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素曾經(jīng)說過，人的善良有時候在某種角度上講其實是一種虛榮的表現(xiàn)?；蛟S這是因為有的人在行善的時候企圖得到的是自我滿足，這樣類型的人，會認(rèn)為善良是社會規(guī)范，是大多數(shù)人的同感，人們覺得那個人值得以善相對，他們就施善。而對于那些不被大多數(shù)認(rèn)可的人，他們不一定同樣施與善行了。這和《道德經(jīng)》上的“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有異曲同工之妙吧。
   還有一種人真正是稱的上是善，他們心中自有自己的準(zhǔn)則，既不盲從也不逾矩，在社會認(rèn)同的準(zhǔn)則之下立足于真正的本來就存在的仁德，那種善具有一種渾然天成的特質(zhì)，讓任何需要善滋潤的人都能受其感化于無形。
   蘇菲就是這樣一個人，她的善真的是渾然天成，不管是對于偶遇的稻草人，路上巧遇的小狗，被人施咒的小火魔，還是對十惡不赦傷害哈爾但最后落寞的女魔，她同樣都能那樣始終如一，她的善讓人忘卻了黑暗，是一種光亮，能穿透深邃的黑暗。她幫助稻草人是無意的，但是稻草人卻認(rèn)準(zhǔn)了蘇菲，幫蘇菲找到棲息地，在磨難時候鼓勵她，最后咒語消失的時候他愛上了蘇菲。她幫助偶遇的小狗，小狗看準(zhǔn)了她，跟隨著她，在她絕望的時候讓她看到內(nèi)心的光亮。還有那個伏地女魔，傷害蘇菲心愛的哈爾，可是當(dāng)她喪失法力的時候，蘇菲帶她回了城堡，并且像對待家人一樣對待她，即使女魔最后差點毀掉了哈爾的心，蘇菲還是一如往常善待她，這種善真的讓人深深感動，受益匪淺。還有城堡里的那個小男孩，開始出現(xiàn)的時候好跋扈，最后他以為蘇菲要離開了，竟抱著蘇菲撒嬌，看到這里你不得不感動和思索，是什么讓蘇菲這么讓人留戀？最大的原因該是她的善良，那毫不矯揉造作自然流露的善良吧。
   
  真是難得一見的好片子，愿蘇菲的善良能照亮更多的人。

    
  

《霍爾的移動城堡》是迄今為止宮崎駿最深刻的作品。這部動畫片情節(jié)跳躍，隱喻鋪天蓋地，和宮崎駿以往綿密、通俗的敘事風(fēng)格截然不同。一部分觀眾表示劇情難以理解——這就是我寫作此文的目的。我認(rèn)為這是一部偉大的電影，我要把我的心得寫下來，與所有熱愛宮崎駿、以及胸中仍有不息的理想主義火焰的讀者分享。
　　
　　　　一、故事內(nèi)涵
　　
　　　　我們先來分析一下故事的基本內(nèi)涵。這部片子使用了大量的隱喻符號，其中一個重要的隱喻符號就是移動城堡。移動城堡是什么意思呢？
　　　　我們知道，在西方文藝作品中，城堡通常喻指自閉的心靈。比如剪刀手愛德華或吸血鬼德古拉公爵，他們常年孤零零呆在城堡里，期待著得到解救。在那些影片中，城堡是主人公自閉心靈的象征。那么，移動城堡指什么？我的理解是，移動城堡就是指霍爾流浪的心。移動城堡是火魔卡西法移動的，卡西法的法力來自霍爾的心臟，所以說，移動城堡實際是霍爾的心靈幻相。影片開頭，一座城堡在平原上緩緩而行，四只腳爪撐起的金屬城堡外型頗似一顆色彩斑斕的巨大心臟，煙囪和屋頂如同心血管一樣密布。城堡在蘇菲面前停下，發(fā)出高分貝的摩擦聲響，城堡劇烈地顫動著，那是霍爾的心臟在顫抖——他終于等來了心上人。
　　　　移動城堡是火魔卡西法制造出來的一個魔幻分身，內(nèi)部的房間其實是霍爾在波特海文港口的家。蘇菲剛進(jìn)城堡，看見門楣上一塊四方形的門鈕，門鈕四側(cè)有四種顏色，藍(lán)色朝上，門外是波特海文港口；紅色朝上，門外是王宮所在地；綠色朝上，門外是移動城堡的路途，黑色朝上，門外是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后來霍爾把家搬到齊平鎮(zhèn)，把一個出口改為齊平鎮(zhèn)的新家，另一個出口改為他的秘密花園。就是說，在霍爾的屋子里，只要轉(zhuǎn)動門鈕，門外可以是任何四個空間。這就好比一個枯坐在家里的人，幻想自己隨時進(jìn)入各種虛虛實實的空間，經(jīng)歷各種事件：出身于老家，混跡于名利場，在黑暗中反抗惡勢力，與愛人共筑新巢，在純凈美好的心靈花園駐足，幻想擁有一個強(qiáng)大的堡壘與世俗抗衡……這種后現(xiàn)代的拼貼方式類似于《大話西游》。
　　　　本片的兩個主角，其人性因素相當(dāng)飽滿，遠(yuǎn)超過以往動畫片任何角色。蘇菲是個文靜善良的小姑娘，她對霍爾一見傾心，但是她自認(rèn)為不漂亮，不敢奢望魅力十足的霍爾愛自己。她被荒野女巫施咒變成了老太婆，之后她來到霍爾的移動城堡，為霍爾打掃房間。她認(rèn)為只要自己是個老太婆，為霍爾做任何事都不會難為情，所以她寧可做個老太婆。這就是她的心結(jié)，她的老態(tài)其實是內(nèi)心消沉自卑的反映。男主角霍爾是個法力強(qiáng)大的魔法師，他品性善良，外表俊美，熱愛打扮，又有點膽小，但是當(dāng)愛人在場，他會勇猛無比。霍爾不愿為好戰(zhàn)的王宮服務(wù)，四處躲避國王的征召，經(jīng)常暗中破壞戰(zhàn)爭，所以說，他是一個孤獨的反戰(zhàn)人士。這個光環(huán)是宮崎駿特意加上去的，原著中并沒有。
　　　　原著中霍爾只是一個拿了國王的酬勞去對付荒野女巫的魔法師，原著中根本沒有戰(zhàn)爭場面。宮崎駿特意發(fā)展出一個反戰(zhàn)主題，把霍爾的老師沙里曼夫人改寫成好戰(zhàn)專制的大反派，使得影片幾乎成為一部反戰(zhàn)電影。考慮到宮崎駿本人一貫反戰(zhàn)，看起來霍爾就是宮崎駿的代言人。
　　　　宮崎駿聲稱：“這是我嘗試為老年人創(chuàng)作的一部動畫片?！边@話不如說成是，“這是我為我自己——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創(chuàng)作的一部動畫片。” 我相信，這是宮崎駿醞釀許久的的心靈詩篇，它在宮崎駿的心底里流淌很久了。
　　
　　　　二、霍爾
　　
　　　　霍爾是什么人呢？他是宮崎駿作品中最唯美的角色，他是一個為世所不容的理想主義者。
　　　　霍爾第一次出場，是在一條僻靜的街道上，蘇菲在街道上碰到兩個調(diào)戲她的士兵，霍爾忽然出現(xiàn)，手指一點，就替她解了圍?；囊芭椎氖窒伦汾s他們，霍爾拉著蘇菲騰空而起，兩個人踩著舞曲的節(jié)拍凌空緩步前行，把世間繁華景象踩在腳底。蘇菲像做夢一樣隨霍爾降落陽臺，霍爾手一揮，飛墜而下，消失不見了。這是一個夢幻般的出場式?；魻柦鸢l(fā)碧眼，眉目柔美，眼神迷離，文質(zhì)彬彬，他英雄救美，溫柔善意，來去如風(fēng)，神秘浪漫，滿足了少女對于白馬王子的一切幻想。
　　　　霍爾第二次出場，是在蘇菲變成老太婆以后。當(dāng)時蘇菲正在爐火上做飯，霍爾進(jìn)門，看見家里來了生人，問：“請問，你是誰？”蘇菲笑說：“我是蘇菲婆婆，就是城堡新請來的清潔婦?！被魻栆矝]有多問，搶下蘇菲手里的菜鏟，“請你拿兩片培根和六個雞蛋過來?！碧K菲把雞蛋和培根遞給霍爾，霍爾沉靜地做飯，把雞蛋一一打到平底鍋里，再把蛋殼扔進(jìn)火爐。油鍋滋滋作響，火焰歡快地騰起，霍爾做了一頓豐盛的早餐。隨后，他們倆和小徒弟馬魯克一起坐下吃飯，就像一家人。令我驚奇的是，霍爾的第二次出場竟然是在做家務(wù)，他就像大多數(shù)單身男人一樣會做飯！身為大魔法師，霍爾出得廳堂進(jìn)得廚房，無疑是個好男人。
　　　　霍爾還有一個優(yōu)點，他說話很有禮貌。他說話經(jīng)常用“請”“麻煩你”等禮貌用語，舉止溫文有禮 。在王宮，面對強(qiáng)敵沙里曼夫人，霍爾明知接下來將有一場惡仗，他仍然彎腰向沙里曼夫人行禮，說：“老師的精神不錯，令人高興。我依約前來了?！憋L(fēng)度從容不迫。
　　　　只有一次例外。一天，蘇菲不小心動了浴室架子，攪亂了魔法，霍爾的頭發(fā)再也變不回漂亮的金色。他圍著一條浴巾，跌跌撞撞沖下樓，向蘇菲發(fā)脾氣：“蘇菲！你是不是動了浴室的架子了！看，頭發(fā)變成這種古怪的顏色了！”他絕望地大哭，頹然倒在椅子上，“沒救了，真是奇恥大辱……假如不美，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他死一般倒在灶臺上，身上汩汩冒出綠黏液，屋子里陰氣森森，黑暗精靈紛紛舞動，房梁扭曲顫動，綠黏液流了一地。蘇菲不得不把霍爾抱上樓。這場戲略帶喜劇性，揭示了霍爾孩子氣的一面。
　　　　霍爾日常懶惰消沉，不講衛(wèi)生。蘇菲剛進(jìn)入城堡的時候，看見城堡里臟亂不堪，房梁上積滿灰塵，到處蜘蛛爬蟲。我們知道，城堡是霍爾的心靈幻相，城堡里臟亂不堪，說明霍爾的意志非常消沉。但是，霍爾雖然意志消沉，仍然堅持每天去戰(zhàn)場拼殺，他是一個堅定的反戰(zhàn)人士，一心要阻止戰(zhàn)火破壞城鎮(zhèn)。
　　　　影片開頭，在蘇菲的帽子店里，姑娘們紛紛議論霍爾：“聽說南町的那個叫瑪莎的女孩，心臟被霍爾拿走了，好可怕！”傳說中霍爾是個惡魔，人人談虎色變，這就好像金庸筆下的一些俠客，比如蕭峰，金蛇郎君，黃藥師，雖然都是頂天立地的人物，卻被“名門正派”視為大魔頭。在世人看來，特立獨行的人都是古怪的，而特立獨行又極有本事的人，幾乎便是災(zāi)星無疑了。連王宮御用魔法師沙里曼夫人也認(rèn)為霍爾非常危險。但作為和霍爾朝夕相處的人，蘇菲深信霍爾不是壞人，可是為什么所有人都把霍爾說得那么可怕呢？
　　　　影片末尾，懸念終于揭開。城堡潰散了，蘇菲跌落谷底。她絕望間，發(fā)現(xiàn)手上霍爾送給她的戒指在動，戒指的光芒指向城堡的門，她打開城堡的門，走過一條長長的隧道，走進(jìn)一間屋子。屋子里有一張桌子，上面鋪了寫滿字的紙，那是霍爾的字跡。她走出屋子，發(fā)現(xiàn)外面就是霍爾的秘密花園，天上流星道道劃過，流星砸到草地上，落入水中，發(fā)出丁丁的聲音。一個瘦弱的小男孩遠(yuǎn)遠(yuǎn)走來，那就是童年時代的霍爾。蘇菲驚呆了。小男孩站到草地中央，天上一顆流星落下，落入他手中，撞出耀眼的火花。小男孩微笑地捧住流星念念有詞，似乎是在許愿，接著，他仰頭把流星吞了下去。蘇菲遠(yuǎn)遠(yuǎn)望見這一切，幾乎不能置信——那就是所謂的契約，所謂的交易。那其實不過是孩子的一個許愿而已！男孩皺眉彎腰，捧住胸口，然后，他把一顆燃燒的心生生捧出來?；鹧嫘苄苋紵泻⑹峙踔紵男?，靜靜站在草坪中央。這是全片最經(jīng)典的一幕。一瞬間，蘇菲明白了一切。
　　　　我們應(yīng)該記得，高爾基筆下有一位英雄丹柯，為了帶領(lǐng)族人走出黑暗的森林，丹柯取出自己燃燒的心，為族人照亮出路。丹柯是一位具備強(qiáng)烈救世情懷的英雄，他是高爾基筆下最有名的角色。只要提起把燃燒的心捧在手里，我相信所有知道丹柯的人馬上會想到丹柯。和丹柯一樣，小男孩霍爾也把心捧在手中，但他不只是為了救世，也是為了救自己。他不愿為王國效忠，不愿意戰(zhàn)火迫害人民，他想要爭取一個自由和平的環(huán)境。因此他將自己的心托付給流星，讓流星成為火魔，依靠火魔的力量制造出一座強(qiáng)大的移動城堡。此后他整日躲在城堡里，一面逃避國王的征召，一面隨時出去阻止戰(zhàn)火蔓延。其實，霍爾的心愿只是一個普通孩子的愿望，但就是這簡單的愿望，在習(xí)慣于奴性和專制性的成人世界看來竟然是十分危險的。當(dāng)霍爾將自己幼小的心挖出來，遠(yuǎn)觀的蘇菲明白了一切。地下忽然裂開，強(qiáng)大的時空要吸蘇菲回去，蘇菲忍不住喊：“霍爾，卡西法，我是蘇菲，等著我！我一定會去找你的！在未來等我——”她知道他將面臨長期孤獨的處境，她要給他一個愛的約定?；魻栿@異地回過頭，看見一個少女沉入地下不見了。就在他把心交給火魔的那一天，他感受到愛的召喚，于是他一直等待著蘇菲，等待著他的心上人。直到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城堡里來了一個自稱清潔婦的蘇菲婆婆，他知道那就是他的愛人。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搶下她的菜鏟，為她做了一頓豐盛的早餐。
　　　　在流星滿天的花園里，小男孩霍爾手捧熊熊燃燒的心火，走向遠(yuǎn)方。這一幕如此感人，又如此令人悲傷。蘇菲在時間隧道里往回走，邊走邊哭。那只是一個孩子單純的愿望，卻成了做人的全部代價。霍爾自此被世人看作眼中釘，他放逐自己，驅(qū)使城堡穿越無數(shù)大山大海，尋找他的愛人?，F(xiàn)在，他的愛人終于來了。蘇菲走出隧道，看見霍爾化身為大鳥，靜靜守在山谷里等她，她上前，撥開他蓬亂的羽毛，親吻他血跡斑斑的臉龐，說：
　　　　“霍爾，對不起，你在這里等我，而我卻一直到現(xiàn)在才來。”
　　　　這是最感人肺腑的表白。她才知道他一直在等她。他受了那么多苦，孤獨地戰(zhàn)斗了那么久，她卻一直沒能為他分擔(dān)。她感到歉疚。
　　　　然后，蘇菲解除了霍爾和卡西法的契約，把心臟塞回霍爾的心房?；魻柺栈匦呐K，卡西法也活了下來。他們重新制造了一個美麗的花園城堡。支配這所花園城堡的，不再是霍爾那團(tuán)孤憤叛逆的心火，而是霍爾與蘇菲的愛情。這個大團(tuán)圓的結(jié)局雖嫌老套，倒也說得通。仔細(xì)想來，也許只有愛情才能拯救為世所不容的理想主義者，也許只有愛情才會讓沉浸于英雄夢想的男人回家。
　　　　這就是霍爾的故事。我喜歡這故事。每個理想主義者心中，都有一個霍爾。一些人已經(jīng)找到愛，一些人尚沒有，也許終生得不到。那些得不到愛的人，很有可能變成荒野女巫那樣的惡魔；或者一部分人會像英雄丹柯一樣，倒地死去，悄悄地死在世人的漠視中，不為人知。
　　
　　　　三、對白
　　
　　　　蘇菲回到霍爾的童年時期，親眼目睹霍爾捕捉流星、取出心臟，這一幕是宮崎駿添加的，原著中根本沒有。影片絕大多數(shù)精彩橋段都是宮崎駿所寫。這是一個精彩的劇本，一些深刻感人的對白耐人尋味。
　　　　舉個例子，在王宮，沙里曼夫人對蘇菲說：
　　　　“他（霍爾）是我最后一個入門的弟子，那孩子天資聰明又有才華，我還暗自高興總算找到一個能繼承我地位的人。沒想到那孩子的心讓惡魔給奪走，并且離開我身邊，變成了一個只為自己利益才施展魔法的人。那孩子非常危險，他沒有了心，卻擁有過于強(qiáng)大的力量，再這樣下去，霍爾將會變得跟荒野女巫一樣。這個荒野女巫曾經(jīng)是個才華橫溢的魔法師，但是她跟魔鬼做交易，長久下來，不管是肉體還是心靈都被吞噬?，F(xiàn)在我們王國再也不能縱容這些異端魔法師在外胡來?；魻柸绻敢鈦磉@里為王國效忠，就要跟惡魔斷絕往來，我會教你方法。如果不來，我將廢除他的魔力，就像那個女人?！?
　　　　這番話開頭部分有點玄奧。沙里曼夫人一口咬定霍爾的心是被惡魔奪走了，霍爾沒有了心，卻擁有強(qiáng)大的力量，是個十分危險的人物。沙里曼夫人表明自己的立場，她的意思是，魔法師就該為王國效忠，所謂“學(xué)得文武藝，貨賣帝王家”，要是魔法師不愿受統(tǒng)治者支配，那就是危險分子。她威脅，如果霍爾再不來王宮報到，她將廢除霍爾的魔力，就像廢除荒野女巫的魔力一樣。這話就有點殺氣騰騰了。
　　　　雖然蘇菲尚不了解霍爾和火魔卡西法之間是怎么回事，但出于對霍爾的了解和愛護(hù)，她憤怒地站起反駁：
　　　　“我終于知道霍爾為什么不想到這里來的原因了。這是個奇怪的地方，請人過來卻讓老人家先爬上一段階梯，又帶到奇怪的房間，這不是欺負(fù)人嗎？你說霍爾的心被人吞噬了，他的確是個任性而膽小的人，腦袋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是至少他直率坦誠，他想過自己的生活。霍爾不會來這里，也不會當(dāng)魔王，他一定會自己想辦法解決跟惡魔之間的問題，我相信他會的！”
　　　　請人過來卻讓人先爬上一段階梯，這在歷史上很普遍。比如舊中國，臣子覲見皇帝，必須先爬上一段階梯，還要三跪九叩，行跪拜之禮。這其實是等級社會人壓迫人的常見現(xiàn)象。但是這一切在蘇菲看來極不合理。她明白了霍爾的心意，他不想溶入等級社會，不想受壓制，也不想壓制別人。他不愿意來王宮，是因為他要維護(hù)自由和尊嚴(yán)，但是專制的統(tǒng)治者卻認(rèn)為他“非常危險”。蘇菲不禁為霍爾大聲辯解：“至少他直率坦誠，他想過自己的生活?！边@話擲地有聲。
　　　　這段精彩的辯論，揭示了影片正反雙方?jīng)_突的根源，那就是專制主義和自由主義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在專制主義者看來，一個有本事的人不愿溶入社會，整天在外游蕩，常常做一些違反政策的事，那就如同把心交給了惡魔，是非常可怕的。而在自由主義者看來，他們擁有支配自己生活的權(quán)利，他們是在為道義理想而戰(zhàn)。為了實現(xiàn)道義理想，他們寧可付出代價，即使流血犧牲，也決不能充當(dāng)?shù)燃壣鐣拔⒌囊环葑印?
　　　　說到這，我們要詳細(xì)分析一下火魔卡西法?；鹉Эㄎ鞣[喻什么？我們知道，他的前身是一顆將死的流星，而流星，在一般人看來是許愿的對象，霍爾把心交給流星，等同于把心靈托付給了愿望。也就是說，火魔卡西法其實是霍爾心頭的夢想之火。
　　　　那么，霍爾的夢想是什么呢？據(jù)片中沙里曼夫人交待，“那孩子的心被惡魔奪走，從此變成一個只為自己利益才施展魔法的人。”就是說，霍爾取出心臟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爭取自由。他不愿聽命于王宮，不愿受人擺布。他離開了沙里曼夫人，他要用心頭的夢想之火，去建立自己的城堡，以實現(xiàn)自由和平的愿望?；魻柕膲粝耄褪亲杂杉昂推?。
　　　　在影片中，卡西法被稱為“惡魔”，不僅沙里曼夫人如此稱呼，蘇菲如此稱呼，連卡西法也自稱：“我是一個惡魔！”這很有意思?？ㄎ鞣ㄊ腔魻柡吞K菲的朋友，他是霍爾心頭的夢想之火，但在世人看來，他是個惡魔，因為他“會吞噬人的身體和心靈”。仔細(xì)想來，倒也不無道理。理想主義本就是一把雙刃的劍，一個孩子用任性的心靈固執(zhí)地追逐夢想，如果他一直拒絕向現(xiàn)實作任何妥協(xié)，長此以往，遲早變成瘋子。所謂成長，就是對現(xiàn)實不斷妥協(xié)的過程；所謂成熟，就是理想主義到經(jīng)驗主義的轉(zhuǎn)變。世上本沒有絕對的自由，如同世上沒有永久的專制。一個人在自由自在的狀態(tài)中沉浸太久，終將消沉頹廢，或者恣意妄為，無論肉體還是心靈都被吞噬。這方面宮崎駿見解獨到，看起來他不只是一位整日呆在工作室里做白日夢的動畫師，他還是一位思想家。
　　　　雖然宮崎駿堅定反戰(zhàn)，可是他似乎并不熱衷于當(dāng)英雄。影片后半段有一場戲，霍爾和蘇菲的新家遭受炮火攻擊，霍爾決意死守家園，他對蘇菲說：“蘇菲，你留在這里，卡西法會保護(hù)你，外面我來守護(hù)?！碧K菲急急上前攔阻，“等等！霍爾，你不能去，留在這里！”霍爾悲涼地說：“下次空襲就要來了，卡西法也阻止不了攻擊。”蘇菲提議，“逃走吧，不要和他們戰(zhàn)斗！”霍爾安詳而堅定地回答：“為什么？這些年我已經(jīng)逃夠了，好不容易身邊有個非守護(hù)不可的人，那就是你。”說完，他飛身出門，義無反顧投入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
　　　　一個有責(zé)任心的男人，在遇到愛人之后勇氣倍增，在戰(zhàn)火紛飛的時刻勇敢地?fù)?dān)負(fù)起守護(hù)全家的重?fù)?dān)，這著實令人感動。但是，孤身抗戰(zhàn)是守護(hù)愛人的正確方法嗎？一個人的力量怎么可能阻擋一個龐大的軍團(tuán)？歸根結(jié)底霍爾是個固執(zhí)的理想主義者，自以為好男兒當(dāng)戰(zhàn)死沙場，不應(yīng)臨陣脫逃。但是蘇菲不這樣想。當(dāng)蘇菲看見霍爾在空中遭受攻擊，痛苦地大聲悲嚎，她大驚失色，當(dāng)即要求卡西法搬家招回霍爾。她說：
　　　　“只要我們還呆在這里，霍爾恐怕就回不來了。還是當(dāng)個膽小鬼比較好?！?
　　　　蘇菲的意思是，她不想要霍爾當(dāng)英雄，她只想要大家平平安安，他們不如逃走，逃到安全的地方。她不要霍爾和敵人死纏爛打，她寧可霍爾是個膽小鬼。蘇菲的話語深得我心。如霍爾這般脾氣的人，生活中多半是文人藝術(shù)家，一個書生，豈能扭轉(zhuǎn)戰(zhàn)局？殺戮機(jī)器一旦啟動，不是殺人就是被殺，小人物的自我犧牲值得幾何？明智的辦法就是如蘇菲般選擇逃跑。我非常認(rèn)同蘇菲的觀點，雖然我更喜歡霍爾。
　　　　以上兩場對白，是影片思想的精髓。這兩場戲表明，對于理想主義，宮崎駿的認(rèn)識非常深刻。
　　
　　　　四、情境
　　
　　　　作為宮崎駿作品中內(nèi)涵最豐富的角色，霍爾有很多造型。剛出場時，霍爾穿著色彩斑斕的長外套，戴綠寶石長耳墜，金發(fā)披肩，碧眼迷離，像童話中的夢幻王子。后來外套變?yōu)闇\色，發(fā)型變成直發(fā)，仍然很漂亮?；魻柕念^發(fā)變回黑色之后，形象樸素起來，連漂亮的長外套不穿了，只穿白襯衫，有點家常化。不要小看這個變化，這意味著霍爾在蘇菲的感化下逐步擺脫了自戀虛弱，走向成熟。
　　　　片中很多場景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一個場景是，霍爾靜靜睡在床上，身穿白色襯衫，他雙目緊閉，床四周掛滿各色奇異的玩具，色彩金燦夢幻。此情此景，仿佛一個純潔的白衣王子睡在孩童的璀璨夢幻中，令人想起克里慕特的油畫。
　　　　另一個情境是霍爾發(fā)脾氣召喚黑暗精靈，他身體慘白倒在灶臺上，像得了重病的孩子，憂郁的綠色黏液流了一地。周圍暗影綽綽，光線變暗，屋內(nèi)房梁家具扭曲不安。畫面張力很大，色彩濃重陰郁，風(fēng)格有些類似蒙克的版畫《不安》。
　　　　這里要說一下本片的制作。本片在制作上有了一個飛躍，雖然人物造型還是手工繪制，一部分布景、道具及光線首次使用了電腦三維技術(shù)。由于人物依舊是手工繪制，片子整體輕靈單純的風(fēng)格得以延續(xù)，但是畫面卻常有油畫或版畫的韻味。這真是驚人的突破。影片中木材，木門，木柱，石磚，墻面，玩具等材質(zhì)，細(xì)膩逼真有光澤；光線也像真實光一樣自然滲透，甚至光線里的灰塵都清晰可見。如此畫面，不能不令人想起威尼斯畫派或者荷蘭畫派的作品。這樣的效果令人驚嘆。
　　　　在這部野心極大的動畫片里，宮崎駿放棄了最擅長的大型戰(zhàn)爭場面。熟悉宮崎駿的觀眾應(yīng)該記得，宮崎駿非常擅長大型空戰(zhàn)的場面操作，可是本片根本沒有值得稱道的空戰(zhàn)戲。倒是霍爾化身為灰色大鳥，在硝煙彌漫的夜空中孤憤地飛翔的身姿，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夜空中炮聲隆隆，一架架飛行艇被炸得粉碎，天空變成一片火海?；魻栒钩犸w來，他金發(fā)怒撐，雙目圓睜，巨翅平張，像巨鷹一樣有力；他掠過硝煙彌漫的夜空，如同海燕劃過烏云密布的大海上空，尖利且迅捷。
　　　　霍爾的飛翔造型，近景像巨鷹，遠(yuǎn)景像海燕，應(yīng)該不是偶然的。鷹和海燕都是高爾基筆下有名的飛禽?！白尡╋L(fēng)雨來得更猛烈些吧！”我們都記得這句名言?！逗Ｑ嘀琛泛汀耳椫琛肥歉郀柣钣忻纳⑽?，一度被傳頌成“無產(chǎn)階級革命浪漫主義”的名篇?？紤]到霍爾手捧心火的一幕非常像高爾基筆下的英雄丹柯，我有理由推測，宮崎駿在構(gòu)思時受到了高爾基的啟發(fā)。顯然，霍爾這個角色集合了丹柯、巨鷹、海燕的特點。但是宮崎駿無意進(jìn)行“浪漫主義”的煽情，他在塑造反戰(zhàn)英雄霍爾的同時，也對理想主義進(jìn)行了反省，他不僅突出霍爾的戰(zhàn)斗精神，也強(qiáng)調(diào)他的獨立自由精神、愛情理想和田園理想，而這些在五十年前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者看來，屬于“頹廢的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是應(yīng)該受批判的。宮崎駿的風(fēng)格與高爾基迥然不同，他要的是情境的唯美，他要把強(qiáng)烈的救世情懷上升為憂傷唯美的抒情詩意，這才是他的藝術(shù)理念。
　　　　有幾場戲氣氛奇特，有種神秘的美感。一場是霍爾從戰(zhàn)場返回，頹然落翅，倒在椅子上，和火魔卡西法說話。房間里光線昏暗，霍爾疲憊不堪，他黯黯說：“這次的戰(zhàn)爭很慘烈，從南邊的大海到北邊的國境，全是一片火海。”卡西法叫：“我最討厭火藥的火了！那些家伙的字典里根本沒有禮貌兩個字！”實際上，卡西法就是霍爾的心火，霍爾對著火爐說話，實質(zhì)是在跟自己的心靈說話。黑暗的屋子里，孤獨疲憊的霍爾對著火焰訴說心事，這一幕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更奇特的一場戲是一個夢境?；魻柕诙螐膽?zhàn)場回來，蘇菲聽到聲音，從夢中驚醒。這時她變回了少女的樣子。其實她是在做夢，人在睡夢中最放松，所以睡夢中的蘇菲忘記了自卑，重新變回少女。她看見地下的羽毛沾著血跡，又驚又痛，手持燭火上樓，來到霍爾的房間。她打開門，看見房間里兩條堆滿各色奇彩玩具的通道，通向不知名的遠(yuǎn)方。走過一條玩具通道，她看見盡頭處一頭大鳥伏地發(fā)抖，驚呼：“霍爾，是霍爾吧？很難過嗎？你是不是受傷了？”大鳥伏地發(fā)抖，低沉地說：“別過來——”蘇菲說：“沒關(guān)系，讓我來幫你，讓我?guī)湍憬忾_身上的魔咒，好不好？”大鳥遽然抬頭，露出一張骷髏臉，說：“你連自己身上的魔咒都解不開，你能幫我嗎？”蘇菲喊道：“那不一樣，因為我愛你??！”骷髏嘆息：“太遲了?！闭f罷，振翅離去，灰羽紛紛飛落，情狀凄涼，蘇菲驟然變老，呆然站立。貌似強(qiáng)大的大魔法師霍爾實際只是個躲在玩具叢中固執(zhí)地做英雄夢的孩子，他長年孤獨，傷痛纏身，且自閉膽怯。蘇菲雖然早感應(yīng)到霍爾的孤獨與創(chuàng)痛，但她無法擺脫自卑，不敢靠近心上人。她感到焦慮，不知該怎么辦。這個夢境充滿哥特式的迷離氣氛，意境深切悲涼，令人過目不忘。
　　
　　　　五、結(jié)束語
　　
　　　　影片的結(jié)尾有點問題。沙里曼夫人看見霍爾等人轉(zhuǎn)危為安，馬上決定停戰(zhàn)，這真是莫名其妙。為什么她決定停戰(zhàn)？影片沒有交待原因。估計是為了保證票房，制片方強(qiáng)加了個光明的尾巴。這是影片的瑕疵。
　　　　但是，影片整體依然熠熠生輝。這部影片把心靈隱喻嵌入童話般單純的故事框架；把愛、自由、和平的現(xiàn)代理念融入唯美抒情的詩意風(fēng)格，令人耳目一新。本片具有現(xiàn)代性的美感，是新世紀(jì)的藝術(shù)，和以往任何電影都不同。我認(rèn)為這是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
　　　　在過去的半個世紀(jì)，幾代先鋒的電影人刻意追求形式唯美，其中包括塔爾可夫斯基、伯格曼、費里尼、安東尼奧尼、安哲羅普斯基等電影大師，他們的許多作品影像優(yōu)美，節(jié)奏緩慢，情節(jié)晦澀，受眾面極有限。其實，未必深刻的電影必須晦澀，如《霍爾的移動城堡》就非常有趣，其思想性和唯美程度也不亞于任何一部詩意電影。所以說，形式美學(xué)并不是通向藝術(shù)殿堂的唯一途徑，通俗的題材和簡單的情節(jié)加上合理的美工，照樣可以攀達(dá)藝術(shù)的高境界。學(xué)院派迷戀形式美學(xué)，一味鼓吹純影像論，純粹是孤高自大、自絕于觀眾的表現(xiàn)。
　　　　那么，成功的訣竅是什么？
　　　　第一就是塑造人物。霍爾和蘇菲具備豐富的性格特征，而以往的詩意電影，比如《魂斷威尼斯》、《鏡子》等等，人物只是唯美的長鏡頭里的一個道具、一個符號。這樣的電影通常只能抒情，難以承載深刻的思想。拿宮崎駿過去的作品來說，例如《天空之城》，兩個主角一味單純可愛，性格過于單薄，根本不足以包容深刻的人文內(nèi)涵。所以，《天空之城》只是一部批判主義作品，遠(yuǎn)不如《霍爾的移動城堡》豐富深刻。
　　　　其次，要把現(xiàn)代理念注入影片，而不是鼓吹舊時代的斗爭理念或犧牲精神。上個世紀(jì)，四十年的戰(zhàn)火和五十年的冷戰(zhàn)讓全世界創(chuàng)痛巨深，藝術(shù)家們奮起創(chuàng)作，試圖用宗教般虔誠的心靈為世人尋求救贖。如今，人民生活日益安定，潮流發(fā)生了變化，自由、獨立、平等、和平逐漸成為現(xiàn)代人的主流觀念。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藝術(shù)，誰要是倒退回去宣揚舊思想，那就是炒冷飯，那就是拾人牙慧，那就是迂腐保守。
　　　　最要緊的是，我們必須明白，雖然時代在變化，一些東西不會改變。比如唐詩宋詞，永遠(yuǎn)不會過時。唯美抒情是不朽的潮流。愛和美的向往永遠(yuǎn)扎根在每個人心底。宮崎駿苦心積慮塑造唯美的霍爾，精心布置情境，就是為了實踐他的美學(xué)理念。他認(rèn)為，動畫片也可以實踐藝術(shù)理想，事實也是如此。動畫是繪畫藝術(shù)和電影藝術(shù)的結(jié)合，動畫比真人電影更能方便地達(dá)成視覺唯美。在優(yōu)美的情境中，音樂憂傷低回，劇情靜靜地表現(xiàn)一個為世所不容的理想主義者的內(nèi)心。當(dāng)稚嫩的心靈終于顯露其單純美好的信念，那是最感人的時刻。那種動人的美麗，完全不同于反映成人內(nèi)心強(qiáng)烈憂患的悲劇美?？戳藢m崎駿的動畫，我們才知道，世上除了悲劇美，還有一種純潔美。
　　　　我們不妨把宮崎駿和他的同行作比較。好萊塢絕大多數(shù)動畫片只求娛樂性，畫面夸張?zhí)摶瑳]多大意思。即使是宮崎駿的同事高畑勛，其代表作《再見，螢火蟲》風(fēng)格悲慘沉痛，苦大仇深，和純潔詩意也毫不沾邊。但是，在宮崎駿的電影里，詩意的、孩子般單純的美好愿望幾乎貫穿在每一部作品中，包括以中年人為主角的《紅豬》?？梢哉f，宮崎駿確立了一套自己的美學(xué)體系，他是一位真正的大師。曾有人說宮崎駿是“日本的金庸”，“動漫界的莎士比亞”，如今看來這些稱呼都不合適。宮崎駿就是宮崎駿，他是一個在藝術(shù)領(lǐng)域開辟一方新天地的劃時代人物。我由衷期待他的下一部作品繼續(xù)帶給我們驚喜和感動。
　　
　　
　　希望更多的人會熱愛這部影片?。。?/div>

 4 ) 有些眼淚值得流——為我們《哈爾的移動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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