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樽美酒千人血，玉盤珍饈萬姓膏。燭淚落時民淚落，歌聲高處怨聲高?！?

這是成書于18世紀末的朝鮮著名小說《春香傳》里的詩句。故事中，男主人公、“暗行御史”李夢龍在發(fā)現(xiàn)南原府使卞學道驕奢淫逸之際，用這首詩怒斥之，然后亮明身份將其逮捕，故事由此推向高潮。長期以來，關于這句詩的由來一直眾說紛紜，之前的推送《<韓國漢文學史>筆記（2）》中曾經提到過，今天索性詳細論證一下。

朝鮮最早出現(xiàn)類似的詩句，是在1739年李喜謙的《青野謾集》（一作《青野漫錄》）當中。書中記載，時人用這樣一首歌謠諷刺光海君的暴政：

“清香旨酒千人血，細切珍饈萬姓膏。燭淚落時民淚落，歌聲高處怨聲高?！?（轉引自[韓]李家源《韓國漢文學史》）

很顯然，此處與《春香傳》的詩句是一脈相承，而光海君在位時為1608~1623年，比《春香傳》的成書要早，作者在寫作時取材這首歌謠，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它在朝鮮半島一直廣泛流傳，直到19世紀末的東學黨起義時，東學教徒們還傳唱著這首詩，內容與《春香傳》版大體相同，只不過“珍饈”被“佳肴”二字代替。（戚其章《甲午戰(zhàn)爭史》引《日清戰(zhàn)爭實記》）

這首詩在中國，還衍生出了另外一個版本，詩的作者變成了平定白蓮教起義（即“川楚教匪”）的嘉慶皇帝。閻崇年的《正說清朝十二帝》稱嘉慶在平定白蓮教以后賦詩一首：

“內外諸臣盡紫袍，何人肯與朕分勞？玉杯飲盡千家血，銀燭燒殘百姓膏。

天淚落時人淚落，歌聲高處哭聲高。平時漫說君恩重，辜負君恩是爾曹！”

閻崇年先生盛贊中間四句（即“玉杯飲盡千家血，銀燭燒殘百姓膏。天淚落時人淚落，歌聲高處哭聲高”）是“表現(xiàn)了嘉慶儒家仁愛的理念”，進而成為了“大清遠勝于大明”的又一佐證。然而他沒有注意到的是，嘉慶皇帝的這首詩，與《春香傳》有著高度的相似性，這究竟能不能說成是嘉慶做的，尚在兩可之間。

中山大學的邱捷教授在2004年撰文《嘉慶皇帝的罵貪官詩》，認為《春香傳》是抄襲嘉慶之詩。然而邱捷的這一論證，并沒有注意到該詩在朝鮮的流傳已久，顯然不能成立。當然，這非戰(zhàn)之罪，韓國文集在中國學界熱起來也就是本世紀第二個十年的事。邱文中的詩句與閻文中又有不同，茲錄如下：

“滿朝文武著錦袍，閭閻與朕無分毫；一杯美酒千人血，數碗肥羹萬姓膏。 人淚落時天淚落，笑聲高處哭聲高；牛羊付與豺狼牧，負盡皇恩為爾曹?！?/blockquote>

邱詩來自嘉慶年間翰林院侍講梁同書筆錄的《嘉慶七年御制罵廷臣詩》，而白蓮教平定是在嘉慶九年。那么閻崇年先生的文章究竟有幾分可信度，就只能打個問號了。

那么橫跨兩國的這首詩，究竟哪里才是源頭呢？有請?zhí)m陵笑笑生的嫌疑人（之一）、明代著名文學家王世貞先生。

王世貞是一代名士，被時人稱為“笑宗”。他曾經編輯過一本笑話集，名曰《廣笑府》（也有人認為這是后人假托王世貞名字編的，此處不論），里面有數百個當時的笑話。其卷二中有一條《虐政謠》，可以說是現(xiàn)存最早的該系列詩，茲錄如下：

“昔荊守貪虐，民怨興謠。曰： ‘食祿乘軒著錦袍，豈知民瘼半分毫？滿斟美酒千家血，細切肥羊萬姓膏。 燭淚淋漓怨淚滴，歌聲嘹亮怨聲高。群羊付與豺狼牧，辜負朝廷用爾曹?！?/blockquote>

五版詩句的核心都是“驕奢淫逸的飲食是人民脂膏”“人民心懷怨怒而官僚卻充耳不聞”，而且手法上也大體相似，基本可以認為是相互因襲之作。

我們先來看源自朝鮮的兩版與該詩的關系。兩版均為四句，每句都是對仗。出現(xiàn)較早的《青野謾集》版將“滿斟美酒”改成“清香旨酒”，“肥羊”改為“珍饈”，很可能是文人加以文飾的結果。相比之下，近兩世紀后成書的《春香傳》相比之下則換用了更加通俗易懂的“金樽”“玉盤”來體現(xiàn)其奢華，其為民間之作也明矣。從明末的《廣笑府》到17世紀初的《青野謾集》再到18世紀末的《春香傳》，時間越長，改編次數越多，離原詩也就越遠，這從另一個角度證明了三者之間的因襲關系。

再看兩個嘉慶版。二者都和原版有著較大差距，而由于（不管真假，反正名字是）嘉慶皇帝所作，不可能真的如原詩一樣大加諷刺無所顧忌，其主旨也從諷刺貪官污吏變成了感嘆大臣們只顧自己享受而不“與朕分勞”。這，也許就是這版詩歌雖然文辭典雅，又有皇帝加成，卻依然不如《春香傳》版流行的原因。

補：

作者：松平信綱 鏈接：//zhuanlan.zhihu.com/p/35185410 來源：知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商業(yè)轉載請聯(lián)系作者獲得授權，非商業(yè)轉載請注明出處。

這篇文章其實脫胎于我讀李家源《韓國漢文學史》的筆記。筆記云者，在對書里內容擇善而從的同時，不可避免地會影響到對書外內容的觀察。

比如我寫這篇文章，就是受了上一篇文章

@趙清 的提醒。他在評論區(qū)指出，“韓國（最近北邊那一千五百里江山有點事多，暫且用韓國代替了）最早出現(xiàn)這首詩是17世紀壬辰倭亂義兵將趙慶男《續(xù)雜錄》里面所載”。不得不說，這里是我沒有注意到該詩最早的記錄，失之于疏忽了。再次道歉。

趙慶男《續(xù)雜錄》（成書于1639~1641年之間）天啟二年（1622）二月三日條（原文是漢文沒錯，但是我沒找到漢文版...）：

○ ? ?? ?? ???(趙都司)? ??? ? ???? ?? ???...... ??, ? ?? ???, ?? ?? ??? ?? ? ??? ??? / 淸香旨酒千人血 ?? ?? ???? ???? ????? / 細切珍羞萬姓膏 ??? ???? ?? ?? ???? / 燭淚落時人淚落 ???? ??? ?? ??? ???? / 歌聲高處怨聲高 ???. ?? ??? ??? ??? ???? ??? ???? ??? ???.

大概意思是說，明朝的趙都司來到了漢城，并且做了這樣一首詩感嘆光海君時代的政治混亂、百姓貧困。（機翻，我也不懂韓語）

《燃藜室記述》也有類似的記載，并且注明是引自《續(xù)雜錄》。那么這是韓國最早的關于該詩的記載，可以說是定論了。

接下來的問題是，這個“趙都司”是誰？

《光海君日記》不論是正抄本還是重抄本，都沒有一個“趙都司”的身影。

但是，在《光海君日記》光海君14年（1622）二月十七日條，卻有一個“趙游擊”。

○遣右議政趙挺, 請留趙遊擊。 上年梁監(jiān)軍使其手下人趙佑, 假遊擊銜, 從海島護送柳澗之行。 澗不還而佑獨來, 自請上京留館, 已爲經年。 王接待賜與禮貌, 與欽差無異, 至是, 累次請還, 故遣大臣請留。

再考慮到這期間并沒有其他明朝來人的身影，基本可以斷定，這首詩的作者“趙都司”其實就是趙佑。（將其稱作“都司”的原因，有可能是因為他是遼東都司官員...因為《光海君日記》里有光海君同時接見了好幾個明朝“都司”的記載，所以這未必表示的是官職）

而此時，《廣笑府》的編者王世貞，已經去世了32年。進而我們可以認為，趙佑的這首詩，是借了王世貞的故智。

這首詩在韓國文獻里，還有一個記載，出自尹愭（1741~1826）的《無名子集》：

語其（地方官）事業(yè)，不過乎出則乘雙轎、建節(jié)鉞，前有捧旗挺棍，隨呵導而生風，後有十百從騎，騁馹蹄而揚塵，行路辟易，列邑迎候；入則涼臺、燠室，錦帳、綺疏，歌娥、舞姬，列侍左右，急管、繁絃，迭奏朝夕，方丈妙饌，窮水陸之珍，萬端誅求，輦州縣之財，與親密守令，倚醉談謔而已。其於承流宣化之責，不知爲何許物事，可勝痛哉？昔人有譏監(jiān)司之詩曰：“燭淚落時民淚落，歌聲高處怨聲高?！?其辭可謂深切矣。

這段話是用來批評貪污腐敗的地方官員的，作者引用了這句詩。很有意思的是，引用者想諷刺的對象從《廣笑府》的“荊守”到《續(xù)雜錄》的光海君，再到《無名子集》的“監(jiān)司”（李朝地方官名），繞了一個跨越兩國的圈?；蛘咭部梢哉f，《春香傳》的主角用這首詩來怒斥卞學道，是這條流變之河的“水到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