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石井裕也擔任亞洲新人獎評委，并帶著自己的新作<町田君的世界>在上海電影節(jié)期間舉行了特別上映！這是石井裕也首度挑戰(zhàn)少女漫畫改編電影，在電影節(jié)期間正好和他聊了這部新作。他說到了很多影片的幕后故事！以下是專訪詳情！

我基本不看少女漫，所以覺得很有趣

活弁：請問您拍這部電影的策劃是什么？您是第一次拍漫改電影吧？

石井：是第一次。是制片人把企劃拿給我的，這并不是我個人會很積極爭取的企劃，所以反而很有趣，便接下來了。

活弁：您平時應(yīng)該不會看少女漫吧？

石井：不會看。

活弁：看了覺得很新鮮嗎？

石井：是的。像是在我完全不知道的世界中，看到了對話。

活弁：現(xiàn)在日本很流行青春電影，有很多這類少女漫的漫改作品，您看了嗎？

石井：為了學習看了幾部。

活弁：與您的創(chuàng)作風格不一樣嗎吧？

石井：是的，但這類電影也有它獨特的探討性，手法？已經(jīng)確立了特有的表現(xiàn)形式，反而找遍全世界，也不會找到這樣的作品，這也是一種好的詮釋，我覺得很有趣。

這個世界需要奇跡

活弁：不好意思直接問您最后一個鏡頭，我看電影時實在是太讓我印象深刻了，您一開始就看準了拍的嗎？

石井：那是當然的。

活弁：制片人沒有說不可以嗎？這畢竟是華納的大制作，稍微有點個人風格化的表現(xiàn)方式，就會被制片人說，當時怎么樣？

石井：一開始確實沒給我好臉色看，但我有我的信念，在這個時代里拍商業(yè)電影，最后來一個壯觀的奇跡般的鏡頭也沒有什么不可以不是嗎？怎么說呢，可以說是我自己的方針吧，也很慶幸最后是用這種拍攝手法的。我也知道可能會讓觀眾不太能接受，多少會有一點，但怎么說呢，為了觀眾為也應(yīng)該保持自己的作為創(chuàng)造者的挑戰(zhàn)心理，這次也是必須向大家展示一個全新的世界，不能一直被陳舊的價值觀所束縛，這些心情和想法都表現(xiàn)在那個鏡頭里了。

活弁：想展現(xiàn)奇跡是嗎？之前【夜空總是最大密度的藍色】時，或許是一部拍攝震災(zāi)的電影，雖然我已經(jīng)不是很記得具體臺詞了，但里面有說到不管發(fā)生什么都有可能這類的臺詞

石井：如果不管發(fā)生什么事都有可能的的話，那或許也會發(fā)生非常幸運的事。

活弁：是的，就是這個感覺，這次的話，是以這個為前提的飛翔吧？

石井：是的，我就是想這樣拍。

新人主演和豪華配角的幕后故事

活弁：奇跡。正因為是奇跡，所以這次的主角是通過海選選出的嗎？

石井：或許也有這個原因吧，但主要是因為這次的主人公是一個不懂愛的，某種意義上的圣人，但又是一個博愛主義的，有博愛精神的少年，我不希望有人通過技巧來詮釋這個角色，想要一個什么都不懂，不懂演戲也不懂電影的，無垢的存在來作為電影的中心。

活弁：所謂的純粹的

石井：是的。

活弁：有進行表演指導嗎？

石井：有是有，但對方也不能理解太專業(yè)的話，相比較而言，拼命努力這件事是新人的最大長處。總之，什么都不知道，只要拼命努力就好，我是這樣鼓勵他們的。

活弁：讓我印象深刻的是關(guān)水桑飾演的豬原，從一般的角度看來好像演技不怎么樣，但給我一種真實不做作的感覺，很棒！

石井：一般在電影里面不會出現(xiàn)的樣子。

活弁：相反，配角可以說是全明星陣容，當然您應(yīng)該是特意的，為了形成對比，選角的時候，有幾位是石井導演您經(jīng)常用的，其他的配角也都是大腕，電影情報剛公開時我看了嚇了一跳，真的大家都是大牌啊，關(guān)于這方面您是怎么想的？

石井：為了突出兩位主演的純潔，新鮮，清新，特意選了就有實力又有經(jīng)驗的配角，而且通過與沒有經(jīng)驗的新人合作，希望能夠在不同的方面發(fā)揮出他們的魅力，這也是我的目的之一，才這樣的設(shè)定了角色。

或許是我們的社會構(gòu)造出了問題

活弁：但真的高畑充希這類20歲后半的演員到佐藤浩市桑，松嶋菜菜子桑這樣真的集合了各種各樣的演員，大家在讀了腳本之后都有自己的感受吧。佐藤浩市桑和池松壯亮桑兩個人在屋頂上的鏡頭中，佐藤浩市桑有一句臺詞是現(xiàn)在的人們更喜歡帶著惡意的事物，這句話讓我很有共感，的確，現(xiàn)代社會不只是日本，全世界都是對于這些八卦很感興趣，特別是進入SNS時代后，這種現(xiàn)象變得更嚴重，您怎么看？石井導演，為什么會有這種現(xiàn)象？人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石井：一首叫做【世界充滿著惡意】的歌前段時間正好發(fā)行了，我個人覺得世界上并不是那么充滿著的惡意的，我覺得有強烈意識想要結(jié)束某個人呀，刻意挑某個人毛病的人實際上還是很少的。

活弁：大多是被誘導的？

石井：恩，不如說想對人親切，做對大家有益的事的人更多，但是盡管如此，世界并沒有往好的方向發(fā)展這個情況里，一定還是存在著一些問題的，這可能是因為當今的社會體系，還是社會構(gòu)造，很難說，因為人很遲鈍，雖然說不知道具體原因，但是這造成了大家都認為這個世界充滿著惡意的這個情況是確實存在的。

活弁：這次，上次您說的您的戰(zhàn)友池松壯亮桑在片中有擔任了很重要的角色，明明是一個十分普通的人，某種意義上剛開始還是和主人公處在對立面上的人，但真的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關(guān)于這個角色我也看了一些其他的報道，他在原作中其實只出現(xiàn)在了很少的幾個地方，但我覺得在影片中這個角色背負著很多重要的意義，石井導演您是想把自己想向大家傳遞的信息都托付給這個角色嗎？

石井：就像你說的，一個很普通的人，并不是想與町田君的世界對弈的人，這可能也是我個人的投影，對于一般觀眾來最多的生存方式可能與吉高這個角色最相近。

活弁：上次我也問了您相同的問題，池松?，F(xiàn)在真的出演了很多導演的作品，從【夜空總是最大密度的藍色】到現(xiàn)在又過了3年，您覺得他這3年有什么變化嗎？

石井：恩，變得更有味道了。除此之外呢，我從他19歲20歲左右的時候就認識他了，他的最初的想法呀對人的態(tài)度呀完全沒有變，這方面很值得相信。

首先要說的是《町田君的世界》作為一部完成度頗高的青春戀愛喜劇，自然會有許多的擁躉。石井裕也作為日本當代知名導演，在世界范圍內(nèi)獲得了廣泛認可，執(zhí)導功力已經(jīng)無須多言。無論是從類型片的好笑程度衡量，到啟用新人演員展現(xiàn)“真正青春力”，再到敘事的節(jié)奏以及運鏡，這部電影都有許多的亮點與成功點。但這并不妨礙我作為觀眾，對文本內(nèi)涵感到厭惡甚至反感。以上就是簡短的 disclaimer. 為了整理一下個人感受，我決定對這個電影做一個簡短而激進的文本分析。當然，因為只看過一次電影，缺少更多 reference, 憑記憶流自然會有許多問題甚至是錯漏。但反正文字無需為了特有目的而存在，寫出去也與作者無關(guān)了，只想單純把這一刻的心情記錄下來。

石井裕也這次在電影的“類型”上并非沒有下功夫。比較明顯的是他用一種戲仿的口吻借劇中角色（阿醬二人組）之口點出了對青春愛情喜劇類型的調(diào)侃，于是讓電影一些比較幼稚可笑的情節(jié)能夠很安全的落位在類型片的模式中。這種方法一是預(yù)設(shè)好觀眾群對此類類型電影的知識和熟悉程度來發(fā)揮自我調(diào)侃的喜劇效果；二是在進行劇本創(chuàng)作的時候也能夠圍繞著“俗套模式”與“類型突破”進行圓周運動，從而規(guī)避“狗血”的風險。電影的童話效果其實很大程度歸功于這種后現(xiàn)代的開放態(tài)度，讓觀眾感受到創(chuàng)作者對其童話的“虛假“一面的清醒認識，從而自愿墮入他的敘事邏輯。所以在故事效果上，石井裕也的手法不可謂不老道。如果只限于此，簡簡單單得完成一個無厘頭的愛情喜劇，可能會引起很少爭議；但同時，這部電影也只會是一部完成度很高的青春愛情喜劇。正是在這里揭示出了石井裕也在創(chuàng)作上的野心，加入了池松壯亮這一條與社會性相關(guān)聯(lián)的線。但也正是因為這條線的加入，這篇批評得以誕生。其實幼年期我也很反感影評人一上來就對電影有政治上的考量。話雖如此，一是因為一部電影從生產(chǎn)到放映，幾乎每一步都與社會-政治互相協(xié)調(diào)，不然我們怎么講語境呢？但更主要的原因是，這次石井裕也并沒有把故事簡單包裹在校園情境中，而是在電影的開頭就點出了敘事與社會現(xiàn)實的聯(lián)系（所以說，我講社會-政治是響應(yīng)石井開的頭來講的）。這個聯(lián)系在敘事中直接承擔功能的是池松壯亮飾演的八卦記者，相信看過的人不會有意見相左。再加上這部電影實際上放映撞上了日本的年號換屆，池松在劇中的獨白（寫作）在很大意義上就成為了間接的自我反?。浩匠傻娜辏梢哉f不平也不成。始于泡沫破裂，危于沙林襲擊，崩于地震核能恐慌，用日語說是ギリギリ（勉勉強強）撐了過來。而石井借池松角色之口表述的，正是對日本社會進一步集體性冷漠化、疏遠化的擔憂。到這里為止都可以看出石井在這樣的商業(yè)流量喜劇中表現(xiàn)出來的對社會結(jié)構(gòu)性問題的思考嘗試，但令人擔憂的是，自此以后敘事走向了一條保守而又可疑的路程。

第一是電影中的善惡觀。如果我們直接把男主以及他身上的氣質(zhì)定義為石井裕也想要探索并進一步推崇的善惡觀。我們發(fā)現(xiàn)這種善惡觀首先非常極端，而這種蠢而正直的服務(wù)型人格也并非在過去的日影文本中無跡可尋（想想戶田在 liar game 里的角色，我們等會可以講一下 gender 的問題）；其次是這種純粹善良的推崇實際是建立在充滿偏見的敘事之上，為了制造笑料，敘事者需要跟著類型片的邏輯來剝削肥胖的特型演員，也需要把更多角色設(shè)置得充滿刻板印象（花癡的希妹、耍帥實際智障的剛狗以及老實巴交的太賀等等等等）；如果說以上兩點作為戲劇元素無法避免（并不），最后一點就更加致命——它充滿了中產(chǎn)趣味。實際上整部電影對角色的想象是完全建立在中產(chǎn)的審美趣味之上，這種對日本未來善良的推想并沒有邊緣人群的位置。放到現(xiàn)實語境里來考量，年輕人為老年人讓座、隨手扔垃圾、幫助小朋友，這些曾經(jīng)在日本的國族文化話語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元素，在平成面臨了很大的危機；而石井裕也似乎也沒有欲望探討這種危機出現(xiàn)的社會原因，而是試圖通過對角色的“圣化”——不僅主角是最大的圣父，他還要通過故事的發(fā)展慢慢感染所有人——來呼吁重新編織并重塑這種國族迷思。石井裕也這種社會道德靠個體自我圣化的基調(diào)在松島菜菜子的角色上露出了破綻。她的丈夫常年在外工作，與家庭的互動幾乎為零，但她依然響應(yīng)政府號召生了六個孩子。最無解的是，這一家子通過男主的無私奉獻得以持續(xù)幸福生活，其樂融融。到了這里想必對日本少子化問題有些研究的觀眾們要對敘事者的動機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我們知道安倍政權(quán)一直通過各種口號式的膚淺平權(quán)政策以及自相矛盾的福利措施來為日本塑造一個可能上的“幸福未來”，而鼓勵生育就是其中重點中的重點。在無視職場中的各種性別資源不均衡，社會上充斥的單一國族血統(tǒng)論與愈刮愈烈的排外之風的社會大背景下；這部電影對個人道德潔癖的無節(jié)制推崇自然也變得非常妥協(xié)而可疑。

當然故事并不是不在發(fā)展，主角看似也通過戀愛成長了。然而我想說的是，這里反而出現(xiàn)了一個更大的問題，我們可以通過 gender 的角度來考量。男主這個少年圣父的設(shè)定為家里承包了所有家務(wù)，對社會純粹服務(wù)型人格，最直接突出的是他身上縈繞的女性氣質(zhì) （femininity）。當然這里并不是一種女權(quán)主義下的性別重寫，而是一種很粗暴也很刻板的 sexuality-gender 的倒錯設(shè)置，幾乎是在重復(fù)父權(quán)話語。從而我們可以把男主戀愛的主敘事視作他慢慢找回男性氣質(zhì)（masculinity）的過程，這在電影文本中也得以清晰體現(xiàn)：一直在服務(wù)他人的男主愛上女主的契機是保健室里的療傷-被服務(wù)，在這里保健室也提供了青春期性幻想的空間（這不是我編的，一是電影里阿醬的吐槽二人組腦洞中的反映；二是石井裕也在接受采訪時提到的電影中幾個細微的青春期性指涉）。通過與不同（刻板）性格同學的遭遇，男女主（主要是男主）的感情慢慢起了變化。但完全被動的男主需要一個強大的推動力來讓他找回能動性，所以這里爹的角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出場了：他對男主進行了一錘定音效果的父權(quán)教育。但仔細思考的話，其實父親這個角色沒有任何行為邏輯，高高懸于天空之上，在恰當?shù)臅r候?qū)δ兄鞯乃季S模式發(fā)號施令，完全只是為了讓男主突破瓶頸而存在。這整個過程旨在教會男主主動追求的意義，但男主是否真的具有了能動性呢？沒有。從始自終男主的被動人格就是為了服務(wù)他人而存在，甚至到了結(jié)尾“最后一秒營救”的段落，男主也是在征求‘被幫助者“的同意之后才獲得了一次“自私”的許可：就如男主最后追求女主的方式一樣-坐氣球，完美象征了他一直是被道德-敘事要求這樣的外界巨大力量推動而行，于是這個裝置反而成為了一個絕妙的寓言。用德勒茲的方法來看這是一種最典型的 movement-image, 這樣的青春期成長故事不過是在簡單重復(fù)父權(quán)神話。

相比之下，女主這個角色，看似是模版式的“家庭不幸邊緣女主等待被救贖”，但實際上并沒有任何不幸以及隨之而來的叛逆成分，從而顛覆日系殘酷青春片中這類角色的行為模式。如果說男主對女主的一見鐘情還似乎有跡可循，女主的動機就仿佛是從第一秒開始就準備好了等待男主來“救贖”。女主看似被動，但其實充滿了選擇：她的家庭（除了母親的社會風評）處于社會階級的中上層；不缺錢，住在高級公寓；看似缺愛，但隨時有能力選擇前往外國重新開始生活（與母親間的關(guān)系也并非緊張）。與其說女主需要“被救贖”，倒不如說她是作為滿足男主重奪能動性而設(shè)置的“被救贖”的化身而存在。女主的能動性并沒法在這個裝置里得以施展（主要是因為沒有得到敘事者的允許），于是完全淪為了男主成長需要的“他者”——不是世人需要被圣父救贖，而是圣父需要世人的苦難來發(fā)揮他“救贖”的機制。然后剩下的勞拉穆爾維也都說過了，我就不用重復(fù)了。

2019年了，石井裕也在令和的開頭交出了這樣的一份答卷，不禁讓人浮想聯(lián)翩。這部電影作為主流之作，迎合了安倍在改元甫始對日本未來的暢想——そうした中で、次の世代、次代を擔う若者たちが、それぞれの夢や希望に向かって頑張っていける社會、一億総活躍社會をつくり上げることができれば、日本の未來は明るいと、そう確信しています。（簡單翻譯就是未來是年輕人們的，你們得活躍）當然這個活躍其實包括了活躍生育，加速生產(chǎn)，加速研發(fā)科技這樣的資本加速主義及歷史進步主義政治觀。不過，官方話語并不能完全指導社會的演變，而那些更有獨立精神的日本導演，想必也會在令和的全民大猜想中加入他們自己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