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可以和《怪物》對照，女性拍男性復(fù)仇和男性拍女性復(fù)仇的差異瞬間凸顯，前者給予復(fù)仇的男性顯性的脆弱和柔軟，弱化罪案本身的獵奇色彩（即使是可以很艷情的厭女犯罪），為妹妹復(fù)仇的男性沒有父輩的桎梏，對于警察這一職業(yè)也無甚包袱，報仇之路是輕盈的迷蹤。但在男性導(dǎo)演的鏡頭下（盡管My name的編劇是女性），女性的復(fù)仇與男性關(guān)系緊密，是高度被性化的。首先女性為了她的父親報仇，而報仇是在兩個“父親”之間的游弋——作為親身父親/正統(tǒng)父權(quán)的警察體系和作為養(yǎng)父的反面幫派，而她的復(fù)仇，要么倚賴作為法律的權(quán)力，要么倚賴另一種權(quán)力，即暴力。一開始，智友進(jìn)入幫派，但是并不如（像我這樣的懶惰）觀眾想的那樣，直接成為養(yǎng)女或情婦，她和男人們一樣，從底層開始。作為闖入者，她承擔(dān)清掃、洗衣的任務(wù)，不被允許和他們一同使用拳擊場，承受性投射和性騷擾。智友化解的方式，看似是反抗性的，即使用暴力，但背后的邏輯卻是歸化的，是在更有權(quán)力的父親家長（武鎮(zhèn)）的監(jiān)視和指導(dǎo)之下，學(xué)習(xí)、遵從男性的規(guī)范（暴力至上），并在規(guī)范之下打敗他們。盡管暴力作為內(nèi)容，自然是反女性常規(guī)的、有強大自主性的，但是暴力作為規(guī)范，實則是乖順的。不過，輸?shù)舯荣惖慕呸D(zhuǎn)而打破規(guī)則，試圖強暴智友，可以算得上諷喻了：男性制定規(guī)則，但是隨時可以脫離規(guī)則向作為弱者的女性施暴。但是，江才被幫派除名的真實原因，是破壞了“父親”的規(guī)則（通俗一點，動了父親的女人）可見在暴力織就的父權(quán)羽翼之下，男女其實都是被動的。

因為性別表意上的曖昧，在（像我這樣的懶惰）觀眾以為這是女打手和庇護(hù)她的年長愛人縱橫天下的霸總故事時，劇情轉(zhuǎn)為無間道，幾乎算是驚喜。不過，智友的二次闖入（年輕女性進(jìn)入男性為主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帶來的初始沖突很快化解，新的父權(quán)代表出現(xiàn)（弼道）。從這時開始，后續(xù)昭然若揭：在兩套權(quán)力體系、兩位父親之間做出選擇，鑒于再怎么說這是一部主流電視劇，所以反派必須死，智友的歸屬會是警察。果然，對智友父親真實身份的揭露再次印證了這一點。所以即便智友最后看似不屬于任何一方，但墳?zāi)股吓c父親的二人警服照已說明了一切。而在真正要做出選擇之前，和弼道的情感升溫，實在太像神來的敗筆。導(dǎo)演解釋說，（甚至沒有提前知會演員的床戲）是為了彰顯作為完整主體的智友，第一次有自由愛人的權(quán)利。暫且不說在一個高度封閉的敘事空間中，智友的主體性是否成立，但看這場床戲和后來的劇情，只覺出創(chuàng)作者的逃避。如果沒有弼道的阻攔，智友會殺掉武鎮(zhèn)，因是弒父，自然也不再有選擇之惑，此后她可以選擇接受法律的懲罰（來自正統(tǒng)父親的），但她不再屬于其中；或是出逃，成為真正的域外人——怎么看都是比現(xiàn)有劇情更反叛的，即便算不上多么進(jìn)步。但是弼道橫空出世，向智友招安，于是智友選擇臣服于正統(tǒng)父親，武鎮(zhèn)被繩之以法——那么，“我要親手殺掉殺害我父親的人”，智友的最大/唯一人物動機則被忽略。前者過于冒犯，后者過于無趣，所以只能由武鎮(zhèn)再次毀掉智友愛的人，才能將觀眾視線從上述的關(guān)鍵性二選一上移開，并收窄至二人的情仇之上。

前半部分那些性別敘事層面曖昧有趣的東西至此完全消失（女性可以依靠反面的父親擊潰正面的父親嗎？女性可以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弒父嗎？），然后大家很高興看見智友活下來，服飾和妝容彰顯她的惡女性（??）內(nèi)隱，（所謂的）女人味外顯，似乎獲得了主體意識的勝利。但是，兩性糾葛的前提早已被設(shè)置，這一前提框定的空間是如此的窄，它回避更尖銳的提問，模糊觀眾的焦點。真正的女性覺醒也好，復(fù)仇也罷，它應(yīng)該在最大層面上關(guān)乎女性自身的體驗和實現(xiàn)，與其他個體、任何框架和體系都無關(guān)。而My name人為設(shè)定了二元論，要么選擇生父/警察/常規(guī)的正義，要么選擇養(yǎng)父/犯罪者/暴力的正義，這已經(jīng)是安全之舉。又（迫于大眾接受度？）不敢讓智友徹底作末路狂花，于是要為其殺死武鎮(zhèn)的行為多上幾重道德保險。甚至最最關(guān)鍵的，名字的找尋，真實名字（宋智友）首次堂堂正正出現(xiàn)，也是由弼呼喊，而非智友的自我發(fā)聲——通過男性呼名成為自己，實在過于無趣。

2、用視聽和動作補故事的弱，其實是用情緒補全，所以觀感很微妙。很久沒看過這種全程情緒先行的劇集，所有薄弱的劇情都用棱角冷冽的視聽和暗流涌動的表演掩蓋了，影像的壓迫感消失了，影像成為了“故事”——細(xì)想起來，不愿說這是一部劇，而是有記憶作為確證的、一個女人的故事。甚至某一刻會覺得那些敘事層面的漏洞和瑕疵反而成全許多，你從別人口中聽到的，某個遙遠(yuǎn)城市的不具名的女人的故事，一定也不是經(jīng)得起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推敲的，但就是在人物名字都隱隱綽綽時，故事就為人立傳了。

所有的人物都處在一種很“慢”的情緒狀態(tài)，連痛苦都是滯慢、倦怠的。也會拍一些很慢的場景，比如智友和弼道看下雪，臺詞雖然比其他場面多，但密度并不大，好像只是坐著在聊天。是很多年后都會記得的畫面。

臺詞的簡短也極好地延長了情緒的韌度。非常震撼的一處是，從警察局出來，在車上，一向嚴(yán)肅精英做派的律師忍不住問武鎮(zhèn)，你是怎么讓那孩子為我們所用的？鏡頭慢慢推進(jìn)，武鎮(zhèn)本來直視前方，但視線并不聚焦，卻轉(zhuǎn)過頭看著窗外，觀眾看不見他在看什么，然后他語速不快也不慢地說，???. Netflix的字幕是，我騙了她。但上過語法課的人都知道，這個句子傳達(dá)的語氣完全不是平鋪直敘的，可以說故事內(nèi)的數(shù)年、故事外的全集，都凝結(jié)在這句話中了。我開始想，如果要用中文寫這句話，該如何寫。那一刻的震撼不僅是作為觀眾的，但凡曾經(jīng)暗戳戳想要寫點什么的人，都會被這種凝練打動。看采訪時，編劇說她想了很久，還是刻意避免給武鎮(zhèn)任何能作為情感確證的臺詞或詞語，讓觀眾的理解千人千面。是很高級的處理。

男性角色之間的塑造也很妙（我依然愿歸功于女性編劇），本來以為是作為背景板一筆帶過的舊日孽緣，竟然拍多年之后，活下來的一方在紙上一筆一畫，寫故人名姓，然后站在雪夜的孤廟檐下，一寸寸燒掉。智友和泰州的血戰(zhàn)（泰州！我命中注定的帥氣老公！?。?，一直低眉寡言的青年突然露出譏諷又瘋迷的表情，直呼作為大哥和領(lǐng)袖的男人的姓名，你其實根本沒見過崔武鎮(zhèn)的真實面目啊，我知道的，我見過的。那種自矜會讓觀看的人都長嘆一口氣。而后泰洲死去，武鎮(zhèn)為他整理遺容，一如在電梯前，少有地輕松地問泰洲喜歡的女孩。這么說起來真的是和名字有關(guān)的故事，從頭到尾。

今天突然刷到許多人轉(zhuǎn)發(fā)韓素希的畫，看了很難受。

第一次接觸她，就是通過《我的名字》這部劇。特別吃她在里面的扮相，英姿颯爽能打美少女誰不愛呢。

但其實這部劇并不太好看，屬于邊玩手機邊偶爾抬頭看看劇情和妹子美貌，還能一邊瘋狂吐槽的類型。

滿分5星，制作5星，劇本2星，音樂4星，妹子5星，男性1星?？梢阅玫?星，但是看著難受憋屈，再加上現(xiàn)實因素影響，思來想去最后我還是扣到了2星。

這部劇我一點CP也磕不動，相反滿心為女主感到悲哀。

現(xiàn)在又多了對演員本人的悲哀。

怎么能磕得動呢？

女主從頭到尾都被人當(dāng)工具利用。

因為大叔經(jīng)常面帶憂郁地沉默，或者說些似是而非的話，這就是愛了嗎？

因為戰(zhàn)友莽撞地追問和同行，一起被打，這就是愛了嗎？

而女主，不知道父親的身份，不知道自己的真名。

她在劇里后半段的名字是假的，她在劇里前半段的名字也是假的。

她是一個被世界拋棄、被玩弄于鼓掌中的孤女。

哪怕最后編劇讓她大仇得報，她也好像一條失魂落魄的喪家之犬啊。

她找回了自己的真名，但這個名字已經(jīng)一點意義也沒有了。

看的時候我就覺得奇怪，那個故作深情的大叔戲份也太多了，為什么要一直放任這樣一個小女孩身臨險境，又一直放任她發(fā)現(xiàn)真相。最重要的，大叔你是個毒販頭頭哎，哪有販毒頭子是個溫柔癡情種子的？

同事則又完全游離于狀況之外，只有女主獨自經(jīng)歷了事情后才如同馬后炮般冒出來，很難說給了女主什么幫助與救贖。況且他是緝毒警察，發(fā)現(xiàn)同事有問題后抱著打探的心思接近，沒什么鋪墊的情況下也能被疑似臥底的女主蠱到嗎？

孤女為父報仇，認(rèn)賊作父去當(dāng)臥底，最后發(fā)現(xiàn)疑點繼續(xù)追查，終于真相大白的故事本身，搭配上毒販頭子-緝毒警察這對沖突極強的身份，總有種割裂感。

即，你們的作為好像有點配不上你們故事的背景。

但拋開這些不談，這部劇仍讓我有很強的違和感，直到今天刷到韓素希的畫，我才意識到那是什么：

因為這片子根本不是什么大女主復(fù)仇爽文，而是打扮成戰(zhàn)斗美少女后任人觀賞把玩的娃娃呀！

無非是給她一些復(fù)仇與提升武力的動機罷了。

爽的不是女主，而是看她打戲的觀眾，是劇里的大叔和同事而已。其中又屬大叔才是真主角，同事只是個拿出來擋槍，假裝合理化劇情的添頭而已。

不然呢，大叔沒有直接滅口，反而玩起了養(yǎng)成，任由孤女移情自己，任由孤女發(fā)現(xiàn)真相？在玩罷了，大叔想脫身有的是辦法，就是大叔想玩一把深情，想玩一把被愛人殺掉的自虐而已。

真實世界里的大叔，不會讓自己死在女主手上。

不然呢，同事和女主突然就感情升溫滾起了床單？打造了那么久的復(fù)仇娃娃，臨時再加一段色氣爆表的裸戲嘛。

從一開始就讓女主直面學(xué)校同學(xué)與老師的霸凌。全部都是女人的世界拋棄了女主。

再然后把女主丟進(jìn)全是男人的野蠻世界，打打打，殺殺殺，玫瑰靜悄悄地綻開。

哪有這么凄慘的大女主？分明就是設(shè)計好的玩物。

她要孤苦伶仃，無依無靠。她要孤傲美麗，才讓人有征服的欲望。

她只是個玩物，沒必要賦予她太多。

她的名字不重要，她無法找到自我，因為玩物不需要自我。

只是我沒想到，片中那種強烈的違和感，終于在戲外得到了補完：

玩物的宿命，就是_______。

只有路人和她自己，才知道她是個人。

My Name吸引我的是女主，但看完最意外的是劇情，不是說具體的故事走向，而是整體的表達(dá)方式。導(dǎo)演用完全現(xiàn)代的語言講了一個古希臘悲劇式的故事。

這種正邪交鋒、同時夾帶個人復(fù)仇的題材，其實這幾年國內(nèi)還真有幾部佳作，但無論是《人民的名義》還是《掃黑風(fēng)暴》的預(yù)設(shè)都是一樣的：中央統(tǒng)一開展專項行動，巡視組和當(dāng)?shù)乩匣⒍分嵌酚?，最后一網(wǎng)打盡。當(dāng)然也很爽，也有深度，但從戲劇的角度是缺乏張力的。因為正反雙方不對等，沒法換位。

《掃黑風(fēng)暴》高明遠(yuǎn)

比較典型的古希臘悲劇可以看政治哲學(xué)講的索?？死账埂栋蔡岣昴?。國王克瑞翁下令將背叛城邦的波呂涅克斯曝尸田野，誰敢埋葬他就處以死刑。而波呂涅克斯的妹妹安提戈涅則認(rèn)為，埋葬家庭成員是一種不可違背的“自然法則”，并因此最終被處死。從城邦的利益出發(fā)，克瑞翁的意見是正確的。但對于每一個體來說，安提戈涅的做法又完全可以理解。沖突的雙方勢均力敵，沒有明確的對錯之分，這就是My Name的表達(dá)方式。故事還是那個韓劇三件套式的狗血故事，但人家本來水準(zhǔn)就高，Netflix加持之后更加放開手腳，直接跳過現(xiàn)代政治的反思，把精力聚焦在兩邊的人物塑造上。（我們拍這種肯定要展示一下黑道的原罪，“你不販毒肯定就沒這堆事”，最后再搞個法庭懺悔。。。）

《人民的名義》高育良

日常生活中的警匪故事是這樣的：警察去黑幫臥底，逐漸混成老大的左膀右臂，正在這個時候臥底事發(fā)，老大忍痛干掉了自己的“兄弟”。于是臥底的女兒漂泊無依，黑幫被一網(wǎng)打盡。全劇終。

把上面這個版本改得好萊塢一點就變成：臥底事發(fā)后，警方立刻收網(wǎng)，老大還沒來得及下手已經(jīng)被捕，于是警察回家和女兒團聚。

最后加上我們的韓劇三件套就成了My Name：

女兒被同學(xué)當(dāng)作黑道的女兒，遭到校園欺凌，回家之后打電話把父親痛罵一頓（她不知道父親是臥底，還以為真是黑道）。父親于心不忍，臨時改變計劃要回家。大哥殺不殺他可能和回家沒關(guān)系，但如果不回家，說不定警方能來得及收網(wǎng)，所以某種程度上女兒造成了父親的死亡（當(dāng)然本來就很無奈）。這是第一個戲劇點。

第二，在葬禮上，黑道大哥遇到了父親的女兒，告訴她殺父仇人是警察，欺騙她、收養(yǎng)她、訓(xùn)練她。

第三，女兒長大，作為黑幫臥底進(jìn)入警隊，結(jié)果在調(diào)查中發(fā)現(xiàn)殺害父親的原來就是黑道大哥，而自己的父親是警察。那是她信仰體系坍塌的一刻，因為自己一直要找的殺父仇人，就是自己最信任的那個人。

然后怎么結(jié)局就無所謂了，這導(dǎo)演貌似喜歡悲情，不過不耽誤帥哥美女上個床。

為啥古典呢？因為面對蘇格拉底之問，各方作出的是完全不同的選擇，典型到可以寫進(jìn)教科書了。

黑道大哥不在乎世俗法律意義上的善惡，他是金庸江湖式的人物，我不背叛任何人，你們也就不能背叛我。別跟我說什么公平正義，背叛的就得死，忠心的就跟著我喝酒吃肉。而且他自律，干一行要守一行的規(guī)矩，人不能亂殺，事也不能亂做，黑道也是一種行業(yè)。

都江才是一個叛逆者，他不在乎習(xí)俗、秩序，只要老子有仇就可以把你們都?xì)⒘?，什么下三濫的手段都可以。這是最糟糕的黑幫，堪稱黑幫恥辱。

車奇浩是對破案有執(zhí)念的老警察，為了破獲黑幫我可以派人臥底、派人給你安監(jiān)控。什么狗屁江湖規(guī)矩，你一個毒販跟我談什么規(guī)矩。

女主是這一切的綜合產(chǎn)物，從開頭就注定了悲情的結(jié)尾。這種情況是沒法拍續(xù)集的，但最好別拍了，這樣就很好。瑕疵有但瑕不掩瑜，7.8給低了，還可以更好。韓素希無話可說，前途無量。

其實說到最后最關(guān)鍵的問題在于我們?nèi)绾卫斫馑囆g(shù)，是作為一種禁毒宣傳片呢，還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灌輸，或者是一種娛樂方式或者哲學(xué)思考。每個社會情況不一樣，我這兒沒有答案。

我怎么可能會對一個女人動心？江湖血雨腥風(fēng)刀頭舔血的日子，交出真心，等于是把自己的命交到對方手里。兄弟如手足，倒也不是不可能，比如曾經(jīng)的東訓(xùn)，但女人，還是算了吧。而且我身邊，除了江律師，根本看不到一個女人，我TM根本就不好這一口。

在東訓(xùn)的靈堂，看到他那個淚痕未干、清麗倔強的女兒，不知怎么的，心里有點微微的不淡定——畢竟是我在她的面前親手殺了她父親，隔了一道門。

再見女孩，她穿著舊的衛(wèi)衣和羽絨背心，球鞋，卷的亂發(fā)，抱著她父親的骨灰，拿著兇手的視頻截圖，孤苦無依，卻又理直氣壯。

廢話！叔憑什么幫你？幫你殺了自己？殺掉背叛自己的兄弟，本就有些亂了心神，哪有一絲一毫的耐心再與東訓(xùn)的女兒周旋。

一耳光扇得你知難而退、回歸原位，別再出現(xiàn)在叔的面前——你自生自滅去吧，我與東訓(xùn)也就此斷得一干二凈！

你這個渾身長角的死丫頭，偏偏不肯消停，整一出“懸賞捉兇”的戲碼——東訓(xùn)活著的時候是怎么教女兒的？拿著錢羊入虎口的白癡嗎？還以為自己多聰明、多勇敢！

靠！老子就拉你一把，看在你爹當(dāng)年拼了命救我的份兒上——真讓人不省心！

砰！尾箱打開，女孩滿臉血污，亂發(fā)蓬了一頭，雙手捆綁著，卻舉著匕首就扎了過來。

一只手牢牢鉗住她，另一只手拿了刀，去割開困住女孩的繩索。

亂發(fā)后的那雙眼睛，少女的眼睛，盛滿了憤怒、恐懼、驚訝和盼望，卻亮得驚人。

那短短的一瞬，我的手停頓了一下，硬如磐石的心，像是被一把錘子不輕不重敲了一下——很陌生的一種感覺。

我不動聲色地嘆了一口氣：

給你一口飯吃，給你一個棲身之地，就當(dāng)是對東訓(xùn)仁至義盡了。

（太晚了，明天接著寫。20211031 1：08）

凜寒江邊，夜風(fēng)勁吹。

我和女孩面對滔滔江水，站在岸邊，靜默，隔得很遠(yuǎn)。

我深深吸了一口煙，吐出的煙氣在寒風(fēng)中化作白霧：其實現(xiàn)在扔下她，仍然不晚。我崔武鎮(zhèn)從來不做賠本的買賣，更不會蠢到養(yǎng)虎為患，但是......從車尾箱爬出來的那一刻起，到我用自己的手帕給她包扎傷口，再到把她拎到江邊吹冷風(fēng)（讓她好好清醒清醒），她始終一言不發(fā)，望著江水，又低頭看著被手帕包裹的手，偶爾側(cè)頭打量我，持續(xù)沉默。

轉(zhuǎn)身，面對女孩，準(zhǔn)備好的話就在嘴邊：東訓(xùn)死了，他的女兒我不會不管，我?guī)湍銚Q個學(xué)校，再找個房子，你回去好好......

女孩驟然轉(zhuǎn)身，仰著頭，看著我，一頭亂卷發(fā)被風(fēng)吹得四散飛揚，一雙眼睛亮得驚人，讓隔岸的燈火都失了顏色。

靠！準(zhǔn)備好的話，出口，卻變成了：如果你想死，那應(yīng)該有更好的方法。

我一直知道我心里住了一個惡魔，我也一直有十足的把握將這個惡魔馴服得服服帖帖，

但不知為何，今晚有些許的失控，

親自動手收拾了欺辱她的小混混，打得手都出血了還不自知；自然而然地掏出手帕包裹她手上的傷口，我那強迫癥式的潔癖蕩然無存；莫名其妙帶她來江邊，灌了一腔的冷風(fēng)，最后卻說出了違背本意的話......

我想干什么？

好吧，我其實不想干什么，

只是她的眼神太過淬亮，像是藏著一柄利刃，

我只是希望，當(dāng)利刃出鞘的那一天，刀尖對準(zhǔn)的不是我。

（還有后文，20211031 10：48）

我扶著方向盤，心無旁騖。她，坐在我身邊。

車廂里，是讓人心安的煙草味兒，現(xiàn)在，加上了她驟然闖入后帶來的裹挾著江風(fēng)的雜草氣息。

天，快亮了，卻是破曉前最黑暗的那一刻。

空曠的江上大橋，我?guī)е?，在風(fēng)中疾馳，

只是不知道，奔向的終點，是光明，還是深淵。

“她是新來的，”我看了她一眼，提醒她：“打聲招呼?！?/p>

就這樣，我把她丟在體育館，和數(shù)十個年輕、彪悍、想要在道上出人頭地的年輕人一起，開始密集、高強度的體能和打斗訓(xùn)練。

來的路上，我已想透，

說到底，不過是一株倔強的野草，不值當(dāng)在她身上花費太多心思，成龍，還是成蟲，看她自己的造化吧。

我頭也沒回，轉(zhuǎn)身離去。離開了充斥著汗臭、灰塵和深深淺淺起伏氣息的場館大廳。

后背莫名有燒灼感，我知道，是她在看我——真是不知道，這個猶如一蓬雜草一般的女孩，怎么會有這樣一雙燃燒著火苗的眼睛！

我心里升起一種陌生的、不愉快的感覺。

嘴里叫嚷得厲害，先讓社會好好教你做人吧。

接下來，是一段昏天暗地的忙。

忙到幾乎沒有時間坐在那間巨大的辦公室里、巨大的辦公桌后面的那張轉(zhuǎn)椅上，安然地抽一根煙。

終于坐下來，已是深夜。

泰州打開監(jiān)控屏幕，半面墻壁上出現(xiàn)東川體育館的實時監(jiān)控畫面。

我看到了那個女孩——我?guī)缀跻呀?jīng)忘記了她的存在。

她穿著灰敗的短袖T恤，黑色的粗布褲子，黑色球鞋，一頭長發(fā)扎成馬尾，在深夜的空寂無人的體育場里，對著沙袋，出拳，出拳，再出拳。不知疲倦。

泰州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掩門出去，

我站起身，走近屏幕，

近到能看到汗水從她的后頸、她的發(fā)梢流下，能聽到她急促的喘息和凌亂的步伐。

黑色的煙遺忘在我的兩指間，氤氳出裊裊的白煙。

我拿起手中的遙控器，開始翻看之前的監(jiān)控記錄。

跳躍的畫面，嘈雜的背景，

我看到她穿著那件仿佛從來不會換下的灰敗的T恤，打掃，洗刷，被一群裸著上身的男人圍觀。

有人嘲弄她，有人推搡她，有人在湊近她的時候趁機揩油......

她幾乎從不說話，劉海亂糟糟蓬在她的臉頰，

在每一個場景，我都無法看清楚她的眼神，能看清楚的只有她的嘴唇，始終緊緊抿著，仿佛鐵了心，要與全世界為敵。

只要放下了手中的活，她就在某一個角落，見縫插針地練習(xí)。

不斷地出拳，毫無章法，不累癱絕不停下。

煙，不知何時燃到了我的指尖，我將煙頭掐滅在煙缸里，

心中的魔鬼就在那一瞬間，替我下了一個決定：

我，要親自去體育館，撩開那個女孩的亂發(fā)，

我，要親自去看看那一蓬亂發(fā)下的那張臉，還有那雙藏著利刃的明亮的眼。

就是現(xiàn)在。

（還有后文 20211031 14：01）

（接下來這一段，是我全劇中的至愛，容我醞釀一番。）

我慢慢地靠近——她。

不過是跨過一條江，

我的腳卻沒離開過油門。

決定過來看看，明明已經(jīng)很晚，卻還鬼使神差地?fù)Q上那套米色的西裝和那件溫柔的絲質(zhì)白襯衫。

無聊！不過是想要親手調(diào)教，她這般豁出命去、不得章法，以后出得江湖，丟的還不是我的臉！

尚未走近，燈仍亮著，我聽到她揮動拳頭的聲音。

我心中一松。

患得?；际?。

果真是莫名其妙。

她沉浸在忘我的世界里——仇恨，真是個好東西，可以讓人無比專注。

而我，已不能再走得更近。

距離，是我跟她都很在意的東西。不知為何，我固執(zhí)地認(rèn)為，在這一點上，她跟我很像。

“你在考慮逃跑嗎？”我問。

靠！這真TM是個愚蠢的問題。她的汗水、她的吶喊、她的拼命，她的忍辱偷生，哪有一丁點是想要逃跑的意思？

“我在想要怎么贏?！彼f。

昏暗的燈光下，她的面孔逐漸清晰。

我心中又是一松，

緊跟而來的竟然是淡淡的慚愧。

因為我看到了一張沒有雜念的臉。

我收斂心神，決定將所知所學(xué)悉數(shù)教授于她，

因為她，配。

她終于站在了明亮的燈光下，

就在我的面前。

她仰起頭，碎發(fā)被攏到耳后，

明亮的眼神定格在我的臉上，利刃已收，我看到信任和依賴。還有勃勃的殺意。噴薄的渴望。

我心中沒來由的一酸，如果，如果我沒有殺掉東訓(xùn)，她何須這般穿著被汗浸透的男士T恤，深更半夜站在這骯臟的體育場里，學(xué)習(xí)如何成為一名黑道殺手。

我在心里無聲嘆息，命運的洪流裹挾著我們，讓她的手觸碰到我的，我除了拉住她、攥緊她，別無選擇。

她亦是如此。

太陽穴。人中。下巴。心口。還有生殖器官。

攻其要害，你才有贏的先機，你才有殺掉他的可能。

我脫掉西裝，

她的眼神在我敞開的襯衣領(lǐng)口、左胸處的環(huán)形刺青處短暫停留。

我們來試試看吧。我說。

舉拳之前，我心中雜念一閃，不知我會不會有機會親手在她年輕氣盛的胸口，紋下那枚東川的印痕？

她的拳頭已洶洶而至。

（還有后文 20101031 15：18）

開著車窗，夜風(fēng)呼呼地灌進(jìn)車?yán)铩?/p>

我點燃一支煙，漫無目的地開著車。

離開體育館的時候，她已經(jīng)搖搖欲墜，體力到達(dá)極限。

此刻的我卻開著車，第一次不知該往何處去。

如果我說，我竟然有那么一絲不愿離開的念頭，沒人會相信，因為連我自己都不信。

扯什么淡啊。

但是我控制不住地去回味方才同她拳腳相加、你來我往的場景。

她的那些花拳繡腿，配上她好勇斗狠的眼神，竟然有一種別致的可愛。

我的眼睛幾乎無法從她的臉上挪開。

“人中！”

“下巴！”

明明清晰地反復(fù)交代示范，她還是蠢蠢地露出巨大破綻，將她的要害送到我的面前來。

所有跟在我身邊的人都知道，我忍受不了愚蠢的人。

我心中騰起一股怒意，拳頭擦著她的下巴，要照著她的臉抽過去，

她直楞楞瞪著我，忘了怎么反應(yīng)。

拳頭最終點在她的額角，我將她輕輕推開，沉聲提醒：“不要大意！”

此刻，涼風(fēng)撲面，我才清醒：

對著她毛茸茸的腦袋和坦白直率的眼睛，我，下不去狠手。

畢竟是聰穎的小姑娘，

數(shù)招拆解下來，竟然也能讓她占了一招二式的上風(fēng)。

我心中有莫名的喜意溢出來。

“中！”她一個轉(zhuǎn)身，膝蓋重重頂上我的心窩。

她面色驟變，停下手中動作，彎腰查看，口中急問：“你還好嗎？”

我胸口如有春風(fēng)拂過，有莫名的喜悅四溢而出，

我忍不住點頭夸贊：“這次的攻擊很到位。”

她皺成一團的臉?biāo)查g綻開笑意，如釋重負(fù)。

“你有天分，但力道太小。再來！”我鼓勵她，語氣前所未有的溫和（我有多少年沒這樣跟人說過話了？）

更令人驚詫的是，因為離得近，我看到她的眼眸里，一個男人，眼神專注，臉上有淡淡笑意。

那個笑著的男人，是我。

（還有后文 20211031 19：05）

今天，是檢驗成果的日子。

我要在一群野心勃勃的年輕人中挑出最出類拔萃的那幾個，填充組織、強韌基石。

道上從來不缺滿腔愚勇、敢打敢拼的新鮮血液，

但我要的是秉持著弱肉強食、叢林法則信念，并且骨子里流淌著真正殺氣的獵捕者。

泰州算是一個。

經(jīng)過這些年他跟在我身邊的磨煉，他已經(jīng)將他的殺氣控制得游刃有余。打眼看過去，他完全就是個專業(yè)又冷峻的飯店理事，但我知道，定制西裝的下面，隱藏著凌冽的殺氣和驚人的爆發(fā)力。

我很滿意。

當(dāng)然，我更滿意的，是他的忠誠。

我們混黑道的，本就是提著腦袋，在夾縫中生存。誰給你肉吃，誰就是你老大。為了一沓錢、一包粉，翻臉不認(rèn)、轉(zhuǎn)身倒戈，比比皆是。一塊地盤，三個月能換五個大哥，昨晚一個桌上喝酒的兄弟，第二天一早能眼都不眨地剁掉你半邊腦袋。

從我踏進(jìn)道上的那一天，我就知道，選擇已下，無回頭路可走。既然只能走下去，那我就要盡量地走得長久一些。

我立下規(guī)矩：忠誠。每一個人必須對組織無限忠誠，而組織，會全力以赴、不惜一切代價保護(hù)每一個人。

事實證明，這條規(guī)矩是對的。

經(jīng)過數(shù)年的耕耘，東川，無論是地盤劃分、生意份額，還是人員甄選、組織架構(gòu)，都在我的掌控下，兵強馬壯，雄踞一方。

今天，我將要挑選出真正的強者。

我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期待。

（還有后文 20211101 15：47）

上次深夜在訓(xùn)練場親自教授她，之后沒有再見面。今天是第一次。

她有飯店我辦公室的電話，但她一次也沒有打來過。

她今天穿了一件灰黑色的拉鏈衫，頭發(fā)束在腦后，露出整張面孔。

她瘦了。

面色蒼白。

沒有表情。

賽前宣誓的時候，我站在眾人面前，

“東川！東川！”群情激昂、高聲吶喊的時候，我環(huán)視眾人，余光擦過她的臉頰，

她沒有與我對視，

她神情嚴(yán)肅，目光里有微微的困惑，眼光落在我身后的某個角落。

那一刻，我很想知道，她的腦袋里在想些什么。

泰州將右手重重落下，比賽開始。

整個體育場館瞬間充斥著爆喝聲、叫罵聲，輾轉(zhuǎn)騰挪，拳拳到肉，空氣中很快就彌漫著煙塵和血腥。

誰說看年輕人互毆不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情？

我位居上首，倚靠在長椅上，手里端了一杯酒。

抿了一口，卻不知酒為何味。

我必須控制自己將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的失態(tài)之舉。

泰州就在身邊，他比他自己知道的更會察言觀色。

但我除了看到她，

我看不到別人。

她終于不再是面無表情。

略緊身的拉鏈衫包裹著她的身體，使得她出擊、閃躲、前進(jìn)、后退的時候，敏捷得像一頭年輕的母豹，一頭暴戾、兇狠、隨時隨地都在準(zhǔn)備撕咬的獸。

她的臉上有刻骨的仇恨。

我盯著她，沒有放過她任何一次向?qū)κ种旅Φ墓糗壽E——這些，都是我曾經(jīng)手把手教給她的。她完美復(fù)刻了。

我的手心，熱了。

“都江才獲勝！”泰州高聲喝道。

我的眼光從她身上挪開，看著搖搖晃晃走上前來準(zhǔn)備接受獎賞的都江才，一個在體育館蟄伏了兩年、前途無可限量的年輕人。

我重新燃了一根煙，“似乎還剩下老幺?！蔽抑噶酥笀龅刂斜粚κ謮焊仓?、半天沒有動彈的她。

“你給老子爬起來！”我在心里喊了一聲，喊給她聽。

她聽到了。

一拳推開覆在她身上猶如爛泥的對手，她踉蹌著站起身，喘著粗氣。

發(fā)絲全然濕透，貼著她的臉頰，她的眼角還帶著傷痕。

只有一雙眼睛，滿是冷意，帶著殺氣。

所有的人都退到鐵柵欄外，只剩都江才和她。

兩個年輕人，確切說，此刻的他們，并不是人，褪去了人類該有的文明道義，成了黑暗叢林里狹路相逢的兩頭野獸，或生或死，別無選擇。

我站起身。

緊緊盯著場上的她。

很久沒有這種繃緊的感覺。

我有片刻的茫然。

如果她輸了，只怕她復(fù)仇的信仰就此坍塌，而那是她生存下去的唯一信念；

如果她贏了，利刃出鞘，鋒芒難掩，她將成為一個黑暗的捕獵者，而不再是，我的小姑娘。

（還有后文 20211101 17：05）

她贏了。

搏命的拼殺。鐵柵欄后面圍著的雄性生物，喝聲震天：“殺了她！殺了她！”

相比較而言，都江才在體力、技巧方面都遠(yuǎn)勝于她，所以一次一次，她被打倒在地。

一次一次被打倒，

一次一次她又站了起來。

面有血污，我已看不清楚她的臉。

但碎發(fā)后面那雙眼，被復(fù)仇火焰燎原之后愈發(fā)淬亮堅韌，亮得驚人。

我驚覺，她還是她嗎？短短數(shù)日，靈堂上那個一身黑衣、鬢邊白花、哭得茫然無措的小小姑娘已然遠(yuǎn)去，取而代之的是面前這個兇悍決絕、一往無前的斗士。

就在那一刻，我知道，她才會是最后的勝者——因為，她已掐斷了所有退路，只剩下勝利那一條窄途。

終于，她的耐力等來了都江才的煩躁，以及因煩躁帶來的疏忽。

就在那電光石火的一瞬，她抓住了機會，一記又疾又狠的下勾拳，重重?fù)糁辛硕冀诺南掳汀?/p>

年輕的男人轟然倒地 。

她，踉蹌而起。

我走下首位，穿過眾人，向她而去。

她搖搖欲墜的背影就在我眼前。我仿佛看到了一個少年街頭浴血、禹禹獨行、死不屈服的樣子，那是二十年前的我自己。

就在她支撐不住幾乎倒下的一瞬間，我抓住她的手腕，舉起她的右手，緊緊拽住她，向眾人宣告她的勝利。

眼中發(fā)熱。

說不出話。

我看向眾人，而不是她。

我怕當(dāng)我低頭看她，

會忍不住緊緊抱她。

為你驕傲，我的女孩。

（還有后文 20211102 10：18）

電閃雷鳴的夜里，讓人有殺戮的沖動。

面對跪地求饒的都江才，

我緩緩抽出了日本長刀。這刀已太久沒有嘗到嗜血的滋味。

“臉，手，腳，選一個?！蔽覍⒌秾?zhǔn)他，緩緩說道：“我只會廢你一個部位。”

“我不會殺你，選一個?！蔽覍⒌堵栈厍手校堑?，我不會殺你，我要碎尸萬段活著的你，我要你永遠(yuǎn)沉浸在地獄里——想到面前這個垃圾在她的水杯里下了藥、試圖毀了她，我就無法控制面部的肌肉。我要扯下面具，讓跪在面前的這個人看清楚惡魔真正的樣子。

“你要拋棄我了嗎？”

“你不是說我很中用嗎？”

“我只不過是打了那丫頭幾下?。　?/p>

都江才垂死掙扎。

而我，只覺聒噪。

泰州目不斜視，站在門口，仿佛只是在體會窗外雷聲的大小。都江才是他最欣賞最看好的年輕人，我知道他已經(jīng)著力培養(yǎng)了很久。但是，今晚，我要將此人拋進(jìn)深淵。我心意已定。

泰州太聰明了，他什么都知道。所以他什么都不說。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

都江才仍在哀嚎求告。

我終究沒有繃住。

“這種事她至少得經(jīng)歷過一次，但我沒有想到，那個人會是你?！蔽乙贿呎f，一邊向年輕人踱近。

泰州突然抬眼看我，像是被一個驚雷震了一下。

面具已經(jīng)拋掉，我向著年輕人露出猙獰獠牙，伸手掐住他的脖子，咬牙說：

“她，是我親自帶來的人，你不應(yīng)該碰她的?！?/p>

我松開手，擒住他的頭發(fā)，摁住他的頭，

另一只手從后腰處拔出匕首，照著他的臉揮了過去。

“嗤！”血液飛濺。腥氣彌漫。

他的臉像撕扯過的抹布，破碎在我眼前。

沒有人能傷害她。

再沒有人膽敢傷害她。

（還有后文 20211102 11：46）

狹窄的巷道里，這間我常常光顧的蒼蠅館子，我坐在長桌旁，桌上土豆鍋在炭火上嘟嘟作響。

鍋邊，是一瓶燒酒，兩個空杯。

推拉門外，是冬夜的雨，嘩嘩而下，雨氣夾雜著寒氣，撲進(jìn)館子里。

我在等她。

非常耐心。

那件事后，泰州背著我去找她，說了一些并不合適他說的話。

他想讓她離開，在一切尚未失控之前。

“現(xiàn)在要停下來已經(jīng)太遲了?！边@是她的回答。

泰州的態(tài)度我很明了，東訓(xùn)是警方臥底，而我，親手處決了他，轉(zhuǎn)頭我卻親歷栽培東訓(xùn)的女兒。一場比賽，他親眼見識到她的復(fù)仇之火和殺戮之刃；一場陷害，害她的兩個，一個被廢了命根，一個被撕裂面孔，趕出東川。他害怕了。他怕我在玩火。怕我引火上身。

但是泰州不知道，當(dāng)我在那破爛的街角、散發(fā)著霉氣的尾箱，親手割開捆在她手腕上的繩索，將她帶上我的車，將她帶到寒風(fēng)凜凜的江邊，她回頭看我，一頭亂發(fā)在風(fēng)中獵獵，她對著我嘶吼，熱淚滾滾，我對她說：“你一定要報仇嗎？無論付出什么代價都要報仇嗎？”從那一刻起，她的命，就是我的，我的命，亦只有她能取走。

所以，我怎么可能放手？！

她從門外的黑暗中跨進(jìn)明亮的館子。

我坐著，不動聲色地看著她。

她吊著左臂，披著一件黑色的夾克。亂蓬蓬的頭發(fā)，發(fā)梢有些許的雨珠。臉上有打斗后的淤青。她的左眼，已經(jīng)腫的幾乎睜不開，只有右眼，明亮倔強地看著我。不發(fā)一言。

數(shù)年來，我不知看到過多少女人，或清純，或嫵媚，鶯鶯燕燕，亂花迷眼。

但此時、此刻，她就這樣一副邋遢、疲憊、傷痕累累的樣子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卻感受到了一種從未見過的美。

誰都無法將她打倒。她身上那種暗黑、死亡、復(fù)仇的氣息，像開放在冬夜里的一株冷峻的植物，

那么年輕，

那么美。

（20211102 14：57）

“我以前常和東訓(xùn)來這里，”我看著她在我面前坐下，“你爸有教你喝酒嗎？”

她茫然，搖頭，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太年輕的孩子！

我很自然地拿起我面前的空杯，放到她的面前，將燒酒倒進(jìn)去。

“喝吧?！蔽覝睾兔畹?。

我看著她沒有猶豫，端起酒杯，將酒直接抿入口中。

傻孩子，這是我的杯，這是我親手倒上的酒，從你喝下的一刻起，你的生命，我來教授，我來負(fù)責(zé)。

“很痛嗎？”我問。

她有些詫異，頓了一下，“不會?！?/p>

她當(dāng)然不會知道，一杯酒后，有些東西已經(jīng)不同，我的心境亦如是。

她是我的女孩，關(guān)心她難道不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

“看來你沒學(xué)過怎么喊痛?！蔽艺f。

其實我的弦外之音是：從今天起，你可以向我喊痛。

可惜她聽不懂。

“或者是，沒人教你。”我接著說，一邊伸手將剛才她喝酒的杯子拿了回來，將酒滿上。

其實我的弦外之音是：從今天起，有我來教你。

可惜她聽不懂。

“原本有一個人，但他死了?！彼戳宋乙谎?，語氣低沉。

東訓(xùn)。東訓(xùn)。我和她之間聯(lián)著東訓(xùn)，我和她之間亦隔著東訓(xùn)。

我突然非常非常后悔，是我，殺了東訓(xùn)。

“說不定活著，就是培養(yǎng)出那種人的過程，一個你可以，訴苦的人?！蔽叶似鹁票齽倓偤冗^的酒杯，將酒一飲而盡。

她聽不懂我在說什么，

但是我心似明鏡。

“你身邊有那種人嗎？”她突然問我。

我抬頭，深深看了她一眼，“原本有，但他死了?！?/p>

她的臉上流露出一種巨大的悲傷，與我共鳴。

但我無比清醒，我知道我沒有表現(xiàn)出來的那么悲傷，失去了東訓(xùn)，非常傷慟，但我看到了生命中新的光明。

而她，就是那束光。

（20211102 15：51）

“今天，尹智友死了?！蔽颐撓峦馓?，將一個資料袋放在她面前。

智友。智友。好像是第一次這么清晰地叫出她的名字，而且是在她的面前。

“智友，不要出來！”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是東訓(xùn)中了我射出的子彈、死死抵著房門、保護(hù)著房門后那個從未謀面的女孩子。

她的名字，叫智友。

我以為拋下死去的東訓(xùn)、揚長而去，永遠(yuǎn)不會亦不必與這個叫做“智友”的孩子有所交集，

但此刻，我卻與她坐在寒冷的雨夜里，心中涌動著淡淡的暖意。

“從今天起，你是吳惠進(jìn)，從今以后，用這個名字活著?！蔽艺f。

她看著我，眼神里是信任，但也帶著疑問。

我怎么會不知道我的小姑娘在想些什么。

“我的報仇呢？我應(yīng)該怎么做？”

我取出一支槍，

是的，就是這支槍，東訓(xùn)臥底時從警方攜帶過來的警用槍支，被我在打字機內(nèi)殼里發(fā)現(xiàn)?，F(xiàn)在，我將它拿了出來，放到了智友的面前。

“這是一支警用槍支，就是害你爸喪命的那支槍，”我頓了一下，盯著她的臉，“殺了東訓(xùn)的人是警察，找到那家伙，并殺了他?！?/p>

她慢慢將槍從桌上拿起，臉上彌漫起刻毒的恨意。

恨意燃燒了她整個臉頰，讓她的臉看上去光芒萬丈。

我無法逼視。

連我內(nèi)心深處深深潛藏的惡魔都垂目嘆息，

我已將她緊緊緊緊縛在我身上，與她一同攀上懸崖，等待命運的疾風(fēng)，將我們卷起，或者拋下。

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命運的玩笑，

如此瑰麗，

卻又如此殘忍。

而我，完全無能為力。

（20211102 16：41）

2016年，智友17歲生日那一天，

在她家門口，那漫長的走廊甬道盡頭，青白的燈光下，我，舉槍，親手殺死了陪我出生入死十?dāng)?shù)年的兄弟。

那一天，我失去了曾經(jīng)最信任的人，

智友，失去了父親。

2017年，智友18歲生日過后的第二天，

我親手在她的心口紋上了東川派的刺青。

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安排的，一個陽光充沛的房間，工作臺，躺椅，齊備的工具。

房間里只有我一個人，我戴著醫(yī)用橡膠手套，安靜地等待著她。

我聽著窗外樓下遙遠(yuǎn)又嘈雜的聲音，仿佛陣陣潮水，來來去去，唯獨留我在這里。

我像是被遺棄在海灘上的一枚海星，孤單，又有一點羞恥的難堪，

我在等待我的小姑娘，那個趕海的女孩，來發(fā)現(xiàn)我，并且?guī)ё呶摇?/p>

她敲門，

我應(yīng)答，聲音聽上去不像是我自己的。

她推門而入，

穿著寬大的白襯衫，黑色的束腳運動褲，舊球鞋。頭發(fā)隨意地攏在腦后。

看到只有我一人，她忍不住四處張望，“紋身師呢？”

“我就是。”我一邊說，一邊站起身，舉起戴著手套的手，指了指身邊的工作臺——小動作這么多，我看上去得是有多么的不自然！

“哦，”她輕聲應(yīng)道，點頭微微鞠躬：“我竟然不知道你還會......”

“組織里重要人物的刺青幾乎都是我親自操刀?！蔽遗ψ屪约旱穆曇袈犐先プ匀磺彝?yán)。

她半垂著頭，站在門口，既不前進(jìn)，也不后退。不知道她的腦袋里又在想些什么。

“智友，如果你覺得不自在，我現(xiàn)在就打電話讓紋身師過來，他應(yīng)該比我更有經(jīng)驗?！蔽艺f。

可這是違心的?。?/p>

我根本不想讓什么不相干的人在她的心口處搗鼓出一個刺青，

如果這件事必須有人來做，那么這個人必須是我，只能是我。

“那倒不必......那就拜托你了。”她點點頭，將門掩在身后，朝我走了過來。

她徑直坐在了工作臺旁的椅子上，將身體微微側(cè)著，一粒一粒解開襯衫紐扣。

我轉(zhuǎn)身擺弄工作臺上的工具，借此掩飾著自己的......掩飾著自己的什么？我不知道，但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是一個懦夫。我竟如此懦弱。

突然，非常，想，抽一根煙。

“什么時候可以開始？”她問。

驚得我心中一跳。

我整理好表情，轉(zhuǎn)身對她說：“刺青的位置需要先酒精消毒?！?/p>

她坐在椅子上，身上的白襯衫已經(jīng)脫掉，一段窄窄的白色抹胸裹住她年輕的胸部。

陽光從百葉窗漏進(jìn)來，在她纖秀的鎖骨和裸露的潔凈的皮膚上斑斑駁駁。

她微側(cè)著頭，抬眼望著我，肩膀微微瑟縮，我迅速捕捉到她身體的羞澀，但她那明亮的眼睛里，盛滿的是全然的信任。

我眼中一熱。

仿佛我這一生都在不斷地尋找一樣?xùn)|西，它的名字叫做“信任”。我比任何一個人都渴望毫無條件、以命換命的信任，我也比任何一個人都痛恨瞞天過海、痛徹心扉的背叛。

我看著女孩微微發(fā)紅的耳廓，柔和的陽光將耳廓上一層細(xì)微的絨毛照得根根分明，

我轉(zhuǎn)身去取工作臺上的酒精棉簽，

我不能讓她看到我有眼淚要掉下來。

（20211103 1：20）

她靠著躺椅上，

這是一個方便我操作的姿勢。

我半俯著身子，離她很近。

會有一點疼，但是不能用麻藥。我說。

她的目光越過我的肩頭，望向我身后的某處。沉默。

疼，就喊出來。我說。心里有些煩躁。

她望著我的身后，出神。明亮的眼睛里有少見的霧氣。

我教過你，要學(xué)會喊痛。我莫名有些生氣，微微抬高了聲音。

她的眼光轉(zhuǎn)向我，眨了一下，又望了望我手中的刺針，嘴角有頑皮的笑意：“你不是還沒動手嗎，我現(xiàn)在又不疼，喊什么喊?！?/p>

我怔了一下。

“放心，這不算什么，我又不是沒被砍過，”她瞥了一眼我手中的刺針，“您這么緊張干什么，難道您......不行？”

這個該死的丫頭，但凡碰到揶揄我的時候，她對我的稱呼就換成了“您”。

我臉色一沉。

“我是說，水平不行？不會的，不會的，我絕對相信您?！彼f，忍不住自己先笑起來。

她很少笑，同我一樣。

但她肯定不知道，當(dāng)她笑起來的時候，全世界的花朵都在那一瞬間綻放。

我頓住自己的手，只想讓這一刻時光，靜靜停駐。

笑意裊裊淡去，她重新變得有些羞澀，將眼光轉(zhuǎn)開。

我隔著手套，將手指撫上她的心口，右手執(zhí)針，刺了下去。

她微微皺了皺眉，別開臉，果然沒有喊痛。

“從今天起，我將成為東川的一員?！彼p聲說，并不看我。

我聽不出她的語氣是陳述，還是疑問。

嗯。我低聲回應(yīng)，手中不停。

“我加入了組織，像爸爸一樣?！彼f，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會忠誠，像爸爸對你一樣?！彼终f。

我眼皮一跳。沒有說話。

“你會像信任爸爸一樣信任我嗎？”她說，仍不看我，像是在對空氣中的某人發(fā)問。

“我......組織會保護(hù)你，任何時候，全力以赴。”我用戴著手套的手指輕輕拍了拍她的臉頰，她轉(zhuǎn)臉面對我，我對著她的眼睛，輕聲說。

我會保護(hù)你，我的女孩。任何時候。全力以赴。

（20211103 12：03）

2017年，還發(fā)生了一件大事。

智友，以吳惠進(jìn)的身份考進(jìn)了警察學(xué)校。

這是她想要的。

只要是她想要的，我都會幫她達(dá)成。

她說：這是我必須去做的，成為警察，成為他們中的一員，找到他，然后，殺死他。

她說話的聲音很輕，容易給人造成一種錯覺，以為她遇事總是會有足夠的耐心，

只有我知道，她安靜蟄伏的外表下有一顆桀驁沸騰的心。

我知道，她已不耐煩再等。

“絕對不行。”泰州知道這件事之后，說了這四個字。

“如果她當(dāng)了警察，只會讓她更快更準(zhǔn)確地靠近真相，到了那一天，你怎么辦？東川怎么辦？”

我沉默不語。

“我總有預(yù)感，她會跟她父親一樣的，”泰州抿了抿嘴角，“她會背叛你，她不值得信任?！?/p>

“如果有這么一天，”我頓了一下，“我會親手殺了她?！?/p>

我半生行走江湖，從不打無把握之仗，

但凡遇事有一絲一毫的僥幸，我的墳頭草已如茵了。

但遇到她，我想賭一把。

我步履蹣跚，把自己送到命運的面前，希望我這個罪惡之人，亦有機會獲得垂憐。

去警察學(xué)校報到那天，她來向我告別。

她剪短了頭發(fā)，眉清目朗，像一個英俊少年。

我坐在巨大的辦公桌后的轉(zhuǎn)椅上，看著她走向我，

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我在衰老、在腐朽、在被時光的長河越拉越遠(yuǎn)。

那一刻，我放在桌上的雙手竟在微微發(fā)抖。

我何嘗卑微到如此地步！

我胸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哀。我將雙手緩緩放到桌面之下。

她走到桌前，眼里閃爍著光，動人而不自知。

她看著我，不說話。

我也沒有辦法說話，我怕聲音不夠自然。她已經(jīng)變得非常聰明。

“謝謝你。”她深深向我鞠躬。

“因為你，我向著目標(biāo)又接近了一步?！彼f，眼中星光讓整個世界都黯然失色——原來，復(fù)仇少女才是這個世上最美的存在。

我苦笑，無語——親愛的傻姑娘，你的目標(biāo)就在你的眼前啊。

“我會努力，不會讓你失望?！彼蛭抑刂攸c頭，保證。

我苦笑，無語——我還不曾見過比她更搏命的姑娘。

她突然傾身，向我伸出手。

我的心驟然停跳了一下......她拿起桌面的那張合影，我和東訓(xùn)，滿臉血污，卻笑容燦爛。

她看著照片，

我聽到她對著照片輕聲說：

爸爸，請你等著我，請你相信我。

（20211103 15：31）

2019年夏天，智友以優(yōu)等生榮譽從警校畢業(yè)。

畢業(yè)前夕，她打來電話，告訴我，無法邀請我參加畢業(yè)典禮。

她的語氣里充滿了歉意，但也有掩飾不住的活力。

在警校這兩年，應(yīng)該是她數(shù)年來生活、學(xué)習(xí)、情緒最穩(wěn)定的兩年。以前跟著東訓(xùn)，見不到父親的面，在學(xué)校被欺凌，四處搬家，擔(dān)驚受怕；后來被我?guī)頄|川，高強度的訓(xùn)練，隨時隨地真刀真槍的篩選，再加上復(fù)仇的煎熬，她的神經(jīng)幾乎沒有一刻是放松的。她話不多，聲音略顯低沉，語氣永遠(yuǎn)是淡淡的。讓人無法從她的話語中琢磨清楚她的真實意圖——這一點，她像我，不像東訓(xùn)。

“好的。”我說，忍不住又加上一句，“智友，恭喜你畢業(yè)。”

“還有，”她停了一下。

隔著電話，我聽到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接著說：“我已經(jīng)參加了巡警的公開招考，他們錄用了我?！?/p>

我沒有接腔。

我看了一眼桌上的合影，東訓(xùn)，你的女兒，現(xiàn)在跟你一樣，是一個警察了。

是的，智友，她仍然是我的小姑娘，

但是，從這一刻起，從身份上說，她是兵，我是賊。

中間隔著千山萬水。

“好的。”我簡短應(yīng)道。

有一瞬間的靜默。

她在等我說些什么。

我在等她說些什么，或者，我并不想再聽到些什么，只是不忍心先掛她的電話。

“嗯，再見?！彼龗炝穗娫?。

畢業(yè)典禮當(dāng)天，上午，我的手機里收到她發(fā)來的照片。她穿著警校生制服，正在接受校長頒發(fā)的榮譽獎?wù)?。照片中，她是?cè)面，我只看到她挺秀的鼻梁。

下午，我的手機里又收到她發(fā)來的照片，她已經(jīng)換上了警察制服，戴著警帽，短發(fā)抿在耳后，舉手敬禮，雙眼明亮，神情堅毅。

我盯著屏幕，有一瞬間的恍惚，

仿佛這一刻，我才真正地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

我在做什么？

她的父親是我殺的，

她當(dāng)警察是我默許和鼓勵的，

我在引導(dǎo)著她向真相邁進(jìn)，直到那個真相的刀尖準(zhǔn)確地指向我自己。

我在教授她、縱容她，耐心地等她來將我殺了。

我還在甘之如飴地、奮力地構(gòu)筑著沙堡。

崔武鎮(zhèn)，浪已卷來，你逃無可逃。

（20211104 11：45 ）

2019~2021年，

智友用了兩年的時間，從一個小巡警晉升為仁昌廳刑事科重案組警長。

幾乎沒有先例，她屬于特別晉升。

所有人都看出來，她是拿命在拼。

我與她同處一個城市，卻好像活在無法交集的平行空間。

很少見面，偶爾電話。

我有一支手機，是為她準(zhǔn)備的專線。一天24小時我都帶在身邊，但她很少打來。

調(diào)入刑事科后，她很少穿制服。難得的見面，她總是穿著黑色的夾克，天冷的時候，外面再加一件薄的黑色外套。清瘦，冷峻，不茍言笑。

有時候看著她，我會想起東訓(xùn)的樣子，溫和，寬厚，胖的臉，笑起來瞇著的眼——她有哪一點像東訓(xùn)，她難道不應(yīng)該是我的孩子？是的，她就是我的小姑娘。她，是，我，的。這一點無可改變。

有一次，泰州開著車，穿行在一個泥濘的巷道，我坐在后座，望向街邊。

我看到了她。

她的背影。

她在邁步奔跑，她前面，有一個男人在玩命奔逃。

車身擦著她，越過她。

有那么一個瞬間，我和她之間的距離只有一扇車窗。

我坐著，側(cè)臉，仰望她的樣子。

她面色冷靜，心無旁騖，眼睛里有捕獵者的殺氣。

“要......”泰州問我，我知道他是在征詢我的意見，是否需要幫智友一把。

“不用。她能搞定?！蔽艺f，“開過去，慢一點?！?/p>

還有誰比我更信任我的女孩？

在漸行漸遠(yuǎn)的后視鏡里，我看到我的智友，縱身而上，將那個人摁倒在泥濘里。動作利落，優(yōu)美至極。

又是一個火并的夜晚。

煙塵彌漫的江邊廢棄工地，我處決了一個合作十年的生意伙伴。

十年，累積的情誼和財富，不足以讓一個人死心塌地，

因為他想要的更多，

因為他覺得他能夠取代我。

如果說當(dāng)初，我舉槍面對東訓(xùn)的時候，手都沒有絲毫的顫抖，

那么，面對這個背叛者，他自知死到臨頭的惶恐嘴臉，我連看都不想看。

遠(yuǎn)一點。我吩咐泰州，

我嫌腌臜。

遙望江水，身后遠(yuǎn)處一個叛徒正在他自己彌漫著毒氣的車?yán)?，垂死掙扎，我卻想到了我的智友，

此時此刻，她在干什么呢？

貼身的電話震動了一下。

黑暗中，明亮的屏幕上，

那個被我標(biāo)注成“A”的人，發(fā)來了一條信息：

明晚見個面吧。

（20211104 15：24）

（啊~啊~啊~，準(zhǔn)備寫洋甘菊茶這一段了，至少看了50遍這個片段，我從未見過這么欲、卻又充滿了溫柔的凄涼感的男人，啊~~鯊了我吧~~）

站在江邊，

眼看著橋上的燈光和江對岸的燈火，一點一點亮起，

眼看著遠(yuǎn)處天空由藍(lán)轉(zhuǎn)黑，大片的云朵四散，堆積，又四散而去。

我站在這里，已經(jīng)一個世紀(jì)了吧。

崔武鎮(zhèn)，如此，如此，你可對得起你自己的年紀(jì)？

你穿著跟她一樣的黑色夾克，手抄在口袋里，又忍不住拿出來無意識地搓，你TM像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少年，等待一個傲慢又殺氣騰騰的少女來打你的臉？！

終于，

我聽到遠(yuǎn)處橋上，有摩托車轟鳴聲響起。

她像一只黑色的鳥，低伏在車上，倏然而過。

智友，是我教會她騎摩托車，是我送給她人生中第一輛摩托車，

現(xiàn)在，她穿過車流，疾馳而來，為了見我。

“你等很久了嗎？”她停好車，取下頭盔，輕聲問我。

“嗯?！蔽依侠蠈崒嵉鼗卮?，看著她，江上燈火映照得她的臉像某種開在黑夜里的白色花朵。

她閉了一下眼，好像沒料到我會這樣回答——至少假裝禮貌地說一句“還好”嘛。

但是，我就是不想說違心的話，我不想騙她，雖然我是她人生中遇到過的最大的騙子。

“請喝?！彼f了東西給我。

一只灰橄欖綠的保溫杯。

我接過，嘴角不能自控地向上彎起。

我擰開蓋子，聞了一下，“這是什么？”

“洋甘菊茶，可以改善睡眠，”她瞥了我一眼，好像為我的無知感到不屑，“我知道你都睡不好。”

我笑了。對岸的燈火今天看上去特別柔和，特別好看。

心里暖烘烘的。

我舉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忍不住彎腰吐掉。

“怎么有化妝品的味道？”我皺眉問她。

“難喝到我要失眠了?！蔽也桓市?，又追了一句。

但就在話還未落的一瞬間，我突然反應(yīng)過來，這是她的杯子啊，這是她平日里常用的保溫杯啊，自然會有她的味道，她的氣息。

心情剎那間變得無比輕快。

“切。”她低聲嘟噥了一句，鄙視我。

“警察還好當(dāng)嗎？”我輕輕將杯蓋擰緊，將杯子握在手里——現(xiàn)在，這個杯子是我的了——轉(zhuǎn)開話題。

“我被調(diào)到緝毒科了。就在昨天?！彼拿婵谆謴?fù)了冷靜。

怪不得她要約了見面。

我心中一個咯噔，語氣仍然平靜：“現(xiàn)在真的要開始了。”

她望著江水，緩緩說：“我終于能查出槍支持有人是誰，以及這件事和緝毒科老大車奇浩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了，他曾經(jīng)在我爸死后來敲我家的門，我沒有開?！?/p>

我緊緊地攥著手中的保溫杯，聽到心底那個魔鬼在嘿嘿冷笑：這一天終于來了。

“我，一定會找出，到底是誰，殺了我爸?！彼f這句話的時候，將臉轉(zhuǎn)向我，試圖從我眼中找到同仇敵愾的支持和鼓勵。

原諒我，任由我再惡魔附體，此刻，我也無法直視她的眼睛。

我轉(zhuǎn)身，指了指遠(yuǎn)處，“你看到那邊那片倉庫了嗎？”

“大約在10年前，東訓(xùn)就在那里救了我。當(dāng)時，我身中數(shù)刀，孤立無援，是你爸開著車，帶著泰州，趕來救我。他替我擋了一刀，是你爸救了我?！?/p>

我從后腰處將刀取下，

這把刀我從未離身。

我把刀放到她的手里，盯住她的眼睛：“這是我用過的刀，一找到那個人，就立刻殺了他?！?/p>

她接過刀，摩挲著刀身，不語。

智友，智友，你知不知道，我已經(jīng)把我的命交到了你的手里，

如果你找到了那個帶給你仇恨的人，請記得立刻殺了他，哪怕那個人，是我。

四周安靜下來，

只聽到江水奔流，嗚咽有聲。

她突然開口，輕聲說：

“我以前跟我爸說好要在海邊蓋房子住，在院子里掛一張吊床，每天釣魚、游泳，就像無所事事的人一樣，他說他想過那種生活，要是那人當(dāng)初沒有殺了我爸......”

我死死盯著江水，只覺冰冷刺骨，不知是不是江水漫了上來，要將我淹沒。

“......我們有辦法像那樣生活嗎？”她輕聲耳語。不知是說給自己聽，還是在問我。

我心中有炸雷滾過。

“我們”？

她說“我們”，

她說的“我們”，有她，有東訓(xùn)，是不是也有我？

（20211104 17：09）

我把刀給了智友，

自己卻隨身帶著她給我的灰橄欖綠的保溫杯，里面裝著熱洋甘菊茶。

她贈我清泉，

我報她以利刃。

從一開始，即是我欺瞞她，

而她，眼中對我的信任，從未稍減。

站在酒店寬闊的廣場中心，

突然覺得一切都失去了意義，

除了手中這個杯子，

除了心里扎根的那個人。

江律師走過來匯報同日本方面簽合約供貨的事情，

她站得離我稍近，

夜風(fēng)拂過，有香水的味道送到我的鼻端。

以前怎么從來沒注意過，我對味道竟如此敏感，

我微不可查地將距離拉遠(yuǎn)。

我不喜歡她身上的味道。

擰開杯蓋，我喝了一口茶，

是了，這才是我的心頭好。

“咦，沒見過你用這種保溫杯哦？”江律師熟稔問道。

“這是洋甘菊茶?！蔽业皖^看一眼手中的杯子，心中涌起一股溫柔。

“洋甘菊茶？”江律師的眼中饒有興味。是的，她是個狡猾的人。

“辛苦你了，江律師?！蔽依涞瓬睾?，向她下逐客令。

我一丁點兒也不想跟任何人討論智友，

她是我的小人兒，

藏在我的口袋里，

安然。

無憂。

江律師不識趣，

可惜，還有更不識趣的人在等著。

泰州已經(jīng)在我身后站了很久。我差點忘了，他比江律師更狡猾，而且殘忍。

“智友進(jìn)緝毒科了，這對東川會有幫助。”我說，堵他的話。

泰州看了一眼我手中的杯子，自問自答：“你相信她嗎？我不信任她?！?/p>

“這話你曾經(jīng)說過，”我說：“我相信她的懇切。智友將會成為我們的利刃。”

“如果事情出差錯，我們就得殺了她?！碧┲菘粗遥劬φＲ膊徽?。

“這話你也曾經(jīng)說過?！蔽业穆曇衾湎聛怼?/p>

我記得我當(dāng)時的回答：

“如果有這么一天，我會親手殺了她?！?/p>

但，握著她送給我的裝著洋甘菊茶的保溫杯，杯壁上有淡淡的暖意傳遞進(jìn)我的手心，我怎么也無法再說出這樣的話。

“那是當(dāng)然的?！蔽疫@樣回答泰州。

說完，我擰開杯蓋，喝了一口。

（20211104 19：37）

被我處決的裴政久不僅是合作了十年的伙伴，更是東川成品供應(yīng)的最大來源。

他是個聰明人——太聰明了些——以海運公司為掩護(hù)，從泰國偷運原料，以船為廠，在海上制造成品。

所以這些年，東川拿下90%的市場份額，他確實是功不可沒，

只可惜......

倒也沒什么可惜，他能力越大，反心越強，遲早成患，終究背離。

除掉也就除掉了。

只是自他死后，原材料供應(yīng)、加工制造以及海上工廠都需要接手和梳理，我著實忙了一陣。

等坐下來喘口氣，看著窗外，整個城市燈光璀璨，不知晨昏，仿佛天上人間。

我拿出手機，那支只為某一個人聯(lián)線的手機，放在桌上，盯著看，一直盯著看，

有一種沉在深深海底的孤寂。

我的小姑娘，她有多久沒打電話過來了。

“嗡~~嗡~~”

手機震動的時候，我好像正跌進(jìn)囈夢中，半晌反應(yīng)不過來。

“......喂？”

“杧果被逮捕了?！彼龁蔚吨比耄瑥堊炀褪枪ぷ?。

這該死的丫頭，接通電話，從來都不肯好好先向我問候一聲，說起來，她好像從來沒正正經(jīng)經(jīng)用敬語喊過我，不過，她應(yīng)該怎么稱呼我？這倒是個問題。

“......你在聽嗎？”她語氣有點急躁。

“是嗎？”我回應(yīng)她，想象她微皺著眉頭的樣子。

杧果，是我一個長期銷貨渠道商，他開了間地下賭場，但跟他從我這里銷的貨比起來，賭場的收入不過是毛毛雨。

她說：“他承認(rèn)他手中有新藥，緝毒隊正在追查新藥來源?！?/p>

“新藥？”我快速回憶了一下，長期銷貨商的數(shù)據(jù)都在泰州那里，我沒有收到關(guān)于數(shù)據(jù)異常的反饋，“知道是從哪兒來的嗎？”

“目前還不清楚，我會查出來的。”她說。

“我知道了?！?/p>

我話音剛落，就聽到她“咔”一聲掛了電話。

這家伙！

有那么著急嗎？

除了工作，多一句都不肯說。

泰州進(jìn)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將調(diào)取的數(shù)據(jù)資料看了一遍。

“聽說有新藥在流通。”我問。語氣不善。

如果市場出了問題，泰州不應(yīng)該比智友更晚知道。

“是的，確實有此傳言。”泰州說。

傳言？

我?guī)缀跻α恕?/p>

泰州啊泰州，是不是舒服日子過得太久了，連“傳言”這種飄在半空中的話也能說得出來！

是在敷衍你大哥呢？

“因為裴政九的事，我們有三周時間沒有穩(wěn)定供貨，難道就是這三周時間，有人趁虛而入？”我話已經(jīng)點明到這個份兒上了。

“我會去打聽一下。”泰州說。

泰州！我要一個確切滿意的答復(fù)！

我打量著面前這個我一手帶出來的年輕人，神情恭敬，西裝筆挺，

行！今天就敲打敲打你。

“不用了，智友會搞定的?！蔽艺f，沒有看他。

余光中，他震了一下，面色有些發(fā)白。

“與日本方面已簽約，產(chǎn)品供應(yīng)不能出任何岔子，工廠......”

“工廠在北港，已經(jīng)恢復(fù)正常開工。”泰州急忙說。

“安排時間，我親自去確認(rèn)一下?！蔽曳愿赖?。

（20211105 11：43）

深夜的海面，

白色的快艇劈開黑暗，把星火點點的城市拋在后面。

我站在船頭，迎風(fēng)前進(jìn)，像一個去視察城池的領(lǐng)主。

風(fēng)冷，

天黑到無邊，

我沒有i想象中那么歡欣得意，

有那么一瞬間，我甚至想掉轉(zhuǎn)頭，上岸，回到城市，回到有那個人的城市，跟她一起，湮沒在紅塵中。

但是，怎么可能，

根本已無法回頭。

只能咬著牙朝前走。

快艇帶著我在向北港疾馳的時候，我并不知道，我的女孩，配著槍，和她緝毒科的同事一起，從海上追逐而來。

他們的目標(biāo)是我。

要人贓并獲。

裴政九的確是個人才，我?guī)е┲莸巧媳备弁２创臅r候，忍不住感嘆。

原料走水運而來，加工安排在一艘看上去普普通通的海輪底層，成品后再走水運輻射全國市場。

便利、安全、隱蔽、效率，都兼顧到了。

我真心為失去裴政九感到可惜。

“辛苦各位大佬遠(yuǎn)跑這一趟?！痹?jīng)裴政九的手下，此刻正恭恭敬敬將我和泰州引下艙底暗梯。

我站在隔網(wǎng)上，腳下是燈火通明的成品加工車間。

我走進(jìn)車間，

馬仔們正在井然有序地工作，原料、試管、藥劑，噴燈，還有源源不斷生產(chǎn)出來的成品，看上去就是一間巨大的專業(yè)的化學(xué)實驗室。

“不會再發(fā)生供貨短缺的情況了?！碧┲莸穆曇衾镅诓蛔〉呐d奮。

我也很滿意。

拿起一管成品，透明的液體，非常純粹的琥珀色，

想想這個世界真是嘲諷，有時候醉生夢死、置身天堂，只需要這樣一管小小的液體就已足夠！

何須努力！

我想到我的女孩，只有她是不同的。在東川的時候，在警校的時候，現(xiàn)在進(jìn)了警隊仍是這樣，任何時候她都在拼，就像命不值錢一樣。永遠(yuǎn)不肯也不會走一點捷徑。

嘿嘿，這個世界確實是足夠嘲諷，

我在惦念著我的女孩的時刻，

她正舉著槍，站在我的頭頂。

“崔武鎮(zhèn)！不許動！”背后傳來一聲爆喝。一個男人的聲音。

我頓住身子，沒有轉(zhuǎn)頭，迅速調(diào)整心神。

絕對不能回頭，來者多半會帶著便攜式錄像設(shè)備。

如果拍到我的臉，那就是人贓并獲。

我沒有回頭，向前疾走。

“站??！崔武鎮(zhèn)！我將以du 品制造現(xiàn)行犯之名，將你逮捕歸案！”身后的聲音在靠近。

果然是警 cha！

泰州突然從身后掩住我，將我向前推。

既然來了，不可能只有一個警 cha，我們多半已被包圍。

密匝匝的汗從我的頭發(fā)中滲出來，

如果今天不能脫身，那也就沒有明天了。

我看了一眼身邊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墓ぷ髋_，我，或者貨，必須得消失一個。

就在我腦中急轉(zhuǎn)的當(dāng)口，突然“砰！砰！”兩聲槍響，船艙瞬時一片黑暗。

就在船艙側(cè)壁上應(yīng)急燈微弱亮起的一瞬間，

我掄起擺著瓶瓶罐罐的材料架，朝著工作臺砸了過去！

大火瞬間燃起。

火苗高飄，熊熊火焰將我和身后的警 cha隔開。

“站??！崔武鎮(zhèn)??！”警 cha聲嘶力竭，聲音被火焰烤得打漂。

我轉(zhuǎn)身回望，

猜我看到了什么？

隔著火焰，我看到一個舉著槍的年輕高大的便衣警 cha......旁邊靠后一點，站著我的女孩。我的智友。

火光沖天，熱氣烘烤著我的臉，

我卻渾然不覺，

全世界驟然隱退，

我什么也看不到，

只看到，智友，我的女孩，平端著手槍，槍口對準(zhǔn)的人，是我。

我有一剎那的，心酸。腿軟。

她，終于還是將槍口對準(zhǔn)了我。

我有點不想逃了。

真TM累啊。

可是，舉著槍的智友怎么能那么英??！

誰能忍得住不愛上她呢？

隔著火光，

她緊緊緊緊地盯著我，

火焰照亮她的臉、她的眼，美的讓人有一種想要為她而死的沖動。

我停下腳步，卸下眼中的掙扎，溫和地望著她。

然后，看著她，一點一點將槍口對準(zhǔn)了站在她左前方的那個年輕警 ch的后腦勺。

我再看了她一眼，掉頭而去。

身后，警報鳴響，火光沖天，

當(dāng)一聲巨響爆發(fā)的瞬間，我和泰州縱身躍入了海里。

（20211105 15：37）

電梯緩緩上升。

我和泰州站在電梯里，渾身濕透。

被他們用快艇救起、坐上車、一路狂奔、回到酒店，直到此刻，我沒有說一句話。

泰州跟在我身后，亦是沉默。

我看著電梯間鏡子里的這個男人，

眼睛血紅，面色鐵青，身體里 奔騰著一頭困獸，焦躁，逡巡，要咆哮！要掙脫！

自從10年前，東訓(xùn)將我從伏擊中救下，這么多年，我從未如此狼狽！

北港的工廠據(jù)點算是毀了，

日本那邊的合約自然也是黃了，

國內(nèi)的供貨鏈短期內(nèi)也無法跟上，

但我心里非常清楚，這并不是我最終憤怒點的來源。

車奇浩！這個老狐貍，當(dāng)初將東訓(xùn)安插進(jìn)東川，取得我的信任，成為深深扎進(jìn)東川的一根利釘；東訓(xùn)死了，也未見他給東訓(xùn)恢復(fù)身份，東訓(xùn)的孤女他也置之不理，如今他是痛下殺手，非要置我于死地！

還有泰州，枉我栽培他這么多年，之前市場上有新貨流通那件事，我就敲打過他，希望他打起精神，切莫安逸太久，失去了嗅覺和敏銳度。他應(yīng)該非常清楚，我們這一行，行事不能有任何差池，否則，就是死路一條。

最讓我痛心、意難平的是，

智友的出現(xiàn)。

她出現(xiàn)在突襲現(xiàn)場，

她用槍準(zhǔn)確地指著我的腦袋，

她的手指放在扳機上，

她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仿佛在她22年的生命中，我TM從未出現(xiàn)過，今天只是一個陌生的、隨時能被她用qiang崩了腦袋的du販！

她，為，什，么，不，提，前，通，知，我？！

或者，

她已倒戈？

念頭紛雜，似要炸開。

“叮！”電梯門終于開啟。

（20211106 15：07）

困獸出籠。

怒火炸裂。

“去TMD??！”

扔掉西裝，

扯下領(lǐng)帶，

我一把撕開襯衣，敞開胸膛，大踏步走進(jìn)房間。

紐扣四散崩開，在地板上蹦跳有聲。

拿杯、倒酒、一飲而盡，

低頭飲酒的瞬間，我看到自己心口東川的刺青，瞬間想到智友，她的心口，與我同樣位置的地方，我曾親手鐫刻。

心念及此，刺青的心口仿佛有火騰起，我揚手將杯子奮力擲了出去，“嘩啦”一聲脆響，夾雜著我粗重的喘息。

泰州始終不語，面色惶然，濕透的頭發(fā)一綹一綹垂在額頭上，仿佛又回到了當(dāng)初我?guī)е麚剖澜绲臅r候那青澀的模樣。

“車奇浩干的好事！”我咬牙說。

“他們這次非常小心，根本就沒有收到信報，所以，我......”泰州囁嚅著說。

“泰州！”我打斷他，盯進(jìn)他的眼睛里，“我們是誰？穿上高級西裝、名片上印著唬人的頭銜，你就忘了我們是誰嗎？！”

泰州望著我，不復(fù)之前冷淡囂張的樣子。

“我們是賊！是見不得光的！在黑暗中你可以為所欲為，在他們面前你只能夾著尾巴、打起精神、隨時隨地先想著護(hù)住你自己的小命！一旦你失去了警覺，他們就會像捏死一只臭蟲一樣的弄死你！”

“......對不起?！碧┲莸淖齑轿⑽㈩澏?。

夠了。

我裸著上身，站在空曠的房間里，突然感到無比疲累。

事已至此，這個教訓(xùn)對泰州已經(jīng)足夠深刻，

我也無需再多說。

“找出情報是從哪里外泄的。”我說。

“是，不過......”泰州停頓了一下，低聲說：“智友為什么沒有聯(lián)系我們？”

為什么？

你說為什么？？

你倒是把那家伙提到我面前來，讓我揪住她的領(lǐng)子，好好問她一句：

為什么？

（20211106 16：34）

崔武鎮(zhèn)，你就是一個懦夫。

我看著那支手機，數(shù)著時間。

現(xiàn)場勘驗，收尾，從北港返回，到達(dá)警廳，行動總結(jié)，我給你算三個小時，

好，再給你多加一個小時，

四個小時，

手機沒有響起。

那好吧，那也沒必要打來了。

打來了我也不會接。

我將手機關(guān)機，放進(jìn)抽屜深處。

卻沒控制住自己的手，打開了嵌在墻壁里的保險柜。

兩本護(hù)照靜靜地躺在那兒。

是智友的，和我的。

我摩挲著護(hù)照那顆粒感的封皮，

心里下了一個決定：

最壞的情況，智友已不再同我一條心，那么我就立即將她送走。殺死她，絕無可能。

柜門鎖上，桌上的座機鈴聲大響。

我看著來電顯示，是那個專屬于她的號碼。

盯著那個熟悉的號碼，

仿佛有煙花在胸口炸開，

不知道是氣惱還是甜，燦得耀眼。

我要控制自己的手。

我要讓她知道，我需要一個嚴(yán)正的交代。

轉(zhuǎn)身離開，任由電話鈴聲持續(xù)、頑固地響個不停。

這是我第一次拒接她的電話.....

......不知她是否還會打來？

崔武鎮(zhèn)，你就是一個懦夫。

（20211106 17：27）

最終，我還是回到這里，

將手機打開，點一支煙，安靜等待，

等待她再次打來。

飯店頂樓的窗外，星星點點的燈火，遙遠(yuǎn)，又迫在眼前，像蕩漾的海市蜃樓。

我就置身泡影的頂端，

等待萬劫不復(fù)的到來。

到底是在哪一個岔路口出了差錯？

我像是朝著一個陌生又錯誤的方向，狂奔。

回不了頭。也不想回頭。

手機終于終于嗡嗡作響，屏幕閃爍。

我接通了電話——突然有一種很瘋狂的破罐子破摔的念頭，哪管他什么背叛、倒戈，我只要聽到她的聲音，此時，此刻。

“你沒事吧......”她像是松了一口氣，輕聲輕氣，帶著關(guān)切。

聲音背景里有遠(yuǎn)遠(yuǎn)的嘈雜。

我沒說話。

能說些什么呢？

她從來不是偽善的人，她的關(guān)切我感受到了。

已經(jīng)夠了。

煙安靜地燃燒著，煙霧帶著辛辣的芳香，繞上鼻端。

“那是突襲行動，所以我事前并不知情。手機全部沒收，無法跟你聯(lián)絡(luò)。”她加快了語速，向我解釋。

心里的潮濕燥郁瞬間消散，有一種通透的安然——她從未想過要背叛我！這孩子，當(dāng)時無法通知我，不知道急成什么樣子了！

“是有人在跟蹤我嗎？”我問。天知道我問這個問題，純粹是想要配合她那認(rèn)真探究的性格，是不是有人跟蹤，我TM根本不關(guān)心！

我只在乎她一個。

“沒有，”她壓低了聲音，“但飯店里被裝設(shè)了攝像頭，頂層公寓入口的走廊，地下電梯的出入口，還有停車場出口，這三個地方被裝了攝像頭。”

“那就代表我們內(nèi)部有叛徒?！蔽倚睦湎聛怼?/p>

“我會去調(diào)查的?！彼f，聽語氣像是要收線。

這兔崽子！這就說完了？

“......是你開的槍嗎？”我沉聲問道。

“我當(dāng)時無法跟你聯(lián)系，還有，我早就做好了隨時要在現(xiàn)場開槍的準(zhǔn)備，”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接著說：“很快就要真相大白了，因為，我開的兩槍，就是用那支槍打的，而且，我把那支槍留在現(xiàn)場了?！?/p>

“當(dāng)警方面對那支槍的時候，他們再也不可能掩耳盜鈴，真相必然就會浮出水面?！彼穆曇糇兊美?，靜。

我緩緩放下手機，忘了跟她說再見。

（20211107 1：17）

因為生意上的事情，我去了一趟濟州島，

就在我離開的那個晚上，

都江才帶人血洗了東川派體育館。

待我回到飯店頂層，江律師把體育館監(jiān)控錄像調(diào)出來給我看，

繞是我這么多年在腥風(fēng)血雨中打滾，看到都江才大開殺戒、猶如惡魔降臨的樣子，也禁不住脊背發(fā)冷。

他仰著那破碎的半邊臉，晃蕩著這些年被du品掏空的身形，揮刀砍人的時候，卻無比的殘忍，猙獰。

現(xiàn)場血肉橫飛，一片狼藉。

泰州當(dāng)時就在體育館。

寡不敵眾，被都江才一行人制住。

面對昔日著力栽培自己的領(lǐng)路人，都江才沒有絲毫猶豫，將刀剁向了泰州的左臂，要卸掉他一只臂膀，以“感謝”當(dāng)年的恩情。

最后，都江才用東川兄弟們的血，在大廳的地上寫下“我回來了”幾個字，然后揚長而去。

我盯著屏幕，聽到攥緊的手指骨節(jié)發(fā)出喀喀的聲音。

“現(xiàn)場有三人死亡，一人命?！卺t(yī)院搶救，但機會不大?！苯蓭熛蛭覅R報，聲音聽上去專業(yè)冷靜，像沒有情感的機器人，“傷者眾多，大部分已去警局錄了口供。至于鄭理事，胳膊保住了，而且他提前交代了東川的各位同仁，關(guān)于襲擊者，大家都是守口如瓶......”

我看了江律師一眼，

她非常聰明：“請您放心，體育館和我們集團對外毫無任何關(guān)系。”

“不要給警方提供任何信息，決不能讓事情傳出去?！蔽医淮馈?/p>

門突然推開，泰州走了進(jìn)來，左臂打著固定架，面色灰白，嘴唇毫無血色。

看到我，他膝一軟，仿佛要向我下跪的樣子。

我伸手扶住他。

“死了四個兄弟?！彼曇羯硢?，眼里死死憋著淚。

“好好安排他們的喪事。撫恤金和受傷兄弟們的補償費全部按雙份算。”我說，看了一眼江??

老崔信仰江湖道義，他追求的世界，沒有背叛，沒有倒戈，只有情義。他單純的像個孩子。

因此，老崔看到周圍人一個又一個背叛自己時，他的信仰崩塌了。從知道救過自己性命的兄弟竟然是臥底那一刻起，老崔就已經(jīng)死了。培養(yǎng)女主的終極目標(biāo)，就是讓她殺了自己。整個養(yǎng)蠱過程，就是老崔求死的過程。

這個求死，一方面，是在還尹東訓(xùn)的救命之恩：我殺你是因為背叛，但你救過我的命，我愿意給你女兒報仇的機會。（我殺你是一回事，你女兒殺我是另一回事。這種觀念真的太金庸太江湖了）

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只有看到女主走上自己的老路，看到她成為一個用一生貫徹有仇必報的江湖恩義的“怪物”——即成為另一個自己——老崔才放心：我的信仰后繼有人了。那個快意恩仇的江湖還在，依然有人愿意為了復(fù)仇，不惜一切代價拿起刀。無論是殺都江才，還是殺男警察，共同的目的，都是希望女主不要動搖尋仇的信念，都是在自我說服：老子熱愛的世界還在。

這就是為什么他說，殺人，是需要信念的。

他對女主的感情，不是親情，不是愛情，甚至不是人類的情感，而是一種病態(tài)般的、對信念的執(zhí)著。像是一個科學(xué)怪人造出怪物般的興奮與癲狂，“這是我的成就，這是我的價值，這是我的孩子”，為此被怪物反噬都在所不辭。

哎

老崔是感恩尹東訓(xùn)的，他到死都在凝視那張合照（我甚至一度懷疑老崔是不是彎的），他似乎在病態(tài)地向尹東訓(xùn)證明：你看！只要信念足夠，警察的女兒也會變成復(fù)仇的怪物，她終將會殺了我的！這種刀尖舔血、癱在血泊里肆意大笑的日子才他媽是咱們應(yīng)該享受的世界??！你怎么這么蠢要站到警察一邊去呢？你怎么這么蠢要背叛我呢？

二把手鄭泰州，是老崔的一個縮影，甚至就是年輕版的老崔，對組織盡心盡責(zé)，忠心耿耿。殺都江才時，他寧愿違抗守家的命令也要救老崔（他明知營救失敗的代價是兩人都死掉，東川派徹底群龍無首）；意識到女主的威脅，他沒有知會老崔，提前暗殺女主（他或許已經(jīng)猜到老崔想求死，但依然選擇護(hù)主，不免懷疑這家伙他媽也是彎的吧），更別提被誤會叛變的那次，完全就是一片丹心向陽開啊。

畢竟那晚，他也在照片里啊。

關(guān)于女主的結(jié)局

即使我再惡心最后感情戲，但當(dāng)我看到那天晚上他們原來聊的這么開心，我也就他媽的認(rèn)了——

她笑過。

她殺了老崔，但她沒有如老崔的愿，變成一個怪物。男警察救贖了她，就算我再不認(rèn)可這個心靈救贖的過程（任何功利的、單方向的、具有極強工具人屬性的救贖，都他娘的叫騙炮?。。。?，但依然欣慰女主能找到自己想要的（獻(xiàn)出身體，獻(xiàn)出笑容），而不是活成老崔世界觀的論據(jù)。

女主拿到的真就是一個純純的二流復(fù)仇劇本，上邊這段嘩啦啦啦天在下雨找自己的心路歷程可以套用在一堆類似故事的主角身上。但故事講得好啊，看得進(jìn)去啊，能共情啊，音樂也屌啊，顏值也能打啊，四星在我這里絕對是值的啊。（摔角看多了就這么個壞處，太容易擰巴，越來越偏執(zhí)于怎么講好一個故事，對故事本身反而寬容了許多）

好看，劇情老套也好，劇情簡單也好。這都無所謂。至少代入感很強，這就夠了。沒有讓我瞌睡。有讓我血液飆升的鏡頭。比這爛的劇多了去了。你們評論打分別太過分。你們不會欣賞就別看。自己拍不出來就別挑刺。這部劇滿足到我了。雖然有很多可以吐槽的地方。但我不喜歡太雞蛋里挑骨頭。當(dāng)金爛片無數(shù)，到這部劇不算爛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