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 年戛納電影節(jié)，一部富有奇幻色彩的難民題材影片《木星之月》引起轟動，不僅大獲評委黑人影星威爾·史密斯的歡心，還讓該片的匈牙利導演凱內(nèi)爾·穆德盧佐一躍龍門晉升好萊塢，拍攝了他第一部跨國制作《女人的碎片》，并為劇中女演員凡妮莎·柯比拿下威尼斯影后桂冠。正當影迷以為他會繼續(xù)為好萊塢拍片之際，沒想到穆德盧佐又回到歐洲，創(chuàng)作他風格化的作者電影。

新片《過去將來時》由穆德盧佐再次與妻子卡塔·韋伯合作，由后者編寫劇本，與《女人的碎片》相似地，這個故事來源于她母親的親身經(jīng)歷。影片講述了一家三代人的故事，從二戰(zhàn)的超現(xiàn)實記憶到當代德國，他們處于一個仍在應對歷史創(chuàng)傷的社會中，無法處理自己過往的經(jīng)歷。大屠殺的題材并非導演初次涉獵，上一部《女人的碎片》中已有提及，而在這部新作里，導演采用三聯(lián)畫的敘事結(jié)構，將大屠殺幸存者的創(chuàng)傷分別置于三個不同的歷史時空背景下闡述，每一段均采用一個（偽）長鏡頭拍攝完成，高難度的攝影機位與精心設計的場面調(diào)度徹底滿足了這位匈牙利導演鐘情炫技的心思。

從敘事形式上來看新奇而富有挑戰(zhàn)意味，不過僅有第一幕達到了驚人的程度。這一幕完全不依賴對白，僅憑一個地下室場景，便足以描繪出猶太人承受慘絕人寰的傷痛歷史。攝影機跟隨著三個男人在昏黃的地下室穿梭，清洗地板和墻壁上的污跡，再配上愈加驚悚的配樂，令人毛骨悚然。這一幕無疑讓人想起戛納評審團大獎片《索爾之子》，同樣是納粹屠殺猶太人題材，同樣是風格化的鏡頭運動和極度壓抑的氛圍，直到嬰兒越來越凄厲的哭聲打破了這種死寂感，在地下室內(nèi)里找到生命不滅的希望。

第二幕發(fā)生在幾十年后的德國柏林，幸存的嬰兒已是衰老的婦人，她與女兒在室內(nèi)的對話構成敘事主體，其核心聚焦于猶太人身份認同。母親仍然糾纏于大屠殺的受害者心態(tài)與可怕記憶，而女兒卻只想活在當下，找出母親的出生證以換取孩子入學讀書的便利。這一幕的隱喻較為膚淺，母親失禁留下的穢物要由女兒打掃干凈，而突如其來的洶涌大水令女兒手足無措，都似乎暗示了上一輩猶太人的創(chuàng)傷記憶都讓后代一時難以擺脫與適應。

第三幕講述孫子的青春戀事，猶太人后代在 21 世紀的心態(tài)呈現(xiàn)出最真實無畏的一面。這個男孩不像母親那樣積極反抗針對猶太人的歧視，而選擇與其他民族自由融合、談情說愛。表面上這一代人擺脫了猶太幸存者的身份標簽，不再以受害者自居，然而，猶太人的前途命運依然未明朗，因為反猶主義并沒有從德國乃至歐洲土地上消失。猶太人后代選擇與創(chuàng)傷和解，逐漸淡忘歷史是否最終的答案，沒有人知道，只能讓時間來做見證。

三段長鏡頭，三幕劇，一個奧斯維辛幸存猶太人的祖孫三代，超現(xiàn)實和現(xiàn)實，記憶與印象。

第一幕，一個孩童從人去屋空、幾近廢墟的集中營里被解救出來。在一個閉塞空間里搜索人曾經(jīng)活過的蛛絲馬跡。不斷讓我想起《索爾之子》，沒有人被殺害的場景，而是在4：3畫幅的虛焦邊緣（在人物的背景里）不經(jīng)意地露出焚燒、銷物、清洗血漬、鏟骨揚灰的模糊畫面。而在《進化》第一幕里，這些"證據(jù)"也被徹底抹去了，沒有尸體沒有血跡沒有骨灰沒有遺物，唯一存在的，是結(jié)成繩的頭發(fā)。它們在墻縫里、在地裂里、在管道里、在陰暗角落里，不被看到，但無處不在，一根沒有重量，但擰成的是無人可承受之重。

穆導將這種"被消失與被看見"、"輕與重"給奇觀化與實體化了，它帶給我的震撼不是因為奇觀的刺激而是因為歷史本身的重量。如果如波米所說《索爾之子》是屠猶題材3.0，那么在我看來《進化》的表達是4.0。

《進化》豆瓣評價不怎么樣，出分可能也就六七分（果不其然），夸的都是第一幕，很多聚焦于懸疑驚悚，感覺實在糟蹋了。而二三幕，在我看來也并不是老掉牙的命題作文。

第二幕，吸引我的點是對"幸存者恥辱"的表達，老太太一直活在"面包屑是貨幣"的戰(zhàn)爭陰影里，而她對母親父親外婆的記憶，都是童年印象的拼湊與虛構。為什么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殘忍的? 這一幕用一個老太太的視角，讓我有了更深切的感觸，記憶已經(jīng)破碎，印象成為全部，"我走不出來"，不僅僅是心理和情感記憶，甚至成為生理記憶。

老太太失禁時，女兒用紙巾墊在地板鋪出了一條通往廁所的小路，老太太打趣地嘟囔：集中營通往毒氣室一樣（原話不記得了），而當女兒獨自清理地板上的污穢而焦頭爛額時，水管爆裂，整個房間被噴射的水占據(jù)，白霧滿屋。

——這個場景像極了毒氣室。女兒被白色的水霧包裹逐漸消失……此時環(huán)境音效是壞掉的水管里含著回聲的嗚咽，這個聲音貫穿第二幕始終，不易被察覺，但在影院里，我真切聽到了第一幕德軍空襲時的防空警報聲。這一幕并不是"超現(xiàn)實"，而是合乎常識和上下文的現(xiàn)實情節(jié)。歷史的幽靈纏繞現(xiàn)實，從未經(jīng)歷戰(zhàn)爭的女兒會不會終于理解了她的母親。

第三幕，男孩拔掉乳牙這個意象并不少見。最后在年輕的音樂里，男孩親自拔掉乳牙，笑得無比輕松自在。他似乎掙脫了猶太人身份認同的泥沼，卻又掉入了另一個泥沼……第三代追求的，是那種"去他媽的猶太/德國/基督/伊斯蘭，don't tag me"的狀態(tài)，但對于如何進入這個新世界還沒有做好準備，只是奮不顧身地去了。這一幕表面輕盈，但有《畢業(yè)生》結(jié)尾決心甩開舊世界包袱，但還未準備好就被丟入新世界的些許沉重。

三幕不是割裂而是延續(xù)，第三代試圖擺脫歷史的負重（乳牙）時，陣痛后獲得短暫的輕松，但負重其實沒有消失，舊世界依然在新世界存續(xù)，他們在尋找新的共存方式。

進化，可以指三代人生活的變化，生活背景、生活觀念等。

伊娃、莉娜、尤納斯，三代人三段故事，導演用了不同的手法。第一段有些恐怖氣氛的長鏡頭，最后的結(jié)局卻是嬰兒伊娃的新生；第二段是莉娜母女的長鏡頭對話，充斥著對母親的理解、猶太苦難的理解的沖突，在昏昏欲睡之際，突如其來的天上之水讓觀眾突然清醒；第三段中，在德國這個統(tǒng)一民族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的國家，異民族人群只能報團取暖。經(jīng)年之后，猶太人仍然具有對德國文化的隔膜。

導演擅長在家庭的內(nèi)部沖突中表現(xiàn)民族的外在境遇。外祖母伊娃不贊成用亡者的苦難獲得贊助，莉娜起先并不理解母親，因為伊娃親身經(jīng)歷了大屠殺的迫害，而莉娜則想通過德國當局的政治性補償獲得安身立命的資本。而相似的沖突也發(fā)生在莉娜和尤納斯對于圣馬丁節(jié)的看法。莉娜對于猶太民族受到的歧視敢于積極反抗，而尤納斯則是選擇自我內(nèi)耗，最后與穆斯林人雅思敏脫離了不熟悉的節(jié)日游行。

進化，又或許可以指涉猶太人所在的世界。這個世界好像進化了，從大屠殺到21世紀，猶太人的生活水平不斷提升；但世界又好像沒有進化，處于當今時代的猶太人尤納斯，仍然被德意志民族歧視。而未來猶太人的出路在哪里，導演卻并沒有指明，仿佛是故意給觀眾留下了一個問題思考。

急匆匆上了趟影展的車，質(zhì)量挺不錯的一部電影，分段式結(jié)構展現(xiàn)過去與現(xiàn)在聯(lián)系的三段故事。導演擅長使用長鏡頭和各種近景特寫展現(xiàn)故事與人物心境。

第一個故事沖擊力最強，會讓我聯(lián)想到《索爾之子》的表現(xiàn)手法，近15分鐘無對白的長鏡，靜寂而昏暗的畫面，不斷出現(xiàn)越來越大量的頭發(fā)，從用水瓶到用水桶來沖刷的水，剛開始微弱隨后越來越響亮的嬰兒啼哭，打破了長時間的靜謐，而后走出地下室，戰(zhàn)火連連的白日與之前形成鮮明對比…沒有正面描寫屠殺猶太人的集中營歷史，但通過這些側(cè)面渲染就足夠震撼…

第二個故事一開始讓我想起《困在時間里的父親》，與第一段截然不同，第二段通過母女倆的大量對話展現(xiàn)身為猶太人的過去以及這個身份對她們的人生帶來的影響，母親親歷集中營的苦難，而作為女兒在母親的親述中成長，母女倆都難以自洽，始終背負著過去的苦難，幸與不幸交雜，對自己的猶太人身份充滿矛盾而復雜的心境，這個故事結(jié)尾的鏡頭很有戲劇張力，也將整個故事推向高潮，四面八方襲來的水柱淹沒整個房子，女兒茫然而不知所措地將桌上母親的日記書籍各種紙質(zhì)文件放到沙發(fā)中，而后呆立著，狼狽而漠然地承受著水柱的侵襲，一如這個身份背負的沉重負擔，始終只能默默承受…

第三段故事展現(xiàn)的是女兒的兒子，因自己的燈籠著火導致學校意外停課，在學校里遭受各種欺負，與一個穆斯林女孩互生好感，母親在與老師的溝通中爭論著兒子在學校遭受的對待，而兒子指責母親沒有正確理解作業(yè)要求做錯了燈籠。因為自己的猶太人身份，他拼命希望母親不要再因為理論引來對自己的關注與討論，而學校對其尷尬的身份與為維護學校的名聲采取的息事寧人的態(tài)度仿佛在回避那段歷史，母親對兒子遭遇的敏感以及用蛋糕透露的討好與示好都在展現(xiàn)這個身份給他們帶來的影響，過去始終在影響著將來，并也將繼續(xù)延續(xù)下去…結(jié)尾鏡頭越懟越近，兒子與穆斯林女孩的吻，兩個有著特殊身份的青年，在柏林生活中同樣缺乏自身認同感的兩個人相互取暖，充滿青春的美好，難得在結(jié)尾處展現(xiàn)出些許溫暖…

個人而言，以給觀眾造成的沖擊感來看，第一段好過第二段好過第三段，或許導演有意為之，時間會逐漸抹去歷史的傷痛與印記，親歷者與他們的后代雖然共享著同一個背景故事，但血脈延續(xù)者又如何能真正做到感同身受？而身陷其中的苦難遭受者又如何能從傷痛喘息中有暇顧及后者成長中的缺失？但無論如何，時間會繼續(xù)，生活也會繼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