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表達是賈樟柯電影的根本軟肋。

《山河故人》可以看成是賈樟柯嘗試自我突破的作品——因為他要來記錄和表達時代和情感之間的關(guān)系了——雖然嘗試以失敗告終。

在此之前的作品中，情感一直是寡淡的。人處身于環(huán)境之中，自發(fā)地行動，并沒有什么自我情感的東西。人對自我缺少一種內(nèi)在的意識，這是大部分中國人的真實狀態(tài)。

因而在外面描摹便可以了，重要的是“環(huán)境”。

可一旦進入角色內(nèi)心，這種手法便不再有效。賈樟柯給出的方法是增加信息點，向觀眾暗示角色內(nèi)在的心理活動。

比如《江湖兒女》中，為了表現(xiàn)巧巧見完父親坐上公車感到的落寞情緒，賈樟柯給了巧巧一個全身鏡頭。這其實不必要，而且顯得雞肋。

對觀眾來說，這種離別的感傷一目了然，并不需要這樣一個鏡頭再來提醒他們。

這讓觀眾感覺自己像被牽線的木偶，不斷地被提醒應(yīng)該在何時作出何種反應(yīng)。

又或者，巧巧在劇院聽《有多少愛可以從來》的場景，她其實不需要跟著眾人一起合唱。只要給一個她坐在臺下聽這首歌的鏡頭，觀眾自己會通過聯(lián)想之前發(fā)生的事情，自然而然體驗到巧巧內(nèi)在的情緒。

甚至這首歌都不需要出現(xiàn)兩次，一次就夠了，歌名如此直白。

但賈樟柯生怕觀眾看不明白，總會進行一些多余的設(shè)計。這就是為什么一部分感覺敏銳的觀眾詬病賈樟柯的電影在《三峽好人》之后刻意、生硬的原因。

賈樟柯電影中的情緒是通過外在的形象或符號（特寫、合唱、歌曲）來實現(xiàn)的，而不是內(nèi)在地存在于角色處身的情境中。

甚至對于時代，他也使用著同一套低級的手法。這在之前的電影中不是的，《天注定》后才如此。

這是否說明了功成名就之后的“科長”離現(xiàn)實社會越來越遠，已經(jīng)無法從客觀意義上還原某個時間段內(nèi)“環(huán)境”的真實性。

他是如此繁忙，拍電影、開餐館、辦影展……還要不時地出席會議當委員。

其結(jié)果是“環(huán)境”在電影中消失了，成了用符號堆積起來的虛假幻象。

《江湖兒女》中的三個時間點并沒有多大的差別，尤其是久遠的第一段（2001年）并沒有讓我們感覺到世紀初大同真實的狀貌。

僅僅通過一張申奧成功的報紙或幾首歌來點明時代背景，顯得低級又無趣。但很無奈，現(xiàn)在的賈樟柯就喜歡做這樣的事情。

如此看來，法哈蒂或達內(nèi)兄弟用來刻畫角色心理的手法顯得多么高級。甚至都不再需要表演，只需要設(shè)置情境，演員所刻畫的角色自己就會豐滿起來。

賈樟柯也許走錯了路。他更應(yīng)該去成為一位作家，而不是導演。

賈樟柯的寫作，給人一種難得一見的渾然天成之感。遠非一些所謂“作家”可能比及的，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使用語言的天分。

一切都恰到好處。語言的美感、敘述的腔調(diào)，以及自然而然引發(fā)的微妙情緒，讓人跌入唯有語言才能創(chuàng)造的體驗空間。

賈樟柯文字中的情感自然、豐沛，為何一到電影中就變得生硬、刻意？這說明了很多問題。

影像在賈樟柯手上，也許遠非像文字那般得心應(yīng)手。

當他可以用簡單的文字傳達微妙情緒時，使用影像困難重重，故而他需要符號的幫助。

文字的天賦也表現(xiàn)在了電影臺詞上，這是賈樟柯的長處，每一部電影總能縷出不少金句。

這是文字的功底，而不是影像造型的能力；后者都交給了余力為來處理。

賈樟柯也不太擅長于構(gòu)筑情境，這是讓劇本出色的最有效方式，需要從戲劇中借來些滋養(yǎng)。

我們已經(jīng)失去了一位一流作家，我們并不想再失去一位一流導演。

看完《江湖兒女》，在豆瓣上看到一條評論，說廖凡是“葛優(yōu)之后最好的中國男演員”。

是不是最好，我不敢說，畢竟“文無第一”，但我知道，在中國，“第一”著實像個魔咒，不管是行業(yè)內(nèi)排第一的企業(yè)，還是排第一的人才，都要面臨更多的質(zhì)疑，更多的波折。

我倒寧愿，我喜歡的演員，就悄悄地演著，悄悄地好著，最好是那種別人都看不出來的好，就好給我看，給一小片不動聲色的知己看。

但《江湖兒女》里的廖凡，的確太好了。他的好，是那么明晃晃地擺著，想讓人看不見都不行。

▲喜歡這個角度下的廖凡。

盡管，這部戲，其實是“江湖女兒”巧巧的成長史、放浪記、離散詩篇，由她的成長史和放浪記，牽扯出十七年的人間關(guān)系，江湖離亂，時間燃燒然后留下灰燼的過程。趙濤的戲，自然占了比較大的篇幅。

趙濤也的確好，因為她就是巧巧，巧巧就是依照她的樣子寫出來的，沒有她，某種情境就不成立，沒有她，一些因緣的線頭就扯不出來。她在電影里的形象，就像西北石窟里的那些菩薩，眉眼神情，都是照著某個供養(yǎng)人來雕刻的，有真實的拙樸，真實的嬌俏，甚至真實的嗔怪。

那個身在敦煌或者涼州的供養(yǎng)人，憑借這個形象，在歷史上留下了印記，而這個菩薩，也因為有肉身的滋養(yǎng)，從成千上萬個菩薩中跳脫了出來。這是互為因果，互相滋養(yǎng)的事，所以，那些說趙濤不好，導演就知道用老婆拍電影的人，都是沒有原創(chuàng)經(jīng)驗的人。

▲趙濤在這個電影里的很多瞬間，讓我想起日本那位拍了很多復仇電影的梶芽衣子。

但廖凡依然很好，而且不可思議，他的好，他的不可思議，在于他在銀幕上，再現(xiàn)了一個過程：人的荷爾蒙是如何消退的。

對，不是人衰老的過程，而是荷爾蒙消退的過程。衰老已經(jīng)很難演了，但也不是沒有秘訣，演員的力量達不到，還可以有化妝、燈光乃至后期，甚至通過搭檔的幫助來實現(xiàn)，一個四十歲的演員，對著強行扮老的三十歲女演員喊一聲“媽”，無論如何也讓人不忍心，還怎么深究下去。

有些人演這個過程，也算很成功了，但面容身姿老了，眼睛卻沒有老，眼睛還是精光灼灼的年輕人的眼睛。只有極少數(shù)人，能把這個過程，演得有說服力，從里到外，都慢慢變灰，慢慢失去生機。

廖凡卻演出了一個更復雜、更讓人驚嘆的過程：荷爾蒙的消退。這個故事的時間跨度，其實很有限，從2001年到現(xiàn)在，十七年而已，并不算長，要在這樣一個時間跨度設(shè)定里，表現(xiàn)出程度并不嚴重的衰老，已經(jīng)像在掌心跳舞，更何況，還要表現(xiàn)出程度非常嚴重的荷爾蒙消退。

▲斌哥曾經(jīng)是場面中人。二勇進場的那一段，那種很顯眼但貌似不以為意的排場，還有雙手合十向周圍人示意的動作，都特別準確。

但廖凡扮演的斌哥，就在我們眼皮底下，像加了特效一樣，一點點褪色，一點點頹喪下去。他慢慢地失去了對人、對世道的信心，對人生的勇氣。起初，他還有一點脆弱，還依仗著這種脆弱，向巧巧撒嬌，向舊日兄弟們試探，后來，連脆弱都沒有了，因為，脆弱似乎還是一種呼喊，一種告白，一種有待接受的電波，但呼喊無人接收，告白沒人傾聽之后，脆弱的功能就消失了。他就那么徹底廢了，就像巖漿變成灰，樹木變成燼。

斌哥剛出場的時候，是大同的地頭龍。他在棋牌室、KTV、迪廳活動，看場子，維持秩序，調(diào)解糾紛，也必然要放點貸。但他們不甘心于此，他和他的兄弟們，對自己進行了升級。升級就要進行學習，他們的學習方式，是看香港電影。

八九十年代的香港電影，到處都是英雄傳奇、梟雄生平，周潤發(fā)、萬梓良、李子雄、劉德華、狄龍，還有后來的鄭伊健、陳小春，就在這些傳奇里來來去去。斌哥和他的兄弟們，就仿照香港電影，在大同搭建了一個江湖。

劇中有一幕，他們聚在一起，看周潤發(fā)、萬梓良和劉德華主演的電影《英雄好漢》，盡管是在屋子里，他們還是認真地穿著黑西裝、白襯衣，打著領(lǐng)帶，有人還戴著白手套，在屋子里的墻上，貼著“兄弟同心、其利斷金”這樣的字。

▲豆瓣的這張劇照后面，都是夸廖凡的。這一幕是整個故事里，讓人印象最深刻的幾個瞬間之一。請注意坐在前排的這個小伙子手上的白手套，是啊，做戲就要做全套。

那個時代，是容得下他們的。那個時代，識別系統(tǒng)還沒有建立起來，人們不知道怎么分辨流行樂和搖滾樂，也不知道穿西裝要不要剪掉商標，不知道喝紅酒到底要配什么菜，更不知道怎么識別一個邊緣人群，以及如何對待他們。

他們的規(guī)矩，甚至情義，都帶有混搭色彩。他們把香港電影里的江湖規(guī)矩，和古老社團的規(guī)矩，乃至佛啊道啊的規(guī)矩混搭在一起，形成他們的一套儀式和相處方式。例如向人行禮的時候，雙手合十，掌心微空，例如把幾種白酒拼在一起，喝“五湖四海酒”，在迪廳里看國標，在葬禮上表演國標，大哥在葬禮上上香的時候，小弟們在身后列成幾排。

那個時代也容得下斌哥。廖凡演的斌哥，精悍結(jié)實，身體硬得像一把緊繃的弓，皮膚深棕，頭發(fā)黑亮，貼著腦門，是那種精力特別旺盛的人才有的頭發(fā)，眼睛里有灼灼的精光放出來，喜歡穿深色的衣服，走路的時候腰桿挺直，又帶點警覺，像一頭隨時準備捕獵的野獸。

▲二勇葬禮上的斌哥和巧巧。巧巧后來給勇嫂放下一摞錢，說是斌哥和她的心意，看錢的厚度，該有二十萬吧，在2000年代初，那是一筆大錢。

他常常面無表情，但面無表情不等于沒有表情，他的表情都是藏著的，或者說，是區(qū)別對待的。在外人面前，他深藏不露，不給表情，在兄弟們面前，他會帶上一點表情，在巧巧面前，他會有更多表情。身邊人的親疏程度，是依據(jù)給出表情的多少來區(qū)分的。

他也非常篤定，心里很踏實，知道自己的根有多深，枝葉能覆蓋多大面積。調(diào)解老賈的借款糾紛的時候，他手底下還在忙著自己的事，只給點余光給他們，到了節(jié)骨眼上，搬出關(guān)二爺來，事情就了了。他在迪廳里見二勇，聽二勇訴苦說有人造謠他的樓盤鬧鬼，聽完了，他似乎就有數(shù)了，知道是誰做的，自己又該怎么解決，馬上應(yīng)承下來。

甚至還有人襲擊他。那樣鄭重其事的襲擊，簡直是一種抬舉，是變相地承認了他的權(quán)威。后來的時代，不會襲擊他，只會羞辱他。

就在時代摸著石頭過河、建立自己的識別力的空檔，他們有了一點空間和時間。

然后，因為持槍事件，一切急轉(zhuǎn)直下。等他出獄之后，他已經(jīng)全盤皆輸，盡管他還念叨著“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也許用不了三十年”，但他擁有的已經(jīng)全部被奪走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輸，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其實他沒有錯，只是時代把大門關(guān)上，把空檔封上了。

▲人一生有幾個決定命運的瞬間，在電影里，也常常會有這種“命運的時刻”。斌哥和襲擊他的小伙子的這個照面，這片刻凝視，也是一個“命運的時刻”。

在“企業(yè)化”的時代，一切都變了模樣，即便還是巧取豪奪，但都變成利益的來與去，他踩空了幾年，就跟不上形勢了。攝像頭的時代，一切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都被嚴密監(jiān)控，神秘感是多余的，情義也是多余的，他的價值就在于那些情義、規(guī)矩、神秘感，這些事物沒有意義了，他也就沒有價值了。

也許，時代根本就沒有變，一切照舊，是他變了，他的荷爾蒙分泌越來越少了。他可以去適應(yīng)新形勢，但荷爾蒙的減少，不夠給他提供燃料了，他也可以重新尋找價值，但荷爾蒙的分泌不足，讓他喪失信心了。荷爾蒙的減少，讓他從狼變成了狗。

廖凡表現(xiàn)的就是這樣一個過程。就是一個人在時代和時間的雙重作用下，荷爾蒙的消退，這種消退，是生理性的，更多是精神性的。他居然把這樣一個又有生理性又有精神性的過程，給演出來了。而這，應(yīng)當是不可能的。

在奉節(jié)的小旅館里，和巧巧見面，他尷尬、喏喏、前言不搭后語，想說謊，卻連說謊的氣力都沒有，當巧巧起身走開的時候，他的手指淺淺地彎曲了一下，卻終歸沒有攥成拳頭。

▲斌哥和巧巧在奉節(jié)的小旅館里相遇。下一個鏡頭，巧巧起身，斌哥無力地彎曲了一下手指。大家肯定很奇怪，為什這個房間里有三張床，因為巧巧沒有錢，只能買得起最便宜的鋪，三張床的房間，要比標間便宜多了。

重返大同的時候，他形容枯槁，頭發(fā)稀疏，醫(yī)生給他做針灸的時候，可以看見他的白發(fā)。

巧巧棋牌室的男孩給他送上飯菜的時候，他怒喝著“什么規(guī)矩，先上主食再上菜”，已經(jīng)非常心虛。

巧巧讓半身不遂的他“滾出去”的時候，他掙扎了幾下，卻沒能站起來，再坐起來的時候，滿臉通紅，額頭上有青筋暴起。

男人是如此脆弱，但在大時代面前，誰又不脆弱呢？

▲后半段的斌哥，給人的感官刺激少了，但這卻是廖凡演技爆發(fā)的時刻，暗暗的、不動聲色的爆發(fā)。

他再也沒有表情了，哪怕是對親近的人，也沒有表情了。他的魂被抽走了。以前是藏著，現(xiàn)在是徹底沒有了。但藏著和沒有，是不一樣的，他精細地表現(xiàn)出了這其間的差別。

而且，絲毫沒有演的痕跡。當過話劇演員的人，因為是在舞臺上，要放大自己，才能讓別人看到，所以往往有著夸張的表演和臺詞，不論演什么，都會過于鄭重，都會留下痕跡。出身于話劇世家，自己也演過話劇的廖凡，卻沒有痕跡。

他讓我們看到并且相信，斌哥或者他，就是那樣，一點點失去了生命力，失去了勇氣，失去了信心。

這個故事于是就可以匯入“賈樟柯宇宙”，被封存起來。因為，賈樟柯的電影里，有那么多對往日的追懷，對時間流逝的感嘆，對流散的無奈，但往日之所以那么值得追念，不是因為那段時間特別美好，而是身處那段時間的人，有充足的荷爾蒙。

▲喝“五湖四海酒”的片段，是最早放出來的。這個片段，在故事里，屬于“記憶的夏夜”，人生的高光時刻，在故事最后再度回想，讓人萬分惆悵。

斌哥這條線的故事，也讓我想起韓國電影《薄荷糖》，斌哥和薛景求演的金永浩，到底做錯了什么呢？也許什么都沒做錯，只是生命激情消退了。而他們身邊的人身上，也在發(fā)生同樣的事。

即便槍擊事件沒有發(fā)生，奉節(jié)小城沒有被水淹沒，不明飛行物沒有從烏魯木齊的天空飛過，攝像頭沒有密布在大同的每個角落，斌哥和巧巧，也都注定要墜入沉沉暮色。

這才是人類永恒的故事。

猶豫了好多天，還是決定寫一下，本來不想寫，也有點不敢寫，但是不寫的話又總感覺少了什么事情沒有做，內(nèi)心隱隱苦鈍。原計劃是正片上網(wǎng)后仔細二刷拉片，以避免一些遺漏和主觀錯誤，但是實在等不及了。所謂及時行樂也是如此，只不過這次行的倒不是樂，可能也算是一種致敬吧，至少那天晚上我真的靠近了賈樟柯，也解答了我長年以來對其的偏見與誤解。

電影的前十分鐘習慣性遲到，錯過了。不知道這次會不會影響整體觀感，至少以前從未有過。電影結(jié)束后，三兩成群的吃瓜群眾也一般在電梯里互相問著：你看懂了嗎？我沒看懂。這話我常聽到，最近一次是小偷家族。于是看到這個標題，我就在想，至少時代背景這玩意，我還是有一點發(fā)言權(quán)的。

1.為什么會有黑社會，天朝的黑社會是什么：

按照電影劇情發(fā)展的時間軸（也確實是正常時間軸），先說下為什么中國的小城鎮(zhèn)會有黑社會這個玩意。太遙遠的就不提了，從改革開放后的90年代說起。90年代初期，在我了解中（可能不對），市場經(jīng)濟在鄧的指導下開始逐步淘汰舊的計劃經(jīng)濟模式，人在自然與社會環(huán)境中趨利避害的本性與本能得到解放，社會資源的分配天平開始逐漸的朝著敢于打拼敢于奮斗敢于不安于現(xiàn)狀和敢于出去闖一闖的人身上傾斜，但是有利益分配的地方就有矛盾，有矛盾就有斗爭，有斗爭自然就有黑社會。小城鎮(zhèn)那些需要集體化運作的高利潤傳統(tǒng)行業(yè)因為得不到政府的有力監(jiān)管（政府職能也在慢慢重建，實際上在文HUADAGE命時，幾乎癱瘓），比如正規(guī)的客運行業(yè)、早期物流與打灰色插邊球的早期傳統(tǒng)娛樂業(yè)更是如此。與此同時政府和民眾一樣也在轉(zhuǎn)型中學習，所以所謂的黑社會有了它們得以成長的“營養(yǎng)”、“空間”與“條件”。營養(yǎng)就是市場經(jīng)濟的前提下可以合法獲得的巨額利潤（相對競爭?。?，空間就是政府執(zhí)法機關(guān)鞭長莫及的衛(wèi)星城鎮(zhèn)，條件就是傳統(tǒng)人治社會中人們對于社會人際關(guān)系的依賴（現(xiàn)在依然有人出車禍之后先給交警隊的親戚打電話再報警）。因為有了這三個條件，所以原本那些腦子靈活、能來事的大哥大們慢慢在原本公平的市場競爭中占據(jù)了主動位置，因為他們：1.會跑關(guān)系，能幫人更方便快捷的解決實際問題，2.人多力量大，競爭不過可以通過暴力非法手段打擊對方，3.一般來說比較講江湖規(guī)矩，有分寸，別人愿意跟他們打交道，4.有錢，而且有錢大家一起賺，當然這個大家指的是有關(guān)系的人，跟屁民沒關(guān)系。這里的第三點，和大多數(shù)人對于黑社會的認識可能有一定出入，但是實際的現(xiàn)實情況就是，混的好的黑社會，或者說能混好的黑社會大哥，一般來說都是人精，不管好的壞的都是禮尚往來，你給我方便我就欠你一分情義，你不給我面子那我也不會讓你好看。動不動拔刀就干的一般是當不成大哥的，當然除此之外還必須能喝酒。中國不是日本，并不靠紋身多少來分座次高低，如果你哪天遇到一個全身紋身的“大哥”上來就跟你胡吹他以前砍人多勇猛，那不用懷疑，他應(yīng)該是個騙子，至少不是大哥，或者你也是大哥，他把你當真朋友，但是大哥一般不會上豆瓣。所以天朝的黑社會與其說它們是幫會，不如稱呼它們?yōu)橛袕姶笕嗣}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作依托的暴力組織。當然通常來說，并沒有普通人想象的那么暴力。因為一來在不打死人的前提下，暴力只能威懾而并不能解決根本問題，二來在當時那個大環(huán)境下，打死人是一件極其愚蠢的事情，因此在影片中也可以看到，警察局局長和黑社會大哥可以坐在一起拉家常。所以2000年之前的老一代黑社會，通常來說比較喜歡用西瓜刀、鋼管、鐵鉤一類的非致命性武器，而匕首這種刺殺性武器不是深仇大恨的情況下通常是不會帶的，因為這玩意一不小心就會一刀斃命，甚至有的老油條砍人的時候基本是在用刀背拍人，他們要的效果就像電影里提到的那樣：跪下來吃屎，而不是要你命。除此之外，也有一些亡命之徒，這些人并不能被稱呼為黑社會，準確的說，應(yīng)該算犯罪與恐怖分子，因為這些人沒有產(chǎn)業(yè)，而有產(chǎn)業(yè)也通常不會變成一個亡命之徒。

這些就是電影的前三十分鐘說的大部分。

2.為什么后面就不混黑社會了，礦場的搬遷跟電影有半毛錢關(guān)系？

因為黑社會在完成最原始的資本積累后，在時代大勢的驅(qū)使下：轉(zhuǎn)型了！就像電影里說的：現(xiàn)在都企業(yè)化了。這句話，大家都很熟悉，外國黑幫片里肯定聽到過。而所有這一切的發(fā)生與劇情的發(fā)展，在此可以分為必然和偶然的兩條線來闡述，也可以解釋為文化與物質(zhì)兩條線的邊際影響。

必然的這條線是：第二代國家領(lǐng)導人上臺之后，在朱總理的推動之下，原有的計劃經(jīng)濟體制被完全割棄，市場經(jīng)濟全面到來，原本國家體制下的國有企業(yè)開始了前所未有的國企改革與解體，一方面是成千上億的下崗職工對于未來不確定性的恐慌，另一方面是大量的空余勞動力得到解放，為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展鋪平了最后的道路，在那個時代，這個社會現(xiàn)象有一個專有的名詞叫做“下崗再就業(yè)”，我記得有個更好聽的稱呼但是我已經(jīng)淡忘了，反正不叫拳地運東，除此之外還有一首主題曲，劉歡唱的心若在夢就在，學名從頭再來，沒事的可以搜來聽聽或者自行腦補。在這個前提下，山西的傳統(tǒng)重工業(yè)與能源產(chǎn)業(yè)得到了決定性重創(chuàng)，而影片中也用了一個極長的鏡頭來體現(xiàn)了這個問題，也從側(cè)面反映了當時那個年代背景下的傳統(tǒng)國有企業(yè)的弊端與難以剪除的國民劣根性和伴隨而來的少數(shù)抵抗者的無力吶喊。

接上面的話題，市場經(jīng)濟全面到來，國民收入水平和經(jīng)濟活性爆炸式增長，地方政府要辦事，辦事就要錢，而地方領(lǐng)導人因為政績需求也自然需要更多的政府收入，這時候，在各方面原因的推動下，全面的房產(chǎn)時代到來了。那什么人可以承包下這些剛剛起步的房地產(chǎn)行業(yè)？答案就是有關(guān)系有本事不怕事能來事的人，那什么人符合這個標準？自然就是原本那些黑社會大佬。于是在影片中我們可以看到，斌哥的二哥因為別墅開發(fā)被競爭對手抹黑的事找了廖凡，而廖凡也跟女主說了：走什么走，馬上就拆遷了，以后這里都是我們的。說的沒錯，正常情況下，都是他們的，正常情況下，他們在2018年的現(xiàn)在，應(yīng)該開著賓利抽著雪茄戴著LV做著上市大公司的大股東沒事還去夏威夷或者南極洲度個假，沒準還順便做做慈善捐捐款。但是命運和他們開了個天大的玩笑，而這也是我看明白賈樟柯在說什么的開始。在這里，就不劇透了，看過了的自然懂，沒看的不受影響。但是我還是要說一句：紅顏禍水??！按我的理解，女主這個鐵鍋真的丟不掉，這也是在我看來最讓我覺得不真實的地方，要真放現(xiàn)實里，這種女人是根本要不得，要不得！

接下來說偶然這條線：廖凡被對手打擊報復，一上來就下狠手！為什么？廖凡第一次被襲擊之后還說了句：至于嗎？對，至于嗎？不至于，在00年之前的舊黑社會看來，不至于，我跟你沒仇，至少我覺得我跟你沒這個必要，我不認識你，你就下這個手，他不理解，在他看來，以前的江湖是講規(guī)矩的，有分寸的，就算手里有槍，也是拿來自衛(wèi)的，而現(xiàn)在襲擊他的這兩兄弟，愣頭青，看著還沒上道，所以他最后選擇放了他們，這也為后面的事情埋下了禍根，當然放是正常的，不放才是不正常的，因為過去那個江湖，我放了你，你應(yīng)該記著個情面，但是現(xiàn)在的這些年輕人，他們并不懂這個道理，在新世紀的這群新混混眼中，沒有什么江湖道義與情義，只有你死或者我活，只有我牛逼還是你牛逼，所以之前才有二哥被年輕人當街捅死這個插曲的發(fā)生。。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在我主觀看來是因為影視文化的影響，00年前后的年輕人，古惑仔看多了，英雄本色看多了，他們不懂所謂的江湖靠的是人和人之間的關(guān)系，而不是靠好勇斗狠，他們不知道這一刀下去對面可能就沒了，人沒了，他們自然也沒了，要不跑一輩子路，要不國家喂你吃子彈，別無他選，區(qū)別只在于，有錢有關(guān)系的牢底坐穿，沒錢沒關(guān)系的子彈吃飽。所以后來當廖凡問起雙胞胎怎么樣了的時候，他的小弟也答道：判刑了，聽說還判的挺重。在這里科普一下，國家的量刑標準是有一定檔次區(qū)分的，一般來說，重型據(jù)我了解就是14年以上20年以下，如果不減刑（沒關(guān)系沒文化沒能力，做夢吧），那也就是半輩子了，所謂少小離家老大回，也不過如此。而這也是這些無腦年輕人的一個正常歸宿，正如現(xiàn)實中發(fā)生的那樣。

說到這里，肯定有人會問，這社會都這么亂了？小混混都敢當街殺人了！國家吃干飯的？警察不管嗎？錯，國家管，不但管了，而且還超額超標完成任務(wù)，為什么超標完成？我想很多冤假錯案大家應(yīng)該還是通過自媒體和微博有了一定了解的，當然冤假錯案肯定是任務(wù)失敗的產(chǎn)物，但是從側(cè)面也反應(yīng)出了那個時代的警察為了破案而不擇手段的一種日常狀態(tài)。那為什么警察會不擇手段？因為政府有指標啊，嚴打開始了。在這里，我縷清了下我的思路，看的時候認為廖凡和女主之所以會被判的輕是因為沒趕上嚴打，否則趕上嚴打估計必然牢底坐穿，不是有個笑話，說有個人18歲生日當天出去敲詐，敲詐了一塊五毛，結(jié)果趕上嚴打判了搶劫罪，蹲了十年牢，真的假的不一定，但是也是對嚴打的一種反應(yīng)?，F(xiàn)在仔細想了想，覺得我當時的看法不對，正是因為趕上了嚴打，所以警察不得不處理廖凡，否則以當時的社會大背景與斌哥的人脈關(guān)系，估計十有八九是不可能進去的。而這次意外也是劇情的重大轉(zhuǎn)折之一。因為這次意外，斌哥完美的錯過了黑社會原始資本積累的最重要一步，等他出來，世界已經(jīng)變樣了。就像最后他跟女主說的：你知道我看著我的小弟開賓利我是什么感受嗎？你知道我出獄以后沒有一個人來接我，我是什么感受嗎？我不知道其他觀影的人能不能體會，至少我是能體會這種五味雜陳的感覺，這種話也只可能跟女人說了，跟兄弟朋友說不得，在這里，我確確實實的徹底被廖凡的演技打動了。。。。不對，是征服了。當然，我也被賈樟柯征服了。。。

說到這里，也基本講完了。其實斌哥并不是不混黑社會了，而是換了種方式。黑社會在這個時代已經(jīng)變成了另一種動物，他們不再靠拳腳與暴力，他們企業(yè)化了，他們合法了，他們有了另一種更文明更聰明的方式來保障自己的利益。而唯一還留下的就是電影中提到的：五湖四海。這也為后面的劇情發(fā)展埋下了伏筆。

寫到這里，突然感覺，已經(jīng)沒必須再繼續(xù)說時代背景了，因為接下去的那個時代，就像電影中出現(xiàn)的高鐵，已經(jīng)就是現(xiàn)在了，現(xiàn)在的東西沒必要說，接近現(xiàn)在的東西更沒必要，因為大家都還沒有淡忘，而還沒忘記的東西，最能讓人懷念與印象深刻。

接下去說點個人感受和幾個打動到我的地方。

以下有具體劇透

先說不好的地方：

首先是前期大量的正面特寫和正拍都丟給了導演老婆，一股濃濃的關(guān)系戶走后門的感覺，立馬聯(lián)想到之前吳宇森的翻版追捕里的超圓殺手，總之看的我各種想維護世界和平，特別是那種極其做作的演技，故意演出來的活潑感讓我在生理上極度不適，是真的極度不適。但是現(xiàn)在回頭再想，特么的總算有一點理解了，我腦補的畫面是:賈導對著監(jiān)視器，不對，賈樟柯說過從不看監(jiān)視器，但是不看的話腦補不下去，我估計他肯定一直在跟他老婆說，我要那種年輕人，二十歲，小姑娘的那種感覺，老婆你懂的！ 趙濤做了個活潑臉，蹦跶了一下轉(zhuǎn)了個身問：老公，這樣好不好？賈樟柯看了以后立馬說：對！就是這種感覺，跟你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然后，咔，過了。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就是進監(jiān)獄前的趙濤肯定是賈樟柯眼里的老婆，而出了監(jiān)獄的趙濤真的是影后影帝級別的存在，在觀感上對我來說真是天上地下，極度轉(zhuǎn)折。我覺得中年巧巧真的就是趙濤能完美把握的住的那種形態(tài)，而年輕的則不行。但是不管如何，我還是給她點個贊。

第二個是后期拍水壺的場景，特么的，雖然很蠢，但是我接受了，但是那幾秒對我來說真的很煎熬，鏡頭一出來我就知道他要拍水壺，然后我等啊等們終于拍下去了，講真的，太超現(xiàn)實了。

第三個是作死吃燒麥這一段，不過我還能接受，畢竟劇情需要，這個可以理解，但是讓你老婆華麗的轉(zhuǎn)個身再放第二槍是什么鬼。

接下去是賈導抖機靈這這幾段，特別是信基督的小偷這一段，完美的詮釋了什么叫做知人知面不知心，認真的說應(yīng)該是：不要通過表面現(xiàn)象去認可或者肯定一個人，同樣的，也不要隨意的通過表面現(xiàn)象去否定一個人和一件事。

再說說打動到我的幾個地方：

從輕到重：

首先是巧巧和斌哥在賓館里的對話，這個前面提過，兩個人演的都很好，從這里我也完全看進去了。

再則是后來趙濤在劇院里看表演，雖然迪克牛仔的那首歌確實土得掉渣，但是放在這里至少我是聽進去了，我能體會到那種難受的感受，而更絕的是，之后返鄉(xiāng)遇到徐崢的這一段，可能不能體會的人無法理解這一段的意思，但是看進去的人，真的能體會到抱一下的那種感受。

一個人跨越千山萬水去尋找另一個人，最后他告訴你，我們完了，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而飛碟也代表著趙濤回到現(xiàn)實。

當然徐崢演的那個角色也很好的嘲笑了下我，跟我一模一樣，滿嘴跑火車，至少在寫這文章的時候是這樣。

但是不管怎么樣，從這幾段開始，我完全落入了導演布置好的陷阱，從陷阱中我看到了兩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簡單的故事，必然的沖突和以我的能力完全可以預(yù)測的劇情。

接下去是斌哥坐高鐵回來的那一段，當斌哥說：喝酒喝的，腦溢血。我瞬間覺得，太真實，就像我聽過見過，遇到過的那樣，上一代的長輩，也許死到路上的并不多，但是喝酒喝死的真的不在少數(shù)。打拼一輩子，最后什么都有了，命沒了。而命沒了也就代表著人際關(guān)系沒了，江湖也就沒了，什么也都沒了。

最后是斌哥走的那一段，完全打動到我。

在現(xiàn)在這個時代，活著是一個多么容易的事情。

在過去，做為一個沒出息的人下人，也許吃飯都會成為一個大問題，以至于過去的長輩總是不斷的敲打小輩：你要努力，你要用功，你要有出息！

而在現(xiàn)在這個時代，家長往往會說：你要開心，你是我的寶貝，你是我的心肝。

因為現(xiàn)在就算做一個徹徹底底的人下人也可以天天活的很開心，可以天天上網(wǎng)，可以天天刷微博，可以天天刷豆瓣，可以天天打游戲。你可以做一個快樂的人下人，只要你不在乎同學怎么看你、朋友怎么看你、親戚怎么看你、曾經(jīng)的兄弟怎么看你、還有毫不相干的人怎么看你。

但是斌哥在乎。

講了這么多，做個總結(jié)吧，就像小時候按語文老師要求的那樣。

其實也沒啥好總結(jié)的，但是我知道，看完這部電影之后，我總算懂了賈樟柯。在過去，我非常的不理解，甚至于每每聽到別人說他是現(xiàn)實主義的代表，就極度反感，當然這是在大學畢業(yè)之后，在天注定到江湖兒女之間的這幾年里的感受。

而現(xiàn)在我總算明白，其實現(xiàn)實主義不過是其他無關(guān)緊要的愚鈍之輩，自以為是的給賈樟柯下的定義，對于賈導自己來說，重要的并不是鏡頭是不是真實，并不是畫面是不是美麗，也不是剪輯是不是合理，更不是電影是不是夠現(xiàn)實，而是，通過這些虛妄的影像與表象，我們能從中發(fā)現(xiàn)那些也許曾經(jīng)真實存在過的一個個有血有肉有靈魂的人。而想到這，我也就完全理解了他之前的電影語言。我希望我的猜想是對的吧。但不管怎樣，這是我今年看過最好的電影。。。。好吧，今年說了太多次這句話了。真是幸運的一年。

最后，其實這部電影，沒有什么江湖，有的只是兒女，還有全篇一字未提的長情。

江湖兒女，兒女情長。雖然巧巧對斌哥說，我?guī)湍悖且驗槲沂墙?，是為了義氣，其實哪有什么義氣，哪有什么江湖，幫你，只是因為：我真的愛你。

最后一個鏡頭放完，白色字幕游上幕布的時候，我第一個想起的是放映廳外入口貼的一張《黃金兄弟》的海報。錢嘉樂導演，鄭伊健和陳小春主演的港式“江湖片”，前一陣旅途中曾看過預(yù)告片，一幫年已半百的阿叔們揮舞著舊時熱血，大聲嘶喊著“快來看！哥幾個還沒有老！老兄弟們還可以打，新武器、新橋段我們也會玩！”這部電影目標明確，就是要榨出“古惑仔”時代的剩余價值。雖然江湖已成過去，昔日的大哥重回舞臺中央，多少總要給幾分薄面吧。

然而，如今已經(jīng)連后古惑仔時代也已經(jīng)稱不上了，香港黑幫電影如同史前怪獸，只剩兇猛輝煌的傳說，唯一保持神秘尊嚴的辦法不過是將森森白骨供在博物館里供人懷想，若是強要穿回舊日衣衫，憑著從前口令去認領(lǐng)舊人，只能落得個應(yīng)者寮寮口碑砸鍋的尷尬下場。如同斌哥十八年后從奉節(jié)重回山西。江湖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江湖了。

經(jīng)歷過建國初三十年的清洗以后，中國社會原本無所謂“江湖”一說的，是武俠小說和香港電影讓這兩個字加粗鎦金，大放了一番光彩。斌哥的大哥作派都來自對港片情節(jié)的模仿，電影里有一幫男丁穿著黑西裝白襯衫正襟危坐看港片的鏡頭，其虔敬今天看來十分可笑。在彼時，除了斌哥，全國各地不知道有多少年輕男孩做夢都想成為周潤發(fā)。

想起我的一個中學同學，當年的小鎮(zhèn)“大哥”。

個子全校最高，生得英俊瀟灑，籃球場上叱咤風云，錄像廳里醉生夢死，雖然學習成績不好，但是為人最重義氣，是毫無爭議的小鎮(zhèn)“一哥”。當時小鎮(zhèn)上有三個中學，有一回幾方混戰(zhàn)，各個方面都有他的關(guān)系，不好厚此薄彼，他不能出面，叫我們的同學出去報他的名字，對方一聽說是他的人，馬上放下武器，立地言和。其名號之響可見一斑。

關(guān)于他最為浪漫奇情的一個傳說是他與?；ǖ膽偾?。?；依锸强h城的，自幼習舞，氣質(zhì)拔群，我至今仍記得當年元旦晚會上她一身淡藍紗裙獨舞艷驚四座。英雄配美人，大哥配?；?，都是標準的人間佳話，羨煞眾人。據(jù)說大哥曾送給?；ㄒ话丫赖呢笆?，要她用來防身，所防之人正是大哥本人。女友美貌如同超凡出塵的月下仙子，大哥生怕自己青春熱血把持不住會做出什么傷害她的事情，因此特贈寶刀一把表明決心。當時聽了這個傳說以后簡直要為大哥的翩然風度所絕倒，既有一統(tǒng)群雄的戰(zhàn)斗力，還這么溫柔款款，細心體貼，無疑是鄉(xiāng)土偶像少年的典范了。

當然，這段佳話后來并未開花結(jié)果。?；ê髞盹h然無蹤，大哥倒是在同學群中十分活躍。前兩年剛?cè)肴簳r第一時間便去點擊頭像大圖，那年的黑馬王子沒有扛過歲月的荼毒，發(fā)胖了，難免也有點油膩了，發(fā)際線也在鳴金撤退，整個人暖胖喜氣。雖然颯爽英姿不再，但是依舊講義氣和熱心腸，是個平安富足的小生意人。唯一不變的是，他依舊愛打籃球，不知他在母校球場上躍動時，是否有人知曉他從前做大哥時的光輝事跡，也不知他會不會跟年輕人們講起當年的往事。

斌哥遠不如我同學那么自甘平凡，他即使中風以后如同老狗一樣被扔回老家，仍然要爭那一口氣。只可惜，從前的大哥余威如同一個陳年賬戶，十八年已揮發(fā)無形，通貨膨脹，折舊損耗，壞賬損失，匯率貶值，時間的蛀蟲做空了他的積蓄。

當年，他們用臉盆喝酒，五湖四海，豪氣干云，后來，他們只能用它來跨火盆，去晦氣。沒有了黑西裝白襯衫觀看《英雄本色》的莊嚴鄭重，沒有了槍，沒有鴿子，沒有血。有了手機，每部手機都有一個攝像頭，每個人隨時都可能被鏡頭凝視，成為粗陋影像的主角。斌哥成了小視頻的主角，輸給昔日壓根看不上眼的路人甲，在鏡頭凝視下蜷縮成一團滾下輪椅，失去最后的陣地。

自古美人與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吳君如的《金雞3》里也有一個類似的角色，張家輝飾演的大哥從獄中出來，被一個嶄新的世界打得措手不及，他從前的女人阿金則成了他的靠山，他在各種慌亂與不解中喃喃念叨著“世界變了樣”。全世界的大哥都不合時宜，殊途同歸。他們不明白，只有“利益”才是永遠的大哥，錢在哪兒，人在哪兒，財盡，則人散。

每一個真正的大哥，即使不做大哥好多年，都是無法被“企業(yè)化”的。

其實斌哥離開大同的時候已經(jīng)兩手空空，回來之后情況更壞，賬面已經(jīng)赤字。同樣的人，同樣的地方，同樣的場景，他已經(jīng)是坐在桌角的那一個，甚至還要靠巧巧砸人茶杯來為他出頭。如同年輕時她嗔笑的那樣，他成了她的家屬。

他始終把她當一個小掛件，一個知冷知熱知情知趣的附庸。

他希望她恨他，只要她對他還有情，他還是大哥，她手里的一切都是他的，她這些年苦守寒窯，都是在為他打江山?，F(xiàn)實很殘酷，她并沒有把這一切拱手相讓，甚至已經(jīng)把他排除在江湖之外——他已經(jīng)無法像年輕時那樣一拳搗破車玻璃，他連直立行走都已經(jīng)無法做到。

他心存僥幸想在她這兒保留一點過去的秩序，然則已經(jīng)不能了。他們之間那些粘連的感情已經(jīng)隨著他的負心成了永遠的過去，然而在她心里，一起喝過酒，一起打過槍的江湖情義永遠都在。對于斌哥來說，這是最辛辣的諷刺，最無情的顛覆。

在那個絕情的奉節(jié)雨夜，男女之情已經(jīng)斷了個干干凈凈。

世上女子重情莫過于巧巧這樣了。你發(fā)達的時候，她不過是想著床頭桌前三餐一宿相扶相守。你落難，她勇敢地扛起責任，哪怕身陷囹圄。你背叛，她也只是要聽你大大方方當面說清楚而已。千里走單騎重慶尋夫，明知道他已經(jīng)變心，她還要使出“我偏要勉強”的倔強。只是一個女人，一無所有，拿什么去撬動似鐵郎心。想當年一個興起要去呼和浩特吃燒麥，不過撒嬌一句就搞掂的事情，而五年牢獄身單影只囊中空空，只想要一個著落，四面突圍只能得來一句“不方便”。花前月下小甜甜，事過境遷牛夫人。心已變，復何言。

最令我感動的是遠去新疆的路途中那個無名小站的飛碟。

遭遇情感絕路的女人想要放逐自己，貿(mào)然跟著火車上認識的男人去往最遙遠的邊疆，得知對方是個騙子以后，也只是輕輕一句“沒關(guān)系”。然而，即使隨波逐流，不論如何自輕，從不還價，也沒有路。她毅然下車，獨自走進茫?；囊啊６坏Q定要自己走，即使無邊黑暗，也會有一線亮光。

當巧巧獨自走下火車，一整個嚴絲合縫的黑暗宇宙扣在她面前，一個囚徒，無處可去?？墒呛诎抵蒯”幌崎_，一顆流星劃破長空，滿天繁星，每一顆如同一個拳頭，重重地砸在心頭。放下吧，沒有什么會永垂不朽，一座城，一段文明，都可以成為水下遺址，何況是一段感情。那些過去的歲月，恩與義，情與仇，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于是，一個無情有義的大姐大誕生了，坐上了大哥當年的席位。

他們成了同行，更加不能談感情了。同一個坐標里，他墮落得不堪收拾，而她，不可同日而語。

他咬著牙，瘸著一條腿，路都走不利索，但是一定要走。要留給她一個背影。走咧，不再依靠你，也不再拖累你了。既是同行，他不能讓她看輕了他。而她，也不去追，只是走到門口往他離去的路上看了兩眼，默默地回到屋里，靠在墻上低頭沉思，不知心恨誰。

出了電影院一想，這個題材實在是太難拍了。一個灰撲撲的前朝大哥的紅塵舊事，一個三線小城市老板娘的成長史。沒有故事，只有情懷。依舊是各種賈氏元素的重新組合，山西、70后愛跳的迪士高、衰落的煤礦、關(guān)公、三峽、奉節(jié)，用重油重鹽下重料炒出來的一碗平民吃食。無妨，江湖兒女哪個不是重口味呢。

電影中的很多畫面是導演在十幾年前就拍下的素材，在流水湯湯的年月里，剪下一段保存下來，有待來日按圖索驥還原舊址。賈科長一直在重建這座回憶城，具體而微地，熟極而流地。全片彌漫著這種文學之美，放棄對感官的正面攻擊，以文學的懷柔，觸發(fā)觀眾共有的時代記憶，憑著物傷其類的傷感，斬獲共鳴。

關(guān)于導演愛老婆這件事，在我兒女情長的感性認知里，一個男人發(fā)自內(nèi)心地長久地愛著他的愛人，用他最擅長的筆法，調(diào)動他所有可以掌握的資源，將她的容顏鐫刻在熒幕上，有什么不好。趙濤是他的電影語言譜系里拎出來的一個活體符號，是他的電影情結(jié)里的觀音三十三應(yīng)化身，他犯得起這個“錯誤”，她也當?shù)闷疬@個繆斯。老賈的任性，又何嘗不是一種江湖兒女情。

（文/楊時旸）

有些詞匯終究是不可譯的，它難以闡釋，只可意會卻難以言傳，比如，江湖。

江湖，有其具體的人、物、事，但相較于這些實體的存在與要件，它更切近于一種精神共同體，一種象征，一種氣質(zhì)，一種虛擬的、彌散的意義之霧，它意味著一群自由散漫的人，游離于官府的監(jiān)看與權(quán)力的管束之外，建立并服從于一種由獨特的道德觀和義氣構(gòu)建出的民間共識。在這個圈子內(nèi)，自有其律法的框架，自洽的獎罰。江湖是知識分子、官方系統(tǒng)的平行世界與異度時空。它裹挾著浪漫主義的光暈，沉浸于時間深處，歷史的縫隙，或者——只是一些人自己臆想出的回憶里。

從這個意義上說，《江湖兒女》講述的是什么？是一段令人唏噓的愛情？是斌哥從年輕時的嘯聚四方到中年時的落魄困頓？還是巧巧的情深意切生死不離？或許都不是。它更多的在講述一種想象共同體的消亡史。在電影中，江湖，成為了一種象征，散漫的、流動的、充滿各種可能性的民間自治世界，最終，被時代大潮慢慢吞噬。斌哥也好，巧巧也罷，不過是一粒沙、一滴水，曾經(jīng)以為自己可以卷起風暴，攪擾潮流，可是，回看他們的浮沉與掙扎，命運其實在最初的時刻就已經(jīng)被寫好，他們不過是不自知又不自覺地按照劇本完成了時間線上的每一次謄抄，但還總以為自己曾經(jīng)緊握過命運。

從《山河故人》中的聚合離散到《江湖兒女》中的告別與重逢，賈樟柯的筆下，所有人都成了時間的囚徒?！督号犯袷琴Z樟柯對自己少年心結(jié)與青年義氣的一次交代與反芻，他在回憶文章中寫到，偶遇曾經(jīng)兒時的大哥，已入中年的男人低頭吃著一碗面條，這畫面觸動他的心扉。某種程度上說，吞咽面條的呼嚕聲更像是向命運低頭的巨大嘆息。曾經(jīng)拿著刀槍的男人，如今只能被一碗碳水化合物帶來的快感所救贖。由此，在這樣的黃昏意象中，賈樟柯開始寫作那一群人的高光時刻和終究的落寞。

不可避免的，這樣的故事中，注定充滿暴力，街頭毆斗、刀槍和血，所以，有人認為，賈樟柯這一次描述的是小城黑幫，一種粗陋的、低級的、甚至散發(fā)山寨氣味的中國大陸縣城黑社會，但這樣的理解過于淺薄，賈樟柯筆下的世界，是更浪漫主義的，不定型的，甚至有某種寫意色彩的意象，那些打打殺殺不過都是表面的符號。他無數(shù)次地回憶起自己兒時的結(jié)拜故事，打架斗毆的慘痛經(jīng)歷以及那些死走逃亡的青春期兄弟，但他寫的，想的，念的，絕不是犯罪學意義上的黑幫，而是一種文化意義上的江湖夢境，彌散著自由、驕縱、桀驁、膽識以及對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的不屑與叛逆。

《江湖兒女》的故事起始于一個尷尬、曖昧的時代，金錢散發(fā)出了不可辯駁的誘人氣味，但古老的義氣又制約著斌哥不能讓自己顯露出過于直白的貪婪，他在原地躊躇地踏步，樂于收一點港幣幫人鏟事，但又得維系古板的尊嚴，可周圍的人們以及這個世界都在默默地兀自向前。斌哥始終在強調(diào)自己作為江湖兒女的身份，但卻從未厘清這種身份的內(nèi)涵。他其實并不清楚，江湖意味著什么，更不清楚，更真實的世界會開往何處。于他而言，江湖更像一個不可名狀的“場”，他像動物憑借氣味尋求安全感一樣，必須處于“江湖”的氣味之中，才能確定自己的坐標。而巧巧呢？最初，她努力躲在斌哥的背后，躲在“女人”的身份里，但她挺身而出之后，一切都在悄悄地變幻，斌哥開始在恐懼與慌亂里后撤，而巧巧意外地闖進了江湖，出獄之后的上路尋人，從外部敘事的結(jié)構(gòu)意義上說，那一路掠過了賈樟柯作品中的一眾地標，完成了一次蒼?；赝?，而從內(nèi)部精神結(jié)構(gòu)上說，那就是踏入嶄新“江湖”的路途，婚宴流水席上的小小騙局，酒店單間門口的碰瓷，她如此輕巧地利用時代的、人心的漏洞為自己贏得了生存的可能，她算是進入江湖的投名狀嗎？還有馮小剛扮演的游醫(yī)，徐崢扮演的忽悠，也是另一個時代中的“江湖”吧？只是在這時代之中，江湖也褪去了浪漫主義的光暈，變成了窮途末路者無奈的生存伎倆，令人心酸也有點寒磣。

像之前所有屬于賈樟柯的故事一樣，其實，他注視的所有人物都是在努力尋找自己的身份和定位的人，時代巨大的變化催生起一些人不知所起又不知所終的勃勃野心，先天被體制或命運安排的身份在悄悄碎裂，而尋找新身份的過程，攪拌起興奮，也歷經(jīng)痛苦，迷惘與彷徨。很多人，被短暫的興奮牽引，卻在這迷惘之中耗盡半生。斌哥就是這一類人的典型寫照。

所以，無論賈樟柯寫下的故事如何變化，是小城瘦弱的青年唱起《任逍遙》，還是兇狠的大哥舉起槍，他們都是一樣的無助的人，敏感、脆弱、浸透悲情。其實，他們都不是故事中真正的主角，賈樟柯故事的C位永遠都讓給捉摸不透又無可名狀的時代，相較于隨意弄人的命運之手，所有有名有姓的角色都不值一提。所以，回到《江湖兒女》中，一切也同樣如是，他寫大風漸近，將一切吹散，無論浪漫主義的氣息，還是人們發(fā)下的誓言，在風中都不曾聽見回響，而有些人在大風起兮的當口，扶搖直上九千里，有些人被撕成碎片歸于塵土。癱瘓的斌哥坐在炕桌前，把一桌飯菜推到地上，不知者以為他不過是發(fā)泄物質(zhì)層面的失意，而知他者才能明白，他所郁悶的是對于眼前的這個世界，自己的解釋系統(tǒng)已經(jīng)失靈，他無法解碼這一切，曾經(jīng)意氣風發(fā)的自己到底錯在哪一步就莫名地落得如此下場？但這盤棋其實沒有棋譜，也無法復盤。如今回看，斌哥與巧巧意外完成了一次身份置換，女人走向江湖，男人蜷縮回襁褓，當初，男人環(huán)抱著女人教她開槍，而現(xiàn)在，女人攙扶著男人重學走路，像是母親對待孩子。

斌哥曾經(jīng)的兄弟們有的抽身而去，去做生意，去攀附權(quán)力，他們明晰一種世俗框架內(nèi)的目標，但斌哥這樣的人，對于世俗成功既貪戀又不屑，相較于金錢，更令他迷戀的其實是那種眾人烘托起的醉意和迷夢，就像那個搪瓷臉盆里無數(shù)瓶烈酒匯聚成的“五湖四?！?，一群尋醉的男人的吹噓與痛快。他不過是一個浪漫主義尾聲中的夢游者，最終，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被當下這堅固的現(xiàn)實重重圍困，悚然佇立于晚輩的錯愕與同輩人的手機攝像頭之中。

棋牌室還是棋牌室，那個江湖兒女的據(jù)點，依然是桌上的釅茶和空氣中凝滯的尼古丁，曾經(jīng)棋牌室的小屋里能談義氣，談生意，調(diào)解道上的糾紛，斌哥用匕首切開了人生中的第一支雪茄，但如今，這里不過就是一群失意中年人聊以自慰地廉價娛樂場，不再是灰色地帶，也沒人在乎是否要搬來關(guān)二爺，墻壁上倒是掛滿了蓋著國家公章的營業(yè)執(zhí)照。

手機視頻人人都能操持，消解一切莊嚴，每個人都像出演一場猴戲，紅章掛上墻壁，監(jiān)控攝像頭鑲嵌在屋角，江湖的氣質(zhì)理應(yīng)是煙云雨霧，是說不清道不明，是遮蔽是寫意，而時過境遷，如今在權(quán)力的首肯和監(jiān)看之下，一切才被允許存在，必須清晰無誤，必須無所遁形。由此，夢游者失卻夢境，江湖失卻神性。誰又有通行證，哪里又有墓志銘？

結(jié)尾的時刻，巧巧站在樓道里悵然若失，身影被攝像頭記錄在案，這意味著什么？更像高處傳來無聲的冷笑，宣告這世上從此有了“上帝”的監(jiān)察，一神終究取代了眾神的狂歡。

（本文首發(fā)騰訊大家，未經(jīng)授權(quán)嚴禁轉(zhuǎn)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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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以前，賈樟柯的新作《江湖兒女》在戛納電影節(jié)進行了首映。到目前為止，《江湖兒女》仍然以場刊評分2.9（滿分4.0）踞于本屆電影節(jié)的最受歡迎的影片之列，女主角趙濤也因其出色的表演成為最佳女演員獲獎大熱。一言以蔽之，《江湖兒女》可能是賈樟柯繼《三峽好人》以來最重要的一部作品，它不僅勾連起賈樟柯此前眾多作品，還通過一個統(tǒng)一完整的劇情和貫穿性角色串聯(lián)起整片中國土地。

與賈樟柯之前的幾乎所有影片一樣，《江湖兒女》處理的問題還是世紀之交中國內(nèi)陸地區(qū)受到經(jīng)濟沖擊后所出現(xiàn)的道德崩塌。影片有著與《山河故人》相仿的時間跨度和比《天注定》更加廣闊的地域跨度；盡管它一如既往地講述著時代浪潮中歷經(jīng)坎坷的愛情故事，但這一部無疑有著更加龐大的世界觀，融入和更多作為作者的賈樟柯對于那個時代下中國發(fā)展狀況的思考。當然，我個人始終不會把這種“龐大”籠統(tǒng)地稱為“野心”，因為野心的潛臺詞往往是某人并不具有實現(xiàn)之的能力?！督号穭t顯然是另外一種電影。

在片中，主人公不再是賈樟柯在他的作品里一貫描繪的那種小鎮(zhèn)青年，而變成了大同當?shù)亍昂趲汀钡念^領(lǐng)郭斌（廖凡飾）和他的女友巧巧（趙濤飾），讓人想起故事同樣發(fā)生在大同且主人公姓名都一模一樣的《任逍遙》。影片開頭，二人是說一不二的地頭蛇，因此也自然而然成為了事端的調(diào)解者。傳統(tǒng)社會道德中的“義”在黑幫這一社會組織中得到放大，和男性們在社會中的地位和面子混合在一起，調(diào)成了整部影片的背景和底色。

可以說，《江湖兒女》正是在二人 “被男性虛妄的面子打碎”和“被女性矯飾為義氣”的兩種愛情之間不斷游移，而片中反復提及的“江湖”一詞的第一重具象含義——黑幫，也在影片的前半部分得到了相對類型化的展現(xiàn)。直到郭斌在街頭遭遇偷襲，緊接著又和另一個更為年輕的黑幫發(fā)生火并（猶如《教父》和《上帝之城》的結(jié)合），巧巧因在街頭自衛(wèi)鳴槍而入獄，二人的愛情也戛然而止。

與《小武》類似，《江湖兒女》中的主角一如既往地處在道德模糊地帶，甚至根本就是犯罪者。巧巧出獄后，先是去往三峽庫區(qū)尋找正在此地投資和管理水電站，準備東山再起的郭斌（與《三峽好人》連接在一起），被拒絕見面后又意圖前往新疆謀生，最后返回老家大同。在這個過程中，她被同行的路人（丁嘉麗飾）偷了錢包，被老婆去廣東打工一年未歸的摩托司機調(diào)戲，被自稱旅游開發(fā)商爺其實只是個小賣部店主的火車侃爺（徐崢飾）一路騙到新疆……在經(jīng)歷了一系列“人間喜劇”之后，她也找到了自己的謀生之道，開始在飯店里碰瓷所有看上去有錢的中年油膩男人。

總體而言，趙濤所飾演的巧巧并不僅僅是一個受害者；或者說，巧巧在旅途中碰到的所有人，甚至算上她自己，或多或少都是“小武”。從礦區(qū)到三峽再到沙漠，賈樟柯用《江湖兒女》繪制的這幅中西部地圖，一方面固然呈現(xiàn)出世紀之交中國人口遷徙的基本路徑，另一方面也無疑證明種種的道德崩壞正在向更深的內(nèi)陸蔓延。與之前幾部作品不太相同的是，賈樟柯在《江湖兒女》中找回了熟悉的生活質(zhì)感，飽受詬病的堆砌符號大幅減少，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個非常鮮活又極具代表性的人物和事件。它們的出現(xiàn)表明，金錢已經(jīng)從根本上顛覆了國人的價值觀念，繼而也瓦解了傳統(tǒng)社會下的相對穩(wěn)固的情感和家庭。

從結(jié)構(gòu)上看，《江湖兒女》所采用的仍然是接近《山河故人》的分段式結(jié)構(gòu)。不過，《江湖兒女》去掉了顯見的小標題，用船和火車連接其幾片故事發(fā)生的場域。影片還將舊作中的很多重要元素串聯(lián)起來，比如《站臺》中的街頭文工團，《三峽好人》中的飛碟，《山河故人》中的葬禮和關(guān)公，并為這些元素賦予了與之前作品相近但絕不相同的內(nèi)涵。這些元素成為了主人公輾轉(zhuǎn)各地的見證；至此，“江湖”也增添了一層傳統(tǒng)武俠電影中必然隱含的 “漂泊”之意。

當然，很多評論人在觀后也難免對這種創(chuàng)作方法產(chǎn)生的質(zhì)疑，認為該片過分取巧地創(chuàng)造了一個“賈樟柯世界”。但細看之下不難發(fā)現(xiàn)，影片的主體部分仍然體現(xiàn)出賈樟柯對九十年代末、二十一世紀初這段時間的全新體認，其他的自我引用和致敬無非起到了連接性作用。值得一提的是，賈樟柯一直以來就有連接其全部作品的想法（見《賈想II》，賈樟柯與王泰白對談），因此從某種程度上說，《江湖兒女》是一部早晚都會出現(xiàn)的影片，而它大概也是到目前為止唯一可以囊括幾乎所有賈樟柯前作，同時又開掘出故事的“另一面”的總結(jié)性作品，這也是筆者強調(diào)這部作品具有特殊價值的原因所在。

影片中還延續(xù)著對九十年代末流行文化的高度敏感，這又集中體現(xiàn)在影片中眾多令人耳熟能詳?shù)牧餍懈枨?。其中，葉倩文的《淺醉一生》便出現(xiàn)在片頭眾兄弟結(jié)義的片花中，在影片尚未首映之前就確證了賈樟柯 “華語DJ王”的地位。不過，與其之前電影里單純引用的流行歌曲不太相同，這首《淺醉一生》同時也是當時風行大陸的香港電影《喋血雙雄》的主題音樂。賈樟柯選用這首歌曲，除了標示出個人愛好和香港電影對當時大陸青年的影響之外，也讓兩部電影中的人物關(guān)系形成了互文，預(yù)示了二人的命運。

此外，影片中還特意插入了廣播體操、廣場舞、社區(qū)合唱隊等等具有明顯集體性質(zhì)的段落，與港臺歌曲《有多少愛可以重來》這種“靡靡之音”形成鮮明對比，表現(xiàn)了當時（直至今日）個人與集體主義在中國并行不悖的狀況。而在巧巧離開四川進入新疆之后，所有的歌曲全部消失了，代替它們的是具有強烈未來感的電子音，這些聲音和二十余年來高速發(fā)展的交通線路以及毫無變化的破敗建筑一道，形成了一種詭異而荒誕的魔幻氛圍，稱得上是“山西版賽博朋克”。

相比《山河故人》第三部分中對未來的種種幻想，《江湖兒女》所采取的方式無疑更加真實也更具技巧性。另一方面，賈樟柯對時代的記錄也逐漸由《天注定》式的類型探索過渡到更加不易察覺的拍攝方法和介質(zhì)的混合。如果說通過不同畫幅來指涉時代的變遷還是世界電影在賈樟柯創(chuàng)作中產(chǎn)生的回音，那么，《江湖兒女》對不同介質(zhì)的使用則是賈樟柯二十年余年以來與時代持續(xù)共振的結(jié)果。從膠片到DV，再到HDDV，從手持到航拍再到監(jiān)控攝像，賈樟柯從未停止對中國社會的記錄，這使得《江湖兒女》既內(nèi)生于技術(shù)手段的不斷綿延和發(fā)展，又能呈現(xiàn)出中國某些地區(qū)所面臨的停滯和斷裂。

影片結(jié)尾，因酗酒和下肢癱瘓的郭斌回到大同尋求巧巧的幫助，卻又因為無法忍受自己的殘缺和原先小弟對他的欺侮，主動退出了巧巧的生活。巧巧獨自一人靠在墻邊，此時的鏡頭并不試圖對準她本人，而是在監(jiān)控錄像中尋到了她的身影。過去兩個多小時中越發(fā)清晰的形象，此刻卻愈發(fā)面目模糊起來。這大概也是賈樟柯所有電影當中最為曖昧的時刻：我們永遠也無從得知二人的情感還能否維系，巧巧或許是在等待，或許是在思考，或許已然放棄……但有一點似乎可以確信，那就是在這樣一個被財富和網(wǎng)絡(luò)所籠罩的時代里，人與人之間的一切真實，都已經(jīng)不復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