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與輕盈的生命之弦 ——略述《薇諾妮卡的雙重生命》 文/顧一心 你們坐著小木船 因渴求聆聽我的歌聲 尾隨我在歌唱中駛向彼岸的木筏 請回到你們自己熟悉的故土 不要隨我冒險駛向茫茫大海,因萬一失去我而迷失 我要橫渡的大洋從沒有人走過 但我有密列瓦女神吹送,阿波羅引航 九位繆斯女神指示大熊星 ——《神曲?邁向天堂之歌》 這是薇諾妮卡的歌聲,也是電影詩人基耶斯洛夫斯基(Krzysztof Kieslowski)的深沉吁請。 在《薇諾妮卡的雙重生命》(La Double Vie de Veronique,下文或簡稱《薇諾妮卡》)中,生命被賦予一種與生俱來的悲哀,從降生起便缺失了自己的另一半,只得在茫茫人海中奮身孤往,獨自尋求靈魂意欲的高翔。最終,Weronika 在不可預測的機運里夭折隕落,而Veronique 則帶著某種溫柔的福祉留在人間。于是那扇原本關(guān)上的門被悄然開啟——在門兩端,我看到基耶斯洛夫斯基用他的電影詩學構(gòu)筑起生命的此岸與彼岸。 《薇諾妮卡》所負載的命題無疑是關(guān)于生命的,它講述了個體在世的孤獨感,意欲的高翔,肉身的墜落,甚至試圖探詢生命的鄉(xiāng)愁和本質(zhì)。如果說一個生命意味著一個世界,那么,薇諾妮卡似乎在提供一種啟示:我們所生活的世界同時又是另一個世界的映像,在這兩個世界之間,存在著某種聯(lián)系將它們糅為一體。影片的敘事充滿神秘的沉思,并被某種內(nèi)在的音樂性所主宰,每一個音符都不是孤獨的,而是在無限的虛空中彼此牽動,正如同一條弦上所奏出的不同樂音一樣——那是一條屬于薇諾妮卡的、沉重與輕盈的生命之弦。 I 雙重生命的詩意聯(lián)系 我們無法用理性去衡量這部影片的意蘊。正如兩位薇諾妮卡的先天重合與神秘感應一樣,它擁有眼前的經(jīng)驗世界所無法容納的詩意性。 首先是兩具個體生命在身體層面上的完全重合——她們在同時降生,擁有同樣的姓名、聲音與容貌,同樣卓越的音樂才華,也都有著足以扼殺她們音樂生涯的脆弱的心臟。由始至終,兩位薇諾妮卡都被賦以一種生命的熱忱,這種熱忱表現(xiàn)為對父親、情人和音樂的愛,以及對一切自然與偶發(fā)事件的詩意的敏銳。在影片的兩段開場戲中,兩個童年的薇諾妮卡先后聽見母親的聲音,她們受到某種認知自然的指引,嘗試理解星空和樹葉,這形成了對整部影片的鋪墊——兩位薇諾妮卡帶著相同的詩意本質(zhì)同時降臨于世界,并且從生命之初就存在著某種默契的平行關(guān)系。 基耶斯洛夫斯基有意用若干細節(jié)來加深這種身體宿命上的重合感——譬如用戒指刮過眼眶的動作。這一動作分別出現(xiàn)在Weronika參加演唱會之前,以及Veronique與童話作家約會的時分,同人物內(nèi)心的某種微妙和緊張情緒相呼應。另一個關(guān)鍵細節(jié)是指上的傷痕,影片伊始,Weronika與情人在床上溫存,對話中提及她身上的一處“小時候被夾傷的傷痕”,某個一閃而過的鏡頭顯示了傷痕的位置(左手的無名指)。而在影片結(jié)尾,鏡頭停留在Veronique的手部特寫上,左手無名指上一道暗紅色的夾傷的痕跡宛然在目。 從表面上看,這是由細膩精準的鏡頭語言所構(gòu)建的平行世界。而兩位薇諾妮卡的差異,則在于命運展現(xiàn)于兩人身上的次序和結(jié)果。脆弱的心臟,是命運施加于薇諾妮卡輕盈生命之上的沉重枷鎖,波蘭的薇諾妮卡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在法國的薇諾妮卡那里,死亡則通過某種暗示得以避免。 她們共處于一條完整的生命之弦里,任何一端的振動都會引起另一端的微妙感應,而她們相異的命運,則恰似同一根弦在不同位置所奏出的不同樂音。于是我滑入了一個美妙的隱喻——在這里,她們分別意味著同一根弦沉重與輕盈的兩端。 在整部《薇諾妮卡》中,每一次生命之弦的振動,均表現(xiàn)為某種特殊的隱喻: (1)魔術(shù)球:當Weronika沉思著注視手中的魔術(shù)球時,兩重世界的隱喻誕生了。在魔術(shù)球中映現(xiàn)著現(xiàn)實世界的倒影和復制品,它制造了一種暗示:在某種神秘思緒的彼岸存在著另一個世界或是自我。 (2)心電圖:Weronika因心臟病突發(fā)死于舞臺后,Veronique看著自己的心電圖,將手中的繩子猛然繃直,形成一條意味著死亡的心電圖的直線。這一畫面同時構(gòu)成了一條緊張而趨于崩裂的生命之弦,它令我們想到Weronika在訓練時用手拉緊的繩子。而在此之前,我們知道Veronique放棄了自己的聲樂生涯。在這里,死去的Weronika似乎在為生者提供訊息,以避免她重蹈死者的覆轍。 (3)克拉科夫廣場:這一場景對于整部《薇諾妮卡》具有詩學上的決定性意義。它既是兩條平行線不可思議的交點,更可被理解為同一根生命之弦的特殊振蕩。透過一系列的長鏡頭、特寫和旋轉(zhuǎn)的交錯,我們發(fā)覺其中一個(Weronika)看見了另一個(Veronique),而后者卻絲毫未覺,正如弦的一端發(fā)出了沉重的低音,而那纖細輕盈的一端卻無所回應。 在兩個薇諾妮卡的身上,同時存在著尋找并發(fā)現(xiàn)另一個自我、追求完整生命的意欲,然而,這一意欲在肉身的維度上終無實現(xiàn)的可能,沉重與輕盈,在這一刻忽然顯得永遠離分。我隨即看到某種不可逾越的限度,它被具體表現(xiàn)為她們在眼前這一時刻“仿佛無限遠的距離”——這種距離不僅是一種美學上的設置,而更源于她們在克拉科夫廣場上所處的不同地位,抑或換而言之:兩種文化背景之間的鴻溝。 II 音樂——靈魂意欲的墜落與攀升 影片最初擬定的名稱是《唱詩班女孩》,純凈得幾乎讓人看不透影片的敘事核心。然而,這一最初的命名方案恰恰準確宣示了貫穿本片始終的意念符號——音樂。顯然,對音樂的介入構(gòu)成了意欲與肉身之間的基本沖突:兩位薇諾妮卡都是天才的演唱者,同時都患有心臟疾病,在這里,脆弱的心臟成為了一種肉身的重負,它遏止了靈魂在音樂中的向上攀升。 與基耶斯洛夫斯基長期合作的波蘭電影音樂家普萊斯納(Zbigniew Presiner)為本片譜寫了憂郁而極富神秘意味的配樂,其中最為重要的正是Weronika死前演唱的那段但丁之歌(毫不意外地,它也出現(xiàn)在Veronique的生活之中)。這段絕美的音樂在影片中被假托為某位名為Van Den Budenmayer的18世紀荷蘭作曲家 的作品,并配以《神曲?天堂篇》中古意大利語的歌詞,從最初杳不可聞的低吟,漸漸轉(zhuǎn)為中途的純凈優(yōu)美,最終在高亢的音符里抵達情緒的巔峰。 作為一種試圖超然于肉身的行為,“歌唱”所象征的生命姿態(tài)是無須贅言的。同時,基耶斯洛夫斯基用具體的鏡頭語言演示了對于這種姿態(tài)的重復:影片甫始,當那段純?nèi)缣旎[的女聲吟唱到達尾聲時,鏡頭切換到Weronika的面部特寫,她沉浸于音樂,仰面承受著雨水的洗禮;第二個相似的鏡頭出現(xiàn)在她贏得樂團的面試之后,她的快樂難以自制,將手中的魔術(shù)球彈向板壁,隨后仰面承受落下的明亮的灰塵。在這兩個鏡頭中,人物均呈現(xiàn)出某種靈魂的輕盈與生命的熱忱,并主動承受著自上而下施加于自身的東西。 在Weronika的身上,本身存在著一條緊張而趨于崩裂的生命之弦,它聯(lián)系起輕盈與沉重的兩端,左右著Weronika生命的航線(換言之,沉重與輕盈的對立同樣適用于單一的個體)。生命因意欲的高翔而自由酣暢,在音樂中達成了更完整的自我,然而,肉身的沉重卻始終牽制著Weronika,直到她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在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視角下,人物自身(Weronika)愿望的簡潔和單純性,同我們通過細節(jié)隱喻中而洞悉了這一宿命的悲憫,彼此混糅而為難以名狀的深沉感受: (1)廣場的意外:Weronika帶著曲稿經(jīng)過廣場,與騷亂的人群驀然相遇。一個男子飛奔而來撞上了她,懷中的曲稿頓時四處翻飛。這幕戲也恰恰是在影片最初以模糊形式出現(xiàn)過的一段前閃鏡頭,從而被賦予一種強烈的宿命感。在這里,音樂所帶來的個體生命的欣喜,與人物所處的不安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1990年的波蘭形成了極鮮明的對照,散落遍地的曲稿,也預示著Weronika選擇音樂生涯所可能遇到的危險。 (2)繃緊的繩子:這是在音樂家家中練習的一幕戲。當Weronika逐漸唱到最高音時,鏡頭對準了她的手部,手指纏繞著拴在文件夾上的繩子,并隨著聲調(diào)的升高而越繃越緊,呈現(xiàn)出趨近崩裂的緊張狀態(tài)。這一充滿張力的鏡頭顯示出主人公身體上的某種不堪重負。 (3)疾病的突發(fā):練習結(jié)束后,Weronika在路上猝然病發(fā),我們看到她倒在枯黃的落葉中間。這幕戲通過一系列痛苦的表情、喘息和動作直接傳遞出某種危險的訊號:假如繼續(xù)從事演唱,脆弱的心臟將隨時威脅到她的生命。在這里,影片插入了一段黑色幽默——喘息中的Weronika遇到一個中年男子,但男子并未施以援手,而是對著她做了一個色情動作(展示作為道具的陽具)。對于這一鏡頭的意蘊解釋不一,但確鑿無疑的是,它加深了主人公的自我意識,正是這種自我意識使她無法放棄音樂的世界。 表現(xiàn)Weronika死亡瞬間的那場戲拍攝得亦極為成功:隨著音樂逐漸抵達高潮,人物顯示出勉力克制的痛苦,而當音樂被推向最高點時,緊張的生命之弦仿佛驀然崩裂,肉身的沉重與靈魂的輕盈在此刻分離。鏡頭模擬肉身的視角劇烈晃動并墜落,與地面發(fā)出低沉的撞擊,隨后的一個鏡頭轉(zhuǎn)而模擬靈魂的視角從音樂廳上空飛過,借以象征她的死去。 關(guān)于Weronika之死——這一發(fā)生在影片約前三分之一部分的事件,實質(zhì)上將整部影片分為了上下兩部,借此,基耶斯洛夫斯基昭示著兩種闡釋命運的意圖或可能。顯然,Weronika死于某種肉身的局限,但亦更不妨說,她是因追求靈魂意欲的攀升而死。這一自有限中尋求無限的不可能,昭示了生命中最基本的兩重性——即靈與肉的不可調(diào)和,最終導致生命的沉重與輕盈相分離。然而,在她的受難中又誕生了某種新生之力,一種具有魔力的福祉:它在冥冥中為另一個自我傳遞了警告,令生命得以延續(xù)。 III 兩性世界的隔閡 《薇諾妮卡》與某些女性特質(zhì)顯得密不可分——柔弱、神秘與感性。 極度感性化的女性形象,是基氏成熟期作品中的重要表征之一?!掇敝Z妮卡》是一部將個體生命的意欲、局限與沉思推向極致的電影,假如需要從視角和對象上加以限制的話,那么不妨強調(diào),影片被表現(xiàn)為父性視角對于脆弱的異性生命的關(guān)注。的確,我們似乎很難想象《薇諾妮卡》的劇本被安排在兩個男子身上。愿望的單純性,跳躍而神秘的沉思,這一切似乎唯有在女性身上方表現(xiàn)出自然的情緒力量。 女性是《薇諾妮卡》不可替代的主體,但兩位薇諾妮卡卻有著各自的情人,而作者的意圖,則很可能是在“兩生之花”的對立面述說兩性世界的微妙隔閡。在影片中,男女兩性之間的愛情,更像是女性生命中孤獨的神秘感應的參照物,男子似乎無法真正觸及薇諾妮卡的內(nèi)心世界。譬如,當Weronika在公交車上沉溺于耳機中的音樂時,她絲毫未察覺她的男友在車后追趕她;Veronique在與情人做愛時猛地黯然神傷,因為她感覺到了另一個自己的死去。這些情節(jié)傳達著類似的隱喻——即她們與男性之間存在著距離,男性無法進入她們神秘的生命體驗的內(nèi)部。 童話作家作為唯一重要的男性角色出現(xiàn)于影片后半部分,并介入于Veronique的生活。這一人物在設定上顯示出某種神秘色彩,他似乎了解(兩位?)薇諾妮卡的一切,甚至隱約扮演著后者的控制者和敘述者。這一屬性在他作為木偶師的表演中展示得異常清晰。 我們不妨深究他介入Veronique生活的方式,凝視那些具有非同尋常倫理意味的環(huán)節(jié)—— (1)約會的動機:作家不斷寄給Veronique神秘的包裹以提供約會的線索,而他與Veronique約會的動機之一,卻是測試“一個女子是否會在這種情況下接受陌生男子的呼喚”,從而為他的創(chuàng)作尋找素材。盡管作家同樣表現(xiàn)出某種愿望上的單純(我們可以認為他并不虛偽),但Veronique的反應仍然暗示了基耶斯洛夫斯基的批判態(tài)度。 (2)局外的身份:作家?guī)椭鶹eronique發(fā)現(xiàn)了照片上的另一個自我。她陷入深深的悲傷,幾乎暈厥在床上,此時,作家撫慰著她并與她做愛。影片將這一過程用數(shù)分鐘的鏡頭記錄下來,我們看到Veronique的悲傷表情,與深埋著頭的作家形成對照。在這里仿佛存在著一種道德隱喻,即他作為外部的闖入者偷竊了她的身體,但對她陷入悲傷的真正原因卻并無理解。 (3)玩偶與童話:在影片結(jié)尾,他為Veronique制作了兩個形象相同的玩偶。(按情節(jié)推測,他已知道了另一個薇諾妮卡的存在,故而這兩個玩偶無疑是代指兩個薇諾妮卡的。)在接下來的鏡頭中,他在身后與Veronique一同把玩著人偶,后者端詳著手中的一個,鏡頭緩緩移到桌面,上面安靜地躺著另一個——死者的隱喻。接著,他開始講述他著手創(chuàng)作的一部新童話,這一童話是以兩位薇諾妮卡的故事為藍本的,此時鏡頭對準Veronique的面部特寫,她漸漸淚水盈眶,隨即轉(zhuǎn)身而去。最后,我們確知她離開了作家。 讓我們回到關(guān)于那條生命之弦的比喻:薇諾妮卡是孤單的,因為另一個薇諾妮卡已經(jīng)死去,她的生命之弦缺失了一端,而這種缺失無法被一個男性所彌補?!八苯K究并不是“她”。 在童話作家的身上,我們察覺到一種截然不同于薇諾妮卡的倫理特質(zhì)——薇諾妮卡在個體生命和偶然機遇的哀歌中顫栗,而童話作家則永遠扮演著控制者、敘述者和局外人。另一種視角允許我們這樣認為:作家在平日里扮演了某種超驗的命運力量的代理人,而當他創(chuàng)作故事時,他幾乎是基耶斯洛夫斯基自己。如安內(nèi)特?因斯多夫在關(guān)于基耶斯洛夫斯基的電影傳記中所說,這個凡人化的他最終被Veronique所拋棄,因為他并不真正與她同在一個世界。這種倫理上的歉然,是否也是任何一個敘事者對那個他既愛著又加以利用的世界所心存的愧疚呢? IV 世俗世界的彼岸之思——影片可能存在的政治文化意指 “兩歲時,她們中的一個將手伸向火爐而被燙傷,幾天之后,另一個也把手伸向火爐,卻及時縮回了手,并不知道自己會受到傷害?!? ——這是童話作家以兩位薇諾妮卡為藍本所敘述的故事的片段。在這兩個“把手伸向火爐”的女孩中,第一個仿佛替另一個承受了不可預知的命運的苦難。這一情節(jié)顯然呼應著Weronika之死的情節(jié)。如果說Weronika扮演著先行的受難者,那么,Veronique則是蒙受某種眷顧的幸存者,或者說,在她的身上體現(xiàn)著另一個自己生命的延續(xù)。這里或許應當思考的是,兩位薇諾妮卡在命運上的差異,與她們的身份設置之間是否有所關(guān)聯(lián)? 我知道自己正進入論述中最困難的部分。需要指出,《薇諾妮卡》從敘事體裁來說無疑是一部遠離政治并偏向個人的作品,但結(jié)合影片對人物命運的特殊設置,則似乎確可看出某些深層的政治文化意指。首先,Weronika與Veronique,不妨被看作是同一人物的東歐版本與西歐版本。影片開始的時間被設置于1968年 ——歐洲政治的動蕩歲月;而影片的主要情節(jié)則發(fā)生于1990年前后——東歐意識形態(tài)的解禁時期。這一時代背景在片中不乏暗示,如影片伊始被拆除卸運的共產(chǎn)者的雕像,以及克拉科夫廣場的動亂的人群。讓我們回到克拉科夫廣場的那幕決定性的場景——通過對時間、場景、人物等因素的分析,不難歸納出兩人在這幕戲中一系列相對應的身份特征: Weronika(波蘭): 處在危險之中;政治動蕩的承受者;另一個自己的發(fā)現(xiàn)者;動情的凝視者。 Veronique(法國): 處在保護之中;舉著相機的觀看者;對另一個自己后知后覺;被凝視者。 正是這些因素參與構(gòu)成了前文所提到的某種“仿佛無限遠的距離”。在這幕戲中,Weronika為另一個自己的形象而驚異,并帶著一種因長久以來的神秘感應被證實而喚起的激動的情感(這可以解釋那個微笑的面部特寫)注視著她;影片通過一系列鏡頭引導著觀眾的視角,觸發(fā)對Weronika的凝視,因為她的確處在更易令人動情的處境——看見了另一個自己,但卻無法得到回應;同時,她也孤身處在某種更危險的政治環(huán)境之中。而在波蘭的動亂面前,來自法國(西歐)的Veronique是被隔絕的觀看者。換言之,盡管兩位薇諾妮卡的相遇充滿了基耶斯洛夫斯基式的神性,但她們之間的距離,卻隱約受制于一種深層的政治文化因素。 那么,“薇諾妮卡的雙重生命”這一敘事結(jié)構(gòu)上的設置,是否可以理解為基耶斯洛夫斯基從一個世界投向另一個世界的深沉一瞥呢?在整部影片中,波蘭的薇諾妮卡扮演了死者,法國的薇諾妮卡則獲得了生命的延續(xù)。當Veronique最終發(fā)現(xiàn)另一個自我之后,她領會到前所未有的深沉感受,影片從這里開始逐漸邁向了尾聲。在死者的受難中,孕育了令生者更好地生活下去的理由,這同樣可被理解為一種對基氏所身處的世界的隱喻——那是一個被政治因素所強行分裂的世界,這使得基氏所暢想的那種溫柔而詩意的情感聯(lián)系,終究無法越過兩個不同世界的鴻溝。 最后需要考慮,這一偏向于政治哲學思考的解讀是否具有對詩意的破壞性?事實上,基氏電影在1990年前后所呈現(xiàn)的拍攝環(huán)境和敘事向度的轉(zhuǎn)折,本身已蘊藏著這一解讀方式的合理緣由。毋庸置疑,作為電影詩人的基耶斯洛夫斯基是屬于兩個國度的,一是負載著此岸之憂患的祖國波蘭,一是寄托著某種彼岸之思的法蘭西。他畢生的電影實踐也相應地呈現(xiàn)為兩個時期:從《十誡》系列影片中對宗教性道德倫理的沉思,到取意法蘭西國旗之三色而創(chuàng)作的《藍白紅》三部曲中對自由、平等、博愛三項現(xiàn)代原則的批判性求索。值得注意的是,這一轉(zhuǎn)折的契機恰恰是1990年前后波蘭意識文化形態(tài)的轉(zhuǎn)移。正是在這一年,充分有別于其前后的《十誡》和《三色》所采用的多重主題次第展開的系列片結(jié)構(gòu),基耶斯洛夫斯基寫下了兩行畢生絕美的電影情詩——《薇諾妮卡的雙重生命》。 篇末語 今天已沒有人像基耶斯洛夫斯基那樣拍攝電影了。這意味著不再有一位電影藝術(shù)家能肩負起詩人與哲人的使命,也不再有人在一個鏡頭里令我同時感到悲哀與美好、含混和清晰。在所有真正的大師中間,基氏始終是最于我心有戚戚焉的一位,他的作品神秘而富于沉思,并被無限的內(nèi)在的音樂性所主宰——觀者看到的仿佛并不是一個人的生活,而是某種生命的韻律,沒有人能夠比基耶斯洛夫斯基更具有這一氣質(zhì)。 我們時常將基氏稱為“借助影像的敘事思想家”,他眼中的世界充滿災異、變故和偶然,但卻有著共同的價值終點——對于生命自身的鄉(xiāng)愁。而這一切都以音樂般的神秘,分布在《薇諾妮卡》奇特而詩意的敘事之中?;孤宸蛩够鶠殡娪疤峁┝霜毺氐脑妼W領域,有時我能捕捉到他一剎那的靈感和沉思,那是我最為快慰的時刻。至此,我已約略完成了自己在影片中對這位電影詩人的窺視,最終,他是否發(fā)出了任何呼聲、吁請和判決?作為這位電影詩人的繆斯,伊蓮?謝歌(Irene Jacob,薇諾妮卡的扮演者)本人如是說: 相比在現(xiàn)場解釋某場戲的意義,他寧可始終為新發(fā)現(xiàn)保持可能——什么都沒定死,始終歡迎新的理解。和好的文學作品一樣,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的電影是開放的,可以在多個層面上進行讀解——不過這得有一個條件,那就是我們能夠運用自己內(nèi)心的那個“魔術(shù)球”,在反復讀解所折射出的光芒中來接受他的作品。數(shù)年之后,我仍然樂于向自己發(fā)問:“她為什么要摸大樹?”我始終讓這答案空著。 而對于我來說,這一瞬間是基耶斯洛夫斯基作為詩人之愛的見證:當影片結(jié)束的一刻,伊蓮?謝歌的手觸摸著故鄉(xiāng)之樹,指上宛然露出一道紅色的傷痕,我轉(zhuǎn)瞬想到那些華美而輕盈的枯葉,如同燙金色的落日余暉,曾經(jīng)堆積在另一個薇諾妮卡的胸口。 原稿:2010年11月23日 2013年10月增補刪改 (豆瓣版刪略腳注及參考文獻) 另附/2019年追記,《薇諾妮卡的凝視》 //movie.douban.com/review/10205637/
它反映的只是一個維羅妮卡死時,另一個維羅妮卡的憂傷,這種憂傷的度數(shù)是難以估量的,基老和演員都將這一點表現(xiàn)得很好。我覺得電影反映的就是孤獨,五個層次的孤獨:一是同一個人有兩個自己;二是這兩個自己彼此分離;三是這兩個自己感受到彼此;四是其中一個自己死去;最后一個是孤獨被戳穿,也就是當木偶師開始向維羅妮卡表演兩個維羅尼卡的故事的時候,維羅妮卡發(fā)現(xiàn)再也不能自己一個人私藏這種孤獨,她的孤獨被公諸于世了,從此也就關(guān)閉了她進入這個世界的大門,而同時,她也關(guān)閉了自己城堡的所有門窗,連那個最有可能進入,差點成為她的愛人的木偶師也只能永遠地徘徊于門外了。 孤獨,看上去是個挺私人生活的詞,但由于基耶洛夫斯基已經(jīng)建好了一條煙囪,順著這條煙囪能夠爬到浩渺廣遠的形而上學頂空,維羅妮卡的故事就顯得不再那么私人了,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維羅妮卡。
翻譯的不好,The Double Life Of Veronica波蘭的廣場的那一幕我好愛
波蘭方面的故事短了一些,但法國的那個確實爛漫很多啊,相當文藝了,很多鏡頭好奇特,顏色運用太美妙了(和昨天的毒品網(wǎng)絡又是不同的風格),很多地方一片昏暗然后突然一點點大紅??挺美的
幾乎可以把我寫給《白》的短評完全照搬過來——熱評區(qū)執(zhí)著于看懂的觀眾們已經(jīng)誤入歧途,因為它根本不需要你看懂啊!只有擺脫了“電影必須看懂”這種成見的束縛,你才能打開感官來體驗那些微妙的情緒。再者,它有什么不好懂的?無非是兩個女孩受到愛的感召,而她們碰巧分享了同一張面龐。情欲戲似有瀲滟水光,伊蓮娜真真美到不可方物。純凈的歌聲滌蕩心靈,聲畫構(gòu)筑的沖擊力超越了語言。這樣的電影,年輕時看塑造審美,長大后再看能領略真正的電影之美。深刻地感受到大師們的電影世界在框架之外,他們試圖通過電影觸及人性與情感的未知領域,而大多數(shù)電影只是通過技巧迎合觀眾的經(jīng)驗罷了。
SIFF14。老基是很好,伊蓮娜仍是我覺得最美最有禁欲氣質(zhì)的女演員,但我已經(jīng)過了“世界上另一個我”的神秘主義年齡段了。不喜歡法國段,過于用力過于冗長,太符號化以至于老基說自己沒有喻義我都不相信。波蘭段還是很好的,維羅尼卡唱歌時心臟仍會痛,說明我還未麻木。最好最美的是Preisner的OST.
四星半。這部電影有一種奇特的魅力,看完可能并不明確它講了什么,維羅妮卡最后怎么了,她和那些男孩發(fā)生了什么,但會被它深深吸引:一種神秘、美麗、不可知的憂傷和希望,籠罩在金黃色的色調(diào)下。那種奇特命運的相似,好像神向我們心中寫下注腳,給我們啟示,又好像某種殘酷的戲弄。木偶師就是那操縱者,誘惑者,指引者,詩一般讓生命中的悲傷與愛意顯影的人。天使般的維羅妮卡,細膩的如陽光一般照入每個觀者的靈魂,好像但丁筆下的詩"每一顆星星把他的光輝和德行/雨點般得傾瀉到我的眼睛中/我的美麗對這個世界十分新穎/因為它來自深不可測的天空",
世上存在另一個自我嗎?黃綠主色調(diào)的畫面唯美爛漫,配樂圣潔哀婉,頗具宗教感。著迷于神秘主義和宿命論的基耶斯洛夫斯基運用了多種微妙的隱喻與象征手法(片頭星夜與綠葉,枯葉,鞋帶-心電圖,偶師-上帝,唇膏,彈珠,眼鏡,黑衣女等),使影片值得多次觀賞并深入解讀。紅色閃回與靈魂主觀鏡頭贊極。PS:2021.9.24.北影節(jié)-深影國際影城-4K修復(轉(zhuǎn)2K版?)重溫,有點失望,觀感不若初看時好。有可能是因為我從來沒有過對“另一個我”或曰Doppelg?nger(同貌人/二重身)的疑慮,所以沒法深切共情,另一方面我對基耶斯洛夫斯基這套符號早已不覺新鮮了,甚而感到有些直白和虛?。ㄌ貏e是后半部,真的只有符號與那抹情緒在支撐了),或許我應該重新評價基耶,但目前還不到時候,尚待重看其他作品與補完另幾部~(8.8/10)
連著重看兩次,奇士勞斯基居然計劃在法國的17個電影院放17個不同的結(jié)局!其中一個是法國的女孩再次去波蘭,看到了第三個維諾妮卡!機遇、命運、意愿。當亞歷山大第二次背叛,維諾妮卡選擇的不是逃避,而是離開?!稗比裟菘ā痹诶∥闹袨椤罢妗眝era和“影像”icon的合字. 2021.11.27 都不記得是第幾次重看了,這次是大銀幕。這是基耶最豐富的一部。第9誡那個愛唱歌但心臟的不好的女孩,她是怎樣的故事?這里她只有爸爸而沒有媽媽,這個爸爸剛好又是第8誡的父親,這次他的故事不是被偷走的女兒,而是和別人的一樣的女兒。
終于看了,心里的感覺淡淡的,世上會不會有另外一個人也跟我有感應呢?
不是克氏最佳的作品,而是一次雄心的嘗試??耸袭吘共皇撬煞蛩够默F(xiàn)實主義性格太重了。
你真的好美。
以美麗不可方物的色調(diào)渲染出一片神秘氤氳,雨下閉眼如蓮花般盛放吟唱的姿態(tài),在舞臺上吟唱出璀璨如星辰的歌聲后倒地,雙生花相遇時的驚鴻一瞥,與木偶師電光石火地對望。世上至美之物都是輝煌而燦爛、脆弱而短暫的,皆不可解釋無法言說。
我沒有看懂?。。。。。。。。。。?!我要氣死了!?。。。。。。。。。。?!
廣場上那個旋轉(zhuǎn)的鏡頭。定格了一切
對我來說,濾鏡哥的牛逼之處從來都不簡單在于意義. 我也說不清楚它好在哪, 說的出的那些又覺得也都不是. 但真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很享受, 會陷進去, 也許因為音樂什么的, 不管第幾遍都會大哭, 又疼又爽. 很治愈. 好的那種.
文藝片真可怕,我又沒看懂……
兩個維羅妮卡,同樣的姿顏姝麗、天資聰慧,連先天遺留的病癥都不無二致,而生者就如同玻璃球中的倒影,始終不會與死者重合。她會選擇安穩(wěn)而不是冒險高歌、向死而生,她迷失、孤獨、努力探尋真實的世界,得到的卻只有性與虛無。基氏提出了一種生命的假設,而他的鏡頭也一直在闡述著這個母題——即,在命運的洪流中尋找自己。
蘭波說,我是我,但我是另一個我。如果其中一個死去了,剩下的那個就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人,任何愛情都無法慰藉
兩生花其實可以作政治(國家)的提喻,但這樣顯然破壞了電影的意境,使其變得凝澀。從敘事等角度去評價也顯得刻板。所以還是感受為上:一種糅合了液態(tài)、氣態(tài)和固態(tài)的多維度感知結(jié)構(gòu)(或者已不成結(jié)構(gòu))。但卻不知怎么的,自己并沒有很感動。一個瞬間:克拉科夫的廣場旋轉(zhuǎn)“發(fā)現(xiàn)”鏡頭擊中心靈。
我覺得這是那種值得一看再看并且不會煩膩的電影,并且隨著自己的情感和認知,會發(fā)現(xiàn)更多的神秘。電影是美到了骨子里頭的,色調(diào)、音樂、女人、情緒等,有太多的東西可以挖掘了。但是電影真的太美了。
不知道那些看完之后說 “我也相信世界上存在另一個我” 的朋友們是否記得 他們曾經(jīng)這樣在失敗面前自我安慰 “要相信自己你是獨一無二的” 呵呵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