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殺的事情無論干得怎樣秘密，總會借著神奇的喉舌泄露出來?！薄豆防滋?第二幕第二場》

　　應(yīng)哈姆雷特的要求，伶人念誦了野蠻的皮洛斯如何兇殘地殺害了特洛伊的國王普里阿摩斯，念到最后他已經(jīng)神情倉皇，目光凄涼，眼中洋溢著熱淚。謀殺事件總是伴隨著哀鳴、悲憤和慘目的景象，是雷雨暴風(fēng)來臨前的死寂，是烏云層疊著堆滿了天際的窒息，繼而利刃和鮮血的噴涌一下子撕裂了天空，凄涼的號叫也無法挽回命運滾落深淵的結(jié)局。大多數(shù)文學(xué)影視作品在描繪謀殺時所蘊含的情感有譴責(zé)也有痛心，正如莎士比亞接下來所寫的：“他一定會讓眼淚淹沒了舞臺，用可怖的字句震裂了聽眾的耳朵，使有罪的人發(fā)狂，使無罪的人驚駭，使愚昧無知的人驚慌失措，使所有的耳目迷亂了它們的功能?！?

　　法國導(dǎo)演克勞德?米勒用一部“真愛大逃亡”（Mortelle Randonnée）打破了慣常思維中謀殺者的惡毒面孔，把死亡的權(quán)杖交予到伊莎貝拉?阿佳妮手中，令人憎惡的殺人犯轉(zhuǎn)眼化身成了掌管黑暗和命運的女神赫卡忒（Hecate），她也是女巫之神，是宙斯敬重的神，在大地、天空和海洋中獨享自己的一份，無論何時接受到大地臣民的獻(xiàn)祭和跪拜，她都會被呼喚。電影撇開了正義和罪惡的天平，摒棄了繁冗的道德準(zhǔn)則，警察對于她只能束手無策。只要阿佳妮樂意，她能贏得任何人的心，從他們那里拿走任何東西；如果她選擇站在誰身邊，那個人就會變得惹人矚目，令人艷羨?？墒牵郎闹T神，那些不可一世的天神啊，他們卻都有自己的愛情悲劇：月亮女神愛上了牧羊人恩底彌翁，懷著孤獨的心守候著永遠(yuǎn)沉睡的愛人；普賽克的絕世美貌引來了美神阿芙洛狄忒的嫉妒，她命令兒子小愛神厄洛斯把普賽克嫁給丑陋的怪獸，卻未曾想厄洛斯竟也無法自拔地墜入了普賽克編織的情網(wǎng)；太陽神阿波羅因為嘲笑小愛神的弓箭，被愛神用金箭射中了心，無怨無悔卻也無望地愛上了達(dá)芙妮仙女，最后只能把達(dá)芙妮化身的月桂枝纏繞在身上，祭念自己的愛情。

　　阿佳妮似乎是法國導(dǎo)演心目中最適合飾演陷入愛情悲劇的女神了。每當(dāng)鏡頭遇見她的雙眼，都止不住滿含愛意的低吟，任憑她奪走了畫面和心智，盲目地跟隨著她，被她的熱淚點燃心中的火焰。導(dǎo)演們都不約而同地把她的愛情引往了毀滅與死亡，普通的情感不夠般配她，無法填飽他們（見過她的人們）不知饜足的心，誰都配不上她的愛，只有死亡才能將她的美化成一種哀絕的永恒。

　　《金剛經(jīng)》里有言道：“因愛而生憂，因愛而生怖，若離與愛者，無憂亦無怖?！笨藙诘?米勒在這部電影中就展現(xiàn)了人們?yōu)榱说玫綈郏绾慰嗫嘧非?，不惜獻(xiàn)上生命當(dāng)祭品，置生死于不顧，用殺戮來解憂，卻仍無法逃離愛的疆界。

　　影片開始于偵探波瓦禾的一個普通調(diào)查，應(yīng)雨果夫婦的要求跟蹤他們的兒子保羅來到鄉(xiāng)間，確認(rèn)他新交的女友露西?貝拉特露不是什么壞人。波光粼粼的湖面，郁郁蔥蔥的樹林，陽光柔和地?fù)u曳在午后，故事在沒有任何預(yù)警的情況下變成了步調(diào)輕快的系列謀殺案。經(jīng)驗豐富的偵探驚訝地張著嘴，煙卷搖搖晃晃地粘在了嘴唇上，他眼巴巴地看著女孩嫻熟的把一具尸體拋在湖心，而周圍的景色依舊是那么恬靜，似乎絲毫沒有被湖中的死尸影響了絕佳的心情。講述者對于兇手沒有作任何遮掩，直接告訴觀眾她就是女主角凱瑟琳?蕾瑞斯（因為她假名太多，暫時用她最初的名字），手法簡單直接，用槍或者用刀，一槍了事，兩刀斃命，血濺四壁。出人意料的是，波瓦禾并沒有揭穿凱瑟琳，反而替她百般遮掩，擦拭現(xiàn)場，毀尸滅跡，一路追隨。觀眾就這樣跟著偵探的窺視慢慢進(jìn)入那個身份莫測、頭銜名字眾多的女人的世界。她一會兒是純真、溫順的女學(xué)生，一會兒是冷艷、神秘的女模特，一會兒又是社交名流的未婚妻。

　　雖說導(dǎo)演早就賦予了女主角從心所欲征服世界的能力，但是仍舊可以就波瓦禾的心境為他看似令人費解的舉動做出點解釋。他的妻子在結(jié)婚后的第三年就帶著剛出生的女兒離開了，并一直不肯讓他們父女見面，只寄給他一張女兒上小學(xué)的集體照，波瓦禾只有每年一次的機會猜測哪個女孩是自己的骨肉。由于一直沒有猜對，他決定干脆熱愛照片上的每個孩子。所以，當(dāng)他第一眼看到和女兒年齡相仿的凱瑟琳時，不由自主地加了份父愛特有的寵溺——“藍(lán)眼睛，直鼻子，溫順，毫無害處”，凱瑟琳給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哪怕是還處在謀殺案的震驚中，他對她的評價也頂多是“貪錢、聰慧、有教養(yǎng)”，哪里看得出一點出于道德上的譴責(zé)？還不如說摻雜著贊賞和驕傲比較恰當(dāng)。之后的許多細(xì)節(jié)讓凱瑟琳和他女兒瑪麗的人生漸漸重合、分離、再重合，到了最后你會發(fā)現(xiàn)，她到底是不是瑪麗已然不重要，波瓦禾都會全心地去愛她，守護(hù)她，像對待自己女兒那樣。她想殺人，他就幫他運尸體；她需要錢，他就去打劫；她開車逃跑，他就沖在前面撞開圍欄。這樣的父愛難免裹挾著點兒瘋狂，非同于常人，不過倒也不難理解，影片從一開始就對波瓦禾的性格埋下了伏筆：他曾經(jīng)為了妻子瑪?shù)铝?，殺死了一個人，由于掩飾得很好，被關(guān)了幾年。出來之后他就一直懷著厭世情緒，迫不及待地等待死神把他帶走。凱瑟琳的出現(xiàn)，讓他看到了女兒，也讓他見到了死神。

　　“你癡狂的心，到底最想要什么？
　　我該（如今，又一次?。┤駥?dǎo)什么人
　　接受你的愛情？什么人，
　　給了你這樣的苦痛？”

　　她抽皇家海軍牌的香煙，愛吃梨，像個孩子，編織著各種關(guān)于父親的逸事。如果要形容凱瑟琳，只能說出這幾條，想要更深入地了解她，必然會愛上她。她出生在貧民窟，過怕了窮日子，變換著身份和性格去迎合那些有錢人。先前遇見的幾個人，大多帶著有錢人的傲氣、浪蕩氣和銅臭氣。不過我們只見到她如何拿剃刀了結(jié)了那個女人：兩刀在臉上，一刀在喉嚨，臉上絲毫沒有憤怒，只是帶點孩子勁兒地任性和執(zhí)著，輕松地好像把不喜歡的布偶隨手扔進(jìn)垃圾桶一樣。每次殺人過后，她都會習(xí)慣性地哼唱起Edith Piaf的那首“玫瑰人生”（La vie en rose），愛的言語，說不完的情話，幸福的暖流，伴著歌聲飄進(jìn)午夜的夢鄉(xiāng)，泄露了女孩的心事。當(dāng)她邂逅了那位瞎了雙眼卻看到她內(nèi)心的人，歌聲從夢里的低聲淺唱忽然回蕩在整個腦海中，幸福的綿長終結(jié)了殺人的夜晚。只不過，她的愛引來了嫉妒，那是致命的毒藥，招致了最終與愛人的離散。

　　在阿佳妮的很多電影中都會看到她因丟失了愛情而大聲疾呼，站在命運前發(fā)泄悲憤?！懊詰佟敝械乃盒牧逊?，“羅丹的情人”中的凄楚癲狂，而在“真愛大逃亡”中，她站在海邊，一把拽下假發(fā)，扭曲了美麗的臉，喊叫著，不很大聲，卻凄然若失。仿佛剛剛蘇醒的朱麗葉卻看見已經(jīng)斷氣的羅密歐，人生對她來說只是那么一小會兒就匆忙退場了。接下來的都是她對殘生的了卻工作，盲目蒼然，最終死去。從頭到尾，沒有人能傷害她，只有她內(nèi)心的痛苦和癡狂舔噬了生命的余燼。

　　你癡狂的心，到底最想要什么？

　　父親？金錢？愛情？還是那永不停止逃亡的生命腳步。

　　“當(dāng)我準(zhǔn)備親你，淚水模糊了雙眼，和鏡子玻璃。
　　啊治愈這愛的瘋病，把我
　　還給我；你，我的一半，我的全部，我的更多！”——[英]約翰?鄧恩

　　“天堂”對于很多人來說是生之不可及的地方，每個人窮盡一生用自己的方式尋找通向那里的路徑。凱瑟琳在殺戮與渴慕中，駕駛著汽車，懷抱著痛苦沖進(jìn)了她的天堂。波瓦禾通過對女兒不懈的追尋和對這份情感的補償，如愿走進(jìn)了當(dāng)年的照片，看著女兒在天堂門口向他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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