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小明要說的這部片子來頭可不小，

雖然開拍前被投資人怒斥“劇本八點檔、沒有拍成電影的意義”。

劇組更是窮氣沖天，只有一支腳架、六節(jié)軌道跟一臺攝影機，整部電影單機拍攝，整整耗時三年才完成。

但最后卻橫掃金馬6項提名，憑著不到四千萬新臺幣（人民幣約930萬）的投資，狂卷2億票房，穩(wěn)坐去年臺灣本土電影票房冠軍。

一部處女作，為何能創(chuàng)造種種奇跡？

今天就來給大家盤盤這部——

導(dǎo)演許承杰，名不見經(jīng)傳。

2017年，執(zhí)導(dǎo)短片《孤味》，逛了一圈電影節(jié)。

2018年，同名長片劇本獲得拍攝輔導(dǎo)金，

“孤味”其實是一句臺灣話，可以理解為“獨沽一味"。

專注一道菜并把它做到極致，臺灣有很多小吃店菜單就只寫一道招牌菜的名字。

后來衍伸為一種生活態(tài)度、處世哲學(xué)，“若專心一致，能把一件事情做好，那孤獨又何妨”。

個中滋味只有自己能體會。

身為臺南老一輩的林秀英（陳淑芳 飾），很自然的承繼了“孤味”精神。

面對任何事情總是極其專一，要做就做到極致。

丈夫早年劈腿離家，她一個人靠著賣蝦卷撫養(yǎng)三個女兒。

既然要賣蝦卷，就要成為全臺南最好吃的蝦卷。

她辛苦了大半輩子，總算是把路邊小攤拼搏成氣派餐廳，三個女兒也都出人頭地。

大女兒是國際舞者，二女兒在臺北當(dāng)整形醫(yī)生，小女兒則接手了餐廳事業(yè)。

豈料七十大壽當(dāng)天，竟然接到醫(yī)院的電話，

那位早已離開她、二十多年未見的丈夫陳伯昌過世了。

林秀英氣不打一處來，活著時候拋妻棄子，結(jié)果死了還要再來惡心她一次。

不光打亂做壽大計，為亡夫操辦葬禮更將那些傷心往事勾到眼前。

她一心拼事業(yè)、顧家庭，但依舊阻止不了丈夫再三偷吃。

但對這個一再犯錯的男人，她卻不曾變過心。

這種孤獨的堅持在她眼中跟炸蝦卷是一樣的。

傻不傻？

傻透了！

但卻不能否認(rèn)她的堅毅和真心。

進入婚姻、組成家庭、付出全部在她看來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摹?/p>

年輕的秀英相信夫妻就是一輩子，哪怕早已沒有了愛與陪伴，但曾經(jīng)的美好回憶卻無法說放就放。

娘家人的不理解、創(chuàng)業(yè)的艱辛、養(yǎng)育的苦楚她都咬牙咽下，但最讓她最憋氣、窩火、過不去的，是三個女兒與自己的想法沖突。

破碎的家庭在潛移默化中影響著每一個人。

而林秀英對孩子們傾瀉的愛意，無形中卻轉(zhuǎn)化為枷鎖和壓力。

大女兒陳宛青（謝盈萱 飾）和父親最像。

她性格叛逆，熱愛自由，雖然已婚但艷遇不斷，時常被長輩拿來與不負(fù)責(zé)任的父親相提并論。

與其說是貪玩，不如說是迷茫，家庭裂痕讓她不相信愛情。

跟父親如出一轍的宛青免不了淪為秀英宣泄情緒的出口。

這種投射讓她封閉自我、獨來獨往，就連身患癌癥都不告訴家人，還將一切關(guān)心她的人推開。

二女兒陳宛瑜（徐若瑄 飾）并不是天生愛讀書，只是因為每次得獎后都能見到父親所以奮發(fā)圖強，同時讓母親對她的寄予厚望。

雖然遵循家人的期待念了醫(yī)學(xué)院，但她從未覺得自己能有別的選擇。

為了讓女兒能有更多機會，宛瑜堅持要女兒讀托福、去留學(xué)，她不想成為自己母親那樣的母親。

但將自認(rèn)為正確人生規(guī)劃強加在女兒身上的行徑卻跟秀英出奇的一致。

小女兒陳宛佳（孫可芳 飾）選擇不念大學(xué)接手經(jīng)營家族餐廳，還未出嫁的她跟母親住在一起。

她不僅是姐姐跟媽媽之間的調(diào)和劑，更跟父親走得很近，而且理解父親和“蔡阿姨”之間的感情。

因為年齡小，媽媽有很多家庭秘密都沒告訴她，其中就包括自己有一個過繼給別人家的“三姐”。

她為此沒少跟母親賭氣，而秀英更是因為她與“蔡阿姨”的聯(lián)系而略有不滿。

于是母女倆開始暗中較勁，催生了本片最抓馬的名場面，靈堂斗法！

佳佳知道父親晚年皈依佛門，于是依照蔡小姐的吩咐請來一群僧人為父親超渡，秀英卻為了斗氣而堅持道教儀式。

于是靈堂之內(nèi)，一邊道士在手舞足蹈“破地獄”，另一邊僧人在“南無阿彌陀佛”誦經(jīng)文。

一釋一道同堂競技，場面一度十分混亂。

不解與不滿隨著告別式的籌備越來越多。

而《孤味》欲看的，

便是林秀英與三個（白）女（眼）兒（狼）如何從一次又一次的沖突，一段又一段的回憶，來去完整這個家、來去重新認(rèn)識彼此。

在這個家里，林秀英無疑是靈魂與核心，一切都看似因她而起，但主創(chuàng)卻深入挖掘了每個人物的心路歷程，而這恰恰是《孤味》較短片版更加豐滿的地方——

從僅聚焦一位臺南老一代女性的情感枷鎖，擴展至涵蓋臺灣老中青三代女性的所思所想。

每個角色都有自己的堅持，都有強烈的性格和不同的難處。

但就算再怎么想逃離，家始終還是家。

每次的開始和終結(jié)都無法掙脫開這血濃于水的羈絆。

他們因為愛而離開、因為愛而爭吵、因為愛而放手，

那些過激的言行舉止無疑都出自想讓家更好的心，

所以片中沒有好人，也沒有壞人；

無所謂對，無所謂錯；

只有愛著這個家、愛著彼此的人。

秀英走過了一段和解之路，與女兒、與丈夫、與情敵、與自己。

曾經(jīng)的她最看重的就是堅持自己的“正統(tǒng)”，雖然輸了感情，但尊嚴(yán)和面子不能輸。

要遵循自己的意志辦一場氣派的喪禮。

但到了最后，她還是請來“蔡小姐”參加。

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執(zhí)念，我們既無資格、也沒有能力叫他人放下，但每個人都可以去感受、去參透、再去修行。

如今的女性觀念和思潮已經(jīng)突飛猛進、日新月異，本片這種稍顯滯后的主旨并不是要把林秀英塑造為一個典范。

《孤味》想展現(xiàn)的，就是有這樣的一個人，她走過這樣一段歷程，而這段歷程真真切切的曾經(jīng)發(fā)生在導(dǎo)演外婆身上。

面對上一代的女性，主創(chuàng)不能、也不會、更不應(yīng)該把一個新的時代的價值、進步的兩性觀念強加在她身上，逼迫她接受、要她一瞬之間脫胎換骨。

當(dāng)代女性主義的精神其實是在尊重每一個人的選擇自由，而這種精神跟身體上的自由恰恰是秀英和她三個女兒最終都在追求的。

以食物喻情、走入家庭、感知人心的作品有很多，

有同類型珠玉《飲食男女》在前，新導(dǎo)演的處女作難免力有不逮。

但當(dāng)這樣一個濃縮著千千萬萬個臺灣阿嬤的故事被搬上臺面的時候，那份流露出的感動是如此真切，一切變得瑕不掩瑜。

這，可能就是開篇問題的答案吧。

戳【有用】，愿你我都能解開心結(jié)。

從《孤味》中可以品嘗出一種關(guān)于原生家庭故事的惠風(fēng)和暢、內(nèi)斂質(zhì)樸、感慨萬千、細(xì)膩感人的味道，類似《花椒之味》、《一 一》、《父后七日》、《海街日記》、《入殮師》、《誰先愛上他的》以及《飲食男女》。

影片劇情中并沒有安排過分的煽情，在一些插科打諢中卻藏著深深的感傷，一眾老戲骨則將克制、隱忍、牽絆與關(guān)切的情緒演繹得很是惟妙惟肖、動人心弦。 喪葬儀式上佛道同堂、原配與紅顏隔空斗法的橋段設(shè)計得很巧思、很幽默（內(nèi)斂+1），與結(jié)尾部分的劇情反轉(zhuǎn)形成了前后呼應(yīng)，令人百感交集、蕩氣回腸。

“若你不愿演一出戲，那怎能將戲演得好看？往事如同云朵，思念的情緒撥不開?！?

放下執(zhí)念，學(xué)會釋懷，和解，放下，夜空中總有最大密度的藍色。

徐若瑄唱作的片尾曲《別人的》應(yīng)時對景，哀而不傷，余音裊裊。

是我會喜歡的電影，看的也是正是時候。再早些時候看我大概也會痛斥渣男，大罵小女兒腦子有病?，F(xiàn)在我慢慢接受了人的有限、局促、懦弱和愚笨。

一個強勢的逼著你做所有不想做的事的媽媽，一個雖然失蹤但是回來時就給你帶大商店才賣的時髦糖果的爸爸，我會選哪個呢，我會選擇去理解哪個呢。我也不是沒做過“傻逼小女兒”，我怨媽媽也不是一天兩天，我對著心力憔悴的母親大喊“為什么你什么都不告訴我”仿佛就在昨日，我報復(fù)性的表演式的跳樓是傻逼小女兒的n次方，所以又怎樣呢，一紙攤開的大女主劇本，腳踢渣男，手打小三，痛罵自己不懂事的女兒，喜聞樂見看客長出一口氣?？墒屈c點滴滴的生活，漫漫長夜，與女兒爭執(zhí)時攀爬在心尖的痛不是由看客來熬的，可是恨真的好費力氣啊，女人心，女人心，女人心大概就是會因為紙上的蝴蝶，水中的月亮倒向原諒，原諒了仇者快，原諒了這一生不值得，原諒了就變爛俗的團圓結(jié)局。但不原諒還能怎樣呢，恨是孤獨，原諒也是孤獨，人人都有自個兒的修行，你若愛她，就多目送一段吧。

和朋友們吃燒烤的時候聊到做母親，我說之前我也無法接受媽媽把人生的重心放在我的身上，我總想如果不是因為我，她將會有更廣闊更精彩的人生?？涩F(xiàn)在我漸漸理解了，這是她的決定，哪怕我是她身上掉下的肉，也終究不是她，她做了這個決定，那我就和她一起守護她這個決定，盡量不要讓她后悔——這也是我的決定。

謝盈萱演得好好，幾段和母親的爭執(zhí)，以及在母親不在是于三姐妹中變成“長女如母”的形象。這是個缺乏父親的家庭，于是大女兒學(xué)習(xí)父親的風(fēng)流漂泊，二女兒做了懂事的頂梁柱，也學(xué)母親代替了父親的強勢逼迫，三女兒懵懵懂懂還停留在國中逃學(xué)尋找父親的記憶中。只是學(xué)得再像，怨得再深，也不是那個一開始就死了的局外人，娘四個圍在一起，是真的血濃于水。

原來我會覺得這原諒太輕飄飄了，現(xiàn)在我傾向于相信輕輕的原諒背后是一顆沉沉的，勇敢的心。

不想太責(zé)備，畢竟我理解的家庭電影本就是這樣的，只是需要一些更冷峻，更展現(xiàn)群體結(jié)構(gòu)性問題的電影文本作為補充。

故事從林小姐魚貫于晨曦魚市開始，歡喜于須赤是和鰻魚的新鮮，也沉醉于這種熟悉的環(huán)境，當(dāng)年在家里以及國外獨處時，晨曦的早市便是流連忘返之地。開篇人物性格就立下了，一個老太太，但不普通，不普通在哪兒，不普通在人家還稱她為林小姐，老太太非常精通于魚市里的各個攤位，是老熟客，不僅如此，她挑海鮮的手法既精準(zhǔn)又不沾腥，老道、干練、情商高、知名度高。而就是這樣的一個老太太在自己大壽當(dāng)天還親自來挑東西，當(dāng)天失蹤多年或者說跟著別的女人跑了的男人還死在了臺南死在了當(dāng)下，這是多么大的怨，多么難解的迷。

于是一場憑吊生活與過往的追思和憶苦由此展開，大姐隨性而活但治愈的癌癥復(fù)發(fā)，二姐一輩子在念念下一路讀書考試做了醫(yī)生并把這樣的念念留給了小澄——自己的女兒，三妹從小抱給了他人家養(yǎng)至此毫無音訊，四妹永遠(yuǎn)不理解為什么自己的一家那么仇視自己的父親，而林小姐卻永遠(yuǎn)不能釋懷自己用畢生碰到的這個男的為什么她這么好最后還是離她而去。每個女人都有每個女人的故事，而每個女人都在學(xué)會放下，放下執(zhí)念，放下過往，尋找新的生活。而這里的放下小澄是最快的，四個姐妹其次之，而受了一輩子怨的林小姐卻異常的執(zhí)著的找人、了解過去和直面自己，直到最后才終于放下了心中近60多年的執(zhí)念，簽下了離婚書，一個人在的士上真正做到了開頭四妹和她媽說的那樣，“一個人去唱唱歌，打扮的美美的，過自己的日子，不要再為他人而操勞。”

這首原創(chuàng)歌伴隨著閩南語特有的調(diào)調(diào)還真的很好聽，不要再把弧味斟滿酒杯，一個人活好便是好。

早前聽到一個極端觀點：“大陸有歷史沒文化，臺灣有文化沒歷史”，杜教授為我們揭示了其中的合理性：文化的概念不僅外化于歷史建筑、遺跡、館藏品等物質(zhì)形態(tài)，傳統(tǒng)思想觀念的意識形態(tài)更是不容忽視的，相比高速現(xiàn)代化、科技化、理性化的文明大陸，傳統(tǒng)的儒道佛法等思想文化積淀似乎更容易在臺灣小島找到立足之地，而且深深融入了他們生活方式與行為觀念里。

本著這樣的視點，我看了電影《孤味》，因為覺得海報與簡介流露的親情和愛情元素最能揭示情感與人性，且高票房與高分某種程度體現(xiàn)著大眾主流價值觀念，結(jié)果影片驚喜地超出我的預(yù)期：傳統(tǒng)觀念滲透在里里外外，可以說是一部完全基于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中國式電影。憑印象簡單羅列一些：

明：佛道斗法、折元寶、等頭七的喪葬民俗、紅絲帶、撿石頭的迷信觀念、每年祭媽祖的生活方式、大量的佛堂背景

暗：“夫妻就是要一輩子”的傳統(tǒng)觀念、緣分的多次提及，私生活亂與癌癥的關(guān)系這種有口無心的愚昧的小細(xì)節(jié)

這樣濃厚的文化氛圍可以作為切入點，有助于幫我們深入人物，從而理解他們行為的合理性，才能發(fā)現(xiàn)影片的真實與導(dǎo)演的細(xì)膩，否則很容易將幾人的感情糾葛片面地理解為“一次渣男與父權(quán)的勝利，傳統(tǒng)女人的悲哀”，而忽略了導(dǎo)演最想傳達的精神。

陳伯昌作為丈夫，有生活情調(diào)（情書是暗示，月光下給孩子洗臉的情節(jié)十分動人），曾經(jīng)有理想（警察），有著穩(wěn)定收入，一生心懷愧疚，且沒有埋怨過妻子（至少沒有說出令妻子難堪的真相）。

最終造成今天這個局面的，林秀英恐怕是難逃其咎的。是她為了向父親證明自己從物質(zhì)角度上嫁對了人，偷印章才有了后面的事，更可以合理推測她在創(chuàng)業(yè)的策劃與執(zhí)行中的角色。不喜歡母親掌控性格的阿青深深理解父親的“不得已”（如她自己所說），她的半流浪逃避狀態(tài)與愛自由的性格與父親是最像的，對母親來說也是最難掌控的，最“麻煩”（“不要又給我惹出什么麻煩”）的。

電影的文化內(nèi)涵是非常豐富的，儒道的滲透方方面面，就不贅述了。小到言行細(xì)節(jié)，大到對人性情感的拿捏，影片真實地呈現(xiàn)出臺灣的傳統(tǒng)生活方式以及背后的觀念。特別是幾姐妹生疏又緊密的感情，長輩對小女兒的隱瞞。

電影的主調(diào)是淡淡的孤獨和哀傷，有生死抉擇、愛情背叛、家人疏離、成長困惑，時不時會賺人幾滴眼淚，但戲里戲外全程沒有慟哭，內(nèi)在人物的哭戲都是極為克制和壓抑的，如果我們還記得頭七夜里獨自立在靈堂的蔡小姐，佛堂里聽到丈夫舊聞的林秀英?？赡芤驗檫@部電影壓根兒不是要拍一出悲劇，想要展示的只是生活而已。我們完全可以相信這樣的真實的一家人，且“全臺南”都知道他們的故事。

影片還讓我想起了《氣球》——另一部同樣頗具地域民俗色彩的中國電影。也許是我無法理解他們的信仰，電影傳達了一種帶愚昧落后的迷信意味的宗教觀；或許也是因為導(dǎo)演將信仰與生命絕對對立了，以“文明”的角度審視，我自然更要同情覺醒的新女性。結(jié)局雖是開放的，但不論女主人公做何種選擇，都注定是悲劇，因為矛盾無法調(diào)和。

而在《孤味》里，我看到了生命與信仰的和諧。片中人物的觀念恰如其分地體現(xiàn)在他們的所思所想所為上，傳統(tǒng)文化雖然還帶著儀式，但愚昧的封建性已幾乎不存在，或說不構(gòu)成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動因，而以一種人生態(tài)度的形式貫穿始末。

看看結(jié)局就知道，即便是個悲傷的故事，兩個女人迥然有別于那兩個一爆一飛的氣球。蔡小姐由衷的帶淚的笑，林秀英瀟灑的簽字與高歌，我們看到的是兩個女人或說生命的堅韌。

影片似乎也不想制造什么對立，至少在愛情主線上，這在一開始就由林秀英表明了態(tài)度：“干嘛要找她對峙，她不過是個被騙的傻女人”。她不過是好奇，表面上是好奇那個女人，實際更好奇消失的丈夫是如何看待自己的，放不下的是自己的過去。而這過去，她深知很大部分是她自己造成的。也正如此，當(dāng)她聽到陳伯昌一直守著真相，沒有埋怨過她后，她不僅感受到了那缺失了二十年的愛，更對自己釋然了，并大方地告訴女兒們真相。我認(rèn)為離婚協(xié)議書的簽署只是她向過去告別的一個儀式。

最后有個疑問，不知道片中的生活方式是不是在臺灣普遍存在呢，還是說像小澄那樣的新一代越來越多了？

像是某種巧合，在這個2020到2021年之交，大陸和臺灣的票房冠軍，都是關(guān)于“單親媽媽”的電影。

一個是49億的《你好，李煥英》，一個是1.9億臺幣，也拿下金馬最佳女主角，在豆瓣有8分的《孤味》。

這是否可以代表某種母親敘事的崛起？或者說，我們真的開始關(guān)注中老年群體了？開始關(guān)心單親媽媽了？

我覺得不是。恰恰相反，這兩部電影，都不能簡單用母親故事來定義。就像我們看了《李煥英》感動，媽媽們看了卻無動于衷一樣。

它們是那種，兒女一輩想象中的“母親故事”，我們或許可以稱之為，“兒女中心主義的母親敘事”。

今天就來說說《孤味》。（關(guān)于《李煥英》的評價可以戳我。）

影片說的是媽媽林秀英在臺南開餐廳，一個人拉扯大三個女兒，也有了孫女。而她的丈夫陳伯昌，早就在數(shù)十年前就離家出走，和另一個女人在一起了。

結(jié)果在林秀英70歲大壽那天，她突然接到消息，丈夫去世，還希望把葬禮辦回臺南的家。于是，70歲的林秀英不得不面對一堆爛攤子，以及，情敵蔡美林。

故事戲劇化與否并不是這部電影好壞的關(guān)鍵，畢竟生活遠(yuǎn)比戲劇狗血更多，林秀英的經(jīng)歷，就是導(dǎo)演許承杰外婆的經(jīng)歷，而片中的孫女小澄，就是年幼時的導(dǎo)演自己。

小女兒、大女兒、二女兒、媽媽、孫女小澄

《孤味》的故事充滿了令人共鳴的沖突：父輩的死亡、出軌劈腿欺騙、家庭的破裂、老中青三代的價值鴻溝、多女性家庭的情感關(guān)系……

我想，這些分裂和撕扯，背叛與爭吵，憤怒和眼淚，一定讓當(dāng)初那個13歲少年非常困惑。

可惜，就現(xiàn)在的《孤味》來看，許承杰似乎還是當(dāng)年那個13歲的少年。

他未曾懂過自己鏡頭里的那些女性。他也始終是在以一個13歲的少年看另一個世界的心態(tài)，來書寫這個女性故事。

在許承杰的自述中我們能深深感受到這種困惑。他說——

我那時候高中住在外婆家，一個人跟她朝夕相處，看到很多悲傷。我看見阿姨們對她們父親根深蒂固的憤怒和悲傷沖撞出來，我也看見外婆不知道怎么跟蔡阿姨相處的尷尬。

他甚至發(fā)問：

蔡阿姨算不算外公的妻子？她算不算是我的家人？是法定的家人才算是家人，還是一起陪伴就是家人？

但《孤味》，最終也沒能解答這些問題，甚至走向了他記憶的反面。

話說的可能有點重，但聽我慢慢說你或許就會明白。這也是我為什么會說《孤味》是“兒女中心主義的母親敘事”的原因。

丈夫陳伯昌離家多年，是故事的基本設(shè)定，在這里我當(dāng)然不是要對男主人公設(shè)定進行道德綁架，說“出軌就是渣男”之類的話，而是想請大家設(shè)身處地的想象——

一個爸爸，離家多年，二十年和這個家沒有聯(lián)系。媽媽獨自拉扯大三個女兒，還成了小有名氣的餐館老板這件事，到底有多難。

這時候，相信無論從情理和法理上，都應(yīng)該站在媽媽那邊吧。

可是多年之后，這個家庭卻變成了——

去世的爸爸，連遺像也風(fēng)流倜儻，在人人口中稱贊，在女兒的回憶中也帶著高光。而那個獨身拉扯大她們的母親，卻成了脾氣古怪，身材發(fā)福，處處睚眥必較的，阿嬤。

一句話可以總結(jié)：母親，就是面目可憎的中老年婦女。

當(dāng)然，這里的總結(jié)，是針對影片中呈現(xiàn)出的角色形象，沒有任何冒犯演員的意義。

我簡單舉片中的幾個片段你們就明白了。

影片在一開始就埋下了母女不和的伏筆，第一場戲就是林秀英去市場買魚，準(zhǔn)備今天的70大壽宴席，菜場人都認(rèn)識她，一副雷厲風(fēng)行的女強人模樣。

回到家，因為林秀英已經(jīng)準(zhǔn)備把餐廳交給女兒打理。小女兒佳佳說，你就不用管了，不是說今天餐館我做主嗎。

但是林秀英依舊不放心，問“你一個人可以嗎？”小女兒說，“你總是要讓我試試看嘛?！?/p>

然后鏡頭一轉(zhuǎn)到餐廳后廚，母親林秀英已經(jīng)改了菜單，“原本已經(jīng)接手餐廳”的女兒并不知情。

于是母女間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母親的掌控欲，寥寥幾筆就寫清楚了。

之后在父親的靈堂，小女兒選了一副爸爸帶墨鏡的照片放上，母親卻說: “你是去哪里拿這種不三不四的照片?！?/p>

類似的細(xì)節(jié)散落在片中各處，林秀英被刻畫為一個“放不下”，充滿怨懟的婚姻失敗女性形象。

除了孫女以外，其他幾個女兒，都說不上理解自己的媽媽。反而在更多的時候，體現(xiàn)為一種“母親干涉自己人生”的怨恨。

所有的矛盾，都在一場圍坐夜談中達到高潮。

大女兒，是個知名舞者，乳腺癌復(fù)發(fā)要做手術(shù)，卻因為不想被母親嘮叨照顧，而選擇隱瞞病情。

因為母親這樣，“給她壓力太大了”。她離婚又拒絕新人的示好，自己就是“破碎家庭關(guān)系”的踐行者。

覺得母親給自己壓力的大女兒

徐若瑄演的二女兒是“破碎家庭關(guān)系”的調(diào)停者，相對是最為媽媽說話的一個。

但在最后，她也坦言，都是以母親決定了她的人生，要她去當(dāng)醫(yī)生。

對母親也有怨言的二女兒

三女兒佳佳是最向著父親的一個，買了壽司去看臨終的父親，“爸爸希望把葬禮辦回家”的話，也是由她傳遞給母親。

她一直希望母親放下，能真正接納父親有了別的女人，滿足父親的遺愿。她的功能，是“破碎家庭關(guān)系”的傳聲者。

質(zhì)問媽媽的小女兒

而十幾年不回家的父親陳伯昌，電影用了這樣的幾個閃回來描述。

一次是遞離婚書。

年輕時代的陳伯昌，把家當(dāng)旅館，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好不容易出現(xiàn)一次，就是要離婚。

一次是捉奸。

林秀英像個悍婦，追到賓館，結(jié)果陳伯昌從窗戶跳了出去，傷了一只眼睛，眼睛才會畏光要戴墨鏡。

女兒則揶揄母親，“你拿菜刀去找他，他當(dāng)然要跑啊?！?/p>

一次則是父愛時刻。

這個場景充滿高光。遞完離婚書的那天，陳伯昌遇到放學(xué)回家的女兒佳佳，摸了她的頭，給了她一個糖果。

這個糖果被她記到現(xiàn)在。

電影也給了呼應(yīng)，陳伯昌去世后，托蔡美林從臺北帶給女兒一盒同樣的糖果，最后姐妹們在房間里分而食之。

這不僅僅是一盒糖果而已。

在女兒的心目中，它融化在唇齒間，是生理屬性上的甜蜜。

它從臺北遠(yuǎn)涉而來，代表了身處臺南的她們，對臺北的現(xiàn)代化想象，這是社會屬性上的甜蜜。

它由久未謀面的父親贈予，是距離產(chǎn)生美的父愛想象，更是種自欺欺人的心理屬性上的甜蜜。

影片最后落腳在林秀英與自己的和解上。

她和蔡美林有了似真似幻的對談，也簽署了那張當(dāng)年沒有簽下的離婚申請書，最后還在葬禮上為前夫放上了那張帶著墨鏡的“不三不四”的照片。

講到這里你或許也明白了。

《孤味》說的就是一個受盡生活打磨、也受盡婦德約束、同時終年置身于母職中，卻最終必須要和自己和解，才能讓故事圓滿結(jié)束的女人的故事。

一個被全世界背叛的人，最后必須要背叛自己才能超度的故事。

這分明就是一個，極度男性視角下，對女性“家庭怨念”的和解式想象。

整個《孤味》看起來完全就像是一個家庭局外人寫就的美好結(jié)局故事，在母親一個人的和解、犧牲、獻祭下，整個家庭都獲得了自由和解放。

我想，到底是我們的電影故事太需要和解了，還是中國式的家庭觀在對外講述故事的時候，一定需要和解？

《孤味》和《李煥英》剛好能代表兩種典型的中國家庭親子關(guān)系。

《孤味》說的是子女輩對父母一輩的憎恨與厭惡，而《李煥英》剛好是另一個反面，說的是子女輩對父母一輩的愧疚和虧欠。

這兩種情感并不完全獨立或?qū)α?，相反，它們?jīng)?；旌隙徊娴爻霈F(xiàn)在中國的親子關(guān)系中。

“父母皆禍害”小組中的子女情緒是一個例子，最近借著《李煥英》勢頭做的#假如跟年輕時的媽媽通話#調(diào)查下，很多人說“不要和爸爸結(jié)婚，不要生下我”，則是另一個例子。

這兩種看似對立的情緒背后，是一種相似的情感結(jié)構(gòu)，那就是在中國式的家庭中，永遠(yuǎn)是存在情感失衡的。

要么，父母無限度對兒女犧牲付出，兒女醒悟過來的時候，只能對父母表示虧欠悔恨。

要么，父母掌控兒女人生，兒女在擁有獨立人格之后，便撕裂、逃離、憎恨父母。

對應(yīng)的，子女輩也就會出現(xiàn)兩種補償心理，一種是《李煥英》式的，希望時光倒流，媽媽重新選擇人生，以此減輕愧疚感。

一種則是《孤味》式的。在多年之后，作為并不曾親歷那些情感苦難、生活齟齬的子女，就想象式的希望母親放下，和解，重獲自由，以此消除對掌控式母親的憎惡，同時也合理平衡掉母親在這些年來的付出，那樣兒女的虧欠之情，便可以輕輕松松的化解掉。

這就是我說的，兒女中心主義的母親敘事。

影片的敘事發(fā)展，人物選擇，最終和解，都是落在“孩子想要母親怎么樣”的動機上。

而直到整個電影拍完，創(chuàng)作者都很難說，真正理解了母親在這幾十年里，獨自帶大女兒，又和丈夫的情人同時為丈夫辦葬禮的心情。

我相信許承杰導(dǎo)演寫出，拍出這樣的故事，是因為他真實被打動過。但這并不影響他用一種男性中心的、兒女中心主義的視點進行創(chuàng)作，回看他說的那句話或許也能提供一些例證。

他說，“我看見阿姨們，對她們父親根深蒂固的憤怒和悲傷沖撞出來。”

可是到了電影里，女兒們對父親的情感，只有求而不得的眷念與懷想。

而那些根深蒂固的憤怒和悲傷，全都指向了獨自帶大他們的母親。

甚至連最后“拿印章借錢”這個引發(fā)家族矛盾，讓爸爸被家族排斥的事，也從爸爸偷拿，變成了母親偷拿來蓋的責(zé)任。

也就是說，在這個家庭和這個故事里，母親成為了唯一的“罪人”，她的錯誤、她的執(zhí)念、她的放不下，她所經(jīng)歷的苦難和得不到的理解，全都在她自己身上，完成了一種“自我犯錯”的歸因閉環(huán)。

我真為電影里的母親感到憤怒和悲傷。

當(dāng)然，我相信這樣的故事在無數(shù)中國家庭中真實發(fā)生過。

但在敘述這樣的故事的時候，如果只是落在“失去丈夫的母親的怨念”、“女兒和母親間的不和”，最后以母親的和解來圓融整個敘事的話，那只能是一種“兒女的精致利己主義”，用母親的痛苦，來剝削母親。

在這樣的家庭悲劇背后，有幾代人之間斷裂的生活語境，有截然不同的時代氛圍，更有完全迥異的人生選擇可能性，以及社會對女性、對母職的道德批判。

是它們造成了兩代人之間理解不能、溝通無能，也是這種長期積累的情緒，累積成了某種國民共同情緒，并最終在電影創(chuàng)作和上映的時候找到了出口，成為一種情緒宣泄。

但《孤味》，并沒有拆解這樣的中國式家庭情感結(jié)構(gòu)和心理癥候。它在創(chuàng)作視野上的坐井觀天，只能說明，實在太多人對現(xiàn)實中的母親缺乏真正的共情了。

那些惡母的面目可憎是誰帶來的？那些慈母的無限犧牲是誰推著走的？誰該是該被同情，該被理解的那個？

大多人，不過只愿呆在自己的情感舒適區(qū)罷了。

影片的片名《孤味》，是臺語，原指餐館只賣一道料理，并致力把這一道菜做到最好，后來就比喻專心堅持只做好一件事，就算孤獨也沒關(guān)系，說這是老一輩臺灣人的生活哲學(xué)。

歌詞里唱，人生海海無了時。

而母親的人生，不僅難以得到身邊人理解，還要被迫和自己和解。

那才是真正的“海海無了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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