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影評人週60週年紀念，今天放映了法國女性導演Charline Bourgeois-Tacquet首部執(zhí)導的劇情長片《阿娜依絲的愛》(Les Amours d'Ana?s)，由《市長你累了嗎？》Ana?s Demoustier、《85年的夏天》Valeria Bruni Tedeschi主演，兩人年紀相差了23歲，在劇中詮釋一段忘年之愛。

先講攻讀文學與表演課的導演Charline Bourgeois-Tacquet，在成為電影導演之前，曾在出版界活躍；2016年起以短片展開了自己的電影創(chuàng)作之路。2018年憑藉著短片《Pauline Enslaved》入選國際電影人週、法國凱薩獎；《阿娜依絲的愛》是她的第一步長片，一個成功的開始。

以電影《狼族時代》脫穎而出的法國女星Ana?s Demoustier，在該部電影裡飾演伊莎貝雨蓓的女兒；雨蓓對於Ana?s的表演生涯產(chǎn)生極大的影響；她在《阿娜依絲的愛》裡，總是遲到、健談、好奇、輕率、迷人、散漫，甚至有時歇斯底里的特質(zhì)，無疑師承雨蓓。

《阿娜依絲的愛》由騎著單車穿梭於巴黎鬧區(qū)的Ana?s揭開序幕。她貧困、付不出房租，渴望獲得愛人的關(guān)注，帶著七週的身孕搭上了文學編輯。誰料想這個男人心狠又無趣；心念一轉(zhuǎn)，她將精力轉(zhuǎn)向編輯的作家妻子Emilie身上。Ana?s像是一個跟蹤狂似地追逐著Emilie；從巴黎到布列塔尼，只為了了解Emilie。而Emilie真正吸引她的，是自己無法實現(xiàn)或仍在追尋的另一面。

夏日總會點燃愛的火苗，當Ana?s與Emilie朝夕相處，愛戀日漸滋長；得到Emilie的關(guān)愛後，Ana?s判若兩人、猶如新生；她終於知道她在尋找的愛情，並非來自男人。而可悲的是，Emilie已經(jīng)56歲，她再也無心力去追逐炙熱的愛戀，她惋惜自己在Ana?s這個年紀時虛度了人生。

《阿娜依絲的愛》保有法式浪漫喜劇一貫的節(jié)奏與調(diào)性，全賴Ana?s Demoustier亮麗、出色的演技；導演Charline Bourgeois-Tacquet展示了她對「主題」的成熟掌控，且不落入俗套的劇情鋪設(shè)，在本屆的國際影評人週交出一張亮眼的成績單。

安娜伊斯，冒失、莽撞、話癆、自我、任性、隨心所欲、肆意妄為，沒有責任感，這是我在看本影片艾米莉出場前40min對安娜伊斯的印象，幾乎都是負面的。

直到艾米莉出場之后，安娜伊斯，熱烈、鮮活、漂亮、勇敢、執(zhí)著，這些美好的形容詞又逐漸出現(xiàn)在我腦中。倒不是說愛一個人會令一個人改變吧，而是她美好的那面會更多得展現(xiàn)出來。

安娜伊斯對艾米莉的迷戀其實基本上是完全基于自己的想象的，就如同艾米莉在最后想和安娜伊斯斷絕關(guān)系時說的那樣。這樣的迷戀太不現(xiàn)實，極易破碎和不了了之。但ending時，安娜伊斯一句“我不同意“，我還是被打動了，沒錯啊，這才是安娜伊斯啊，對于想要的一切必然是會奮力勇敢爭取的。安娜伊斯在愛里像一團巨大的海綿一樣把艾米莉托在其中，包裹她，令她不斷沉迷。

喜歡莊園里安娜伊斯紅裙和艾米莉藍裙共舞的那段，兩個人相互吸引，很美好。還有海灘上兩人的調(diào)情，非常熱烈，和后來兩人分隔后的書信往來，非常浪漫。

但是，影片對于兩人之間感情的刻畫在篇幅上還是占得少了一些，基本上全篇就是安娜伊斯，最后40min才點了“之愛“，對于抱著想看甜甜戀愛的目的來看的觀眾來說，稍感失望了。

看到有人拿這部跟《世界上最糟糕的人》做對比，《世…》講的是在發(fā)展開放到一定程度后的北歐社會，30+的女性如何做選擇，與自己的迷茫和孤獨相處。《阿…》也是講女性掙脫束縛，但充滿了法國電影的浪漫主義色彩，Anais一直在找尋生活中的激情，她說她無法接受和不喜歡的人睡一張床，她說當喜歡的人出現(xiàn)，她的眼里就只有這個人而看不到其他人，喜歡一個人不應(yīng)該想隨時見到他嗎？ 當她在女作家這里找到這樣的激情后，又會因為想起得了癌癥的媽媽而為自己自私的欲望感到痛苦自責。但她終究是自由的Anais，不想被生活蹂躪成悲傷的人，所以當女作家以長輩的口吻勸告她不要抱有幻想，告訴她這一切都不是愛而是錯覺的時候，她會說出那句讓我們吃驚的“我不同意”， Anais用實際行動證明了只有她理解了“幸福與外界無關(guān)”，也只有她真正做到了女作家所說的“輕裝上陣”。

Ana?s提前到了，整個大廳里氤氳著等待的沉悶氣味。終于，旋轉(zhuǎn)門打開，Emilie一眼看到了她，兩人凝視著對方走近。

Emilie：你真美。

Ana?s：你也是。

兩人慢慢穿過走廊，Ana?s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Emilie，她等了一整個夏天，終于見到了這個一直思念的人。兩人坐在大廳，侍者遞上酒單，Emilie沒有翻開。

Emilie：我要一杯白葡萄酒。

Ana?s也合上酒單。

Ana?s：我也是。

兩人相視一笑。

Ana?s：所以你寫完你的隨筆了嗎？

Emilie：嗯，我很高興，今早我把它發(fā)給編輯了。

Ana?s：是嗎？我以為你會先給我讀。

Emilie：我說過這個嗎？

Ana?s：你在一封郵件里說過

Emilie：我到時候發(fā)給你，如果你想的話。

Ana?s：我當然想了。

Ana?s打開書包，拿出一本書遞給Emilie，是她一直念念不忘的一本舊書。

Emilie：天哪！

Ana?s（有些得意地聳聳肩）：我翻天覆地，騷擾了開勒杜爾很多人才找到的。

Emilie：謝謝，太不可思議了。

Ana?s：看，就是你的那本對嗎？29。

Emilie：謝謝。

Ana?s害羞地擺擺手，Emilie把書放進背包，不知為何，她的臉上現(xiàn)出一絲愧疚，但很快就恢復到往昔溫柔的神色。

Emilie：你曬黑了不少。我沒想到你的皮膚能曬到這個程度，

Ana?s：夏天嘛，我比較野，總是待在大自然里?？上覀兺耆珱]有機會見面。

Emilie：嗯。

Ana?s：那段時間太可怕了，但你知道我是怎么開解自己的嗎？我在想，當你寫完書，所有的一切都結(jié)束時，我們倆就可以出去玩幾天，我們可以去意大利……

Emilie用心聽著，神情卻像是在考慮別的事。

Emilie：Ana?s，我有些話想對你說。

她的語氣有些嚴肅，Ana?s有些意外。

Ana?s：有些話？

Emilie垂下眼睛。

Emilie：我的生活里容不下婚外情。

Ana?s睜大眼睛，思考著Emilie究竟是指自己介入她還是Daniel。

Emilie：我不想給你一段平平無奇的、殘缺的關(guān)系。你要的更多，你是對的，我喜歡你的也正是這一點，你的追求，你要求生活給你更多東西，給你最好的。

Ana?s：是不是我嚇著你了？

Emilie啞然失笑。

Emilie：你知道，我56歲了，沒什么能嚇著我了。

Ana?s：可我不明白，我以為我們都覺得很棒，我們……

Emilie：沒錯，確實很棒，我整個夏天都在想你，在想自己何其幸運，在日記里寫滿了你的年輕與美麗，但這……怎么說呢？……凡此種種，皆超脫時間。

Ana?s：超脫時間？什么意思？

Emilie：你不要傷心，你想體驗這個，然后你如愿以償，你，你追隨自己的欲望，直到最后，你能意識到嗎？你奔向了我，帶著自由與勇氣，若是我在你這個年齡，我肯定做不到……

Ana?s：但我……我不明白，為何你寧愿放棄一切，也不遠嘗試去抓住那些我們可能會一起度過的美好瞬間。

Emilie：我不想覺得自己辜負了你，總是拒絕你，讓你等待，我沒什么可以給你的。再說，你對我的感情……對不起，但那不是愛，而是錯覺。

Ana?s：當然不是錯覺。

Emilie：當然是的，你對我有很多期待與想象，你很聰明，不會不明白，其實你已經(jīng)明白了……而且還有Daniel。

Ana?s有些慌亂。

Emilie：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但我猜確實有什么，我知道，你動搖了他，擾亂了他，他喜歡過你，這就是人生。

Ana?s：但……那你，你做這些其實是為了報復嗎？

Emilie笑了笑：別傻了。

Ana?s心里的石頭放下了，也覺得自己這個問題很傻。

Emilie：整個夏天，我都在興奮的狀態(tài)下工作，我很久未曾趕到如此幸福，輕快，活力滿滿了，而所有這些，都是你帶來的。Ana?s，我也想給你點什么，你追求了我，征服了我，你想要什么東西時，邊想盡辦法得到它，甚至能移山填海，你得好好發(fā)揮這一點。你我擁有一段熱烈，鮮活，真摯的時光，這既美好又珍貴，你嚴肅地對待愛情，這是對的，但不要讓它占據(jù)了所有，不要迷失了自己，忘記了自己，如果你想寫書，那就寫吧，總之，做些什么，就用你的經(jīng)歷，用你的經(jīng)歷去做些什么，去做吧！

Ana?s哭著點點頭，Emilie憐惜地看著她。

Ana?s：我們不會再見面了嗎？

Emilie：嗯，最好不要。

Ana?s慌亂地擦著眼淚，Emilie站起身，Ana?s也迅速站起身，跟上去，突然鼓起勇氣拉住了Emilie的胳膊，并在她的手腕吻了一下。

Ana?s：我不同意。

Ana?s下定決心似的拉著Emilie額手往電梯間走去，如同這一整個夏天一次次主動接近Emilie的時刻，那種決然的勇氣哪怕停頓一秒也會消失。和之前一樣，Emilie只是稍微驚訝了一下，就迅速接受并預想了接下來要發(fā)生的事。她56歲了，沒有什么能嚇著她，而Ana?s這種想要什么便立刻去做的性格，不正是自己淪陷的理由么？青澀有時比成熟更難以動搖。

Anais是現(xiàn)代年輕女性的典型代表，再具體一點，是西方第三波女權(quán)運動后的產(chǎn)物，隨著metoo運動的政治影響向電影蔓延，《Les Amours d'Ana?s 2021》正是這種電影的延伸，但明顯不同于以往以控訴和抗爭為主題的女權(quán)主義電影，在這部電影中，呈現(xiàn)的是一種后女權(quán)主義的女性狀態(tài)。

Anais年輕、漂亮、有活力，最關(guān)鍵的是她超脫了傳統(tǒng)道德的束縛，她是自主的、積極的（但又是矛盾的，后面再說），似乎在她身上，女性受到的那些困擾，Anais早就已經(jīng)超越了。電影開始，這個女孩就首先超越了女性主義中的阿喀琉斯之踵的詛咒——階級問題，她是那么大大咧咧地解構(gòu)了階級問題，她如此自信的忽視了收房租女人的“剝削”，她說自己不是“賊”，并且質(zhì)問她房東生活的“合法性”；她超越了階級，也超越了權(quán)力關(guān)系，在她和導師的戲中，我們可以看見她并沒有因為面包問題而對導師有所顧忌，甚至是有些太無視她的導師了；她大大方方和前男友保持著關(guān)系，但又和不同男人約會，性對她而言根本不是問題了，甚至墮胎在她這里也是完全自主的，她決定了才最后通知她前男友；她不但超越了性，更是超越了兩性，同性之戀其實并不構(gòu)成電影的一個母題，他對男性的失望并不是她被“掰彎”了的原因，她接近女作家Emilie的動機是復雜的，也是典型的現(xiàn)代人的特質(zhì)，好奇、身份又或者一種無所顧忌的探索，在Anais面前，她并不糾結(jié)她是否是異性戀還是同性戀的，吸引她不也不純?nèi)皇侨庥?，她需要的?7世紀諸神還沒有der Fall的激情，對Anais而言，作家Emilie的成熟和對寫作的激情這才是她所沒有的，也是她亟需的。

Anais幾乎超越了女性，呈現(xiàn)出一種后女權(quán)主義的甚至后人類氣息，因此，她的矛盾并不體現(xiàn)在她作為一個女性的身份特質(zhì)，還在于她作為一個現(xiàn)代人/后現(xiàn)代人的困境。她撒謊，撒謊成性，對男友，對導師，對愛人，對家人，道德并不是一個問題，因為作為最高的價值已然崩塌，正如她的母親所說“沒有什么是永恒的”；電影中關(guān)于她的鏡頭語言，她的動作，她做什么都急吼吼，不停地小跑著，既是雀躍，又是一種現(xiàn)代人的特點——忙碌卻不知道為何忙碌，她失去了最高的目標，一切都是虛無，她用她的青春和一切都有著夢想的未來去掩蓋這個存在的迫切問題；她用忙碌替換逃避，她逃避愛情的責任，只有享樂；她逃避學業(yè)的責任，因為那并不重要，不是她的“志業(yè)”；現(xiàn)代人不需要友誼，所以她并沒有朋友的困擾，只有她的房客的煩惱；她逃避家庭，她發(fā)現(xiàn)她母親的病情進展后，首先是逃跑；她母親的醫(yī)生告訴她，她母親化療會很難受，“你需要在這里”，她答應(yīng)了，然后轉(zhuǎn)頭就是去和情人幽會；她也不是不自責，她給母親寫信，指責她的母親的病是因為沒有真正的愛所導致，然后她把信揉掉了，她又有何資格指責她的母親呢？她在深夜里痛哭，她無法直面自己的存在。

Anais正如《當尼采哭泣》里面那個29歲一切都充滿了希望的布雷爾教授，她冉冉上升，整個世界都在為她展開，她所過之處，皆是酒神盛筵的殘席，所有人都愛她，因為她的年輕貌美，因為她健康的膚色，勻稱的身體，因為她的自信，她就是酒神的化身。所以當她帶著這樣的期盼，以為重要找到了愛，找到了激情的時候，在電影的最后，作家Emilie的一盆冷水將她燃燒起來的激情澆滅了。Emilie不同于Anais，她早在18歲的時候就找到了自己的志業(yè)，按韋伯的說法，志業(yè)和信仰一樣，都需要有縱身一躍的激情，而信仰恰恰是現(xiàn)代人所欠缺的。這種突如其來的愛情在經(jīng)歷過風風雨雨的Emilie看來，難得但并不必要，美好但終將熄滅，說到底，它不是存在的目的，而只是點綴。

在我看來，如果在Emilie說完這番話之后離開，而電影結(jié)束在Anais錯愕地呆在酒吧里就更好了。電影的結(jié)尾有點過于法式的小浪漫，導演耍了小聰明，要給這個殘酷的結(jié)局一點光，這種象征意義——用愛克服了幽閉恐懼癥——恰恰削弱了電影的所表達的深刻主題：愛情是一種虛幻的面具。但同時，這個結(jié)局也是真實可信的，因為Anais正如大多數(shù)現(xiàn)代人一樣，不會因為一番話就頓悟了，“恢復感情的復雜性”是導演Charline Bourgeois-Tacquet承認要在這部電影里做的一件很重要的事。她做到了。

這部電影是導演Charline Bourgeois-Tacquet的一種生活鏡像，她作為西方典型的高知又貌美多才的女性，具有某種特權(quán)，可以更加真實地反應(yīng)她自身的困境，而這部以女權(quán)主義為母題的電影恰恰超越了女權(quán)主義，它更加面向的是現(xiàn)代人的關(guān)于欲望，關(guān)于激情，關(guān)于最高價值，關(guān)于存在的迫切問題。現(xiàn)在，導演提出了問題。

故事很簡單：阿娜伊斯愛上了美麗的女作家，莫名其妙也無需解釋的愛；女作家領(lǐng)會了，并且也以同樣的方式愛上了她；后來她有點害怕，想要結(jié)束這段關(guān)系；她們坐在咖啡館，作家從頭至尾地剖析自己的內(nèi)心，贊美阿娜伊斯的然后溫柔地拒絕了她；但阿娜伊斯不愿意分手，于是她說，我不同意，于是她們擁吻，這是影片的最后一個鏡頭。

不知道怎么描述，但我實在太喜歡這個簡單的故事，尤其在所有感情敘事已經(jīng)如此模式化的現(xiàn)代，好需要這樣熱情洋溢、橫沖直撞、纖細又狂野的愛情片。

最喜歡的片段在結(jié)尾，分手的咖啡廳對談，卻讓我有一種幸福到想哭的感覺，我覺得這是真正浪漫的。我是說，人人是復雜的，我們能擁有的最好的東西就是愛，而遇見一個接得住的人（無論對方是不是同樣感覺），愿意攤開來談?wù)?，深刻理解對方，用心觸碰，接受或拒絕這份愛，這是怎樣的一種幸運呀！一種復雜、真誠的人類的心靈交往，通敏真誠溫柔的兩個人，晶瑩剔透的夏日戀情，橫沖直撞的生命之火。（很幽默在于兩個男人作為比對，展示了頭腦不清、不會真正理解他人的人是什么樣子的，以一種很省力的方式模版化地定義人類和關(guān)系，“要不要threesome？”）

至于阿娜伊斯，她的關(guān)鍵詞是索取?！拔蚁矚g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你用最好的方式向生活索取了那么多?！北寂艿陌⒛纫了?。流動、鮮艷的表征，欲望和自然的化身。喜歡什么就要什么，不喜歡了就要丟棄，要答案，要追尋，要一問到底，從來沒有考慮過后果，豹子的眼睛，天生的鈍鈍的愚勇，這是我為什么如此愛她。

向生活索取，去不斷地索取吧，以狼狽野蠻的姿勢索取吧。這都沒有什么的，就算失敗了也要繼續(xù)喊出我不同意，還不行就告別也沒什么大不了，重要的是你永遠不知道或許有時候我們和我們想要的生活之間也只差那一句“我不同意”，如果你沒有喊出那一句，那個時刻就也溜走了。

朋友們，don’t play cool，play lo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