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麗葉塔》電影劇本

文/〔西班牙〕佩德羅·阿莫多瓦

譯/薛玉雪

在故事發(fā)生的不同階段，胡麗葉塔在馬德里的三處住所分別是：

住所一 位于費爾南多六世大街19號三層。蘇安死后，胡麗葉塔與女兒安蒂婭在這里共同居住。時間是1998年至2006-2007年間。

住所二 是胡麗葉塔扔掉了所有會讓她觸景生情想起女兒的物品后搬進(jìn)的公寓。這里遠(yuǎn)離市中心。街區(qū)灰暗，丑陋。不久，阿瓦死了，洛倫佐出現(xiàn)在她的生活中。時間是2006-2007年間至2016年。

住所三 位于住所一所在的費爾南多六世大街19號同一幢樓的二層。胡麗葉塔與比阿特麗斯邂逅后，她立刻搬到了這里。此刻，她決意留在馬德里，不跟洛倫佐去葡萄牙了。時間是2016年至影片結(jié)束。

內(nèi)景，馬德里，胡麗葉塔的住所二，早晨

2016年，春

一片紅色織物彌漫著整個畫面，織物上面浮現(xiàn)出片頭演職人員介紹。起初，畫面給人一種靜止的感覺。但隨著鏡頭的持續(xù)，我們發(fā)現(xiàn)織物在抖動，那是一種輕微，富有節(jié)奏的振動。我們看出，織物實際上是一件衣服的前身，還可以聽到衣服后面?zhèn)鞒龊惾~塔的心跳聲。

胡麗葉塔，55歲，長著一頭金發(fā)，是個魅力十足的女人。她行事獨立而且果斷，拘謹(jǐn)?shù)裁笆В嗳鯀s又果敢。此時，她正坐在書架旁，周圍到處都是搬家用的那種紙箱子。她拿起一尊呈坐姿的裸體男人雕塑，雕塑（大約八英寸高）透著陶土的顏色和質(zhì)感。她用泡塑仔細(xì)地把它包好，放入一個紙箱里。紙箱里面有些藝術(shù)類書籍，一個與洛倫佐的合照像框，一本南·戈丁攝影集，還有一些其他她不想丟棄的東西。

書架上分類堆放著一摞摞書籍，其中有不少是關(guān)于古希臘、神話、藝術(shù)等方面的書籍。胡麗葉塔思量著哪些該收入紙箱中，哪些該放棄。胡麗葉塔還把一本洛倫佐·亨蒂萊的小說《再見，火山》放進(jìn)紙箱里。小說的封面是阿瓦創(chuàng)作的一件雕塑作品，也是一個呈坐姿的裸體男人。我們會在后續(xù)故事中知曉這件雕塑的故事。

房間的墻壁是白色的，屋里沒什么家具，看上去給人少而精，敞亮舒適的感覺。房間里也沒什么裝飾物，僅有的幾樣?xùn)|西都與洛倫佐有關(guān)。房間的一角擺放著一張寫字臺。天花板與一面墻壁的夾角處，順著墻壁懸掛著三幅海報，其他幾面墻壁則空空蕩蕩。一幅海報是盧西安·弗洛伊德的自畫像，是在倫敦舉辦的一次畫像展的公告；另一幅是超現(xiàn)實主義畫家安東尼奧·洛佩斯的作品，表現(xiàn)的是馬德里空蕩的格蘭大道；第三幅海報是鮑勃·威爾遜的作品《老婦人》。三幅海報用畫框裝裱，懸掛在墻上。

胡麗葉塔走到寫字臺前，拉開一側(cè)抽屜。她翻弄著抽屜里的東西，終于在底部找到了一個如圣誕卡大小的藍(lán)色信封。從信封的質(zhì)地可以看出，那是個存放了好多年的舊信封。她把信封從抽屜里拿出來，端詳著。信封明快的藍(lán)色調(diào)與她衣服的紅色形成強(qiáng)烈的對比。胡麗葉塔拿著信封掂量了片刻，猶豫著是否該把它放入要搬走的紙箱里。最終，她還是決定把信封扔進(jìn)了廢紙萎。廢紙萎里面己經(jīng)塞滿了雜亂的紙張和剪報，都是她清理的戰(zhàn)績。

樓下大門的門鈴響了。胡麗葉塔走進(jìn)廚房，回應(yīng)著訪客，然后，打開朝向樓道的前門。她轉(zhuǎn)身回到客廳最里面的書架前，繼續(xù)挑選要打包的書籍。

內(nèi)景，馬德里，胡麗葉塔的住所二，早晨

2016年，春

洛倫佐·亨蒂萊走進(jìn)了公寓。胡麗葉塔先前己經(jīng)把門敞開了。洛倫佐的年齡在55歲到60歲之間，他長相帥氣，熱情誠懇，是個成熟、不造作、討女人喜歡的男人。洛倫佐是阿根廷人，說話聲調(diào)柔弱。見到胡麗葉塔，他喜不自禁，但是看到她正為旅行做準(zhǔn)備時，又茫然不解。胡麗葉塔手里拿著幾本書。

胡麗葉塔：我這里很亂，不知道該帶哪些書。

洛倫佐：帶幾本重要的。缺什么，可以在網(wǎng)上買。

胡麗葉塔：我不喜歡買我己經(jīng)有的書，那會讓我感覺自己老了。

洛倫佐（微笑著）：你這會兒看上去就像是個小姑娘。

胡麗葉塔苦笑了一下。

洛倫佐：除了書，你還要忙些什么？

胡麗葉塔：我還得去買些東西。

洛倫佐：胡麗葉塔，我們不是去沙漠。如果愿意，你隨時可以回馬德里，或者去更近些的布拉加。

胡麗葉塔突然認(rèn)真起來。

胡麗葉塔：如果可以的話，我寧愿不回馬德里。

洛倫佐輕輕地把她摟到懷里。在洛倫佐的懷抱里，胡麗葉塔放松下來。兩人相擁而吻。

洛倫佐（輕聲地）：謝謝你。

胡麗葉塔：謝我什么？

洛倫佐：謝謝你沒有丟下我，讓我孤獨變老。

胡麗葉塔：沒有丟下我，讓我孤獨的人是你。

外景，馬德里，市中心的一個十字路口，白天

2016年，春

胡麗葉塔獨自行走在街道上，手上提著兩個塑料口袋。她剛?cè)チ宋褰鸬?，塑料袋里裝的可能是她在那里買的園藝工具。

在人行道拐角處，她與一個30歲出頭的女人擦肩而過。那個女人與一幫人在一起，但是胡麗葉塔只注意到了她的面孔。兩個人誰也沒有停下腳步，但是似乎都在自言自語地說：“我認(rèn)識她。”

她們同時轉(zhuǎn)身，朝著對方驚呼。

比阿特麗斯：胡麗葉塔！

胡麗葉塔：比阿！

比阿從人群中掙脫開來，顧不上趕路了。人群中，有個女人看到胡麗葉塔與比阿特麗斯相遇，似乎有些不高興。

從她們說話的語氣中不難聽出，兩人有很多年沒見了，而且，她們曾經(jīng)是好朋友。不期而遇，兩人欣喜若狂。

比阿衣著考究，身穿迪奧最新收藏版套裝，手拿迪奧提包。她不像是那種時尚受害者，而是個對穿戴最新流行服裝和配飾得心應(yīng)手的人。

幾番招呼和寒暄后。

比阿特麗斯：胡麗葉塔，真不敢相信！我上周剛在科莫湖（注1）見到你女兒了！

胡麗葉塔瞪大了眼睛，十分驚訝，但是她極力掩飾著此消息對她的震動，屏住呼吸。

胡麗葉塔：你見到了安蒂婭？

比阿特麗斯：對?。∠氩坏桨?！我們當(dāng)時互相看著對方，是我先上前打招呼的，因為她沒有認(rèn)出我來！

胡麗葉塔瞠目結(jié)舌，半天說不出話來。

比阿特麗斯：你可一點都沒變啊，胡麗葉塔，甚至更漂亮了。

胡麗葉塔好不容易喃喃地說聲“謝謝你”。

胡麗葉塔：她說什么了嗎？

比阿特麗斯猶豫著，心里揣摩著該如何更好地表述。

比阿特麗斯：她說……她到城里來給孩子買些東西……她有三個孩子，兩個男孩一個女孩！

胡麗葉塔勉強(qiáng)擠出一絲笑容，仿佛對這個消息一點兒都沒感到意外。然而，事實上，她此時驚訝不已，更準(zhǔn)確地說，是驚愕失色了。

胡麗葉塔：是啊……真不知道她如何應(yīng)付的了！你有孩子嗎？

比阿特麗斯：沒……我連婚都還沒結(jié)呢。

人群里，一直在憤憤地窺察著她們二人邂逅的那個女人看起來越發(fā)煩躁不安，比阿特麗斯能夠感受到她兩眼緊盯在她的后背上。那個女人身材苗條，陽剛清新，穿著優(yōu)雅，就像是個依然保持著氣場的退役模特兒。

胡麗葉塔和比阿特麗斯兩人相見自然高興不已，但兩人的交談卻顯得拘謹(jǐn)。胡麗葉塔總想設(shè)法多留會兒，比阿則顯得著急，況且，那個陽剛女人一直在緊盯著她。

比阿特麗斯：真不巧，我得趕緊走了。（真誠地）看到你氣色這么好，真高興！

比阿特麗斯這句話暗示著，在她們生活的某個時段，她曾見到胡麗葉塔氣色很不好。

胡麗葉塔：你現(xiàn)在住在哪里？

比阿特麗斯：紐約和米蘭。我是VOGUE雜志飾品版編輯。到處跑，上次去科莫湖是為了拍照。那個……

胡麗葉塔試圖讓她多留會兒。

胡麗葉塔：真好！那，代我向你母親問好……

比阿特麗斯：我媽媽三年前去世了。我哥哥住在這里，我們正去跟他和我侄女們在飯店見面，要遲到了。

胡麗葉塔不安地看了看人群中一直不耐煩地盯著她們的那個女人。

胡麗葉塔：對不起……（僵硬地，但是很想知道）安蒂婭還告訴了你什么？

比阿特麗斯：沒什么了。我問她你的情況，她說你還住在馬德里。你看，就這么巧！

胡麗葉塔：對，我還在這里，會繼續(xù)待在這里。那個……她看起來好嗎？

比阿特麗斯：很好……她沒有化妝，很瘦，但是很好看。

比阿特麗斯親吻胡麗葉塔，顯然是想結(jié)束交談。她語氣真誠。

比阿特麗斯：看到你氣色這么好，真高興，胡麗葉塔。再見。

比阿特麗斯親吻了胡麗葉塔后，轉(zhuǎn)身跑回到等待她的人群中。胡麗葉塔渴望地看著她的背影。

外景，馬德里，市中心的一個十字路口，白天，接前景

2016年，春

胡麗葉塔僵直地站在人行道上，眼睜睜地看著比阿特麗斯跟她的朋友們消失在下一個轉(zhuǎn)角處。毫無疑問，那個穿著陽剛優(yōu)雅的女人會很好奇，一定在問她是誰。比阿特麗斯跟她解釋，胡麗葉塔聽不見她們在說什么。

內(nèi)景，馬德里，住所二，客廳，夜晚

2016年，春

胡麗葉塔走進(jìn)她的公寓，手里提著裝有剛買到的物品的塑料袋。她的表情不再是早先見到洛倫佐時那個快樂，寧靜女人的樣子，臉上流露出的是憂郁和焦慮。剛才，在街上與比阿特麗斯的交談就像間奏曲一樣在她腦海里一遍遍地回響，揮之不去。

她把塑料袋放在寫字臺上，然后，拿起廢紙萎放在桌上翻找。她身旁的海報中，盧西安·弗洛伊德注視著她。在夜晚的寂靜中，弗洛伊德的肖像在燈光的照耀下透出一種好奇的神態(tài)。胡麗葉塔終于找到了她早上扔掉的那個如圣誕卡大小的藍(lán)色信封。她的手機(jī)響了，是洛倫佐打來的，她沒接。手機(jī)又響了，她還是沒接。胡麗葉塔目不轉(zhuǎn)睛地端詳著那個藍(lán)色信封，呼吸變得急促不安。

內(nèi)景，馬德里，胡麗葉塔的住所二，第二天早晨

2016年，春

胡麗葉塔正準(zhǔn)備沏茶，她往鍋里倒了些水煮沸。她身著一件適合居家的運動服。周圍的一切井然有序。

一片寂靜。

樓下大門的門鈴響了，是洛倫佐。胡麗葉塔按下按鈕讓他進(jìn)來。

洛倫佐敲門，胡麗葉塔打開公寓的門。她看上去有些呆滯，仿佛昨晚睡得很糟糕。洛倫佐走進(jìn)過道，他即刻察覺到有些不對勁兒，其實，只要看看胡麗葉塔，就一目了然。他們像平常一樣相互親吻問候。

洛倫佐：你還好吧？

作為回應(yīng)……

胡麗葉塔：我在煮開水……

她走向廚房，洛倫佐緊隨其后。

洛倫佐：我昨晚給你打電話，你沒接。

胡麗葉塔：我需要靜一靜。

洛倫佐環(huán)顧四周，四處打量。一切井井有條，看不到任何旅行箱或者紙箱子。

洛倫佐：旅行箱呢？還有那些紙箱子？別是還沒裝好吧。

胡麗葉塔：我把東西全都拿出來了。我要留在馬德里，洛倫佐。

洛倫佐：你在開玩笑吧？

其實，洛倫佐知道她不是在開玩笑。他質(zhì)疑地看著她。胡麗葉塔一心沏茶。

洛倫佐：這也太荒唐了吧！

胡麗葉塔安靜地看著他。這一點兒也不荒唐。

胡麗葉塔：我不能跟你走了。

洛倫佐（驚訝）：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胡麗葉塔把熱水倒入杯子里，杯子里放了一包茶袋，然后，加入龍舌蘭糖漿。

胡麗葉塔：我知道我不該這樣對你，但請別再問我了。我不跟你去葡萄牙了，我要留在馬德里。

緘默。洛倫佐打破了沉默。

洛倫佐：也不想跟我解釋一下嗎？

緘默。胡麗葉塔深深地吸了口氣。

洛倫佐：怎么回事，胡麗葉塔？

胡麗葉塔：我考慮了很久……

洛倫佐（打斷了她）：難道你之前沒考慮過嗎？我們計劃了將近一年的時間！

胡麗葉塔看著他，滿面羞愧。

洛倫佐：昨天你還說“如果可以的話，我寧愿不回馬德里”。發(fā)生了什么事隋，這么突然？

胡麗葉塔努力控制著自己，顯然，她心意已決。

胡麗葉塔（虛弱但堅定）：請別追問了。

洛倫佐瞪著她，他感到口干舌燥。

洛倫佐：請給我來杯水。

胡麗葉塔默默地從冰箱里取出一瓶水，給他倒了一杯。洛倫佐喝著水，思量著該對她說什么。

洛倫佐：你簡直變了個人，胡麗葉塔。你像是個神經(jīng)病……

胡麗葉塔：我知道。

洛倫佐（無奈）：真不敢相信會是這樣！

胡麗葉塔：昨晚我才意識到我一直在欺騙自己，我不想離開馬德里，而且……我想一個人生活。對不起。

洛倫佐又瞪著她，他知道胡麗葉塔不會再說什么了。

洛倫佐：我一直知道你心中有件很重要的事情，但是你從未對我說過。你從來都不想談?wù)摯耸?，我也一直尊重你的做法?/p>

胡麗葉塔停頓片刻后，繼續(xù)說道。

胡麗葉塔：我希望你能繼續(xù)尊重我的做法。

洛倫佐看著她，備感震驚和羞辱。片刻后，他轉(zhuǎn)身走出房門，離開了。

外景，馬德里，費爾南多六世大街19號，白天

2016年，春

費爾南多六世大街19號樓前，胡麗葉塔從出租車上下來。

內(nèi)景，馬德里，費爾南多六世大街19號樓內(nèi)房管辦公室，白天

2016年，春

胡麗葉塔走進(jìn)門廳。房管走了出來。房管名叫伊諾森西奧，他頭發(fā)灰白，看上去樸實、友善、面色和悅。從打招呼的方式看，兩人似乎是老相識了。實際上，他們有一段時間沒見了，但是胡麗葉塔說話的口吻好像他們前幾天剛剛見過面似的，而伊諾森西奧第一眼并沒有認(rèn)出她來。

胡麗葉塔：你好，伊諾森西奧！

伊諾森西奧：胡麗葉塔小姐！好久不見！

伊諾森西奧頗感驚訝，胡麗葉塔則假裝沒注意到，表現(xiàn)出胸有成竹的樣子。

胡麗葉塔：是啊，確實是。有我的信嗎？

伊諾森西奧（不解）：這些年來嗎？沒有。

胡麗葉塔：我剛搬回馬德里，想租我原來那間公寓。還空著嗎？

胡麗葉塔問起話來一副從容自如的樣子。也許我們會認(rèn)為她行為古怪，近乎精神失常。

伊諾森西奧（茫然）：那間房已經(jīng)有人住了……我還以為您早己經(jīng)離開了西班牙呢。

胡麗葉塔：對，但是我又回來了。我懷念這條街。還有別的公寓空著嗎？

伊諾森西奧：哦，二樓左側(cè)那間空著。

胡麗葉塔：太好了！我可以去看看嗎？

伊諾森西奧是個50多歲的老好人，此時，他看到胡麗葉塔驚訝不已。他記得，很多年前胡麗葉塔就病情重篤，搬走的時候還大動干戈的。他以為這么多年她沒能挺過來呢。

伊諾森西奧：房間里什么家具也沒有，墻壁也沒有粉刷。

胡麗葉塔：沒關(guān)系的。

（切至）

內(nèi)景，馬德里，費爾南多六世大街19號二層，住所三，白天

2016年，春

胡麗葉塔和伊諾森西奧出現(xiàn)在過道的盡頭，那里直通公寓寬敞的客廳。墻壁的顏色與同一幢樓里她原來那間公寓不同，房間的布局和大街朝向則別無二致。他們在過道里停了下來。胡麗葉塔環(huán)顧房間四周。房管看著她，一副很不自在的樣子。

木地板臟亂不堪，房間的墻壁呈灰綠色，原住戶的像框和家具留下的痕跡依稀可見?？蛷d有三個窗戶，都沒有窗簾。

伊諾森西奧：房間很臟，我說過。

胡麗葉塔：我會打掃干凈的。我租了，伊諾森西奧。

一道道陽光透過朝向街道的三扇窗戶，照亮了寬敞的客廳。客廳的一側(cè)有個壁爐，把墻壁分割成兩段。壁爐的兩側(cè)各有個書架，書架上空空的。書架旁邊是一只被遺棄的凳子和一把扶手椅。

伊諾森西奧：可是房間還沒有整理好啊，胡麗葉塔小姐。把您的電話號碼告訴我，我會給您打電話的。

胡麗葉塔：不必了，真的。只要浴室和廚房能用就行，其他的由我來處理吧。

伊諾森西奧（慌忙說道）：浴室和廚房都是新的。

（切至）

內(nèi)景，馬德里，費爾南多六世大街19號二層，住所三，白天，另一天

2016年，春

胡麗葉塔站在新公寓的客廳里，等著兩個男人把最后一個紙箱子放好，就是我們在影片開始的時候看到的那些紙箱子。她給兩個男人各付了小費。她沒從原來的住處搬來任何家具，只是帶來了衣服和書籍。

（切至）

內(nèi)景，馬德里，費爾南多六世大街19號二層，住所三，同一天，夜晚

2016年，春

夜幕降臨。胡麗葉塔獨自一人在房間里，她己經(jīng)打開了幾個裝有書籍的紙箱，其中就有我們先前見到的那個。她拿出洛倫佐·亨蒂萊的小說《再見，火山》和用泡塑包著的那件呈坐姿的男人雕塑。她還拿出先前那個像圣誕卡一樣的藍(lán)色信封。

她坐在扶手椅上，打開那個藍(lán)色信封。她把那只凳子當(dāng)做桌子，把信封里的東西全都倒在凳子上，凳子面上撒滿了被小心撕碎的一張照片的碎片。她用手把照片碎片攤開，擺成了一個復(fù)雜的拼圖：往昔。

（切至）

外景，馬德里，費爾南多六世大街19號二層，住所三，夜晚

2016年，春

胡麗葉塔來到窗前。我們是從公寓外面，從人行道暗處某人的視角觀察她。

她呼吸著夜晚的空氣，空氣來自那張被撕碎了的照片所屬于的往昔，空氣來自她以前和現(xiàn)在居住的街道。從樓下望過去，她的身影顯得高深莫測。

內(nèi)景，馬德里，費爾南多六世大街19號二層，住所三，夜晚

2016年，春

一陣春風(fēng)掠過，把凳子上的照片碎片吹散了一地。

（切至）

內(nèi)景，馬德里，費爾南多六世大街19號二層，住所三，客廳，夜晚，接前景

2016年，春

胡麗葉塔正坐在那把老舊的扶手椅上，旁邊是一盞落地?zé)?。那張被撕碎，被吹落的照片又完完整整地擺在她旁邊。

胡麗葉塔手里拿著一本厚厚的硬面筆記本。在筆記本的扉頁上，她用大寫字母寫了“安蒂婭”這個名字。從其所處的中心位置可以看出，安蒂婭是她后續(xù)要寫的內(nèi)容的標(biāo)題。

初始只是個寥寥數(shù)語的清單。

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

她到科莫湖來買東西，她一定是居住在一個沒什么商店的小鎮(zhèn)。也許她住在附近瑞士某個昂貴的小鎮(zhèn)，到較便宜的意大利購物。

她沒有化妝，消瘦。

她認(rèn)為我還住在馬德里。

外景，馬德里，街道，白天，接前景

2016年，春

這是當(dāng)今馬德里街頭非常典型的景象。

與“住在馬德里”相符，我們看到胡麗葉塔緩慢地走在大街上，大街上人來人往。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春日。她每個人都要看上一眼，特別是女人們?？吹接腥耸譅績蓚€孩子，便朝他們微笑。

外景，馬德里，露天籃球場，接前景

2016年，春

這里是她居住的小區(qū)。

她獨自一人走進(jìn)一個露天籃球場，坐在長凳上，看著孩子們玩耍。她從提包里拿出一個蘋果，慢慢地吃著。跟上次一樣，我們是從公園里某個隱蔽的人的視角觀察著她。

外景，馬德里，胡麗葉塔的住所三附近，傍晚

2016年，春

黃昏時分，胡麗葉塔疲憊不堪地回到新公寓。她走了一整天。

附近街角處，有人看著她打開樓門，然后，注視著二層公寓的窗戶，直到房間的燈亮了。

隱藏在暗處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洛倫佐。

（切至）

內(nèi)景，馬德里，費爾南多六世大街19號二層，住所三，夜晚

2016年，春

窗戶仍舊是光禿禿的。光禿感無處不在，空蕩蕩的房間里更加突顯胡麗葉塔形單影只。我們可以看到幾個裝書的紙箱，仍然未打開。

她現(xiàn)在有了一張可以書寫用的桌子，一把舒服的靠背椅，一盞臺燈。背景處，餐柜上有四幅裝在像框里的合影照片，一張是與她父母的，一張與蘇安的，一張與阿瓦的，一張與洛倫佐的。墻上還掛著兩幅照片。

書桌上擺放著兩個裝有鉛筆和彩筆的瓶罐和那個硬面意大利筆記本。那張被撕得粉碎的照片像拼圖一樣拼到一起，第一次顯露出全貌，那是胡麗葉塔與少年安蒂婭的合影。照片上滿是橫七豎八撕裂的痕跡。

書架上擺滿了書。對于一個獨居的女人來說，房子足夠大了。

胡麗葉塔端詳著那張被撕碎，又被重新組合在一起的照片，用指尖輕觸它。隨后，她開始寫信。

胡麗葉塔（畫外音）：親愛的安蒂婭……

她停了下來。怎么往下寫呢？她深吸一口氣，看著重新拼接起來的照片中的女兒。

胡麗葉塔（畫外音）：我想告訴你我以前沒有機(jī)會說出的一切，因為當(dāng)時你尚幼小，而且，于我而言，發(fā)生的一切或是讓我痛心疾首，或是出于羞愧，我難以啟齒。

她停了下來。她環(huán)視四周，眼里噙著淚水，繼續(xù)寫道。

胡麗葉塔（畫外音）：如今你不再是小孩子了。比阿特麗斯告訴我，你有了自己的孩子，而且至少三個。你己經(jīng)長大成人，還做母親了！我該從何說起呢？（她思量著）就說說關(guān)于你父親的事吧。當(dāng)初，你問我們是怎么認(rèn)識的，我說是在火車上，但是事情遠(yuǎn)非這么簡單。

外景，三十年前，夜晚

1985年，冬

在加利西亞和馬德里之間的某地。畫面出現(xiàn)前，我們聽到火車的聲音。

火車穿過一片樹木繁茂的地區(qū)。

內(nèi)景，火車，臥鋪包廂，夜晚

1985年，冬

年輕的胡麗葉塔的特寫鏡頭伴隨著畫外音出現(xiàn)在畫面中。此時，胡麗葉塔正坐在火車車窗旁，手里拿著一本書。她注視著窗外，恍如正透過玻璃傾聽著自己三十年后的聲音。

胡麗葉塔（畫外音）：當(dāng)時我25歲。那天夜晚，天氣惡劣，寒風(fēng)凜冽。

黑暗中，突然，一段樹枝隨風(fēng)飛馳而來，狠狠地撞擊在車窗上，仿佛要擊穿它。樹枝在窗戶上掙扎了片刻，然后，被同一股風(fēng)刮走，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來自大自然的警示一般。

胡麗葉塔從書本上抬起頭來，顯然被那幻影般樹枝的出現(xiàn)嚇了一跳。透過車窗，我們可以看到一片掩映在繁茂樹木中的鄉(xiāng)村，而車窗玻璃內(nèi)面反射出一個男人的雙腿。這個男人剛剛走進(jìn)包廂，正站在她面前。

憂傷男人：這個位子有人嗎？

座位顯然是空著的，包廂里沒有其他人，也看不到任何旅行箱。胡麗葉塔點點頭，她還未從剛才樹枝砸在車窗上時受到的驚嚇中緩過神來。男人把一個皮包放到行李架上，脫下大衣，并仔細(xì)地疊好。他把大衣放在身邊，然后，就在胡麗葉塔對面的座位上坐下。

男人身穿一件破舊又不合身的套裝，給人感覺像是最近幾個月減了體重。上身穿著一件黑色高領(lǐng)毛衣，還戴著一副眼鏡。他不是那種很有魅力的人，皮膚長滿麻點，猶如得過天花。他的表情就像其外表一樣，黯然神傷。

胡麗葉塔對他頓感鄙夷不肩。她有些惶恐不安，生怕被他的悲傷所感染。她低下頭，又看起了手里的書，那是一篇標(biāo)題為《希臘悲劇》的散文。憂傷男人試圖表現(xiàn)出溫馨和藹，甚至有些懇求般的樣子，以掩飾自己的悲傷。他試著搭訕。

憂傷男人：那樹枝太驚人了。

胡麗葉塔微微點點頭。

憂傷男人：嚇著你了？

胡麗葉塔：是啊，的確。

說完，她又低下頭看書，禮貌地表現(xiàn)出回避的態(tài)度，心想最好是早早地對他冷淡一些。但是這位和藹可親的搭訕者卻不肯罷休。

憂傷男人：你獨自旅行？

胡麗葉塔：對。

憂傷男人：剛才看到你一個人的時候，我以為……那好，我們能做伴了。

胡麗葉塔對男人的好意不肩一顧，她只想繼續(xù)看書，但對面的男人總讓她無法專心。她感到很不自在，便冷酷地看了他一眼。男人覺察到胡麗葉塔的拒絕，他眨了眨眼，露出一副無奈，悲傷的樣子。

憂傷男人：你不想說話……真可惜！

最后這句話他是對自己說的。他突然顯得很沮喪。胡麗葉塔站了起來，她不想再繼續(xù)下去。

胡麗葉塔：抱歉，我得出去。

男人傷心地看著她，或者說，他根本沒敢看她，而是陷入自我憂傷之中。

內(nèi)景，火車，車廂過道，夜晚

1985年，冬

胡麗葉塔走出臥鋪包廂。在踏上過道的那一刻，她最后看了那個男人一眼。男人看著她離開了包廂。

過道里，她看見隔壁包廂里坐著兩個女人，她們也在看著她。胡麗葉塔徑直走向餐車，猶如逃離那些眼神一般。

內(nèi)景，火車，餐車，夜晚

1985年，冬

餐車?yán)锖畾獗迫?。剛才匆忙中，胡麗葉塔忘記了帶上大衣，不過，眼下她倒不覺得需要穿大衣。餐車的車窗比包廂的要大很多，車廂里只有一位顧客——蘇安。他背對胡麗葉塔，正全神貫注地看著窗外的景色，一片白雪皚皚。

這時，一只雄鹿穿過冰凍的原野，斜著朝火車奔來，毫不顧忌會被撞倒。雄鹿品種高貴，皮毛呈棕銀兩色。整個景象在白色田野的襯托下，宛如兒童恐怖故事中的一幅插圖，恍如夢境。胡麗葉塔來到窗前，驚訝地看著窗外奔跑在雪地上的雄鹿。蘇安意識到胡麗葉塔站在他背后，他并沒有看她，只是說道。

蘇安：但愿它別靠火車太近。

他說的是雄鹿。

胡麗葉塔：它毫不懼怕，它在求偶，它在空氣中聞到了雌鹿的氣味。

蘇安終于開始注意她了。胡麗葉塔和蘇安素昧平生，兩個陌生人一起望著奔跑的雄鹿，感到有一種神秘的力量把他們連在一起，并融入眼前這片情景交融的景色中。遠(yuǎn)處是冰天雪地的鄉(xiāng)村，銀色雄鹿追尋著它的愛侶。眼前，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正在出神地注視著它，如癡如醉。

內(nèi)景，火車，餐車，夜晚

1985年，冬

蘇安（伸出手）：我是蘇安。

胡麗葉塔握住了他的手。

胡麗葉塔：胡麗葉塔。

胡麗葉塔手里還拿著她的書。

蘇安：想喝一杯嗎？

胡麗葉塔：好吧。

服務(wù)員走了過來，胡麗葉塔點了茶水。

餐車的顏色和氛圍具有愛德華·霍普（注2）的畫作風(fēng)格。

蘇安身材結(jié)實，面龐受到風(fēng)吹日曬，顯得蒼老，他這個年齡本不該有那么多皺紋。他堅實，富有魅力，笑起來和藹可親。同時，他透出一種自信的氣場和自然流露的威嚴(yán)。他比胡麗葉塔大十歲，也就是說，他當(dāng)年35歲。蘇安與胡麗葉塔剛才在包廂里見到的那個男人完全相反，他毫不掩飾對胡麗葉塔的好感。

內(nèi)景，馬德里，費爾南多六世大街19號二層，住所三，當(dāng)前

2016年，春

胡麗葉塔依然在給女兒寫信。

胡麗葉塔（畫外音）：蘇安告訴我他的名字，我說我叫胡麗葉塔。他說他結(jié)婚了，他妻子安娜昏迷五年了。

外景，火車，餐車，從外面看

1985年，冬

胡麗葉塔與蘇安邊喝邊聊。皎潔的月色映在車窗玻璃上，餐車?yán)镏挥兴麄儍扇?。我們聽不見他們在說些什么，成年胡麗葉塔的畫外音復(fù)述了當(dāng)時的情景。

胡麗葉塔（畫外音）：我告訴他我在教古典文學(xué)，是臨時替補(bǔ)一個生病的老師。蘇安說他是漁民，有三艘小漁船，那天他是去馬德里給其中一艘買引擎。他一直都生活在海邊，住在他祖父從古巴過來后買的房子里。

外景，火車進(jìn)站，夜晚

1985年，冬

火車慢了下來，緩緩駛?cè)胍粋€小鎮(zhèn)車站。車站在火車的一側(cè)，除了站臺上因為有遮擋外，其他地方到處都是厚厚的積雪。有三四個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乘客上了火車。天空漆黑一片，站臺上除了站長和扳道工別無他人。

內(nèi)景，火車站，餐車，夜晚

1985年，冬

火車司機(jī)（畫外音）：停車十分鐘！

蘇安站了起來。他對胡麗葉塔說。

蘇安：想伸展一下腿腳嗎？

胡麗葉塔很想陪他去，但她把外套落在座位上了，座位對面就是那個憂傷男人。她不想回去拿。

胡麗葉塔：我的衣服不夠暖和。謝謝。

蘇安：那一會兒見。

胡麗葉塔看著他下了車，消失在視野外。

蘇安打開車門時，一陣寒風(fēng)鉆進(jìn)車廂。

胡麗葉塔想去拿她的外套，但是不想再見到那個皮膚上長著麻點的男人。她有意無意地留在了餐車?yán)铮戎K安回來。她喝著茶，想專心看書，那是阿爾賓·萊斯基的《希臘悲劇》。此時，書名幾個字出現(xiàn)在畫面的下方，仿佛是在給接下來將要發(fā)生的事件命名一樣。

（切至）

外景，車站，火車外面，夜晚

1985年，冬

火車又緩緩地出發(fā)了。

內(nèi)景，火車，火車司機(jī)駕駛室，夜晚

1985年，冬

火車司機(jī)駕駛室內(nèi)，司機(jī)啟動機(jī)車。

內(nèi)景，火車，餐車，夜晚

1985年，冬

胡麗葉塔仍然坐在同一張桌子前看書。畫面背景中還有另外兩個人。透過餐車車窗，我們看到火車已經(jīng)開動。胡麗葉塔朝車廂門口處張望，期待蘇安出現(xiàn)。

內(nèi)景，火車，火車司機(jī)駕駛室，夜晚

1985年，冬

火車司機(jī)看到鐵軌上有不明之物，迅速按下紅色制動按鈕。他驚恐萬狀，臉色煞白。

外景，火車，夜晚

1985年，冬，同時

特寫鏡頭中的車輪突然剎車，發(fā)出吱吱響聲，同時，擦出片片火花。

內(nèi)景，火車，臥鋪車廂，夜晚

1985年，冬，同時

胡麗葉塔隔壁的包廂里，兩個提包掉落下來，砸到坐在里面的兩個女人，其中一個女人被砸到了頭。

內(nèi)景，火車，餐車

1985年，冬，同時

餐車?yán)铮瑒x車的慣性讓胡麗葉塔往前沖向桌子對面，茶杯順著桌面滑落到地板上。服務(wù)員正一手托著托盤服侍幾個顧客，剎車讓他措手不及。他跨開雙腿，想盡可能保持平衡，但是茶杯和玻璃杯滾落到地板上，摔碎了。吧臺里的酒瓶和玻璃杯伴隨著車廂的顛簸，在擱架上跳動著。

內(nèi)景/外景，火車，餐車

1985年，冬

火車最后猛地停了下來。胡麗葉塔離開餐車，走向她的臥鋪包廂。

內(nèi)景，火車，過道，夜晚

1985年，冬

她隔壁包廂的那兩個女人抱怨著走了出來，來到過道上。

女人甲：怎么回事？

女人乙兩手抱著頭。

一個年輕人也來到過道上。

年輕人：火車停了。

女人甲：怎么啦？這么猛？

列車長出現(xiàn)在過道的盡頭，他快速走向那兩個女人和年輕人。列車長掩飾著他的惶恐，以免讓乘客們感到驚慌。在列車長身后，一個醉醺醺，蓬頭垢面的男人也從包廂門口探出頭來，看著這幾個人。

列車長：不用擔(dān)心。沒事兒。我們剛剛停車了。

女人乙：哼，行李掉到我頭上，差點砸死我……

胡麗葉塔出現(xiàn)在過道的另一頭，不安地朝這幾個人走來。

與此同時，那個醉醺醺，蓬頭垢面的男人從他的包廂里走了出來，后面跟著他太太，一個戴著大墊肩，說話粗魯?shù)呐?。他們加入到年輕人，列車長，兩個女人以及胡麗葉塔當(dāng)中。

醉醺醺的男人：火車撞到了什么東西嗎？剛才有一頭雄鹿在火車旁跟著跑。

列車長（否定他的話）：不是。你想多了！

女人甲：我也看到了……

胡麗葉塔記得那頭華麗的雄鹿，想到它可能被火車撞到，不禁心頭一緊。

列車長（語氣堅定）：請大家回到自己的座位去，讓開過道。

年輕人回去了。

胡麗葉塔站在她隔壁包廂的那兩個女人旁邊。

胡麗葉塔：發(fā)生了什么事？

女人乙：火車急剎車，行李砸到了我的頭！

列車長（對胡麗葉塔說）：火車很快再度啟動。請大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過道的另一頭，醉漢的太太正試圖勸他返回包廂，可是醉漢不聽，不斷地胡攪蠻纏。

列車長朝著胡麗葉塔來的方向走去，走向餐車。

內(nèi)景，火車，過道，夜晚，接前景

1985年，冬

過道里，胡麗葉塔站在那兩個女人旁邊。她朝自己的包廂看去，她留在行李架上的箱子滑動了少許，但憂傷男人的包卻掉落到地上，他的外套依然在原處未動。此時，胡麗葉塔注意到，那個男人不在包廂里。

胡麗葉塔：你們見到坐在這里的那個男人嗎？

女人甲：戴眼鏡，穿黑色高領(lǐng)毛衣那個？

內(nèi)景，火車，胡麗葉塔的包廂/過道，夜晚，接前景

1985年，冬

胡麗葉塔點點頭。她走進(jìn)包廂，手里依然拿著她的書。

女人甲：我看到他在過道里，肯定不會走遠(yuǎn)的。

胡麗葉塔把書放在座位上，然后，撿起地上的皮包。讓她奇怪的是，皮包很大，但沒什么分量。她把皮包放回到她對面的座位上，心中疑惑不解。

女人乙：我們停車的時候，他下到站臺去了。我看見他在雪地里走，他沒穿外套，才引起我注意。他可能是喝醉了。

女人甲：也許他還在車站游蕩呢，所以才停車了。

胡麗葉塔朝窗外看去，雪地上，列車長正朝著司機(jī)駕駛室方向跑去。她有一種不詳之感。

胡麗葉塔好奇地看著她面前的皮包，仿佛那是個活體。她聽到兩個女人回到她們的包廂里，終于沒有人看著她了。她站起來，忍不住想打開皮包的誘惑，她拉開皮包拉鏈，分開皮包兩側(cè)。讓她吃驚的是，里面什么也沒有，皮包完全是空的。

她疑惑地來到過道上，然后，朝著餐車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們是從外面，透過過道的窗戶看著這一幕。她朝著通往月臺的一個車門走去。

外景，火車站，夜晚，接前景

1985年，冬

胡麗葉塔出現(xiàn)在通往月臺的車門前。她看見幾個男人從火車駕駛室回來，走在昏暗的雪地里。起初，她只能辨認(rèn)出幾個人行走時的輪廓，漸漸地，可以看清楚他們。后來，她看到他們抬著一副擔(dān)架，其中就有蘇安和列車長。他們看上去個個神情肅穆，悵然若失，仿佛是個送葬隊伍。

從她所處的位置，胡麗葉塔看不出擔(dān)架上是什么。況且，不論是什么，上面還蓋著毯子。憂懼不安使得她面色蒼白。她跳下月臺，兩腳陷入雪中。她朝那幾個人奔去，外套也沒穿。

蘇安看到她，馬上過來，讓她不要走近那幾個人。

外景，火車站，夜晚，接前景

1985年，冬

蘇安：你在這兒干嗎？回車上去！小心得肺炎！

胡麗葉塔（不安）：擔(dān)架上是什么？

蘇安：什么？

胡麗葉塔：是那頭雄鹿嗎？

蘇安：不是！為什么這么說？

胡麗葉塔（驚恐）：那么是個人啦？！

蘇安（懇切）：快，上車吧！

從蘇安的眼神中，胡麗葉塔可以看出她的猜想是對的，那幾個人正抬著個死人。黑暗中，胡麗葉塔兩眼閃爍著淚光。

胡麗葉塔（驚恐）：??！是他！所以才停車……（她緊盯著蘇安，想得到證實）戴眼鏡、穿黑色高領(lǐng)毛衣的男人……

蘇安沒否定她，但也沒證實。胡麗葉塔突然哭了起來，蘇安拉著她往前走。

蘇安（慈父般地）：上車吧，好嗎！

蘇安用雙臂摟著她，幫她擋寒，然后扶她上了車。胡麗葉塔又最后看了一眼送葬隊伍，此時，隊伍己經(jīng)到了車站主樓。

（切至）

內(nèi)景，開動的火車，胡麗葉塔的包廂，夜晚

1985年，冬

胡麗葉塔一直在哭泣。她坐在原來的座位上，一直在擦拭鼻涕和眼淚。

蘇安坐在她對面死了的男人的座位上。

胡麗葉塔：他就坐在你現(xiàn)在坐的地方。

蘇安安靜地聽著，那是一種讓人感到被理解，能寬慰人的安靜，就像某人在聽一個孩子大肆渲染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兒一樣。

胡麗葉塔：他想跟我聊天，可是……我不喜歡他看我的眼神，我就跑了出去……我真不知道他當(dāng)時的心情如此糟糕！

蘇安（真誠）：任何女孩兒都會這么做的……

胡麗葉塔（內(nèi)疚）：我應(yīng)該意識到的！

蘇安（溫柔）：別折磨自己了。不管怎么樣，他都會自殺的。

胡麗葉塔：他為什么帶了個空皮包呢？

蘇安：我不知道。（做解釋）或許他不想引起別人的注意，上車前他就全計劃好了。沒人會因為一個漂亮女孩不跟他說話而去自殺的。

胡麗葉塔依然艴然不悅，但是蘇安的陪伴讓她感到寬慰。兩個人會意地看著對方，心傾神馳。

（切至）

內(nèi)景，開動的火車，胡麗葉塔的包廂，夜晚

1985年，冬

包廂里只有從窗戶透進(jìn)來的一絲光線。包廂里沒有別人，蘇安和胡麗葉塔躺在平行的座床上，兩個人頭腳相對。胡麗葉塔背對著蘇安，她醒著，心神不定。蘇安面朝她躺著，兩眼打量著她的雙腿，臀部和腰部。兩人之間僅有幾英寸之隔。

他們這樣躺著是因為：把座位前移，靠背后躺，腿就可以搭在對面的座位上。如此這般，座位就成了一張由三部分連接起來的床，原來的六個座位就變?yōu)槿龔埓蹭伭恕?/p>

蘇安躺在第一張床上（靠近窗戶），胡麗葉塔躺在第二張上（即中間的那張）。兩床之間大約有八英寸的間距。兩人都穿著衣服，相互甚至碰不到，但他們感覺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蘇安換了個姿勢，完全平行地躺在胡麗葉塔旁邊，即兩人的頭是并排的。他頭枕在扶手上。胡麗葉塔呼吸急促。蘇安撫摸著她的腰部。胡麗葉塔轉(zhuǎn)過身，不再背對著他。

胡麗葉塔：我睡不著。

蘇安：我也是。

兩人激情地親吻。

（切至）

內(nèi)景，開動的火車，胡麗葉塔的包廂，夜晚

1985年，冬

畫面是窗戶的鏡頭，但只能看到窗戶的邊緣。窗外，夜幕下的原野快速地向車后方閃過，穿過沒被冰雪覆蓋，黑灰翠綠相間的大地。包廂里惟有從車窗透進(jìn)來的一絲光線。車窗玻璃上映照出兩人在包廂里如饑似渴地做愛的影像。轉(zhuǎn)瞬即逝的鄉(xiāng)村景象仿佛映射在兩個戀人的身上，靠近火車的樹木更強(qiáng)化了那種飛馳的感覺。

此時，兩個半裸的年輕人忘掉了死亡引起的不快，完全沉浸在幸福之中。

（切至）

外景，馬德里，住所三，另一街道

2016年，春

回到現(xiàn)在。56歲的胡麗葉塔正走在馬德里的大街上，走在那些能讓她回憶起女兒的地方。她悠閑地走著，并沒有明確要去的地方。她用親切，善意的眼神看著每個擦肩而過的人。洛倫佐一直在隱秘地觀察著她。

胡麗葉塔一心想讓自己容易被人注意到，而洛倫佐則試圖隱蔽自己。我們看見胡麗葉塔站在遠(yuǎn)處，時而被經(jīng)過的車輛或行人遮擋。

（切至）

內(nèi)景/外景，馬德里，阿拉瓦卡“探索”學(xué)校

1985年，春

學(xué)校里的一間教室內(nèi)

時間是1985年。胡麗葉塔完全是一副當(dāng)時那種時尚女孩的穿著打扮。她的頭發(fā)染成了白金色，發(fā)型呈爆炸式，身穿皮制短裙和上衣?？梢哉f，她是學(xué)校里最性感的老師。

教室里坐滿了少年學(xué)生。

胡麗葉塔在黑板上寫了三個希臘語單詞：Thalassa，Hals，Pontos。（注3）

胡麗葉塔：希臘語中，這三個詞都是“海洋”的意思。

她轉(zhuǎn)過身來面向?qū)W生。

胡麗葉塔：“Pontos”意指大海和外海，比喻大海為路，冒險之路。因此，尤利西斯被公認(rèn)為杰出的航海英雄。

胡麗葉塔和藹可親，與學(xué)生們平等相待。她教的古典文學(xué)課生動有趣，學(xué)生們踴躍參與互動。

胡麗葉塔：例如，當(dāng)尤利西斯遭遇沉船，最終抵達(dá)女神卡呂普索的小島時，他精疲力竭。美麗的卡呂普索仙女……馬科斯，你認(rèn)為誰是最美麗的女人？

胡麗葉塔走到那個學(xué)生的課桌前。馬科斯是個英俊的小伙子，他知道自己長得帥氣，露出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

馬科斯：你。

同學(xué)們哄堂大笑。

胡麗葉塔：這個不算數(shù)，因為我是老師，而且，老師不該與學(xué)生發(fā)生性關(guān)系。來，告訴我還有誰。

馬科斯：金·貝辛格。

胡麗葉塔：她很可愛，可比我漂亮多了。

另一個學(xué)生：安赫拉·莫利納。

胡麗葉塔：她也很漂亮。然而，卡呂普索好比把金·貝辛格和安赫拉·莫利納的美貌集于一身，而且，她愿意給予尤利西斯一切。喂，迭戈。

她轉(zhuǎn)向另一個學(xué)生。

胡麗葉塔：告訴我她愿意給予尤利西斯的一樣?xùn)|西，很重要的東西。

迭戈（帶有葡萄牙埃斯特雷馬杜拉的口音）：她的身體。

又是哄堂大笑。

胡麗葉塔：那是第一樣?xùn)|西。還有什么……我們都夢寐以求的東西？

男生：青春永駐。

胡麗葉塔：正是，還有長生不老。但是尤利西斯拒絕了，他揚(yáng)帆出海，去挑戰(zhàn)一個接一個的危難。這三個詞中，你們認(rèn)為哪個詞最能表達(dá)尤利西斯所渴望的大海？

女學(xué)生甲：Thalassa！

胡麗葉塔（親切）：不對。

女學(xué)生乙：Pontos。

胡麗葉塔：對啦，“Pontos”。大海，外海，通往險境和未知之路。

（切至）

內(nèi)景，“探索”學(xué)校，走廊，白天

1985年，春

胡麗葉塔走在走廊里，與幾個學(xué)生和老師迎面而過。她跟他們打招呼。

胡麗葉塔在校長辦公室門前停了下來。她敲門，里面有人說讓她進(jìn)來。

內(nèi)景，“探索”學(xué)校，校長辦公室，白天

1985年，春

校長讓她在與自己隔著辦公桌對面的扶手椅上坐下。

校長：馬蒂內(nèi)夫人下周就要回來了，所以……你的代課安排即將結(jié)束。

胡麗葉塔點了點頭。

校長：我希望你知道，我們對你的工作非常滿意，古典文學(xué)課的出勤率從來沒有這么高過。

胡麗葉塔：謝謝。這六個月來我很開心。

校長：那就好。

胡麗葉塔站了起來。

校長：等一下……剛收到你的一封信。

校長從辦公桌的一個抽屜里拿出一封信，遞給胡麗葉塔。胡麗葉塔看到發(fā)信人的名字是蘇安·費霍，還有他在拉科魯尼亞（注4）雷德斯小鎮(zhèn)的詳細(xì)地址。

胡麗葉塔用探尋的眼神看了校長一眼，然后，把信封翻過來。她看到信是寄給她的，盡管信封上沒寫姓，只寫著她的名和學(xué)校名稱。

校長：是給你的嗎，胡麗葉塔？

胡麗葉塔：是的，是的。

校長：我覺得就是寄給你的，這里沒有其他人叫胡麗葉塔。

外景，“探索”學(xué)校，出口處

1985年，春

學(xué)校主樓門前，學(xué)生們進(jìn)進(jìn)出出。家長們有陪學(xué)生來學(xué)校的，也有來接學(xué)生的，完全是學(xué)校周邊常見的那種人流景象。

胡麗葉塔手里拿著蘇安的來信，邊走邊念。

蘇安（畫外音）：親愛的胡麗葉塔，不知道你是否還在這所學(xué)校教課。但愿如此，因為我只有你這個地址……

內(nèi)景/外景，火車，春日田野，接前景

1985年，春

火車車廂里，胡麗葉塔正注視著窗外春意盎然的田野。胡麗葉塔手里拿著那封信，宛如拿著一張車票或是一本護(hù)照。蘇安讀信的聲音傳入我們耳中。

蘇安（畫外音）：我非常想念你。我無法忘懷火車上的那一夜。

胡麗葉塔興奮不己，她呼吸急促，把手放到胸口上。

蘇安（畫外音）：安娜還是老樣子，或許更糟了。雖然我只離開了兩天，可是我回來時，她看上去更糟糕了。一直在她身邊的時候反而覺察不出。

我今天沒去捕魚，才給你寫信。今天海浪很大，下午有暴風(fēng)雨。

內(nèi)景/外景，雷德斯，出租車，白天，接前景

1985年，春

一輛出租車行駛在雷德斯的街道上，這里是一個海濱小鎮(zhèn)。

蘇安（畫外音）：我想看到你出現(xiàn)在茫茫煙雨中，四處找地方避雨，而那個避雨處就是我的家。

胡麗葉塔坐在一輛當(dāng)?shù)氐某鲎廛嚴(yán)?，她沒帶什么行李，只有一個中等大小的包。

外景，雷德斯，蘇安的住所，白天，接前景

1985年，春

隨著蘇安的畫外音結(jié)束，出租車停在了一幢煙灰色的兩層小樓前。胡麗葉塔下了車。房子具有現(xiàn)代主義特點，大門呈拱形設(shè)計，表面用噴涂混凝土技術(shù)裝飾。正門前有一片用陶土磚鋪成的空地，用混凝土圍欄分隔開，圍欄上方裝有邊框。圍欄是白色的，房子的后面可以看到大海。房子與沿街其他的房子截然不同，事實上，街上所有的房子都各具特色。

雖然眼下沒有煙雨茫茫，胡麗葉塔依然演繹了漁夫書信中表達(dá)出的渴望。她來到了這里，站在他家門前，推開院門。院門口有一只棕紅色的狗，蹦蹦跳跳地叫著?？吹胶惾~塔朝前門走來，直接沖她撲了上去。狗長得強(qiáng)壯，完全可以輕而易舉地把她撞翻在地，但它只是鬧著玩兒。

胡麗葉塔按下門鈴。

一位婦女打開房門。她對著狗大喊。

瑪麗安：辛納蒙！

胡麗葉塔撫摸著狗，狗美美地附和著。

瑪麗安是個50多歲的加利西亞老婦人，強(qiáng)壯，矜持，看上去飽經(jīng)風(fēng)霜。

瑪麗安：辛納蒙！別惹人討厭！

胡麗葉塔：你好！

瑪麗安是那種很自以為是的女人，從不掩飾對別人的品頭論足。她上下打量著胡麗葉塔，露出一副不屑的樣子。

瑪麗安：我想你是來晚了，葬禮是在昨天。

胡麗葉塔不明白她的意思，她看著瑪麗安，無所適從。

瑪麗安：不過，你要是愿意的話，就進(jìn)來喝杯咖啡吧。我叫瑪麗安，是這里的管家。

胡麗葉塔接受了邀請，但是依舊因為聽到有人死了，且已經(jīng)下了葬而感到心有不悅。

她們走過一間寬敞的門廳，門廳有一道門與房子的其他部分連接。墻上掛著一幅海景畫和一幅某個舊時代女人的油畫肖像。

不論從哪個方面來說，瑪麗安都是個冷酷的女人，長得也很難看。她兩只眼晴顏色各異，微微鬈曲的頭發(fā)散亂著。她非但無意以禮相待，一舉一動反而恰恰相反，給人感覺好像她才是這個房子的主人。她輕蔑地認(rèn)為，胡麗葉塔只不過是蘇安信手拈來的感情玩物，而且，她毫不掩飾自己的看法。她邀請胡麗葉塔進(jìn)屋就是為了證明這一點。

內(nèi)景，雷德斯，蘇安的住所，廚房，白天

1985年，春

胡麗葉塔跟著瑪麗安進(jìn)了屋。靠近門廳一側(cè)的餐柜上，一艘刷著靛藍(lán)色油漆的船模型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用很專業(yè)的眼光端詳著這件藝術(shù)品。

她們倆從前門穿過門廳和過道，走向廚房。

瑪麗安：你與安娜什么時候認(rèn)識的？

胡麗葉塔松了口氣。死了的人是安娜。蘇安沒事兒。

胡麗葉塔：安娜？我不認(rèn)識她。

瑪麗安：我想也是。過去六年里，安娜從沒有離開過這里。

她們走進(jìn)廚房。廚房有三個寬大的窗戶，面朝大海。大海的魅力彌漫著整個廚房，也讓胡麗葉塔眼前一亮。

胡麗葉塔（驚奇）：?。〈蠛?！

瑪麗安：第一次看到大海很震撼，是吧？坐吧。

胡麗葉塔順從地坐在廚房中間的一張桌子旁邊?，旣惏脖吵趶N房操作臺上給她準(zhǔn)備咖啡。

瑪麗安：這么說你是來找蘇安的啦。

胡麗葉塔點點頭，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她原想找個借口說自己正好經(jīng)過此地，去見住在附近的一個朋友，但是在最后時刻，她改變了主意，因為那樣做正好會屈服于瑪麗安的傲慢。

瑪麗安：我想他今天晚上不會回來了，他跟阿瓦在一起。

瑪麗安瞄了胡麗葉塔一眼，想看她有何反應(yīng)。她遞過來一些點心，胡麗葉塔拒絕了。盡管餓得慌，她只接受了咖啡。

瑪麗安：你認(rèn)識阿瓦嗎？

胡麗葉塔搖搖頭。

瑪麗安：她做陶藝和雕刻。

胡麗葉塔猜想，門口的那尊雕塑，還有那艘藍(lán)色的船模型，一定是出自她手。

瑪麗安在胡麗葉塔對面坐下，好像在猜測胡麗葉塔心里在想什么。

瑪麗安：在安娜還能聽和說的時候，阿瓦和安娜是好朋友?？蓱z的安娜就像棵植物一樣，而男人又需要女人。（炫耀地看著胡麗葉塔）但是不該由我對蘇安說三道四。

胡麗葉塔手里端著空咖啡杯，聽著瑪麗安的述說。

瑪麗安：再來杯咖啡嗎？

胡麗葉塔：不了。

瑪麗安：那把杯子給我吧，我給洗了。

瑪麗安接過杯子，站了起來，走到操作臺前。她邊打開水龍頭邊問道。

瑪麗安：那，你打算怎么辦??？你還能趕上8點的那趟車，車就經(jīng)過附近的廣場。

胡麗葉塔沒有回答，只是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此時離開車還有差不多三個小時。

瑪麗安：要么你先跟我到我家，讓我丈夫送你上車。

瑪麗安走過去拿起掛在衣鉤上的外衣。

胡麗葉塔：我累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在這里等。

瑪麗安（震驚）：在哪兒？

胡麗葉塔：就在門廳那里。

瑪麗安認(rèn)為她這么做太魯莽，太草率了。

瑪麗安：你一個人嗎？

瑪麗安內(nèi)心揣摩著，胡麗葉塔用這種口吻說話，她到底跟蘇安是什么關(guān)系。她意識到，如果就這樣把主人一位真正的好友給轟出去，未免有些冒失。

從一開始，瑪麗安與胡麗葉塔的見面就是一場交鋒，一場家庭權(quán)利的爭奪，盡管這個爭奪毫無意義，而且為時尚早。

瑪麗安讓步了，盡管她毫不掩飾自己對胡麗葉塔的不屑和極不信任。她拿起外衣和包?，旣惏哺淖兞瞬呗?，說話的口吻變得友善了。

瑪麗安：我很想自下來陪你，但是不行。我己經(jīng)把我丈夫晾了好幾天了。

胡麗葉塔：非常感謝。

此時此刻，瑪麗安悔恨交加，她很明白，胡麗葉塔是首次交鋒的勝利者?，旣惏舱驹陂T廳處。

瑪麗安（懊惱）：好吧，反正辛納蒙會跟你留在這里的。

胡麗葉塔在門廳里一把簡陋的扶手椅上坐下來。

胡麗葉塔：謝謝你。

瑪麗安：小心別睡著，錯過了班車，啊？我給你打電話吧，以防萬一。

胡麗葉塔：不必麻煩了。

瑪麗安（站在門口）：我給你打電話。

瑪麗安走了。胡麗葉塔放松了下來。狗走到她旁邊，表現(xiàn)出友善的樣子，胡麗葉塔高興地接納它。胡麗葉塔獨自一個人，坐在蘇安的家里。

（切至）

外景，雷德斯，蘇安住所的正面，漆黑的夜晚

1985年，春

萬籟俱寂，只有大海發(fā)出陣陣低沉的海浪聲和遠(yuǎn)處一只狗的叫聲。蘇安從一輛面包車上下來。他打開前門，走進(jìn)門廳。房子里悄無聲息，門廳、廚房和過道的燈全都關(guān)上了。

內(nèi)景，雷德斯，蘇安的住所，過道/蘇安的房間，清晨，接前景

1985年，春

夜深人靜。蘇安看了看房間四周，一切井井有條。他順著過道來到自己的臥室門前。他慢慢地打開門。他站在門口，欣賞著眼前的景象。

此時，胡麗葉塔正躺在皮扶手椅上睡覺。旁邊，低矮的桌子上有一盞小燈，燈光照在墻壁上反射回來，微微地照亮胡麗葉塔躺著的身姿。狗睡在她旁邊的地上。蘇安不想打擾這一切，他沒有開頂燈。房間里，除了胡麗葉塔外，其他一切都隱藏在半明半暗中。

蘇安輕輕地走到扶手椅前。他不想吵醒胡麗葉塔。他把她抱了起來，放到床上。胡麗葉塔睜開了眼睛。

蘇安（輕聲）：別……

胡麗葉塔趕忙解釋。

胡麗葉塔：我收到你的信，就來了。

蘇安：噓。

蘇安溫柔地示意胡麗葉塔不要說話。他把她放到床上，兩人迅速脫掉衣服，仿佛他們只有幾分鐘的時間。胡麗葉塔躺在床上就把衣服脫了，她解開上衣扣子，蘇安幫她拉過頭頂。他盡情地親吻她。

胡麗葉塔：我萬萬沒想到你太太……

蘇安沒讓她把話說完。他盡情地親吻她，封住了她說話的嘴。

蘇安：現(xiàn)在別想那個。

蘇安坐在床邊，繼續(xù)脫衣服。胡麗葉塔上身赤裸，從后面摟住了他。她親吻著他的脊背，雙肩……她在探尋另外一個女人的氣味兒，未曾見面的阿瓦的氣味兒。但是她沒有聞到，蘇安身上只有大海的味道。

（切至）

內(nèi)景，雷德斯，蘇安的住所，第二天早晨，廚房，白天

1985年，春

蘇安走出臥室，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他看到胡麗葉塔正在廚房里忙活著，便停下來愜意地看著她。胡麗葉塔的頭發(fā)打了個結(jié)，裸露著雙腿，只穿著一件蘇安的襯衫，又肥又大。她一邊準(zhǔn)備早餐一邊大口嚼著當(dāng)?shù)氐囊环N點心，就是她剛來的時候，瑪麗安給她但是被她拒絕了的點心。

胡麗葉塔朝他一笑，好像是她被抓了個現(xiàn)行一樣。但是她的嘴里塞得滿滿的，幾乎沒法開口說話。

胡麗葉塔：這些點心太好吃了！

蘇安：都是當(dāng)?shù)氐奶禺a(chǎn)。

胡麗葉塔：我正準(zhǔn)備早餐，餓死我了。

蘇安：我也是。有我的嗎？

蘇安從背后抱住了胡麗葉塔，兩人嬉戲著，親吻著，吃著點心?？梢钥闯觯蛲硭麄冊谝黄鸲冗^了一個難以忘懷的良宵。

（切至）

內(nèi)景，蘇安的住所，廚房，白天，接前景

1985年，春

蘇安和胡麗葉塔面對面坐在廚房桌子上吃早餐。胡麗葉塔放松了很多，她繼續(xù)說著她昨天晚上未能說完的道歉。

胡麗葉塔：你的信讓我覺得，你是在邀請我來找你。

蘇安（微笑）：我確實是那個意思。

胡麗葉塔：萬萬沒想到你妻子過世了。很遺憾。

蘇安（嚴(yán)肅）：這樣也好。她那樣活著沒有意義。

胡麗葉塔點點頭，蘇安想換個話題。

蘇安：瑪麗安打電話給我，說你留在這里等車，但是她不確定你會不會離開。

胡麗葉塔：她說你跟一個女人在一起。

蘇安點了點頭。

胡麗葉塔：是阿瓦，對嗎？

蘇安笑了。

蘇安：阿瓦是個老朋友，你會見到她的。跟你一樣，她也是個藝術(shù)家。

胡麗葉塔（認(rèn)真）：我不是藝術(shù)家，我只是教古典文學(xué)，現(xiàn)在連這也不做了。

蘇安：你一定會喜歡她的。你會見到她的。

胡麗葉塔望著蘇安，仿佛剛剛做了個決定。她站了起來，把幾個盤子放到操作臺上。

胡麗葉塔：我想今天就走。不知道我在這里能做什么。

蘇安：打魚啊。今天天氣不錯，我們應(yīng)該打魚去！

胡麗葉塔站在操作臺前，邊笑邊思量著，她對下一步該怎么辦拿不定主意。蘇安坐在桌邊沒動，胡麗葉塔猶豫不決的樣子讓他覺得有些好笑。

門口傳來狗的叫聲，瑪麗安來了。

內(nèi)景，雷德斯，蘇安的住所，白天

1985年，春

瑪麗安走了進(jìn)來，手里拿著很多剛買的東西。她走進(jìn)廚房，不屑地看了胡麗葉塔一眼。她最擔(dān)心的事情到底發(fā)生了，胡麗葉塔不僅留了下來，還跟蘇安睡了。此時，漁夫顯得輕松愉快，他給她們倆做介紹。

蘇安：瑪麗安，胡麗葉塔，我想你們倆已經(jīng)見過面了吧。

兩個女人點點頭。

瑪麗安：就放那兒吧，我來洗。

瑪麗安原本想說“你還是沒趕上車”，但是最終沒有說出口。她把袋子放到操作臺上，說話時，始終背對著另外兩個人。

瑪麗安：她今天不走嗎？

胡麗葉塔看著蘇安，即刻做出了決定，而且堅定不已。

胡麗葉塔：是的。

蘇安（對瑪麗安說）：我們?nèi)ゴ螋~……

外景，燈塔，白天

1985年，春

遠(yuǎn)處是燈塔。燈塔被礁石和沙灘環(huán)繞。

海浪拍打著飽經(jīng)風(fēng)浪雕飾的巖石。經(jīng)過千百年的風(fēng)吹浪打，褐色的花崗巖石千奇百怪，宛如石頭飛碟，有尖的，有平的，形態(tài)各異。一些巖石表面的裂縫縱橫交錯，宛如一道道傷口和疤痕，但是碎石依然緊緊地黏在一起。

這是自然界的一種純美景觀，美得讓人窒息，激動，非常富有表現(xiàn)力。

遠(yuǎn)處海面上，我們看到蘇安的一艘漁船。

外景，大海，白天

外景，大海，漁船的特寫

1985年，春

漁船上，蘇安和胡麗葉塔撥云撩雨，卿卿我我，惟有大海見證著一切。

伴隨著海浪拍打船幫發(fā)出的有節(jié)奏的響聲，傳來胡麗葉塔的畫外音。

胡麗葉塔（畫外音）：我沒有工作，不著急離開。我本想就待幾天，只想對蘇安說幾句話，但是我卻一直拖延。那是一種全新的生活，但是我很愉快。晚上，我躺在蘇安的臂彎里。我感到自己深陷其中，但同時又感到無拘無束。

內(nèi)景，雷德斯，蘇安的房間，夜晚

1985年，春

胡麗葉塔躺在床上。蘇安坐在那把扶手椅上注視著她，對她真是百看不厭。蘇安的形象看上去很像阿瓦的“坐著的男人”系列雕塑作品。

內(nèi)景，雷德斯，阿瓦的工作室，白天

1985年，春

工作室內(nèi)部很有特色。

阿瓦是一個非常迷人，有趣的女人。一眼就能看出，她身上散發(fā)著獨立，感性，自由這樣的品質(zhì)。

工作室給人一種雜亂卻又有序的感覺。到處是不同的材料，作為草圖用的照片，裸體男人的雕塑，瓶瓶罐罐……還有尚未拆下模具的藝術(shù)品半成品，很多畫作，幾件完成品，烤爐。

胡麗葉塔立刻被阿瓦的雕塑所吸引，包括那些瓶瓶罐罐，男人的塑像。她走到擺放著完成品雕塑的桌子前，桌子上擺放著“坐著的男人”系列雕塑作品。它們讓我們想起蘇安的坐姿。胡麗葉塔立刻喜歡上了其中一件。

胡麗葉塔：我能摸一下嗎？

阿瓦：如果愿意，你可以拿起來。

胡麗葉塔：噢，好重?。?/p>

阿瓦（微笑）：有10磅重，小心。

胡麗葉塔：我原以為是陶制的呢。

阿瓦：是青銅。我在最外層上了陶色釉，就是燈塔旁邊礁石的顏色。

胡麗葉塔（被雕塑迷住了）：很有力量感！

阿瓦：我盡量把雕塑做得結(jié)實些，免得被風(fēng)刮倒。就像當(dāng)?shù)厝艘粯?，很?qiáng)焊。

胡麗葉塔把雕塑放回到桌子上。

內(nèi)景，雷德斯，阿瓦的工作室，另一天，白天

1985年，春

胡麗葉塔（畫外音）：我經(jīng)常去找阿瓦。我喜歡看她工作和抽煙的樣子。而她喜歡我給她講神話故事，就像你小時候我給你講一樣。

胡麗葉塔安靜地坐在扶手椅上，一邊喝咖啡一邊看阿瓦工作。女雕塑家拿起一把黏土，開始塑造它。她嘴里叼著一只點燃的香煙，時不時地抽兩口，根本就不用手。

胡麗葉塔注視著阿瓦，她沾滿黏土的雙手正精心塑造著一個人物。

胡麗葉塔：神用黏土和火創(chuàng)造了人類和其他生物，賦予他們生存所需的本能。有些生物得到毛皮，有些得到飛翔的翅膀。輪到人類的時候，神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沒有天賦可以給予了。因此，人類赤裸無助地在大自然中誕生。

阿瓦靜心地聽著，她從未想象過第一個人誕生時赤裸，脆弱的樣子。她憐憫他。

胡麗葉塔：我懷孕了，阿瓦。

阿瓦：父親是誰？

胡麗葉塔：是蘇安，我從馬德里來的時候就發(fā)覺懷孕了。

阿瓦（驚訝）：噢，他知道嗎？

胡麗葉塔：還不知道。我不想給他壓力。

阿瓦：你得告訴他。蘇安很喜愛孩子。

胡麗葉塔的雙眼一下子變得炯炯有神。

外景，雷德斯，蘇安的住所，白天

1985年，秋

蘇安打了一天魚后回到家，辛納蒙興奮地跑出來迎接他，狂亂地叫著。蘇安剛走到房前，還沒進(jìn)門，屋里傳來嬰兒的啼哭聲。蘇安閃電般地沖進(jìn)房子里。

外景/內(nèi)景，漆黑的隧道，火車

1986年，冬

火車正穿行在一個隧道中。經(jīng)過短暫的黑暗后，畫外音響起。蘇安，胡麗葉塔和兩三個月大的孩子坐在火車?yán)铩?/p>

胡麗葉塔（畫外音）：你出生幾個月后，我就帶著你回到外公外婆家，讓他們見見你和蘇安。

內(nèi)景，火車，隧道出口

1988年，春

光陰荏苒，兩年以后。

胡麗葉塔（畫外音）：兩年后，我們再次去看望他們。事發(fā)突然，媽媽想再見你一面，以防不測。塞繆爾外公原來是鎮(zhèn)上的教師，他決定提前退休，放棄原先的工作，當(dāng)了農(nóng)民。他賣掉我小時候居住的房??

（電影中人物名字與小說中不同，文中統(tǒng)一使用電影中的人物名字；文中引號內(nèi)文字引自原文） 《胡麗葉塔》是著名導(dǎo)演阿莫多瓦的新片，影片入圍戛納電影節(jié)競賽單元。看這部片子，大多數(shù)人約莫是沖著阿莫多瓦去的，而我純粹是為了門羅。門羅的小說集《逃離》是我的最愛之一。當(dāng)然，我仍沒有完全看懂，但因為實在太喜歡了，想試著寫一寫。 《胡麗葉塔》改編自《逃離》中的三篇《機(jī)緣》、《匆匆》和《沉寂》。影片開頭，胡麗葉塔在馬德里街頭偶遇女兒安蒂亞的兒時好友貝亞，暌違多年得知女兒的消息，讓她立刻放棄與男友搬去葡萄牙的計劃，又一次開始瘋狂地找尋女兒。 女兒安蒂亞在十八歲時離開胡麗葉塔，沒有留下任何理由。胡麗葉塔給女兒寫信，敘說這么多年的經(jīng)歷，在回憶與現(xiàn)實的穿插中，同時也講述了自己的命運。

胡麗葉塔在火車上認(rèn)識了蘇安，一個老婆因病昏迷的漁夫。兩人一夜風(fēng)流后，各走各路，胡麗葉塔去一所學(xué)校代課教古典語言學(xué)，蘇安回到海邊。之后，胡麗葉塔收到蘇安的來信，信中胡安說自己對胡麗葉塔念念不忘。 就因為這封信，胡麗葉塔千里迢迢跑去找胡安。女傭告訴她，前一天蘇安的老婆去世了，蘇安現(xiàn)在正在另一個女人家里。女傭明說胡麗葉塔應(yīng)該走了，可胡麗葉塔卻留下了，一直到多年后蘇安因海難去世。 胡麗葉塔為什么沒有走？她在授課解讀神話人物尤利西斯時，已經(jīng)給出了答案。尤利西斯放棄了一切，重投大海，面對種種挫折與磨難。他渴望的是冒險，是未知。胡麗葉塔也是如此。蘇安對她來說，代表了大海。 后來，胡麗葉塔發(fā)現(xiàn)蘇安出軌，與他大吵了一架。氣頭上的蘇安乘船出海，再也沒有回來。此時，女兒安蒂亞遠(yuǎn)在馬德里的好友家中。胡麗葉塔來到馬德里，向女兒當(dāng)面?zhèn)鬟_(dá)了蘇安的死訊。 蘇安的死令胡麗葉塔崩潰。 “她感覺到仿佛有一袋水泥倒進(jìn)了她的身體，并且很快就凝結(jié)了。她幾乎不能夠動了。”

女兒安蒂亞在好友貝亞的幫助下挑起了照顧她的任務(wù)。 兩人扶起倒在浴缸里的胡麗葉塔，幫她擦干身體和頭發(fā)。浴巾拿開，胡麗葉塔瞬間老去了（演員由阿德麗安娜·尤加特?fù)Q成艾瑪·蘇雷茲）。

安蒂亞十八歲時，謊稱去山里靜修，再也沒有回來。連續(xù)三年，每年安蒂亞過生日時都會寄一張卡片回家，告知胡麗葉塔她還活著。 “那是你猜不出對方的趣味時你寄送的那種卡片?！?/p>

胡麗葉塔處理問題的方式像極了父親。胡麗葉塔曾帶著年幼的安蒂亞回去看望父母。她發(fā)現(xiàn)父親將重病的母親鎖在房間里。 “他意識中的某些房間的門關(guān)上了，窗戶被遮住了——那里面的東西被他認(rèn)為是太無用、太不光彩，因此也無需重見天日了?！? 蘇安去世后，胡麗葉塔再也沒有回過在海邊的家。她心中的尤利西斯承受不住現(xiàn)實的沉重。搬家等諸多事宜都是由安蒂亞出面打理。 在母親去世后，胡麗葉塔數(shù)年沒有回家。因為父親同本是雇來照顧母親的女傭在一起了。上次回家時，胡麗葉塔就曾發(fā)現(xiàn)端倪。她不愿面對，因此選擇不面對。 安蒂亞離開后，胡麗葉塔又度過了一段灰暗無邊的歲月。之后，她將與安蒂亞有關(guān)的一切打包扔掉（除了一張撕碎的照片外），又搬家了。 “這個房間的門總是關(guān)著的，這樣，時間一長，經(jīng)過這扇門時心中就可以不再受到騷擾了。” 而女兒安蒂亞的逃離，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可惜，安蒂亞昔日好友貝亞帶來了安蒂亞的消息。胡麗葉塔再一次“毒癮發(fā)作”。她搬回了之前與女兒一同生活過的那棟樓，她開始了瘋狂的尋找，她打開了那扇門。

影片開始時的胡麗葉塔還是一身入時的打扮；得知女兒消息后重回原來的公寓，鞋子立馬換成了運動鞋（之所以注意到這一點是因為第一眼看到她這一身造型我就覺得哪里不對勁兒，后來發(fā)現(xiàn)是鞋子，非常非常的不搭）；到最后，她憔悴潦倒，更加不修邊幅。波伏娃曾說過，服飾對女人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們可以使女人憑借幻覺，同時重塑外部世界和內(nèi)在自我。 影片末尾，胡麗葉塔再次碰到了貝亞。貝亞說出了實情。原來貝亞和安蒂亞的關(guān)系超出了友情，而胡麗葉塔對此一無所知。

幫崩潰的胡麗葉塔擦頭發(fā)時相視而笑的兩人和蒙在鼓里的胡麗葉塔

安蒂亞和貝亞后來鬧得特別不愉快，貝亞遠(yuǎn)走紐約，安蒂亞選擇到山里靜修。多年后再次見面，仍舊不愉快。安蒂亞說自己為兩個人間曾經(jīng)的關(guān)系感到羞恥，她不想與貝亞有任何瓜葛。

類似的話，胡麗葉塔在寫給安蒂亞的信中也曾說過。

“這東西是你的光輝寶藏。你卻不去想它。一時之間你都不會認(rèn)識到這是你的損失，如今，它已成為你幾乎記不起來的東西了。事情往往就是這樣?！? 影片的末尾，胡麗葉塔又收到了女兒的來信，這次留下了地址。安蒂亞剛剛失去一個孩子，這使得她了解了母親曾經(jīng)遭受的痛苦。而男友洛倫佐一直沒有放棄胡麗葉塔，在影片的最后，他開車帶著胡麗葉塔去看望女兒。 電影的一處細(xì)節(jié)暗示了洛倫佐與胡麗葉塔最后會在一起。在等待出海未歸的蘇安，在等待一走了之的安蒂亞時，胡麗葉塔喝的都是白葡萄酒。

在胡安出事當(dāng)晚，胡麗葉塔打電話給兩人的共同好友，即胡安的出軌對象，愛娃詢問胡安下落時，愛娃喝的是紅酒。而胡麗葉塔在影片中唯一一次喝紅酒，就是同男友洛倫佐一起。

洛倫佐是愛娃的朋友。他出版的一部著作的封面上，印著愛娃的雕塑。胡麗葉塔曾問愛娃為什么要把雕塑做得如此重，愛娃的回答是——

影片對安蒂亞的刻畫并不夠充分。對胡麗葉塔的母親的刻畫同樣欠缺。這使得胡麗葉塔這個人物遠(yuǎn)不如小說中來得立體豐滿。一個人的整體性格是由許多細(xì)微，甚至矛盾的小點組成，并不能很好地概括成幾大點。而在電影中，為了凸顯人物性格，也是因為影像的局限，往往只能側(cè)重幾大點，選擇描繪人物的幾個側(cè)切面（胡麗葉塔為了一封信而去找胡安的理由遠(yuǎn)比電影中交代的復(fù)雜）。這也是我認(rèn)為電影之所以遠(yuǎn)不如小說精彩的主要原因。 門羅的語言背后藏著玄機(jī)，表面上看似瑣細(xì)，實則驚心動魄。對人物心理的刻畫，精準(zhǔn)、老練，甚至狠毒。話里有話，話外套話，將人物描寫得“鮮血淋漓”。 比如說，年輕的胡麗葉塔在火車上遇到一名男子的那一幕。男子主動同胡麗葉塔搭話。

她拒絕了他。 胡麗葉塔直接走出包間，走到餐車，遇見了蘇安。 這名男子后來撞火車自殺身亡。影片中似是通過這一幕表現(xiàn)胡麗葉塔對分別的恐懼，但有些牽強(qiáng)。而這一幕在書中，卻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她是永遠(yuǎn)也無法把自己所犯的這場錯誤、這荒唐無比的笑話，說給別人聽的。要是她真的說了，別人會認(rèn)為她也太沒教養(yǎng)了，太不照顧別人了。而在講述時，被誤解的那一頭——自殺者壓爛的身體——似乎還不會比她自己的經(jīng)血更加污穢和可怖?！? 類似這種微妙的人物性格是影像難以塑造出來的。這一點，似乎只有文字才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