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寒冷徹骨的電影。不溫不火的敘事和冷靜理智鏡頭之中醞釀了近乎絕望的壓抑、狂躁與寒冷，這部丹麥電影就像北歐的冬天一樣寒冷，在顫栗中毫不留情的在人性與社會道德劃上深入骨頭的一刀。


     這部電影的觀影過程絕對不是一個愉快的過程，片中醞釀的一種冷而近乎絕望的氛圍讓整部電影張力飽滿，郁結(jié)到近乎暴戾的怨氣充斥胸腔，讓人意志中的理智與情感大亂陣腳，劇情爆炸式的張力讓整部電影的氛圍處在一種極其微妙、一觸即發(fā)的精確位置，而這種微妙張力來源于人內(nèi)心之間的斗爭。所謂三人成虎，但這部電影不僅僅是一個三人成虎的故事，兒童在影片中游離于天使與惡魔之間的設(shè)置，讓這個三人成虎的故事變得更加深刻和讓人不寒而栗，西方國家對兒童的保護和重視也在此片中可見一斑，孩子的話往往是純真而無意的，但是這種無意的“孩子話”要是沾上社會道德禁區(qū)，并被誤解，那純真便可以變成劇毒的毒藥，很遺憾，影片中的主人公就是一個不幸中毒的倒霉蛋，孩子自然可以不為自己的話負(fù)責(zé)，短淺的人生閱歷讓他們在社會的地位中一無所有，而對于一個成年人來說，社會中的一席之地近乎可以是他們的全部，當(dāng)這些被毀滅時，就意味著個人的社會性被抹掉，對于一個有理智成年人來說，這是一種變相的謀殺。片中男主角的反應(yīng)似乎略顯遲鈍，自我維護也是到了最后才迸發(fā)，可是細(xì)心的可以發(fā)現(xiàn)，在鋪墊段落，男主角與孩子的互動之中，與女朋友的交往之中，我看到了男主角身上隱隱約約的被動性格，這種人，往往木訥而善良。


      孩子算社會中的特殊的弱勢群體，他們在生理和心理上都不成熟，保護自我的能力薄弱，所以一旦發(fā)生疑似侵犯兒童的事，社會群體總是會毫無保留的站在孩子的這一端而群起攻之，但是當(dāng)這種社會性的毫無保留被曲解和誤用的時候，孩子就由天使變成了魔鬼，孩子尚未健全的人格和辨識力讓社會常規(guī)、合理的解決途徑在此無路可通，于是他們的話往往帶來巨大的破壞性，影片中盧卡斯的生活就被一兩句近似胡話的童囈毀滅，但毀滅過程最大的破壞力并不是由孩子直接帶來的，而是由社會群體的排斥和異化所帶來的，人畢竟還是群居動物，當(dāng)一個人被孤立和異化的時候，這種隔閡帶來的對人的傷害是巨大的，更何況這種排斥和有意的異化是冤屈的，影片的張力便是建立在這種排斥和冤屈的對立上，精準(zhǔn)到位的把這種惡毒的人際對立和人物內(nèi)心的崩塌完美的展現(xiàn)了出來。謠言猛于虎，而當(dāng)社會倫理禁區(qū)的謠言來自天真的孩子，這種破壞力則更加猛烈，影片中，在丑聞和隨之而來的各種謠言面前，社會群體之間的對立逐漸變得立體而猛烈，從開始的將信將疑留有余地，到最后近乎整個社會群體的排斥，影片在似乎平靜的氛圍中醞釀下了更大的惡意，當(dāng)觀眾以男主角為第一人稱帶入故事時，這種慢慢醞釀而來的惡意和仇恨近乎可以演化成反社會的暴戾情緒，一股積郁的憤怒遲遲無法爆炸最終竟成了徹骨的寒意。


      影片的前半個小時感覺有點云里霧里不知所云，切入過慢，但是一過這個節(jié)點，影片便開始展開其爆炸性的張力，導(dǎo)演對鏡頭的處理平靜而理智，就像影片中主人公開始對自己理智的克制一樣，但是到了后半段，主人公的理智開始搖晃時，影片的鏡頭仍然平靜如初，這種鏡頭內(nèi)的躁動和鏡頭外的平靜理智，讓觀眾產(chǎn)生一種由內(nèi)及外的憤怒，甚至萌生反社會的暴戾情緒，正是因為鏡頭冷峻的袖手旁觀與故事內(nèi)的爆炸張力產(chǎn)生的強烈對比，為主人公鳴不平卻無可奈何而產(chǎn)生的強烈觀影共鳴，帶來了極大的帶入感和精準(zhǔn)的人物塑造。本片的導(dǎo)演托馬斯?溫特伯格輕松的把觀眾的情緒玩弄于鼓掌之中，這正是這位丹麥導(dǎo)演的功力所在。這種沉重的社會題材電影往往可以給人帶來更多的思考，不論是去年的《愛》還是以往的更多歐洲社會題材電影。影片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在教堂的一幕，男主角非常諷刺來到教堂這個乞求救贖的地方，頂著上帝普世之愛的光環(huán)這或許是唯一能讓他這個“罪人”和一社區(qū)“善人”平靜共處一室的地方，當(dāng)孩子們用天使般的聲音開始唱圣誕頌歌時，這種惡與純真的巨大反差讓男主角的理智處于崩潰邊緣，但是終究理智還是沒有崩潰，這種人社會性的屬性永遠(yuǎn)也抹不去，不然他會去繞過卡拉的爸爸，直接對孩子下手，理智告訴盧卡斯孩子是無辜的，盧卡斯只能找卡拉的爸爸出氣，我想這是終究個錯誤的判斷，因為最后的一幕非常明確的說明了，這整個鬧劇最大的罪魁禍?zhǔn)?，并不是卡拉，也不是卡拉做出錯誤判斷的父親，而是盧卡斯所處的這整個社會的偏見，影片結(jié)尾成人儀式非常值得玩味，獵槍的承接和周遭曖昧不清的笑容讓人寒顫，成年意味著力量和責(zé)任，而也意味著代價，社會族群可以這樣接納你，給予你一定的位置，也可以迅速的像對盧卡斯那般，殘忍的把你除名。電影最后那意味深長的一槍是誰開的其實并不重要，它最大的價值便是打醒那些做夢的人，而背后的開槍者，只是一個模糊的輪廓，導(dǎo)演的意圖很明確，這個輪廓是為所有人設(shè)計的。


      “狩獵”這個片名有一定的意味，顯然盧卡斯就是社會群體森林中那只被追獵的麋鹿，毫無防備，甚至心懷感激的袒露在黑暗森林之中，無數(shù)躲在暗中的獵人可以中傷他，而最后那驚人心魄的一槍，既可以視為惡意的中傷，也可視為善意的警告，但想要表達(dá)的暗示都是同一點：走吧，這片森林再也不歡迎你了。這種無意引起的社會群體對個人的排斥，讓人看清社會的部分陰暗面貌，深刻見底，暫時不提孌童的惡，說說群體性的排斥，在浩蕩歷史上，這種多數(shù)人對少數(shù)人偏見和迫害又能少到哪去？從異教徒到同性戀，從布魯諾到圖靈，這種惡毒的幽靈一直活著，至今伊朗仍對同性戀處予惡毒的石刑，別以為它們離我們很遠(yuǎn)很遠(yuǎn)，即使到了今天，它仍然活生生在我們周圍匍匐著，無法忽略卡拉作為導(dǎo)火索在事件中起的惡劣作用，但是最可惡的并不是孩子，而是那群虛偽的，帶有偏見的，先入為主的，自封衛(wèi)道士的傲慢大人們，要知道無知并不是文明最大的障礙，傲慢才是。影片的所謂的刻意其實并不過分，這種滑稽天方夜譚似的連鎖事件時刻在我們所處的世界上演，如果你細(xì)心留意。感謝最后的一槍把我所有的幻想和美好愿景都打了個粉碎。心中郁結(jié)已久的戾氣最后居然被這突然而來的槍聲驚嚇凍結(jié)成了冰塊，一股徹骨的寒意彌漫全身。

自以為是的道德捍衛(wèi)者對真相的扭曲和無辜者的傷害，孩子可能是魔鬼而不是天使，已經(jīng)蒙污的名聲無法再清白，等等，都有人說得很多了。好像還沒人仔細(xì)分析小姑娘，來談一下。

小姑娘確實喜歡Lucas，而且很清楚自己喜歡的性質(zhì)，也很清楚自己謊話的性質(zhì)及直接的后果：Lucas被當(dāng)成壞人，而她可以在這個謊言中和他有她所想要的那種性質(zhì)的連接。這個手段并不稀罕，難得的是她太小了，如果她不是五歲而是十五歲、二十歲，那蠻可以是另外一種故事，也許還挺浪漫，而現(xiàn)在幾乎是Lucas一個人的悲劇。

小姑娘從她看色情片的哥哥、也許還有隨意在客廳做愛的父母那里得到一些模糊的關(guān)于性的信息，既有性行為的細(xì)節(jié)，也有隱約的羞恥和罪惡感，她用這些信息來把她和愛慕的老師聯(lián)系在一起。按弗洛依德，五六歲的女孩處在戀父期，想要取代母親成為父親的伴侶，她的父母對她關(guān)愛不夠，她就將情結(jié)轉(zhuǎn)移到理解她、關(guān)心她的老師身上。Lucas當(dāng)然沒有把她的求愛當(dāng)真，于是她捏造說，老師侵犯她，這個場面既能將被拒絕的羞恥感和性本身的羞恥感轉(zhuǎn)移到老師身上，也能滿足她對他的想象。到此為止也不會有什么傷害，但她選擇了把這個想象說出來。我認(rèn)為，她大概是知道她的話會被重視的，并且清楚地知道這些話會打擊Lucas?！绻俅笫畮讱q，這動機就很容易理解。

當(dāng)別的大人們真的重視起來，逐句要她核實時，她發(fā)現(xiàn)后果可能比她想的嚴(yán)重，”很大的事情“。她不知道成人社會對此作何看法，但能感覺出將會有非常嚴(yán)重的后果降臨在Lucas頭上——或者降臨在她頭上，如果她坦白說自己撒謊?！盠ucas是大人，我還小，讓他委屈一點也沒什么?！耙苍S她一開始只是這么想的。

后來她目睹那個更嚴(yán)重的后果。她說了實話，但母親不相信，這也挺好，至少她可以逃避說謊的懲罰。她沒有堅持，大人們愿意相信什么，就讓他們相信什么好了。

我記得前不久有個兒童心理學(xué)的實驗，推翻了皮亞杰的某項論斷的那個。皮亞杰的原實驗大概如此：把五個球排一排，五個方形排一排，一個對一個地放好，并問兒童（大概是四五歲）”哪個多“？兒童答：一樣多。再將方形的間距拉大，使該排的長度大于球形那排，再問”哪個多？“兒童答：方形多。皮亞杰據(jù)此得出結(jié)論說，該年齡段兒童尚不足以分辨空間量和數(shù)量的區(qū)別。這個結(jié)論一直被認(rèn)為是權(quán)威的，但在推翻結(jié)論的實驗中，工作人員將球形方形之類的換成食物，吃貨兒童們馬上全都做出了正確的回答。真實情形是：這個年紀(jì)的兒童已經(jīng)學(xué)會揣摸大人的意圖，而更小的年紀(jì)組（大概是兩三歲）還沒有學(xué)會對成人的迎合，他們的答案是誠實的：一樣多。

一般來說，我們會設(shè)想她有愧疚之心，但也許她真沒有，或者有，也挺微弱。她喜歡Lucas，她會希望自己能對他造成影響，即使用撒謊和陷害，在她看見和看不見的地方（她當(dāng)然能想象），他還和她連在一起。更妙的是，他不能恨她，因為她還小，所以他要原諒她，他會原諒她，她也可以裝成不知道、不清楚、忘記了，蒙混過關(guān)對她來說太容易了，大人們那么輕易地就相信她，他也那么輕易地就相信她。

在某個范圍內(nèi)，小姑娘什么都明白。她知道她的答案會讓父母憎恨他，會讓幼兒園的老師們厭惡他，其他小伙伴的說法會加強這一點，她將這視為對他的游戲。既然他不要她，她用自己的辦法和他玩，幾乎毫無成本，否則她就要失去他了。如果沒有這件事，他還會對她好，但那不是她要的。

她在教堂看到他的憤怒，這時候她應(yīng)該是有所后悔的，因為場面已經(jīng)超出她那幼兒的認(rèn)識，被保護的小孩子很難知道大人如何受苦。她對父親再次說出實情，但在她那小小的心里，后悔也有限，因為她不能理解那真實的嚴(yán)重性，她只是模糊地覺得：我錯了，現(xiàn)在我說了真話，這就足以補償了。——別的一切他們會處理好的。

大人們的確處理好了一切，她沒有被責(zé)備，也無需付出任何代價。她很快就忘掉了，她只記得她喜歡Lucas，而且可以任性，他也會包容她的任性。她原諒他的拒絕了——但這是因為她放棄了戀父情結(jié)，還是因為至少潛意識里知道，她曾經(jīng)大大地影響過他，之后也有能力對他做些什么，這我就很難說了。她是一個早熟的小女孩，可能五歲的小姑娘會有性幻想，但我不知道她會不會一直記著她做過的事，以及她對老師的愛慕。（話說回來，從國內(nèi)一些作品中看，那些男作者們普遍把對幼兒園女老師的幻想保留到了成年，或許小女孩也能。）

導(dǎo)演蠻可以十年后再拍個后續(xù)，假使在設(shè)定中Lucas可以活到那時候的話，情節(jié)會很爛俗，但認(rèn)真拍應(yīng)該也會有個樣子。我看電影很少，一般不打五星，依然是因為Mads。不過這是一部好電影，因為我能專注在情節(jié)上，不會盯著他。

丹麥?zhǔn)鞘澜缟闲腋Ｖ笖?shù)排名第一的那批國家之一，這個背景實在是比科幻還要科幻。反映普通人生活的電影個人還是更推薦伊朗的《一次別離》，作為發(fā)展中國家，那部體會起來更切身。以及兒童性騷擾問題，在中國，這都不被當(dāng)個事，啥時候我們能有一部把這個當(dāng)個事的電影，這就大大地在文明的道路上又前進(jìn)了一步了。至于兒童說謊什么的，在兒童被當(dāng)成人以前，這個問題對我們來說段數(shù)太高了，我們現(xiàn)在連父母說謊、政府說謊都不敢面對。

PS

我想起來“想和老師戀愛但老師不答應(yīng)于是誣陷老師性侵”這個情節(jié)怎么這么眼熟了，《挪威的森林》里的十四歲同性戀女學(xué)生，“誰能想到那么好看的孩子會說謊呢？”老師玲子因為這個進(jìn)了精神病院。Klara如果愿意，大可以十年后再來一次，她也一定能把Lucas逼進(jìn)精神病院的。

村上春樹——《沉默》

我問大澤過去他吵架時打過誰沒有。
　　
大澤仿佛看什么刺眼東西似地瞇細(xì)眼睛注視著我。
　　
“怎么問起這個來了呢？”他說。
　　
那眼神無論怎么看都不像平時的他，其中有一種活生生的東西放射著尖刺刺的光。但那也僅限于一瞬之間，他迅速把光收回，恢復(fù)了平素溫和的表情。
　　
也沒什么太深的意思，我說。實際上這問話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含意，無非一點點好奇心促使我提出這個不妨說是多余的問題的。我馬上轉(zhuǎn)換話題，但大澤沒有多大興致。看樣子他在靜靜地沉思著什么、忍耐著什么、困惑著什么。無奈，我只好呆呆地看著排列在窗外的銀色噴氣式客機。
　　
說起我這樣問他的起因，是由于他說他從初中時就一直去拳擊訓(xùn)練館。為等飛機而東拉西扯閑聊的時間里不覺談起了那段往事。他三十一歲，現(xiàn)在仍每天去一次拳擊館，大學(xué)時代曾作為校代表隊選手參加過好幾次對抗賽，也入選過國家隊。我聽了有點意外。雖然過去一道辦過幾次事，但從性格上看不出他是練拳擊練了近二十年的人。他斯斯文文的，不大愛出風(fēng)頭，工作踏踏實實富有耐性，從不做強人所難之事，再忙也不疾言厲色橫眉怒目。我一次也沒聽他說過別人的壞話或發(fā)過牢騷?？偟恼f來不能不叫人懷有好感。長相也甚是溫文爾雅落落大方，遠(yuǎn)非主動出擊那一類型。很難想象如此正人君子會在某處同拳擊連在一起，所以我才這樣問他。 　
　
我們在機場餐廳喝咖啡。大澤要和我一起去新瀉。時值十二月初，天空如扣上頂蓋一般陰沉沉的。新瀉大概一大早就下雪了，看樣子飛機起飛要比預(yù)定時間推遲許多。候機大廳里人多得一塌糊涂，廣播在連續(xù)播放延誤航班的消息，被困男女的臉上浮現(xiàn)出疲憊之色。餐廳的暖氣有點熱過頭了，我用手帕不停地擦汗。
　　
“基本上一次也沒有。”大澤沉默了半天，突然這樣開口了，“開始練拳擊后不曾打過人。剛開始學(xué)拳擊時已不知被喋喋不休地灌輸過多少次：絕對不可以不戴皮手套在拳擊臺外打人！一般人打人打錯部位自然有些麻煩，但對于從事拳擊運動的人來說那就不是一般麻煩了，而等于是使用兇器。” 　　
 
我點點頭。
　
“不過老實說來，人還是打過一次的，就一次?！贝鬂烧f，“初中二年級的時候，剛學(xué)拳擊不久。不是我辯解，那時拳擊技術(shù)什么的還一點都沒教，根本沒教。當(dāng)時我在拳擊館練的僅僅是強化體能項目。跳繩、伸展體操、跑步等等，全是這些。況且也不是我想打才打的，只是當(dāng)時太氣憤了，沒等多想手就像被彈出去似的猛然伸去，沒辦法控制，意識到時已經(jīng)打了對方，打完之后還氣得渾身一個勁兒發(fā)抖。” 　　

大澤之所以學(xué)拳擊是因為他叔父經(jīng)營著一家拳擊館，而且不是隨便哪里都有的馬馬虎虎的社區(qū)拳擊館，而是出過亞洲冠軍的正正規(guī)規(guī)的一流拳擊館。父母問他去那家拳擊館鍛煉一下身體如何。兩人是擔(dān)心兒子老悶在房間里看書。大澤對學(xué)拳擊固然興致不大，但他喜歡叔父的為人，覺得不妨一試，實在討厭再作罷不遲——便是以這種無所謂的心情開始了拳擊練習(xí)。然而在他乘差不多一個小時的電車前往叔父拳擊館的幾個月時間里，這項競技項目意外地吸引住了他。吸引他的主要原因是拳擊基本上屬于沉默的運動，又極為個人化，并且是他過去從未見過接觸過的嶄新世界，這個世界讓他的心不由自主地雀躍不止。年長男子們身上那飛濺的汗珠味兒、館里的皮草袋相碰時那“咯吱咯吱”緊繃繃的聲響、人們對高效利用肌肉功能的專心致志——這些無不一點一點然而確確實實地俘獲了他的心，星期六和星期日各去一次拳擊館成了他為數(shù)不多的開心事之一。 　　

“我中意拳擊的另一個原因，在于它有底蘊，是那底蘊抓住了我，我想。相比之下，打與被打?qū)嵲跓o足輕重，不過是結(jié)果罷了。人既有獲勝之時，又有敗北之時。只要能理解它的底蘊，即使敗了也不至于心灰意冷。人是不可能對一切都戰(zhàn)而勝之的，遲早總要失敗，關(guān)鍵是要理解它的底蘊。拳擊這東西——至少對我來說——便是這么一種行為。戴上皮手套往拳擊臺上一站，時常覺得自己置身于深洞的底部。洞深得不得了，誰也看不見，也不被誰看見，我就在那里邊同黑暗搏斗。孤獨，但不傷感?！彼f，“孤獨其實也分很多種類，有足以斬斷神經(jīng)的痛不欲生的孤獨，也有相反的孤獨。為了得到它必須削去自己的血肉。但只要努力，就會有相應(yīng)的報償，這是我從拳擊中得到的一個體會?！?　　

接下去大澤沉默了二十秒鐘。 　　

“這件事我實在不愿意提起，”他說，“可能的話，真想忘個一干二凈?？墒峭坏?，當(dāng)然。想忘的東西是絕對忘不掉的。”說著，大澤笑了笑，看一眼自己的手表。時間仍綽綽有余。于是他緩緩地講開了。 　　

大澤那時打的是他的同學(xué)，姓青木。大澤原本就討厭那小子，至于為什么討厭，他自己也說不明白，反正從第一眼看見對方時起就討厭得不行。如此明確地討厭一個人，生來還是頭一次。 　　

“那種事情是有的吧？”他說，“無論誰、無論什么樣的人，一生當(dāng)中大概都會碰上一次那種事，都會無端地討厭某個人。我自以為我不是無緣無故討厭別人那樣的人，但就是存在那種對象。沒什么道理好講。而且問題是：一般情況下，對方也對自己懷有同樣的情感。 　　

“青木學(xué)習(xí)很好，成績基本都拿第一。我上的是一所全是男生的私立學(xué)校，但他非常有人緣，在班上被高看一眼，也受老師寵愛。成績雖好，但決不自高自大，通情達(dá)理，玩笑也開得輕松，還多少有點俠肝義膽……但我嗅出了他背后時隱時現(xiàn)的圓滑和本能的工于心計，一開始就忍無可忍。叫我具體說是怎么回事我也說不來，因為舉不出具體例子，只能說反正就是明白。我本能地?zé)o法忍受那小子身上揮發(fā)的利己和自命不凡的氣味，好比生理上無法容忍某人的體臭。青木由于腦袋好使，那種氣味給他巧妙地消除了，所以多數(shù)同學(xué)都以為他好上了天。每當(dāng)聽到那種說法時——當(dāng)然我從來不多嘴多舌——我心里就十分不快。 　

“在所有意義上青木都跟我截然相反?？偟恼f來我沉默寡言，在班上也不引人注意。一來我不大喜歡出風(fēng)頭，二來一個人待著也不怎么痛苦。當(dāng)然我也有幾個可以說是朋友的同伴，但交往都不太深。在某種意義上我是個早熟的人，較之跟同學(xué)交往，更喜歡獨自看書、聽父親的西方古典音樂唱片，或者去拳擊館聽年長者講話。你也看到了，就連長相我也不怎么顯眼。成績雖不算糟糕，可也不特別出色，老師時常想不起我的姓名。就這么個類型。因此，我也注意盡量不張揚自己，去體操館的事也沒向任何人談起，看的書聽的音樂也不講出口。 　　

“相比之下，青木那小子干什么都如泥沼中的白天鵝一樣醒目，總之是腦袋好使，這點我也承認(rèn)。腦筋轉(zhuǎn)得快，對方需要什么想什么，轉(zhuǎn)眼就了如指掌，并相當(dāng)巧妙地變換對策。所以大家都對青木心悅誠服，說他聰明過人。可是我不佩服。在我看來，青木那個人實在過于淺薄。甚至覺得，如果說那就是什么腦袋好使，自己腦袋不好使也未嘗不可。不錯，腦袋是像剃刀一樣敏銳無比，問題是那小子沒有所謂自己，沒有必須對別人訴說的東西，完全沒有。只要能得到大家的承認(rèn)，他就心滿意足，并為自己這份才智洋洋自得。不外乎隨著風(fēng)向滴溜溜打轉(zhuǎn)罷了，可是任何人都看不出這點，看出這點的大概就我一個。 　　

“我猜想青木那方面恐怕也隱隱約約察覺出我這個心思，畢竟直覺好，有可能在我身上感覺出某種令他戰(zhàn)栗的東西。我也不是傻瓜。人倒沒什么了不起，但不是傻瓜。非我自吹，那時候我就已經(jīng)擁有自己的世界了。我還年輕，即使自己有意巧藏不露，怕也難免有所炫耀，而不把別人放在眼里。我想是這種類似無言的自負(fù)的東西刺激了青木。 　

“一天，我在期末英語考試中得了第一名?？荚嚨玫谝幻谖沂穷^一遭。不是出自偶然，當(dāng)時我有個無論如何都想得到的東西——什么東西橫豎想不起來了——假如考試考個第一就能求父母買來。于是我下定決心，無論如何要在英語上拿個第一，就徹頭徹尾用起功來?？荚嚪秶呐逻呥吔墙嵌疾环胚^，一有時間就背動詞變化，一本教科書看得滾瓜爛熟，差不多能全部背下。所以，幾乎以滿分得第一作為我根本沒什么奇怪，理所當(dāng)然。 　　

“但大家都大為意外，老師也一副吃驚的樣子。青木似乎因此受到不小的打擊，因為青木英語考試一向第一。老師在發(fā)答卷時半開玩笑地?fù)尠琢饲嗄緝删洌嗄緷M臉通紅，肯定覺得自己成了笑料。老師怎么說的已經(jīng)記不得了。不料過了幾天有人告訴我青木在散布對我不利的謠言，說我考試作弊，否則想不出別的原因得第一。我是從幾個同學(xué)那里聽來的，聽得我火冒頭頂。本來一笑置之就好了，但終究是初中生，冷靜不到那個程度。這么著，一天午休時間我把青木領(lǐng)到僻靜無人的地方，跟他說自己聽到了什么什么，問他到底怎么回事。青木對此佯作不知?！梗瑒e那么找碴兒好不好，莫名其妙！’他說，‘我可犯不著給你說三道四。就算陰差陽錯弄了個第一，也別得意忘形嘛！’他居然說出這等話來，還輕推了我一把想走，肯定是自恃個頭比我高身體比我壯力氣比我大。我條件反射地揍他就是那個時候。回過神時，已經(jīng)往他嘴巴上狠狠來了個直拳。青木趔趔趄趄地倒下了，腦袋不巧撞在墻上，很響地‘咚’了一聲。還流了鼻血，黏糊糊地淌在白襯衫前襟上。他一動不動坐在那里，用空漠的眼神往我這邊望，估計是嚇了一跳，鬧不清發(fā)生了什么事。 　　

“在我拳頭碰他顴骨那一瞬間，我便后悔出手打他，知道打他也沒什么用。我仍在氣得渾身哆嗦不止，但已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干了一樁蠢事。 “我本想向青木道歉，但沒有道歉。只要對方不是青木，我想我是會好好當(dāng)場賠禮道歉的，可是對青木這小子無論如何也沒那份心思。我固然為打青木而后悔，但絕對不認(rèn)為做了對不起青木的事。這種家伙就是該揍，簡直害蟲一個，本應(yīng)被誰一腳踩死才對。但作為我是不該打他的．這是明擺著的道理。問題是已經(jīng)晚了，我已經(jīng)打了對方。我把青木晾在那里揚長而去。 　　

“下午青木沒上課，想必直接回家去了。不快感始終在我心頭揮之不去，做什么都沉不下心，聽音樂也好看書也好，全都?xì)g喜不來。胃里有什么東西沉甸甸地壓在底部，讓我根本集中不了注意力，感覺上就好像吞下一條令人作嘔的蟲子。我躺在床上盯視自己的拳頭，心想自己是個何等孤獨的人?。∥覍Π炎约赫扇绱诵那榈那嗄灸切∮谟l(fā)恨得咬牙切齒?！?　　

“青木從第二天開始一直采取無視我的態(tài)度，就像我壓根兒不存在似的。考試依然連拿第一。而我再也沒心緒花力氣應(yīng)付考試了，覺得那東西對自己來說怎么都無所謂。這樣，學(xué)習(xí)上適可而止，只要不留級就行，往下只管做自己喜歡的事。我堅持去叔父的拳擊館，練得非常專心。結(jié)果，作為初中生我的雙臂已相當(dāng)可觀。我感覺得出自己的身體正在急速變化。肩變寬，胸變厚，胳膊結(jié)結(jié)實實，腮肉緊緊繃繃，心想如此自己將長成大人，這使我分外興奮。每天晚上我都赤身裸體站在衛(wèi)生間的大鏡子前，那時光看看自己那副體魄就喜不自勝?！皩W(xué)年結(jié)束時，我同青木分在兩個班，得以舒了口長氣。只要不每天在教室里同他見面就足以讓我高興了，我想青木那方面也是同樣。我以為不快的記憶會就勢遠(yuǎn)去，然而事情并不那么簡單。青木時刻在準(zhǔn)備報復(fù)。自尊心強的人往往報復(fù)心也強，青木也不例外，不可能輕易忘掉自己遭受的侮辱。他靜靜地窺伺著把我絆倒在地的決定性戰(zhàn)機。 　　

“我和青木升入同一所高中，是一所初高中合在一起的私立學(xué)校。那兒年年換班，青木一直在別的班，但最后上高三時終于和他同班了，每次在教室里和他打照面心里都別扭得要命。那時他的眼神很讓我看不慣。和他對視之后，以前感覺到的沉甸甸的東西又重新返回胃里。一種不吉利的預(yù)感?！?　　

說到這里，大澤合上嘴，盯視著眼前的咖啡杯，良久才抬起頭，臉上浮出淺淺的笑意看我的臉。窗外傳來噴氣式客機的轟鳴聲。波音737 如楔子一般徑直扎向云中，再無蹤影。大澤繼續(xù)下文。 　　

“第一學(xué)期風(fēng)平浪靜地過去了。青木一如往日，自初二開始他幾乎無任何變化。某種人是既不成長又不后退的，只是以同樣的方式做同樣的事。青木的成績依舊名列前茅，人緣也好。這小子十幾歲起就已巧妙掌握了為人處事的訣竅，估計現(xiàn)在也以同一模式活著?？傊覀儽M量不正面相對，教室里有關(guān)系如此別扭的人心里確實不是滋味，但沒有辦法，何況我也有一部分責(zé)任。 　　

“不久，暑假來了，作為高中生是最后一個暑假。我也總算取得了不算太差的成績，只要不特別挑剔，一般大學(xué)還是進(jìn)得去的，所以沒為準(zhǔn)備考試而特別用功，只是大致做一下學(xué)校每天的預(yù)習(xí)和復(fù)習(xí)罷了。這樣也足夠了，父母那方面也沒啰嗦什么。星期六星期日去拳擊館練習(xí)，其余時間就看喜歡的書或聽音樂?？纱蠹胰季o張得臉色發(fā)青。我們教室是初高中一貫制的所謂應(yīng)試學(xué)校。哪所大學(xué)考上幾個人啦，考上哪所大學(xué)的人數(shù)排在第幾位啦——老師就眼睛盯上那上面忽喜忽憂的。學(xué)生一上三年級也都整個腦袋發(fā)熱，教室空氣相當(dāng)緊張。我不中意學(xué)校的這種地方，一入學(xué)就不中意，六年來直到最后也中意不來，上到最后也沒能交上一個能夠推心置腹的朋友。說起高中時代正經(jīng)打交道的人，全是在拳擊館里遇上的。雖說他們大部分比我大，多半有工作，但同他們交往非常開心，練完拳擊一塊兒去哪里喝啤酒，談天說地。他們同我班上那伙人截然不同，說話也同班里平時說的完全兩樣，可是和他們在一起我輕松得多，并且學(xué)到了許多寶貴的東西。如果我不練拳擊，不去叔父的拳擊館，我想自己不知會多么孤獨，現(xiàn)在一想都不寒而栗。 　　

“暑假正中間出了一件事：班上一個人自殺了，是個姓松本的男生。松本那人不太引人注意，或者不如說不曾給人以印象。得知他的死訊時，連他長什么樣都幾乎記不起來。雖說同在一個班，可我和他說話頂多也就兩三回，記起來的只是他長得細(xì)細(xì)高高，臉色不大好看。他是在八月十五日稍前一點死的。葬禮和‘終戰(zhàn)紀(jì)念日’趕在一起，這點記得很清楚。那天熱得不得了。電話打到家里，告知他的死訊，叫我參加葬禮，因為全班都參加。是跳進(jìn)地鐵里死的，原因不清楚。倒是有遺書樣的東西留下來，但上面只寫了一句：再不想到學(xué)校去了。至于為什么不想到學(xué)校去，具體情由只字未提，至少聽人說是這樣。不用說，學(xué)校方面神經(jīng)繃得緊緊的，葬禮結(jié)束后全級學(xué)生集中到學(xué)校，校長在大家面前講話——哀悼松本君的死啦、我們要堅強地承擔(dān)他的死之重量啦、全體師生要超越悲痛更加刻苦啦……無非此類套話。 　　

“再往下就只剩下我們班在教室集中了。教導(dǎo)主任和班主任在前面說道：如果松本自殺有什么確切原因，我們必須嚴(yán)加追究，所以，如果班里有人對他的死因有所覺察，希望如實說出。大家鴉雀無聲，誰都沒說一句話。 　　

“對此我沒怎么放在心上。同學(xué)的死讓我覺得不忍，根本沒必要死得那么慘。討厭學(xué)校不來就行了么！再過半年，討厭不討厭都要離校，何苦非死不可呢？我很難理解。想必是神經(jīng)衰弱造成的。一天到晚除了考試不說別的，縱使有一兩個人頭腦出故障也沒什么大驚小怪的。 　　

“不料暑假完了開學(xué)上課，我察覺到班里有一種奇妙的空氣，大家對我好像格外陌生，有什么事跟周圍人說話，回答也都假惺惺冷冰冰的。起初我以為大概自己神經(jīng)過敏，或者大家整體上變得神經(jīng)兮兮了，也沒怎么介意。但開學(xué)大約第五六天，我突然被老師叫去，讓我放學(xué)留下來去一趟教員室。班主任說聽說我去拳擊館，問是不是真的。我說是的。那并不違反什么校規(guī)之類。又問我什么時候開始去的，我說初二時開始的。老師問初中時打了青木可是真的，我說是真的。因為那不能說謊。老師問是開始練拳擊之前還是之后，我說是之后。我解釋說不過那時還什么都沒教，起始三個月連皮手套都不讓戴。但老師根本聽不進(jìn)去，又問我打過松本沒有。我大吃一驚。剛才說了，我和松本幾乎連話都沒有說過。我答說哪里會打他呢，干嘛非打他不可呢。 　　

“老師沉下臉來說：松本在學(xué)校里動不動挨打，時常臉上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回家。他母親這樣說的。在學(xué)校、在這所學(xué)校里挨了什么人的打，零花錢被什么人搶走了。但松本沒把名字告訴母親，大概擔(dān)心那樣一來會被打得更厲害，所以一時想不通自殺了?？蓱z啊，跟誰都不能商量。打得相當(dāng)嚴(yán)重，我們正在調(diào)查是誰打的松本。若是有想得起來的什么，只管直言相告，那樣事情就可穩(wěn)妥解決了。否則，警察會介入調(diào)查，這個你可明白？ 　　

“我明白了，是青木插了進(jìn)來。青木十分巧妙地拿松本的死做了文章。我想他也并未說謊。他從哪里知道了我去拳擊館的事。我沒對任何人講過，猜不出他是怎么知道的，反正他是知道了，并且打聽到了松本死前被誰打了一頓。往下就簡單了，一加一即可，去老師那里說我去拳擊館，說曾經(jīng)打過自己即可。當(dāng)然添油加醋怕是有的——我由于受到嚴(yán)重威脅而至今不敢跟任何人提起挨打之事、血出得一塌糊涂……這類話我想他是說了的，不過他不至于扯事后馬上露馬腳那么笨拙的謊，因為這上面他極為謹(jǐn)慎。他把一個個簡單的事實巧妙地涂上顏色，最后造成一種誰都無法否定的氣氛——我非常明了他的這一伎倆。 　　

“老師似乎認(rèn)定我是可疑分子。他們認(rèn)為去拳擊館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不良之處，況且我原本就不是老師青睞的那類學(xué)生。三天后我被警察叫去。不用說，這對我是個打擊，因為事情無任何根據(jù)，毫無根據(jù)，不過傳言罷了。誰都不肯相信我了，對此我十分傷心，十分懊惱。警察簡單詢問了幾句，我說跟松本幾乎沒說過話，四年前是打了青木，但那是屬于隨處可見的無謂爭吵，后來沒惹任何問題，如此而已。負(fù)責(zé)問話的警察說聽說我打了松本，我說那是謊言，有人存心散布那種沒根沒葉的流言蜚語。再往下警察也全然無能為力，畢竟什么證據(jù)都沒有，只是傳聞而已。 　　

“不料我被警察叫去的事馬上在學(xué)校傳開了。本該是保密的，不知從哪里泄露了出去。 　　

總之，大家看我的眼光似乎發(fā)生了決定性的變化，都以為既然被警察叫去，那么應(yīng)當(dāng)相當(dāng)有根據(jù)才是?？茨乔樾危瑹o人不相信是我打了松本。 　　

“至于青木到底向大家煞有介事地講了哪些話、在班里制造了怎樣的輿論，我不得而知。作為我也不想知道。但想必非同小可，反正班里再也沒人和我說話了。就像有約在先——實際上也可能在哪里約定好了——誰都不對我開口。即使有非講不可的事，主動搭話也沒人應(yīng)聲，以前要好的幾個人也不靠近我。大家全都像躲避傳染病患者似的對我避而遠(yuǎn)之，打算徹底無視我這個人的存在。 　　

“不光同學(xué)，老師也盡可能不同我見面。點名時他們也點我的名字，但僅此而已，絕不指名叫我回答問題。最可氣的是體育課時間。任何比賽事實上都把我排除在外，沒有人肯和我搭檔，老師也一次都不想幫助我。我默默上學(xué)，默默上課，默默回家，如此日復(fù)一日。的確是痛苦的日子。兩三星期過后，我漸漸沒了食欲，體重也在下降，夜晚覺也睡不著。一躺下我就胸口怦怦直跳，種種圖像紛紛浮上腦海，根本無法入睡。醒來腦袋也昏昏沉沉，甚至醒還是沒醒都漸漸沒了分別。 　　

“與此同時，拳擊練習(xí)也時不時停頓下來了。父母擔(dān)心地問我發(fā)生了什么。我什么也沒說，只說沒什么，只是有點疲勞，因為即使一一講出他們也無可奈何。這樣，父母直到最后也不曉得我在學(xué)校遭遇了什么。而且父母都有工作，沒時間顧及孩子。

“放學(xué)回來我就悶在自己房里呆望天花板。什么也做不成，只是眼望天花板這個那個思來想去。我想象了很多很多場面。想象最多的是毆打青木。趁青木一個人之機左一下右一下揍他，罵他是人渣，打他個痛快淋漓。對方大放悲聲也好哭著求饒也好，反正就是打、打、打，打到他臉上皮開肉綻。不料打著打著心情竟慢慢變得不快起來。開始時還好，認(rèn)為他活該，心花怒放，但接下去就漸漸開心不起來了。盡管如此，我還是無法不想象毆打青木的場景。一望天花板，青木的臉就自然而然浮在那里，意識到時已動手揍他了，而一旦開揍就欲罷不能。如此想象的時間里，我心情糟得竟實際吐了一次。全然不知道如何好。 　　

“我設(shè)想站在大家面前表明自己沒做任何虧心事，如果誰說我做了什么罪有應(yīng)得的事，就請拿出證據(jù)來，若無證據(jù)就別再這么懲罰我。但我有預(yù)感，覺得就算這么說了，大家也不會信任自己。而且說老實話，我也沒心思向那些囫圇吞棗地相信青木的話的家伙一一澄清事實，若那樣做了，結(jié)果上勢必等于告訴青木自己已甘拜下風(fēng)。我可不愿意跟青木那樣的貨色同臺打擂。 　　

“而這樣一來，就別無良策了，既不能毆打青木懲罰青木，又不能說服大家。我所能做的僅僅是默默忍耐。還有半年。半年就畢業(yè)了。畢業(yè)就再也不必同任何人見面了。為時不過半年，設(shè)法忍受沉默即可?？墒俏矣秩狈π判模恢芊裢^六個月，甚至往下一個月能不能挺住都沒自信?；氐郊椅揖陀媒q芯筆一天天把日歷涂得漆黑——今天終于過去了、今天總算完了。我險些被壓碎擠癟。假如那天早上不和青木在同一節(jié)車廂碰上，我真有可能被壓碎擠癟。現(xiàn)在回想起來事情十分清楚：我的神經(jīng)就是被擠壓到了那個危險地步。 　　

“我終于從地獄般的境地里站立起來，是那一個月過后，在去學(xué)校的電氣列車上同青木不期而遇。車廂照樣滿員，擠得動彈不得。稍前一點我看到青木的臉。隔兩三個人，從別人肩頭看見他的。我和他簡直正相對地四目對視。他也注意到我了。我們對視了一會。當(dāng)時我的臉色肯定非常難看——睡不好覺，差點兒神經(jīng)崩潰，因此剛開始時青木以冷笑樣的眼神看著我，像是在說怎么樣呀。我知道這一切都是青木搞的鬼，青木也曉得我知道。我們死死地瞪視對方，瞪了好一陣子。但在看他眼睛的時間里，我漸漸產(chǎn)生了一種不可思議的心情。那是我從未感覺到的情感。當(dāng)然對青木我是氣惱的，氣得有時恨不得宰了他。然而那時候我在滿員列車中所感到的，與其說是氣憤和憎恨，倒不如說是近乎悲哀和憐憫的感情。難道人會因為這么一點事就洋洋得意就炫耀勝利不成？難道這小子因為這么一點事就真的心滿意足、歡天喜地不成——想到這里，我不由感到一種深切的悲哀。我想，這小子恐怕永遠(yuǎn)體會不到真正的喜悅和真正的榮耀，恐怕至死他都感受不到從內(nèi)心深處涌起的那靜靜的震顫。某種人是無可救藥地缺少底蘊的，倒不是說我自己有底蘊。我想說的是具不具有理解底蘊這一存在的能力。但他們連這個都不具有，實在是空虛而凡庸的人生，哪怕表面上再引人注目，再炫耀勝利，里邊也是空無一物的。 　　

“我一邊這么想著，一邊靜靜地凝視他的臉。已不再想揍青木了，關(guān)于他已經(jīng)怎么都無所謂了，真的無所謂了，對此自己都有些吃驚。我打定主意，再忍受五個月沉默就是，也完全忍受得了。我還有自豪剩留下來。不能讓青木那樣的人就這么輕易拉下馬去——我清楚地這樣想道。 　　

“我開始以這樣的眼神看青木。相互看了相當(dāng)長時間。估計作為青木也認(rèn)為移開眼睛即是認(rèn)輸。我們誰也沒有移開眼睛，直到車進(jìn)下一站。不過最后青木的眼睛顫抖了。盡管微乎其微，但我清楚地看在眼里。長期練習(xí)拳擊，對對方的眼神自然敏感。那是腳已動彈不得的拳擊手的眼神。本人以為在動，其實沒動。自以為在動，但腳已原地止步。腳一止步，肩便運動不靈，雙拳也就沒了力——便是這樣的眼神。對方恐怕已經(jīng)感到自己有什么不對頭了，但那是怎么回事卻不知其故。 　　

“我以此為起點重振旗鼓。夜晚呼呼大睡，好好吃飯，拳擊練習(xí)再也一次不缺。不能落荒而逃。倒不是說要戰(zhàn)勝青木，而是不能在人生本身面前潰逃，不能被自己所蔑視所不屑的東西壓癟擠碎。我就這樣忍耐了五個月，跟誰也不開口。自己沒錯，錯的是大家——我自己講給自己聽。每天挺胸上學(xué)，挺胸回家。從高中出來后，我上了九州一所大學(xué)，因為我想去九州就不至于同高中時代的熟人見面了?！?　　

說罷這些，大澤長長地嘆息一聲。他問我再來一杯咖啡如何，我謝絕了。已經(jīng)喝了三杯咖啡。 　　

“有了這番刻骨銘心的體驗，人這東西無論如何都要改變的?！彼f，“既往好的方面變，又往壞的方面變。以好的方面說，那件事使我變成了相當(dāng)富有忍耐力的人。較之那半年所嘗的滋味，后來經(jīng)歷的困境簡直算不得困境。只要同那次一比，一般的痛苦和艱難都能應(yīng)付過去，對于周圍人遭受的傷痛和苦楚也比普通人敏感。這是有利之點。通過獲得這種有利的特質(zhì)，那以后我得以交了幾個真正要好的朋友。當(dāng)然也有其不利之處——自那以來我再也無法徹頭徹尾相信一個人了。倒不是說不信任人。我有老婆有孩子，我們建立了家庭，互相守護，沒有信賴是辦不到的。不過我想，就算現(xiàn)在生活得這么風(fēng)平浪靜，而一旦發(fā)生什么、一旦有什么極為歹毒的東西出現(xiàn)，也照樣能使其土崩瓦解。果真那樣，即使有幸福的家庭有親朋好友守在我身邊，往下如何發(fā)展也是無從預(yù)料的，說不定突然哪一天會再也沒有人相信我所說或者你所說的話。這種事是突然發(fā)生的，突如其來。我常常這樣想。上次的事六個月好歹過去了，可下一次發(fā)生同樣的事，誰都不曉得會持續(xù)多長時間，自己能忍受多久也毫無信心。想到這里，我就時常怕得不行，半夜做夢甚至一躍而起，或者不如說時不時有那種情形。每當(dāng)那時我就叫醒老婆，撲在她身上哭泣，有時一哭一個多小時。怕得不行，怕得不得了。” 　　他就此打住，凝望窗外的云。云始終紋絲不動。指揮塔也好飛機也好運輸車輛也好舷梯也好穿工作服的人也好，所有顏色無不被吸入深沉的云影之中。 　　

“我怕的不是青木那樣的人。青木那樣的人哪里都有，這我早已想通了。一碰見那樣的人，無論如何我都避免與之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總之就是逃，就是說逃為上計。這并沒有多難。那種人一眼就能看出。同時我也認(rèn)為青木還是相當(dāng)有兩下子的，伏身窺伺時機的能力、準(zhǔn)確捕捉機會的能力、恰到好處地把握和煽動人心的能力——這樣的能力并非任何人都具有的。對此我固然討厭得想吐，但我承認(rèn)此乃一種能力。 　　

“不過我真正害怕的，是那些毫無批判地接受和全盤相信青木那類人的說法的人們，是那些自己不制造也不理解什么而一味隨著別人聽起來順耳的容易接受的意見之鼓點集體起舞的人們。他們半點都不考慮——哪怕一閃之念——自己所作所為是否有錯，根本想不到自己可能無謂地、致命地傷害一個人，無論自己的行為帶來什么后果他們都不負(fù)任何責(zé)任。真正可怕的是這些人。我半夜夢見的也是這些人。夢中我只能沉默。夢中出現(xiàn)的人不具有面孔。沉默如冷水一般迅速滲入一切，而一切又在沉默中黏糊糊地溶為一攤。我也在那里邊溶化，怎么喊叫都無人聽見。” 　　

說著，大澤搖了下頭。話到此結(jié)束。大澤在桌上攥起雙手，默然無語。 　　

“時間還早，不喝點啤酒什么的？”稍頃，他說道。我說好吧。的確想喝啤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