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田洋次的新作《東京小屋》（內(nèi)地譯為《小小的家》）會讓人聯(lián)想到《母親》，就像健史翻看多喜婆婆的自傳，好不容易盼到男主角的出場，他大肆評論說，后面入伍通知單很快到了，然后悲傷告別。觀眾不免也要以為，該又是個沉尸太平洋的凄美故事。 婆婆立即回應(yīng)道，你想象力實在是匱乏。 顯然，如果以傳統(tǒng)三角戀去看待《東京小屋》，這部電影會有些莫名。女主人時子和板倉的不倫之戀打得火熱，可怎么看，女傭多喜都不像喜歡板倉。所以，片中實際上有兩條人物情感線，一明一暗，輔以十五年戰(zhàn)爭的大時代背景，外加幾十年后的追溯和評議，令小人物的悲喜交集更見豐富立體，影片同時還留有開放的空間。 劇情故事上，《東京小屋》有幾處比較跳的地方。一是打扮摩登、頗為入時的中性女睦子突然出現(xiàn)，一是結(jié)尾那封沒拆開的信。對前者，結(jié)合原著黨認(rèn)定的百合情，包括導(dǎo)演自己也不加以否認(rèn)，它顯然是在暗示觀眾多喜的情感對象——而這個人無論如何也不是板倉。對后者，多喜當(dāng)然是出于自私，無論她是想維護時子的清白，還是出于自己也無法察覺的占有。正因如此，那句“我活得太久了”更見力量。 如果跳出《東京小屋》，回到華語電影的《金蘭姊妹》、《自梳》、《桃姐》乃至是《爸媽不在家》，女傭的情感世界其實不能一概而論，更無法用現(xiàn)代定義的女同所界定。與沾染了肉體渴求的情感關(guān)系相比，女傭們其實更接近于傳統(tǒng)保守的獨身主義，而非受過高等文化教育的女校學(xué)生，知道如何疏導(dǎo)自我的情感。出演多喜的黑木華用“非常木”的表演方式來克制情感，不動聲色。與之相比，女主人時子表現(xiàn)出來的情感訴求不但壓抑不住，在那個時代也可以稱得上大膽熱烈。回看下板倉第一次出現(xiàn)，時子就不加掩飾地說他很帥、與眾不同，并讓多喜也去看看。在睦子出現(xiàn)前，多喜提到時子又去了板倉家兩次，而且是穿著洋裝。這個一閃而過的細(xì)節(jié)，更令我想到了原田真人的《自由戀愛》。早個十年，在日本大正時代，新女性思潮已經(jīng)在日本涌動。一些女性努力擺脫家庭束縛，尋求情感獨立，而百合之說也悄然登上了歷史舞臺，西化的洋裝便是她們的外在表現(xiàn)。 作為從大制片廠公司的山田洋次，他活用了攝影棚拍攝的技巧，制造了臺風(fēng)夜等關(guān)鍵場景，更有櫻花飛舞，酷暑烈日，四時不同。而片中戲份，基本被壓縮在了那座紅色小屋里頭。電影人物之間的三角情感關(guān)系，好像也被封住了出口。亦正如板倉被紅色小屋的美所吸引，如果把多喜的情感理解為對美的渴慕，對和平生活的留戀，《東京小屋》其實會更好理解一些。不過，在畫外音慟哭一幕其實也揭穿了真相，她的愛與板倉無關(guān)。在卷入戰(zhàn)爭的年代，小屋成了平民百姓的安寧象征，并且，它以蔡國強焰火的方式，宣告了美的最終毀滅——時子、小屋還有過去一切都不復(fù)存在。 作為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影迷觀眾難免關(guān)注山田洋次的戰(zhàn)爭史觀?？墒牵绻屇莻€年代的普通市民就表現(xiàn)出懺悔謝罪之情，那也是罔顧真相。于是，山田改用健史的后人眼光去評價，并且，讓戰(zhàn)爭摧毀了那兩段感情。爐火純青的山田已經(jīng)不需要制造大全景，幾張報紙、萬歲口號、美國人牛排搭黃油之類的細(xì)節(jié)已經(jīng)宣告了戰(zhàn)爭的存在，并且有一種錯位的幽默。不難看出，在多喜、時子以及板倉身上，他們都對戰(zhàn)爭話題不感興趣。恰恰是不合時宜的談天說笑、不被允許的談情說愛，它們也正是人性樂觀善良的正面反映。面對難以釋懷的戰(zhàn)爭歷史，山田洋次用他的電影做到了豁達(dá)，而中國電影，還遠(yuǎn)遠(yuǎn)沒有上道?！局袊侣勚芸?/p>

山田洋次的反戰(zhàn)片中，我覺得《小小的家》是比《母親》更好的作品。

《母親》里的人們至少知道戰(zhàn)爭是錯的（也許因為他們是反戰(zhàn)左翼作家身邊的一群人），他們的悲劇似乎主要來自于個人的力量太渺小，無法與那個巨大的錯誤意志抗衡，只能被它碾碎。

而《小小的家》里最戳痛我的是善良天真的人對戰(zhàn)爭的極端麻木和無知。在個人生活的層面上，幾乎每個人都異常善良，他們?nèi)绱苏嬲\、如此溫情默默地呵護著身邊的人，希望人人都能幸福，甚至愿意為他人的幸福犧牲自己，無私得幾乎令人落淚。然而這樣善良溫柔的他們，卻對戰(zhàn)爭這種巨大的邪惡視而不見。報上登出“南京陷落”的新聞時，他們天真快樂地慶賀，滿心歡喜地覺得戰(zhàn)爭很快就要結(jié)束，更好的日子就要來了。他們關(guān)心的是百貨公司會為慶賀南京陷落的大減價，“到時候我們一起去買東西吧”。妻夫木聰扮演的戰(zhàn)后人類立刻覺得非常不解和不能接受，他說婆婆你是不是美化了歷史，36年的日本人怎么可能這么開心，接下來就是大屠殺，所以那時日本國內(nèi)肯定是慘霧愁云的呀。而婆婆沒有接話。婆婆的自傳里根本沒有南京大屠殺。婆婆的自傳里只有那個小小的家里的情愛和波折，因為南京陷落對36年的他們而言只是好日子要來的喜訊，只是“我們一起去買東西吧”。南京陷落，居然是他們平凡生活中的小確幸。

他們?nèi)绱颂煺鏌o邪、心安理得的躲在平凡的生活里，經(jīng)營著自己的小幸福，全然不知戰(zhàn)爭很快就會把這些全部碾碎?！扒胺降哪贻p人正在為國捐軀，你怎么還好意思跟年輕男人卿卿我我。”“國家號召我們多生孩子，保衛(wèi)祖國，你怎么可以拒絕結(jié)婚?！碑?dāng)這些荒謬的聲音響起，他們不是不覺得刺耳驚心，但他們立刻本能般地回避了前半段，只專注于論證“我沒有和年輕男人卿卿我我”或“我只是不想結(jié)婚而已”。他們不愿正視戰(zhàn)爭的陰影，所以他們像其他人一樣，揮過日本旗，喊過萬歲口號，仿佛全然不知那到底意味著什么。

從沒有想過這意味著什么。普通人真的就是這么糊涂。板倉上戰(zhàn)場前對多喜說：“如果我死了，是為了保護你和夫人。”

真的非?；闹?。日本侵略別國，日本男人上戰(zhàn)場時卻說如果他死了，是為了保護日本的婦女兒童。明明他是去殺別國的婦女和兒童。如果他死了，是被他的政府害死了，根本不是為了保護夫人和多喜。

但他不這么想。他覺得他是為了保護安寧美麗的家園，為了保護他愛著的柔弱哀艷的日本女子。

“如果我死了，是為了保護你和夫人?！闭媸侨崆閯尤说脑捳Z，那一幕我?guī)缀蹩蘖恕５@句話里，其實是最巨大的愚蠢和邪惡。

如果戰(zhàn)爭只是一兩個精神異常的狂人造成的，我會覺得好過很多。但《小小的家》說，造成戰(zhàn)爭是這些善良溫柔的普通人的愚蠢、麻木和殘忍。這是非常令人痛苦的事實。

他們甚至在事后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多喜覺得自己一生最大的錯誤只是沒有送出時子的那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