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集越看越眼熟，看到片尾改編自 Alastair Reynolds的原著才想起來原來2012年11期的《科幻世界》就曾經(jīng)刊登過原著小說，以下為全文

齊瑪藍

【美】阿拉斯泰爾?雷諾茲 陳日鋒 譯　　

第一周剛過，人們就開始陸陸續(xù)續(xù)離開小島。游泳池周圍的看臺漸漸空蕩起來。巨型觀光飛船啟程返回星際空間，那些藝術(shù)迷、評論員和批評家都在威尼斯收拾行李。他們心中的失望之情像沼氣一樣彌漫了整個游泳池。　　

我是留在穆爾耶克 星球的少數(shù)幾個人之一。此時，我已經(jīng)站在看臺上看了幾個小時，瞇著眼斜視著水面反射的光芒。那是一種令人膽寒的藍色光芒。在我的下方，齊瑪拖著蒼白而疲憊的身軀，從游泳池的一頭游到另一頭。乍一看，你還真會把他錯當成一具漂浮的尸體。當他游泳時，我一直在考慮如何將他的故事講給其他人聽。我努力回憶我在火星工作的那家報社名字，那是我第一次在報社工作。這家報社付給我的工資沒有大報社高，但是我隱隱覺得自己喜歡回到曾經(jīng)工作的地方。我在那家報社工作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查詢了我的備忘錄助手 ，想查到報社的名字。我大概已經(jīng)查詢了幾百次，但是備忘錄助手一點反應都沒有。過了一會兒，我才想起自己前天已經(jīng)徹底放棄了備忘錄助手?！　?/p>

“現(xiàn)在得靠你自己了，凱莉。”我對自己說道，“趕緊習慣吧?！薄　?/p>

游泳池里，齊瑪已經(jīng)游到了另一端，開始折返向我這邊游過來……　　

兩周前的一個中午，我正坐在圣馬可廣場品嘗咖啡，觀賞著廣場上白色的雕像與漢白玉鐘塔?！　?/p>

威尼斯的上空密集地停泊著一艘艘星際飛船。飛船的船舷裝滿了巨大的全反射發(fā)光面板，把飛船的顏色跟天空的真實顏色統(tǒng)一起來?！　?/p>

這樣的景象讓我想起了一幅畫作。這幅畫的作者是一位前衛(wèi)的畫家，專攻空間扭曲透視立體圖，比如永無止境的瀑布、相互連結(jié)的蜥蜴。我在頭腦里回憶出這幅畫大致的樣子，然后發(fā)送給備忘錄助手，讓它查一查這幅畫的名字。可是，它怎么也回憶不起來?！　?/p>

我喝完了咖啡準備結(jié)賬?！　?/p>

我來到這樣一個漢白玉砌成的威尼斯，主要為了目睹齊瑪最后一幅作品的揭幕式。多年來我一直對這位藝術(shù)家很感興趣，希望能爭取到一次采訪他的機會。不巧的是，幾千個同行都和我有著相同的想法。其實同行競爭是次要的問題，最主要的問題是，齊瑪過去從來不接受采訪。齊瑪通知我們所有記者都到穆爾耶克星球來。我們的大多數(shù)人都是第一次聽說這個幾乎完全被海水浸泡的世界。穆爾耶克星球唯一出名的就是它擁有第171個已知的水城威尼斯的復制品，而且它是僅有的三個完全用漢白玉砌成的復制品之一。齊瑪選擇穆爾耶克星球來放置他的最后一幅作品，而且他準備在這里退休養(yǎng)老，永久地離開公眾的視野。　　

咖啡店侍者突然放了一張折疊的卡片在我的桌上?！　?/p>

懷著沉重的心情，我舉起了那張卡片，想看看總共花了多少錢。我以為它是賬單，可我仔細一看，卻發(fā)現(xiàn)這是一張小小的印有燙金斜體字的藍色卡片?？ㄆ系乃{色非常精細，而且呈粉末狀，很明顯這種是齊瑪自己創(chuàng)造的標志性寶石藍。這張卡片的收信人是我——凱莉?克萊，上面寫著齊瑪要和我談談揭幕式。 卡片上還說如果感興趣的話，我必須在兩個小時之內(nèi)到里亞托橋報到。　　

如果感興趣?我當然感興趣了?！　?/p>

卡片上規(guī)定，不允許帶任何記錄材料，甚至包括筆和紙。卡片的末尾還提到，我點的咖啡已經(jīng)有人買單了。我差點厚著臉皮再點一杯咖啡，不過想想還是算了?！　?/p>

我到達里亞托橋底時候，齊瑪?shù)臋C器傭人已經(jīng)在那兒等候。機器傭人的外表是人形的玻璃罩，玻璃罩里面是復雜的機械構(gòu)造，不時發(fā)出氖光。它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溫柔地問：“你是克萊小姐吧？既然你來了，我們就趕緊出發(fā)吧?！薄　?/p>

機器傭人護送我上了停在水邊的舷梯，我的備忘錄助手緊緊跟著我，扒在我的肩上。舷梯的另一頭連著一架等候多時的氣墊運輸機。這架運輸機懸浮在水面上，離水面將近1米。機器傭人帶著我走進后面的包間。我的備忘錄助手也想跟著進來，卻被機器傭人抬手制止。　

“恐怕你不能帶著它，不允許帶記錄工具，記得嗎？”　　

我看著這個帶著金屬光澤的綠色蜂鳥——我的備忘錄機器人，努力回憶上次我離開它的監(jiān)護是什么時候。　　

“把它留下？”　　

“它待在這里很安全，等到傍晚你回到這里的時候，還能找到它?！薄　?/p>

“如果我說不呢？”　　

“如果你堅持，你恐怕就不能和齊瑪先生見面了?！薄?/p>

這個機器傭人肯定不會在這兒閑逛一下午等我做出回應。一想到要離開備忘錄助手，我就感覺渾身拔涼拔涼的。但是我實在太想要采訪齊瑪了，就管不了那么許多了?！　?/p>

我讓備忘錄機器人待在這里，直到我回來?！　?/p>

這個服從的小家伙迅速地飛走了，在空中劃出了一道泛著金屬光澤的綠色閃電。看著它的離開，我感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也跟著離開了。我坐了下來，座位上的玻璃罩把我整個人都罩了進去。我明顯感到運輸機正在加速前進?！　?/p>

我們下方的威尼斯變得傾斜，然后迅速地消失在地平線上?！　?/p>

我發(fā)出一個測試命令，詢問備忘錄機器人我是在哪個星球上慶祝自己的七百歲生日的。沒有任何回應：我已經(jīng)超出了它的監(jiān)護范圍。我只能依靠自身嚴重超齡的記憶，得不到任何幫助?！　?/p>

我把自己的身體向前傾：“你能告訴我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嗎？”　　

“不好意思，他沒有告訴我?！睓C器傭人回答，它的頭后面出現(xiàn)了一張臉?！暗侨绻愀杏X不舒服，我們會立即把你送回威尼斯?！薄　?/p>

“我現(xiàn)在感覺很好。誰還拿到了藍色邀請卡片？”　　

“據(jù)我所知，只有你一個?！薄　?/p>

“如果我拒絕了呢？你是不是應該再找一個人？”　　

“不，”機器傭人回答，“不要再瞎猜了，讓我們一起面對，克萊小姐。你肯定不會拒絕他的?！薄　?/p>

在飛行途中，輸送機在海面上激起陣陣波濤，留下了一道泡沫形成的路線。這就像是有人用一把刷子，在涂了顏料但是還沒干的漢白玉上畫了一道杠，把顏料下面的白低給露了出來。我接受了齊瑪?shù)难?，直奔前方的地平線。我心里一直在思考，齊瑪?shù)臉酥拘运{色究竟是接近天空的顏色，還是更接近大海的顏色。對比這兩種顏色，我覺得邀請卡上的顏色讓我眼前一亮?！　?/p>

齊瑪藍！這種顏色非常精確，從科學的角度分析，必須要測量它的光譜帶寬和強度，才能把它分辨出來?！　?/p>

如果你是一個畫家，你肯定會根據(jù)光譜帶寬和強度混合出一系列的顏色。但是沒有人能混合出齊瑪藍，除非他們計算出了齊瑪?shù)念伾珔?shù)?！　?/p>

齊瑪剛剛進入公眾視野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獨一無二的了。他的身體接受了最徹底的改造，即使不穿防護服他，也能應付極端嚴酷的環(huán)境。從遠處看，齊瑪就是一個身材極好的男人，穿著緊身連體衣褲。只有走近看才會意識到，他根本沒穿衣服，表面的那一層其實是他的皮膚?！　?/p>

他的整個身體被一種合成材料覆蓋，這種合成材料會根據(jù)他的心情和周圍的環(huán)境變換顏色和紋理。如果在社交場合，他的皮膚就會變成禮服。而且這種皮膚能夠抵御巨大的壓力。如果他想體驗一下真空狀態(tài)，這層皮膚會控制住他的自身壓力，不會發(fā)生爆炸；如果他要到巨型氣態(tài)行星上去游覽一番，這層皮膚又能抵御住外部極強的擠壓。他的皮膚不但刀槍不入，而且能將全方位的感知準確地傳遞給大腦。更厲害的是，他根本無需呼吸，因為他的整個心血管循環(huán)系統(tǒng)已經(jīng)被封閉的自循環(huán)生命維持系統(tǒng)替代。他無需吃喝，無需處理體內(nèi)垃圾。納米級的微型修復機器人遍布身體，使他能夠忍受在幾分鐘內(nèi)足以殺死一個普通人的輻射。　　

有了這身足以經(jīng)受任何極端環(huán)境的無敵盔甲，齊瑪能夠到他想要去的任何地方吸取靈感，不管那里的環(huán)境有多么惡劣。他能在星際空間自由翱翔，能鉆進恒星的表面探索，或者到完全由灼熱巖漿覆蓋的行星游蕩。他的眼睛被高性能的攝像頭所取代。這種攝像頭能夠獲取跨度極大的電磁頻譜，遠遠超過了可見光的范圍。這兩個攝像頭通過非常復雜的處理模塊連接到他的大腦中?！　?/p>

他的大腦中還安裝了一個神經(jīng)突觸混合橋接器，他可以把視頻數(shù)據(jù)當成音樂來聽，把交響樂當成某種奇妙的色彩來看。他的皮膚還具備天線的功能，能讓他感知電場的變化。如果他覺得這樣還不夠，他可以把一定數(shù)量的機器互聯(lián)起來，變成一個超級云計算系統(tǒng)，然后從中獲取數(shù)據(jù)?！　?/p>

正因為渾身上下都被如此強大的技術(shù)武裝起來，齊瑪?shù)漠嬜鳂O具創(chuàng)造性，深深地吸引了人們的眼球，讓所有人欲罷不能。他畫的風景地貌和星系的作品，品質(zhì)都超乎想象，令人嘆為觀止。這些畫作充滿了光彩奪目的顏色，并且運用了高超的空間扭曲透視技巧。更讓人驚嘆的是，他的作品從來不用傳統(tǒng)的繪畫材料，都是那種面積極大的作品。這種畫作很快吸引了一大群嚴謹?shù)氖詹丶?。齊瑪?shù)囊恍〔糠之嬜鞅凰麄冑I下變成私人藏品，而大部分作品都存在于公共的星際空間中，這些畫作閃耀了整個銀河系。這些畫作橫跨幾十米。盡管篇幅很大，但是所有的細節(jié)都清晰到視覺的極限。大部分的畫作都是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完成的。齊瑪不需要睡覺，所以他可以不間斷地工作，直到整幅畫作徹底完成。　　

不可否認，這些畫作給人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無論是從構(gòu)圖的角度還是技法的角度來看，他們都是無可非議的杰作。但是這些作品總讓人感到一絲寒意，有時甚至讓人不寒而栗。因為這些畫作所畫的風景地貌根本沒有人見過，完全是從畫家自己的視角描繪出來的?！　?/p>

除了這一絲寒意，總體來說這些畫還是相當棒的，但我家里從來都沒有懸掛他的畫作?！　?/p>

很顯然，并不是每個人都喜歡他的作品，而且齊瑪也不可能把自己所有的畫作都賣出去。但我還是忍不住想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只是因為齊瑪很有名才買了這些作品？又有多少人是真正懂得這些作品的內(nèi)在價值而去收藏它們？　　

當我第一次注意到齊瑪，我就有了這樣的疑問。我覺得他是矯揉造作，對他并不感興趣:如果他或者他的畫作發(fā)生了其他事情，我倒覺得值得寫篇報道。　　

這樣的事情居然發(fā)生了，但是其他人——包括我在內(nèi)——卻是過了一段時間才注意到這件事?！　?/p>

有一次，齊瑪花了比平時更長的時間創(chuàng)作了一幅畫。當他展示這幅畫作的時候，人們發(fā)現(xiàn)這幅畫作出現(xiàn)了不同尋常的東西。這是一幅漩渦星云的作品，以一顆無空氣的小行星作為觀察點。在這顆小行星上某座火山口的邊緣，有一個小小的藍色正方形遮蓋住了星云的一部分。乍一看，就像是齊瑪先把整個畫布用藍色刷了一遍，然后在上面畫星云的時候，故意留下這么一塊正方形沒有畫。這個正方形是空心的，沒有任何細節(jié)表明它和整個景觀或者背景有什么聯(lián)系。它沒有投射陰影，而且跟周圍的顏色之間沒有任何漸變。但是這個正方形肯定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才畫上去的:因為通過近距離檢查可以發(fā)現(xiàn)它確實是用顏料在火山口的上方畫出來的。這肯定帶有某種深意?！　?/p>

而這個正方形只是個開始。在這之后，齊瑪向外界展示的所有畫作上，都帶有一個類似的幾何圖形。每幅畫作的構(gòu)圖中都嵌入了一個正方形、三角形、橢圓形或者其他的圖形。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人們才發(fā)現(xiàn)每幅畫上的幾何圖形所涂的藍色都是完全一樣的?！　?/p>

這就是齊瑪藍，就和我收到的那張鑲有金字的卡片所帶的藍色完全一樣。　　

又過了幾十年，這種抽象的圖形逐漸變成了他的主流作品，把構(gòu)圖的其他元素全部擠了出去。宇宙遠景的盡頭變成了一個狹窄的邊框，再用幾個空白的圓圈、三角形、長方形與之配合起來。他的早期作品都是以豐富的筆觸、濃墨重彩的多層鋪墊作為典型的特征，如今卻變成用光滑的鏡面打底的藍色圖形?！　?/p>

很多買家被齊瑪這種抽象的藍色圖形嚇到了，逐漸遠離了他。很快齊瑪又推出了他的第一幅完全由單一藍色構(gòu)成的畫作。這幅畫作非常巨大，大得足夠覆蓋一座千層大樓的側(cè)面。人們普遍認為齊瑪已經(jīng)江郎才盡，再也畫不出精美的作品了。　　

他們實在是錯得離譜。　　

當我們靠近一個小島的時候，我感覺到運輸機在減速。無論從哪個方向來看，這座小島都是整片海域唯一的地貌特征?！　?/p>

“你是第一個看到這個小島的人?！睓C器傭人說，“島的上空被一片扭曲的屏幕遮住了，從太空根本看不到這座島?！薄　?/p>

這座小島方圓一公里，海拔很低，整個外形有點像烏龜，周圍被一道狹窄的白色沙灘環(huán)繞。島的中心附近有一塊高地，這塊高地上所有的草木都被清理掉了，留下了一塊近似矩形的空地。我辨認出這片空地上有一小塊區(qū)域很平坦，而且反射出藍光，周圍似乎被一排分層布置的看臺包圍著?！　?/p>

運輸機降低了高度，也減慢了速度，不斷地上下起伏，直到慢慢地停在那片被看臺包圍的區(qū)域外面。緊挨著停機坪的是一座由白色鵝卵石砌成的低矮小屋，在來的路上我還真沒注意到?！　?/p>

機器傭人先走下臺階，然后幫助我下了運輸機?！　?/p>

“齊瑪馬上就到?！彼f完又回到了運輸機。運輸機載著它迅速地消失在天邊?！　?/p>

突然間，我覺得自己很孤獨、很脆弱。一陣海風吹了過來，把沙子吹進了我的眼睛里。太陽逐漸西沉，直奔地平線而去。天氣很快就會變冷。就在我開始有點恐慌的時候，一個男人鉆出了小屋，輕快地搓了搓手。他沿著一條鋪著石子的小路向我走來?！　?/p>

“很高興你能來這里，凱莉?！薄　?/p>

這位當然就是齊瑪了。我剛剛還懷疑他不會露面了，真是個愚蠢的想法?！　?/p>

“嗨?！蔽医Y(jié)結(jié)巴巴地說?！　?/p>

齊瑪很有風度地伸出了他的手。我握著他的手，能夠輕微地感覺到他身上人造皮膚的紋理。今天他皮膚的呈銀灰色?！　?/p>

“讓我們到陽臺上坐坐。看夕陽的感覺真好，不是嗎？”　　

“好?！蔽掖饝??！　?/p>

他轉(zhuǎn)過身去，領著我走向小屋。跟著他走的時候，我能清晰地看到在他銀灰色的皮膚下面肌肉不斷地隆起。他背部的皮膚上似乎有鱗片在閃光，估計是馬賽克或者反射芯片。 他強壯地像頭黑豹，而且身材好得像雕像。他其實長得挺帥，更不用說他能變出這么多花樣，然而我卻從來沒聽說他跟誰談過戀愛，連這方面的緋聞都沒有。藝術(shù)是他生命的全部?！　?/p>

我跟著他，感覺自己很笨拙，甚至有點口吃。齊瑪領著我走進了小屋，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老式的廚房和一個老式的休閑室，屋子里放滿了古老的家具和擺設，大概都有上千年的歷史了。　　

“一路飛來感覺怎么樣？”　　

“好。”　　

他突然停住了，轉(zhuǎn)過頭看著我?！拔叶纪藱z查了……我的機器傭人有沒有強調(diào)不能攜帶備忘錄助手？”　　

“有?！薄　?/p>

“很好。我只想跟你這個人談，凱莉，而不是什么錄音設備。”　　

“我？”　　

他臉上戴的銀灰色面具形成了一個搞笑的表情?！昂呛?，你就不能說句長一點兒的話嗎，怎么回答都是一個字？”　　

“呃……”　　

“放松。”他說，“我讓你到這兒來，不是考驗你、羞辱你，或者對你做其他事。不是什么圈套，你在這兒不會有任何危險。你半夜就會回到威尼斯?！薄　?/p>

“我很好?！蔽艺f，“就是有點兒激動，就像是追星族終于見到了自己的偶像。”　　

“呵呵，你沒必要這樣。我不可能是你見到的第一位社會名流吧，是嗎？”　　

“當然不是了，只是……”　　

“人們覺得我很嚇人?！彼f，“他們最終還是習慣了，然后想要知道我這么小題大作究竟為了什么。”　　

“為什么選我？”　　

“因為你一直都是很友好地邀請我采訪?！饼R瑪回答?！　?/p>

“別開玩笑了?！薄　?/p>

“好吧，除了你很友好之外，也有其他一些原因。這些年我一直很喜歡你的大部分報道。很多人都很信任你，特別是那些即將離開人世的人們。因為你如實地記錄了采訪的內(nèi)容，不帶任何虛假的成分。”　　

“你找我是來談退休的事，不是談臨終的事吧?！薄　?/p>

“其實都一樣，反正要從公眾的視野里消失了。凱莉，我覺得你寫的文章都很真實。我從來沒注意到有人聲稱你寫的文章歪曲事實?！薄　?/p>

“我一直都是這樣?！蔽艺f，“這就是為什么我總是帶著備忘錄助手的原因，這樣就沒人否認自己說過的話。”　　

“帶不帶備忘錄助手不會影響你對我的報道?！饼R瑪說?！　?/p>

我警覺地看著他。“肯定有其他原因，要不然你怎么會只選我一個了？”　　

“我只想幫幫你?！彼f?！　?/p>

人們常常談起齊瑪?shù)乃{色時代，就是指他創(chuàng)作巨幅畫作的時代。說巨幅可真不是吹的。他創(chuàng)作的畫作尺寸特別大，大得足以覆蓋大大小小的建筑物和市民廣場，甚至從外太空軌道上都能看到。放眼整個銀河系，居然還有20公里高的藍色畫卷。這些畫一般建在私人的海島上，像塔一樣直插云霄；有的甚至直接放在暴風雨肆掠的大海上。創(chuàng)作這些畫作的經(jīng)費從來都不是問題，因為齊瑪身邊有一大堆贊助商，爭先恐后地搶奪他最新最大的作品的贊助權(quán)。齊瑪創(chuàng)作的巨幅畫作越來越大，后來居然需要很復雜的高科技機械設備固定，防止畫作因為重力或者天氣的影響而損壞。這些巨型機械設備穿過了所在行星的整個大氣層，一直延伸到外太空，自身還發(fā)出微弱的光。畫作被彎曲成一定的角度，讓那些狂熱的藝術(shù)愛好者在行星上就能看到，他們會發(fā)現(xiàn)整個視野都被藍色占據(jù)。齊瑪實在是太出名了，就連對藝術(shù)毫無興趣的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他是那個創(chuàng)造巨型藍色建筑物的古怪半機械人，那個從來不聲明或者暗示自己藝術(shù)作品內(nèi)涵的畫家?！　?/p>

但那已經(jīng)是幾百年前的事了，齊瑪越來越能折騰，后來連行星都無法容納這么笨重的巨型畫作了。齊瑪干脆搬到星際空間里，鍛造出了方圓幾萬公里的藍色畫卷。這些畫卷可以在太空中自由漂浮。而且他不再用畫筆和顏料了，而是雇傭了采礦機器人艦隊，把小行星炸碎，把碎片作為原料來作畫。贊助商的財力已經(jīng)遠遠不夠了，而是各個恒星系經(jīng)濟體來爭奪齊瑪作品的展覽權(quán)。　　

也就是這個時候，我重新對齊瑪有了興趣。我出席了他的一個“月亮包裹”項目的新聞發(fā)布會，項目計劃在整個星球周圍建造外殼，形成一個有蓋子的藍色容器，就像是一頂帽子放進盒子里。兩個月之后，他在行星的整個赤道帶釋放了大量的藍色氣體，當時我也在場。六個月后，他在一顆掠日彗星的表面增加了某種藍色的化學物質(zhì)，如此一來這顆彗星就能拖著齊瑪藍的尾巴跨越整個太陽系。但我覺得這些新聞并不值得做文章。我一次次地邀請他接受采訪，但是一次次地被回絕。我所知道的就是齊瑪對藍色的癡迷已經(jīng)超過了藝術(shù)創(chuàng)作本身。但是如果不能徹底地理解他的這種癡迷，就不能寫出真正有意義的報道，頂多是奇聞異事?！　?/p>

我從來不寫奇聞異事?！　?/p>

所以我一直在等待，當然還有幾百萬個同行也一直在等待。所以一聽說齊瑪?shù)淖詈笠患髌穼⒃谀聽栆诵乔虻耐崴菇夷?，我就馬不停蹄地趕了過來。我并不期待能夠采訪到他，或者對他的作品有什么新的見解。我只是覺得自己必須要到場親眼見證?！　?/p>

我們走上樓梯，穿過滑動玻璃門，來到了陽臺上。陽臺上有一張白色的桌子，兩邊各放了一張樸素的椅子。桌上還放了幾瓶酒和一盤水果。在這個沒有欄桿的陽臺上極目遠眺，除了我所在的這塊險峻的不毛之地，只能看到一望無邊的大海，與天相接。海面上風平浪靜，在夕陽余暉的照耀下，整個海面就像是一枚銀幣。　　

齊瑪示意我坐下，他手里拿著兩瓶葡萄酒，還在那兒晃悠。　　

“紅葡萄酒還是白葡萄酒，凱莉？”　　

我張開嘴想要回答，可是什么都說不出來。通常情況下，在別人提問后、我回答前的一瞬間，備忘錄助手會默默地幫我做出選擇。沒有備忘錄助手的提示，我感覺自己的思維停頓了?！　?/p>

“我猜是紅酒，”齊瑪。“除非你強烈反對。”　　

“并不是我不能自己決定這些事情。”我說?！　?/p>

齊瑪給我倒了一杯紅酒，然后舉起杯子對著天空，看看紅酒的品質(zhì)?！爱斎徊皇??！彼f。　　

“我只是覺得有點奇怪。”我補充道。　　

“但是不應該有這樣奇怪的感覺?！彼f，“幾百年前，我們的生活方式不就是這樣的嗎？”　

“你的意思是那種自然的方式?！薄　?/p>

齊瑪給自己倒了一杯紅酒，當然他不會喝的，只是聞了聞酒香?！笆堑?。”　　

“可是我已經(jīng)活了一千年了，這本身就不自然啊?！蔽艺f，“我的機體覺記憶在七百年前就已經(jīng)到了飽和點，我的腦袋就像一個放了太多家具的房子。想要搬進去一些東西，你就必須先把一些東西搬出來?！薄拔覀冞€是先回到酒的問題上?！饼R瑪說?！巴ǔＧ闆r下，你必須依賴備忘錄助手的建議，對不對？”　　

我聳聳肩說：“是的，”　　

“備忘錄助手是不是總是選擇兩種可能性中的特定一種？比如說總是選紅葡萄酒，或者總是選白葡萄酒？”　　

“不是這么簡單化。”我說，“如果我對其中一種酒的偏好更強烈，那么備忘錄助手肯定會一直推薦我這種酒。但是我對葡萄酒并沒有偏好。有時我喜歡紅葡萄酒，有時我又喜歡白葡萄酒。還有的時候，兩種酒我都不想要?！蔽蚁Ｍ约旱拇鞌「胁灰敲疵黠@。除了談談藍色卡片、雇傭機器人以及運輸機這一系列精心策劃的謎語，我最不想和齊瑪談論的就是我自己并不完整的記憶?！　?/p>

“那么就是隨機選擇嘍？”，他問道?！皞渫浿謺粫瓦@么隨便選擇紅葡萄酒或者白葡萄酒呢？”　　

“不是，也不是這樣的。備忘錄助手已經(jīng)跟了我?guī)装倌炅?。它已?jīng)看見我在成千上萬種不同的場合，喝了成千上萬次葡萄酒。它知道根據(jù)最高的可靠程度，給出一系列參數(shù)，然后計算出什么才是我最好的選擇。”　　

“然后你會無條件地接受它的建議？”　　

我啜了一口紅酒?！爱斎弧Ｈ绻皇菫榱吮砻髯约壕哂凶杂梢庵?，而去違背它的建議，那么我是不是有點太孩子氣了？不管怎么說，根據(jù)它的建議進行選擇，更能讓我感到滿意?！薄　?/p>

“但是這樣的話你的整個人生不就成了一系列可以預見的反饋嗎？除非你忽略它的建議?！薄　?/p>

“也許是吧?！蔽艺f，“但也沒那么糟糕吧？只要我開心，我才不管了?！薄　?/p>

“我不是有意為難你?！饼R瑪說。他微笑著把身體靠在椅背上。在質(zhì)問了我一系列問題之后，他想舒緩一下緊張的氣氛?！艾F(xiàn)在擁有備忘錄助手的人也不是很多吧？”　　

“我不知道?！蔽艺f，　　

“不超過整個銀河系人口的百分之一吧。”齊瑪又聞了聞他的葡萄酒，透過玻璃杯看著天空。“外面幾乎每一個人都已經(jīng)接受了備忘錄助手，都認為這是不可避免的?！薄　?/p>

“讓機器管理一千年的記憶，這有什么不可？“我反問道?！　?/p>

“但是另外一種機器，”齊瑪說，“神經(jīng)移植，完全整合進參與者的自我感覺。和生物性記憶融為一體，無法分辨。你不需要詢問備忘錄助手如何選擇酒；你也不需要等待確認的提示。你肯定懂的。”　　

“這兩種又有什么區(qū)別了？我允許我的經(jīng)歷被一個無論到哪里都陪伴著我的機器記錄。這臺機器從來沒有遺漏任何事情，而且它回復我的查詢是如此的高效，以至于現(xiàn)在幾乎每件事我都要問它?！薄　?/p>

“機器很容易損壞?！薄　?/p>

“它每隔一定時間就會備份數(shù)據(jù)。而且它總不會比我腦袋里的一大堆神經(jīng)移植模塊更容易損壞吧。對不起冒犯了你，但是機器容易損壞這個反對的理由實在不合理?！薄　?/p>

“當然你是對的。但是對于備忘錄助手有更深層次的爭論。它太完美了。它不知道如何失真或者遺忘?！薄八痪蛻撨@樣嗎？”　　

“不對！當你在幾百年后用自己的頭腦回憶起我和你的這段對話，肯定有一些事情會記錯了。而這些記錯的部分也會變成你記憶中的一部分，記錯的每個細節(jié)會逐漸強化成回憶。一千年之后了，你對這段對話的回憶可能跟真實情況就大相徑庭了。然而那時你肯定會發(fā)誓，你的回憶是準確的。”　　

“但是如果有備忘錄助手陪在我的身邊，我就能事無巨細地把事情的真相完整地記錄下來?！薄　?/p>

“你會的，”齊瑪說，“但那不是活生生的記憶。那只是攝影，一個機械記憶的過程。整個記憶里缺乏想象，沒有給選擇性的遺忘留下任何余地。”他又給我滿上了一杯酒。“想象一下，像今天下午這樣的場合，你因為某個原因坐在外面，你必須要決定是選擇紅葡萄酒還是白葡萄酒，還不能后悔自己的選擇。但是就這么一次，不管是什么原因，你被人說服去選擇白葡萄酒——正好違背了備忘錄助手的判斷——而且喝了之后你還感覺很好。每件事都被奇妙地組合在一起：這段談話、夕陽西下的氛圍、壯麗的風景、微醺的快感。一個完美的下午逐漸變成了完美的傍晚?！薄　?/p>

“這跟我選擇什么酒沒什么關系吧。”我說?！　?/p>

“確實沒有，”齊瑪贊同道?！皞渫浿挚隙ú粫堰@樣一個令人開心的陰差陽錯當成是一種特例，應該把這個特例單獨記錄下來，供下次參考。這樣一個小小的偏差并不會對它的預測模型產(chǎn)生任何重要的影響。下次，它還是會讓你選擇紅酒?！薄　?/p>

我感覺內(nèi)心突然一陣刺痛，非常不舒服?！暗侨祟惖挠洃洸⒉皇悄菢庸ぷ鞯摹！薄　　皼]錯，人類的記憶會牢記這個例外，并且標記上重要意義。它會放大今天下午記憶中吸引人的部分，抑制住不開心的部分：蒼蠅一直在你臉周圍嗡嗡叫、你在搭船回家時的焦慮心情、以及你知道今天早上不得不去買生日禮物。你所記住的是金色的光輝照耀下的安寧。下一次，你可以隨便選擇白葡萄酒還是紅葡萄酒。以后都隨你選。整個行為模式都會因為這個細小的偏差而改變。備忘錄助手絕不會容忍那樣的事發(fā)生。你只有違背它的建議很多次，它才會非常吝嗇地更新它的數(shù)據(jù)模型，然后它才會開始建議你選擇白葡萄。”　　

“沒錯。”我說，但我還是希望齊瑪能多談談他自己，而不是我?！暗且浦驳娜斯び洃浥c外部的人工記憶究竟有多少實際的區(qū)別？”　　

“簡直是天淵之別?！饼R瑪說，“存儲在備忘錄助手里的記憶會被永久地記住。不管你詢問它多少次，它都不會強化或者忽略每一個細節(jié)。但是移植的人工記憶不一樣。他們被無縫地整合進生物記憶，移植了人工記憶的人根本區(qū)分不了哪些是人工記憶、哪些是生物記憶。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移植的人工記憶具備必要的可塑性、易變性，并且會產(chǎn)生錯誤和失真?！薄　?/p>

“易錯性?！蔽艺f，“但是沒有易錯性就沒有藝術(shù)，沒有藝術(shù)就沒有事實。”齊瑪繼續(xù)說道。　　

“易錯性指引事實？這個說法真不錯?！蔽腋杏X很意外?！　?/p>

“我所說的事實是指更高層次的、比喻意義上的事實。那個金色的下午？那確實是事實。你所記住的蒼蠅不會附加任何物質(zhì)上的意義。它會被提取出來從記憶中分離?！薄　?/p>

“沒有下午就沒有蒼蠅。”我說。最終我的耐心已經(jīng)到達了爆發(fā)的極限?！拔液芨屑つ隳苎埼业惯@兒來。但是我到這兒來不是來聽你給我講如何選擇人工記憶的。我覺得總該談點其他事情吧?！薄　?/p>

“實際上我要跟你談的內(nèi)容最終都會歸結(jié)到這一點上。不僅關系到我，而且關系到你?！彼畔虏ＡП?。“我們?nèi)ド⑸⒉?，好嗎？我要帶你去看看游泳池。”　?/p>

“太陽已經(jīng)下山了?！蔽艺f。　　

齊瑪笑著說：“太陽總會升起的?！薄　?/p>

他帶著我從另外一條路線穿過了屋子，從另一扇門離開。在兩堵白色石頭砌成的墻之間，一條崎嶇的山路慢慢爬上山坡，整條路都沐浴在金色的余暉中。不一會兒，我們就來到了那塊平整的高地，就是乘坐運輸機過來的時候看到的高地。這里還真被看臺圍繞著：30米高的階梯狀結(jié)構(gòu)，看臺后面有樓梯直通各層。齊瑪帶著我走進看臺下方的陰影處，然后穿過了一道私人入口，進入了那塊封閉的區(qū)域。我來時看見的那塊藍色區(qū)域，實際上是一個不太大的長方形游泳池，里面的水被排干了。　　齊瑪領著我來到游泳池的邊緣。　　

“一個游泳池?！蔽艺f，“你不會開玩笑吧。建這么多看臺就是為了這個游泳池？”　　

“這就是揭幕式舉辦的地方?！饼R瑪說?！拔覍⒃谶@里揭開我的最后一件作品，然后從公共生活中退休?！薄　?/p>

游泳池還沒有全部完成。在遠處的角落里，一個小型的黃色機器人還在那里帖瓷磚?？拷覀冞@邊的部分都已經(jīng)貼好了瓷磚，但我還是發(fā)現(xiàn)有些地方的瓷磚有破損或者裂痕。夕陽的余暉有些暗淡，我也看不清自己是不是在陰影中，但是那些瓷磚的顏色看上去跟齊瑪藍非常接近?！　?/p>

“跟那些能占據(jù)整個星球的畫作相比，這是不是有點檔次太低了？”我問道。　　

“對我來說不是這樣?！饼R瑪說?！皩ξ襾碚f，這里是探索結(jié)束的地方。這里也是一切開始的地方?！薄　?/p>

“一個寒磣的游泳池？”　　

“這不僅僅是一個古老的游泳池?！彼f。　　

他和我一起繞著小島散步。太陽即將沉入大海，一切顏色都變得蒼白。　　

“過去我的畫作的靈感來源于心靈?！饼R瑪說?！拔抑援嫵瞿敲创笠?guī)模的畫作，是因為那是主題的需要?！薄　?/p>

“畫得非常棒?！蔽艺f。　　

“那只能算是苦力活。巨大、花哨、流行，但根本沒有靈魂。就是因為這些畫的靈感來源于心靈，所以畫得并不好。”我什么都沒說。其實我一直都覺得他的作品就是這樣的：壯麗但缺乏人性，而且齊瑪身體上的機械化改造必然給他的作品帶來某種獨特性。就像是人們贊揚某個作品，只是因為它是某人用嘴咬著筆畫的。齊瑪?shù)漠嬛员蝗速潛P，只是因為他并不是一個“正常人”?！　?/p>

“我的作品并不能告訴人們宇宙的某種訊息，因為宇宙本身并不會透露任何訊息。更重要的是，我的作品也不會透露任何關于我的情況。這些畫跟我能在真空中走、在液氮海洋里游泳有什么關系？跟我能夠看見紫外線、感知電磁場又有什么關系？在我身上實施的改造是極端殘忍的。這些改造不能給我?guī)砣魏螙|西，就像是一個遠程觀測無人機并不能變成藝術(shù)家?！　?/p>

“我覺得你對自己是不是有點太苛刻了?！蔽艺f?！　?/p>

“一點都不。我能這樣說是因為我知道自己曾經(jīng)創(chuàng)造出一些有價值的事物。但是它的發(fā)生是我完全預料不到的。”　　

“你指的是齊瑪藍？”　　

“齊瑪藍，”他點點頭說。“它的出現(xiàn)是個意外：在一幅差不多完成的畫布上用錯了顏色。一塊蒼白的污點，顏色介于寶石藍與墨綠色之間。然而這塊污點似乎是帶了電的，我感覺自己的大腦瞬間短路了，激起了某種強烈的、原始的記憶。我有一種感覺：這種顏色曾經(jīng)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薄　?/p>

“那是一種什么樣的記憶？”　　

“我不知道。我感覺到的就是這種顏色在跟我說話，就好像我花了整整一輩子的時間才找到了它，把它解放出來?！彼肓艘粫骸！斑@種藍色肯定代表著某種事物。一千年前，伊夫?克萊因曾經(jīng)說過藍色就是顏色中的精華，能夠代表其他所有的顏色。他就是這樣一個人，花費了整整一生去尋找童年記憶中的那抹獨特的藍色。后來，他絕望了，覺得根本就找不到這樣的藍色。如此精確的色調(diào)肯定是他自己想象出來的，自然界可能就不存在這樣的顏色。然而某一天，他卻偶然地發(fā)現(xiàn)了它。那是自然歷史博物館里一個甲殼蟲標本的顏色。他喜極而泣。”　　

“那你的齊瑪藍了？”我問，“也是甲殼蟲的顏色？”　　

“不，”他說，“不是甲殼蟲的顏色。但是我必須要知道答案，不管付出什么樣的代價。我必須要知道為什么這種藍色對我有這么重要的意義，為什么它會控制了我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薄　?/p>

“你允許它控制自己？”我說。　　

“我沒有選擇的余地。隨著這種藍色變得越來越強烈、越來越占優(yōu)勢，我感覺自己越來越接近答案了。我覺得只有把自己沉浸到這種顏色中，才能發(fā)現(xiàn)我渴望知道的所有事。作為一個藝術(shù)家，我必須真正理解我自己?！薄　?/p>

“那你理解了嗎？”　　

“我理解我自己?！饼R瑪說?！暗珔s不是我預計的那樣?！薄　?/p>

“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　　

等了很長一段時間，齊瑪才慢慢回答。我們繼續(xù)慢慢地向前走，我略微拖在他那肌肉發(fā)達的身體后面。天氣開始變涼了，我真希望之前自己能有先見之明，帶一件大衣。我考慮向齊瑪借一件大衣，但我必須要專注，不能脫離齊瑪?shù)乃悸?，不然都不知道是從哪兒開頭的。閉上嘴永遠都是工作中最艱難的部分?！　?/p>

“我們剛剛談過記憶的易錯性?！彼f?！　?/p>

“是的?！薄　?/p>

“我自己的記憶并不完整。從移植了人工記憶之后的每件事我都記得，但這段時間只是我人生中最近的三百年。我知道自己肯定不止三百歲，但是移植之前的人生，我只記得一些片段。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把這些破碎的記憶重新組合起來。他慢慢地轉(zhuǎn)過身來，地平線上的最后一縷橙色的余暉照在他的臉上。“我知道自己必須深入挖掘那段過去，才能真正理解齊瑪藍的特殊意義?！薄?/p>

“那你挖掘到什么程度？”　　

“就像是考古一樣，”他說，“我必須從記憶中最早的可靠事件中找線索，就是在我植入了人工記憶之后的短暫時間內(nèi)發(fā)生的事情。我的記憶回到了哈爾科夫8號星球，那是位于格爾林灣星區(qū)的一顆行星，距離這里有一萬九千光年。那里我唯一記得是一個我認識的男人的名字——科巴哥。”　　

科巴哥我是沒聽說過，但是格爾林灣我還是知道的，不用查詢備忘錄助手都知道。那是銀河系里一片擁有六百個可居住行星系、由三大經(jīng)濟勢力掌控的星域。在格爾林灣，正規(guī)的星際法律完全不適用。那里完全是亡命之徒的領地?！　?/p>

“哈爾科夫8號星球?qū)ｉT提供一種產(chǎn)品?！饼R瑪說。整個星球都在提供其他地方根本得不到的私人醫(yī)療服務。那就是非法神經(jīng)機械改造?！薄　?/p>

“那里就是你……”我沒敢繼續(xù)說。　　

“對，在那里我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饼R瑪說?！爱斎浑x開了哈爾科夫8號星球之后我還進一步強化了身體——增強我對極端環(huán)境的適應性、提高我的各種感知能力——但是我內(nèi)在的部分就是躺在科巴哥診所的手術(shù)臺上完成的?！薄　?/p>

“所以在你到哈爾科夫8號星球之前，你是個普通人？”我問?！　?/p>

“這個問題正是最難搞清楚的部分?！薄盎氐焦柨品?號星球，我自然想找到科巴哥。只有得到他的幫助，我才能把頭腦里的那些記憶碎片整合起來?？瓢透缫呀?jīng)離開，到格爾林灣的其他地方隱居起來了。那個診所還在，只不過現(xiàn)在是他的孫子在經(jīng)營?！薄　?/p>

“我打賭他一定不肯說?！薄　?/p>

“沒錯，他勸我還是不要知道的好。很慶幸，我還是有點手段的，威逼利誘?！闭f到這里，他微微一笑?！白罱K他同意打開診所的歷史記錄，查看當年他的爺爺接見我的記錄。”　　

我們拐了一個彎。天空和大海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一片無法分辨的灰色，沒有一絲藍色的蹤影?！　　鞍l(fā)生了什么事？”　　

“記錄表明，我從來就不是一個真正的人。”齊瑪說。他停頓了一下，對自己說的話沒有任何懷疑。“在我到達診所之前，齊瑪根本不存在?！薄　?/p>

這時我恨不得趕緊找回我的備忘錄助手，哪怕身邊有古老的筆和本子也好啊?？上С宋易约旱挠洃洠裁炊加貌涣?。我皺了皺眉頭，希望能讓自己的記憶更努力地工作?！　?/p>

“那你是什么呢？”“一臺機器，”他說?！耙粋€很復雜的機器人，具有自主智能的機器人。到達哈爾科夫8號星球的時候，我已經(jīng)幾百歲了，但是完全具備合法的獨立性?！薄　?/p>

“不會吧?！蔽覔u了搖頭?！澳沩敹嗑褪莻€裝有機器零件的人，怎么可能是機器呢？”　　“診所里的記錄非常清晰。我來到診所的時候就是個機器人。一個男性外表的機器人，如假包換的機器。我被徹底拆散，我的核心認知功能被整合進了一個快速生長的生物宿主的身體內(nèi)。”他用一根手指敲了敲他的腦殼?！斑@里面有大量的有機材料，也有大量的神經(jīng)機械系統(tǒng)。里面錯綜復雜，搞不清從來開始，從哪兒結(jié)束。甚至搞不清哪個是主機系統(tǒng)，哪個是輔助系統(tǒng)?！薄　?/p>

我看著這個站在我旁邊的軀體，不得不迫使自己的思維發(fā)生跳躍：不能再把他當成是人了，只能把他當作是機器——一臺由細胞組成的柔軟的機器?？晌易霾坏剑幌伦雍茈y接受。　　

我停下了腳步“診所有可能騙你的呀?！薄　?/p>

“我不這么認為。不讓我知道這件事，他們會更開心。”　　

“就算這樣?！蔽艺f，“總得有證據(jù)……”　　

“那些就是事實，很容易證實。我檢查了哈爾科夫8號星球海關出入境記錄，發(fā)現(xiàn)在做手術(shù)的幾個月前，有一個具備自主獨立性的機器人進入了星球的大氣層。”　　

“不一定就是你啊?！薄　?/p>

“在這前后幾十年，就沒有其他機器人靠近過這個星球。那個機器人就是我。而且記錄上還顯示了這個機器人的始發(fā)港?！薄　?/p>

“始發(fā)港在哪里？”　　

“格爾林灣之外的一個星球，河口群島星區(qū)的臨潭3號。”　　

備忘錄助手不在身邊，就像是吃飯沒了牙齒?！拔叶疾恢雷约菏欠裾J識那里?！蔽艺f?！　?/p>

“你大概不認識。你基本上不可能拜訪這樣的星球。根本沒有光速飛船的航班到那里。我到那里唯一的目的就是……　　

“你去過哪里？”　　

“兩次。一次是在哈爾科夫8號星球做手術(shù)之前，最近又去了一次，去搞清楚第一次去臨潭3 號星球之前我在哪里。退一步說，各種線索變得越來越模糊。我問了無數(shù)次同樣的問題、在各種數(shù)據(jù)庫里查詢同樣的數(shù)據(jù)，最后我才知道我來自哪里。但那依然不是最終的答案。我去過太多的星球，其中的先后關系很難理順?？墒俏乙恢睕]有放棄?！薄　?/p>

“也一直在花錢吧。”　　

“沒錯，還有錢。”他禮貌地點了點頭?！盎藷o數(shù)的錢。”　　

“那么最終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　　

“我跟蹤線索一直回到了原點。到達哈爾科夫8號星球的時候，我已經(jīng)具備了與人類相同的智力，能夠快速思考。但是我并不是一直都這么聰明、這么復雜。只要時間和環(huán)境允許，我的智能就會逐步增強?！薄　?/p>

“自己增強自己？”　　

“后來是這樣的。那是我具備了自主意識和法律獨立性之后的事。不過要想獲得自由，我也必須具備一定的智力。在這之前，我只是一臺單純的機器……類似于傳家寶或者寵物。我被我的主人代代相傳。他們不斷給我增加新的東西，讓我變得越來越聰明。”　　

“那你究竟是怎么開始的？”　　

“開始于一個項目?！彼卮稹！　?/p>

齊瑪帶著我回到了游泳池?？拷嗟赖貐^(qū)的夜晚來得很快，游泳池被看臺上方的一排排人工燈光照得光彩奪目。剛才我們看見的機器人已經(jīng)把最后一塊地方的瓷磚都帖好了?！　?/p>

“游泳池已經(jīng)準備好了?！饼R瑪說。“明天它就會被封閉起來，后天它就會注滿水。我會一直循環(huán)里面的水，直到游泳池足夠清澈?！薄　?/p>

“然后呢？”　　

“我會準備好我的表演。”　　

在回游泳池的路上，齊瑪已經(jīng)把他的起源告訴了我，只要是他知道的，都完完整整地說了出來。在我出生之前，齊瑪就已經(jīng)存在于地球上了。他是一個業(yè)余的機器人愛好者組裝起來的。這個很有才能的年輕人對實用機器人技術(shù)特別感興趣。在那些科技并不發(fā)達的歲月里，有很多的團隊或者個人在黑暗中摸索人工智能的世紀難題。這個年輕人就是其中的一個。　　

感知、導航、自主解決問題的能力是這個年輕人最感興趣的三個課題。他利用用廢舊的工具箱、玩具、零件，組裝了很多機器人。這些機器人的頭腦——其實根本算不上什么頭腦——是在廢舊的電腦上運行簡單程序，它們的記憶和處理速度實在有限?！　?/p>

年輕人的屋子里堆滿了這些簡單的機器，一有業(yè)余時間，他就開始搗鼓機器人。其中一個機器人就是一只長了八條粘性長腿的“蜘蛛”，能夠在他屋子里的墻上爬來爬去，清掃相框里的灰塵、“蜘蛛”的另外一項功能就是抓蒼蠅和蟑螂。它會把抓到的害蟲全部消化，把消化產(chǎn)生的化學能作為自己的能源，驅(qū)動自己爬向屋子的其他地方。另外一個機器人用來給墻壁刷漆，它會根據(jù)季節(jié)的變換改變墻壁的顏色?！　?/p>

還有一個機器人住在他的游泳池里。　　

它在游泳池貼滿瓷磚的池壁上爬上爬下，不停地清潔這些瓷磚。這個年輕人完全可以通過郵購公司買一個便宜的游泳池清潔機，但是他覺得自己設計一個這樣的機器人更有趣。他根據(jù)自己新奇的設計思路，從草圖開始親自制作這個機器人。它給這個機器人裝上了全彩視覺系統(tǒng)，能夠和周圍環(huán)境融為一體，并且配備了足夠先進的“大腦”，對視覺數(shù)據(jù)進行處理，輸入它的環(huán)境數(shù)據(jù)模型。他允許這個機器人自己決定清潔游泳池的最佳策略。他還允許機器人自己選擇什么時候清潔游泳池、什么時候通過它背部的太陽能電池進行充電。他在這個機器人身上灌輸了原始的獎勵觀念?！　?/p>

制作這個游泳池清潔機器人的過程中，年輕人掌握了大量的機器人設計技術(shù)的原理。他運用這些原理，制作出了一系列其他的家用機器人，直到其中一個機器人——一個簡單的家庭清潔機器人——變得十分強健，而且具有自主意識。這個年輕人就開了一家郵購公司，把這種機器人作為一種工具出售。機器人賣得很火。一年之后，年輕人又推出了預裝配的家用機器人。這種機器人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年輕人的公司逐漸成為了家用機器人市場的領先者?！　?/p>

在接下來的十年內(nèi)，整個世界到處都有這些聰明的、熱心的機器人的身影。　　

但是他從來都沒有忘記當年那個小小的游泳池清潔機器人。他把這個清潔機器人作為試驗機，一次又一次地給他增加新的軟硬件。清潔機器人一直是他所有發(fā)明中最聰明的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沒有被遺棄或者淘汰的機器人。　　

當他去世的時候，他把游泳池清潔機器人傳給了他的女兒。他的女兒繼承了父親的事業(yè)，繼續(xù)提高這個小機器人的智力。當她去世的時候，年輕人的外孫繼續(xù)傳承家族的傳統(tǒng)。這個時候外孫已經(jīng)住到火星上了。　　

“如果你還沒猜到的話，我來告訴你這就是當初的那個游泳池，我把它搬到了這里?！饼R瑪說?！　?/p>

“始終都沒有變?”我問道?！　?/p>

“它確實非常古老，但是瓷磚經(jīng)受住了歲月的考驗。尋找游泳池的過程中，最困難的工作就是找到它最初的地方。我不得不挖掉了兩米深的表層土壤，才把它挖掘出來。它所在的地方曾經(jīng)有一個響當當?shù)拿帧韫??！薄　?/p>

“這些瓷磚都配上了齊瑪藍?！蔽艺f?！　?/p>

“其實齊瑪藍就是這些瓷磚的顏色?！彼苡卸Y貌地更正道，“齊瑪藍就是當初年輕人家里的游泳池瓷磚的顏色?！薄　?/p>

“也是你記憶中最深刻的一部分?！薄　?/p>

“這就是我誕生的地方。我就是當年那個智力只夠讓自己繞著游泳池轉(zhuǎn)的粗糙的小機器人。但這個游泳池才是我的世界。它是我知道的一切，也是我唯一要知道的一切?！薄　?/p>

“那么現(xiàn)在呢？”我問道。其實我很害怕這個問題的答案?！　?/p>

“現(xiàn)在我要回家?！薄　?/p>

他這么做的時候我就在場。那一天看臺上座無虛席，大家都來看齊瑪最后的表演。小島的上空擠滿了滿了懸停的飛船。遮蓋在小島上的曲面屏幕已經(jīng)關閉，連飛船上的看臺都擠滿了成千上萬遠道而來的目擊者。他們站在飛船上就能看到游泳池，游泳池里的水像鏡子一樣平靜、像杜松子酒一樣清澈。他們看到齊瑪站在游泳池的邊緣，背上裝滿了像鱗片一樣的太陽能電池板。沒有人知道將會發(fā)生什么事，也沒有人明白齊瑪?shù)呐e動究竟有什么意義。他們期待在這個揭幕式上，齊瑪會展出他所有作品中的王牌；然而現(xiàn)在他們只能迷惑地盯著游泳池。跟齊瑪?shù)哪切┐髿獍蹴绲木薹嬜?、那些把整個星球都包裹起來的藍色畫卷相比，這個小小的游泳池根本就不合格。他們一直在想，這個游泳池肯定是個障眼法。真正的作品——真正預示他退休的作品——一定在其他什么地方，只是現(xiàn)在還看不見，馬上這幅鴻篇巨作就會出現(xiàn)在世人的面前?！　?/p>

這就是他們想的。　　

只有我知道真相。當齊瑪站在游泳池的邊緣，周圍被羈絆了他一生的藍色包圍著的時候，只有我知道真相。他已經(jīng)告訴我了接下來要發(fā)生的事情：他大腦中的高級功能將被慢慢地、有條不紊地關閉。關鍵是整個過程是不可逆轉(zhuǎn)的：根本沒給自己留下后悔的余地?！　〉撬竽X中的一小部分還是會繼續(xù)：一個只能識別自身存在的微小內(nèi)核。這個內(nèi)核只夠他認知周圍的環(huán)境、執(zhí)行特定的任務，哪怕這個任務毫無意義。他永遠都不需要離開游泳池了。太陽能電板給他提供了足夠的能量。他不會變老，也不會生病。其他的機器人會照看他的小島，保護這個游泳池，確保這個沉默而緩慢的游泳者不會受到天氣和時間的破壞?！　?/p>

這一切會持續(xù)幾個世紀、　　

幾千年，然后是幾百萬年?！　?/p>

幾百萬年以后會變成什么樣子？誰都說不準。但有一件事我可以確定，齊瑪永遠不會厭倦他的任務。在他的心中已經(jīng)沒有了厭倦的概念。他已經(jīng)變成了純粹經(jīng)驗 ?！　?/p>

如果他在游泳池里游泳的時候體會到了某種快樂，那只能是一種幾乎沒有思維的快樂，就像是蜜蜂或者蝴蝶的快樂。但是對他來說，這樣的快樂已經(jīng)足夠。對于當初在加利福利亞那個游泳池里的他來說已經(jīng)足夠了，對于一千年后在同一個游泳池里的他來說也已經(jīng)足夠了。只不過這個游泳池已經(jīng)搬到了銀河系中另外一個遙遠的世界，這個世界繞著另外一個太陽轉(zhuǎn)動。　

對我來說也足夠了……　　

這樣的快樂讓我記住了更多關于我們在島上見面的情景，雖然我沒有權(quán)利這么做。不管你信不信，我已經(jīng)不需要備忘錄助手這樣的心靈拐杖了，這跟我以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樣。齊瑪是對的：備忘錄助手把我的生活變成了編寫好的劇本，就像是一張設計好的圖紙。在夕陽西下的時候，它總是讓我選擇紅葡萄酒，從來不選白葡萄酒。在搭乘光速飛船離開穆爾耶克的星球時候，我已經(jīng)到診所里植入了一系列神經(jīng)記憶擴展模塊。這些模塊應該能用上四五百年。總有一天我將需要另一種解決方案，但我一定要穿過那個獨特的助記橋。在解雇我的備忘錄助手之前，我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它的觀察數(shù)據(jù)傳輸進了我擴展以后的記憶。我依然覺得它記錄的所有事情似乎并沒有在我身上發(fā)生，但是每次回憶起來，這些記憶比其他的都清晰。它們發(fā)生了改變，變得柔和，而且精彩的地方變得更加閃耀。我估計這些記憶中的每個細節(jié)已經(jīng)沒那么準確了，但是就像齊瑪說的那樣：也許這就是關鍵。　　

我現(xiàn)在明白了他為什么讓我采訪。不僅僅是因為我寫人物傳記的方式他很喜歡，而且他希望能夠幫助某個人向前進，不要像他一樣?！　?/p>

我最終找到了寫好了他的傳記，并且把傳記賣給了我工作的第一家報紙——《火星人編年史》。能回到過去待過的星球感覺真好，尤其是現(xiàn)在火星已經(jīng)被人們遷移進了更溫暖的軌道?！　?/p>

事情已經(jīng)過去很長時間了，但我總覺得齊瑪?shù)氖虑檫€沒完，實在有點奇怪。　　

每過幾十年，我都會登上開往穆爾耶克的光速飛船，走進那座閃閃發(fā)光的威尼斯的化身，乘坐運輸機來到小島上，和其他一些頑固的目擊者一起坐到看臺上。這些人和我一樣，依然認為這位藝術(shù)大師會留下什么東西，給人們最后的驚喜。他們都讀過我寫的文章了，大部分人都讀過，所以他們知道那個慢慢游著的軀體意味著什么…但是他們依然不是成群結(jié)隊地來。所以即使在極好的天氣里，看臺上卻總是有點空曠和凄涼。但我從來沒看見這些看臺完全空過，我覺得這是某種神圣的誓約。一些人愿意接受這個誓約，但是大部分人永遠都不會接受。　　

但這就是藝術(shù)。

David Hockney-Pool with Two Figures

《愛，死亡與機器人》中的故事風格各異，其中一些也容易令人產(chǎn)生文學上的聯(lián)想：《古魚復蘇》像一首散文詩、《天鷹座裂谷之外》是科幻懸疑短篇、《愿有好收獲》和《變形者》有一種成人童話的氣質(zhì)、《幸運十三》像一篇自傳體散文、《三個機器人》是一則有點geek風格的小品文。

《秘密戰(zhàn)爭》是18個故事中我最喜歡的一個。15分鐘不到的篇幅，它展現(xiàn)了一個十分完整的、特定年代、風格顯著的故事；就像一篇標準的短篇小說。清晰的故事框架，起、承、轉(zhuǎn)、合皆有，人物鮮明，短小精悍。我想以做閱讀賞析的方式來和大家分享這個故事，所以以下會涉及大量劇透，介意的朋友請注意回避。

把它當作短篇小說的話，我想給它另起標題，就叫它《槍聲，巴拉萊卡琴與白樺林》吧。

片頭的圖標，兩個骷髏，可能是在預示慘烈的死亡

【起】

故事的開頭，一支看上去訓練有素的軍隊小分隊，來到了一個荒蕪人跡的村莊。

主角與主要角色在幾個鏡頭的切換中就已展現(xiàn)完畢：中尉、副官、紅胡子士兵、貌似通古斯人的偵察兵、以及稚嫩的大眼睛小兵。觀眾/讀者可以很快從這個環(huán)境、角色的相貌和衣著，尤其是帽子上的紅心，大概判斷出這應該是一支蘇俄軍隊的小分隊。

紅胡子士兵手拿的狀似蚊香盤的武器，殺傷力很大的樣子，也可算是他的角色特征之一吧

開頭一分鐘左右都是沒有對話的，觀眾/讀者與士兵們同視角，只是通過鏡頭語言在敘述，一點一點展現(xiàn)村莊的情境。

毫無生氣的村莊，村民凄慘的死狀

給青少年死者的特寫鏡頭，是對觀眾/讀者的直觀刺激，營造出一種無人性的殘忍恐怖感。

人物出場完畢后，用幾個鏡頭來展現(xiàn)村莊的凄慘現(xiàn)況，讓觀眾/讀者了解到，僅僅一小群怪物就能造成如此可怖的情境，進一步凸顯怪物的兇殘可怕。

中尉在此時尚是信心滿滿的

在展現(xiàn)了主角一行所處的背景之后，故事埋下了第一處伏筆：如此兇殘的怪物，如此艱巨的任務，為什么只有一支軍隊隊伍被派遣過來？

副官的疑慮，中尉的解答：原來被派來的不止一支隊伍，只是都被分開了

關鍵詞【斯大林格勒的德軍】暗示此時應是二戰(zhàn)期間

埋下伏筆的同時，對恐怖氛圍的渲染也一點點加深

仿佛被詛咒之地

此時故事推進到了第一個小高潮：兇殘迅捷且行蹤隱秘的怪物出現(xiàn)了。

怪物兇猛，動作很迅速

在第一個小高潮出現(xiàn)的同時，人物之間的關系也同時進行渲染：

稚嫩的新兵蛋子即將喪命時，中尉及時開槍救了他一命

無言的審視，中尉對小兵似乎帶著一絲責備。中尉與小兵的第一次互動

反面核心角色展示完畢，緊接著埋下第二個伏筆：偵察兵發(fā)現(xiàn)了一具紅軍尸體，但死者并非像他們一樣的戰(zhàn)士。

秘密警察會與這里的怪物之間有什么聯(lián)系嗎？

【契卡】可不是人名

戰(zhàn)時的后方任務 、被命令分開的隊伍 、瘟疫一般的怪物 、死亡的秘密警察

故事的基礎信息在此已經(jīng)交代結(jié)束，下一部分便要對之前的鋪墊/伏筆進行解釋。

【承】

沒與怪物接觸前，中尉信心十足的要將怪物趕盡殺絕；但經(jīng)歷過一場小小的沖突后，死里逃生的中尉看到山下別的小隊發(fā)出的求救信號，想到自己陣亡和受傷的隊友，面對偵察兵詢問的眼神，卻輕輕地搖了搖頭。

面對另一小隊發(fā)出的求救信號，中尉選擇保護自己的士兵

在展現(xiàn)中尉心理變化的同時，對主要人物的刻畫依然也同步進行著?？梢钥闯鲋形緦﹃爢T的顧及，火堆旁的隊員之間也在互相關照著。

通古斯人把撿到的巴拉萊卡琴給了小兵，紅胡子讓小兵為受傷的戰(zhàn)友演奏一曲

故事進行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成了基本的鋪墊：交代了時間在二戰(zhàn)時斯大林格勒戰(zhàn)役期間，地點可以推定為俄羅斯遠東的西伯利亞地區(qū)。人物性格與人物之間的關系也明了，尤其是中尉對小兵的嚴厲：這是整個故事中刻意著墨的一段關系，自然會讓觀眾/讀者更加關注兩人之間的互動。

心煩意亂的中尉聽到琴聲后粗暴地打斷了小兵的演奏。這是中尉和小兵的第二次互動

故事進行到了一半，開始對之前的【秘密警察】鋪墊進行解釋：原來怪物是那個死去的秘密警察召喚而來的。

中尉翻閱了秘密警察的記錄本，回答了副官的疑問：秘密警察是因為召喚了怪物而死

看來怪物的肆虐還是個歷史遺留問題

副官想把怪物肆虐的原因報告給上級，但紅胡子士兵對上級看來是沒有什么信心

雖然紅胡子士兵覺得他們是被上級當槍使了，但中尉仍然堅持要完成剿滅怪物的任務。

最終還是追蹤到了怪物的老巢。原來怪物的學名叫食尸鬼

伏筆一：【單獨行動的小隊】與伏筆二：【秘密警察】，在這個承接部分得到了解釋：蘇俄內(nèi)戰(zhàn)期間，紅軍為了取得勝利，派遣秘密警察進行召喚邪惡生物的巫術(shù)活動，想通過控制邪物來增強戰(zhàn)斗力；結(jié)果偷雞不成蝕把米，任務失敗不說，被召喚而來的怪物反而開始在民間肆虐。

既然怪物的肆虐是一個歷史遺留問題，是“政策錯誤”，這就就留給觀眾/讀者以想象空間：他們的上級要求他們分開行動，是真的信任他們的能力，想擴大范圍好將怪物一股一股的消滅，還是說分頭行動是為了分散各小隊的戰(zhàn)斗力，好讓他們遇到怪物時剛好能戰(zhàn)斗至與怪物同歸于盡，這樣就無人能指出上級曾經(jīng)的錯誤指令？

【轉(zhuǎn)】

找到了怪物的老巢，大家原本想把巢穴炸塌，將洞口封住。

中尉派遣偵察兵和另一位士兵去洞口設置炸彈。兩人趕在怪物出現(xiàn)之前設置好了炸彈，也順利引爆了。

任務完成，兩人輕松地調(diào)笑著撤退。中尉看到引爆的洞口和撤出的隊友，松了一口氣

但是，情況急轉(zhuǎn)直下——整個山體都塌陷了。不僅隊友犧牲了，整個怪物巢穴都暴露出來了。

面對眼前的意外，中尉的表情再次凝重

這是此部分的第一個轉(zhuǎn)折——現(xiàn)在，小隊的所有人將要面對真正的生死時刻。

中尉似乎一瞬間就明了自己將戰(zhàn)斗至死的命運。當即表明：“我們必須堅守住這里。”

很快開始了戰(zhàn)略部署

在此時，一直被中尉嚴厲對待的那個小兵，是唯一沒被安排到的人。此處過渡，不僅承接了之前中尉與小兵的多次互動，也銜接了即將到來的最后一個轉(zhuǎn)折。

中尉將唯一的生還機會留給了小兵

展現(xiàn)中尉部署安排的過程，鏡頭是晃動的，游離的，給觀眾/讀者以急迫、緊促感。但在中尉和馬上的小兵對話的一刻，鏡頭些微平緩下來了，并且慢慢拉近，因為即將給觀眾/讀者呈現(xiàn)的，是全片最后一處轉(zhuǎn)折。

逐漸拉近的鏡頭

小兵哀求的姿態(tài)，猝不及防的一聲“父親”，便是最后一處轉(zhuǎn)折。

中尉是小兵的父親，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也是對【愛】的主題的解釋。

這個小小的轉(zhuǎn)折可以讓觀眾/讀者對之前中尉與小兵的所有互動進行再回憶，令那些細節(jié)瞬時就有了更多的回味空間。此時點明這對父子的關系，使觀眾對接下來馬上要展現(xiàn)的中尉的殊死搏斗會更多一分感慨。

這是中尉與小兵的第三次互動，也是這對父子唯一的，最后一次的言語交流。

【合】

既然做好了犧牲的準備，那就拼死一搏，誓死戰(zhàn)斗到最后一刻吧。

副官已經(jīng)先行倒下

最后這一部分，雖然只有短短幾分鐘，但展現(xiàn)了戰(zhàn)斗之慘烈，戰(zhàn)士之痛苦，有幾個鏡頭是相當可取的。

不能同歸于盡，那就自殺吧

紅胡子也倒下了。中尉苦苦支撐著

在最后一刻，只剩下主角中尉一人，此時仍然在對這個人物進行著刻畫，進行著最后的描寫。

中尉摸到了炸彈伐手。在死亡前的最后一刻，卻露出了釋然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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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秘密戰(zhàn)爭》，在短短的15分鐘之內(nèi)結(jié)束了。但要仔細再看它的設定，其實還有很多值得展開的點：哈迪斯計劃到底是如何進行的、神秘的巫術(shù)儀式、內(nèi)戰(zhàn)時就召喚出來的怪物，到二戰(zhàn)時還在清剿，之中有沒有發(fā)生別的事件........ 或許可以從角色身上展開故事，比如通古斯人是如何加入紅軍的、講義氣的紅胡子、謹慎的副官........... 或許有觀眾會覺得它有點模式化的平庸，但在我個人看來，能在短小的篇幅內(nèi)講好、講明白這么一個故事，還能兼有許多可供深挖的設定，已然是非常優(yōu)秀，值得稱贊的。

在我看來，愛死亡和機器人的9?又是一次現(xiàn)象級的過譽，個人認為它的評分應該在8分出頭。

一周前就花了兩個多小時一口氣看完了十八集，毋庸置疑，這絕對是一部代表了當今世界頂尖動畫工業(yè)水準的作品。思忖再三，我還是覺得要加上“工業(yè)”兩個字，為了強調(diào)這是一部在成熟的體系內(nèi)，遵循標準的制作流程打造出來的「可復制」的作品，這并不是貶義，但肯定也算不上褒義，尤其對一部奔著神作啊標桿啊這類頭銜一路絕塵而去的《愛死機》來說。

由于由不同的動畫工作室制作，劇集展現(xiàn)出了好幾種迥異而鮮明的風格。多次出現(xiàn)的后工業(yè)時代/重金屬/賽博朋克風，備受好評，我尋思著這可能是近年來最受偏好的一類科幻作品審美，這部劇大量使用這種風格可以說是戳爆了觀眾的g點。這部作品在形式上的確做足了功夫。

但讓我不太滿意的是，這幾乎是一部完全用「奇觀」式腦洞劇情堆砌出來的作品，比如異星跨種族畸戀，時空輪回謀殺，冰箱里的文明，金屬改裝的狐妖等等。

對我來說，這有啥問題呢？

首先，這種高強度的奇觀給人帶來的刺激是會產(chǎn)生抗體的，尤其對我這種長年浸淫于各類懸疑驚悚片的影迷來說。每當看到結(jié)尾的反轉(zhuǎn)，也不是沒有被小小地驚一下，但是也就僅此而已了，很快就能在閱片庫里找到很類似的情節(jié)架構(gòu)難免讓人有些意興闌珊。

除此之外，我印象中，這部劇除了齊馬藍一集有關于生命和宇宙進一步的思考外，其他集基本就在展現(xiàn)奇觀以后便止步不前了。追求奇觀不是問題，只有奇觀才是這部劇的最大癥結(jié)。愛、死亡和機器人，三個話題，哪一樣都是淺嘗即止，哪一樣都沒再做更深刻的討論。

像銀翼殺手太空漫游這樣的片子為什么成為了科幻的經(jīng)典，絕對不可能是因為僅僅展現(xiàn)了大腦洞奇觀，而是因為他們對人類自身、對人工智能、對宇宙和生命等等更宏觀的命題抱有嚴肅的態(tài)度和探討的意愿，而我覺得這都是愛死機大部分劇集所不具備的。

創(chuàng)作團隊的目的好像就是用十分鐘快準狠的劇情刺激一下觀眾們的腎上腺然后換一句大呼過癮的“我勒個去！”，而并沒有深刻挖掘的興趣。

但偏偏這些劇情對影迷來說又不是完全新穎的，因此也不足以享受“第一個吃螃蟹的人”的紅利，即可以只求表層劇情“夠驚人而不求內(nèi)部精神“夠深刻”，就足以征服觀眾。

你可能要啐我了，說什么深刻內(nèi)涵，人家一集就十分鐘，電影一部兩三個小時，那能比嗎？這不是耍流氓嗎？

但我認為，對于一個議題，你如果想把它安排個明明白白，你可以寫百萬字著作來論述，而當你受字數(shù)限制不能大展拳腳的時候，哪怕你僅僅只是提出這個問題，不做任何展開，都是可以的。但我覺得愛死機連提出問題都沒能做到。

更不要說有些集甚至連“腦洞奇觀”都沒有——這里必須點名批評最后一集。這一集動畫人物的逼真形態(tài)可以說是已臻化境吧，但是故事居然能乏善可陳到如此這般，真的讓人覺得很遺憾。

總結(jié)，愛死機無疑很優(yōu)秀，但是它的提升空間，遠遠不止10減去9.4那么多。

Netflix的新劇《Love，Death，Robots》（中文名，愛，死亡，機器人）一上線，立刻引起科幻動畫迷們的一頓狂歡。1月為了看《黑鏡》充的15天免費會員早就過期，實在按捺不住，最后還是又花錢充了個會員。熬夜看完了之后覺得——不是要杠，但真的沒有人批判一下這個色情機器人動畫片嗎？除了胸還有什么可看的？

影評一堆歡呼叫好，實在受不了，我要來批判一下了。

(對于影片的喜好是一件極其私人的事情，所以在此僅僅代表我自己的觀點。)

官方海報

18個不同的動畫團隊被Tim Miller（死侍的導演）以及David Fincher (Netflix的王牌)召集起來，制作了一系列風格各異的動畫短片，2D，3D， CGI，中國風，你能想到的他們?nèi)甲隽顺鰜怼?/p>

而關于這部劇的內(nèi)容嘛，片名已經(jīng)簡單粗暴的說完了一切——關于愛，關于死亡，關于機器人。這里的機器人主要是指廣義上的一切能夠類比人類行為或者思想的東西，甚至都可能不是以傳統(tǒng)的形態(tài)出現(xiàn)，它可以是沒有形態(tài)的，或者寄宿在不同的形態(tài)里，它甚至可能是你冰箱里的一杯變質(zhì)酸奶。

部分視覺畫面

對用戶偏好的準確洞察，極具噱頭的題材加上精致的制作（絕大部分），是這部“爆款”“大熱”“網(wǎng)飛神劇”背后的秘密。

以第一集為例子吧，一上來先跟你交代一下女主曾經(jīng)被group rape的創(chuàng)傷背景，旁邊的隊友操著英國口音一口一個cunt的罵著，然后一頓決定就是你了的血腥暴力版寵物小精靈大亂斗，看爽了調(diào)節(jié)一下氣氛給你演一段lesbian誘惑大戲，露露大腿露露奶，壁咚一下French kiss一個，然后——哦嚯突然反轉(zhuǎn)了——好緊張怎么辦一口氣提到了嗓子眼，最后再來個反轉(zhuǎn)絕殺，爽了！！

淋漓精致，一氣呵成，是Tim Miller想要的黃暴的感覺了，當然，也是觀眾想要的感覺了。

所有能夠調(diào)動腎上腺激素的猛藥都下進來，全部都有。CG動畫的制作既能夠帶來真人電影般的臨場感與代入感，又可以開創(chuàng)更多傳統(tǒng)拍攝不可能企及的空間。

視覺風格和主題的大相徑庭讓人沒有辦法對這部劇進行一個整體的評判，但是最大的統(tǒng)一性是這18集至少有12集里面出現(xiàn)了“女機器人”姣好的身材和在熒幕里可望不可及的晃來晃去的乳房。

大佬的女人的胸，女同性戀的胸，機械狐貍精的胸，BDSM妓院脫衣舞女孩的胸，圣母婊宇航員的胸….我不是一個保守的禁欲主義者，甚至其中好幾集都讓人看得都要有生理反應了（《Beyond the Aquila Rift》）。有一對漂亮大奶的年輕女演員不太多，而且價格貴，大家都看膩了，那就畫呀，想畫多大畫多大，想畫什么形狀都有，想畫什么體位都可以。這種無意義的裸體總讓我覺得是在消費女性的身體，盡管我也不是激進的女權(quán)分子。

（受很多人喜愛的一集-《證人》賽博朋克+恐怖游輪+蜘蛛俠平行宇宙）

整部劇作的視覺效果絕對是一流的沒話說，畢竟砸了大價錢。但動畫特效的精湛掩蓋不了情節(jié)上瑕疵，劇本的深度不足。

這是一部用大數(shù)據(jù)拼湊出來的劇，沒有哪一集不是套路式的故事展開，但無所謂阿因為Netflix的商業(yè)模式反正就是這樣，只要有大比例的用戶喜歡，并添加進了播放列表里，這樣就足夠了。

我都能想象到制片人在研究完Netflix的用戶畫像數(shù)據(jù)之后，坐在辦公室里開會的時候一邊喝著咖啡，一邊洋洋得意預估市場的微笑了。把所有市場的高頻關鍵詞結(jié)合起來，針對各種膚色，各種性取向，各種動畫形式的偏好，愛情，友誼，暴力，末日主義，賽博朋克，總有一款適合你吧。最后就成為了一個滿是標簽，卻毫無新意毫無誠意（再混幾個濫竽充數(shù)）的作品集了。

如果說做為一份兩小時零零碎碎的廁所消遣/相親談資/辦公室午休放松/睡前chill out的內(nèi)容，這將是特別完美的一個集子，我可以給到滿分。但是千萬千萬別深究，這部劇不適合浪費時間做語文閱讀理解式的解讀。

（《Zima Blue》這集除外，這里面有很有意思的對于人和機器人的界限的探討，以及自殺或許在機器人哲學家看來也是唯一嚴肅的問題。）

做為一部科幻劇，沒有對于科技人性這類母題的深入思考，純粹就是打打殺殺露露奶，我個人并不認為是一個很值得推崇的方向。其實是有很多很棒的相關的電影可以提供思考的空間的，

——喜歡未來主義的看看戈達爾的阿爾法城

——太空戲看庫布里克，看異形

——人性的善惡思考研究下今敏阿。

最后，這部劇看完之后覺得喜歡且不過癮也好，覺得沒意思浪費時間也好——但總歸是要感謝所有的制作者們帶來的視覺，要知道動畫一幀一幀做出來著實不易。

片頭符號集錦

圖片來源：網(wǎng)絡

首發(fā)于UKRUSH 20/03/2019

在《愛，死亡和機器人》的片頭中，每集固定出現(xiàn)的不僅僅只有代表著“愛，死亡，機器人”這三個詞語組成的劇名符號，還有著極大概括本集劇情的另外三種完全不同的新符號，有的概括人物，有的則突出故事的某個細節(jié)，還有的很隱晦地暗示了作者在創(chuàng)作短片時所要表達的想法。

第一集（PS:網(wǎng)飛無序）桑尼的優(yōu)勢:

愛＋死亡＋桑尼戰(zhàn)隊的蛇圖騰

桑尼之所以拒絕迪科的請求，是因為她倘若在比賽中失敗，就會面臨移植到怪物體內(nèi)的精神的徹底死亡。

當白發(fā)女在向迪科介紹桑尼的悲慘經(jīng)歷之時，畫面中的桑尼應景地踩過地上一灘碎玻璃，毫無知覺，其實就暗示著她現(xiàn)在的人類身體只是一具空殼。

第二集 三個機器人：

機器人+餐廳里變質(zhì)的漢堡

這集短片很有意思的是，以機器人（第三者）的視角來看待人類的種種行為，而我們在它們看來，不過就像我們在看動物園里的動物罷了。（但短片中也通過貓這個媒介展現(xiàn)了它們的局限性）

第三集 證人：

銜尾蛇（代表著無窮、無限，暗示短片的循環(huán)結(jié)構(gòu)）＋情色場所里戴著塑膠制服的妓女＋會動的眼睛（指看到兇殺案的證人）

這一集是蠻通俗的時空循環(huán)故事，不過最為巧妙的設置是每次循環(huán)都會將男女主角的位置對調(diào)。

男主一開始出現(xiàn)在畫面中殺了女主1，被女主2看見，可以推測男主在女主1的時間線中，是女主2（受害者）的角色，只不過當他成功反殺之后，就成為了女主2故事線中加害者的角色。

當男主反殺完女主1之后，他看見窗外的女主2在看著自己，回想他在女主1時間線中的所作所為，他已經(jīng)明白了一切，他追逐女主2想要解釋清楚，還自己的清白（探尋真相）。

只不過他不明白的是，加害者的角色是必死的，而且他自己也沒有其他選擇，最終在女主2刀與血的交織中完成了新一輪的循環(huán)。

故事是如何開始的其實已經(jīng)不太重要，因為這已經(jīng)是一個“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悖論。

第四集 機動裝甲：

漢克喝的茶＋房子＋牛

這集短片最關鍵的就是“立場”問題，我們作為人類自然而然就會將與丑陋的外星怪物對戰(zhàn)的人類當做正方來看待，但當我們在一廂情愿地打擊“外星怪物”之時就真的一定是對的嗎？結(jié)尾的星球畫面說明一切：

我們在別的星球進行占地養(yǎng)殖，而那些“怪物”奮不顧身地沖破屏障只不過是為了奪回自己賴以生存的家園。

主角們所在的養(yǎng)殖場并不在地球

第五集 吸魂者:

吸魂者＋“十字架”＋被吸魂者切成兩半的研究助理

教授稱片中的吸魂者為吸血鬼之王，名副其實。 他的原型是古代羅馬尼亞大公弗拉德三世（綽號穿刺公，教授在短片中有提到，有些字幕翻譯不同可能會被忽略掉），為人兇殘橫暴，因為患有見血發(fā)狂的病癥和許多駭人的行徑，而成為著名吸血鬼德古拉伯爵的人物原型，他的名字現(xiàn)如今也已經(jīng)完完全全成為吸血鬼的代名詞。

第六集 當酸奶統(tǒng)治世界：

酵母菌＋酸奶＋民眾抗議酸奶統(tǒng)治時使用的草莓

當平時毫不起眼的小物品成為統(tǒng)治世界的主宰............這集非常惡趣味。

第七集 裂縫之外：

dick和女主的胸（性的誘惑）的符號疊加+加冰的酒＋男主角真實的模樣

第八集 祝有好收獲：

愛＋齒輪＋狐貍精

第九集 垃圾場：

老人想從城市督查身上得到的打火機＋造成死亡＋原因是老人“養(yǎng)”的垃圾怪物

這集頗有點提倡環(huán)保的意味，干干凈凈的城市督察代表著那些制造垃圾的人，但他最終被自己制造的垃圾給吞噬了。

第十集 變形者：

狼兵身上的“狗牌”（奴役）＋朋友的死亡＋喚醒狼兵獸性的月亮（覺醒）

第十一集 幫手：

愛＋亞歷克斯左手的死亡＋亞歷克斯太空艙里的圣誕樹??掛飾（預示著回家）

第十二集 古魚復蘇：

月中月（月中幻影）＋路邊的路標＋鉤子（這里曾經(jīng)是一片海洋，鉤子暗示汽車拋錨，停在了這里）

第十三集 幸運十三：

幸運十三號具有“心”＋死亡＋馬蹄鐵（代表好運）

第十四集 齊馬的作品：

第一個方形：當齊馬·藍還只是一臺簡簡單單的泳池清掃機時擦的藍色方形瓷磚

第二個方形：齊馬·藍多年來探尋真理的藍色方形畫作

第三個方形：齊馬·藍結(jié)束對真理的探尋，回歸到最初的自我

頗有種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還是山的東方禪意。

第十五集 盲點：

干擾偷芯片計劃的“老鼠”＋隊友的死亡（困局）＋蘇依的機械手指打火機（破局）

第十六集 冰河時代：

電源插口給冰箱輸電（文明起源）＋產(chǎn)生冰箱文明（冰封著猛犸象的冰塊）＋核彈爆炸（文明終結(jié)）

第十七集 不一樣的歷史：

第一個×：希特勒的原始死亡

第二個×：希特勒的新死亡

時鐘：更改歷史

結(jié)論：不論歷史如何更改，歷史總會不斷地繼續(xù)，不斷地重復下去。

PS:有一種死法還致敬了著名歌舞片《歌廳》

第十八集 秘密戰(zhàn)爭：

村莊的死亡＋秘密警察的死亡＋代表著小隊的蘇聯(lián)紅星

村莊的死亡是短片的第一個關鍵節(jié)點，它帶出了小隊身處的霍亂現(xiàn)狀。

雪山上秘密警察的死亡是短片的第二個關鍵節(jié)點，它帶出了這場霍亂的根源。

雖然隊員們在大時代背景下無能為力，但他們最終還是選擇通過犧牲自己，延續(xù)生的希望，詮釋了紅星的意義。

PS : 有很多地方，我知道我自己看得還不夠仔細，歡迎一起在評論中探討，感謝！

此文章登于科幻世界譯文版2017.12，作者劉宇昆。

夜晚，天空中掛著半個月亮，不時響起一聲貓頭鷹的啼叫。 商人夫婦以及所有的仆從都被打發(fā)走了，大宅子里安靜得瘆人。 我和父親躬身藏在庭院假山后面。透過假山的孔隙，我可以看到商人兒子的臥房窗戶。 “喬姜啊，喬姜，我的喬姜……” 害了相思病的年輕人小聲呻吟著，形容可憐。他已經(jīng)神志不清，為保安全被我們綁在床上。但父親留了一扇窗戶，讓哀怨的聲音穿過稻田，被風帶到遠方。 “你覺得她真的會來嗎？”我小聲問道。今天我剛滿十三歲，這是我的第一次狩獵。 “會來的?！备赣H說，“狐妖無法拒絕被她媚惑的男人的呼喚?！?“就像梁山伯與祝英臺那樣彼此吸引？”我想起了去年秋天來村子演戲的戲班子。 “不盡然?！备赣H說道，卻也說不出個緣由，“這不是一碼事。你只管記住這個就行。” 我點了點頭，似懂非懂。但我記得商人夫婦來向我父親求助的情景?！疤呷肆?，他還不到十九歲啊！”商人哀嘆道，“讀了那么多圣賢書，怎么還會被那東西下了咒？” “狐妖相貌妖艷，姿色超群，年輕人被蠱惑不足為奇?！备赣H說，“大學士王徠也曾經(jīng)和一只狐妖共處三天三夜，后來還中了狀元。貴公子只是需要些指點?！?“求道長救救他！”商人的妻子躬身懇求，宛如啄食的母雞，“如果這件事傳出去，可就再沒有人肯為他說媒了?！?狐妖是偷取人心的妖怪。我不禁打了個寒顫，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面對它的勇氣。 父親溫暖的手掌按著我的肩膀，我鎮(zhèn)定下來。他的另一只手拿著燕尾劍。這是先祖劉鄴將軍鑄造的寶劍，已經(jīng)傳了十三代，經(jīng)由數(shù)百名方士作法加持，斬殺了無數(shù)妖魔。 一片烏云遮住月光，霎時間一切陷入黑暗。月亮再次露出來時，我?guī)缀躞@叫出聲。 那一刻，院子中央站著一個我平生僅見的絕世美人。 她披著皂色的綢緞，裙帶飄飄，纖腰素裹，衣袖盈風，面色如霜，烏黑的長發(fā)披在腰間。恍惚間，我覺得她是從戲班子掛在戲臺周圍的那些唐代美人圖中走出來的。 她環(huán)顧四周，一雙明眸在月光下映出水色。 出乎意料的是，她的眼中滿是憂傷。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她很可憐，無比渴望博她一笑。 父親輕輕碰了碰我的后頸，我猛地從幻覺中醒過來——他告誡過我狐妖的能力。我臉紅心跳，將視線從她的臉上移開，只盯著她站的位置。 商人的仆從每天都會牽著狗在院子里守夜，防范狐妖。今晚的院子空空如也，她站在那兒猶豫著，擔心中了陷阱。 “喬姜！是你嗎？你來找我了嗎？”商人兒子急切地呼喊，一聲高過一聲。 狐妖聞聲轉(zhuǎn)身，向臥房門走去——不，是飄過去。她的步伐輕盈無比。 父親從假山后縱身跳出，手執(zhí)燕尾劍，直奔狐妖而去。 她閃身避過，仿佛腦袋后面長了眼睛。父親來不及收招，燕尾劍刺入了厚實的木門，發(fā)出一聲悶響。他試圖拔劍，但一時間拔不出來。 狐妖瞥了父親一眼，轉(zhuǎn)身向院門沖去。 “小良！別在那兒傻站著！”父親大喊，“她要跑了！” 我捧著裝滿狗尿的陶土罐追上去。按照計劃，我應該把這些穢物潑到她身上，讓她無法變成狐貍逃走。 她轉(zhuǎn)頭對我笑了一下，“真是個勇敢的孩子?！宾畷r間，一股奇異的香味將我包裹，如春雨后綻放的茉莉。她的聲音像冰糖荷葉粥一樣甘甜，我恨不能聽上一輩子。手里的陶土罐直往下墜，我忘了下一步要做什么。 “快！”父親大吼一聲，他已經(jīng)從門上拔出了劍。 我沮喪地咬了咬嘴唇，這么容易就被迷惑，怎么當一個除妖人！我揭開封蓋，將陶土罐里的穢物潑向她后撤的身影。但我竟然生出了不該弄臟她衣裙的奇怪念頭，這讓我顫抖的手和胳膊不聽使喚，只有少量的穢物濺到她。 不過這已經(jīng)夠了。她咆哮起來，比狗吠更響亮、更刺耳，竟然讓我后頸汗毛倒豎。她轉(zhuǎn)過頭，沖著我嘶鳴，露出兩排雪白鋒利的尖牙。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退了一步。 潑到她的時候，她正在變形，已經(jīng)顯露出狐貍的臉：沒毛的鼻子，尖尖的、憤怒抽搐的耳朵。她的手臂也變成了前肢，朝我揮舞著鋒利的爪子。 她已經(jīng)不能說話，眼睛里兇光凌厲。 父親舉劍從我身后沖上去，準備刺出致命一擊。狐妖轉(zhuǎn)身撞開院門，逃走了。 父親緊追不舍，甚至來不及回頭看我。我羞愧難當，也跟了上去。 狐妖腳下生風，銀色的尾巴在田野里留下一道熒光。但她的身體還保留著人形，不如四條腿的狐貍形態(tài)跑得快。 離村子一里開外，我和父親看到她閃身滑進了一座破廟。 “你去廟子后面包抄?！备赣H上氣不接下氣，“我進大門逮她。如果她打算從后門逃跑，你知道該怎么做?！?破廟后面雜草叢生，廟墻已經(jīng)部分坍塌。我剛跑到，亂石堆中就迸出一道白光。

“她喜歡自由自在，不想和商人的兒子有什么瓜葛?？墒且坏┯腥藧凵狭撕?，無論相隔多遠，狐妖都能聽到他的呼喚。男孩的哀號攪得我娘心神不寧，只能每天晚上都去見見他，讓他安靜一會兒?！?這和我父親說的大相徑庭。 “她誘惑無辜的書生，吸取他們的元氣為己所用。那商人的兒子都憔悴得不成樣子了。” “他病成那樣，是因為庸醫(yī)給他用了有毒的藥物，想讓他忘記我娘。如果不是我娘每晚造訪，他早就沒命了！還有，別再用誘惑這個詞。男人愛上狐妖，和愛上世間其他女子無異。”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脫口而出：“這兩者是不一樣的，我知道?！?她冷笑：“不一樣？我可是看見了你剛剛看我的眼神?！?我的臉一陣發(fā)燙，“不知羞恥的妖精！”我撿起陶土罐，她站著沒動，臉上依然掛著不屑的笑。最后，我還是把罐子放了回去。 前門打斗的聲音越來越大。突然傳來一聲響亮的重擊，接著是我父親獲勝的高呼和女人凄厲的尖叫。 女孩臉上的不屑變成了憤怒，接著轉(zhuǎn)為驚恐。她眼中的神采暗淡下來，變得了無生氣。 父親又低吼一聲，女人的尖叫戛然而止。 “小良，小良，結(jié)束了！你在哪兒？” 眼淚從女孩的臉頰滑落。 “把廟子搜一遍！”父親接著喊道，“她可能有個崽兒，我們要斬草除根?！迸⒁幌伦泳o張起來。 “小良！你找到什么沒有？”父親的聲音越來越近。 “沒有！”我緊緊盯著她，“我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 她轉(zhuǎn)身逃出僧舍。片刻后，我看到一只小白狐跳上殘破的院墻，消失在夜色中。 清明節(jié)，屬于死者的日子。我和父親帶上酒食去給母親掃墓，告慰她陰間的靈魂。 “我想在這里待會兒?！蔽艺f道。父親點點頭，獨自回家去了。 我小聲地向母親道歉，希望她不要怪罪我，然后拾起帶給她的蒸雞，獨自走了三里地，來到山的另一頭——那座破廟。 嫣兒跪在廟堂中間，不遠處就是父親五年前殺死她母親的地方。她現(xiàn)在將頭發(fā)梳成一個圓形的發(fā)髻。這是女子行笄禮的發(fā)式，她成年了。每年清明、重陽、中元、春節(jié)這些一家人團聚的日子，我們都會見面。 “我給你帶了這個?！蔽野颜綦u遞給她。 “謝謝你?！彼⌒牡厮合乱恢浑u腿，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嫣兒向我解釋過狐妖為什么住在靠近人類村落的地方。她們喜歡人類的事物，包括我們的語言、服飾、詩詞和故事。另外，還能時不時收獲一份來自正人君子的真摯愛情。 但她們畢竟是獵食者，在狐貍的形態(tài)下才是最自由的。自從她母親出事，嫣兒再也沒有靠近過雞舍，但她仍然很想念雞肉的味道。 “狩獵如何？”我問道。 “不大好。”她說，“打到過幾只百歲蠑螈和六趾兔，我總是吃不飽?！彼乱粔K雞肉，嚼了幾口，咽了下去，“而且我現(xiàn)在變形也有困難了。” “很難變成人了嗎？” “不?！彼咽Ｏ碌碾u肉放在地上，小聲地為她母親祈禱了一會兒。 “我是想說，我現(xiàn)在要變回原形越來越難了?！彼又f，“打獵的時候得變成狐貍，但有幾個晚上我完全做不到。你們的生意如何？ “也不景氣。蛇精和惡靈不像前幾年那么多，就連自盡的怨魂也變少了。至于跳尸，這幾個月我們都沒有碰到過。父親已經(jīng)開始為錢發(fā)愁了。” 我們也很多年沒有再對付過狐妖了?？赡苕虄航o它們報了信，讓它們遠遠躲開。說實話，這讓我多少好受些。父親在有些事情上存有偏見，我暫時不打算告訴他。他現(xiàn)在變得焦躁易怒。村民不那么需要他了，他的威望于是與日俱減。 “你想過嗎？也許那些跳尸同樣被人誤解了?！彼龁栁遥熬拖裎夷??！?看到我的表情，她大笑起來，“我在逗你呢！” 我與嫣兒之間的這種共情很奇怪。我們甚至不算是朋友，更像發(fā)現(xiàn)了與一般說教不同的世間真相，然后相依為命的伙伴。 她看著留給她母親的雞肉，說道：“我覺得這片土地的靈力正在被抽走。”我也曾懷疑過哪里有些不對勁，但又不敢說出口——害怕不小心被自己說中。 “你覺得是什么導致的呢？” 嫣兒沒有回答。她豎起耳朵，仔細聆聽，隨后突然站起來，拉起我的手，躲到廟堂佛像后面。 “怎么——” 她伸出手指，放在我的嘴唇上。離得這么近，我嗅到了她的氣味，和她母親一樣芬芳甜美，明媚得讓人如沐春光。我感到我的臉開始發(fā)燙。 片刻后，一伙人走了進來。我從佛像后面小心地探出頭，偷看外面的情況。 天氣炎熱，這些人應該是想找個遮陽的地方。兩個仆從放下藤轎，從里面走下來一個金色卷發(fā)的白皮膚洋人。其他幾個人帶著三腳架、水平器、銅管子，還有塞滿了幾個大箱子的稀奇物件。 “尊敬的湯普森大人?！币粋€官員打扮的男子走上前，那副點頭哈腰的樣子使我想起了乞憐的喪家犬?！澳埿_，喝點涼茶。今天這些人本該去上墳，被叫來干活實屬不易。請等他們拜拜佛，免得神明怪罪。我保他們之后會更加賣力，計日功成?！?“你們這些中國人的毛病就是一直迷信。”洋人說話的腔調(diào)很奇怪，但還是能聽懂，“記住了，香港到天津的鐵路，是大不列顛在華的要務。如果日落前趕不到博頭村，我就扣你們的工錢。” 我聽過一些流言，說滿洲皇帝打了敗仗，朝廷不得不讓出各種權(quán)力，包括花錢讓洋人修鐵路。但這些事離我太遙遠，我沒怎么上心。

官員連連點頭稱是，“尊敬的湯普森大人，您說的都是對的。但是，可否勞煩您聽我一句話呢？” 那惱人的洋人不耐煩地揮揮手。 “有些當?shù)氐拇迕駥π掼F路的事很擔心。他們覺得這會切斷地脈，壞了風水。 “就像人要吸氣一樣?！惫賳T做了幾個呼吸的動作，耐心地向洋人解釋，“地下藏著靈脈，一般與河流、山脈和遠古的道路并行延伸。這些靈脈讓村落興盛，也滋養(yǎng)一方神靈和珍禽異獸。您就不能聽聽風水先生的意思，把這路線挪一挪嗎？” 湯普森翻了個白眼，“這是我聽過的最荒唐的理由。你要我把鐵路從最高效的路線上挪開，免得惹你們那些土神仙生氣？” 官員表情看起來很痛苦，“嗯，在那些修好鐵路的地方，確實發(fā)生了許多不詳之事：有的人破了財，有的死了牲口，家里供的神仙也不靈了。和尚和道士都說是鐵路惹的禍?！?湯普森大步走到佛像面前，用挑剔的眼光打量著。我在佛像后面縮起身子，緊緊攥著嫣兒的手，屏住呼吸，生怕被發(fā)現(xiàn)。 “這東西還有法力嗎？”湯普森問道。 “這座寺廟已經(jīng)多年沒有住持了?！惫賳T說，“但這尊佛像依然被人們供奉。村民說拜它很靈驗?！?緊接著，我聽到一聲巨響。廟堂里響起一片驚恐的吸氣聲。 “我剛剛用手杖敲斷了你們佛祖的手?！睖丈f道，“你看到了吧，我既沒有被雷劈，也沒有遭什么天譴。所以說，它只是一尊泥塑，充填了一些稻草，再涂上廉價漆料。這就是你們被大英帝國打敗的原因！你們本該用鐵來修路，用鋼來造武器，卻在這里崇拜泥巴做的雕像?！?這一次，沒有人對鐵路路線提出異議了。 這伙人離開之后，我和嫣兒從后面走出來，盯著佛像的斷手發(fā)呆。 “世道變了?！辨虄赫f，“香港，鐵路，洋人帶來的能傳話的黑線、會冒煙的機器……還有更多新玩意兒，我經(jīng)常聽茶館的說書人說起。我覺得這就是靈力消失的原因——一種更強的魔法出現(xiàn)了?！?她的聲音如一池秋水，冰冷而平靜，不帶一絲情緒。但她說的是事實。我又想到了父親，他還在努力維持著意氣風發(fā)的樣子，但找他的人依然越來越少。我開始懷疑自己學習道術(shù)和劍術(shù)是不是在浪費時間。 “你有什么打算嗎？”我又想到了嫣兒的處境——孤零零地藏在深山，沒有足夠的食物維持法力。 “能做的只有一樣?！彼煅柿似?，接著有了怒意。像一顆石子投入水中，打破平靜，激起一圈圈漣漪。 她看了看我，重新冷靜下來。 “我們能做的，只有生存。” 鐵路很快便融入了鄉(xiāng)村景色。黑色的機車呼嘯著穿過綠色的稻田，吐著蒸汽，拽著長長的車廂，像是從遠處那些朦朧的雪峰上飛馳而下的巨龍。很長一段時間里，它都是一幅奇景。孩子們興奮地跟著它跑，在鐵道兩邊追逐歡呼。 但沒過多久，蒸汽機的煤煙就熏死了路邊的水稻。有天下午，兩個孩子在鐵軌上玩耍，看到火車嚇得走不動路，被撞死了。從那以后，火車就不是什么稀奇有趣的事物了。 已經(jīng)沒有人需要我和父親的幫助了。人們要么求助于基督教的傳教士，要么去找那個自稱在舊金山念過書的新式教書先生。年輕人被傳說中的好前程和好薪水吸引，紛紛離開村子，前往香港和廣東。田地荒蕪了，村子里只剩下聽天由命的老人和幼童。來自遙遠省份的外鄉(xiāng)人時不時前來，打聽低價收買土地的消息。 父親終日靜坐在前堂，燕尾劍橫在膝蓋上，眼睛看向門外，從日出到日落，仿佛一尊雕像。 但是，每天我從田間回來，都會看到父親眼里閃過一絲希望。 “今天可有人來求助？”他問道。 “沒有。”我努力保持輕松的語氣，“但我敢說，過不了多久就會出現(xiàn)跳尸。它們蟄伏太久了。” 我避開視線，害怕看到父親眼中的失望。 之后的一天，父親在他的臥房里懸梁自盡。 我的心已經(jīng)感覺不到悲傷。我將他的尸體放下來，這一刻，突然覺得他與他一生都在獵殺的妖邪是一樣的——依賴古老的靈氣維持生命。當靈氣流失殆盡、無法挽回時，他們不知道該怎么活下去。 手里的燕尾劍很沉。我一直以為自己會成為一個除妖人，但在這個妖怪和鬼魂紛紛消失的時代，我又是什么？這把劍里有著歷代道學大師的法力加持，卻無法拯救父親絕望的心。如果我繼續(xù)留在這兒，恐怕我的心也會變得死氣沉沉。 自從在破廟遇上鐵路測繪員，我和嫣兒已經(jīng)六年沒有見面了。但她的話此時卻在我耳邊回響： 學會生存。 我收拾起行囊，買了一張去香港的車票。 一個印度人模樣的檢票員看了看我的票，揮手讓我通過。 我駐足片刻，望向延伸至鐵路盡頭的遠山峻嶺，感覺它更像一條通向天堂的階梯。這條鐵軌的終點是太平山頂，那里住著香港真正的主人，中國人不得進入。 但中國人可以給鍋爐鏟煤，給齒輪上油。 每次鉆進引擎間，我都會被蒸汽包圍。五年之后，我已經(jīng)熟悉了活塞發(fā)出的富有節(jié)奏的摩擦和鋼琴斷音一般的齒輪咬合聲，就像熟悉我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嘈雜之中整齊的律動形成了一種動人的音樂，就像京劇開始時的镲和鑼。我檢查壓力，給墊圈上密封劑，擰緊法蘭，用備用零件替換老舊的齒輪。我忘我地工作著，雖然辛苦，卻很滿足。 換班的時候已經(jīng)天黑了。我走出引擎間，看到天空中一輪滿月。又一列由我照看的蒸汽機拽著滿載乘客的列車，朝山上駛?cè)ァ?“別被中國的鬼魂勾走了哦！”車廂里，一位金發(fā)女士伸出頭來沖我喊道，她的同伴哈哈大笑。 我這才想起今天是中元節(jié)。我應該為父親準備點祭品。大概可以去旺角買點紙錢吧。 “今天休息？我們還要你接著做呢！”我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 “你這種女人還扭捏個什么？”另一個男人邊說邊笑。 我循聲望去，站臺外面的陰影處站著一個中國女孩，她穿著緊身的西式的旗袍，濃妝艷抹——一看就知道她的職業(yè)。兩個英國人擋在她面前，其中一個試圖攬住她的腰，她往后退了一步。 “求求你們，我真的很累?！彼糜⒄Z說道，“下次吧?！?“就現(xiàn)在！別犯傻了。”第一個男人說道，語氣強硬起來，“沒得商量。過來，做你該做的?！?我走向他們，“嘿！”。 兩個英國人回頭看著我。 “出了什么事？” “少管閑事！” “這不是閑事，”我說道，“這是我妹妹?！?這句謊話估計騙不了他們，但是五年的重體力勞動讓我的體格十分健壯。看到我臉上和手上都沾滿機械油，他們大概覺得和一個低等的中國技工在街頭打架不劃算。 于是他們咒罵著，坐上前往太平頂?shù)牧熊囯x開了。 “謝謝你?！彼f道。 “好久不見了。”我看著她，把那句“你真漂亮”咽了回去。她面容憔悴、身體消瘦，看起來疲憊不堪，身上散發(fā)著濃郁刺鼻的香水味。 但我并不反感。只有無須為生存拼搏的人，才有閑心對別人指手畫腳。 “今晚是鬼節(jié)?！彼f，“我不想工作，我想我娘?！?“我們一起去買點祭品吧?！蔽姨嶙h。 我們乘上去九龍的渡輪，水面的微風讓她精神了些。她拿起船上的茶壺，用熱水沾濕毛巾，擦掉了臉上的妝。我又隱約聞到了她本來的體香，和從前一樣清新迷人。 “你真漂亮?！蔽疫@樣說道，心里也這樣想。 九龍的街道上，我們買了點心、水果、餃子、蒸雞、紙錢和香，聊起了彼此的生活。 “狩獵如何？”我問道。我們都笑了。 “我很懷念做狐貍的日子。”她漫不盡心地小口啃著雞翅，“上次見面之后不久的一天，我感到最后一點法力消失了。我再也變不成狐貍了?！?“我很抱歉?！蔽医o不了更好的安慰。 “我娘教會我接納人類的事物：食物、衣服、京劇，還有老掉牙的故事。但她從不依賴這些東西。她可以隨心所欲地變形、捕獵。而我呢？我已經(jīng)沒有爪子了，也沒有鋒利的牙齒，連跑都跑不快，只剩下這副漂亮的皮囊。我娘的美貌害得她死在你父親的劍下，而我現(xiàn)在做的正是你當年誣陷我娘做的事——我引誘男人，賺他們的錢?！?“我父親也不在了?！?聽到這句話，她的苦澀似乎少了一些，“發(fā)生了什么？” “和你一樣，他感到靈力消失了，無法接受這件事?！?“我很抱歉。”我知道她無法多說什么。 “你曾經(jīng)告訴我，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生存。我很感激，這句話救了我一命?！?“那我們扯平了?！彼⑿χf道，“不要再倒這些苦水了，今晚屬于先人?！?我們走下碼頭，把買來的供品放在水邊，邀請逝去的親人前來享用。隨后焚香，燒紙錢。 她看著火焰產(chǎn)生的熱流將未燃盡的紙錢帶向天空，消失在星辰之間?！皼]了靈氣，你覺得陰間的大門今晚還會打開嗎？那些鬼魂還能回來嗎？” 我遲疑了。小時候，父親曾教過我聆聽鬼魂用指甲撓窗戶紙的聲音，分辨神靈在風中的低語。而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習慣于忍受雷鳴般的活塞聲和蒸汽噴出閥門的刺耳嘶鳴，再也感知不到那個屬于童年的、逝去的世界。 “不知道?！蔽艺f，“在這個鐵軌和蒸汽機驅(qū)散了靈力的時代，也許鬼魂和人一樣，有的學會了生存，有的沒有?！?“有過得好的嗎？”她問。 我被她問住了。 “我的意思是，”她接著說，“你沒日沒夜地開著引擎，好像自己也是一個齒輪。這樣快樂嗎？你做夢時都夢見些什么？” 我什么夢都記不起來了。我任由自己的思緒迷失在齒輪和螺桿單調(diào)的運動中，跟隨金屬和金屬碰撞的聲音。只有這樣，我才能不去想父親，不去想這片被掠奪一空的土地。 “我總幻想著在這片金屬和瀝青的森林里狩獵，”她說，“幻想我變回狐貍形態(tài)，在梁柱之間、屋宇之上飛奔，直到登上這座小島的頂峰。我想咆哮，對著那些自以為可以占有我的男人咆哮?！?我轉(zhuǎn)頭看她，她的眼睛突然發(fā)亮，隨即又黯淡下去。 “在這個蒸汽和電力的時代，在這座大都會，除了那些住在太平頂?shù)娜耍€有誰能保有本來的面目？”她問。 我們坐在港口邊上燒了一整晚的紙錢，等待著哪怕一絲亡魂歸來的跡象。 住在香港是一種異樣的體驗：日復一日的單調(diào)生活，似乎一切都沒有變化；但過上幾年就天翻地覆，讓人恍如隔世。 我三十歲生日的時候，新式蒸汽機需要的煤炭變得很少，輸出的動力卻越發(fā)強勁。它們的體積也越來越小，街上滿是機械驅(qū)動的黃包車和馬車。有錢人還能買到制冷的機器，能保持室溫清涼，給食物保鮮。這些機器用的都是蒸汽驅(qū)動。 我經(jīng)常走進商店，忍受著店員的白眼，研究櫥窗里的模型機。我將能找到的介紹蒸汽機原理和操作的書籍讀了個遍，還試著用這些知識改進我維護的幾臺機器：實驗新的點火沖程、試用新式活塞潤滑油、調(diào)整齒輪傳動比……我漸漸弄懂機械中的魔法，并從中找到許多樂趣。 一天早上，當我修理一臺受損的調(diào)節(jié)器時（這是個細致活兒），兩雙锃亮的皮鞋出現(xiàn)在我頭頂?shù)钠脚_上。 我抬起頭，兩個人低頭看著我。 “就是他?！蔽业谋O(jiān)工說。 另一個衣著考究的人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著我：“你就是那個想出給老設備換大飛輪的人？” 我點點頭。這一點我很自豪——設計者們做夢都想不到我能讓這些引擎更加賣力地工作。 “你真的沒有竊取哪個英國人的想法？”他的語氣嚴厲起來。 我眨眨眼睛，片刻的困惑之后感到有些憤怒，“沒有?！蔽遗Ρ３掷潇o，然后縮回機器下面，繼續(xù)工作。 “他很聰明?！北O(jiān)工說道，“作為中國佬，他的腦子還算靈光?！?“我也覺得可以試試?！绷硪粋€人說，“比起從英國雇一個機械師，肯定能省不少錢?！? 亞歷山大·芬梨·史密夫先生，山頂纜車的所有者，也是一個狂熱的工程師。他預見到，技術(shù)進步必然導致蒸汽動力自動化。最終，機械臂和機械腿將替代中國苦工和仆人。他從中發(fā)現(xiàn)了機遇。 我被選中，幫助史密夫先生完成他的新冒險。 我學會了維修發(fā)條裝置、設計復雜的齒輪系統(tǒng)，還能利用閥門巧妙地實現(xiàn)各種功能；我學會了如何給金屬鍍鉻，如何用黃銅制出光滑的曲面；我發(fā)明了將堅硬的發(fā)條同微型化、規(guī)?；拈y門以及清潔的蒸汽相結(jié)合的一系列技術(shù)。一旦自動模塊組裝完成，我們就會給它連上從英國運來的最新的分析機，再讓它吃下打著密集孔眼的紙帶——編寫好的巴貝奇-洛浦雷斯代碼。 史密夫先生花去了整整十年。如今，機械臂已經(jīng)可以在中環(huán)的酒吧里斟酒，機械手也在新界的工廠制作時髦的服裝和鞋子。太平頂?shù)母±?，我設計的自動掃帚和拖把開始分區(qū)分塊地灑掃房間，像機械精靈一樣噴吐白色的蒸汽，不時輕輕地碰到墻壁。這些都是我聽說的，未曾親眼見到。洋人們終于可以擺脫礙眼的中國勞工，享受這座天堂般的亞熱帶城市。 我三十五歲的時候，她再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門前?；秀敝校乙詾槭怯洃浿噩F(xiàn)。 我將她拉進我窄小的公寓，在門口張望。確定沒人跟蹤后，我關上了門。 “狩獵如何？”我問道。這個玩笑很拙劣，她勉強地笑了。 印著她照片的報紙滿天飛。這是殖民地有史以來最大的丑聞。不是因為港督的兒子私養(yǎng)了一個中國妓女——這沒什么大不了——而是這個妓女從他那里偷了一筆巨款。每個人都在議論此事。為了搜捕她，警察翻遍了整個香港。 “今晚你可以藏在我這里?！焙竺娴脑捨覜]能說出來，但是她明白。 她坐在屋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昏暗的燈光在她臉上留下了一道陰影。她看上去憔悴無力，“你也要批評我了。” “我有個好工作，不想丟了?！蔽艺f，“芬梨·史密夫先生很信任我?！?她彎下腰，撩起裙子。 “別這樣?！蔽覄e過頭，不想看她對我施展那些伎倆。 “看！”她的聲音里沒有誘惑，“良，看著我。” 我轉(zhuǎn)過頭，倒吸了一口氣。 在我眼前，她的雙腿是锃亮的鉻合金制成的。我彎下腰，想看得清楚些：膝關節(jié)處精確地排列著柱狀連桿；大腿上的蒸汽傳動機構(gòu)悄無聲息地運作；她的腳被精心鑄模、塑形，表面光滑，線條流暢。我從來沒見過這么漂亮的機械腿。 “他給我下了藥?！彼f，“當我醒來時，我的腿已經(jīng)不見了，被換上了這些東西。痛得鉆心挖骨！他告訴了我一個秘密：他喜歡機械勝過肉體，在正常女人面前硬不起來?！?我聽說過這樣的人。在這個充斥著鉻和銅，叮咣作響、吞云吐汽的世界，人的欲望也會扭曲。 我盯著她小腿曲線上的光澤，不敢去看她的臉。 “我有過選擇：讓他繼續(xù)改造我的身體，或者讓他拿掉這些金屬，把我丟到大街上。誰會要一個沒腿的中國妓女？我想活下去，所以我忍著痛，讓他繼續(xù)施為?！彼酒饋?，脫下長裙和長手套。我看清了她鉻制的軀體：腰部為縱褶裥式樣，讓關節(jié)能靈活轉(zhuǎn)動；手臂由層層疊疊的曲面金屬片組成，可以隨意彎曲轉(zhuǎn)動，如同華麗的鎧甲；雙手包著最細最軟的鎖甲，手指是玄鋼，原本長出指甲的地方鑲嵌著珠寶。 “他不惜重金。我身體的每一寸都是由最好的工匠制作、由最好的手術(shù)師安裝的。用電流驅(qū)動人體、用線纜替換神經(jīng)都是違法的，但依然有許多人想做這些實驗。他們從來只和他說話，仿佛我只是一臺機器。 “終于有一天晚上，他打了我，我絕望地反抗。他像一根稻草一樣脆弱，我突然意識到這副金屬手臂有多大力氣。我讓他對我為所欲為，一塊一塊地換走我的身體，哀痛著我所失去的，卻沒有意識到我得到了什么。我經(jīng)歷了可怕的事情，但也變得令人生畏。 “我捏住他的喉嚨直到他昏迷，拿上能找到的所有錢財，逃走了。 “然后我就來找你了，你能幫我嗎？” 我走上前去，抱住她，“我會幫你復原身體的，我們可以去找醫(yī)生——” “不?！彼驍嗔宋?，“這不是我想要的?！? 我們幾乎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來完成這個工程。嫣兒的錢起了很大的作用，但有些東西是錢買不了的，尤其是知識和技術(shù)。 我的公寓變成了車間。每天夜里，每個禮拜天，我們都在忙碌：把金屬加工成型，將齒輪磨光，搭接電線。她的臉是最困難的部分，這一部分依然保留著肉體。 我翻遍了解剖書，用石膏為她的臉鑄造模型。我甚至劃開自己的顴骨，割傷臉頰，跌跌撞撞地沖進手術(shù)室，學習醫(yī)生們?nèi)绾慰p補傷口。我還買了價值不菲的珠寶面具，不惜拆碎它們，從中學習將金屬打磨成人臉的藝術(shù)。 這一天終于來了。 月光皎潔，透過窗戶，在地上投下一個蒼白的方塊。嫣兒站在方塊中央，轉(zhuǎn)動腦袋，感受著她新的臉龐。 數(shù)以百計的微型汽動裝置埋在光滑的鉻制皮膚下，每一個都可以獨立控制，讓她做出任何一種表情。但她的眼睛依然如故，在月光下閃閃發(fā)亮，興奮不已。 “準備好了嗎？”我問到。 她點點頭。 我遞給她一只碗，里面裝滿了細細研磨的純凈的無煙煤，聞著像燒過的木炭，又像這片土地的精華。她將煤粉倒入口中吞下。我聽到了她體內(nèi)微型蒸汽機劇烈打火的聲音，氣壓正在上升。我不由得后退一步。 她揚起腦袋，對著月亮嗥叫。那是蒸汽涌過黃銅管線的聲音，讓我想起很久以前那充滿野性的咆哮——那是我第一次聽到的狐妖的叫聲。 隨后她蜷縮在地上，齒輪轉(zhuǎn)動，活塞抽吸，曲面金屬片滑動交疊，噪聲越來越大。她開始了變形。 從最初的靈感落墨于紙上，經(jīng)過數(shù)百次調(diào)整改進，她終于得到了滿意的結(jié)果。我能從她的設計中看到她母親的影子，又加入了一些新東西，讓線條更加硬朗。 從她的想法出發(fā)，我在鉻制皮膚上畫出了精致的紋路，設計了金屬骨架上復雜的關節(jié)。我親手拼接每一個鉸點，組裝每一個齒輪，搭接每一條電線，焊接每一條焊縫，并給每一個執(zhí)行機構(gòu)上油。我一次次將她拆開，又一次次拼裝起來。 當一切完美運行的時候，我驚嘆不已。她在我眼前變形、折疊又展開，像一尊散發(fā)著銀白光芒的紙雕。最終，一只鉻制的狐貍出現(xiàn)在我面前。如此美艷，如此致命，正如最古老的傳說中的描繪。 她在我的公寓里輕輕走動，體驗著自己新的身體。她體形矯健，動作機敏，四肢在月光下熠熠生輝。她的尾巴是用比蕾絲還精致的銀絲做出來的，在昏暗的公寓里劃出一道熒光。 她轉(zhuǎn)身朝我走來——不，是飄過來。這是一個光芒萬丈的獵食者，一個復活的遠古魅影。我深吸一口氣，聞到了火焰、煤煙、機油和金屬。那是力量的味道。 “謝謝你?！彼眢w前傾，好讓我擁抱她真實的形態(tài)。在體內(nèi)蒸汽機的加熱下，她的金屬軀體變得溫熱而鮮活。 “你感覺到了嗎？”她問道。 我哆嗦了一下，我知道她想說什么。消失已久的古老靈力回來了，雖然已是另一種面貌：金屬與火焰澆注的身體，不再依托毛發(fā)與血肉之軀。 “我會找到我的同類，”她說，“并把他們帶到這里。我們一起解放他們。” 我曾經(jīng)降妖除魔，而如今，我是他們的一份子。 我打開了門，手上握著燕尾劍。它只是一把沉甸甸的、銹跡斑斑的古劍，但依然足以劈碎任何膽敢擋道之人。 我們無人能擋。 嫣兒一躍而出，如一道閃電，踏著敏捷而優(yōu)雅的步伐，竄進了香港的街頭。自由，充滿野性，她是屬于新世界的狐妖。 當一個男人愛上了狐妖，她就永遠能聽到他的呼喚，無論相隔多遠…… “狩獵愉快……”我默念。 遠處又傳來嗥叫。她的身影消失的時候，我看見一縷蒸汽升入天空。 我想象著她在那條通往山頂?shù)蔫F路上飛奔，如同不知疲倦的引擎向前沖刺、再沖刺，奔向太平頂，奔向那充滿魔法的未來——正如那充滿魔法的過去。 責任編輯：鐘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