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開始看這個制作組是在b站，基本每個視頻都沒落下，現(xiàn)在轉(zhuǎn)到優(yōu)酷獨(dú)播了新劇集，就跑過來看～ 還是熟悉的味道，畫風(fēng)、配音、故事的呈現(xiàn)依舊親切。

真實(shí)故事改編，每段故事不僅是一個人，更代表了很多處境相同的群里。 藝術(shù)來源于生活，希望能被更多人看到～

動漫可能相對很多影視化的劇目關(guān)注度低一些，但是用心的作品，也不能只為愛發(fā)電。

毛頭的作品質(zhì)量ok的，大家多多關(guān)注、才能有第二部，哈哈 沖鴨～

一 論家暴

休妻的事和以強(qiáng)暴待妻的人，都是我所恨惡的。所以當(dāng)謹(jǐn)守你們的心，不可行詭詐。

律師：說實(shí)話 我入行這么多年 慘事兒見得太多了 都有點(diǎn)麻木了

奶奶：你只要記得 以后別人說你漂亮 你要接受 說你丑 你也不要去怪別人

二 論教育

你們做父親的，不要惹兒女的氣，恐怕他們失了志氣。

警官：07年我剛進(jìn)刑警隊的時候 就遇到了命案 什么都能忘 那案子 還真忘不了

清北苗子：我是縣長的兒子 我就像是父母的一項政績 我永遠(yuǎn)不能犯錯

三 論口舌

這樣，舌頭在百體里也是最小的，卻能說大話?？茨?，最小的火能點(diǎn)著最大的樹林。

老板：干活賣不賣力都無所謂 誰順我的心我就漲誰工資

舅媽：我要是不能生個小子 這輩子都抬不起頭來呀

四 論虛假

驕傲在敗壞以先；狂心在跌倒之前。

爸爸：我們?nèi)胰?在別人面前都抬不起頭來

同學(xué)：這樣顯得我很大方 就能給方老師留個好印象

五 論奸淫

這樣，他們被自己所做的污穢了，在行為上犯了邪淫。

有錢人：節(jié)操值不了那么多錢

爸爸：這種見不得人的事就該爛在肚子里

六 論罪的奴仆

良心既然喪盡，就放縱私欲，貪行種種的污穢。

詐騙犯：那些男的要臉的很 你一說把截圖發(fā)給他們家里人 他們都搶著給你打錢

雇傭兵：拍個視頻回去一樣領(lǐng)賞

七 論敗壞

他們滿眼是淫色，止不住犯罪，引誘那心不堅固的人，心中習(xí)慣了貪婪，正是被咒詛的種類。

犯人：我說幾次了 是她勾引我的

女兒：如果你問我一句疼不疼 我可能都會原諒你

八 論貪婪

你們要謹(jǐn)慎自守，免去一切的貪心，因為人的生命不在乎家道豐富。

養(yǎng)女：你以為能跟著占多大便宜阿

犯人：你非要守著這老不死的干什么

九 論愛

愛是不加害與人的，所以愛就完全了律法。

女兒：我在大城市住著好房子 吃的飽穿的暖 可心里一天都沒踏實(shí)過

爸爸：我娶她就是讓她伺候我的 你是不是錢多沒地方花

十 論謊言

這是因為說謊之人的假冒；這等人的良心如同被熱鐵烙慣了一般。

詐騙犯：這年頭阿 騙人愛心太難了 你要是說給孩子們買書募款 十有八九都被人給拉黑了 要是用情色騙人 那就簡單多了

渣男：我做什么都是為了咱們的未來

十一 論捆綁

因為你們作罪之奴仆的時候，就不被義約束了。

丈夫：我還以為 這輩子熬出頭了

爸爸：你想要啥爹沒給你買 爹不讓你出去 那也是心疼你 不想讓你吃苦受騙

十二 論公義

行為正直的，有公義保守；犯罪的，被邪惡傾覆。

法醫(yī)：我們當(dāng)法醫(yī)的 有心事 就沒好事

鄰居：跟我裝什么清高

為爭戰(zhàn) 繼續(xù) 我們的勸勉不是出于錯誤，不是出于污穢，也不是用詭詐。

十二個真實(shí)故事

十二種殘酷真相

暴力、嫉妒、怨恨、羞辱、欲望、恐懼、貪婪

這個動畫系列大部分是犯罪類型故事，涵蓋了當(dāng)下社會的方方面面。

老太太追求自由的決心、在校學(xué)生的欲望、被輿論活埋的女人、情感犯罪里的騙中騙、等等

為了欲望而犯罪的男男女女，構(gòu)筑了人性繁雜的浮世繪。

而剝開血血淋淋的現(xiàn)實(shí)，我在其中還是看到了希望和愛

這十二集根本不夠看

期待第二季

希望該系列動畫越做越好

大家好，我是陳拙。

我是公眾號天才捕手計劃的主理人，《毛頭的深夜理發(fā)店》中所有的真實(shí)故事原文都在我手里。

如果要更直接地解釋我和毛頭的關(guān)系，六個字兒，我們是老搭檔。

一開始，毛頭找我要故事的時候，我十分歡迎，但當(dāng)他告訴我要把這些用文字記錄下來的真實(shí)故事進(jìn)行動畫劇集改編的時候，我開始懷疑。

要將一篇動輒上萬字的文章，改編成10分鐘左右的動畫，就注定了要對故事的內(nèi)容進(jìn)行取舍和壓縮。且不說文章中的每一個字我都不想刪，更大的擔(dān)憂是我擔(dān)心改編出來的效果會大打折扣。

此時這位老伙計用天才職業(yè)故事的招牌給我打包票，劇情不魔改，演繹不拉垮，先整十二集，不好看就讓他好看。

現(xiàn)在，《毛頭的深夜理發(fā)店》第一季已經(jīng)在優(yōu)酷順利完結(jié)，這十二集里包含了“重案刑警”、“熱血法醫(yī)”、“風(fēng)騷律師”、“大檢察官”、“正義民警”等不同職業(yè)的真實(shí)故事，一口氣看完，

很多網(wǎng)友說第一集就哭得稀里嘩啦，我在這里放出第一集的故事原文，讓你們哭得再透一點(diǎn)。

事件名稱：最難的委托

親歷者：劉焱

事件時間：2018年12月

記錄時間：2019年1月

2018年12月21號，一個大二女生找到我，讓我代理一起離婚案。

她手里拿著一張皺巴巴的作文本紙，像是保存了很久，上面寫著我的電話號碼。

當(dāng)事人是她的奶奶，今年76歲，想和爺爺離婚。

在我的律師從業(yè)經(jīng)歷中，哪怕是大二女生說自己太早嫁人，過不下去要離婚，都比給老太太離婚要現(xiàn)實(shí)。

離婚案件比較簡單，怕的是遇上當(dāng)事人搖擺不定，律師沖鋒陷陣，他們首鼠兩端，一旦庭下和好，還會聯(lián)合起來讓律師退錢。

尤其這種上了年紀(jì)的老太太，孫女都成年了，說要離婚，沒人當(dāng)真。我不可能耗費(fèi)自己的時間和精力，去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

但眼前女生再三強(qiáng)調(diào)她是認(rèn)真的，“有些事情對我來說，比活下去還重要?！?/p>

為了打消她的念頭，我直接跟她談錢，說一個離婚案件我們一般收兩萬塊。看她是學(xué)生，打個折，也不低于一萬五，因為她所在的村子距離我這里很遠(yuǎn)，還要報銷交通住宿等費(fèi)用，得付錢再辦理委托手續(xù)。

“一言為定?！睕]想到，女生迅速地從包里掏出1000塊錢和一張身份證，“你答應(yīng)了就不要反悔。我身上沒有那么多錢，剩下的能不能寫欠條，分期還你？”

她又掏出自己的身份證：“我把這個也抵押給你。如果臨時需要用，我再用學(xué)校的一卡通來換。”

一般人把身份證壓給我，我只當(dāng)它是一張廢紙。但女生認(rèn)真的模樣讓我好奇。是什么原因，讓一個還在上學(xué)的女孩子，這么堅持要給奶奶離婚呢？

從身份證上，我得知她的名字叫小華，出生于2000年，照片上的臉牽拉嚴(yán)重。

我把身份證和錢遞回去，跟她講，如果事情合理，而且有始有終，我考慮一下。

小華摘下帽子和口罩，“咖啡廳里暖氣開得太大，捂著難受。我平時不戴這些的，第一次見你，怕把你嚇著。我把奶奶的事情講給你聽，你就會信了。”

我看到她的頭發(fā)烏黑，眼睛明亮，雙手修長白皙，本該是標(biāo)準(zhǔn)的漂亮姑娘，但現(xiàn)在臉部被燒傷，肌肉成了一塊塊深淺不一的疤痕，嘴角歪斜沿著疤痕形成一個半圓。

“如果沒有奶奶，我一定走不出山里，在人群中，我會是最沒有勇氣抬頭的人?！毙∪A說。

以前小華希望自己快點(diǎn)長大，奶奶能早點(diǎn)享福，現(xiàn)在看來不可能了?！澳棠套≡毫?，是癌癥晚期，醫(yī)生說最多半年?！?/p>

“離婚是奶奶最后的心愿，早該實(shí)現(xiàn)了的，家里沒有誰真正在意她，才拖到了現(xiàn)在?！?/p>

我對小華說，案子我接了，其他的，就到此為止。

小華擦干了疤痕上的淚水：“我要說給你聽，這是我的真誠?！?/p>

曾經(jīng)的小華，是村里頂好看的小姑娘，但凡舉辦什么活動，只要需要小孩參與的，首先就會想到她。游龍隊舞龍，讓她敲的第一聲鑼，對著河邊喊，“風(fēng)調(diào)雨順喲。”

奶奶自己不講究，穿老式粗布，逆來順受，身邊的小華卻穿著得體，干凈大方。她經(jīng)常給小華洗頭梳頭，扎各種好看的辮子，往小臉上抹雪花膏，小華的臉總是粉嫩嫩的。

這樣一個好奶奶，在家里卻沒有任何地位。她16歲嫁給爺爺，入門之前，和爺爺一次都沒見過。

結(jié)婚當(dāng)天，奶奶才發(fā)現(xiàn)爺爺是個麻子，露出了吃驚的表情。就因為這，她被爺爺打了一頓。爺爺懷疑奶奶看不起他，為了找回所謂的顏面，他給了奶奶一個下馬威。

一打就是60年。

奶奶是地主家庭出身，要嫁給貧下中農(nóng)，才能保全家里少挨批斗。她看慣了父母被打，卻無力反抗的樣子，自己也習(xí)慣了忍受。

奶奶從爺爺那里沒有獲得過任何尊嚴(yán)，上行下效，后輩也不把她當(dāng)回事。

小華的哥哥從小就對奶奶吆五喝六。有一次，哥哥在地上玩耍，奶奶端著一個裝了米糠的盆在一旁喂雞。小雞見到食物一擁而上，驚擾到了哥哥。哥哥心生不滿，端起盆，把米糠全部倒在奶奶頭上。

成年后，哥哥買了一輛面包車，每逢鎮(zhèn)上趕集，他就拉客，收兩塊錢一位，但只要奶奶上他的車，他就會拖奶奶下來，不準(zhǔn)她占了自己的位置。

哥哥這種六親不認(rèn)的行徑還會得到爺爺?shù)目滟?，“這才是一個能成大事的人?！?/p>

奶奶一共生過12個小孩，只活下來3個——小華的爸爸和兩個姑姑。另外9個病的病死，餓的餓死，最大的才6歲，最小的活了不到2個月。

由于前面六個都是女孩，奶奶在爺爺面前更加沒地位。

小華的爸爸是最小的孩子，爺爺從小就把他給寵壞了，即便做了什么出格的事，爺爺都不會說他，只會打奶奶。

兩個姑姑從小被區(qū)別對待，弟弟可以在家里肆意妄為，她們得跟著母親在外頭打豬草、砍柴，挖地，回來了三個人還要挑水做飯，后來她們說起回家就害怕。

全家只有小華跟奶奶親，奶奶去哪里都帶上她，把她抱在懷里，背在背上，放在籮筐里，講故事，唱歌謠，行遠(yuǎn)路。

“奶奶是我唯一的福星，那次她不在，我才出了事?！毙∪A所說的“出事”，指的就是她臉上的傷痕。那時她只有5歲，奶奶臥病在床，父母在外地打工，只能由大她三歲的哥哥照看她。

那天哥哥在廚房煨了個紅薯，讓小華替他看看是否熟了。小華走向灶臺，不小心絆上了一條長板凳，摔倒不起，整張臉都卡在外頭搭的灶坑里，炭火正在燃燒。

面對小華的慘叫聲，哥哥置若罔聞。當(dāng)奶奶拖著病體循聲而至?xí)r，小華臉上大面積的肉都被燒糊了，分不清是焦炭還是黑皮，萬幸的是沒有傷到眼睛。

奶奶背起小華不停歇地跑了兩公里山路，到大馬路上才攔到車，將她送到醫(yī)院。

在醫(yī)院，每當(dāng)一個白大褂走過，奶奶就磕一個頭，求他們救救自己的孫女。好在小華的傷雖然看起來有點(diǎn)可怕，還不至于危及生命，20多天后就出院了。

出院之后，爺爺看到了她臉上的傷勢，先是去寺廟里，為哥哥求了一張平安符，怕孫子受驚嚇，給小華不過是泡了一杯砂糖水。

回到家，奶奶抱著小華寸步不離。爺爺卻起了心眼，他把小華爸媽喊去房間，三個人在里面商量了半天，一出來就說要送走小華。

在小華住院期間，爺爺就做好了打算，如果她沒死掉的話，留在家里是個累贅，剛好有一個撿垃圾的老頭，需要一個孩子作伴，把小華送過去兩全其美。

小華爸媽沒主見，他們覺得送走小華是個辦法，養(yǎng)著她也不是不行，反正她從小由奶奶帶著。但如果兩個老人總要得罪一個的話，不用說，小華奶奶人微言輕。

得到了兒子兒媳的首肯，爺爺當(dāng)天就通知奶奶送走小華，連句商量都沒有，大搖大擺地走到奶奶的臥室門口，看著天花板，“那個誰，你撿幾件小孩的衣服就行，以后她跟別人姓了，大家都落得個輕松?！?/p>

見奶奶沒有搭理自己，爺爺大發(fā)脾氣，隨手撿起一個化肥袋扔向里頭，“我讓你送走這個賠錢貨！是沒聽到還是耳朵聾了？用這個袋子裝著丟出去就行了?！?/p>

奶奶看著懷里的小華了，往她臉上涂藥，自言自語：“今天又破了兩個水泡。”

“跟你說話，你就裝死。這個家你也不用待了?！睜敔敍_進(jìn)了臥房，一把揪住奶奶的頭發(fā)往地上拖，奶奶不敢松手，四腳朝天跌在地上，小華躺在她懷里。

“你不送走這個掃把星，我來送，我怕什么牛鬼神蛇?！睜敔敳茸∧棠痰念^發(fā)，彎腰一手抓起小華的衣襟往外拽。

奶奶不顧頭發(fā)被拉扯的疼痛，用力往前傾，坐起來轉(zhuǎn)身護(hù)住小華。她這番舉動再次激怒了爺爺，他往奶奶的背上踹了兩腳。奶奶疼得喊了出來。

小華醒來，大哭，問奶奶，“爺爺怎么又打你了？”

“妹兒不怕，有奶奶在?！蹦棠贪研∪A放下，拉了拉她的衣服，背起她往屋外走。

小華爸媽這才過來打圓場，說萬事好商量。

奶奶罵爸爸，“你一世都沒成個人樣，活生生的女兒你要送走。好呀，準(zhǔn)備三幅棺材，我先剁死那個老不死的，再抱著這可憐的妹兒從山上跳下去，你們也不要假惺惺地來給我磕頭，臟了我的地。”

“換作以前，沒有人相信我奶奶能說出這樣的話?！?/p>

奶奶當(dāng)年62歲，嫁到這個家里46年，挨過的打不計其數(shù)。每次被打，只要還能動彈，她就會爬起來繼續(xù)干活，服侍丈夫，照顧子女。

鄰居說她以前是“打不死的程咬金，趕不走的哈巴狗?！?/p>

這次，過來圍觀的人也被驚到了，本來他們私下商量著要勸說一下奶奶，“畢竟她很好說話，只是一個女孩而已，還是個‘疤子婆’，這輩子是找不到好人家了，只看以后哪里有斷手?jǐn)嗄_的殘疾人，搭伙過日子。”

沒想到奶奶擺出一副同歸于盡的架勢，這下，誰也不敢上前勸阻。

平時囂張跋扈慣了的爺爺，也只敢蹲在墻角罵罵咧咧，說這婆娘不知道被誰家的鬼附身了，改天找個道士驅(qū)邪，噴她幾桶大糞就好了。

小華說，幸虧當(dāng)年她還小，不然她會對奶奶說，“這些人個個嫌棄我們，反正是要死的，不要拼命了，遂了他們的意?！?/p>

從那天開始，在這個問題上，奶奶不遂任何人的意。

她操起一把斧子，把家里的鍋碗瓢盆全砸爛，一件不留，繼而又砍斷爺爺?shù)臒煑U，說要削尖插進(jìn)他喉嚨里，“人都不能活了，還吃什么飯，出什么氣?！?/p>

只有小華一句話，讓奶奶瞬間柔軟下來，“奶奶我的臉癢?！?/p>

奶奶蹲下去抱住小華的雙手，對著她的臉吹氣，“妹兒乖，千萬不要用手去抓啊，癢就代表傷口快好了，你幫奶奶撓撓背，奶奶的背可以抓。”

小華的傷好了，也結(jié)了疤。

奶奶再不敢夸小華漂亮，她將孫女以前的照片都收到一個鐵皮盒子里，上了鎖。她擔(dān)心娃娃以后的日子，經(jīng)常等小華睡著之后，看著那張小臉，在床頭無聲地哭。

小華父母問過奶奶，想干脆不送小華去學(xué)校。他們擔(dān)心同學(xué)欺負(fù)她，“再說了，就算小華讀了書，以后工作和嫁人照樣會被歧視。讀了書，想法就多，她那時候怪這個怪那個，更痛苦?！?/p>

奶奶覺得，這又是爺爺在背后使壞，她憤怒不止，“有人臉上長了麻子，就不準(zhǔn)他吃飯，不準(zhǔn)他走路，讓他爛得跟廁所里的蛆蟲一樣？”

幾十年來，這是奶奶第一次提“麻子”。之前，哪怕她被打得差點(diǎn)喝藥自殺，也從不損爺爺?shù)哪槨?/p>

小華問過奶奶，什么時候自己才能和以前一樣漂亮？奶奶告訴她，書讀得越多，傷痕會越淡。

小華還是去上學(xué)了。前面幾天，奶奶怕別人笑話小華，也怕嚇著小朋友，給孫女縫制了一個面罩，只露出兩只眼睛和一個嘴巴，上面還繡了幾朵漂亮的小花。

怕小華不肯戴，奶奶給小華講故事，大意是“你看電視里的蒙面人，都是很厲害的大俠，飛檐走壁，來去自如，等天亮了，他們還能笑。”

小華出門第一天就遭遇了欺辱，被人罵“疤子婆”，多數(shù)是小孩，也有大人。

一群小孩摘去小華的面罩，相互丟來丟去，看著小華東奔西竄，以此為樂。

奶奶發(fā)現(xiàn)小華要么不肯戴面罩，要么戴了不肯摘，猜到有人欺負(fù)她，就偷偷跟著小華，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只要發(fā)現(xiàn)有人罵小華“疤子婆”，她就直接沖過去。

碰上大人，她真敢撕他們的嘴，讓這些人的嘴角見血，“打得過的，給他一個教訓(xùn)；打不過的，也得讓他看見我的態(tài)度?！?/p>

有些家長見自家小孩挨了打，上門來找奶奶，說一個大人怎么跟小孩計較。奶奶一改往常的態(tài)度，不端茶，不道歉，就一句話，“你小孩在我眼里就是個垃圾，他爸媽更不是東西?！?/p>

在奶奶眼里，這可不是小孩之間的戲謔，必須大動干戈，“那些小孩挨幾句罵，嬉皮笑臉就過了，我家妹兒受了欺負(fù)，睡覺都發(fā)抖，她一輩子都不會忘。”

經(jīng)過幾次大吵大鬧，那些人不再當(dāng)面罵小華，而是在背后傳奶奶是個“瘋婆子”，說她“吃小孩”。一些小孩不聽話，家長就會嚇唬他們，“讓那個瘋婆子來吃了你。”

奶奶成了村里人避之不及的“瘋婆子”，但欺負(fù)小華的人少了。

過了幾天，奶奶親自把小華的面罩摘了，“我們不戴這個，妹兒要像向日葵一樣面對陽光，面對雨水。我得看到你的表情，哪怕是苦的，也總比裝作看不見好。”

奶奶想讓小華摘下面罩，為此打過一次小華。

那段時間小華不想去上學(xué)。盡管同學(xué)不再嘲弄她，她也會自卑，只要離開奶奶的視線，她就會大喊大叫，甚至鬧著要退學(xué)，躲在豬圈里不肯出來。

奶奶把她拖出來打屁股，邊打邊哭，“是不是我寵壞你了你？我想讓你做個人，而不是人人都怕的鬼。你不讀書，以后連自己都認(rèn)不清，我活著有什么意思?！?/p>

其中有句話，奶奶一直念叨到現(xiàn)在：“妹兒，你的日子要和我的反著過才有救。以后我死了，你又能活成什么樣子？”

小華提到自己的事情時，再難過的往事，也總是很平靜，說到奶奶，才會情緒激動。

她說自己七八歲時就不怕死，那一年，學(xué)校后山發(fā)生泥石流滑坡，同學(xué)們都往外面跑，膽小的還哭了起來，小華不緊不慢地走在最后。

“如果死到臨頭，我能接受?！毙∪A想象著死亡感覺應(yīng)該會比活著好太多，“但從奶奶嘴里說出這個字，我心慌啊?！?/p>

小華用功讀書，她想讓奶奶忘記死亡。

不管刮風(fēng)下雨，她總是第一個到教室的，趁著沒人，大聲朗讀，有人來了，她就默讀。

奶奶愛讓小華讀課本上的文章，總是說，“奶奶喜歡聽這些東西，你要多講。”但好幾次她都睡著了，醒來了還要聽一遍。

小華知道奶奶喜歡聽她讀課文，是希望她把書讀好。

奶奶在小華15歲那年蓋了一座小房子。

聽說奶奶要蓋房，家里人又跳出來，說明明有一座大房子，何必去糟蹋錢米，何況按照農(nóng)村的規(guī)矩，嫁出去的女兒是不能回來繼承財產(chǎn)的。

奶奶不管這些，“你們怕糟蹋錢，卻不怕糟蹋人，這兩間屋子我給妹兒留著，她想什么時候回來就什么回來，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誰也不能為難她?！?/p>

奶奶挨了一輩子打，不是自己要認(rèn)命，是沒地方去。就算回娘家，還沒待上三天，弟弟一家人都趕她走，說嫁出去的女兒，就算死也沒有死娘家的道理。

小華不想奶奶那么辛苦，勸她，“我知道你是擔(dān)心我以后會跟你一樣，受了欺負(fù)沒地方去，現(xiàn)在和以前不一樣了，過不下去就離婚，酒店到處都是，租房也方便?！?/p>

“我要給你置一個家，趁著現(xiàn)在骨頭還硬?！蹦亲孔诱嫉?0平米，兩層，樓上樓下一共四間房，花掉了奶奶半輩子的積蓄。

在奶奶心里，這個事沒得商量，和10年前救下小華那次一樣。

為了讓小華活成正常人的模樣，奶奶費(fèi)盡心思，她反反復(fù)復(fù)講自己一個老朋友的愛情故事，說那兩口子好，70歲了，兩個人還睡一張床，冬天相互暖被窩，她家老頭吃完飯還幫著洗碗。

奶奶絞盡腦汁吃力地勾畫著她認(rèn)為的美好愛情，是為了讓小華多一點(diǎn)憧憬，希望孫女有正常的感情，盡管自己從來沒有過。

曾經(jīng)有男人對奶奶說，你離開你男人，跟我過，粗茶淡飯有的吃，身上不會挨鞭子。

奶奶拒絕了，“說句不中聽的話，男人都喜歡逞英雄，覺得自己比別人強(qiáng)，真的到了自己身上，還得兩說。”

她信不過人了。

房子竣工那年，小華17歲，考上了大學(xué)，奶奶抱著小華哭了好久。

她拿出小華以前那些被鎖了照片，對小華說，“在奶奶心里，妹兒一直很漂亮，奶奶到今天才敢說，怕你以為奶奶騙人。以后別人說你漂亮你要接受，說你丑你也不要去怪別人了?！?/p>

十幾年沒串過門的奶奶，那次背起一籃子喜餅，拉著小華挨家挨戶地送，向他們鞠躬，“這些年對不住你們，我妹兒跟別的娃娃不一樣，我得拼了命才能護(hù)著她。現(xiàn)在她和其他人差不多了，以后有什么不懂事的地方，你們做長輩的該教育就要幫著教育，拜托你們了?！?/p>

小華說，從那天起，她發(fā)現(xiàn)鏡子里的自己越看越順眼。

見我那天，小華化了淡妝，涂了口紅，咖啡色的眼線畫得特別好看。

開學(xué)的前一周，奶奶見小華爸媽還沒有把學(xué)費(fèi)送過來，四處嚷嚷著要把棺材賣了。急得小華爸媽連忙過來解釋，說錢早就打到小華錄取通知書里的那張銀行卡里了。

“知道了。”奶奶淡定地對兒子兒媳說了這三個字，轉(zhuǎn)眼就火急火燎地拉著小華去鎮(zhèn)上趕集。

到了鎮(zhèn)上，她從懷里摸出那個快遞袋，讓小華去銀行查詢里面到底有多少錢。

她向小華再三確認(rèn)，卡里有一萬多的時候，才松了一口氣，說回去不坐車了，要和妹兒走一走，以后沒多少機(jī)會了。

“你以為奶奶那么笨？”奶奶一臉狡黠，她才不會賣掉棺材，“我是在試探你爸媽，學(xué)費(fèi)的事，我早就安排好了后路，你兩個姑姑一個月前就答應(yīng)我了。不過妹兒，既然你爸媽愿意負(fù)擔(dān)學(xué)費(fèi)，以后就不要怪他們了，他們不壞，只是蠢?！?/p>

小華挽著奶奶的手，說她去上大學(xué)了，奶奶一個人在家怎么辦。

奶奶假裝嫌棄地推開她，“盡管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就怕你一輩子都窩這鬼地方，那才是要了我老命。到了外面，有人欺負(fù)你，你要知道怎么辦。奶奶老了，走這么一段路，其實(shí)都是硬撐過來的?！?/p>

小華說，這么多年，奶奶的頭發(fā)差不多全白了，身子卻直挺挺的，她不敢佝僂下去，“我怕早早地挨著地，妹兒沒了依靠啊?！?/p>

剛到學(xué)校的那幾天，奶奶天天打來電話，問同學(xué)有沒有為難她。

小華和室友大聲地笑，說沒有的事，她交了幾個朋友。

奶奶聽妹兒笑得這么開心，肯定沒被欺負(fù)，“我就說嘛，大學(xué)生的模樣乖。你信不信，奶奶也見過大學(xué)生，是個律師……”

小華對我眨了眨眼睛，“奶奶還留著那個律師的電話號碼呢！”

奶奶和小華提到的律師，就是我。

2016年的時候，我見過奶奶一次。當(dāng)時我在他們村做過普法講座，主要講關(guān)于家暴、離婚以及土地權(quán)屬爭議問題。

臺下的人都是因為中途有抽獎環(huán)節(jié)，可以領(lǐng)雞蛋、大米才來的，聽的人少。

但是奶奶聽得很認(rèn)真，她不但幫我解圍，還問了幾個問題——離婚是不是很丟人？嫁出去的女人有沒有繼承權(quán)？遭遇家暴后，可以不可以搬回娘家?。?/p>

我告訴她，離婚不丟人，女孩有繼承權(quán)，離婚后戶口可以遷回娘家。

奶奶在紙上留下我的電話號碼，希望以后萬一有事，我能接她電話。

這張紙，她在住院時交給了小華，“我在抽屜里留著律師的號碼，怕有人霸占你的房子，不讓你住。我死的那天，你要背我進(jìn)去，把遺像擺在神龕上。這樣他們就會怕我，不敢進(jìn)來占地方，妹兒不要怕，奶奶會保佑你的。”

“妹兒要認(rèn)真地給奶奶寫祭文，不能只說我過的苦，要說點(diǎn)甜的事情，要記得奶奶背著你在路上唱歌，這樣你走夜路就不會怕。”

奶奶后面這十幾年，都是為小華，她一個人就給了小華完整的家，卻從不在意自己的日子。小華上了大學(xué)，她那股勁便消失了。

“沒有人在意過她的感受，只知道她可憐，連我也一樣。”2017年寒假小華回家，才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

小華給奶奶帶了禮物，有漂亮的圍裙，精致的手套，還有一個足浴器，她覺得這些都是奶奶需要的。大家都夸小華貼心，心里裝著奶奶，小華對也自己很滿意。

直到有天中午，爺爺突然又向奶奶發(fā)難，說奶奶沒有把他的雨靴刷洗干凈。當(dāng)時正值中午，其他人已經(jīng)吃完飯，奶奶忙碌到最后才端起一碗米。這是她多年的習(xí)慣，只有小華考上大學(xué)那天才上過桌。

爺爺一巴掌扇過去，將奶奶連人帶碗打倒在地。

小華的爸媽、兩個姑姑都在，面對這種情況，他們早已司空見慣，只是看了爺爺一眼，“爸，你這樣不對，不要總是打她。”他們說完，就繼續(xù)聊天說笑。

只有小華愣在那里，“我心都碎了，原來奶奶幾十年來如此孤立無援。”所有人都知道爺爺打奶奶是不對的，每次都是“說句公道話”，卻沒有人站出來正面制止?fàn)敔敗Ｒ矝]有人真正幫過奶奶。

奶奶就這樣，在眾人口述的“公道”里，被打了幾十年。

“如果奶奶當(dāng)年也只是說句‘公道話’，告訴他們這樣是不對的，哪里還會有現(xiàn)在的我……”想到這里，小華再也承受不住。

奶奶還坐在地上拾掇剩飯。小華撿起那只飯碗，狠狠砸碎在爺爺腳下，踢開了面前的凳子，在眾人吃驚的目光里，把奶奶抱上摩托車，載著她駛向民政局。

在路上，小華對奶奶說：“奶奶，抱緊我，這次我?guī)汶x婚?！?/p>

奶奶貼著她的身子說，“好！”

那天的風(fēng)很大，小華和奶奶的雙手都凍得通紅，小華牽著奶奶的手走進(jìn)大樓。

民政局的工作人員告訴她們，這里只能辦理協(xié)議離婚，得雙方當(dāng)事人同意簽字。

小華朝著工作人員吼，“我奶奶都快被打死了！”工作人員說，家暴必須拿出證據(jù)。

“我親眼看著奶奶被爺爺打了十幾年，這都不能算證據(jù)嗎？”小華哭得很絕望。

緊跟著，家里人也趕了過來，怒斥小華不成體統(tǒng)，白讀了大學(xué)，丟人丟到外面。

罵完小華，他們又對工作人員賠笑臉，說老太太是個“瘋婆子”，神志不清許多年了，經(jīng)常做一些出格的事，這次是沒看好。

小華杵在那里，狠狠地瞪著他們。她這才知道，奶奶曾經(jīng)為了她，有多拼命，她想，等自己賺了錢，一定幫奶奶把婚離了。

奶奶坐在凳子上，喃喃自語，“要離婚，家暴是個大事，以后的路還很長?！毙∪A聽懂了這句話，“奶奶是在擔(dān)心我，她不想我像她一樣?！?/p>

奶奶要把自己從未擁有過的“正?！保N在小華心里。

接下來一年，奶奶只要挨了打，就一個人跑來民政局，像是突然意識到，被打之后，是有地方可以去的。哪怕她只是蹲在那里，什么都不說。

終于有一天，有一個工作人員過來跟奶奶說話，問她為什么這么大年紀(jì)了還非得離婚？

奶奶說，“我被他打夠了，不想到下面還要被他折磨。還有啊，我那個孫女，臉上有點(diǎn)缺陷，我怕以后有人對她不好，過來看看，這世道是不是真的可以離婚?！?/p>

工作人員告訴奶奶，沒有捆綁的夫妻，這里離不了，找個律師就好。

2018年12月初，奶奶被查出癌癥晚期，見到小華的時候，她是笑著的，說自己是喜喪，要?dú)g歡喜喜地走，唯一的遺憾就是沒看到小華找對象，“奶奶留著一雙眼睛沒有瞎，還想幫妹兒看看是哪個男孩那么福氣?！?/p>

爺爺知道奶奶時日不多后，想起奶奶服侍了他一輩子，主動提出要照顧奶奶幾天。他還親自熬了粥，放到嘴邊，吹涼了喂給奶奶吃。

奶奶剛打完針，有點(diǎn)反胃，喝不下。爺爺氣急敗壞，他習(xí)慣了奶奶的逆來順受，對奶奶從來沒有耐心，他把碗摔地上，罵奶奶賤骨頭，叫花子，不識抬舉，揪奶奶的臉，“你要死就早死，不要折騰我。”

奶奶坐了起來，對爺爺說，“麻子啊，我全身都痛，你打我算輕的了。我是想啊，如果我家妹兒以后，找個這樣的男人，我該有多心疼，誰替她出頭……”

奶奶再次下定決心，一定要在活著的時候，把婚離掉。

就這樣，小華遵照奶奶的愿望，拿著名片找到了我。

那天，我和小華在咖啡廳里坐了一整天。我不敢起身，不敢出門，但奶奶的事情，我拿不出一個解決的方案。

按正常訴訟程序，從立案到開庭，就算再快，差不多也要兩三個月，還有一個最大問題，就是奶奶所遭遇的家暴并無任何證據(jù)，爺爺沒有其他不良嗜好，兩夫妻也沒有分居。

就算我執(zhí)意要起訴，像這種情況，判離的可能性不大。換作別人，可以六個月后再起訴，大不了還等六個月，一次一次，總會有個結(jié)果，但是奶奶時日無多。

我冒著被人嘲笑的風(fēng)險，聯(lián)系上當(dāng)?shù)孛裢サ囊粋€熟人，問能不能特殊案件特殊處理，我馬上起訴，他們立即開庭，盡快出具一份離婚報告。我知道這想法很天真，不過還是想問一下。

那邊給我的回復(fù)跟我想的一樣：此案沒有任何特殊之處。

小華聽到這個結(jié)果，無聲地流淚，

到了晚上，外面的天黑了，我們都沒說話，就這樣，枯坐了40分鐘。

我?guī)状味枷胝f出“無能為力”這四個字，但話到嘴邊就變成了“我再想想辦法?！?/p>

咖啡店的人越來越少，我不敢挪動身子，怕自己會逃走。我甚至不再想這個事情，只回憶自己今天幾點(diǎn)鐘起的床，吃的什么，見了哪些人，快遞到哪里了。

想著想著，我突然回憶起，昨天開會，主任再三強(qiáng)調(diào)，讓我們注意著裝，律師協(xié)會說要買袍子。

我想起了平時工作中，其實(shí)很多人都分不清公安、檢察官、法官以及律師的區(qū)別。奶奶應(yīng)該也一樣，她想要離婚，不是法律意義上的，而是心里的一個想法。

我給小華提出一個主意，小華眼里閃著淚光，同意了我的說法。

我終于可以踉踉蹌蹌地走出那扇門。

第二天，去醫(yī)院的路上，小華一直問我怎么收費(fèi)。我告訴她，不會超過兩萬塊。她就在車上寫了個19000的欠條給我，我讓她先收著。過收費(fèi)站的時候，小華又開窗搶著要給過路費(fèi)，我說走的是ETC，不用管。

我開車3個小時，終于到了奶奶的醫(yī)院。

剛下車，我就換上了袍子，小華說，她要替我扣領(lǐng)巾?？吹贸鰜硭芫o張，幾次幫我整理衣服，半蹲在地上幫我拉袍子的邊角。

到了病房，奶奶還認(rèn)得我，她看到我這身裝束，伸出手來，想摸一下袍子，卻馬上縮了回去。

奶奶的病房里有三張病床，只住了兩個人，另外一位病友是個大叔，他看到我，問奶奶是不是家里有當(dāng)官的。

“沒見識，人家是來給我辦離婚的?！蹦棠贪琢怂谎?。

聽我說要舉辦離婚儀式，她執(zhí)意說要打扮一下，“結(jié)婚的時候都沒怎么打扮，后來我想要一件的確良的衣服，那料子好，舍不得買，好貴的?！?/p>

我笑著說，是不是比蓋房子還貴??！

奶奶笑個不停，拉著小華的手，“我妹兒最貴?！?/p>

我拉開公文包，從卷宗袋里拿出離婚協(xié)議書。

這時，小華的爸媽以及兩個姑姑相繼走了進(jìn)來，爺爺左腳剛跨進(jìn)來，見到我，楞了一下，往外面走了。

兩個姑姑把小華拉到一邊，三個人用家鄉(xiāng)話爭吵了起來。

我被小華爸爸喊了出去，他把手里的一條煙遞給我，“小孩和老人胡鬧，沒料到會驚動你們。我們是本分人，奉公守法，待會請您吃個飯賠不是，耽誤您時間了?！?/p>

我沒有接話，細(xì)細(xì)打量小華爸爸，他頭發(fā)微卷，身材發(fā)福，脖子上掛了一條金鏈子，一臉憨厚樣。小華的媽媽站在他后面，在他耳邊嘀嘀咕咕，時不時瞟我一眼。

我其實(shí)不知道說些什么，外面很冷，風(fēng)吹著我的袍子往后揚(yáng)，領(lǐng)巾也歪了，我想回車?yán)锒阋粫?，大概小華也被說服了，病房里面沒了聲音。

我往前走了一小步，卻沒想到，小華背著奶奶沖了出來。兩個姑姑跟在后面，“你想干什么？你今天把事情搞這么大，存了心要丟老頭子的臉？”

“別碰我奶奶，都他媽給我走開。你們個個深明大義，就我和奶奶瘋了。你們多懂事？奶奶16歲嫁過來，被一個男的打了60年，滿堂兒女看笑話，多體面！”

我走到小華和奶奶旁邊。奶奶抬手示意讓我靠近一點(diǎn)，她將我的領(lǐng)巾拉正了。

“我背著奶奶去學(xué)校，去海南島，去北京，去韶山，就是不要和你們這些偽君子在一起，你們誰過來我撞死誰。”小華撕扯著喉嚨喊，圍觀的人越來越多。

不知怎么的，我腦海里忽然就出現(xiàn)當(dāng)年奶奶背起那個小女孩的場景。

奶奶沒有勸說小華，把頭靠在小華脖子邊上，雙眼微閉，一臉安詳。

我小聲地對小華爸爸說，這個時候了，不要再扯所謂的顏面，不讓奶奶如意，以后小華會恨他們這里的每一個人，“我不過是來走個形式而已，我不是公職人員，但覺得為了奶奶，該這樣做。”

他們?nèi)忝谜f商量一下，“怕父親受不了這打擊，他是一個死要面子的人。”

小華不停地喘氣，轉(zhuǎn)過頭對奶奶說，“你不要怕?！?/p>

我讓小華先把奶奶放回病房去，“他們會商量出一個結(jié)果的，現(xiàn)在不是當(dāng)年了，奶奶不再孤立無援?！?/p>

“不商量個結(jié)果出來，要么他們別想出來，要么就我絕不進(jìn)去，沒有折中的方法?！毙∪A抱著奶奶坐在臺階上，朝里頭喊。

過了一會，爺爺出現(xiàn)了，矮小瘦弱，腳步蹣跚，頭上戴了一個雷鋒帽， 沒有看我們，徑直進(jìn)了病房。

十分鐘后，他們出來了，是爺爺開的口，“你們要抓人可以，要離婚最好?！?/p>

小華的兩個姑姑把病房打掃了一下，被褥疊得整整齊齊，小華給奶奶梳了個頭。

我向醫(yī)生和護(hù)士長簡單說明了情況，他們也來到病房，帶來一束鮮花。

我拉了拉袍子，身子站得筆直，面向奶奶，“我正式宣布于秀蘭女士和胡世長先生離婚，于秀蘭女士自愿放棄名下所有財產(chǎn)，夫妻共同債務(wù)不論多少都由胡世長先生承擔(dān)，此結(jié)果立即生效?！?/p>

話剛落音，小華哭著過去抱住奶奶，“奶奶放心了啊，以后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幾點(diǎn)起床就幾點(diǎn)起床，不想出門了，就讓紅薯爛地里，再沒有人打你了。”

護(hù)士把鮮花遞給奶奶，豎起大拇指，“待會打針，我們會輕一點(diǎn)?！?/p>

小華的爸媽和兩位姑姑悄然走出病房。爺爺靠著門框蹲了下去，縮成一團(tuán)，帽子掉落在地上。

我過去跟奶奶握手，讓她在打印紙上簽字。奶奶的手抖得厲害，簽了之后看了看，不滿意。問我能不能再簽一次。

我說可以，她又一筆一劃地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爺爺也簽上了自己的名字，蹲在那里，說，“我以后不打她了，有些人是到死都改不了自己個性的，到死都不知道，這一輩子活成了個什么樣子……”他已經(jīng)很老了。

奶奶很歡喜，讓我不要跟那種人說話，要跟她說話。

“你怎么沒有戴黃色的假發(fā)啊，我看電視里的人要戴的?！蹦棠讨噶酥肝业念^發(fā)。

我甩了甩頭，“奶奶，假發(fā)是香港那邊才戴的，他們戴假發(fā)是怕禿頂。因為審判的時候，舉頭三尺有神明嘛，讓神看到禿頭不好。我不會禿頂?shù)?，所以不用戴?！?/p>

奶奶笑了一會，讓我把耳朵湊過去，她臉上的淚水還沒干，“女孩真有繼承權(quán)？”

“當(dāng)然，最好立個遺囑，我回去就給你寫?！?/p>

“這樣我就算喝了孟婆湯也沒關(guān)系了?！?/p>

走出醫(yī)院，我向小華索要律師費(fèi)，“聽說民政局離婚收費(fèi)7塊，你不能少我的。”

小華不肯，讓我至少收一千塊錢。我告訴她，奶奶偷偷問過我，離婚要多少錢。我說了是七塊，多了一分都不要，然后嚼著奶奶給的糖回了家。

第二天，我跟陳拙說到這事，他告訴我，離婚的費(fèi)用是9塊。

我又向小華要了兩塊錢，她在電話里說，奶奶正在唱山歌給她聽。

“要是有人嫌棄你的樣子，你就走。奶奶都知道離婚了，你可不要那么傻?！蹦棠虈诟佬∪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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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在村莊里，當(dāng)了十幾年的“瘋婆子?！?/p>

她把“賠錢貨”孫女當(dāng)寶，不許任何人說孫女丑，到了76歲，依然堅持和爺爺離婚。

人們說她瘋，就是因為她這些行為方式跟別人不一樣。

但對奶奶來說，這些并非單純的反抗，而是她越來越趨于自己原本的樣子——沒有受到當(dāng)下環(huán)境拖累的模樣。

劉焱告訴我，奶奶出生地主家庭，自打懂事，就見慣了父母被批斗，毆打。那些景象刻在奶奶的腦海，她認(rèn)為，反抗是沒用的，才選擇了逆來順受。

這種日子，一過就是60年。

可逆來順受只能是一種生存策略，而不是生活方式。

這種策略，太過于“容易”。當(dāng)人陷入這種不斷忍受的環(huán)境，時間久了，再想要去追求自己理想的生活，很難。

有了孫女以后，奶奶開始追求這種生活。

小華在奶奶的影響下長大，現(xiàn)在的她，已經(jīng)不再懼怕自己的傷疤。在奶奶還能看到的日子里，她正把自己活成更幸福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