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仲夏的這樣一個星期天，聚在一起的人都說：“昨天晚上我喝得太多了?！睆碾x開教堂的做禮拜的人們的輕聲交談里，從身披黑道袍卻不愿受職位約束的牧師自己的嘴里，從高爾夫球場和網(wǎng)球場上，從狩獵區(qū)的一位宿醉未消的獵奧德邦鳥的頭頭那里，你都能聽到人們這樣說?！拔液鹊锰嗔?，”唐納德·韋思特海澤說?！拔覀兌己鹊锰嗔?，”盧新達(dá)·麥瑞爾說?！耙欢ㄊ悄莻€酒，”海倫．韋思特海澤說，“那個紅葡萄酒我喝得太多了?！?
這是在韋思特海澤的游泳池邊上。池里的水來自自流井，含很多鐵質(zhì)，帶著淺綠色。天氣很好。西邊有一大團(tuán)積云，遠(yuǎn)看——比如說從一個正在開過來的船頭上看——很象一座城，或許有個城名，里斯本，海根薩克。烈日當(dāng)頭。奈狄·麥瑞爾坐在綠水池畔，一只手放在水里，一只手拿著一杯杜松子灑。他是個身材修長的男人，有著年輕人特有的瘦削體型。雖然他已經(jīng)遠(yuǎn)非青年了，今天早晨他仍然沿著樓梯扶手滑下了樓，在前廳桌上阿佛洛狄忒①銅像的背上拍了一巴掌，然后迎著咖啡的香味踱進(jìn)了餐室。他的模樣可以比作夏天的白晝，特別是黃昏前的下午。雖然他手上缺少一把網(wǎng)球拍或是帆包，但他給人以確定無疑的青春、運動和溫暖的天氣的印象。他游泳后剛剛出水，正在出聲地作著深呼吸，好象他能把一切都吸到肺里去，從太陽的熱到他由衷的愉快，好象這一切都流入了他的胸腔。他自己的住宅在由此往南八英里的布萊特公園。在那里，他的四個美麗的女兒現(xiàn)在大概已經(jīng)吃過午飯，可能正在打網(wǎng)球。這時，他忽然想到，如果向西南方沿著一條曲折的路線，也許能順?biāo)坊丶摇?
他的生活并不受約束，他以觀察為樂不能用逃避生活現(xiàn)實的假定來解釋。他好象用著一雙制圖員的眼睛，看到了一連串的游泳池，穿過全縣的半地下水式的彎曲河流。他有了一個新發(fā)現(xiàn)，這是對現(xiàn)代地理學(xué)的一項貢獻(xiàn)，他可以用妻子盧新達(dá)的名字來命名這條河。他不是一個胡鬧的人，也不是一個傻瓜，但是他無疑是一個獨具創(chuàng)見的人，而且有著一種模糊地，羞怯地把自己看作一個傳奇式人物的想法。天氣美好，在他想來，一次長泳或許會成為一個錦上添花的慶祝之舉。
他甩掉披在肩上的運動衫躍入水中。他對于那些不愿意縱身入水的男人，有著一種不可名狀的輕蔑。他游著不規(guī)則的爬泳，有時每劃一下?lián)Q一次氣，有時每劃四下?lián)Q一次氣，而且不知不覺地隨便默數(shù)著雙腿打水的節(jié)拍：一二，一二。對于長距離游泳，這不是一種很合適的游法，但是在游泳普及到家庭游泳池的過程中已經(jīng)使這項運動形成了一些慣例，在他的游泳慣例中，爬泳就成了定式。看來，在這種淺綠色的水里游泳，實在不如恢復(fù)在自然環(huán)境里游泳更為愉快。他樂于不穿短褲游泳，但是考慮到他的泳程，這是不可能的。他在游泳池的另一頭一躍而上——他從來不用扶梯——，然后越過草地。當(dāng)盧新達(dá)問他到哪兒去的時候，他說要游泳回家。
回家的路線圖僅僅不過是記憶或想象，達(dá)也就足夠了。首先是格拉漢姆家、漢瑪家、李爾家、豪蘭德家，還有克羅斯克普家。然后他可以穿過狄特馬街到朋克家，走一點路，到李維家、維爾查家和蘭開斯特的公共游泳池。此后就是豪羅蘭家、薩切斯家、畢斯汪格家、雪莉·亞當(dāng)斯家、基爾馬丁家和克萊德家。天氣可愛，這一帶又有這么豐富的水源，簡直象上天的仁慈和恩賜。他情緒高昂地奔過草地。從一條不尋常的路回家給予他一種感覺，似乎他是個朝圣者，是個探險家，成了一個有著祟高目標(biāo)的人。而且他知道，一路都會遇到朋友；沿著盧新達(dá)河的兩岸會排滿朋友。
他穿過樹籬，從韋思特海澤家到了格拉罕姆家，在開著花的蘋果樹下走過，經(jīng)過堆放水泵和過濾器的小屋，到了格拉罕姆家的游泳池邊。“哎呀，奈狄，”格拉罕姆太大說，“這真太好太巧啦，我給你打了一上午電話也沒找著你。來，我給你倒一杯酒吧?！彼闯鰜?，正象任何探險家一樣，為了到達(dá)目的地，對當(dāng)?shù)赝林挠押昧?xí)俗和傳統(tǒng)一定得用外交家的方式來應(yīng)付。他不想使格拉罕姆夫婦覺得他奇怪或者無禮，但是他也沒時間在那里多逗留。他從池這頭游到那一頭，和他們在陽光下坐了幾分鐘，正好來了逃脫的機(jī)會，從康涅狄格州來了兩車朋友。在他們互相寒喧的歡聲笑語中，他趁機(jī)溜走了。他從格拉罕姆家前門走了出去，越過有刺的樹籬，穿過一塊空地，來到了漢瑪家。凝視著玫瑰花的漢瑪太大抬頭張望，看見他游過，但是沒有看清是誰。李爾夫婦從起居室的開著的窗中，聽到有人拍水而過。豪蘭德家和克羅斯克普家都沒有人在家。離開了豪蘭德家后，他穿過了狄特馬街，向朋克家走去。雖然還有一段距離，但是他已經(jīng)可以聽到聚會的吵鬧聲。
池水折射了說話和笑聲，使聲音好象回蕩在半空。朋克家的游泳池在坡上，他上了臺階，在臺地上正有二三十個男女在喝酒。在水里的只有羅斯蒂·托爾斯，他躺在橡皮筏上。盧新達(dá)河的兩岸是多么歡樂和繁榮?。「辉５哪信畟兙奂趯毷乃?，穿著白色外套的侍者向他們分送冷杜松子酒。在頭頂上，一架紅色的德·哈維蘭教練機(jī)一圈一圈又一圈地盤旋著，好象秋千上的快樂的孩子。對于這個景象，奈狄突然十分愛慕。對于這群人，他似乎也產(chǎn)生
了一種可以觸摸得到的依戀的感情。他聽到了還遠(yuǎn)的雷聲。艾尼德·朋克一看見他，就驚呼了起來：“瞧，誰來了！真是一個經(jīng)過的意外??！當(dāng)盧新達(dá)說你不能來的時候，我簡直覺得活不下去了?！彼龔娜藚仓袛D了過來，和他親吻，然后把他領(lǐng)到酒柜旁。這段路走得很慢，他一路和八九個婦女親吻，還得和同樣數(shù)目的男人握手。他在成百個酒會上見過的這位微笑酌酒柜侍者給了他一杯加料的杜松子酒，他在酒柜邊站了一陣，處處留心不使自己陷入難以脫身的會話，以免耽擱他的行程。當(dāng)看到將被人們困住的時候，他跳下了水，靠著池邊游，以便不撞到羅斯蒂的橡皮筏。到了游泳池的另一頭，他和湯姆林遜夫婦親熱地笑笑就走了過去。在花園小道上走過的時候，礫石劃傷了他的腳，但這是僅有的一件不愉快的事。人們都在池邊，當(dāng)他接近房舍的時候，那些清脆的，伴著水聲的說話聲漸漸消逝了。這時又聽到朋
克家的廚房里開著的收音機(jī)中傳來的喧鬧聲，有人在聽球賽。這是星期天的下午。他從停著的車輛中穿過，順著車道邊上的草地走到阿菜維夫斯夾道。他不愿穿著游泳褲在路上被人看見，但是路上沒有車駛過，于是他就抄直路到李維家的行車道，那兒豎著一塊“私人產(chǎn)業(yè)”的牌子，還有一個綠色的《紐約時報》的投報筒。這座大房子的門窗都開著，但是沒有人，連狗叫聲都沒有。他從房邊繞過去到了游泳池邊，看出李維一家人剛離開不久。在深水那一頭的池邊，桌子上放著玻璃杯、瓶子和放著堅果的盤子，附近有更衣的涼亭，掛著日本式燈籠。游過去以后，他拿起杯子，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這是他第四杯或第五杯酒，他已經(jīng)游了盧新達(dá)河的一半路程。他覺得疲勞而清爽，對現(xiàn)在自己是單獨一人感到愉快，對什么都愉快。
會有雷雨。那座城一般的大堆的積云越積越高，越來越黑。當(dāng)他坐在那里的時候，他又一次聽到震動著的雷聲。德·哈維蘭教練機(jī)還在天空上盤旋，奈狄好象聽到駕駛員在這樣一個下午所發(fā)出暢快的笑聲；但當(dāng)另一陣?yán)茁晜鱽頃r，他動身回家。一陣火車笛鳴，他估摸著這該是什么時候了，四點鐘?五點鐘?他想著這個時候的鄉(xiāng)間車站，一個雨衣里穿著小禮服的侍者，一個拿著報紙裹著的一束花的矮子和一個剛哭過的婦女都在等著區(qū)間車。天突然暗了下來，這時候一群尖頭鳥叫出的歌聲似乎意味著它們意識到暴風(fēng)雨的即將來臨。接著從橡樹頂上嘩嘩的流水澆到他背上，好象打開了水龍頭一樣。然后從所有的樹冠上都發(fā)出了流水聲。為什么他喜愛暴風(fēng)雨？當(dāng)門突然被吹開，夾風(fēng)帶雨粗暴地沖向樓梯時，他感到的那種興奮是什么意思?為什么這時候在一座老房子里關(guān)窗這樣一件簡單的事顯得恰當(dāng)和緊急？為什么暴風(fēng)帶來的最早的雨訊對他說來，置定無疑地是好消息，是鼓舞和愉快的信號?接著來了爆炸聲和火藥昧，大雨沖刷著李維太太前年或大前年從京都買回來的日本燈籠。
暴雨停止以前，他一直呆在李維家的涼亭里。雨使氣溫降低了，他沖得發(fā)抖。風(fēng)力把一棵楓樹的紅色和黃色的葉子都吹散到草地和水面上。由于這是仲夏，這棵樹顯然是得了枯萎病，然而他對這個秋天的象征感到一種特別的傷感。他端起肩膀，喝干了灑，走向維爾查家，這就需要穿過林德雷家的騎馬場。他驚訝地看到場上的草長得很高，馬欄都拆掉了。他不知道林德雷是否已經(jīng)賣掉了他的馬，還是出門作夏季旅行而把馬放牧了。他好象聽人說起過關(guān)于林德雷和他的馬的一些事，但是記不清楚了。他一直走過去，光腳走道濕草地，到了維爾查家，發(fā)現(xiàn)游泳池是干的。
他想象中的一連串池水的中斷使他奇怪地感到失望。他覺得象一個尋找急流的源頭的探險家找到了一個干枯的河床一樣。他又失望又覺得難以理解。夏季旅行是很通常的，但人們從不放干游泳池的水。維爾查一家肯定是出門了。池邊的桌椅都疊架成堆，上面蓋了雨布。更衣室上了鎖。房子所有的窗戶都關(guān)閉了。繞過房子走到前面的汽車道，他看到訂在樹上的一張出售房產(chǎn)的告示。什么時候他最近一次聽到維爾查的消息，就是他和盧新達(dá)婉辭他們晚
宴的邀請的那一次?好象只不過個把星期以前吧。是他的記憶力衰退呢，還是由于他如此強(qiáng)制自己忘卻不愉快的事情，以致于破壞了自己對事實的記憶力呢?接著，他聽到遠(yuǎn)處打網(wǎng)球的聲音。這使他振奮起來，掃除了不快之感，對陰暗的天和涼氣也就無所謂了。這是奈狄·麥瑞爾游過縣境的日子。這就是那一天!他重上征途，路上最困難的一段行程。
如果在那個星期天的下午你正好駕車出游，你很可能會看見他，全身只穿一條游泳褲衩，站在424號公路的披上，等待過路的機(jī)會。你或許會猜想，他上了別人的圈套，也許是車壞了，或者只不過是個傻子。光著腳站在公路邊的***里——啤酒罐、破毯子和輪胎片——隨時都會受到別人的嘲弄，他看起來讓人可憐，當(dāng)他出發(fā)的時候，根據(jù)他設(shè)想的路線圖，這是他行程的一部分。但是他沒有想到，在夏天的陽光下，會有這么多的車排成長串，堵在他面前。開車經(jīng)過的人譏笑他，嘲弄他，還把一個啤酒罐向他拋來，他對這種情況既無法保持尊嚴(yán)，也做不到一笑了之。他可以回去，回到韋思特海澤家去，盧新達(dá)大概還在那兒曬太陽。
即使對自己，他也沒有簽字畫押，賭咒發(fā)誓。他一向認(rèn)為，人們的就應(yīng)該順從常識，那么，他干嘛不回去呢7為什么他冒著生命危險一定要完成這個旅程呢?是在什么時候，他對這個玩笑，惡作劇，胡鬧的把戲競?cè)绱苏J(rèn)真起來?他不能回去，他甚至記不清韋思特海澤家的綠水，那種把白天的一切都吸進(jìn)去的感覺，那些友好而輕松地說他們喝得太多了的話聲。在約摸個把小時的時候里，他已經(jīng)歷了這么一段路程，使得他不可能回轉(zhuǎn)去了。
一個老人，在公路上以一小時十五英里的速度開著慢車．奈狄抓住這個時機(jī)，插到了公路中心分開上下道的草地上?，F(xiàn)在他成了北行車的嘲笑對象，但再有十到十五分鐘他就可以跨過公路。從那里沒多遠(yuǎn)就可以到達(dá)蘭開斯特村邊的娛樂中心，那里有幾個手球場和一個公共游泳弛。
水對話聲的影響，那種清脆和懸浮的幻覺，是和在朋克家一樣的，但是聲音更響，更尖利和刺耳一些。他一定進(jìn)這個擁擠的園地，就遇到告示：“游泳者下池前必須先行淋浴。游泳者必須使用洗腳池。游泳者必須配帶人名片?！彼麤_了淋浴，在渾濁冰涼的藥水里洗了腳，然后擠向池邊。氯氣的惡臭撲鼻，池子看起來象個污水坑。兩個救生員在兩邊的高臺上每隔一陣就吹響哨子，還用擴(kuò)盲器訓(xùn)斥游泳的人。奈狄依戀地想起了朋克家天藍(lán)色的池水，想到在這種污水中游泳或許會染上病，損害自己的幸運和魅力。但是他告誡自己，他是一個探險家，一個朝圣者，而達(dá)只不過是盧新達(dá)河中一小段不大流動的河灣。他跳下了充滿了氯昧的水，厭惡地皺起了眉頭。為了避免相撞，他把頭拾出水面。但就這樣，他仍然受到?jīng)_撞、濺水和推擠。當(dāng)他游到淺水一頭的時候，兩個救生員都同時向他喊叫起來：“喂，你，你沒帶
人名片，快出池子?！彼隽顺刈?，他們沒法追上他。他在防曬油和氯氣的臭味中走了出去，穿過防風(fēng)柵，經(jīng)過了手球場。過路后，他就進(jìn)了豪羅蘭家莊園的樹林中。樹林沒有清理，步行十分困難。踏上草地，才算過了一段艱險，他走到了環(huán)繞游泳他的修剪過的山毛櫸樹籬。
豪羅蘭夫婦是他的朋友。這對老年夫婦是豪富，卻被人懷疑，認(rèn)為他們可能是***。事實上他們是熱忱的改革派而不是***。然而，有時候他們被人指責(zé)為搞顛覆活動，他們?yōu)榇烁械綕M意和興奮。他們的山毛櫸樹籬顏色發(fā)黃，他猜想這和李維家的楓樹一樣，也得了枯萎病。他連聲喊著哈啰，哈啰，讓豪羅蘭夫婦知道他來了，以緩和他們對于不速之客可能有的不愉快。根據(jù)從未告訴過他的理由，豪羅蘭夫婦都沒有穿過游泳衣。事實上，他們也不打算做任何解釋。他們的赤身露體，也是他們毫不妥協(xié)地?zé)嶂杂诟母锏囊环N具體表現(xiàn)。因此他也就在穿過樹籬空隙之前有禮貌地脫掉了自己的游泳褲。
豪羅蘭大太是個白頭發(fā)的胖女人，面容安詳，正在閱讀《紐約時報》。豪羅蘭先生正在用漏勺撈水里的山毛櫸葉子。他們看見他，似乎既不意外也沒有不愉快。他們的游泳池
可能是這一帶最老的，由石頭砌成的長方形，灌的是溪水，既不過濾，也不用水泵。池水是暗黃色的。
奈狄說：“我正在游渡本縣?！?
“啊，我不知道這能辦得到，”豪羅蘭太大驚訝地說。
“我從韋思特海澤家出發(fā)到這里，。奈狄說，“應(yīng)該有四英里路了?！?
他把短褲放在深水那頭，走回淺水，然后下池一直游過去。正在他上岸的時候．他聽見豪羅蘭太大說；“對于你的不幸，我們深感惋惜，奈狄?！?
“我的不幸？”京狄問道，“我不知道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啊，我們聽說你已經(jīng)賣了房子，而你的可憐的孩子們……”
“我不記得賣過房子啊，”奈狄說，“女兒們都在家。”
“噢，噢……”豪羅蘭太太嘆息著說。她的聲調(diào)在空中充滿著不合時宜的憂郁。奈狄匆忙地說：“能在您的池子游泳，我謝謝您?！?
“好，祝你行程愉快，”豪羅蘭太大說。
過了樹籬，他穿好了短褲，覺得很松。他懷疑就在下午這一會兒，他減輕了體重。他覺得冷，他覺得疲勞。赤身裸體的豪羅蘭夫婦和他們陰暗的水池使他的情緒低落。就他的體力而論，泳程是太長了。但是當(dāng)天早晨他從樓梯扶手上滑下來，以后又坐在韋思特海澤家曬太陽的時候，他怎么能想到達(dá)一點呢?他的臂膀僵直，兩腿無力，關(guān)節(jié)酸痛。最糟的是覺得骨內(nèi)陰寒，好象再也不會暖和起來了。樹葉在他四周飄落，他聞到風(fēng)里的木煙味，誰會在夏天燒木頭?
他需要喝杯灑。威士忌會使他發(fā)熱、提神，使他能完成最后一段旅程：使他重新感到游渡全縣是首創(chuàng)和英武的。橫渡海峽的人喝白蘭地。他需要刺激品。他穿過豪羅蘭家前面的草地，走過一段小路，到了他們?yōu)楠毰惡团霭⒖恕に_切斯蓋的住宅前面。薩切斯的游泳池很小，海倫和他的丈夫都在。
“啊，奈狄，”海倫說，“你在我母親家吃午飯了嗎?”
“沒哇，”奈狄說，“但是我確實去看望過你的父母。”這個解釋似乎已經(jīng)足夠了。“我很抱歉這樣就闖了進(jìn)來，但是我冷，你能給我杯酒嗎？”
“噢，我當(dāng)然愿意，”海倫說，“但是自從艾立克動過手術(shù)以后，家里什么酒也沒有。這已有三年了。”
他是喪失記憶了嗎？他想遮蓋痛苦事情的天性是否已經(jīng)使他忘掉他已經(jīng)賣掉房產(chǎn)，孩子們都出了事故，他的朋友曾經(jīng)得過病?他的目光從艾立克的臉移向他的腹部，在那里他看到三個灰白、縫合的傷痕，其中兩個至少有一英尺長，肚臍也沒了，京狄想，在凌辰三點鐘，當(dāng)一只游動的手在床上撫摸天然器官的時候，摸到腰部沒有肚臍，沒有同生育的聯(lián)系，達(dá)豈不是承嗣的中斷?
“在畢斯汪格家你準(zhǔn)能有酒喝，”海倫說，“他們正舉行一個盛大的集會。從這里都聽得見，聽！”
她抬起了頭。他從道路、草地、花園、樹林和田野的那一邊，他又一次聽到了水面上傳來的清脆的人聲。“好，我要游一下，”他說，還是覺得對旅行的方法沒有選擇的余地。他跳進(jìn)薩切斯家的冰涼的水，透不過氣，幾乎快淹死了，終于從游泳池的這一頭游到那一頭。他對背后說，“盧新達(dá)和我一直想來看你們，”他的臉對著畢斯汪格家，“我們很抱歉那末久沒見到你們，我們很快就會來看望你們。”
他走向畢斯汪格家和那里的歡樂的喧鬧聲。他們將會感到榮幸地請他喝酒，他們會十分欣喜地請他喝酒。畢斯汪格夫婦每年發(fā)四次請?zhí)捅R新達(dá)赴宴．每次都在六周前就發(fā)出。每次都被拒絕。但是他們不愿理解當(dāng)?shù)厣鐣目贪宥幻裰鞯默F(xiàn)實，繼續(xù)發(fā)出邀請。他們屬于另外一個圈子，那圈子里的人在雞尾酒會上談?wù)撐飪r，晚宴時交換市場情報，飯后有女賓在場時講色情故事。他們不屬于奈狄的一伙，甚至于不列入盧新達(dá)寄送圣誕節(jié)賀卡的名單。他大搖大擺、寬宏大量地走向游泳池，心中多少有點不安，因為雖然這是一年中天最長的日子，卻有點黑下來了。當(dāng)他到達(dá)的時候，人又多又吵鬧。格瑞絲·畢斯汪格是這類女
主人，好向配鏡師、獸醫(yī)、房地產(chǎn)商和牙醫(yī)提問題。沒有人游泳。黃昏時的光從游泳池的水面反射出來，好象冬天的微光。他看到有個酒柜，就走了過去。格瑞絲·畢斯汪格看見了他，迎上前來。出乎他的想象，沒有那樣親切地對待他，而是好斗地高聲喊道：“嘿，這個聚會真是一應(yīng)健全，連不請自來的都有?！?
她沒能使他在社交上難堪，她根本就辦不到，他沒有畏縮，而是有禮貌地問；“作為一個不請自來的，我可以喝一杯嗎?”
“請自便，”她說，“看來你對于請?zhí)淮笤谝?。?
她扭身而去招呼其他賓客。他走向酒柜要了一杯威士忌。侍者無札地給了他一杯酒。在他的社交圈里，侍者有他們自己的社會地位評分本，被一個臨時雇用的侍酒粗魯對待，意味著他已經(jīng)喪失了一些社會地位。也許這個人剛開始干這一行，消息不靈通。接著他聽見格瑞絲在他背后說‘“他們一夜之間就破了產(chǎn)——只靠點收入——有個星期天他喝醉了跑來要我們借給他五千元……”她總是談錢。這比用刀吃青豆還糟。他縱身入池，游到另一頭，然后走開了。
下一個游泳池是他泳程上的倒數(shù)第三個，屬于他的舊情人，雪莉·亞當(dāng)斯。如果他在畢期汪格家里受了虧待，在這里將得到補(bǔ)償。愛情——事實上是床上游戲——是最好的靈丹妙藥，是可以止痛，可以使人行動矯健，心神愉快的彩色藥片。他記不清楚是上個星期，上個月或是前一年．他們有過那么一次。是他使這個關(guān)系破裂了，他占了上風(fēng)。當(dāng)他走進(jìn)圍墻大門來到游泳他的時候，根本談不到什么自信心的問題。這就好象是他自己的游泳池。一個情夫，特別是一個不合法的情夫，所擁有的對他的外室的權(quán)威是合法婚姻所無法比擬的。她在那兒，黃銅色曲頭發(fā)，但是她的身材，在照亮的天藍(lán)色的水邊，不能激起他任何深沉的回憶。
他想，那不過是玩玩，雖然他甩掉她的時候她哭過‘她看見了他好象很迷惘。他不知道她是否還很傷心。老天爺，她會又哭起來嗎?
“你要什么?”她問。
“我正在游過縣境?！?
“好上帝，你永遠(yuǎn)長不大嗎?”
“怎么回事。”
“如果你是來要錢，”她說，“我再不會給你一分錢的?！?
“你能給我杯酒吧?！?
“我能，但是我不想給你。我這里有人。”
“好吧，那我就趕路了?！?
他跳下水池并游到另一頭，但在池邊縱身上岸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肩臂部沒有勁了，他只好游向扶梯上岸?；仡^一看，在有燈的更衣室里，有個年輕人。走到發(fā)暗的草地上，在夜晚的空氣里他聞到菊花或是萬盞花的味道——一種濃郁的秋天的香味。往上看，星星已經(jīng)出現(xiàn)，但是為什么他好象看到了仙女座、仙王座和仙后座？仲夏的星座怎么樣了？他
哭了出來。
在他成年之后，這也許是他僅有的一次哭泣。毫無疑義，他一生中從未象現(xiàn)在這樣的感到悲傷，又冷又累，不知所措。他不能理解侍者和情人對他的無禮，后者曾經(jīng)跪在他面前，把眼淚灑在他的褲子上。他游得太多了，他泡在水中太長了，他的鼻子和咽喉都被水弄得發(fā)酸。他現(xiàn)在想要的是一杯酒，是伙伴和清潔的干衣服，雖然他可以穿過馬路直接回家，他還是走向基爾馬丁家的游泳池。在這里，他平生第一次沒有跳水，而是從臺階走下冰涼的水里，用大概是年輕時候?qū)W會的側(cè)泳不成樣子地游了過去。他疲憊蹣跚地走到克萊德家，他勉強(qiáng)地從游泳池的一頭游到另一頭，多次把手扶住池邊休息。他爬上扶梯，懷疑白己是否有力量走
回家。他做了他要做的，游過了縣境，但是他已經(jīng)精疲力盡，陷入了麻木狀態(tài)，以致于他的勝利好象也模模糊糊了。他彎著腰，靠著門柱的支撐，轉(zhuǎn)向自己家里的車道。
房子里沒有燈。是那么晚，他們都上床睡覺了嗎?盧新達(dá)會在韋思特海澤家吃晚飯嗎?女兒們是到她那里去還是到別處去了呢?還是象往常—樣，她們同意婉辭謝絕了星期天的一切邀請而留在家里？他想打開車房的門，看看車是否在家，但是門鎖了，門把上的銹落在他的手上。走向房子，他看見一個雨槽，由于暴風(fēng)雨而被吹了下來，掛在門前好象一支傘骨，但是明天上午就可以把它修好。房子上了鎖，他想一定是那個笨廚子或是笨使女把門鎖了。但是他想起，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用廚子和使女了。他喊叫，捶門，想用肩把門撞開。他從窗戶朝里看，房子里是空空的。

這部電影從看完到現(xiàn)在我消化了差不多快半年，至今它還是像一團(tuán)嚼完的口香糖一樣粘在我記憶里。

夏天林肯中心電影協(xié)會辦了很小一個蘭卡斯特展，林肯中心“影協(xié)”除了有錢辦一些大展（紐約電影節(jié)、亞洲影展、猶太影展、波蘭影展）之外，也會不時牽頭很多小項目，最近最扯的是把“愛在——時”三部曲連軸放，展名叫“永遠(yuǎn)的celine和jesse”。鑒于影協(xié)大部分會員都銀發(fā)有閑，不用上工，也無可厚非。

蘭卡斯特展當(dāng)然不可能請?zhí)m卡斯特來現(xiàn)身說法，因此觀眾寥寥，我先是看了the killers，對艾娃·加德納相見恨晚，后來看vanity fair才知道大嘴麗人捅出很多舊情往事。之后一部atlantic city，蘭卡斯特演落魄卻深情的人（境況糟糕還深情的人分外落魄相了），總之看到這里已經(jīng)可以把《豹》里的他給忘了。

然后出現(xiàn)了這部swimmer，從一個角度看，這是一部怪奇公路電影+體育片。體育片是因為蘭卡斯特全片就是非常合乎標(biāo)題旗幟鮮明鐵了心地在游泳。但體育片和武俠片一樣通常有起有落結(jié)尾有場大賽等著，但蘭卡斯特游泳是為了“回家”。

這個抒情的主題還埋伏著慢慢揭開的殘酷真相，那就是家早就不在了，“抵達(dá)之謎”是主人公在一片廢墟之中，想起來“家”早已經(jīng)被他一手?jǐn)」猓鸷程笠灾劣谒约憾纪恕?br>
之所以難于消化因為主要情節(jié)都透露著無以名狀的詭異。

首先這個故事線就匪夷所思，蘭卡斯特最初出現(xiàn)在好萊塢一片豪宅泳池邊，決定要游遍山上所有人家的泳池，最終回到山頂他自己的家。這的確是“公路片”模式，不過家家泳池又不相連，所以在人家家泳池游完一池，他還得爬出來走著。

總之我們慢慢發(fā)現(xiàn)這做作的奧德修斯還失了憶。一路上的人都認(rèn)識他，也多不待見他，似乎他以前不是欠人錢就是欠人情。他和每個人的對話也多雞同鴨講，對方都站在并不知道他失憶的立場上，所以雙方都未能透露什么實質(zhì)性的解謎條件給觀眾。觀眾只能看得云里霧里。

每個私人泳池都很特別，在其中一家，他說服一個來做客的年輕姑娘跟他一起上路。詭異的來了，導(dǎo)演花了十分鐘，不惜動用慢鏡頭，拍攝蘭卡斯特帶著這年輕姑娘在一片空地上奔跑、跨欄的運動場面， 配合激昂中帶著詭異不協(xié)調(diào)音的音樂，老的確實老當(dāng)益壯，嫩的也真?zhèn)€青春逼人，但是，所為何事？莫名其妙到吐槽都沒有著力點。

姑娘告別他之后，他又來到一片干掉的池子，為了安慰悶悶不樂的小男孩，象征性地在空池子作勢游泳，你看，本來你以為這片有成為cult片的潛質(zhì)，它又給你來這一段高大全。

還記得他亂入一個私人泳池趴，他旁若無人地游他的，參加派對的客人卻大有可觀，這段群像相當(dāng)精彩，光是戲服就眼花繚亂，既有六十年代的爛俗，又可見七十年代嬉皮先聲。主人大播的士高，全場舞作一團(tuán)，加州靡情。

私人泳池之外，他還“游”經(jīng)一片公共泳池，因為沒帶錢還差點不能入場，進(jìn)場后乖乖沖涼按規(guī)矩消毒，才被準(zhǔn)入游泳圈小孩一作堆的泳池，艱難跋涉。到這里如果你已經(jīng)憋著笑，但看到他游完之后在烈陽下赤腳過馬路，等車開過，又覺得好現(xiàn)實，笑不出。

最后真相揭出，來了一場必要的大雷雨，全片赤裸著上半身的浮云“游”子蘭卡斯特終于癱倒故居門前。

看完只想早點忘記自己看過的電影很多，但有些怎么也忘不掉，也和好或壞無關(guān)。這個類別里swimmer一片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