。
亞伯拉罕(匈牙利語,微笑):現(xiàn)在也不。
索爾抬頭看亞伯拉罕,深感疲憊。
索爾(匈牙利語):我得吃點東西。
索爾走向公用的桌子。
(切至)
內(nèi)景,火葬場,頂樓的囚犯食堂,夜晚
索爾在桌旁吃東西。
周圍的人要么沒有注意他,要么沉默地注視著他。
索爾滿臉倦容地看著眼前的場景。亞伯拉罕站在他身側(cè)。
他們旁邊的人用意第緒語交談著。
周圍的隆隆聲越來越大,因而他們的談話也漸漸聽不分明。
赫希(意第緒語,驚嘆地):不僅是她的身體。她看著我的樣子……讓我不能不對她傾訴。她太令人驚艷了……
揚克爾(意第緒語,挖苦地):這么說她是有預(yù)謀的!跟我說說!!
赫希坐了下來。
索爾揉一揉太陽穴。他停止吃東西。
索爾(匈牙利語):我但愿自己什么也不懂。
亞伯拉罕(匈牙利語):你過去老是談?wù)撆耍?/p>
索爾(匈牙利語):我不記得了。
亞伯拉罕抬頭,看見比德曼走進來,拿著香煙在他的錫盒上輕敲著。他的身后跟著一個又高又壯、神色冷峻的男人。這是一個40多歲的俄羅斯囚犯,名叫瓦西里。兩人和卡茨說著話。
三人停在索爾面前。比德曼遞給瓦西里一根煙,后者一邊點煙,一邊打量索爾。
瓦西里(俄語,對索爾):你會用武器嗎?
索爾不安地看著他。
亞伯拉罕插話進來。
亞伯拉罕(俄語,對瓦西里):不會。
瓦西里繼續(xù)盯著索爾瞧。
瓦西里(俄語,對索爾):我會教你。
亞伯拉罕(意第緒語,惱怒地,對比德曼):他不是戰(zhàn)士!
比德曼(意第緒語,對亞伯拉罕):今天是他挽救了局面。用不著你照管他。
卡茨點頭。
外面狗在吠叫。卡車駛近的聲音從外面?zhèn)鱽?。眾人抬頭。
亞伯拉罕(意第緒語,對比德曼):今晚安排有運送?
比德曼(意第緒語,驚訝地):他們沒有告訴我。
眾人走近窗戶。
索爾站起來,向窗戶走去。
已經(jīng)有一些人聚集在其中一扇窗戶邊,仿佛被符咒鎮(zhèn)住一般注視著外面的夜色。
大家看上去都很焦慮,而且越來越躁動不安。
黨衛(wèi)軍軍官(畫外音):囚頭!所有囚頭!
索爾離開窗戶,往回走向自己的角落,這時比德曼拉住了他的胳膊。
比德曼(意第緒語):你跟我來。
兩人急步走向樓梯。
內(nèi)景/外景,火葬場,地下坑道/院子,夜晚
索爾和比德曼匆匆奔向地下的出口區(qū)域。
比德曼(意第緒語):你現(xiàn)在是我的人。
另外兩個囚頭后面跟著兩個工頭,和他們走到一起。
他們一起走到火葬場的院子里。己經(jīng)有一隊黨衛(wèi)軍軍官在院子中間,領(lǐng)頭的是沃斯。
柵欄后,平民正源源不斷地走進火葬場。
沃斯對另一個軍官叫喊著什么,然后走向兩個囚頭。
沃斯(德語):你們都去,再帶上日班的人。讓他們干活。你們所有人!
兩個囚頭對視一眼。
囚頭(德語):是,隊長先生!
他們跑步走開。
沃斯(德語,對比德曼):點一下還有多少需要處理。讓他留下。
他指著索爾。比德曼朝火葬場跑去。
沃斯搖著頭在手里拿的紙上寫東西。離開前對站在身旁的軍官低語幾句。
索爾一頭霧水地站在那里。
沃斯指點索爾和另一個囚犯。
沃斯(德語):你們跟我來。
(切至)
內(nèi)景,火葬場,軍官辦公室,夜晚
沃斯、索爾和另一個囚犯走進辦公室。沃斯坐到辦公桌后,心里在專注地盤算著。
他指了指一張大桌子,上面一片凌亂,觸目皆是酒瓶、雪茄煙頭和香煙煙頭、碎玻璃、殘留著食物的盤碟,還有一把壞掉的小提琴。
沃斯(德語):收拾干凈!
索爾和同行囚犯有條不紊地清理桌子。
沃斯不停地看著手表和面前的一封信。
比德曼和兩個囚頭進屋來。
沃斯(德語):還有多少人要處理?
比德曼(德語):一千,隊長先生!
沃斯(德語):一千?你們這些豬玀。今晚要多花三倍的時間。
他停頓一下。比德曼看向仍在清理無比臟亂的房間的索爾。
沃斯一邊反復(fù)看表,一邊繼續(xù)和囚頭說話。
沃斯(德語):天亮前必須結(jié)束。一次兩個男人、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兩輪清理一次骨灰。每十二分鐘通風一次。由你負責。明白了嗎?
比德曼(德語):是,隊長先生!
沃斯(德語):你們這些沒用的廢物,完事后,把地方徹底沖洗消毒。將會有一種新的處理方式。
沃斯站雛走到大桌旁,拿起手槍。
比德曼準備離開。
沃斯(德語):最后一件事:明天中午前給我一張七十人的名單。你可以勻出的人手。我們在別的地方要用到他們。出去!
比德曼仿佛被符咒鎮(zhèn)住,凝滯不動。
沃斯(德語,吼叫):出去!
索爾在一旁看著他們跑出去。
沃斯點燃一根香煙,身子往后倒,仰頭看著香煙騰起的煙霧。
他看向索爾。
沃斯(德語):你去燃煤室給我把施羅梅找來。
索爾手里端滿盤子,停下來,看著沃斯。
沃斯(德語):東西放在這兒!
索爾放下東西,跑了出去。
(切至)
內(nèi)景,火葬場,焚尸爐的后面,夜晚
索爾走進焚尸爐后面的區(qū)域,十幾個囚犯正不斷將煤填進一個金屬開孔里。烈焰熊熊。許多囚犯被煤煙熏黑了。所有人汗流浹背。
索爾看見了組織和監(jiān)督工作的人。他年近不惑。憔悴的臉泛著酒后的紅暈。這是囚頭施羅梅。索爾向他走去。
索爾(意第緒語):隊長先生……叫你。
施羅梅搖搖頭,離開。
一個紅頭發(fā)的工頭走進房間來。索爾正準備出去,囚頭抓住他,把他甩到地上,扔給他一把鐵鏟。
紅發(fā)工頭(德語):干活!
索爾站起身。全然不知所措,他看看門口,看看工頭。然后學(xué)著其他人的樣子干活:以機器一樣恒定的節(jié)奏一直往火里添煤。
他走到火邊,折返。再走到火邊。周圍的人都在悶聲不響地干活。
后景里,工頭在毆打一個看上去干活不夠賣力的人。
紅發(fā)工頭(德語):動作快點!
這會兒,工頭命令他們?nèi)ネ埔惠v極大的裝滿煤的手推車。索爾也被迫加入推車的隊伍,但是推不動。
紅發(fā)工頭(德語):推不動車就拿你們?nèi)?/p>
筋疲力盡的索爾看著門口。
比德曼出現(xiàn)了,走近來。
比德曼(德語,對工頭):這個人我?guī)ё摺?/p>
他拉住索爾。
紅發(fā)工頭(德語):沒用的廢物。
索爾跟在比德曼后面出去。
(切至)
外景,火葬場,院子/柵欄和火葬場大門,夜晚
院子里有人影在柵欄后移動。
火葬場里的轟鳴聲蓋過了守衛(wèi)全力吼叫的命令聲。
索爾所在的特遣隊的隊員們在往推車上堆摞衣服。比德曼和索爾找到亞伯拉罕、赫希和瓦西里。
比德曼(意第緒語,對亞伯拉罕):你說得對。接下來就輪到我們了。明天之前他要一份七十人的名單。
亞伯拉罕低聲用俄語給瓦西里翻譯。瓦西里用俄語對亞伯拉罕說了幾句。
亞伯拉罕(意第緒語):那么誰去取包裹?
比德曼(意第緒語):我去。
亞伯拉罕(意第緒語):我跟你一起去。艾拉認識我。
比德曼(意第緒語):不,你要留在這里。
亞伯拉罕(意第緒語):那你帶上索爾,她認識他。
索爾(意第緒語):我不認識她。
亞伯拉罕生氣了。
亞伯拉罕(匈牙利語):你肯定認識。
索爾(匈牙利語,對亞伯拉罕):我不去。
亞伯拉罕(匈牙利語):照我說的做。
德國軍官高聲吼出命令?;靵y漸起。狗在吠叫。
索爾試圖離開,回到火葬場去。亞伯拉罕和蘭德斯曼擋住他的去路。
亞伯拉罕(匈牙利語,對索爾):他和你一起去。
比德曼(意第緒語):怎么了?
亞伯拉罕(意第緒語):沒什么。這兩個人都跟著你去。
黨衛(wèi)軍指揮官沃斯站在院子里和幾個軍官說話。
比德曼小心地對著畫面外招手,一支十五人的隊伍在萊姆克——一個猶太囚頭——的帶領(lǐng)下,將裝滿衣服、手提箱、鞋子、包袱、兒童玩具等個人物品的大型推車推向大門口。
沃斯(德語):這是怎么回事,囚頭長?我要所有人都待在這里!
比德曼(德語):隊長先生,因為東西堆積,大家沒法干活!我?guī)┤巳}庫!
沃斯(德語):囚頭長,你留下。這些人可以走。
萊姆克指揮人員開始推車。兩個黨衛(wèi)軍守衛(wèi)跟著他們。
(切至)
外景,集中營的巷道/“加拿大”倉庫,夜晚
索爾推著一輛推車,和他一起推車的囚犯包括蘭德斯曼和赫希,他們從營房的巷道走向一個倉庫,倉庫入口處站著一個全副武裝的黨衛(wèi)軍守衛(wèi)。蘭德斯曼一直密切注視著索爾的舉動。
眾人將衣服和其他物品扔到地上。
他們繼續(xù)去處理另一輛推車,蘭德斯曼緊跟索爾。
赫希走向黨衛(wèi)軍守衛(wèi),和他簡單談了幾句,然后遞給他一些東西
強烈風格化,只關(guān)注主角和背景虛焦從另一個層面,也是有意弱化對苦難以及受害者的消費,只關(guān)注主角個人的遭遇吧。又從他四處的周轉(zhuǎn)來觀察整個恐怖的流程。不過這種過度關(guān)注確實非常壓抑,而且,男主執(zhí)念有些強到過度了。
看這種電影的時候,心里總是很壓抑,仿佛隔著屏幕都能聞到尸體焚化的味道。
我不喜歡這部影片,純粹個人因素,拋開視像音響劇本主旨等宏觀而專業(yè)的角度,我只覺得這樣偏執(zhí),太自私。在慘絕環(huán)境中的非理性固然可以理解,為“兒子”祈禱往生的意念也固然充滿人性,但他也完全不顧他人安危,強迫拉比和所有相關(guān)的人,那種強迫性,和猶太人整體被迫受到的災(zāi)難,在此類比且對比。
1.手持跟拍、運動長鏡、背景虛焦、大量特寫、逼仄畫幅、環(huán)境音效,讓我們?nèi)缗R其境的同時,卻又在抑制我們內(nèi)心情感的釋放,很有意思;2.鏡頭語言別具一格,但我實在受不了男主角如此作死的電影,別跟我扯什么信仰,給我一個可以接受的動機,OK?
五個月前在布達佩斯就想進電影院看,那個時候剛上映口碑就已經(jīng)爆棚,因為聽不懂匈牙利語最終作罷;昨天終于在東村看完,看后覺得心里缺了一塊,散場時坐后邊的猶太老頭久久不起坐,用悲傷的眼神看著我。然后出到廳口,看見一個頭發(fā)都已經(jīng)發(fā)白的老婦人,對著電影海報輕輕喊了一聲:“My Father."
聰明的處女作,一箭多雕的影像風格(跟拍長鏡頭+淺焦),有意味但不堪回味。有處女作容易有的問題:從整體來講沒有情感內(nèi)聚力,故事講散掉,細節(jié)的串連,僅試圖用影像風格粘連出情感沖擊力是無法達到動人的級別的。
完美的象征義,絕望的大環(huán)境下找到的虛假希望和執(zhí)念。大量特寫堆砌但有效,希望第二幕多些情節(jié)讓觀眾保持興趣。男主演原不想接這個片子,以為又是成千上萬大屠殺主題的電影中的一個,但看完劇本毫不猶豫接了下來。索爾之子證明了電影發(fā)展一百多年后到今天仍然有無數(shù)種可能性。
放映結(jié)束后,坐在我身邊的兩位阿姨居然一本正經(jīng)地開始討論那個男孩到底是不是男主的親兒子我真是……以個體(冷漠的)視角去展現(xiàn)集中營,特別是以前沒有當過主角的特遣隊,idea不錯。但無休止的短焦鏡頭實在看得我煩躁。男主的人設(shè)也很讓我煩躁。這片居然滿座,我真是越來越佩服法國觀眾了!
(7/10)想了想還是只能給三星。主角的動機完全不可理解,看上去就是別人忙著活命他忙著作死,而且是作大死。攝影、置景都值得表揚,有個極富道德感的手法就是把一看就知道花了大價錢的群演、置景都扔到焦外,對集中營的展示很棒。但是#這片兒要是得了最佳外語片簡直就是呵呵呵#
#Cannes2015#處女作就殺入主競賽果然還是有一手的,風格鮮明的鏡頭語言【背景虛焦,全程臉部特寫跟拍長鏡頭,大量氣氛驚悚的運動鏡頭】讓人耳目一新,可惜在強大的敘事動機和男主角情緒性表演的雙重缺失下,新鮮感退潮快速。跟著男主角和一直在側(cè)的攝像機來一趟地府般的集中營的全景之旅。
形式感較強,大量長鏡頭,幾乎都是近景跟拍,代入感強烈。背景大都處于虛化狀態(tài),殘酷暴行以一種模糊的形式在背景中晃動,但仍讓人不寒而栗。最后處理太完美,鏡頭如靈魂般釋然地跟了出去,身后是冰冷的現(xiàn)實。各方面看,都是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最有力爭奪者。
9.2,不管是影像風格和表現(xiàn)方法都是我的菜,很喜歡。不變的短焦和模糊的環(huán)境代表索爾在法西斯集中營里主觀視角下的目光短淺,即只注重自己眼前之事而忽略身邊的人和事,劇作的高明在于索爾的執(zhí)念只能注定他會從一個受害者變成法西斯,最終害死同伴。鐵定奧斯卡最佳外語片了。。
影片獨特的始終特寫聚焦跟拍主角,而模糊背景的拍法,既非常寫實地呈現(xiàn)了人間地獄(真是看過的最恐怖震撼的二戰(zhàn)集中營電影,毒氣室和萬人坑的火光)而又不會讓你做噩夢,又讓觀眾體驗了主角索爾自己的視角,即只聚焦于索爾關(guān)心的事物。假拉比象征上帝已死,窄畫幅壓抑。
這大概是我看過最殘酷寫實呈現(xiàn)二戰(zhàn)時期猶太人苦難的電影!雖然是以嚴肅的二戰(zhàn)猶太傷痕為主題,在視覺與聽覺上呈現(xiàn)出的悲劇性也讓觀眾感到無比震驚,但電影並不無聊難看。導(dǎo)演將傷痕藏在景深之外,以後製音效製造出逼真的錄音感,讓觀眾以聽覺代替清楚的視覺畫面,自行在腦中想像出這慘絕人寰的歷史罪行
千萬不要一個人去影院看,果然觀影體驗如媒體所述十分令人不舒服,看得我各種胸悶壓抑。半第一人稱的視角,遠景虛焦的處理,既讓人跟著男主看遍營內(nèi)的各種殘酷,又不至于被過于血腥的遠景嚇到。到電影快結(jié)尾時都很討厭男主,但是結(jié)尾出來就理解了,有些更偉大的東西值得被救贖。
看著太壓抑了
結(jié)尾小男孩出現(xiàn)時,像看到了上帝和希望一樣驚喜。盡管結(jié)局依然很殘酷,有些努力總算沒有白費。畫幅和鏡頭感很享受,3星半。
很好
大銀幕就像鏡面,觀眾視角是模糊的,但主人公POV的感受,是焦躁、壓抑的鏡中物,是能被體驗的集中營地獄。短焦近乎全程貼在了臉上,得承認這部電影的立意,視角,技術(shù)和意圖實現(xiàn)都很刁,不像新手之作。但,絕對屬于我不想再看第二遍的片子。一意孤行的主人公,莫須有的兒子,確實給其他人挖了大坑
太難受了,走出電影院時腿都在發(fā)抖。無任何配樂,大量淺焦跟拍加特寫,絕無僅有的作者風格,光結(jié)局就值得五星。其實不需要任何背景常識都能理解男主為什么這樣做——我們的人生有太多東西比生死更重。虛寫的父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