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王》
牛喝尿愛吃咸,人抄書欲出離
霧氣籠罩著這青山綠水,朦朧濕漉的視野之內(nèi)是消散不去的文革傷痕;貧窮困囿住那樸實純凈,色彩濃郁的畫面之中是落后悲涼的鄉(xiāng)野教育。孩子王同孩子們被沉抑的構圖擠壓至天空底下,推逼到巨峰旁邊,甚至消失于幀格以外,逆勢而立的臟發(fā)成了反骨的外化,撇開書本的課堂亦是僅存的逆鱗;被沉重的命運捉弄至信仰盡失,摧殘到體無完膚,甚至燒毀于時代野火,字數(shù)不夠的作文無益觀念的改變,得來不易的字典怎助反抗的實現(xiàn)?歷史滾滾洪流裹挾著泥和你,撞得理想粉身碎骨,所有努力白費,看著鏡子破舊崩裂,換來自己意志消解,從原本帶著微弱力量和堅定愿望大步前來,到最后接受無能為力和無可救藥鎩羽而歸,王失敗了就不再是王,人認命了就很難成人,還有年輕的孩子不懂這些,相信知識改變命運,卻早早被寫進了悲劇的輪回,廟里的和尚跳不出循環(huán)的故事,山里的孩子飛不出人生的蹉跎,等到又是誰放的另一把大火把他驚起,便是清醒之日的到來。
習得木訥后失落離去,空鏡氤氳冷峻,情緒悲傷不盡
幾年前,讀《刀與星辰》,里面提到,李翰祥專門寫文以老莊哲學看《孩》片(P119),專門找出,文章很長,就貼了最后一部分。不想近日謝園先生過世,閱讀量激增,有豆友@Delphine問及全文,特補全。
影評的三種立場
看電影《孩子王》之前,老早看過阿城的《棋王》《樹王》《孩子王》,有一天小胡(金銓)由美國飛臺北轉來香港,看見我就忙著推薦阿城的這本小說,說:“翰祥,你一定要看,好,寫得真好,錐子剃頭——另一個傳手。”所以,我馬上去買了一本,連夜讀完,的確小胡所言不虛,三個短篇還真是篇篇都有個看頭,同時也聽說很多人要把它改編電影,搬上銀幕。三個短篇,一下子居然有四個導演爭著拍,不,應該說是五個——嚴浩在臺灣拍的一部《棋王》,據(jù)說徐克也爭著替他埋尾。
看了阿城的小說之后,我認為最適合改編成電影的應該是《樹王》,其次是《棋王》,最難拍的(甚至簡直可以說不能拍,無法拍)是《孩子王》,因為故事太簡單。忠實原著吧,拍出來一定“悶”;不忠實原著吧,又怎能算鐘阿城寫的《孩子王》?之后,證實陳凱歌正在籌拍《孩子王》,沒多久又聽說《孩子王》已經(jīng)大功告成,又沒多久聽說《孩子王》在北京電影學院試過片,好評潮涌,再之后就聽說《孩子王》被推薦參加戛納影展,因而還令到西柏林影展的主持人很不愉快。
因為他們覺得《紅高粱》是次過《孩子王》的影片,結果想不到《紅高粱》在西柏林得了獎,而《孩子王》在戛納不僅名落孫山,還被一些在場的記者們冷諷熱嘲地發(fā)了一個金鬧鐘獎。
我問看過《孩子王》的女兒李殿朗:“怎么樣,不好嘛?很悶?”
李殿朗認真地說:“不悶,一點都不悶,導演的手法很不一般,很有創(chuàng)意,攝影也相當好,只不過,大多數(shù)人對大陸的生活不了解,好像和那些劇中人隔了一座山。您去看看吧,一定比我們可以多看到好多東西!”
盡管聽她那么說,心里還是畫了一個問號,因為很多看過的人都說悶,看不下去,很多影評也認為導演不忠實原著,或說導演“故弄玄虛,沉悶難明”。而我一向認為影評寫得最中肯的石琪也這么說,他在電影茶座上寫道:“這些人才是鋒芒畢露的,但一下子就露盡而完畢,此后無甚光芒。大陸導演陳凱歌憑《黃土地》一鳴驚人,是否就此鋒芒畢露,無以為繼呢?當然不可以這么說,不過他隨后拍出的《大閱兵》與《孩子王》,成績越來越不符理想,則屬有目共睹。后者還被戛納影展授以金鬧鐘獎,因為沉悶得令人吃驚?!?/p>
當然,有些影評還是贊不絕口的。我在影圈多年,也拍了八十幾部影片,每部影片上映的時候,都有人站在三種不同立場,對影片加以評論:一是公正的影評,有盆話盆,有碗話碗,不偏不護,是所謂的真正影評,(很少很少,偶爾有幾位,也因為和搞制版的搞宣傳的成了常見面的朋友,久而久之變得不好意思直言談相了,即使批評兩句,也是到喉不到胃)。一種是宣傳部發(fā)的通稿,每張報紙都大同小異,名為“影評”,實是繕稿。另一種是敵對公司有意拆臺的“影評”,有時小捧大罵,有時索興潑婦罵街。
所以我一向?qū)λ^影評的看法是:說好的,一味贊揚,即使是真的我也當它是宣傳稿。相反的,山批海罵,我都當成冤家們(同行是冤家)搞的花樣。當然,對真正的評語,或正抓到自己的痛處上令人心服口服的影評也不是沒有,在自己下一部作品,當然要特別留意改善一下。此次聽說戛納影展的記者們,專門發(fā)給《孩子王》一個金鬧鐘獎,覺得他們實在有點惡作劇,香港的一本娛樂雜志,每年對影視圈里的人都幽默一下,發(fā)十大臭皮蛋獎,也只是博大家一笑,無傷大雅,可戛納的“娛記”們,居然在參展的影片名落孫山之后,大大的挖苦一番,而影展當局視若無睹地置之不理,實在有欠風度。
聽說他們還叫頒獎的人,扮上馬戲班的小丑,畫上小花臉,穿上彩衣,冷諷熱嘲地致頒獎詞,簡直是豈有此理,好替陳凱歌不值。
一部影片在未看之前,已經(jīng)聽了滿耳朵的壞話,當然誰也沒有興趣看了,但《孩子王》究竟是入選夏納影展正式參展的影片,如果真是拍得毫無是處,推薦的中間人,豈不應該打屁股。
所以《孩子王》在影藝劇院放映的時候,生意還是不錯的,而看過的人都說并不感到要頒發(fā)金鬧鐘獎那么嚴重,尤其對“文革”時期知識青年下放生活清楚的人,更看得津津有味。
謝園的表演嚇了我一跳
我跟影片中的男主角謝園特別熟稔,因為他不僅參加過我《火燒圓明園》和《垂簾聽政》的演出(飾演服侍皇帝載淳的太監(jiān)張文亮),而且是組里最受歡迎的人物。
謝園天生冷面滑稽,學誰像誰,拍戲打光的時候,或者外景隊早出晚歸的時候,他都一個人說單口相聲給大家聽,但絕不是一般的相聲段子,全是他自己即興編出來的。
拍完了“火”“垂”兩片之后,我的副導演小許(許同鈞),拍了一部社會寫實喜劇《珍珍的發(fā)屋》,想不到花錢不多(四十萬人民幣),居然“雙叫”(叫好又叫座),其中有一個演“倒兇爺”的小搗蛋,就是謝園。只見他歪戴帽,斜瞪眼,腰里別著四塊板兒,抖抖嗖嗖,流里流氣,跟演太監(jiān)張文亮的時候判若兩人。這一次,想不到《孩子王》的導演陳凱歌也看上了他,還挑他當了男主角。叫一個冷面笑匠,演一個大智若愚的孩子王,不是陳凱歌獨具慧眼,就是叫謝園的單口相聲給迷住了。
我不是說謝園不會演戲,可能他在“火”“垂”中的戲不對路;他鏡頭外面學誰像誰,可是鏡頭里面,就是學不會他演的角色——張文亮,所以我心里老把他看成后臺滑稽,想不到看了他主演的《孩子王》,還真嚇了我一跳,一如楊世慶(導演)批評白小曼在《聲色犬馬》的演出一樣:“真怪,胡芮梅根本記不住臺詞,記住也念不利落,怎么一到李大導的手里,居然會演起戲來了!”
所以,我不得不佩服這位后起之秀的小老弟——陳凱歌。
中國電影的對白,永遠離不開話劇腔,尤其是后配音的片子,這一層粵語片要比國語片強得多。一如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報告員,由開始到現(xiàn)在不知道換了千萬位,可聲音語調(diào)絲毫不變。不過最近看謝晉和陳凱歌兩位導演的電影,已經(jīng)是完全口語化,連《紅高粱》還有點或多或少的明星調(diào)調(diào)兒,可是《孩子王》里謝園和老黑、陳校長,包括那位演干部的表二大爺,都一如常人的口語化。當然,那位干部表二大爺?shù)摹肮佟鼻贿€是聽著怪刺耳的,不過還好,他一出場就是見不得光的被擋在黑影里,使人不得見他的嘴臉。
以前,《火燒圓明園》在國內(nèi)首映的招待場之后,劉曉慶曾經(jīng)問“北影”的汪洋廠長:“你看,怎么樣?”
汪廠長只說了兩個字:“一般!”這次我看完《孩子王》之后代他多說了個字:“不一般?!?/p>
真的,就是不一般,有內(nèi)涵,有哲理,與老牌的小姐周采芹看了《俠女》之后,挖苦胡金銓說:“喲!我們胡導演還講‘禪’呢?我看他哪點兒‘禪’吶,還帶奶腥味兒呢!”相信她看了《孩子王》,也會和我有同感:“不一般?!?/p>
有人乍一看《孩子王》,說陳凱歌故弄玄虛,班門弄斧,擺出一腦門子高深莫測的樣子,那他還真是髙深莫測了。
時下香港的流行電影
先不說《孩子王》,先看看我們時下香港的流行電影吧,一味地迎合時下觀眾的低級口味;不是這個情那個情的煽情擠淚,就是一味胡鬧,滿嘴里跑駱駝的要人強笑。一般觀眾當然愛看,因為像看連環(huán)書一樣的,不用什么大腦。哈哈一笑,煙消云散。
一如我們從小看閑書,先看《七俠五義》《小五義》等武俠小說;后看福爾摩斯的偵探小說;大一點情竇初開的時候看張恨水的《啼笑姻緣》,劉云若、馮玉奇的鴛鴦蝴蝶派的言情小說(如今進步了,看瓊瑤的《煙雨濛懞》和《菟絲花》)了。再大一點看魯迅、老舍、巴金和外國名著的翻譯小說,然后重看三國、水滸、西游記(如果以前看過的話),再研究研究西廂、紅樓、金瓶梅……。古人說溫故而知新,年輕的時候看《紅樓夢》只看到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的三角戀愛;有的聽人家說“紅樓”是暗春,金瓶梅是明春,所以特別留意賈寶玉初試云雨情,和《金瓶梅》的潘金蓮大鬧葡萄架??墒情L大之后,重讀紅樓又是一番新的看法,說不定鉆進牛角尖,也研究起內(nèi)學、外學和索隱起來。
看電影也一樣,我們小時候最愛看《火燒紅蓮寺》,所以明星公司連拍了好幾集,就和香港拍了兩百多部《黃飛鴻》一樣,如果沒有人看,當然就沒人拍。古裝黃梅調(diào)影片,在港臺流行了十幾年,武俠的刀劍片也流行了十幾年。跟著少林寺一興,南北拳腳、醉拳、醉劍的又是十幾年。接著是動作喜劇片,許冠文的鬧劇片,如今最流行的是周潤發(fā)的英雄片和胡鬧片。香港人看電影純?yōu)榱藠蕵?,哈哈一笑了之,沒人到劇院去聽耶穌,所以《老井》《紅高粱》即使在國內(nèi)外都得了大獎,也引不起人們的多大興趣,更何況是金鬧鐘獎的《孩子王》?
香港發(fā)行公司的朋友們都知道《孩子王》拍出了獨特的風格,拍出了清新的氣息,可是也知道它在香港不容易被接受,恐怕賠了夫人又折兵,也就無聲無息地推出上演,甚至連報紙上的小廣告,都免了登,就像有了病不吃藥一樣,北京有一句俏皮話——有病不吃藥——可怎么好?
說實在的至今怕沒有多少人知道影藝劇院在哪里,更沒什么人知道《孩子王》究竟還演不演?那天,我去看《孩子王》,愣兜了半天也沒找到劇院在哪里,因為附近連個路牌指標也沒有。最后還是找到大廈的護衛(wèi)員,才帶我走了一段路,指明了那間劇院。
第二天又到新鴻基大廈去了一次,剛好遇見一位女士也在大廈的自動梯處問上演《孩子王》的劇院在哪里(因為她連那間劇院叫什么名宇都不知道),沒等被問的人開口,我馬上告訴她:“出這個門口往右,再往右……”我還沒說完,她居然啊了一聲:“是李導演啊,謝謝,謝謝,您還認得我嗎?”我仔細一打量,原來是臺灣的一位女導演王螢,我問她什么時候來的,她說昨天剛到,專程由臺北飛來看《孩子王》的。
影藝劇院內(nèi)部的裝修真不錯,是我看到的迷你劇院中色調(diào)最溫和裝修得最好的一家??戳恕逗⒆油酢分?,心情很激動,差點沒為陳凱歌哭一鼻子,我覺得他比《黃土地》的時候更成熟,也更具內(nèi)涵,居然講起老莊的哲理,和用禪語向觀眾們打起啞謎來,難怪有一些人看了要睡覺。
看過十幾篇對《孩子王》的批評,有一位表妞兒甚至連什么是“孩子王”都沒弄懂。她居然說:“那老師都那么大了,怎么能算個孩子呢?還稱王稱霸?簡直豈有此理?!绷硪晃挥霸u人說他只看了半部“但覺得……”,沒看完有什么好覺得,豈不是瞎子摸象。有一位二哥說:“我老早說過,《孩子王》要能在戛納得獎,我把腦袋摘下來!是我老早說的,有人證明,絕非馬后炮。”我想以前也許有人對著梵高的《向日葵》說:“這張畫要有人欣賞,能夠買上二十元美金的話(當時的確連看都沒人看),我把腦袋摘下來,給你們當夜壺使!”當然,說此話的人,如今早已作古,他怎么也不相信,后人會用四千多萬美金,把那張畫買了走。
以前有人看傅抱石的畫,作了一首打油詩挖苦他:“遠看一大片,近看黑麻麻,原來是山水,哎喲我的媽!”那時徐悲鴻看了傅畫,寫了封信給他,提出用自己的畫和他交換,感激得傅抱石涕淚交織。想不到數(shù)十年之后,在香港蘇士比拍賣行中,傅畫賣了三十二萬,徐畫只賣了五萬五,您能不佩服徐院長的法眼?
當然,各花人各眼,青菜蘿卜,各有所愛,觀點角度不同,知識層次各異,怎么說都不犯法:公說公的理,婆說婆的理,各是其是,可不必把嘴巴撇到腦袋后邊去(要是沒有耳朵攔擋住,還真說不定)。
不管怎樣說,《孩子王》的導演陳凱歌的工作態(tài)度,很執(zhí)著也很認真,是沒有疑問的吧?陳凱歌的影片《孩子王》有沒有從未有過的獨特的風格,也是有目共睹的吧?
有人說“悶”,并不是完全的理由,您懂得聽昆曲嗎?我在“藝?!钡臅r候,課外,專門有個昆曲演奏班,我學過幾天兒,但聽來一樣覺得挺悶,可您不能說昆曲不好是不是?我聽不懂廣東大戲,所以盡管大鑼大鼓震耳欲聾,還想睡覺。也看不懂日本的歌舞伎,盡管日本人睡在劇院前排隊買票,帶著飯盒看戲,癮頭兒大得很,可是,對我這個大外行來說,不用說讓我排隊買票,就是送票也沒興趣看,即使日本朋友拿著槍指著我:“你的,歌舞伎的大大的看,不看,槍斃!”那我寧愿叫他把我槍斃嘍!可我也只能說自己不懂,不能說人家不好,是也不是?
最少分得出好歹
如果我說:“有人要說歌舞伎好,我摘腦袋”,恐怕九頭鳥也不行吧?我是個電影編導,拍了將近四十年的電影,雖然沒有什么大道行,也還算浪得個虛名,最低限度,影片的好歹還是分得出來的吧?有道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自己有多少料,可能不知道,但人家有多少份量,還是掂得出來的。論戲劇效果和說故事的本事,《孩子王》不能算是盡善盡美,但在氣質(zhì)和品味上,它還是中國電影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
齊白石先生分析繪畫的似與不似,說:“畫得不像,欺世;畫得太像,媚俗”,我的同學郭韌,到西班牙深造歸來,也畫起四不像的新派畫來,他說:“天下萬物皆有形,繪畫何必求形似?”所以你可以說陳凱歌畫得不像,但絕不能說他媚俗;不俗,當然是曲高和寡了。如果人人聽得懂古琴,和《今古奇觀》里的鐘子期一樣,那俞伯牙也就不會碎琴謝知音了!
看了影片《孩子王》之后,一如聽了一場可以繞梁三日的音樂,當晚翻來覆去睡不著,因為看到好幾篇影評,都說它不忠實原著,所以又把阿城的《孩子王》找出來看了看。
看完之后,覺得陳凱歌太忠實原著了,當然不是說他照方抓藥,而是把原著消化掉之后,再經(jīng)過他的思考、詮釋,用電影語言把它再現(xiàn)在銀幕上的??吹贸?,他不僅忠實了《孩子王》,也有前兩段《棋王》《樹王》的影子。
有人說,陳凱歌的《孩子王》,比諸他前兩部的《黃土地》和《大閱兵》更加“……冷峻,晦澀,甚至難懂,電影的空間,也越發(fā)廣闊深邃”“……已經(jīng)形成了極具個人色彩的獨特風格”。倒也的確不假。
字幕過后的第一個空鏡頭,就是那個位在彎彎曲曲的山道尾的教室(陳凱歌心目中的教堂),但見云蕩蕩,霧茫茫,忽而晨光熹微,忽而陰云密布,忽而長虹倒掛,忽而瑞彩千條,那條山道卻以不變應萬變……青山長在,綠水長流,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那原是自然現(xiàn)象。但自從人們漸漸地走出了一條道,于是就規(guī)定很多個條條框框來維護這條道,有人把這些條條框框叫法律,也有人叫“德”,道德的“德”。
《孩子王》中的老桿兒,經(jīng)這條山道,走進了教“堂”,因為他的離經(jīng)背道,所以又被趕出這座金光萬道的教“堂”,劇終之前還放了一把山火,一心想燒掉那些條條框框。
這鏡頭的拍攝方法,倒也算不得新鮮,以前我在拍《火燒圓明園》的時候,也用過,在劇終時的一個鏡頭,把機位定在一個固定的位置上,由西洋樓前的熊熊烈火,到殘垣斷壁的余煙裊裊,每隔三幾分鐘,就開機一次,然后再通過黑房的特技融會貫通,所以看起來很像一氣呵成。我主要是表現(xiàn)被稱為萬園之園的“圓明園”在英法聯(lián)軍的一把火里毀于一旦的可慨和可嘆,而《孩子王》中,陳凱歌恨不得一把火把那些道德傳統(tǒng)一燒了斷,是理想和愿望。
第一個鏡頭,在隊里(知青下鄉(xiāng)插隊的隊),抽著水煙筒的支書,把“我”叫到門口,阿城原著中寫道:“一月里一天,隊里支書喚我到他屋里,我不知什么事,進了門,蹲在門檻上……”但陳凱歌沒叫“我”進入鏡頭中,只在射入暗室中的門影的一條光里晃了一下,然后就一直蹲在門外,于是展開了足有兩分鐘的對話(大約兩百多尺膠片),“我”在門外“千呼萬喚沒出來”,“神龍首尾皆不見”,支書扔給“我”一雙煙袋,聽“我”在門框外把煙點著,之后縷縷香煙在門邊半進半入地徘徊。
“我”是主角,出場鏡頭當然可以賣賣關子,但一直機不動鏡不搖,“我”也不顯不現(xiàn),真有點怪怪的。所以石琪說陳凱歌“故弄玄虛”,這點我倒有同樣看法,因為電影的片頭字幕過后,要盡快把觀眾帶入劇中,使觀眾們戲我兩忘,同鳴共感方為上策。老把觀眾放在銀幕底下不管,導演一味自我表現(xiàn)獨特風格,當然是不對的。
但從另一個角度看,陳凱歌之為陳凱歌,也正如此,因為前者是誰都知道,而陳凱歌是知道不知道的。聽起來挺繞脖子,其實是陳凱歌要說的老莊哲理:“打是不打,不打是打”的禪機。
說了半天您懂了沒有?不懂?好,正中下懷。
《孩子王》的原著里,阿城認為教育是應切合實用的,教條式的灌輸,只能維持虛偽浮夸的教育形式,對孩子們是有害無利的。
“我”第一次走進課堂教書,叫學生拿出課本來,才知道學生沒書,上學沒書,當官的沒印,還真夠新鮮的。
孩子們沒書,表面是缺紙,其實陳校長的寫字臺前,就一大堆批判的學習材料。全國十億人民人手一本毛主席語錄,印得比字典多萬倍,所以“我”一聽孩子們沒書,馬上奇怪地去找老陳(以下是阿城原著):“國家為什么印不出書?紙多得很嘛,生產(chǎn)隊上一發(fā)批判學習材料,就是多少,怎么會課本印不夠?”老陳正色道:“不要亂說,大批判放松不得!有困難,我們抄一抄,克服一下……!”(以下是導演加出來的)——我抄起老陳臺上的堆著的一本批判學習的材料翻了翻,看了看,老陳說:“拿去糊墻吧”,“我”冷笑了笑:“擦屁股也可以",老陳無可奈何的:“不能這么說,不能這么說”。在導演的心里,那些批判的學習材料,能夠廢物利用地擦擦屁股,還湊合著對得起那些造紙工人。如果體驗過那種生活,或了解那種生活的,當然懂得其中奧妙,除此之外,不用跟老外說,就算你跟香港人說也沒有人信!
山溝的學生抄字典?要是大英百科全書,不得抄一輩子?怎么令人相信?不信怎么能懂,不懂還不睡覺?還不風緊扯胡的溜之乎也?其實,戛納的老外還不夠幽默,送一本金字典多好!陳凱歌對阿城原著改動得最大的地方,是影片結尾之前的幾場戲,原著是:“……第二天極早的時候,我回來收拾了行李,將竹笆留在床上?!保ù说氐乃^竹笆,可能只有到過云南山區(qū)的人才懂,連我也不知是何東西,照字面看,應該是竹籬笆,但鋪床能用竹籬笆?或許就是廣東人鋪在床上的涼席一類的東西。)
陳凱歌講禪說道
那種席也有用一片片竹子連起來的,因為“我”和老黑剛到學校的簡陋的宿舍里——簡陋到“我”一進門就來了句粗口:“我日他個先人?!彼奚崂锏拇彩枪业?,可是竹笆卻是私人的,人被調(diào)走,當然把竹笆帶了走,“我”覺得過分,所以他被調(diào)走的時候,作者特別描寫他,將竹笆留在床上這一筆。
趁了大霧,“我”扛著行李沿山路去三隊,太陽依舊是白白的一團,走著,走著,“我”忽然停下,從包裹取出那本字典,翻開,一筆筆地寫上:“送給王福,來娣”,看一看,又并排寫了“我”的名字,再慢慢地走,不覺輕松起來……陳凱歌改成“我”在臨走之前,把字典留在臺上,寫道:“王福,以后別再抄書了,也別抄字典了”,“我”走在霧蒙蒙的山里,又碰見個不聲不響的牧童,如今他仍舊對“我”呆望了一陣,然后無言地走出鏡,畫外音傳來一陣撒尿聲,大有李白詩句中的“問余何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的味道。明末清初的朱耷,因為明朝的覆亡,民生疾苦,曾經(jīng)幾年瘋瘋癲癲的在山中放浪形骸地云游散逛,哭笑無常,自己起了個名字也是哭之,笑之的八大山人。陳凱歌面對著他當前的環(huán)境又如何呢——把那些封建的,腐敗的,翻來覆去講經(jīng)傳道的廟堂,和廟里的老和尚,放把野火燒掉,于是劇終前,山上有火,眼中有火,心里也有火,心中也許正在詛咒:“我日你個先人!”
陳凱歌的電影里叫人想得太多了,說的也太深了,跟觀眾們講禪說道誰能看得懂?就算看得懂,誰又有耐煩心兒去看?尤其如今香港的觀眾們,看慣劇中人撒尿和泥,放屁崩坑,編導們又為叫觀眾們笑一笑,甚至叫大明星吃屎!誰還聽人講道理?看陳凱歌的電影,要有焚上一柱清香,聽人彈古箏的耐心,看香煙縷縷,瞬息萬變,聽琴音鏗鏘發(fā)思古之幽情;然后,口中默念著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心里想著莊子的物我冥合,與骷髏論辯,秋水共語,和大鴻展翼,蝴蝶齊飛。哎呀呀我的老天,誰受得了?因為他用鏡筆簡意繁,經(jīng)常一個場景,可以不移不動的兩百多尺,兩分多鐘(香港的廣告片,二十秒三十個鏡頭),視野大,境界高,比如說,“我”領導著由他填詞,來娣作曲的那只歌,在落日余暉中,地平線只有四分之一(陳凱歌拍落日的畫面,經(jīng)常如此),一大群孩子坐在地上不動,活像副呆照,遠人無目,當然看不見嘴型,一如畫外音,唱道:“一二三四五/初三班真苦/識字過三千/畢業(yè)能讀書……”接著又是:“五四三二一/初三班爭氣/腦袋在肩上/文章靠自己。”歌詞可真不咋的,又和主題不吻合。以前,卜萬蒼導演拍四季歌,每段四句,四段一十六句,卜先生四句一個鏡頭,已經(jīng)看得人坐立不安。何況一個鏡頭一唱到底!其實你要真走在山頭上,遠遠的聽見一群孩子在唱歌,不也是如此嗎,又沒帶著望遠鏡,哪看得見他們的面目表情,為了這個鏡頭,和幾個朋友們抬杠(爭論),他們說:以前上海人叫“看戲”,北京人叫“聽戲”,閉著眼睛琢磨臺上的角兒們行腔吐字的味道,如今連立體電影都有了,還叫人閉著眼睛聽電影?有冇搞錯?
我寧愿看梅艷芳教周潤發(fā)跳舞了,舞得狂,唱得熱,發(fā)仔活潑,芳姐活潑,鏡頭也活潑。
罵人不帶臟字
我跟張仲文大概有三四年不見了,看她一別如故的樣子還真是養(yǎng)顏有術,她才一落裝由皮包里拿出塊小鏡子照了照,取出塊面紙輕輕地拭拭額頭汗,然后,輕啟玉齒:“好,《孩子王》真好,凱歌真有兩下子,看他的電影,像看他吟詩、作畫。聽吧!詩中有畫;看吧!畫中有詩,跟飲茶似的,要慢慢品,所以一般人叫品茗,牛飲可不行。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這位第五代導演還真了不起,你們瞧見了沒有,在《孩子王》里,他罵人不帶臟字?!贝蠹叶计婀值赝骸斑?,不是孩子王教書的不照本子辦事嗎?后來不是來了個干部么?那干部坐在陳校長的臺子后,由天窗透進來的太陽正照著他。孩子王一進房間,他仰頭看,有點耀眼,把頭上的帽子摘了摘,露出光頭,锃光瓦亮的,連蒼蠅都站不住。最好的是,他還故意地用手在腦瓜頂上摸了兩下子,生怕別人不知他是個無發(fā)(法)的,又一次回頭仰望房頂上的天窗,擰了擰眉,擠了擠眼兒,露出一副羞光怕日的德行。陳校長馬上會意到,忙拿起插桿兒跑到室外,把天窗放下,于是房里黝黑,那位干部同志既無法也無天了,您看這不是罵人不帶臟字是什么?比石揮在《我這一輩子》里大罵你親娘奶奶,要含蓄得多,也深刻得多了。”
剛說完,她回頭看了看我,問我看過《孩子王》沒有,我說看過,她說:“有一個鏡頭我不明白,山坡上有幾十棵燒焦了的樹干,陳凱歌在劇終之前,一個鏡頭又一鏡頭,忽而仰,忽而俯的拍個沒完,描寫什么?是什么意思?”
我說:“我乍看也不明白,但我相信凱歌一定是言之有物,回來重看了阿城的《孩子王》,可也找不到跟那些燒焦了的黑樹樁子有關系的地方,于是又看了看《樹王》,才明白他的意圖?!?/p>
原來知青們要改造中國,使中國更偉大,所以要砍掉、燒掉以前的樹,種上有用的樹,這些沒燒完的,就是經(jīng)那些知青又砍、又燒的尸首,阿城在《樹王》里這樣寫道:“……黑黑的立著,如同宇宙有箭飛來、深深地射入山的裸體,只留下黑箭尾在外面,大家都有些悚然……”
我說:“可能陳凱歌要為他們平反吧,于是把那些焦木,一一陚予生命,看它們慷慨激昂,聽它們痛苦呻吟,有的掙扎,有的控拆,有的雖然回身蛇步地仆倒在地,但仍至死不屈??吹贸鲇幸豢么执謭A圓的家伙,昂首怒目,咧嘴擰眉,暴露出一塊塊的胸肌,一如米開朗基羅的著名石雕一拉奧孔。再仔細想想,他們里面一定有很多在‘文革’中的冤案、假案、錯案中被那場人為的野火,燒成這個樣子的。您看吧,您一定看得出,哪個是周信芳,哪個是馬連良,哪個是石揮、藍馬,哪個是上官云珠,昂首怒目的是吳晗,至死不屈的是老舍;您聽吧,周信芳在唱:‘天上掉下無情劍,斬斷夫妻兩離分’,馬連良在唱‘罵一聲賊子真大膽,殺人放火走天涯’。假使您不懂美學家的移情作用,您不懂莊子為什么知道魚之樂,您也就不能與烏鵲齊飛,與麋鹿共舞,那您當然覺得悶:因為您的心走不出大門,見不到天地,不悶等什么?還不睡覺?”這番話把仲文聽得目瞪口呆,舌尖冰冷,半天才忽然像想起什么,說:“噢,對了,您這么一說,那幾樣啞木頭還真像人,凱歌大概怕人看不懂,所以有的還給戴上個草帽?!?/p>
對于片中的那首主題曲(因為只有一支歌,習慣上都叫主題曲),我始終覺得與主題不合,假如改一下會更切合主題:
一二三四五/初三班真苦/讀書沒有書/筆錄更糊涂/五四三二一/初三班爭氣/不再讀死書/文章靠自己。
同時整首歌呆呆板板的只用一個鏡頭,我也不盡同意,就像王福念的那篇文章“我的父親”,如果多加一些畫面,觀眾會更容易接受些,主題曲可以用畫面描述一些“讀死書,死讀書,讀書死”的道理,“我的父親”更可以用畫面現(xiàn)出王七桶扛麻袋時,力氣有多大。
節(jié)奏一直慢悠悠
再加上原著里寫“我”和王七桶如何認識的:“‘我’見他扛起兩百斤的米包,行走如飛,一班人坐在卡車上,車一死火,王稀屎(王七桶的外號和周潤發(fā)吃的老虎屎不同)一個人下車死勁地扛車幫,一車人如不知不覺般地仍坐在車里,車頭轟幾下,繼續(xù)往前開,他便跑幾步,用手勾住車板,自己翻上來……‘我’因為常出山,沒有坐過幾回車,所以車第二次陷在泥里時,便隨他下車去推,車爬上去時,與他追了幾步,他自己翻上去了;‘我’沒經(jīng)驗,連車都沒有扒上,他坐下后,見我還在后邊跑,就弓起身子怪叫著……”,總比大家看一個大遠景“聽”戲好吧?另外,來娣夜晚在山路追“我”的鏡頭組合,我也覺得不大好,大遠景接大遠景,令人看起來有跳動感,很不舒服。凱歌的畫面很定,從不推拉、橫移,也許他知止吧,所謂知止而后有靜,靜而后能定,定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如果觀眾跟著畫面的靜止而入了戲,跟戲中人的喜、怒、哀、樂起了共鳴,當然是好,否則靜、定、安之后,入了睡眠狀態(tài)可不大好。
戲的進行,要有起承轉合,快慢疾徐,有時靜如處子,有時又動若脫兔;臺風將至未至之時,草不吹,樹不搖,靜得怕人,一旦疾風驟至,雷鳴閃電,樹石劈,洪流滿地,如海門潮涌似萬馬奔騰,鏡頭也要如雨打沙灘坑坑點點,瞬息萬變,要使觀眾目不暇給,膽戰(zhàn)心驚。
但《孩子王》由始至終,節(jié)奏一直慢慢悠悠,觀眾不像在看電影,而像在參觀一個攝影沙龍展,導演和攝影師刻意求工,每個鏡頭都想使觀眾永志不忘,但觀眾們太注意畫面,反把戲忘得一干二凈。其實好的電影,觀眾不會再有鏡頭感,就像一幅畫使人看不出筆觸是一樣的,如果使人看出某一筆是神來之筆,那一筆反而跳出畫外,離群脫眾,成了全幅畫的敗筆。我倒不是說電影中的鏡頭長、節(jié)奏慢,就使人感覺悶,悶到要睡覺,其實鏡頭短、節(jié)奏快,一樣感到悶。寫此文時,我正在日本東京,聽說《敦煌》票房收入已經(jīng)快達日幣四十億,所以下了飛機第二天,就去看十一點的早場,戲的場面拍得可真不小,布景金碧輝煌,服裝彩色繽紛,一會兒千軍萬馬,在狼煙四起中狂奔而至,一會兒萬馬千軍又在沙石滾滾中絕塵而去。不知張三打李四,還是李四打張三,反正亂打一鍋粥的敵我不分,我們一同看戲的一共三個人,不到半小時,睡了一對半,《敦煌》還真把我們敦入黃粱一夢中。
再想到《孩子王》。對比之下,簡直是牛髀與蚊髀,《敦煌》想去參加戛納影展,恐怕連門兒都沒有,可見好壞是比較出來的。如今香港每年制片的數(shù)量,幾達二三百部;票房紀錄超過千萬港幣的,一年也有個二三十部,但像《孩子王》一樣被選去參加戛納影展的,還沒有一部!可能因為太多娛樂片,制片商們在商言商,不要獎品吧?
《孩子王》的原著,主張老莊哲學的“無為無知”,但仍比較含蓄,導演陳凱歌的主張就更落實、強烈,所以主張學生們今后不要抄書,連字典也不要抄!
寧愿下一代反樸歸真,這大概是《孩子王》中導演所要說的話,我們的行話就叫“主題”,但不是直截了當?shù)卣f,而是跟觀眾們打啞謎,一如問禪于長老,長老持棍便打,那人抱頭鼠竄,長老曰:“打是不打,不打是打”。
據(jù)此,陳凱歌在《孩子王》中才有:“學是不學,不學是學”的道理,您不懂“禪”,豈不要纏到歪里去?
與陳凱歌談改戲
看了兩遍《孩子王》之后,很沖動,有很多問題在心里打轉,馬上和他聯(lián)絡。凱歌萬萬也沒想到我會打電話給他,說真格的,我跟他不過在香港電影金像獎頒獎典禮的大會上見過一次面而已,只記得他高高的個子,留了一臉大胡子,和顏學恕站在一起,不聲不響不大說話,反而他爸爸陳懷結倒見過幾次,那時,還不知道他的公子陳凱歌也是位電影導演,果然父是英雄兒好漢。
電話里我告訴陳凱歌,我看過他的《孩子王》,我個人覺得很好,好過《黃土地》,也好過《紅高粱》,為《孩子王》不參加西德影展拿去戛納而很不以為然。
我告訴他《孩子王》正在香港的“影藝”上演,影藝是一間二百人座位的迷你劇院,生意差強人意而已,觀眾以青少年學生居多,文藝界的人也不少,和《孩子王》同時上映的有《雞同鴨講》和《公子多情》,那兩部影片都拍很得熱鬧,所以場場均告客滿,也許那些觀眾看不僅《孩子王》吧!看過也覺得是“雞同鴨講”了吧!
我告訴他很多影評說他不忠實原著,我看不然,他當然改了一部分,也看得出他把阿城的《樹王》和《棋王》的意向也引入《孩子王》之中。他說:“是的,我和阿城很熟,一起在云南呆了好多年,我跟阿城對中國的道德觀有共同的詮釋。所謂‘道’,實際上就是倫理、綱常,是一定的社會秩序,‘德’就是維護道的程度,越維護這個道,你的德就越高,一般人叫德髙望重吧。
“中國所有的道,都是通過一定的文化形式去灌輸,或文字,或口傳心授去灌輸,去流傳的,以鞏固他的道。所以我想,能不能有一個孩子不入這個道。因為每個人在正式接受教育之前,都有一段很天真的時期,就是知道沒有太多關系的時期。我在云南看過很多山野的孩子是不念書的,可是他卻比念書的孩子有更多的快樂,所以這是一個很復雜的問題。書念得越多,越增加負擔和痛苦,就要多思多想,就要憂國憂民,不念書的,生活倒反而平靜得多。
“所以我覺得每人都有自己的另外一半,這孩子就是年青老師的另外一半,所以,他一聽見是放牛孩子的聲音,就去找他,可是找到了又沒講,要講些什么,孩子又拒絕他,拒絕文化。所以,當他不按本子辦事,被傳統(tǒng)文化所拒絕的時候,被踢出課堂的時候,就寫了那么一個字:牛底下一個水字?!?/p>
我問他:“那么,這個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沒有什么意思,可能那年青老師想起牛喜歡喝水的事,就弄了這么個字。如今,這個字不僅引起很多人的疑問,連最近一個替《孩子王》發(fā)行的美國大公司,也覺得很費解,因為原來的英文字幕上也沒解釋什么,就糊里糊涂的一筆帶過。他們跟我商量了很多次,總覺得沒辦法說得清楚。我說,這是那年青老師無意中創(chuàng)造的,當然我并非鼓勵誰去創(chuàng)造新意,實際上我想那老師臨走的時候,不能把一些事情直接告訴給孩子們,所以,他借用自己遇見放中孩子的故事,就偶然變了那么一個字。”
我告訴他,我對于那些焦木的看法。他說:“我跟阿城在云南的時候,知道那兒實際生活中有一個習俗,因為山上的草長得很快,所以每年都要燒山,然后就有肥料出來。我們也不過只借這個由頭,對文化創(chuàng)作方面有一個想法,希望真能有一把無形的火,把一些傳統(tǒng)的舊東西燒掉,然后創(chuàng)造一些新東西出來。
“當時在視覺上看,就是這么一個想法,毫不覺得可惜,可是當我在二十年后又重到云南,我看到那些燒焦了的枯木,就感慨得多了。覺得那些被傳統(tǒng)文化束縛的孩子們,在條條框框里成長之后,會不會變成了那種歪歪曲曲的樣子呢?我們在拍攝外景的山區(qū)里,看到那些被亂砍亂伐后遺留下來的殘跡疤痕,就聯(lián)想文化大革命對人類的摧殘,與對樹木的砍伐是一樣的。當初我們這些孩子們,就被下放到山區(qū)去破舊立新,砍掉成千上萬沒有用的舊樹,如今想想舊是破了,新呢,也沒立起來,有些地方又生出來七歪八倒的新樹,可怎能和千年的蒼松翠柏比?
“所以,我在《孩子王》劇終的時候,把那個放牛的孩子放在這片劫后殘余的枯木里,就是想和那些在畸形教育制度下成長的孩子們,來一個比較?!?/p>
最后,凱歌向我提供了一個有關《孩子王》的新情況。他說最近法國有很多文章出來,包括《新浪潮電影筆記》雜志的一篇討論《孩子王》的長文,他們認為這部影片雖然在戛納沒有得獎,但他們有他們自己的看法:‘我們認為這個片子是非常重要的,因為我們知道這個導演究竟在說什么?!@本雜志在美國也有,但是法文的,我只好等朋友把它翻譯好了,再寄給您?!蔽艺f:“好,我看完一定告訴別的朋友們。”
拉拉雜雜地寫了幾篇有關《孩子王》的一己之見,也介紹很多朋友去看,看完之后,都異口同聲地贊好。有一天焦姣打電話給我,說:“導演,我看了你的《天上人間》之后,馬上去看了《孩子王》,其實本來很早就想去看的,不過看了幾篇影評之后,就把看的念頭打消了,呵呀,太好了,差點錯過了?!?/p>
看今天報上的消息,《孩子王》在“影藝”上了六周之后,終于下片了,是《孩子王》的悲哀?香港觀眾的悲哀?抑或是香港電影的悲哀?百思不解。
觀眾對《孩子王》影片的高深莫測,當然都望而卻步,可能唯恐“高處不勝寒”吧!
本文選自《銀河上下》一書,由香港天地圖書公司出版,文中略有刪節(jié),標題及部分小標題由編者所擬。(原載《天涯》雜志)
謝園
(原載于1993年第一期《當代電影》)
1988年5月19日,法國南部名城戛納的一間公寓式客房里,我、電影局外事處小蔡、吳天明正在閑聊。凱歌破門而入,睜大一對散著神兒的眼說:“好,大獎不知下落,小的已經(jīng)有一個了?!蔽覀兓ハ嗫纯矗〔藤N墻站起來。凱歌不坐,仍立在廳的中央:“法國三名記者在咖啡館里給了《孩子王》一個金鬧鐘獎?!彼七谱?,隨手抓起桌上飲料喝了半口剛要再說什么,小蔡一抬手在空中翻了兩下,他平日有些結巴:“那那那是反的,是是、最乏味、最最沉悶的影片獎?!?/p>
凱歌僵了,停在一個表情上眼死活盯著我,我緩著點了個頭,見他慢慢松下上身卻仍定在原處不動,雙腿交錯在一個最難受的點上,后腰怎么看也象是頂著桿槍......
我忽地漾起一股酸水兒,馬上想起拍《孩子王》最艱難的時候,他那張跟今天幾乎完全一樣的臉。
38個工作日、114個鏡頭和近30萬元人民幣,由于攝影機片門出了問題而全部報廢。樓道里已經(jīng)有人罵街,帶到外景地的大師傅也拒絕做飯,一個劇務醉著兩眼指了我喊:“你說,你一天到晚傻呵呵站在鏡頭前,全是白瞎,白瞎......你自己說,是不是讓人給雞奸了?”更有甚者已在打點行李準備回家。
制片主任帶著顫音跟凱歌說:先把部門長穩(wěn)??!
那在西雙版納,是云彩壓得很低的上午,凱歌一頭亂發(fā)站在山腰上,胡子很倔地朝前撅著:“我只說一件事,當年我們插隊到這里,年僅16歲卻干著和成人一樣的活計,菜里見不著一滴油星;有個上海知青還是女的,半個月下來,中午那頓竟吃下2斤3兩多干飯。那時有著某種信念,大家不覺著苦,可后來那東西破滅了,今天我們來是干什么,干成了沒有?”
一席話點燃了20多根煙,山洼洼里靜得不能再靜,巧在遠處飄過歌聲,是僾伲人又象是樵夫,正拎了斧抻著脖子野唱。
沒幾天凱歌大病一場,一個星期里僅嚼了些方便面。他直直坐于藤椅里,雙手合十插在兩腿中間,我走進屋,發(fā)現(xiàn)桌上放著一只扒雞。
“制片是好心,這雞也是好雞,德州的,可它張著那么大的嘴,死時必是很痛苦,我不吃,我不能吃!”
“還是吃吧?!蔽艺f。
凱歌的眼更加無神,始終虛望著:“關于雞的事待會兒再理論,現(xiàn)在先說你明天要完成的鏡頭。”
我趕緊打開劇本,一邊翻到早已折好的那一頁,一邊平著攤在導演面前。也許西窗的太陽白白地打在紙上,才映得凱歌臉亮:“吃、喝、 拉、撒、睡、生、死、人、鬼、操,人生十件事就都擰在這場戲里,孩子王看字典。字典在全片里是文化的象征,它沒有救了孩子,反而害了他們。所以孩子王臨走時要對王福說,以后什么都不要抄,字典也不抄,腦袋扛在肩膀上,文章靠自己!因而,你在看這本宇典時的 表情應控制在既有點生氣又有點高興,既有些欣喜又有些悲哀,又想抬頭又不想抬頭,出現(xiàn)在銀幕上的客觀效果應是四大皆空、似悲似喜、如夢似幻、四喜發(fā)財......噢,沒有四喜發(fā)財,那成劃拳了。”
我忍俊不禁:“要是有幾個四喜丸子?”
凱歌強板住臉:“別逗,我今兒個病了,別逗,孩子王要說的事情很多沒工夫逗!昨天,昨天有個細節(jié)你注意了沒有?”
我茫然著兩眼。
“演王福的這個楊學文15歲了,一頭好發(fā), 家里姥姥看看不順眼,按到那兒就給剪了,傻傻的,象個馬桶蓋兒,同學看著亂起哄,我們的戲也沒法拍了,這就是中國多少年來的“殺子文化”,孩子算什么!我是你姥姥,是你母親的媽,我說了你敢不聽,所以,一開始你到學校手里提著刀,意念在于,那哪里是去教書,分明是殺人,自然到后來你悟透了許多,還有我問你,影片《孩子王》為什么要講求儒家的認真與道家的豁達。”
我竭力回憶著:“小時記得二老祖家有幅對聯(lián):‘新松恨不高千尺,惡竹應須斬萬桿’橫批卻是‘心平氣和’。我想老人家的意思是說,愿望永遠和現(xiàn)實隔著相當?shù)木嚯x,在可欲而不可及的亊物面前要相對努力又要相對平和?!?/p>
凱歌不說話。
“還有一次我學了古文于回家時賣弄,我吿訴祖爺,學了孟子的弈秋教學生下棋,學生甲學棋很認真,學生乙邊學祺邊在腦海里想‘天上有鴻銷將至’,所以老師說甲是好的......祖爺跟著問:‘你以為怎樣?’我自然說老師是對的。祖爺不象是在反駁我:‘弈秋教二人下棋,甲學得認真活得很實在,乙邊下邊于腦里想天上有鴻鵠將至,也活得很實在,這兩個人又有哪一個是當指責的呢?’我當初不覺什么,后一想有著極深的道理。”
凱歌終于開了口:“鈴木大拙說得好,‘大器者,直要不受人惑,隨處做主,立處皆真’?!逗⒆油酢吩诖蟮牧⒁馍暇褪且f一吃二喝三不爭人先,把上山下鄉(xiāng)的背景遠遠推向深處,絕不可以就事論事,須著凝練不具象的手筆勾畫出宏大的人生斷面,是一部完成了對個體人生存在價值本身的超越而對廣大現(xiàn)象世界有著豐富興趣的影片,正象孩子王臺詞里所闡明的:學了很多字卻不知生活是什么,今夭來學這個 ‘活’字,什么是生活呢?就是活著,活著就得吃就得喝,所以左邊是三點水,右邊是個舌頭?!?/p>
久立于墻角,聽了半天的劇務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我不懂卻很激動,想了半個鐘頭覺得現(xiàn)在的中國人正需要這種精神,一味在物質(zhì)上互相較量,忘了活著的真正意義,那日子不是給自己過的,往往為著街坊四鄰,你多個冰箱我少個彩電,中國人真的庸俗了嗎?實質(zhì)上,孩子王要告訴人們的是一種最樸素、最實用的生活方法......”
凱歌笑道:“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p>
正在這時,出外選景的美工、副導演回來。凱歌喜形于色并把我指向大伙:“謝園一向好給人編段子,他就不敢編我?!痹捯粑绰涫畮卓谧诱境鰜斫遥骸罢l說的誰說的,他當你面不學,背后可把你糟蹋慘了!”
凱歌驚著兩眼:“是嗎,已經(jīng)把我歸置啦?”
一屋子人點頭,有的還樂不可支,趴在導演耳邊的那位喘著短氣,間或聽到的完全是關于我的“罪行”。突然凱歌燙著一樣站起:“什么, 是真的嗎?”
我象圍棋里的黑點被大片白子吃住,只好從實招來:“凱歌大家熟悉,《黃土地》的導演,與田壯壯、吳子牛同為電影學院七八級,是......”
“少廢話,說,怎么糟蹋人家的!”
“......是,北京電影制片廠著名導演陳懷皚之子,其父乃福建口音,還經(jīng)常好說個北京土語,什么‘塔兒哄’、‘拿糖’、‘二位爺是磁器口’的等等,走起路來水蛇腰,身高不足五尺,可生得凱歌卻一米八二,寬肩闊背,胸厚臂長;只是從比例上說,腰部過于綿延,托起的上身很高不論,加之平日好穿肥大衣衫,便更顯得腿短!走起來不僅局促且在山路上,土經(jīng)常朝里翻,因為凱歌是里八字,右腿還有些羅圈。往臉上看,天庭雖不飽滿,腮頰卻極方圓,眉似臥繭,眼如秋水,于平靜中常能見出高傲;但鼻子差,呈一棍之梁狀,又窄又瘦,想象中是挑不起這張臉的,所以,盡管胡子很倔地朝前撅,盡管腮頰異常方圓,可缺了那鼻峰,非但難成托五形之相,且那胡須也讓人覺著除多著幾分裝飾外,剩下的似乎僅是虛張聲勢了……”
“好!” 一群人同時發(fā)一聲喊。
“凱歌說話經(jīng)常愛用 ‘你看那’?!憧茨巧健憧茨呛訙蟽骸?,乍聽起來覺著做作,日子久了,反倒悟出里邊有股什么韻味。一日我陪他上山,可能是早晨的釅茶讓凱歌興奮:‘你看那山,夕陽西下的兩個鐘頭里可疊出七道層次,假假的象舞臺上的景片。你看那霧,濃的時候讓你十步不見刀叢,所以《孩子王》影片里要有四大造型因素,暴烈的太陽、濃濃的霧、黃昏的逆光和黑得發(fā)青的夜,這里從形象上說有很多只可意會難得言傳的內(nèi)容?!f著,一塊云彩遮住太陽,凱歌立時感慨:‘這云彩有意思,投下的影子在走,起初我們看那云彩呆呆地不動,便在地上追它的影子,誰知即使騎上最快的馬也極難追得上,我們跑累了就都看著天,嘴里不住地叨念:‘有意思,真有點意思!’我說:版納是天造地設的好地方。等下到山底,見幾位農(nóng)人在種田,凱歌走著走著忽然朝其中—個老者興沖沖奔過去雙手抓著人家的膀子:‘還認識我嗎?’老者仰了臉,散著神兒的眼看定凱歌,凱歌象是在一分鐘里做了好幾樣表情,最后終于松了手:‘你不認識我了,15年前我在這里插隊,我們一起打米,我叫......”那農(nóng)人只是笑。凱歌回過頭并很深地咽了口唾沫,莫名其妙地盯著我說:‘他不認識我了。’就這樣,我們說了一路上山,沉默了一路回來,偶而聽凱歌在身后嘟囔:‘他不認識我了,他怎么就不認識我了呢?他憑什么不認識我!’”
“吃飯的那條小道極難走,凱歌的筷子夾著肉停在臉上,他望著一個點出神,突然肉飛出老遠,凱歌摁平了筷子在桌上:‘走,謝園,我們加一場戲!’我一驚之后想:又要陪著餓一頓,但還是隨他回了屋。凱歌十個指頭全張開在空中揸著:‘加一場戲,一共五個鏡頭,先是你見到王福的父親王七桶說:老王不認識我啦,老王一張漠然的臉,再說我們一起打米,老王任何反映也沒有,你低頭重復:真不認識了?老王搖頭并笑得很開心。這絕不是說我們這個民族越來越不重感情了,而是強調(diào)真正的蕓蕓眾生對于所謂小知識分子的小布爾喬亞情調(diào),從骨子里就有著最徹底的排斥!還有......他想著什么,沉畎了一會兒緊眨幾下眼象是自責:‘人,為什么要重感情呢?!’”
屋里,起身去倒茶的都在半路停住,凱歌垂著頭。眾人皆說不好,段子段子就是要逗樂而不在寫實;一哄之下把我架出屋,扒雞也讓大伙分了。這無心的提醒倒使我想起凱歌的婚姻,也是他心血來潮時非傾吐不行的:“小孫是我前妻,跟我十一個春秋說走就走了,這之后三年,很偶然的一回機場碰面她居然說:‘我見到你跟見到路邊隨便誰都一樣’。”
我們互相看看,沒人愿意評論。
“一日夫妻百日恩哪!”凱歌又犯著老毛病,他喜歡感慨:“也難怪,我有我要干的事兒,一出去就是多少日子,身邊老有個男人纏著,烈女還怕磨郎,可是......”他沉吟片刻:“再怎么著也別傷人,這讓我想起小學老師的忠告:‘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莫過于去相信人,因為人在他笑容、笑容可掬、老誠、老實八交的背后還隱藏著另一副嘴臉! ’小學老師自有小學老師的偏見......”
還一次,凱歌得罪了組里的劇務,劇務當著所有人的面破口大罵,連祖宗帶奶奶地卷,凱歌不動,一句句聽完最后說:“你到底給配合我們拍電影的孩子吃什么我不管,那是你的工作,反正是不能在大中午的時候一頓餅干打發(fā)人家! ”劇務仍在不依不饒,一會兒的工夫講了不下30個理由,凱歌的背夾得很緊朝山下走, 來打飯的碗里空空的,也許正是如他形容前妻,才沒有去傷人或是心里揣著高貴,不愿同庸人 一般見識?但我總是記得:凱歌任西柏林電影節(jié)評委,為了中國影片,為了他的同班同學吳子牛,也為了《晚鐘》的命運,而從子牛的身世介紹起,那些洋評委聽著他感情色彩很濃的講話,都為之吸引,關鍵凱歌說到:“當年從10年“文革”過來,青年人都盼著趕緊抓回失去的青春,象我、田壯壯、謝小晶、趙丹的兒子趙勁都是所謂世家子弟,父母爹娘均是搞電影的,這在入學、學習期間和畢業(yè)分配問題上分明有著極大的方便,子牛不一樣,是憑自己的本事干考上的,而且于上學時克服著經(jīng)濟上的拮據(jù),并不去在乎身家地位平平而隨時可遭的冷眼。畢業(yè)以后更是堅定自己的藝術追求,始終鉆山溝、下農(nóng)村,僅幾年的光景就拍出了六七部優(yōu)秀的作品。”
跟著就如數(shù)家珍,把子牛所拍影片一一陳述。到了定獎的三天里,他通風報信,生怕子牛于等待、盼望與焦灼中再添什么新的不踏實。
自然,誰也不是說《晚鐘》的銀熊獎跟凱歌有什么直接關系,但最起碼的他沒有被路人指為“同室操戈”之輩。
《孩子王》在戛納電影節(jié),又有哪一個象凱歌在西柏林一樣說起過這般多的好話呢?
去法國,有我一生最難忘的時刻,當凱歌在美國聽說我沒資格去,又身單力薄不可能爭得這份權力,立即打電話來:“22個人組成代表團去法國絕不可以沒有謝園的名字,他為塑造‘孩子王’的形象,三個月沒洗澡,春節(jié)不過一個人守在景地上,如若他不去我自然也不能去!” ,
我象是25年沒落淚了,這一回卻形同婦人,我不是感慨那電話,而是感慨日月已經(jīng)交換到了今天,居然還能存住如此之希世的品格......這實質(zhì)已經(jīng)引出一個主題,也是我始終認定的:陳凱歌與《孩子王》,特別是他苦苦追求并追求得不徹底的東西,不過是一個遙遠的神話。
那是我剛到外景地,凱歌紅著眼睛說他的構想。他要使大量畫面不動,表現(xiàn)出創(chuàng)作者是平靜地觀察世界,強調(diào)注入鏡頭的一切都應“無為而無不為”,常常于畫面上出現(xiàn)的大片空白,象征著空靈和自在。他要告訴人們尋得內(nèi)心的安靜是最艱難的,他要倚著自己的感受勸說大家必須活得平和,要隨遇而安與世無爭,還反復申辨這絕不是封建士大夫階層的感時傷世。事實上,凱歌在不斷地畫餅充饑。
樣片由西安回來,他發(fā)現(xiàn)洗印效果極差, 便把十指全張開在空中揸著:“鄙人決計先斬后奏,這無疑是欺負我。我不就是外請導演嗎?通知廠里,以后的樣片不再送西安而直殺北京洗印,我只對藝術負責,經(jīng)濟隨誰去管!”
再一次,攝制組由西雙版納回到昆明,制片為了省錢而找到一家十分低檔的旅館,床單上什么都有。凱歌急了。他考慮大伙不容易,在下邊艱苦是沒有條件,這到了昆明怎么也得住個象樣的地方。歸總兩天的中轉,加上以后各奔東西,他私自做主并以組中360元錢讓所有人美美吃了一頓。這下惱了制片,認定他的越俎代皰是屏晁蓋于一百單八將之外,明中暗里設下圈套,一使凱歌自付所用銀兩,二要所有“吃客”自己買機票走人,余下的房錢由補助費里扣除;凱歌勃然大怒,竟氣得十指亂抖,面如土色,問了我等“吃客”:“怎么辦?你們說怎么辦!”我見狀可憐趕緊抓住他的手,涼的幾乎象五根冰棍兒,臉上一掃昔日“你看那”的風彩,單薄的鼻翼下兩片緊護著牙的嘴,把那點強裝出來的從容也于剎那間沖得蕩然無存......
我一陣凄楚:玩道家面孔和莊禪那自然是狡猾人的手藝。凱歌,您單純了。
這道理很有些象《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的保爾?柯察金,可能沒有任何人不認作他是堅強的,他是自己的主人又是生活的強者,但不容易看到的是什么?是保爾?柯察金這個小布爾什維克身上有著濃重的“小布爾喬亞”情調(diào),在硝煙中,在監(jiān)獄里,在工地上,他不斷使自己堅強起來,但所有這些對于“堅強”的刻意追求,其實正是對纖敏情感柔弱氣質(zhì)的默認與克服......凱歌的內(nèi)心曾幾何時平和過。他怕對眼前身后的事是非功過于認知上太清醒,又擔心后人會重蹈復轍,在某種杞人憂天的幻覺里走上《孩子王》景地,實實在在為自己塑了一個空中樓閣。
要尋找凱歌的與世無爭,翻遍了我的記憶 也似乎只有一回。那是《孩子王》參加國際電影節(jié)比賽,是去戛納還是去西柏林;先是西柏林電影節(jié)主席看了片子覺得很好并電話告知正在美國以學者身份出訪的陳凱歌,讓他做好一切準備,只要導演本人和中國電影局同意《孩子王》參加比賽,大獎不敢保證,但總是一部可以得重獎的影片。凱歌當時興奮,不幾日卻不再問及此事。趕巧戛納電影節(jié)總代表亞戈布于西柏林電影節(jié)開幕的頭兩個月得知中國近年有部好電影,導演是第五代導演的頭把交椅,便也發(fā)邀請希望《孩子王》參加1988年在法國南部舉行的第41屆戛納電影節(jié)。國內(nèi)一些電影事業(yè)人員自覺得參加戛納好,因為它不僅是歐洲第一也是全世界最重要的電影節(jié)。電話問及凱歌,他并未深入分析便草草決定:去。這在當時是相當?shù)米锶说?,西柏林電影?jié)主席拒絕《孩子王》退出并幫中國人分析,《孩子王》不適合去戛納,戛納電影節(jié)在一定程度上既看藝術又重商業(yè),《孩子王》是不具備任何商業(yè)性的,所以很可能作為整個電影節(jié)的陪襯......可腦熱之時誰聽得進,誰又真為《孩子王》的命運揪心;失去西柏林機會后的短短三個月是戛納海濱的全線大倒灶。而且任何一個導演面對任何一次機會都本能地不遺余力。凱歌不一樣,他一不打探電影節(jié)的實際性質(zhì),二不盯緊出國拷貝,三在諸多細節(jié)問題上沒能想在結果的前頭。致使最不應該出現(xiàn)的問題出現(xiàn)了,出國拷貝一塌糊涂,連基本的色彩還原都不對,總代表亞戈布十分驚訝地說:“我在戛納22年,這是所見參賽影片中最差的一副拷貝?!?/p>
臨了凱歌說什么:“從開拍那天就不順,在劫難逃,拍電影嘛首先是滿足自己。”
《孩子王》組的小道具耳朵貼著半導體等消息,當知道全過程后不無夸張地說:“在最緊要的關頭,凱歌把我們6個月的勞動和他十幾年的積累付之一炬?!?/p>
本是相當優(yōu)秀的影片,一時間里卻聲名狼藉。
這又勾起了另一件非常有趣的往事。在西雙版納拍戲,住在熱帶植物研究所的同仁們都是正當年的小伙子,幾個月下來個個憋得困獸猶斗,偶然一日中午,見棕櫚林中有位窈窕女子正在寫生,便找出各種理由朝人家那邊走,先是抓耳撓腮沒話找話,后就齊聲昧著良心夸她的畫兒好。其實至多是個業(yè)余美術愛好者。都因姿色勝于筆紙,大家才久久不愿散去,我一時不見凱歌,卻看他也朝這邊來了,便左右查找,忽然發(fā)現(xiàn)他站在小女子斜前方一個最好的角度,深沉著一張臉抹著胡子,眼晴不時小心地往這邊瞟,內(nèi)心動作異常清楚,我來個身高馬大又與眾不同,看你們這一幫人都不如我引人注意!卻不想那小女子埋頭作畫并跟周圍人有說有笑,顧不及看他那邊。過了好一會兒,凱歌累了,四下看看象是很沒趣這才哈下腰來隨了眾人,搭仙的頭幾句語無倫次不說,抓著膝頭的兩手還顯得特別緊張......
我們大家很開心,說凱歌是白居易的好學生,因為做起事來總記著他的詩:尤抱琵琶半遮面。
其實真理在什么地方?凱歌內(nèi)心世界永遠和現(xiàn)實對立的癥結在什么地方?道家思想沒有救得了《孩子王》,《孩子王》也沒能救了我們的根本原因在什么地方?說天論地,往往還就在于沒能記牢毛主席那句最通俗簡單的話上: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
凱歌也崇拜主席,經(jīng)常向大家發(fā)問:“你們說主席的詩寫得有多帥,‘背負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間城廓?!谀膬海俊畽M空出世莽昆侖,閱盡人間春色?!谀膬海?‘問蒼茫大地誰主沉?。俊苍谀膬骸?/p>
……他在天上?!?/p>
“你看主席的身軀,高大魁梧,那么開闊的前額,那么從容的眼神。他生在湖南韶山?jīng)_,我去過韶山,可見的人大多矮小,極少看到或者說根本沒有同主席身形近似的人,你說怪不怪?加上主席又出生在萬惡的舊社會,光吃喝一項就比不了現(xiàn)代人,可他卻那么高大,這絕非偶然,我不是迷信,我絕對認為那是真龍?zhí)熳酉路?.....”
我們常常聽得很投入,但總覺聽完了以后沒有更多可琢磨的內(nèi)容,便發(fā)現(xiàn)凱歌盡說了些皮毛,他怎么就沒講毛主席為了他的理想,幾位親人喪生敵手;為了事業(yè)的成功,住在延安吃黑豆面,親自動手開荒;為了鞏固江山,毛岸英和37萬志愿軍的尸骨一齊埋在朝鮮,這似乎只是現(xiàn)象的一閃?
也是一回偶然,我重上《孩子王》景地,那情景相當悲涼,原在影片中出現(xiàn)的那條通天路,早被兩人多高的雜草淹沒,擠剩一條羊腸小道上滿是枯枝爛藤。我艱難地伸著雙臂走錯了再回來,終于眼前一亮,紅土,紅土還在, 這是三年多前一車車從五百公里外拉來的,我俯身抓了一把,干干的有煙起來,隨著極遠傳過的馬幫鈴響,我喃喃地念:故人已乘黃鶴去,此地連黃鶴樓都沒了,僅立于山邊的那棵枯樹,被白蟻吃得瘦骨嶙峋,它冷冷地一動不動......
我忽然想:凱歌,你的路還遠沒有走完。
這里的山民依然刀耕火種,依然胡亂伐樹,“呼嚕?!钡匚麄兊乃疅?;這里的孩子,家里窮的,依然光了腳提著鞋走五里山路到學校門口再穿上。一個參加過當年《孩子王》的拍攝的大齡學生,娶了堂妹作老婆,三年里生了三個孩子,我去家一看,個個鼻歪眼斜......
我望著遠處,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沒人愿意走這條原來是紅的山路了,便也匆匆走下來。幸得安慰的是,早年看護《孩子王》景地的那個小賈,小時候得過大腦炎,家里大人看他一事無成,就給他起名:賈不成,只有他還常去景地,常在山頂瞇著眼看天,嘴還象當初那樣叨念:“天是哪樣?天是藍藍的一條線......”
凱歌去美國,說是一年卻三載不歸,臨走時對記者說:“我將寫一篇十萬宇的文章闡明《孩子王》?!?/p>
文章呢?我沒有見到。
《孩子王》于戛納失利,凱歌激動:“不廢江河萬古流。”
新作品呢?!
凱歌的母親,令堂大人于病逝前一聲聲呼喚凱歌的小名:“鴿子、鴿子回來了?!币蛩?1988年7月出國時講:“媽,我年底一定回來。”好,你說年底回來,那我就從8月臥床食宿不能自理一直等你,中間死而復生多次,最后等到]988年12月31日晨才凄然一死。
凱歌終沒能回來!
這絕無半點言凱歌不孝的意思,但又終歸擋不住那個橫在中間的道理。
到你陳凱歌桑榆暮景之年,你是要英格瑪·伯格曼的38部影片,還是要你那嘴子利落卻也抵不過三流翻譯的英語呢?
活著就該信守活著的原則,它有如衛(wèi)星進入軌道的計算一樣嚴格。人們站在梵蒂岡圣彼得大教堂面前,米開郎基羅就是頂天立地;人們進入盧浮宮,從普桑到庫爾貝的250年就是輝煌燦爛永載史冊;人們聽到莫扎特、貝多芬、肖斯塔克維奇的音樂......人們看了《阿拉伯的勞倫斯》、《桂河大橋》、《日瓦格醫(yī)生》,大衛(wèi)?里恩的名宇就響遍全世界!
凱歌,你不是也不該是多余的人生。
“不要怕走路,不要怕家里的壇壇罐罐給別人打爛?!眲P歌,你也不要怕貧窮,不耍耐不住貧窮,拍電影的跟小說家大多是一種職業(yè),— 個意思。古人早有高見:“文人不幸而為小說家,蓋小說家者,大都窮年兀兀,富于才而嗇于遇。其生平所歷之境,尤必坎坷困塞,不遂其志。于是發(fā)其牢騷,吐其郁勃,為憤世嫉俗之言,與天地造物抗。愈抗愈窮,愈窮而愈工。此固凡為小說家者必經(jīng)之軌道也。所以快讀者之心者在此,而招世人之忌者亦在此,其不幸為何如。然而文字有靈,不脛而走。一篇傳誦,婦稚皆知。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者,小說家可無憾焉。是又小說家之幸也?!?/p>
1987年3月15日,攝制組撤到思茅,眼看就要分道揚鐮的大家在一切喝酒,美工突然破門而進,青著半邊臉說街上有人無端擊了他一掌,凱歌立時站起:“在哪兒?”
我們一行九人上了街,凱歌邁著里八字打頭,胡子仍很倔地朝前撅著,那形象今天想起來,怎樣恭維,也不過是一介武夫。
走至黑處,美工指向墻角大聲喊叫,眾人也就沖了過去,見三個小伙子箭一樣竄出并朝身后小胡同猛跑,凱歌哪里肯舍,催眾人跟上的同時自己已經(jīng)消失在洞穴里,我膽小加上眼神兒不好跑在倒數(shù)第二個,隨跑隨覺腿軟,別是《三國演義》中的引兵之計吧?說時遲,那時快,只聽一聲頓喝,小胡同里竟殺出三十余人,有提斧有拎刀有操凳有握棍,轉念之間,空中已有瓦片飛來,我沒等叫出聲先就跑了,自然是頭一個,當撞進賓館潛入廁所的時候,街上已是一片寂靜。
我只覺眼前一陣金星,扶了扶眼鏡又鬼使神差地沖出去,沖上街,沿著逃回來的路往前跑,猛丁從側面的巷子里走出一隊人,領頭的是陳凱歌。
他眼腫著,鼻里淌著血,象個身有利器的莊稼人,直著脖子走。那時候,正面有顆子彈打過來他也根本不會躲,我垂了頭耐著心,聽腳下一聲聲鞋響,我看天將大白,便于懷中摸著那桿纏著膠布的鋼筆。
一切都逝去了,
一切都經(jīng)過濾,
思茅也早把你陳凱歌是誰忘得一干二凈。
你留給那街巷,留給那黑胡同的唯一禮品:是勇氣。
意大利導演貝托盧奇繼《巴黎最后的探戈》后,十五年倒運,最后卻以《末代皇帝》奪了七項奧斯卡大獎。
被世界影壇稱作怪杰的美國導演科波拉在拍劃時代影片《現(xiàn)代啟示錄》時,一場100多萬美元搭成的景,在肆虐的臺風下化為烏有,但歷史卻永遠留下了科波拉所注釋的越南戰(zhàn)爭。
英雄自古善敗,善敗者不死!
你我法國的激動,也絕不該是今天別人茶余酒后的幽默......
......
戛納,天海一色。為了沐浴也為引來影商導演注意的妙齡女郎赤著上身堂而皇之地走來走去;沙子泛著金色,3架飛了十幾天的廣吿飛機,仍不知疲倦地拖著長長的彩帶由西向東又由南向北;岸上是些宴安鴆毒的浪人。凱歌仰著臉,地中海的風把他的胡子吹得微微在抖,太陽也不似西雙版納的溫柔。我忽然想起 《孩子王》中的段落:“學了很多字卻不知生活是什么,什么是生活呢?就是活著,活著就得吃,就得喝,所以,這個活字,左邊是三點水,右邊是個舌頭。”
凱歌回了臉,
我回了頭,
并再也不曾相見。
注:此文寫于1990年春,如今發(fā)表已是兩年之后。其間,凱歌又拍了《邊走邊唱》、《霸王別姬》,再次名噪一時。故以上文字,權且當作“閑談”一讀。
7分。資料館打卡。如果有空還是去看書吧。非常藝術的電影,鏡頭和構圖確實漂亮,隱喻和暗示也設置得挺好。班長的刻板重復,老和尚的故事循環(huán),沒有課本但有大量其他資料,自創(chuàng)的水牛,扭曲的樹干,燒遍的山火,都有意味。但情節(jié)感覺都飄著,明明很簡單的事情,非要拍的故弄玄虛,撐不起來想表達的對于教育文革農(nóng)村的宏大主題。沒有書是環(huán)境的問題,但不按規(guī)范流程上課也不是啥好事,啥都不抄也不是正常的學習。記錄事件總要在發(fā)生后,這個點怎么融到整體里get不到。
同年,小謀子拍攝了《紅高粱》,陳張二人正式分道揚鑣。第五代的思想美學開始分代不同。本片中顧長衛(wèi)的固鏡遠景攝像風格突出,陶經(jīng)的錄音亦是。在轉向商業(yè)制作之前,第五代的整體意蘊如同老桿面對學生時齜牙咧嘴毫不顧忌的無聲微笑,“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陳凱歌這輩子的巔峰,《黃土地》被吹的意義大于實際,《霸王別姬》這種三俗故事受眾面比較廣,《和你在一起》中規(guī)中矩,其它片子不入流。只有這部孩子王老實牛逼
終于補看。有一天和朋友聊起當下中國電影的癥結何在,我們一致認為是所謂東方靈性的消散。人的概念慢慢地在追求理性的道路上符號化、規(guī)則化,不再敏感,漸次鈍重。中國電影的今日,其實更根源的東西,與文學、電影都無關。第五代電影人的時代真是充滿了理想主義色彩,做一件事就悶頭做到極致,善哉。
攝影和構圖太棒,想到了《霧中風景》,拍出了一種詩意而深遠的味道,充滿了意象和細節(jié),最后的定格、大火與畫外音,從哪里來回哪里去,刻苦的孩子上著沒用的學,懷著希望卻無人幫他們引向光明,個人力量難以對抗固化的體制,無力且無奈,那是一個悲哀、荒誕而讓人絕望的時代,謝園就是我想象中的老桿。
“上牛下水”的異體字很有意思,有批評文獻指出陳凱歌這里通過強調(diào)男性與便溺引出了“自然”,從而遮蔽了原應討論的性別政治。我覺得這個字,倒是更多地內(nèi)蘊了反向啟蒙的意味:識得許多字的知青因為勞動而將原來的“?!睂懗闪恕吧吓O滤?。全片講的主要是文革時代的教育問題,我們可以看到學生們?nèi)绾螜C械地抄書而不識字,如何機械地復制老師的復述語句。文革時期的主體塑造方式,恰恰就是無意義的反復征引。在思想如此貧瘠的情況下,所有人都只能陷入“從前有座山”這種循環(huán)的時間性中(由此時間失去意義),等待被無盡遼闊的空間吞噬。但王福從弱到強的對時間性的感知能力,以及掙脫復制,學會從經(jīng)驗出發(fā)訴說自我和書寫自身的轉變,宣告了教育機制的朽壞和知識分子啟蒙大計的失效。結尾的枯木和大霧,就訴說著某些人的無奈與迷茫。
阿城小說,《棋王》第一,《樹王》第二,《孩子王》第三,改編而來的電影也是一樣,《棋王》比《孩子王》要好。當然,顧長衛(wèi)的攝影還是要加分的。三分半
我覺得陳導著實難理解 好好的一個小清新故事 非得繞著下鄉(xiāng)知青的自我認同問題搞得苦大仇深 但又沒法把問題探討出深度來 結果實驗性的鏡頭用在那點地方就顯得用力過猛 當年老師說這片幼稚 大抵也沒錯 不過顧長衛(wèi)的構圖和運動配合著西南風光還是很好看的
和《黃土地》一樣結尾最強悍,但仍然沒什么感觸。正好下午還看了《告白》,突然翻到熱評豆友「未亞」這句“...東方靈性的消散。人的概念慢慢地在追求理性的道路上符號化、規(guī)則化,不再敏感,漸次鈍重?!备杏X未得言表的話就這么被輕而易舉地說光了,兩部觀罷的混沌思緒也瞬間明澈相通。舒心。
陳凱歌最佳。1.對傳統(tǒng)教育模式與文革政治運動的刻骨諷刺,抄更大字典的理想,預先寫作文的打賭,“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廟里有個老和尚講故事,講的什么呢……” 2.固定機位為主,大量大遠景鏡頭,調(diào)轉[黃土地]的“大地擠人”邊緣化構圖,天空總是將人壓迫在畫面下緣。開篇與中間的兩次延時攝影,昏黃、紫紅與青藍的蒼空,看不透的無盡霧氣……顧長衛(wèi)的攝影功不可沒。3.聲音設計絕佳,聲畫分離、畫外空間、音橋與穿越時空的隱喻性聲響,恍若一個出不去的迷陣。4.臺詞的確稍有不自然,不過表演很有感覺,表面懵懂呆愣,內(nèi)心卻漸如明鏡,體認到虛無的時代宿命,一如夜晚殘破雙鏡中的二重自我。5.來娣的那聲猝然的尖叫,將桌上的書卷推到地下,如此詭秘而凄然,還有那個下降鏡頭里黃土上的小碗。6.坐塌的桌椅,大有內(nèi)容的涂鴉,燒山。(9.5/10)
2019-8-24重看;有阿城原著打底,故事自然是極好,人與景的自然融合。鏡頭唯美(顧長衛(wèi)居功至偉),大遠景,固定機位,構圖好到令人驚嘆,霧景、窗框與鏡像的視圖有靈魂悸動感;迷蒙遠空壓迫下沉默的人群,一切都“沒用”,一切都“事后才被記錄”,所有的不無青澀生硬的隱喻在此片的探索中表現(xiàn)為某種詭譎氣氛,實在是被低估的佳作,堪稱我最喜歡的陳凱歌作品。但阿城對電影的改編是極不滿意的(“看得如坐針氈”),認為最大失誤就是臺詞采用原著對話而失去生活味,電影對白應該將文還原成白話才對頭。
牛喜歡喝尿,不是因為喜歡喝尿,是因為它喜歡吃咸。王福抄字典,不是因為愛抄字典,是他早已失去語言。老桿怯生生的走在小路上,四下游蕩的薄霧讓他喘不上氣。老桿孤零零的站在山谷里,漫山遍野的紅色讓他睜不開眼。老和尚的故事不斷循環(huán),孩子們注定沒有明天。鬧是沒有好下場的,但是不鬧就只能喝尿。
北影節(jié)修復版?,F(xiàn)代主義作者電影。在“沒有表”的密林深處,是空間對時間的勝利,是“鐵屋子”,是中國文化的“超穩(wěn)定結構”,更是啟蒙的潰敗。牛在上,水在下,正如學生教老師如何上課。這里的歷史是循環(huán)的,就像“從前有座山”的敘事圈套,天天抄書卻沒有出路。結尾,被焚毀的枯木群疑似人形,讓知青一代窺見自己:浩劫后如何重生?制度外的牧童才是希望。畫外聲音總在召喚,但愿,出門一笑大江橫。
記錄一件事情永遠在事后,這個道理是扳不倒的。牛逼的鏡頭,雞狗都叫了,有人來支書家了,不過只有影子入畫,左邊是支書,右邊是門,遞煙吐煙,加上人物對話,還有一種政治驚悚,極盡復雜人物關系
8.4 故事很大一部分得力于阿城,電影確也還原出對弊病的反映,但是和這種木訥、樸素、機械中帶著靈性的感覺相比,只著眼于其中的教育問題或者政治批判,才是小家子氣了,這和我對原著的感覺如出一轍,除了大量定位長鏡把節(jié)奏變慢之外,其他的感覺都和原著像極了。那一段著名的寫父親的作文,讓演員用不標準的普通話略帶生硬地朗讀出實在太過適合,這才是影像較之紙面不同的地方。攝影和音效共同營造、開辟出了一個廣闊的空間,卻不空洞,反而洋溢著感情。那片飽受創(chuàng)傷的黑板竟如海洋一般藍,與深山綠樹、氤氳霧氣相呼應,成為現(xiàn)實主義中的抹抹夢幻。
茅檐低矮,山色空蒙;以鏡頭論,是陳凱歌最好的作品,也是第五代導演最好的作品。
陳凱歌自己渺小的時候 他的電影就偉大了
抄字典的倔孩子讓人看了想哭。哪怕他的未來只有一條路,他依然想抄那些字,學會認那些字?!吧稀?、“學”,黑板上兩個字比任何時候都讓人揪心。陳凱歌早期作品,它的名字叫紅。那片橙紅的天空,那片橙紅的土地...
票房零拷貝,獎項金鬧鐘,少年凱歌孩子王,百花深處電影夢
敘事顛三倒四,原著的很多意思都沒表達清楚,怎么插了幾個又長又空的鏡頭就成神片了,太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