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形猥瑣、其貌不揚的阿Q(嚴(yán)順開 飾)是未莊一個靠打短工度日的小人物。他家徒四壁,窮得連姓都沒有。雖然如此,阿Q卻始終自我感覺良好,或瞧不起裝模作樣的假洋鬼子,或與地主趙太爺攀親。當(dāng)然換來的往往不是尊敬,而是鄙夷甚至一頓毒打。好在阿Q有著一套自我安慰的“精神勝利法”,所以肉體上吃虧的他最終能在精神上得到滿足。自從被趙太爺打和調(diào)戲吳媽受罰之后,阿Q的日子愈加難過。萬般無奈之下,他只得進(jìn)城謀求生路。陰差陽錯的一些事,竟讓阿Q在未莊人眼里成了手握重權(quán)的革命黨,這個憋屈半輩子的小人物總算暫時抖了起來……
根據(jù)魯迅同名小說改編,并榮獲瑞士第2屆國際喜劇電影節(jié)最佳男演員獎。
文字帶來的痛苦像針扎一樣深入骨髓,電影給人的感受就像一記重拳打在心窩...小時候讀完小說是一種朦朧的難過,今天看完電影說了好多可仿佛始終找不到意義的出口。
我還是不覺得魯迅在諷刺阿Q和他的精神勝利法,我希望他和我一樣在為阿Q嘆惋和難過。我哀阿Q不幸,可我不怒他不爭,因為我根本無法對他發(fā)怒,無法對一個撞碎在高墻上的雞蛋發(fā)怒。這樣的一批人到死始終是混沌的,他們跌倒了原地躺下不是有意識有能力卻不爭,是無意識無能力的不爭,無意識來自教育資源的短缺,無能力來自社會資源的短缺?!熬駝倮ā笔菍?dǎo)致個人走向滅亡的緣由,卻也是存活在這個畸形社會里的必要手段。所有受壓迫者這樣的惰性導(dǎo)致了整個群體的悲哀,也又讓壓迫者更加變本加厲。
這樣的作品很難被超越,在于它帶來是除了深度的思考,還有五味雜陳的感情。作為讀者/觀眾,將自己代入角色,我感到慶幸、無奈又有些恐懼,我慶幸我現(xiàn)在至少過得還不錯,我享受著資源和愛;我無奈阿Q的存在和選擇有絕對的合理性和很強(qiáng)的必然性,而并非特定而巧合,繼承了阿Q精神的我們也在走著相似的路;我恐懼,可不是恐懼自己會面臨困境,而是恐懼無知,恐懼我的慶幸只是“精神勝利”,恐懼我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挨錘的牛。
跳脫出電影本身,又讓我感到悲哀的,是我們現(xiàn)在的電影和作品,別說底層人物,以普通平民百姓為主角的已經(jīng)基本不見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是有話語權(quán)的人對這些角色的放棄,還是受眾對這些話題的淡漠。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是缺乏了關(guān)懷,還是缺乏了注視?;蛟S單純就像我剛看完電影那樣所說的,我覺得以后還是別再看這樣的電影了,真的煎熬,平時已經(jīng)夠低沉,已經(jīng)很難再接受這樣鹽一般的痛苦。
阿Q本應(yīng)是“革命”的主體,卻因為沒有接受智識教育,他本身既不理解革命,也不接受革命。甚至連“憤怒”的能力都沒有。他懵懵懂懂中試圖想要改變自己的命運,最后卻為“革命”背了黑鍋,成為“革命”的犧牲品。阿Q的命運是悲涼的,愚昧的,更可悲的是他無力改變,甚至無法認(rèn)識到這種悲涼。這并不是他應(yīng)該被批判的原因。缺點每個人身上都會的多少有,所以我認(rèn)為阿Q身上最大的問題不是那些缺點,最大的問題應(yīng)該是他什么都不想,或者說他甚至沒有“我”,只是順著自己的本能去度日。
閑來無事,想起并重溫了這部三十年前的看過的魯迅經(jīng)典小說改編。讓我驚訝的是,這部二十年代的小說,里面的各人物形象居然就是在身邊各種形形色色的存在著,正像劇末所說:小尼姑咒罵阿Q,斷子絕孫,可惜不能遂愿了,因為阿Q的子孫真的世世代代繁衍不絕,血脈相傳,生生不息! 熟讀小說的都知道,阿Q本人,自負(fù)自大,自輕自賤,自欺欺人,欺軟怕硬,奴性,麻木而不仁,自欺欺己的精神勝利法。被人打了,自己打不回去,便掄自己倆耳掛子,感覺是自己巴掌打的,不是別人的巴掌,再不然,打自己的人,都是在兒子打老子,自己就是被打,那也是被兒子打。對于能欺負(fù)的,阿Q卻也一樣不放過,柿子撿軟的捏。如此劣根性的自我麻醉,現(xiàn)在不一樣比比皆是么?! 其實阿Q也并非游手好閑,好吃懶做,一樣也繼承了我們這個民族的,勤奮能干,吃苦耐勞的優(yōu)良品質(zhì)??伤瘧K人物命運,跟現(xiàn)世下那些同樣勤勞卻沒文化沒有任何思想的勞苦大眾,何嘗不是一樣呢?甚至包括你我在內(nèi),不都是被待宰割的韭菜么...
如今,股市,樓市,各種生意營生,各種投資,誰不想著投機(jī)取巧,爭當(dāng)暴發(fā)戶?誰又不想從碗里分一杯羹?只可惜,此時彼時,如今怕是連自己都被榨干到連渣也不剩了吧!這層面上,多少人不都是如阿Q般貪婪自私么?!甚至在自私這個層面,我們可能更甚于阿Q吧...
趙太爺,白舉人,縣長,警察頭子等權(quán)貴們的腐敗與貪婪,陰險與狡詐。假洋鬼子,趙秀才等讀書人的勢力與虛偽,自私與自利,吳媽等眾底層人的漠視,懦弱,無知,貪圖便宜,
如今,我看,這些人不僅沒有減少,反而就像病毒一樣,繁衍壯大,蔓延開來,
很多時候,我也總是這個那個的看不慣,可能也連我自己也被感染吧......
一:狂人日記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一八年五月《新青年》第四卷第五號。作者首次采用了“魯迅”這一筆名。它是我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第一篇猛烈抨擊“吃人”的封建禮教的小說。作者除在本書(《吶喊》)《自序》中提及它產(chǎn)生的緣由外,又在《〈中國新文學(xué)大系〉小說二集序》中指出它“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禮教的弊害”,可以參看。
某君昆仲,今隱其名,皆余昔日在中學(xué)時良友;分隔多年,消息漸闕。日前偶聞其一大病;適歸故鄉(xiāng),迂道往訪,則僅晤一人,言病者其弟也。勞君遠(yuǎn)道來視,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補(bǔ)矣。因大笑,出示日記二冊,謂可見當(dāng)日病狀,不妨獻(xiàn)諸舊友。持歸閱一過,知所患蓋“迫害狂”之類。語頗錯雜無倫次,又多荒唐之言;亦不著月日,惟墨色字體不一,知非一時所書。間亦有略具聯(lián)絡(luò)者,今撮錄一篇,以供醫(yī)家研究。記中語誤,一字不易;惟人名雖皆村人,不為世間所知,無關(guān)大體,然亦悉易去。至于書名,則本人愈后所題,不復(fù)改也。七年四月二日識。
候補(bǔ):清代官制,通過科舉或捐納等途徑取得官銜,但還沒有實際職務(wù)的中下級官員,由吏部抽簽分發(fā)到某部或某省,聽候委用,稱為候補(bǔ)。
一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我不見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見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發(fā)昏;然而須十分小心。不然,那趙家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呢?我怕得有理。
二 今天全沒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門,趙貴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還有七八個人,交頭接耳的議論我,張著嘴,對我笑了一笑;我便從頭直冷到腳根,曉得他們布置,都已妥當(dāng)了。我可不怕,仍舊走我的路。前面一伙小孩子,也在那里議論我;眼色也同趙貴翁一樣,臉色也鐵青。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么仇,他也這樣。忍不住大聲說,“你告訴我!”他們可就跑了。我想:我同趙貴翁有什么仇,同路上的人又有什么仇;只有廿年以前,把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腳,古久先生很不高興。趙貴翁雖然不認(rèn)識他,一定也聽到風(fēng)聲,代抱不平;約定路上的人,同我作冤對。但是小孩子呢?那時候,他們還沒有出世,何以今天也睜著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這真教我怕,教我納罕而且傷心。我明白了。這是他們娘老子教的!
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這里比喻我國封建主義統(tǒng)治的長久歷史。
三 晚上總是睡不著。凡事須得研究,才會明白。他們——也有給知縣打枷過的,也有給紳士掌過嘴的,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債主逼死的;他們那時候的臉色,全沒有昨天這么怕,也沒有這么兇。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個女人,打他兒子,嘴里說道,“老子呀!我要咬你幾口才出氣!”他眼睛卻看著我。我出了一驚,遮掩不住;那青面獠牙的一伙人,便都哄笑起來。陳老五趕上前,硬把我拖回家中了。拖我回家,家里的人都裝作不認(rèn)識我;他們的臉色,也全同別人一樣。進(jìn)了書房,便反扣上門,宛然是關(guān)了一只雞鴨。這一件事,越教我猜不出底細(xì)。前幾天,狼子村的佃戶來告荒,對我大哥說,他們村里的一個大惡人,給大家打死了;幾個人便挖出他的心肝來,用油煎炒了吃,可以壯壯膽子。我插了一句嘴,佃戶和大哥便都看我?guī)籽?。今天才曉得他們的眼光,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樣。想起來,我從頂上直冷到腳跟。他們會吃人,就未必不會吃我。你看那女人“咬你幾口”的話,和一伙青面獠牙人的笑,和前天佃戶的話,明明是暗號。我看出他話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們的牙齒,全是白厲厲的排著,這就是吃人的家伙。照我自己想,雖然不是惡人,自從踹了古家的簿子,可就難說了。他們似乎別有心思,我全猜不出。況且他們一翻臉,便說人是惡人。我還記得大哥教我做論,無論怎樣好人,翻他幾句,他便打上幾個圈;原諒壞人幾句,他便說“翻天妙手,與眾不同”。我那里猜得到他們的心思,究竟怎樣;況且是要吃的時候。凡事總須研究,才會明白。古來時常吃人,我也還記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xì)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書上寫著這許多字,佃戶說了這許多話,卻都笑吟吟的睜著怪眼看我。我也是人,他們想要吃我了!
四 早上,我靜坐了一會兒。陳老五送進(jìn)飯來,一碗菜,一碗蒸魚;這魚的眼睛,白而且硬,張著嘴,同那一伙想吃人的人一樣。吃了幾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魚是人,便把他兜肚連腸的吐出。我說“老五,對大哥說,我悶得慌,想到園里走走。”老五不答應(yīng),走了;停一會,可就來開了門。我也不動,研究他們?nèi)绾螖[布我;知道他們一定不肯放松。果然!我大哥引了一個老頭子,慢慢走來;他滿眼兇光,怕我看出,只是低頭向著地,從眼鏡橫邊暗暗看我。大哥說,“今天你仿佛很好?!蔽艺f“是的?!贝蟾缯f,“今天請何先生來,給你診一診?!蔽艺f“可以!”其實我豈不知道這老頭子是劊子手扮的!無非借了看脈這名目,揣一揣肥瘠:因這功勞,也分一片肉吃。我也不怕;雖然不吃人,膽子卻比他們還壯。伸出兩個拳頭,看他如何下手。老頭子坐著,閉了眼睛,摸了好一會,呆了好一會;便張開他鬼眼睛說,“不要亂想。靜靜的養(yǎng)幾天,就好了?!辈灰獊y想,靜靜的養(yǎng)!養(yǎng)肥了,他們是自然可以多吃;我有什么好處,怎么會“好了”?他們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截下手,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便放聲大笑起來,十分快活。自己曉得這笑聲里面,有的是義勇和正氣。老頭子和大哥,都失了色,被我這勇氣正氣鎮(zhèn)壓住了。但是我有勇氣,他們便越想吃我,沾光一點這勇氣。老頭子跨出門,走不多遠(yuǎn),便低聲對大哥說道,“趕緊吃罷!”大哥點點頭。原來也有你!這一件大發(fā)見,雖似意外,也在意中:合伙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吃人的是我哥哥!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五 這幾天是退一步想:假使那老頭子不是劊子手扮的,真是醫(yī)生,也仍然是吃人的人。他們的祖師李時珍做的“本草什么”上,明明寫著人肉可以煎吃;他還能說自己不吃人么?至于我家大哥,也毫不冤枉他。他對我講書的時候,親口說過可以“易子而食”;又一回偶然議論起一個不好的人,他便說不但該殺,還當(dāng)“食肉寢皮”。我那時年紀(jì)還小,心跳了好半天。前天狼子村佃戶來說吃心肝的事,他也毫不奇怪,不住的點頭。可見心思是同從前一樣狠。既然可以“易子而食”,便什么都易得,什么人都吃得。我從前單聽他講道理,也胡涂過去;現(xiàn)在曉得他講道理的時候,不但唇邊還抹著人油,而且心里滿裝著吃人的意思。
“本草什么”:指《本草綱目》,明代醫(yī)學(xué)家李時珍(1518—1593)的藥物學(xué)著作,共五十二卷。該書曾經(jīng)提到唐代陳藏器《本草拾遺》中以人肉醫(yī)治癆的記載,并表示了異議。這里說李時珍的書“明明寫著人肉可以煎吃”,當(dāng)是“狂人”的“記中語誤”。
“易子而食”:語見《左傳》宣公十五年,是宋將華元對楚將子反敘說宋國都城被楚軍圍困時的慘狀:“敝邑易子而食,析骸而爨?!?/p>
“食肉寢皮”:語出《左傳》襄公二十一年,晉國州綽對齊莊公說:“然二子者,譬于禽獸,臣食其肉而寢處其皮矣。”(按:“二子”指齊國的殖綽和郭最,他們曾被州綽俘虜過。)
六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趙家的狗又叫起來了。獅子似的兇心,兔子的怯弱,狐貍的狡猾,……
七 我曉得他們的方法,直捷殺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禍祟。所以他們大家連絡(luò),布滿了羅網(wǎng),逼我自戕。試看前幾天街上男女的樣子,和這幾天我大哥的作為,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最好是解下腰帶,掛在梁上,自己緊緊勒死;他們沒有殺人的罪名,又償了心愿,自然都?xì)g天喜地的發(fā)出一種嗚嗚咽咽的笑聲。否則驚嚇憂愁死了,雖則略瘦,也還可以首肯幾下。他們是只會吃死肉的!——記得什么書上說,有一種東西,叫“海乙那”的,眼光和樣子都很難看;時常吃死肉,連極大的骨頭,都細(xì)細(xì)嚼爛,咽下肚子去,想起來也教人害怕。“海乙那”是狼的親眷,狼是狗的本家。前天趙家的狗,看我?guī)籽?,可見他也同謀,早已接洽。老頭子眼看著地,豈能瞞得我過。最可憐的是我的大哥,他也是人,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伙吃我呢?還是歷來慣了,不以為非呢?還是喪了良心,明知故犯呢?我詛咒吃人的人,先從他起頭;要勸轉(zhuǎn)吃人的人,也先從他下手。
“海乙那”:英語hyena的音譯,即鬣狗(又名土狼),一種食肉獸,常跟在獅虎等猛獸之后,以它們吃剩的獸類的殘尸為食。
八 其實這種道理,到了現(xiàn)在,他們也該早已懂得,……忽然來了一個人;年紀(jì)不過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滿面笑容,對了我點頭,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問他,“吃人的事,對么?”他仍然笑著說,“不是荒年,怎么會吃人?!蔽伊⒖叹蜁缘?,他也是一伙,喜歡吃人的;便自勇氣百倍,偏要問他?!皩γ??”“這等事問他什么。你真會……說笑話?!裉焯鞖夂芎谩!碧鞖馐呛?,月色也很亮了??墒俏乙獑柲?,“對么?”他不以為然了。含含胡胡的答道,“不……”“不對?他們何以竟吃?!”“沒有的事……”“沒有的事?狼子村現(xiàn)吃;還有書上都寫著,通紅斬新!”他便變了臉,鐵一般青。睜著眼說,“有許有的,這是從來如此……”“從來如此,便對么?”“我不同你講這些道理;總之你不該說,你說便是你錯!”我直跳起來,張開眼,這人便不見了。全身出了一大片汗。他的年紀(jì),比我大哥小得遠(yuǎn),居然也是一伙;這一定是他娘老子先教的。還怕已經(jīng)教給他兒子了;所以連小孩子,也都惡狠狠的看我。
九 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別人吃了,都用著疑心極深的眼光,面面相覷?!チ诉@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飯睡覺,何等舒服。這只是一條門檻,一個關(guān)頭。他們可是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師生仇敵和各不相識的人,都結(jié)成一伙,互相勸勉,互相牽掣,死也不肯跨過這一步。
十 大清早,去尋我大哥;他立在堂門外看天,我便走到他背后,攔住門,格外沉靜,格外和氣的對他說,“大哥,我有話告訴你?!薄澳阏f就是,”他趕緊回過臉來,點點頭?!拔抑挥袔拙湓?,可是說不出來。大哥,大約當(dāng)初野蠻的人,都吃過一點人。后來因為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了,一味要好,便變了人,變了真的人。有的卻還吃,——也同蟲子一樣,有的變了魚鳥猴子,一直變到人。有的不要好,至今還是蟲子。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何等慚愧。怕比蟲子的慚愧猴子,還差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耙籽勒袅怂麅鹤?,給桀紂吃,還是一直從前的事。誰曉得從盤古開辟天地以后,一直吃到易牙的兒子;從易牙的兒子,一直吃到徐錫林;從徐錫林,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去年城里殺了犯人,還有一個生癆病的人,用饅頭蘸血舐?!八麄円晕遥阋粋€人,原也無法可想;然而又何必去入伙。吃人的人,什么事做不出;他們會吃我,也會吃你,一伙里面,也會自吃。但只要轉(zhuǎn)一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是人人太平。雖然從來如此,我們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說是不能!大哥,我相信你能說,前天佃戶要減租,你說過不能?!碑?dāng)初,他還只是冷笑,隨后眼光便兇狠起來,一到說破他們的隱情,那就滿臉都變成青色了。大門外立著一伙人,趙貴翁和他的狗,也在里面,都探頭探腦的挨進(jìn)來。有的是看不出面貌,似乎用布蒙著;有的是仍舊青面獠牙,抿著嘴笑。我認(rèn)識他們是一伙,都是吃人的人??墒且矔缘盟麄冃乃己懿灰粯?,一種是以為從來如此,應(yīng)該吃的;一種是知道不該吃,可是仍然要吃,又怕別人說破他,所以聽了我的話,越發(fā)氣憤不過,可是抿著嘴冷笑。這時候,大哥也忽然顯出兇相,高聲喝道,“都出去!瘋子有什么好看!”這時候,我又懂得一件他們的巧妙了。他們豈但不肯改,而且早已布置;預(yù)備下一個瘋子的名目罩上我。將來吃了,不但太平無事,怕還會有人見情。佃戶說的大家吃了一個惡人,正是這方法。這是他們的老譜!陳老五也氣憤憤的直走進(jìn)來。如何按得住我的口,我偏要對這伙人說,“你們可以改了,從真心改起!要曉得將來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澳銈円桓?,自己也會吃盡。即使生得多,也會給真的人除滅了,同獵人打完狼子一樣!——同蟲子一樣!”那一伙人,都被陳老五趕走了。大哥也不知那里去了。陳老五勸我回屋子里去。屋里面全是黑沉沉的。橫梁和椽子都在頭上發(fā)抖;抖了一會,就大起來,堆在我身上。萬分沉重,動彈不得;他的意思是要我死。我曉得他的沉重是假的,便掙扎出來,出了一身汗??墒瞧f,“你們立刻改了,從真心改起!你們要曉得將來是容不得吃人的人,……”
易牙:春秋時齊國人,善于調(diào)味。據(jù)《管子·小稱》:“夫易牙以調(diào)和事公(按:指齊桓公),公曰‘惟蒸嬰兒之未嘗’,于是蒸其首子而獻(xiàn)之公?!辫?、紂各為我國夏朝和商朝的最后一代君主,易牙和他們不是同時代人。這里說的“易牙蒸了他兒子,給桀紂吃”,也是“狂人”“語頗錯雜無倫次”的表現(xiàn)。
徐錫林:隱指徐錫麟(1873—1907),字伯蓀,浙江紹興人,清末革命團(tuán)體光復(fù)會的重要成員。一九0七年與秋瑾準(zhǔn)備在浙、皖兩省同時起義。七月六日,他以安徽巡警處會辦兼巡警學(xué)堂監(jiān)督身份為掩護(hù),乘學(xué)堂舉行畢業(yè)典禮之機(jī)刺死安徽巡撫恩銘,率領(lǐng)學(xué)生攻占軍械局,彈盡被捕,當(dāng)日慘遭殺害,心肝被恩銘的衛(wèi)隊挖出炒食。
十一 太陽也不出,門也不開,日日是兩頓飯。我捏起筷子,便想起我大哥;曉得妹子死掉的緣故,也全在他。那時我妹子才五歲,可愛可憐的樣子,還在眼前。母親哭個不住,他卻勸母親不要哭;大約因為自己吃了,哭起來不免有點過意不去。如果還能過意不去,……妹子是被大哥吃了,母親知道沒有,我可不得而知。母親想也知道;不過哭的時候,卻并沒有說明,大約也以為應(yīng)當(dāng)?shù)牧?。記得我四五歲時,坐在堂前乘涼,大哥說爺娘生病,做兒子的須割下一片肉來,煮熟了請他吃,才算好人;母親也沒有說不行。一片吃得,整個的自然也吃得。但是那天的哭法,現(xiàn)在想起來,實在還教人傷心,這真是奇極的事!
“割股療親”,即割取自己的股肉煎藥,以醫(yī)治父母的重病。這是封建社會的一種愚孝行為。《宋史·選舉志一》:“上以孝取人,則勇者割股,怯者廬墓?!?/p>
十二 不能想了。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著家務(wù),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飯菜里,暗暗給我們吃。我未必?zé)o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現(xiàn)在也輪到我自己,……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當(dāng)初雖然不知道,現(xiàn)在明白,難見真的人!
十三 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救救孩子……
一九一八年四月。
二:藥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一九年五月《新青年》第六卷第五號。按:篇中人物夏瑜隱喻清末女革命黨人秋瑾。秋瑾在徐錫麟被害后不久,也于一九○七年七月十五日遭清政府殺害,就義的地點在紹興軒亭口。軒亭口是紹興城內(nèi)的大街,街旁有一牌樓,匾上題有“古軒亭口”四字。
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陽還沒有出,只剩下一片烏藍(lán)的天;除了夜游的東西,什么都睡著。華老栓忽然坐起身,擦著火柴,點上遍身油膩的燈盞,茶館的兩間屋子里,便彌滿了青白的光。
“小栓的爹,你就去么?”是一個老女人的聲音。里邊的小屋子里,也發(fā)出一陣咳嗽。
“唔?!崩纤ㄒ幻媛牐幻鎽?yīng),一面扣上衣服;伸手過去說,“你給我罷?!?/p>
華大媽在枕頭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錢,交給老栓,老栓接了,抖抖的裝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兩下;便點上燈籠,吹熄燈盞,走向里屋子去了。那屋子里面,正在窸窸窣窣的響,接著便是一通咳嗽。老栓候他平靜下去,才低低的叫道,“小栓……你不要起來?!昝??你娘會安排的。”
洋錢:指銀元。銀元最初是從外國流入我國的,所以俗稱洋錢;我國自清代后期開始自鑄銀元,但民間仍沿用這個舊稱。
老栓聽得兒子不再說話,料他安心睡了;便出了門,走到街上。街上黑沉沉的一無所有,只有一條灰白的路,看得分明。燈光照著他的兩腳,一前一后的走。有時也遇到幾只狗,可是一只也沒有叫。天氣比屋子里冷多了;老栓倒覺爽快,仿佛一旦變了少年,得了神通,有給人生命的本領(lǐng)似的,跨步格外高遠(yuǎn)。而且路也愈走愈分明,天也愈走愈亮了。
老栓正在專心走路,忽然吃了一驚,遠(yuǎn)遠(yuǎn)里看見一條丁字街,明明白白橫著。他便退了幾步,尋到一家關(guān)著門的鋪子,蹩進(jìn)檐下,靠門立住了。好一會,身上覺得有些發(fā)冷。
“哼,老頭子?!?/p>
“倒高興……?!?/p>
老栓又吃一驚,睜眼看時,幾個人從他面前過去了。一個還回頭看他,樣子不甚分明,但很像久餓的人見了食物一般,眼里閃出一種攫取的光。老栓看看燈籠,已經(jīng)熄了。按一按衣袋,硬硬的還在。仰起頭兩面一望,只見許多古怪的人,三三兩兩,鬼似的在那里徘徊;定睛再看,卻也看不出什么別的奇怪。
沒有多久,又見幾個兵,在那邊走動;衣服前后的一個大白圓圈,遠(yuǎn)地里也看得清楚,走過面前的,并且看出號衣上暗紅的鑲邊?!魂嚹_步聲響,一眨眼,已經(jīng)擁過了一大簇人。那三三兩兩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進(jìn);將到丁字街口,便突然立住,簇成一個半圓。
號衣:指清朝士兵的軍衣,前后胸都綴有一塊圓形白布,上有“兵”或“勇”字樣。
老栓也向那邊看,卻只見一堆人的后背;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靜了一會,似乎有點聲音,便又動搖起來,轟的一聲,都向后退;一直散到老栓立著的地方,幾乎將他擠倒了。
“喂!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一個渾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兩把刀,刺得老栓縮小了一半。那人一只大手,向他攤著;一只手卻撮著一個鮮紅的饅頭,那紅的還是一點一點的往下滴。
鮮紅的饅頭:即蘸有人血的饅頭。舊時迷信,以為人血可以醫(yī)治肺癆,劊子手便借此騙取錢財。
老栓慌忙摸出洋錢,抖抖的想交給他,卻又不敢去接他的東西。那人便焦急起來,嚷道,“怕什么?怎的不拿!”老栓還躊躇著;黑的人便搶過燈籠,一把扯下紙罩,裹了饅頭,塞與老栓;一手抓過洋錢,捏一捏,轉(zhuǎn)身去了。嘴里哼著說,“這老東西……。”
“這給誰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聽得有人問他,但他并不答應(yīng);他的精神,現(xiàn)在只在一個包上,仿佛抱著一個十世單傳的嬰兒,別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他現(xiàn)在要將這包里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里,收獲許多幸福。太陽也出來了;在他面前,顯出一條大道,直到他家中,后面也照見丁字街頭破匾上“古軒亭口”這四個黯淡的金字。
老栓走到家,店面早經(jīng)收拾干凈,一排一排的茶桌,滑溜溜的發(fā)光。但是沒有客人;只有小栓坐在里排的桌前吃飯,大粒的汗,從額上滾下,夾襖也帖住了脊心,兩塊肩胛骨高高凸出,印成一個陽文的“八”字。老栓見這樣子,不免皺一皺展開的眉心。他的女人,從灶下急急走出,睜著眼睛,嘴唇有些發(fā)抖。
“得了么?”
“得了?!?/p>
兩個人一齊走進(jìn)灶下,商量了一會;華大媽便出去了,不多時,拿著一片老荷葉回來,攤在桌上。老栓也打開燈籠罩,用荷葉重新包了那紅的饅頭。小栓也吃完飯,他的母親慌忙說:“小栓——你坐著,不要到這里來?!币幻嬲D了灶火,老栓便把一個碧綠的包,一個紅紅白白的破燈籠,一同塞在灶里;一陣紅黑的火焰過去時,店屋里散滿了一種奇怪的香味。
“好香!你們吃什么點心呀?”這是駝背五少爺?shù)搅?。這人每天總在茶館里過日,來得最早,去得最遲,此時恰恰蹩到臨街的壁角的桌邊,便坐下問話,然而沒有人答應(yīng)他?!俺疵字嗝??”仍然沒有人應(yīng)。老栓匆匆走出,給他泡上茶。
“小栓進(jìn)來罷!”華大媽叫小栓進(jìn)了里面的屋子,中間放好一條凳,小栓坐了。他的母親端過一碟烏黑的圓東西,輕輕說:
“吃下去罷,——病便好了?!?/p>
小栓撮起這黑東西,看了一會,似乎拿著自己的性命一般,心里說不出的奇怪。十分小心的拗開了,焦皮里面竄出一道白氣,白氣散了,是兩半個白面的饅頭?!欢喙し?,已經(jīng)全在肚里了,卻全忘了什么味;面前只剩下一張空盤。他的旁邊,一面立著他的父親,一面立著他的母親,兩人的眼光,都仿佛要在他身上注進(jìn)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便禁不住心跳起來,按著胸膛,又是一陣咳嗽。
“睡一會罷,——便好了?!?/p>
小栓依他母親的話,咳著睡了。華大媽候他喘氣平靜,才輕輕的給他蓋上了滿幅補(bǔ)釘?shù)膴A被。
店里坐著許多人,老栓也忙了,提著大銅壺,一趟一趟的給客人沖茶;兩個眼眶,都圍著一圈黑線。
“老栓,你有些不舒服么?——你生病么?”一個花白胡子的人說。
“沒有?!?/p>
“沒有?——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花白胡子便取消了自己的話。
“老栓只是忙。要是他的兒子……”駝背五少爺話還未完,突然闖進(jìn)了一個滿臉橫肉的人,披一件玄色布衫,散著紐扣,用很寬的玄色腰帶,胡亂捆在腰間。剛進(jìn)門,便對老栓嚷道:
“吃了么?好了么?老栓,就是運氣了你!你運氣,要不是我信息靈……?!?/p>
老栓一手提了茶壺,一手恭恭敬敬的垂著;笑嘻嘻的聽。滿座的人,也都恭恭敬敬的聽。華大媽也黑著眼眶,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葉來,加上一個橄欖,老栓便去沖了水。
“這是包好!這是與眾不同的。你想,趁熱的拿來,趁熱的吃下?!睓M肉的人只是嚷。
“真的呢,要沒有康大叔照顧,怎么會這樣……”華大媽也很感激的謝他。
“包好,包好!這樣的趁熱吃下。這樣的人血饅頭,什么癆病都包好!”
華大媽聽到“癆病”這兩個字,變了一點臉色,似乎有些不高興;但又立刻堆上笑,搭訕著走開了。這康大叔卻沒有覺察,仍然提高了喉嚨只是嚷,嚷得里面睡著的小栓也合伙咳嗽起來。
“原來你家小栓碰到了這樣的好運氣了。這病自然一定全好;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著呢?!被ò缀右幻嬲f,一面走到康大叔面前,低聲下氣的問道,“康大叔——聽說今天結(jié)果的一個犯人,便是夏家的孩子,那是誰的孩子?究竟是什么事?”
“誰的?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兒子么?那個小家伙!”康大叔見眾人都聳起耳朵聽他,便格外高興,橫肉塊塊飽綻,越發(fā)大聲說,“這小東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我可是這一回一點沒有得到好處;連剝下來的衣服,都給管牢的紅眼睛阿義拿去了?!谝灰阄覀兯ㄊ暹\氣;第二是夏三爺賞了二十五兩雪白的銀子,獨自落腰包,一文不花?!?/p>
小栓慢慢的從小屋子里走出,兩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走到灶下,盛出一碗冷飯,泡上熱水,坐下便吃。華大媽跟著他走,輕輕的問道,“小栓,你好些么?——你仍舊只是肚餓?……”
“包好,包好!”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仍然回過臉,對眾人說,“夏三爺真是乖角兒,要是他不先告官,連他滿門抄斬?,F(xiàn)在怎樣?銀子!——這小東西也真不成東西!關(guān)在勞里,還要勸勞頭造反?!?/p>
“阿呀,那還了得?!弊诤笈诺囊粋€二十多歲的人,很現(xiàn)出氣憤模樣。
“你要曉得紅眼睛阿義是去盤盤底細(xì)的,他卻和他攀談了。他說: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你想:這是人話么?紅眼睛原知道他家里只有一個老娘,可是沒有料到他竟會這么窮,榨不出一點油水,已經(jīng)氣破肚皮了。他還要老虎頭上搔癢,便給他兩個嘴巴!”
“義哥是一手好拳棒,這兩下,一定夠他受用了?!北诮堑鸟劚澈鋈桓吲d起來。
“他這賤骨頭打不怕,還要說可憐可憐哩?!?/p>
花白胡子的人說,“打了這種東西,有什么可憐呢?”
康大叔顯出看他不上的樣子,冷笑著說,“你沒有聽清我的話;看他神氣,是說阿義可憐哩!”
聽著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滯;話也停頓了。小栓已經(jīng)吃完飯,吃得滿頭流汗,頭上都冒出蒸氣來。
“阿義可憐——瘋話,簡直是發(fā)了瘋了?!被ò缀踊腥淮笪蛩频恼f。
“發(fā)了瘋了?!倍鄽q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說。
店里的坐客,便又現(xiàn)出活氣,談笑起來。小栓也趁著熱鬧,拚命咳嗽;康大叔走上前,拍他肩膀說:“包好!小栓——你不要這么咳。包好!”
“瘋了?!瘪劚澄迳贍旤c著頭說。
西關(guān)外靠著城根的地面,本是一塊官地;中間歪歪斜斜一條細(xì)路,是貪走便道的人,用鞋底造成的,但卻成了自然的界限。路的左邊,都埋著死刑和瘐斃的人,右邊是窮人的叢冢。兩面都已埋到層層疊疊,宛然闊人家里祝壽時的饅頭。
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楊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天明未久,華大媽已在右邊的一坐新墳前面,排出四碟菜,一碗飯,哭了一場?;^紙,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么似的,但自己也說不出等候什么。微風(fēng)起來,吹動他短發(fā),確乎比去年白得多了。
化過紙:紙指紙錢,一種迷信用品,舊俗認(rèn)為把它火化后可供死者在“陰間”使用。下文說的紙錠,是用紙或錫箔折成的元寶。
小路上又來了一個女人,也是半白頭發(fā),襤褸的衣裙;提一個破舊的朱漆圓籃,外掛一串紙錠,三步一歇的走。忽然見華大媽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躊躇,慘白的臉上,現(xiàn)出些羞愧的顏色;但終于硬著頭皮,走到左邊的一坐墳前,放下了籃子。
那墳與小栓的墳,一字兒排著,中間只隔一條小路。華大媽看他排好四碟菜,一碗飯,立著哭了一通,化過紙錠;心里暗暗地想,“這墳里的也是兒子了。”那老女人徘徊觀望了一回,忽然手腳有些發(fā)抖,蹌蹌踉踉退下幾步,瞪著眼只是發(fā)怔。
華大媽見這樣子,生怕他傷心到快要發(fā)狂了;便忍不住立起身,跨過小路,低聲對他說,“你這位老奶奶不要傷心了,——我們還是回去罷。”
那人點一點頭,眼睛仍然向上瞪著;也低聲吃吃的說道,“你看,——看這是什么呢?”
華大媽跟了他指頭看去,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墳,這墳上草根還沒有全合,露出一塊一塊的黃土,煞是難看。再往上仔細(xì)看時,卻不覺也吃一驚;——分明有一圈紅白的花,圍著那尖圓的墳頂。
他們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但望這紅白的花,卻還能明白看見?;ㄒ膊缓芏?,圓圓的排成一個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齊。華大媽忙看他兒子和別人的墳,卻只有不怕冷的幾點青白小花,零星開著;便覺得心里忽然感到一種不足和空虛,不愿意根究。那老女人又走近幾步,細(xì)看了一遍,自言自語的說,“這沒有根,不像自己開的?!@地方有誰來呢?孩子不會來玩;——親戚本家早不來了?!@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想了又想,忽又流下淚來,大聲說道:
“瑜兒,他們都冤枉了你,你還是忘不了,傷心不過,今天特意顯點靈,要我知道么?”他四面一看,只見一只烏鴉,站在一株沒有葉的樹上,便接著說,“我知道了?!?,可憐他們坑了你,他們將來總有報應(yīng),天都知道;你閉了眼睛就是了?!闳绻嬖谶@里,聽到我的話,——便教這烏鴉飛上你的墳頂,給我看罷?!?/p>
微風(fēng)早經(jīng)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銅絲。一絲發(fā)抖的聲音,在空氣中愈顫愈細(xì),細(xì)到?jīng)]有,周圍便都是死一般靜。兩人站在枯草叢里,仰面看那烏鴉;那烏鴉也在筆直的樹枝間,縮著頭,鐵鑄一般站著。
許多的工夫過去了;上墳的人漸漸增多,幾個老的小的,在土墳間出沒。
華大媽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一挑重?fù)?dān),便想到要走;一面勸著說,“我們還是回去罷?!?/p>
那老女人嘆一口氣,無精打采的收起飯菜;又遲疑了一刻,終于慢慢地走了。嘴里自言自語的說,“這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們走不上二三十步遠(yuǎn),忽聽得背后“啞——”的一聲大叫;兩個人都悚然的回過頭,只見那烏鴉張開兩翅,一挫身,直向著遠(yuǎn)處的天空,箭也似的飛去了。
一九一九年四月。
三:風(fēng)波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年九月《新青年》第八卷第一號。
臨河的土場上,太陽漸漸的收了他通黃的光線了。場邊靠河的烏桕樹葉,干巴巴的才喘過氣來,幾個花腳蚊子在下面哼著飛舞。面河的農(nóng)家的煙突里,逐漸減少了炊煙,女人孩子們都在自己門口的土場上波些水,放下小桌子和矮凳;人知道,這已經(jīng)是晚飯的時候了。
老人男人坐在矮凳上,搖著大芭蕉扇閑談,孩子飛也似的跑,或者蹲在烏桕樹下賭玩石子。女人端出烏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黃的米飯,熱蓬蓬冒煙。河里駛過文人的酒船,文豪見了,大發(fā)詩興,說,“無思無慮,這真是田家樂呵!”
但文豪的話有些不合事實,就因為他們沒有聽到九斤老太的話。這時候,九斤老太正在大怒,拿破芭蕉扇敲著凳腳說:
“我活到七十九歲了,活夠了,不愿意眼見這些敗家相,——還是死的好。立刻就要吃飯了,還吃炒豆子,吃窮了一家子!”
伊的曾孫女兒六斤捏著一把豆,正從對面跑來,見這情形,便直奔河邊,藏在烏桕樹后,伸出雙丫角的小頭,大聲說,“這老不死的!”
九斤老太雖然高壽,耳朵卻還不很聾,但也沒有聽到孩子的話,仍舊自己說,“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這村莊的習(xí)慣有點特別,女人生下孩子,多喜歡用秤稱了輕重,便用斤數(shù)當(dāng)作小名。九斤老太自從慶祝了五十大壽以后,便漸漸的變了不平家,常說伊年青的時候,天氣沒有現(xiàn)在這般熱,豆子也沒有現(xiàn)在這般硬;總之現(xiàn)在的時世是不對了。何況六斤比伊的曾祖,少了三斤,比伊父親七斤,又少了一斤,這真是一條顛撲不破的實例。所以伊又用勁說,“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伊的兒媳七斤嫂子正捧著飯籃走到桌邊,便將飯籃在桌上一摔,憤憤的說,“你老人家又這么說了。六斤生下來的時候,不是六斤五兩么?你家的秤又是私秤,加重稱,十八兩秤;用了準(zhǔn)十六,我們的六斤該有七斤多哩。我想便是太公和公公,也不見得正是九斤八斤十足,用的秤也許是十四兩……”
伊的兒媳:從上下文看,這里的“兒媳”應(yīng)是“孫媳”。
“一代不如一代!”
七斤嫂還沒有答話,忽然看見七斤從小巷口轉(zhuǎn)出,便移了方向,對他嚷道,“你這死尸怎么這時候才回來,死到那里去了!不管人家等著你開飯!”
七斤雖然住在農(nóng)村,卻早有些飛黃騰達(dá)的意思。從他的祖父到他,三代不捏鋤頭柄了;他也照例的幫人撐著航船,每日一回,早晨從魯鎮(zhèn)進(jìn)城,傍晚又回到魯鎮(zhèn),因此很知道些時事:例如什么地方,雷公劈死了蜈蚣精;什么地方,閨女生了一個夜叉之類。他在村人里面,的確已經(jīng)是一名出場人物了。但夏天吃飯不點燈,卻還守著農(nóng)家習(xí)慣,所以回家太遲,是該罵的。
七斤一手捏著象牙嘴白銅斗六尺多長的湘妃竹煙管,低著頭,慢慢地走來,坐在矮凳上。六斤也趁勢溜出,坐在他身邊,叫他爹爹。七斤沒有應(yīng)。
“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說。
七斤慢慢地抬起頭來,嘆一口氣說,“皇帝坐了龍庭了。”
七斤嫂呆了一刻,忽而恍然大悟的道,“這可好了,這不是又要皇恩大赦了么!”
七斤又嘆一口氣,說,“我沒有辮子。”
“皇帝要辮子么?”
“皇帝要辮子。”
“你怎么知道呢?”七斤嫂有些著急,趕忙的問。
“咸亨酒店里的人,都說要的?!?/p>
七斤嫂這時從直覺上覺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妙了,因為咸亨酒店是消息靈通的所在。伊一轉(zhuǎn)眼瞥見七斤的光頭,便忍不住動怒,怪他恨他怨他;忽然又絕望起來,裝好一碗飯,搡在七斤的面前道,“還是趕快吃你的飯罷!哭喪著臉,就會長出辮子來么?”
太陽收盡了他最末的光線了,水面暗暗地回復(fù)過涼氣來;土場上一片碗筷聲響,人人的脊梁上又都吐出汗粒。七斤嫂吃完三碗飯,偶然抬起頭,心坎里便禁不住突突地發(fā)跳。伊透過烏桕葉,看見又矮又胖的趙七爺正從獨木橋上走來,而且穿著寶藍(lán)色竹布的長衫。
趙七爺是鄰村茂源酒店的主人,又是這三十里方圓以內(nèi)的唯一的出色人物兼學(xué)問家;因為有學(xué)問,所以又有些遺老的臭味。他有十多本金圣嘆批評的《三國志》,時常坐著一個字一個字的讀;他不但能說出五虎將姓名,甚而至于還知道黃忠表字漢升和馬超表字孟起。革命以后,他便將辮子盤在頂上,像道士一般;常常嘆息說,倘若趙子龍在世,天下便不會亂到這地步了。七斤嫂眼睛好,早望見今天的趙七爺已經(jīng)不是道士,卻變成光滑頭皮,烏黑發(fā)頂;伊便知道這一定是皇帝坐了龍庭,而且一定須有辮子,而且七斤一定是非常危險。因為趙七爺?shù)倪@件竹布長衫,輕易是不常穿的,三年以來,只穿過兩次:一次是和他嘔氣的麻子阿四病了的時候,一次是曾經(jīng)砸爛他酒店的魯大爺死了的時候;現(xiàn)在是第三次了,這一定又是于他有慶,于他的仇家有殃了。
金圣嘆批評的《三國志》:指小說《三國演義》。金圣嘆(1609—1661),明末清初文人,曾批注《水滸》、《西廂記》等書,他把所加的序文、讀法和評語等稱為“圣嘆外書”?!度龂萘x》是元末明初羅貫中所著,后經(jīng)清代毛宗崗改編,附加評語,卷首有假托為金圣嘆所作的序,首回前亦有“圣嘆外書”字樣,通常就都把這評語認(rèn)為金圣嘆所作。
七斤嫂記得,兩年前七斤喝醉了酒,曾經(jīng)罵過趙七爺是“賤胎”,所以這時便立刻直覺到七斤的危險,心坎里突突地發(fā)起跳來。
趙七爺一路走來,坐著吃飯的人都站起身,拿筷子點著自己的飯碗說,“七爺,請在我們這里用飯!”七爺也一路點頭,說道“請請”,卻一徑走到七斤家的桌旁。七斤們連忙招呼,七爺也微笑著說“請請”,一面細(xì)細(xì)的研究他們的飯菜。
“好香的菜干,——聽到了風(fēng)聲了么?”趙七爺站在七斤的后面七斤嫂的對面說。
“皇帝坐了龍庭了?!逼呓镎f。
七斤嫂看著七爺?shù)哪?,竭力陪笑道,“皇帝已?jīng)坐了龍庭,幾時皇恩大赦呢?”
“皇恩大赦?——大赦是慢慢的總要大赦罷?!逼郀斦f到這里,聲色忽然嚴(yán)厲起來,“但是你家七斤的辮子呢,辮子?這倒是要緊的事。你們知道:長毛時候,留發(fā)不留頭,留頭不留發(fā),……”
七斤和他的女人沒有讀過書,不很懂得這古典的奧妙,但覺得有學(xué)問的七爺這么說,事情自然非常重大,無可挽回,便仿佛受了死刑宣告似的,耳朵里嗡的一聲,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正在不平,趁這機(jī)會,便對趙七爺說,“現(xiàn)在的長毛,只是剪人家的辮子,僧不僧,道不道的。從前的長毛,這樣的么?我活到七十九歲了,活夠了。從前的長毛是——整匹的紅緞子裹頭,拖下去,拖下去,一直拖到腳跟;王爺是黃緞子,拖下去,黃緞子;紅緞子,黃緞子,——我活夠了,七十九歲了。”
七斤嫂站起身,自言自語的說,“這怎么好呢?這樣的一班老小,都靠他養(yǎng)活的人,……”
趙七爺搖頭道,“那也沒法。沒有辮子,該當(dāng)何罪,書上都一條一條明明白白寫著的。不管他家里有些什么人?!?/p>
七斤嫂聽到書上寫著,可真是完全絕望了;自己急得沒法,便忽然又恨到七斤。伊用筷子指著他的鼻尖說,“這死尸自作自受!造反的時候,我本來說,不要撐船了,不要上城了。他偏要死進(jìn)城去,滾進(jìn)城去,進(jìn)城便被人剪去了辮子。從前是絹光烏黑的辮子,現(xiàn)在弄得僧不僧道不道的。這囚徒自作自受,帶累了我們又怎么說呢?這活死尸的囚徒……”
村人看見趙七爺?shù)酱?,都趕緊吃完飯,聚在七斤家飯桌的周圍。七斤自己知道是出場人物,被女人當(dāng)大眾這樣辱罵,很不雅觀,便只得抬起頭,慢慢地說道:
“你今天說現(xiàn)成話,那時你……”
“你這活死尸的囚徒……”
看客中間,八一嫂是心腸最好的人,抱著伊的兩周歲的遺腹子,正在七斤嫂身邊看熱鬧;這時過意不去,連忙解勸說,“七斤嫂,算了罷。人不是神仙,誰知道未來事呢?便是七斤嫂,那時不也說,沒有辮子倒也沒有什么丑么?況且衙門里的大老爺也還沒有告示,……”
七斤嫂沒有聽完,兩個耳朵早通紅了;便將筷子轉(zhuǎn)過向來,指著八一嫂的鼻子,說,“阿呀,這是什么話呵!八一嫂,我自己看來倒還是一個人,會說出這樣昏誕胡涂話么?那時我是,整整哭了三天,誰都看見;連六斤這小鬼也都哭,……”六斤剛吃完一大碗飯,拿了空碗,伸手去嚷著要添。七斤嫂正沒好氣,便用筷子在伊的雙丫角中間,直扎下去,大喝道,“誰要你來多嘴!你這偷漢的小寡婦!”
撲的一聲,六斤手里的空碗落在地上了,恰巧又碰著一塊磚角,立刻破成一個很大的缺口。七斤直跳起來,撿起破碗,合上檢查一回,也喝道,“入娘的!”一巴掌打倒了六斤。六斤躺著哭,九斤老太拉了伊的手,連說著“一代不如一代”,一同走了。
八一嫂也發(fā)怒,大聲說,“七斤嫂,你‘恨棒打人’……”
趙七爺本來是笑著旁觀的;但自從八一嫂說了“衙門里的大老爺沒有告示”這話以后,卻有些生氣了。這時他已經(jīng)繞出桌旁,接著說,“‘恨棒打人’,算什么呢。大兵是就要到的。你可知道,這回保駕的是張大帥,張大帥就是燕人張翼德的后代,他一支丈八蛇矛,就有萬夫不當(dāng)之勇,誰能抵擋他,”他兩手同時捏起空拳,仿佛握著無形的蛇矛模樣,向八一嫂搶進(jìn)幾步道,“你能抵擋他么!”
張大帥:指張勛(1854—1923),江西奉新人,北洋軍閥之一。原為清朝軍官,辛亥革命后,他和所部官兵仍留著辮子,表示忠于清王朝,被稱為辮子軍。一九一七年七月一日他在北京扶持清廢帝溥儀復(fù)辟,七月十二日即告失敗。
八一嫂正氣得抱著孩子發(fā)抖,忽然見趙七爺滿臉油汗,瞪著眼,準(zhǔn)對伊沖過來,便十分害怕,不敢說完話,回身走了。趙七爺也跟著走去,眾人一面怪八一嫂多事,一面讓開路,幾個剪過辮子重新留起的便趕快躲在人叢后面,怕他看見。趙七爺也不細(xì)心察訪,通過人叢,忽然轉(zhuǎn)入烏桕樹后,說道“你能抵擋他么!”跨上獨木橋,揚長去了。
村人們呆呆站著,心里計算,都覺得自己確乎抵不住張翼德,因此也決定七斤便要沒有性命。七斤既然犯了皇法,想起他往常對人談?wù)摮侵械男侣劦臅r候,就不該含著長煙管顯出那般驕傲模樣,所以對七斤的犯法,也覺得有些暢快。他們也仿佛想發(fā)些議論,卻又覺得沒有什么議論可發(fā)。嗡嗡的一陣亂嚷,蚊子都撞過赤膊身子,闖到烏桕樹下去做市;他們也就慢慢地走散回家,關(guān)上門去睡覺。七斤嫂咕噥著,也收了家伙和桌子矮凳回家,關(guān)上門睡覺了。
七斤將破碗拿回家里,坐在門檻上吸煙;但非常憂愁,忘卻了吸煙,象牙嘴六尺多長湘妃竹煙管的白銅斗里的火光,漸漸發(fā)黑了。他心里但覺得事情似乎十分危急,也想想些方法,想些計畫,但總是非常模糊,貫穿不得:“辮子呢辮子?丈八蛇矛。一代不如一代!皇帝坐龍庭。破的碗須得上城去釘好。誰能抵擋他?書上一條一條寫著。入娘的!……”
第二日清晨,七斤依舊從魯鎮(zhèn)撐航船進(jìn)城,傍晚回到魯鎮(zhèn),又拿著六尺多長的湘妃竹煙管和一個飯碗回村。他在晚飯席上,對九斤老太說,這碗是在城內(nèi)釘合的,因為缺口大,所以要十六個銅釘,三文一個,一總用了四十八文小錢。
九斤老太很不高興的說,“一代不如一代,我是活夠了。三文錢一個釘;從前的釘,這樣的么?從前的釘是……我活了七十九歲了,——”
此后七斤雖然是照例日日進(jìn)城,但家景總有些黯淡,村人大抵回避著,不再來聽他從城內(nèi)得來的新聞。七斤嫂也沒有好聲氣,還時常叫他“囚徒”。
過了十多日,七斤從城內(nèi)回家,看見他的女人非常高興,問他說,“你在城里可聽到些什么?”
“沒有聽到些什么?!?/p>
“皇帝坐了龍庭沒有呢?”
“他們沒有說。”
“咸亨酒店里也沒有人說么?”
“
也沒人說?!?/p>
“我想皇帝一定是不坐龍庭了。我今天走過趙七爺?shù)牡昵?,看見他又坐著念書了,辮子又盤在頂上了,也沒有穿長衫?!?/p>
“…………”
“你想,不坐龍庭了罷?”
“我想,不坐了罷。”
現(xiàn)在的七斤,是七斤嫂和村人又都早給他相當(dāng)?shù)淖鹁?,相?dāng)?shù)拇隽恕5较奶?,他們?nèi)耘f在自家門口的土場上吃飯;大家見了,都笑嘻嘻的招呼。九斤老太早已做過八十大壽,仍然不平而且健康。六斤的雙丫角,已經(jīng)變成一支大辮子了;伊雖然新近裹腳,卻還能幫同七斤嫂做事,捧著十八個銅釘?shù)娘埻耄谕翀錾弦蝗骋还盏耐鶃怼?/p>
十八個銅釘:據(jù)上文應(yīng)是“十六個”。作者在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致李霽野的信中曾說:“六斤家只有這一個釘過的碗,釘是十六或十八,我也記不清了??傊畠蓴?shù)之一是錯的,請改成一律?!?/p>
一九二○年十月。
據(jù)《魯迅日記》,本篇當(dāng)作于一九二○年八月五日。
四:一件小事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一九年十二月一日北京《晨報·周年紀(jì)念增刊》。
我從鄉(xiāng)下跑到京城里,一轉(zhuǎn)眼已經(jīng)六年了。其間耳聞目睹的所謂國家大事,算起來也很不少;但在我心里,都不留什么痕跡,倘要我尋出這些事的影響來說,便只是增長了我的壞脾氣,——老實說,便是教我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
但有一件小事,卻于我有意義,將我從壞脾氣里拖開,使我至今忘記不得。
這是民國六年的冬天,大北風(fēng)刮得正猛,我因為生計關(guān)系,不得不一早在路上走。一路幾乎遇不見人,好容易才雇定了一輛人力車,教他拉到S門去。不一會,北風(fēng)小了,路上浮塵早已刮凈,剩下一條潔白的大道來,車夫也跑得更快。剛近S門,忽而車把上帶著一個人,慢慢地倒了。
跌倒的是一個女人,花白頭發(fā),衣服都很破爛。伊從馬路上突然向車前橫截過來;車夫已經(jīng)讓開道,但伊的破棉背心沒有上扣,微風(fēng)吹著,向外展開,所以終于兜著車把。幸而車夫早有點停步,否則伊定要栽一個大斤斗,跌到頭破血出了。
伊伏在地上;車夫便也立住腳。我料定這老女人并沒有傷,又沒有別人看見,便很怪他多事,要自己惹出是非,也誤了我的路。
我便對他說,“沒有什么的。走你的罷!”
車夫毫不理會,——或者并沒有聽到,——卻放下車子,扶那老女人慢慢起來,攙著臂膊立定,問伊說:
“你怎么啦?”
“
我摔壞了?!?/p>
我想,我眼見你慢慢倒地,怎么會摔壞呢,裝腔作勢罷了,這真可憎惡。車夫多事,也正是自討苦吃,現(xiàn)在你自己想法去。
車夫聽了這老女人的話,卻毫不躊躇,仍然攙著伊的臂膊,便一步一步的向前走。我有些詫異,忙看前面,是一所巡警分駐所,大風(fēng)之后,外面也不見人。這車夫扶著那老女人,便正是向那大門走去。
我這時突然感到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他滿身灰塵的后影,剎時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須仰視才見。而且他對于我,漸漸的又幾乎變成一種威壓,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著的“小”來。
我的活力這時大約有些凝滯了,坐著沒有動,也沒有想,直到看見分駐所里走出一個巡警,才下了車。
巡警走近我說,“你自己雇車罷,他不能拉你了?!?/p>
我沒有思索的從外套袋里抓出一大把銅元,交給巡警,說,“請你給他……”
風(fēng)全住了,路上還很靜。我走著,一面想,幾乎怕敢想到自己。以前的事姑且擱起,這一大把銅元又是什么意思?獎他么?我還能裁判車夫么?我不能回答自己。
這事到了現(xiàn)在,還是時時記起。我因此也時時煞了苦痛,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幾年來的文治武力,在我早如幼小時候所讀過的“子曰詩云”一般,背不上半句了。獨有這一件小事,卻總是浮在我眼前,有時反更分明,教我慚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長我的勇氣和希望。
“子曰詩云”:“子曰”即“夫子說”;“詩云”即“《詩經(jīng)》上說”。泛指儒家古籍。這里指舊時學(xué)塾的初級讀物。
一九二○年七月。
據(jù)報刊發(fā)表的年月及《魯迅日記》,本篇寫作時間當(dāng)在一九一九年十一月。
五:明天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一九年十月北京《新潮》月刊第二卷第一號。
“沒有聲音,——小東西怎了?”
紅鼻子老拱手里擎了一碗黃酒,說著,向間壁努一努嘴。藍(lán)皮阿五便放下酒碗,在他脊梁上用死勁的打了一掌,含含糊糊嚷道:“你……你你又在想心思……?!?/p>
原來魯鎮(zhèn)是僻靜地方,還有些古風(fēng):不上一更,大家便都關(guān)門睡覺。深更半夜沒有睡的只有兩家:一家是咸亨酒店,幾個酒肉朋友圍著柜臺,吃喝得正高興;一家便是間壁的單四嫂子,他自從前年守了寡,便須??恐约旱囊浑p手紡出綿紗來,養(yǎng)活他自己和他三歲的兒子,所以睡的也遲。
這幾天,確鑿沒有紡紗的聲音了。但夜深沒有睡的既然只有兩家,這單四嫂子家有聲音,便自然只有老拱們聽到,沒有聲音,也只有老拱們聽到。
老拱挨了打,仿佛很舒服似的喝了一大口酒,嗚嗚的唱起小曲來。
這時候,單四嫂子正抱著他的寶兒,坐在床沿上,紡車靜靜的立在地上。黑沉沉的燈光,照著寶兒的臉,緋紅里帶一點青。單四嫂子心里計算:神簽也求過了,愿心也許過了,單方也吃過了,要是還不見效,怎么好?——那只有去診何小仙了。但寶兒也許是日輕夜重,到了明天,太陽一出,熱也會退,氣喘也會平的:這實在是病人常有的事。
單四嫂子是一個粗笨女人,不明白這“但”字的可怕:許多壞事固然幸虧有了他才變好,許多好事卻也因為有了他都弄糟。夏天夜短,老拱們嗚嗚的唱完了不多時,東方已經(jīng)發(fā)白;不一會,窗縫里透進(jìn)了銀白色的曙光。
單四嫂子等候天明,卻不像別人這樣容易,覺得非常之慢,寶兒的一呼吸,幾乎長過一年?,F(xiàn)在居然明亮了;天的明亮,壓倒了燈光,——看見寶兒的鼻翼,已經(jīng)一放一收的扇動。
單四嫂子知道不妙,暗暗叫一聲“阿呀!”心里計算:怎么好?只有去診何小仙這一條路了。他雖然是粗笨女人,心里卻有決斷,便站起身,從木柜子里掏出每天節(jié)省下來的十三個小銀元和一百八十銅錢,都裝在衣袋里,鎖上門,抱著寶兒直向何家奔過去。
天氣還早,何家已經(jīng)坐著四個病人了。他摸出四角銀元,買了號簽,第五個輪到寶兒。何小仙伸開兩個指頭按脈,指甲足有四寸多長,單四嫂子暗地納罕,心里計算:寶兒該有活命了。但總免不了著急,忍不住要問,便局局促促的說:
“先生,——我家的寶兒什么病呀?”
“他中焦塞著?!?/p>
“不妨事么?他……”
“先去吃兩帖。”
“他喘不過氣來,鼻翅子都扇著呢?!?/p>
“這是火克金……”
中焦塞著:中醫(yī)用語。指消化不良一類的病癥。中醫(yī)學(xué)以胃的上口至咽喉,包括心、肺、食管等為上焦;脾、胃為中焦;腎、大小腸和膀胱為下焦。
火克金:中醫(yī)用語。中醫(yī)學(xué)用古代五行相生相克的說法來解釋病理,認(rèn)為心、肺、肝、脾、腎五臟與火、金、木、土、水五行相應(yīng)?;鹂私?,是說“心火”克制了“肺金”,引起了呼吸系統(tǒng)的疾病。
何小仙說了半句話,便閉上眼睛;單四嫂子也不好意思再問。在何小仙對面坐著的一個三十多歲的人,此時已經(jīng)開好一張藥方,指著紙角上的幾個字說道:“這第一味保嬰活命丸,須是賈家濟(jì)世老店才有!”
單四嫂子接過藥方,一面走,一面想。他雖是粗笨女人,卻知道何家與濟(jì)世老店與自己的家,正是一個三角點;自然是買了藥回去便宜了。于是又徑向濟(jì)世老店奔過去。店伙也翹了長指甲慢慢的看方,慢慢的包藥。單四嫂子抱了寶兒等著;寶兒忽然擎起小手來,用力拔他散亂著的一綹頭發(fā),這是從來沒有的舉動,單四嫂子怕得發(fā)怔。
太陽早出了。單四嫂子抱了孩子,帶著藥包,越走覺得越重;孩子又不住的掙扎,路也覺得越長。沒奈何坐在路旁一家公館的門檻上,休息了一會,衣服漸漸的冰著肌膚,才知道自己出了一身汗;寶兒卻仿佛睡著了。他再起來慢慢地走,仍然支撐不得,耳朵邊忽然聽得人說:“單四嫂子,我替你抱勃羅!”似乎是藍(lán)皮阿五的聲音。
他抬頭看時,正是藍(lán)皮阿五,睡眼朦朧的跟著他走。
單四嫂子在這時候,雖然很希望降下一員天將,助他一臂之力,卻不愿是阿五。但阿五有些俠氣,無論如何,總是偏要幫忙,所以推讓了一會,終于得了許可了。他便伸開臂膊,從單四嫂子的乳房和孩子之間,直伸下去,抱去了孩子。單四嫂子便覺乳房上發(fā)了一條熱,剎時間直熱到臉上和耳根。
他們兩人離開了二尺五寸多地,一同走著。阿五說些話,單四嫂子卻大半沒有答。走了不多時候,阿五又將孩子還給他,說是昨天與朋友約定的吃飯時候到了;單四嫂子便接了孩子。幸而不遠(yuǎn)便是家,早看見對門的王九媽在街邊坐著,遠(yuǎn)遠(yuǎn)地說話:
“單四嫂子,孩子怎了?——看過先生了么?”
“看是看了?!蹙艐?,你有年紀(jì),見的多,不如請你老法眼看一看,怎樣……”
“唔……”
“怎樣……?”
法眼:佛家語。原指菩薩洞察一切的智慧,這里是稱許對方有鑒定能力的客氣話。
“唔……”王九媽端詳了一番,把頭點了兩點,搖了兩搖。
寶兒吃下藥,已經(jīng)是午后了。單四嫂子留心看他神情,似乎仿佛平穩(wěn)了不少;到得下午,忽然睜開眼叫一聲“媽!”又仍然合上眼,像是睡去了。他睡了一刻,額上鼻尖都沁出一粒一粒的汗珠,單四嫂子輕輕一摸,膠水般粘著手;慌忙去摸胸口,便禁不住嗚咽起來。
寶兒的呼吸從平穩(wěn)到?jīng)]有,單四嫂子的聲音也就從嗚咽變成號啕。這時聚集了幾堆人:門內(nèi)是王九媽藍(lán)皮阿五之類,門外是咸亨的掌柜和紅鼻老拱之類。王九媽便發(fā)命令,燒了一串紙錢;又將兩條板凳和五件衣服作抵,替單四嫂子借了兩塊洋錢,給幫忙的人備飯。
第一個問題是棺木。單四嫂子還有一副銀耳環(huán)和一支裹金的銀簪,都交給了咸亨的掌柜,托他作一個保,半現(xiàn)半賒的買一具棺木。藍(lán)皮阿五也伸出手來,很愿意自告奮勇;王九媽卻不許他,只準(zhǔn)他明天抬棺材的差使,阿五罵了一聲“老畜生”,怏怏的努了嘴站著。掌柜便自去了;晚上回來,說棺木須得現(xiàn)做,后半夜才成功。
掌柜回來的時候,幫忙的人早吃過飯;因為魯鎮(zhèn)還有些古風(fēng),所以不上一更,便都回家睡覺了。只有阿五還靠著咸亨的柜臺喝酒,老拱也嗚嗚的唱。
這時候,單四嫂子坐在床沿上哭著,寶兒在床上躺著,紡車靜靜的在地上立著。許多工夫,單四嫂子的眼淚宣告完結(jié)了,眼睛張得很大,看看四面的情形,覺得奇怪:所有的都是不會有的事。他心里計算:不過是夢罷了,這些事都是夢。明天醒過來,自己好好的睡在床上,寶兒也好好的睡在自己身邊。他也醒過來,叫一聲“媽”,生龍活虎似的跳去玩了。
老拱的歌聲早經(jīng)寂靜,咸亨也熄了燈。單四嫂子張著眼,總不信所有的事?!u也叫了;東方漸漸發(fā)白,窗縫里透進(jìn)了銀白色的曙光。
銀白的曙光又漸漸顯出緋紅,太陽光接著照到屋脊。單四嫂子張著眼,呆呆坐著;聽得打門聲音,才吃了一嚇,跑出去開門。門外一個不認(rèn)識的人,背了一件東西;后面站著王九媽。
哦,他們背了棺材來了。
下半天,棺木才合上蓋:因為單四嫂子哭一回,看一回,總不肯死心塌地的蓋上;幸虧王九媽等得不耐煩,氣憤憤的跑上前,一把拖開他,才七手八腳的蓋上了。
但單四嫂子待他的寶兒,實在已經(jīng)盡了心,再沒有什么缺陷。昨天燒過一串紙錢,上午又燒了四十九卷《大悲咒》;收斂的時候,給他穿上頂新的衣裳,平日喜歡的玩意兒,——一個泥人,兩個小木碗,兩個玻璃瓶,——都放在枕頭旁邊。后來王九媽掐著指頭子細(xì)推敲,也終于想不出一些什么缺陷。
《大悲咒》:即佛教《觀世音菩薩大悲心陀羅尼經(jīng)》中的咒文。迷信認(rèn)為給死者念誦或燒化這種咒文,可以使他在“陰間”消除災(zāi)難,往生“樂土”。
這一日里,藍(lán)皮阿五簡直整天沒有到;咸亨掌柜便替單四嫂子雇了兩名腳夫,每名二百另十個大錢,抬棺木到義冢地上安放。王九媽又幫他煮了飯,凡是動過手開過口的人都吃了飯。太陽漸漸顯出要落山的顏色;吃過飯的人也不覺都顯出要回家的顏色,——于是他們終于都回了家。
單四嫂子很覺得頭眩,歇息了一會,倒居然有點平穩(wěn)了。但他接連著便覺得很異樣:遇到了平生沒有遇到過的事,不像會有的事,然而的確出現(xiàn)了。他越想越奇,又感到一件異樣的事——這屋子忽然太靜了。
他站起身,點上燈火,屋子越顯得靜。他昏昏的走去關(guān)上門,回來坐在床沿上,紡車靜靜的立在地上。他定一定神,四面一看,更覺得坐立不得,屋子不但太靜,而且也太大了,東西也太空了。太大的屋子四面包圍著他,太空的東西四面壓著他,叫他喘氣不得。
他現(xiàn)在知道他的寶兒確乎死了;不愿意見這屋子,吹熄了燈,躺著。他一面哭,一面想:想那時候,自己紡著棉紗,寶兒坐在身邊吃茴香豆,瞪著一雙小黑眼睛想了一刻,便說,“媽!爹賣餛飩,我大了也賣餛飩,賣許多許多錢,——我都給你?!蹦菚r候,真是連紡出的棉紗,也仿佛寸寸都有意思,寸寸都活著。但現(xiàn)在怎么了?現(xiàn)在的事,單四嫂子卻實在沒有想到什么?!以缃?jīng)說過:他是粗笨女人。他能想出什么呢?他單覺得這屋子太靜,太大,太空罷了。
但單四嫂子雖然粗笨,卻知道還魂是不能有的事,他的寶兒也的確不能再見了。嘆一口氣,自言自語的說,“寶兒,你該還在這里,你給我夢里見見罷?!庇谑呛仙涎?,想趕快睡去,會他的寶兒,苦苦的呼吸通過了靜和大和空虛,自己聽得明白。
單四嫂子終于朦朦朧朧的走入睡鄉(xiāng),全屋子都很靜。這時紅鼻子老拱的小曲,也早經(jīng)唱完;蹌蹌踉踉出了咸亨,卻又提尖了喉嚨,唱道:
“我的冤家呀!——可憐你,——孤另另的……”
藍(lán)皮阿五便伸手揪住了老拱的肩頭,兩個人七歪八斜的笑著擠著走去。
單四嫂子早睡著了,老拱們也走了,咸亨也關(guān)上門了。這時的魯鎮(zhèn),便完全落在寂靜里。只有那暗夜為想變成明天,卻仍在這寂靜里奔波;另有幾條狗,也躲在暗地里嗚嗚的叫。
據(jù)《魯迅日記》,本篇寫作時間當(dāng)為一九一九年六月末或七月初。
六:高老夫子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一日北京《語絲》周刊第二十六期。
這一天,從早晨到午后,他的工夫全費在照鏡,看《中國歷史教科書》和查《袁了凡綱鑒》里;真所謂“人生識字憂患始”,頓覺得對于世事很有些不平之意了。而且這不平之意,是他從來沒有經(jīng)驗過的。
袁了凡綱鑒》即《了凡綱鑒》,明代袁黃采錄朱熹《通鑒綱目》編纂而成,共四十卷,清末坊間有刻本流行。袁黃,字坤儀,號了凡,江蘇吳江人,明萬歷進(jìn)士,還著有《歷法新書》、《群書備考》等。
“人生識字憂患始”語見宋代蘇軾《石蒼舒醉墨堂》詩。
首先就想到往常的父母實在太不將兒女放在心里。他還在孩子的時候,最喜歡爬上桑樹去偷桑椹吃,但他們?nèi)还埽幸换鼐沟聵鋪砜钠屏祟^,又不給好好地醫(yī)治,至今左邊的眉棱上還帶著一個永不消滅的尖劈形的瘢痕。他現(xiàn)在雖然格外留長頭發(fā),左右分開,又斜梳下來,可以勉強(qiáng)遮住了,但究竟還看見尖劈的尖,也算得一個缺點,萬一給女學(xué)生發(fā)見,大概是免不了要看不起的。他放下鏡子,怨憤地吁一口氣。
其次,是《中國歷史教科書》的編纂者竟太不為教員設(shè)想。他的書雖然和《了凡綱鑒》也有些相合,但大段又很不相同,若即若離,令人不知道講起來應(yīng)該怎樣拉在一處。但待到他瞥著那夾在教科書里的一張紙條,卻又怨起中途辭職的歷史教員來了,因為那紙條上寫的是:“從第八章《東晉之興亡》起?!?/p>
如果那人不將三國的事情講完,他的豫備就決不至于這么困苦。他最熟悉的就是三國,例如桃園三結(jié)義,孔明借箭,三氣周瑜,黃忠定軍山斬夏侯淵以及其他種種,滿肚子都是,一學(xué)期也許講不完。到唐朝,則有秦瓊賣馬之類,便又較為擅長了,誰料偏偏是東晉。他又怨憤地吁一口氣,再拉過《了凡綱鑒》來。
“噲,你怎么外面看看還不夠,又要鉆到里面去看了?”
一只手同時從他背后彎過來,一撥他的下巴。但他并不動,因為從聲音和舉動上,便知道是暗暗[足辟]進(jìn)來的打牌的老朋友黃三。他雖然是他的老朋友,一禮拜以前還一同打牌,看戲,喝酒,跟女人,但自從他在《大中日報》上發(fā)表了《論中華國民皆有整理國史之義務(wù)》這一篇膾炙人口的名文,接著又得了賢良女學(xué)校的聘書之后,就覺得這黃三一無所長,總有些下等相了。所以他并不回頭,板著臉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回答道:
“不要胡說!我正在豫備功課……?!?/p>
“你不是親口對老缽說的么:你要謀一個教員做,去看看女學(xué)生?”
“你不要相信老缽的狗屁!”
黃三就在他桌旁坐下,向桌面上一瞥,立刻在一面鏡子和一堆亂書之間,發(fā)見了一個翻開著的大紅紙的帖子。他一把抓來,瞪著眼睛一字一字地看下去:
今敦請
爾礎(chǔ)高老夫子為本校歷史教員每?
如果你們認(rèn)為魯迅的《阿Q正傳》只是為了噴擊像阿Q那樣的“精神勝利法”的人,我只能很遺憾的告訴你們,你們或許只看懂了最表面的第一層意思。
首先《阿Q正傳》里先說明了一個很特殊的時代背景。第一個背景是鄉(xiāng)下。表明了那是一個較為落后,信息也不甚發(fā)達(dá)的地方。然后故事里以阿Q的種種無知與自我滿足來襯托出這樣的一種落后。而那些每每看到阿Q出洋相后又嘲笑他的人實際也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因此藉由阿Q從城里回來后所有人對其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來襯托出那些人的真實一面。是的嘲笑阿Q的人都是認(rèn)為比阿Q要“高一等”的上層人,而在他們眼里的阿Q就是一個處在社會最底層的“下賤”的下等人。所以他們可以肆無忌憚的去嘲笑他。而阿Q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自我安慰“精神勝利法”又完完全全得突出了一個生存在社會底層的無奈困局。這種社會階級的產(chǎn)生不僅源自于個人資產(chǎn)的多少,而更多的是源自于一種群體性效益。即當(dāng)趙老爺說出那句“你也配姓趙”之后,就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了一個底層的人可能連姓氏都不配擁有。而那些嘲笑阿Q的人,也不過是趙老爺一樣的幫兇罷了。那么請問到底在這樣的世界里,是阿Q可悲還是那些人更為可悲呢?阿Q的“精神勝利法”是表現(xiàn)在外部層面上的,因此每一個讀者都能看得見。而那些嘲笑阿Q的人,他們的“精神勝利法”則是含蓄在內(nèi)部層面的。他能通過嘲笑和羞辱阿Q這樣比自己“低賤”的人來得到自己的快樂和滿足,這些是否有讀者能看清呢?
第二個背景是辛亥革命的革命黨。身處在落后的地區(qū)永遠(yuǎn)無法正確理解革命的正真含義。因為他們始終是落后的,毫無意識的。他們不知道革命會給他們帶來什么。因此有人認(rèn)為革命會帶來財富,比如趙老爺。有人認(rèn)為是身份和權(quán)力,比如假洋鬼子。而財富和權(quán)力最終體現(xiàn)出的則是他們的貪婪與虛偽。更多的人則認(rèn)為革命代表著流血,殺戮,殘暴。因此更多的人是害怕,選擇性避讓和“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姿態(tài)。而最為諷刺的是這個事件里阿Q卻成為革命犧牲的“勇者”。因為無知,他第一個冒出來充當(dāng)“革命黨人”,因為無知,他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會成為“革命”替死鬼。在他的心里,對于“革命”沒有絲毫的概念,他不知道革命意味著什么。這也就是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一直被別人蒙在鼓里。最后喊出的那句“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币膊贿^是依樣畫葫蘆的一句毫無靈魂的空話。
影片出品的1981年正是魯迅先生誕辰一百周年……
唯一獲得國際喜劇類獎項“金拐杖獎”的演員,嚴(yán)順開
改變了嗎?沒有
阿Q從書里活過來了,變成了阿貴,沒書里那么令人厭惡,還帶著點親切感,不像是隔了一百年的人物。至于連阿Q都覺得自己是趙家人,可以理解為什么世上那么多精神“趙家人”。
作為一個生活的弱者 阿Q無力抗拒黑暗和惡勢力的迫害 喪失了普通人的思維規(guī)律 近乎精神失常 趙家遭搶 被人陷害 一步步走向刑場 他絲毫沒有意識反抗 為自己辯白 最后要畫押了 阿Q還擔(dān)心自己畫不圓 被人笑話而煩惱 這是多么的愚昧和悲哀 阿Q是魯迅對病態(tài)國民深痛感受的結(jié)晶 是無數(shù)麻木愚昧的中國人的代理
人活著總是有太多不順的事,特別是那個人吃人的社會,精神勝利法必不可少。阿Q的夢中翻身做主人就是變成剝削階級。最后他死了,雖沒有女人卻有后代,子孫繁多至今不絕。魯迅對阿Q是諷刺更是同情,是從阿Q的遭遇控訴剝削的社會。
幾十個機(jī)位,小小的制作成本,全靠編劇和導(dǎo)演,還有主演們揣摩人物的深度!佳作!
嚴(yán)順開真是為阿Q而生的,他完全讓這個符號化的人物鮮活了起來……
不看不知道啊,文革結(jié)束后就5-6年時間,多年壓抑的創(chuàng)作才華就這樣的迸發(fā)出來??催^一些中國電影百強(qiáng)片單,這些名著改編作品罕被提及。偶然間在嗶哩嗶哩上發(fā)現(xiàn)了這些寶貝。水準(zhǔn)真高,色彩,空間、建筑,我們的美學(xué)實在比日本要豐富、大氣、隨意很多。這樣的作品才能讓人有民族自信??!打算一點點看。
據(jù)史學(xué)家考證,阿桂(阿Q)還是有后代的,而且子孫繁多,至今不絕...電影還是由魯迅的作品和演員表演撐起來的,其他都挺遜色的...
高中語文課
默哀。偉大的演員在作品中永垂不朽。
編導(dǎo)本著“寧可拙笨不使滑稽”的嚴(yán)肅的創(chuàng)作思想,避免把阿Q塑造成一個僅供人一笑的滑稽形象,對于原著中的那些”滑稽和笑料”既不照搬無誤,更不任意夸大,也不從生理上和外形上丑化阿Q,而是抓住阿Q國民劣根性的實質(zhì)——精神勝利法,從阿Q的思想上和行動上表現(xiàn)他的可笑而又可悲、可氣而又可憐的精神特質(zhì),更多地賦予這一人物以同情,主要筆力放在“哀其不幸”這一點,以“怒其不爭”為輔,以求最大化地保持住原著的基調(diào)。影片在改編上另一個成功之處就是十分巧妙地用魯迅的畫外音貫穿全片,既是寫人狀物的點睛之筆,又把原著中蘊涵的深邃思想表達(dá)了出來?!吨袊娪笆肪V》
小說是真好 電影是真囧 完全是一群基本功扎實的演員支撐的。ps:結(jié)尾 據(jù)史學(xué)家考證,阿桂(阿Q)還是有后代的,而且子孫繁多,至今不絕...
原作帶來的優(yōu)秀基因,即便影像化改造,依舊讓人拍案叫絕
看此片仿佛見蕓蕓眾生近在眼前,魯迅筆下的國人至今遍地,從不過時。大師啊大師,這樣的人性洞察真是深刻!文本改編很貼合原著,個人感覺略顯得淺白的地方在于,表述為鏡頭語言的旁白消解了原著文字的諷刺意味,而且頗以評價的口氣。原著的“我”貴乎以一個局外人的口吻闡述。各個演員的演技非常傳神和到位,尤其是嚴(yán)順開老先生,這演技也入教科書了,真是牛X。8.4
選修課看的高清版 很清楚 看電影特有的質(zhì)感 有種特別的親切感 至于它所表達(dá)的 課本上應(yīng)該都學(xué)了吧 喜歡電影中和阿Q在一起的那個老頭 淳樸老實
內(nèi)容形式和表演風(fēng)格太話劇,臺詞感覺很魯迅文學(xué)。如果說吳媽因為阿桂一句“我想跟你睡覺”就弄出這樣的風(fēng)雨,放在當(dāng)時的背景還算可以理解;那阿桂做賊偷東西的事情可以在似醉又清醒的狀態(tài)下跟地?!皩嵲拰嵳f”而一分鐘后便后悔不已,這樣不合理的情節(jié)設(shè)計于我就說不過去了。阿桂-阿Q;媽媽的,王八蛋。
阿Q正傳可供深層闡釋的東西太多了,國民性不過是中學(xué)語文教學(xué)層次的理解。這版電影最大的敗筆就是片末那句旁白,故作深沉之狀,自以為清醒,實則畫蛇添足,把魯迅的層次瞬間拉低到了胡適的段位。
……阿桂還是有后代的,而且子孫繁多,至今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