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導演奉俊昊的風格是令人過目不忘的那種。最先抓住我的是《殺人回憶》中韓國警察的騰空雙踢,狠、準、穩(wěn),踢人的同時自己也全身而倒,不怕摔不怕疼,個個勇猛兇惡,審問罪犯無所不用,比黑幫還敬業(yè),看得人倒吸涼氣心驚肉跳。
《母親》也有類似的審問細節(jié),但故事并沒在審問過程上逡巡——無論如何,這雖然也是部尋求案情真相的“偵探類”電影,但重點遠不在于案情的真假,甚至你一開始便大概能猜出來這案情的真正罪犯到底是誰。令人意外的,是在尋找過程中我們隨著母親的眼睛所觀察及感受到的一切。
韓國影后金惠子飾演的母親很有一切偉大母親的共性——對智商偏低記憶紊亂的兒子不離不棄,百分百以兒子的利益為己任,為孩子打理一切安排一切,竭盡全力的保護兒子,不論將要付出什么樣的代價。表現(xiàn)在故事中,是兒子被當作殺人犯收監(jiān)后她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兒子的口供是事實真相,而是傾盡全力找律師,找兒子交往的朋友,找兒子曾去過的地方,不放過任何線索啟示,只為了替兒子脫罪。
電影中有很多表現(xiàn)這種無條件母愛的細節(jié),其中最打動我的是兒子(元彬)跟朋友在高爾夫球場鬧事后被抓進警署,母親帶著一籃子瓶裝飲料來領兒子的片段。她垮著籃子,經(jīng)過警署每張桌子時都給人家放上一瓶,同時點頭哈腰面帶訕笑。母親的卑微姿態(tài)讓人覺得心酸:這世上有什么是一個母親不愿為了孩子犧牲的!
在表現(xiàn)母愛的同時,母親的獨自調(diào)查過程也展示出了韓國社會底層形形色色人群的生活狀態(tài):揀垃圾的老頭,孤身瘋婆子,被欺負的高中女生,被拋棄損害連母親都沒有的先天愚兒;對比他們的,是行樂的律師,酒醉的精英,行兇的學生惡霸,還有兒子仰慕模仿的混混朋友。母親是孤獨的,因為沒有人站在她一邊。但母親的姿態(tài)與作為背景的弱勢群體又有所不同:她抗爭,用一種決絕的勇氣毫無保留的為兒子奉獻一切。
但母愛便是盡頭嗎?奉俊昊讓我們看到了母愛驚心動魄的另一面:五歲兒子的回憶,金色荒原上燒作焦黑的廢墟。母親以愛的名義釋放出來的能量是巨大的,尤其當這愛被逼至絕望盡頭的時候。愛在創(chuàng)造的同時,又能毀滅一切。超現(xiàn)實主義影像大師路易斯·布努艾爾曾說過:“人從不自由,卻不斷奮斗想成為他永遠不能成為的。這便是悲劇?!薄赌赣H》的悲劇并不止于人終生無法自我實現(xiàn)的絕望,更是在這個過程中為了達到目的而不知不覺成為所對抗反面的一部分,從被侮辱與被損害的降格成為侮辱者及損害者,并因此帶來的情感坍塌與位置失衡。
但個人的悲劇比起制度的悲劇,又算得了什么?缺乏家庭關愛的死者,臉上被人刀刻的女學生,沉默寡言的揀垃圾老頭,還有最后那個被關起來的愚兒。他們才是真正的犧牲品,這些被社會遺忘拋棄的弱勢群體們,除了沉默與忍受,他們別無所依。母親在荒野上的悲愴舞蹈,或者在公車上忘乎所以的慶祝,與費里尼在《卡比利亞之夜》中最后的狂歡何其相似!除了遺忘,除了沉淪,除了自暴自棄,母親們還有什么選擇?
我們還有什么選擇?
那么,便讓一切都落幕吧。我們以愛的名義,弘揚這個運轉(zhuǎn)和諧自成體系的文明社會,弘揚所有的母親和她們的犧牲與毀滅。就讓舞蹈繼續(xù),狂歡繼續(xù),因為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看完《母親》后,我情緒比較亢奮,家貓趴在我邊上,看它無動于衷不解風情的樣子,我頓時有點來氣。于是在它肥大的肚子上連續(xù)打了一套詠春拳,打得它驚慌失措?,F(xiàn)在很少有哪部電影能夠讓我如此忘乎所以。 奉俊昊在這部電影的處理上,給人一種漸入佳境的感覺,隨著劇情地發(fā)展,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一次一次地被他牽著鼻子走,并且被牽得心悅誠服。倒不是說導演在和觀眾斗智斗勇的路上走得有多遠,所有的情節(jié)都合情合理地發(fā)展著,并輕飄飄地一次次地扇著觀眾的嘴巴子。就像是打太極一樣,看似無力,而后勁卻源源而來。具體我就不展開贅述了,省得掃了還沒看過這部電影的各位影迷的興致。 《母親》這部電影表現(xiàn)了這樣一個相悖的主題:母愛能走多遠?我們從始至終看到的都是一個偉大的母親,即使是勞作的時候,也把關切的目光停留在自己弱智的兒子身上;做錯了事毫不推咎,就算金泰無理地要求賠償5000元也是悉數(shù)奉上;雨天拿了一把破傘,還要給人錢(當然老頭子也是明碼實價,只收了一張票子,在這部電影中,還真找不到一個實實在在的壞人)…… 然而這種母親的關愛,卻是一切罪惡的源頭?!皠e人辱罵你的時候,你要雙倍奉還”,正是這句話賠上了一個女孩的性命;而為了掩蓋事實,母親又不得不殺人焚尸滅跡……如果一個人所深信的價值和情感準則卻產(chǎn)生扭曲的時候,那對他來說,天地的邊界在哪里?所以當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這部電影開始收尾的時候,導演奉俊昊給觀眾帶來了無數(shù)鋪成下的太極震撼: 母親到監(jiān)獄中探望替罪的日本小瘋子,她只關心一件事:“你有母親嗎?”這句對白讓人心中五味雜陳,小瘋子的媽媽會傷心嗎?小瘋子的媽媽會做出蠢事嗎?小瘋子如果沒有媽媽是否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讓其頂罪?當母親心虛地回到家中后,弱智的兒子卻又不合時宜說起女孩尸體為何會掛上屋頂?shù)氖?,“一定是為了讓人看到,然后就會有人打電話到醫(yī)院救她。”母親在一邊尷尬地應敷著,兒子的純潔讓所有人都感到痛心。 隨后的場景中,母親外出與兒子短暫道別,兒子送上一個禮物,不是別的,正是母親遺留在殺人現(xiàn)場的一個針灸盒??吹胶凶雍螅赣H拼命想甩掉一切般地起身就走,從她的表情上可以看出,原來已經(jīng)淡忘的罪惡感突然又爬滿了她的全身。導演仿佛是在說:“一旦你做了什么錯事,就別想撇清關系?!倍掀嚭螅赣H拿出針來扎向了自己的大腿根部,這也是導演此前介紹過的消除記憶的穴位,在此之后,母親加入到了車上乘客歡跳的隊伍。母親把責任“撇清了”,只剩下我們觀眾迷失在情感、道德的價值判斷中。 在整個故事中,唯一承受著巨大的精神壓力和戕害的人,就是母親。也正是她用這種付出暫時挽救了兒子的純潔未來。為什么說暫時呢?因為弱智的兒子天然地就會忘記一切,但也許正像他忽然會想起打掉奔馳倒后鏡的不是他一樣,也許哪天他也會想起另外的事。 很多人應該都會把《母親》拿來跟奉俊昊的前作《殺人回憶》相提并論,我覺得從技術上說,后者的地位還是無法撼動的,但是《母親》在情感上和劇作內(nèi)核上無疑都更勝一籌。
我認為,奉俊昊的《母親》非常不一般,表面上是要展示一個離奇詭譎的小鎮(zhèn)謀殺案(若按類型分,完全是犯罪驚悚片),但實際上,它在講述的過程中延宕了開來,關注了更多、更廣的東西,更不是把視角僅僅停留在既定思維大小的狹隘視野里(比如只拿“犯罪”和“親情”做文章)。于是,可以說,《母親》這部片子厚度驚人,并成了一個屬于現(xiàn)代的、東方的、“社會性”的隱喻。
泛泛來說,這種隱喻,關于人的不信任,承受與極限,關于(社會)機制的冷酷,關于畸零人的生存,關于真相的殘酷和不可知,也關于記憶的恐怖和遺忘的必須……這種種問題,其實,滲入到了影片中的個體命運和宏大敘事中。于是,鏡頭不得不在曲折中徘徊,力圖展現(xiàn)出一個社會肌理的多個層面,展現(xiàn)出人的多種狀態(tài)和可能,而不是如一般的推理犯案片,在抽絲剝繭后,就要直達主旨(最后,我們?nèi)匀徊虏煌附Y(jié)局,卻仿佛體會到更多東西,感慨也更深)。
當然,在這里,最需要說的是,這種“很有城府”特質(zhì),也滲入在每一處的視聽語言當中。
(一)
我選的這一段,講的是鎮(zhèn)宇和元彬不滿某教授和其同僚開車撞了人就跑,便在高爾夫球場等候,隨后呼喝、追打這群所謂“上流人士”,很是熱鬧。這一段,是影片最早的一處“小高潮”,出現(xiàn)在開始的六分多鐘,值得一說。
首先,整個段落,充分顯示了導演的控制力。從“潛伏”到“追擊”, 從遼闊的大遠景到近處的特寫的“冰冷切換”等等,無論是場面調(diào)度還是鏡頭的移動,還是演員的動作、臺詞的摻入,皆顯得舉重若輕,流暢嫻熟,細節(jié)處理的更是精致。
一開始,第一個鏡頭的視聽就相當有魄力——鎮(zhèn)宇由山谷出現(xiàn)在地平線,(此時是第三者視角),鏡頭緩緩向前滑進,越來越快,鎮(zhèn)宇在遠處看見了什么,趕緊俯下身,懸疑和不安的笛聲配樂也隨之響起。按照一般的邏輯來說,此時省事的做法應該是直接切到他看到的事物,更加簡單也更加直接。而導演沒有切,在此選擇了無比復雜和費事的長鏡頭——鏡頭連推帶搖,伴著嗚嗚的樂聲,讓廣袤草地緩緩掠過眼前,直至移到遠處小道的方向,一輛奶白色的高爾夫小車進入視野,鏡頭才穩(wěn)穩(wěn)的停住。
如果說這個鏡頭還是“半個主觀視點”的話,下一個遠的驚人的鏡頭,就是一個讓人惶恐的“全知視點”(攝影機幾乎架到了野外場地的最邊緣),把元彬、鎮(zhèn)宇和教授一群人的位置以及高爾夫球場的“龐大”展露無疑,也可能是有一些“人在做天在看”的意味(個人猜測)。而第三個鏡頭則極為突兀,變成了搖晃在車后的一堆高爾夫球桿的特寫——第二個鏡頭的極遠視野和第三個鏡頭的極近視野構(gòu)成了非常具有沖擊力的“互文”效果。
第四個鏡頭,描繪了車上的教授一行人的“生態(tài)”。僅僅一個數(shù)秒的鏡頭內(nèi)部精準描摹,就可以隱隱猜出這些人各自的身份、地位以及關系,而此處,依靠的完全是景別的選擇(近景),鏡頭內(nèi)部位置的安排(兩前三后),以及人物的外形和表情(坐在前面副駕駛坐傲慢的老頭肯定是教授,駕駛者是同事,后面座位的兩男一女是跟班),此處最不容易的地方在于,既有幽默藏在內(nèi)部,又隱隱顯露出真實世界的人際流,儼然是大手筆。
這里多說一句,奉俊昊要描寫“非社會性的人”的悲?。ā澳负妥印眱扇俗鳛槊撾x正常社會關系網(wǎng)的典型),而其立足點就必須是具有強大社會真實感。比如,全片氣質(zhì)冷冽、格調(diào)灰暗、一再以“寫實感”為先,甚至有些段落,對于真實殘酷性的揭示讓人毛骨悚然。然而,這一段卻略有不同——把“真實”插入一種靜中帶鬧的冷幽默之中,表面上看趣味盎然,仔細想想,又不全是如此——段落的外延意義,也是影射某種形式的社會不公——某大學教授在一群吹捧者的護擁下,去豪華高爾夫球場打球,撞傷了人卻可以沒事,而玩笑性質(zhì)的“報復”卻讓窮的揭不開鍋的家庭要賠償其巨額修車費(天理何存?)——只不過這一些,導演把它們隱藏在敘事的深處(潛在暗流),不特意思索,也不易發(fā)覺。
回到視聽語言的分析,后面小道和小樹林的段落,非常巧妙的使用了“移動中的小車”這個道具。讓鏡頭在不斷滑動,配合著元彬和鎮(zhèn)宇兩次手持木枝的奔跑位移,漸漸營造了一種略帶喜感的張力和氛圍。比如很多鏡頭都是安放在小車上拍攝,取代的是車上人的主觀視角,并在車拐彎的時候還伴有一個90度的搖鏡頭(因為人的脖子可以扭動),下一個反打鏡頭則都是這幫人莫名其妙、一頭霧水的近景(甚至還有集體扭頭)。再加上,往往是車(鏡頭)近,人(元彬)退,車(鏡頭)遠人(鎮(zhèn)宇)追,而鎮(zhèn)宇追來并向車上投擲木棒的時候(主觀鏡頭),鏡頭后面甚至傳來嚇的“喔喔”喊叫的聲音,由低轉(zhuǎn)高。于是,整個場面就顯得有些滑稽,更有些“身臨其境”,而背景的“錚錚”樂器聲顯然也有推波助瀾、烘托氛圍的效用。
最后一段很長鏡頭、一氣呵成的元彬和鎮(zhèn)宇圍毆三個“德高望重”的中年男人的段落,非常精彩,尤其是中途鎮(zhèn)宇偷偷扔球桿入湖,鏡頭是跟著球桿“噗通”入水后,又不急不緩的折回,繼續(xù)關注他們扭打的場面,顯得格外的“氣定神閑”。其實,這一段之所以這么拍,不僅僅是為了炫技,而是為了一種“長短句”語法的搭配平衡。換句話說,長鏡頭和短鏡頭的搭配均衡,是整個段落“節(jié)奏”優(yōu)劣的關鍵,也是最終“韻味”能不能出來的重要一環(huán)。
因此,讓我們再看看這一段。一開始,是一個長達22秒的長鏡(對整個空間的勾勒),而不知是不是巧合,最終的一個扭打長鏡,也是22秒。而中間,正反打鏡頭居多(盡管是比較怪異的正反打),都是以3到4秒一個,快速剪輯在一起,讓人看的目不暇接,而接近結(jié)尾處有個跌宕(是一個12秒的鎮(zhèn)宇追車的側(cè)面全景跟鏡)。整段基本上的節(jié)奏趨向是“慢-急-慢”,首尾綿長呼應,中途又是一陣快鼓快箏,所以說,此段給人的心理感受是相當?shù)目廴诵南遥瑓s又回味無窮。
(二)
從劇情上來說,此處看似是一次非常痛快的“發(fā)泄”,是無規(guī)則的敘事。實際上卻暗暗處理了三個敘事任務,一是,埋下高爾夫球和高爾夫球桿的伏筆(這兩個道具在后面的劇情中有極為重要的線索作用);二是,深入描繪鎮(zhèn)宇和元彬兩個人物的性格和關系(一個是強勢且有心計的混混,另一個則是天真不諳世事的傻子,后者顯然視前者為偶像,而前者卻對后者有鄙視);三是,通過一場戲描摹出一幅垂直的社會圖景,精英人士和弱勢群體的懸殊地位,當然后者也會有爆發(fā)式的反抗,雖然此種“暴動”必然會受到懲罰,比如元彬作為最底層,受到社會和執(zhí)法機構(gòu)的“冷暴力”——賠償巨額的奔馳后車鏡。
而這個歡騰的段落,卻是鎮(zhèn)宇和元彬聯(lián)手實施的“熱暴力”,一方面源于他們的年少熱血、唯恐天下不亂,另一方面則是反襯了教授一行人的懦弱和喪失活力,沒有國家機器的維護,也只能挨打罷了。至于鎮(zhèn)宇則是想好了讓元彬承擔所有的過錯,才會為所欲為(此人甚為狡詐,在這一段中就有幾個細節(jié)展示,比如特意扔高爾夫球桿入水、比如主張有計謀的從后面攻擊)。
其實,通過這一節(jié)奏有致,張弛有力的段落,我已經(jīng)可以清晰的看見,《母親》當中,一套強大的壓抑系統(tǒng)是怎樣巧妙搭建起來的(盡管這一段其實是抗壓抑,和別的部分的劇情截然不同)。奉俊昊一如其在驚世之作《殺人回憶》中所做的那樣,把一個人逼上絕境,必然先是展現(xiàn)社會組織的不可信(教授、律師等精英階層丑態(tài)畢露、為所欲為),司法執(zhí)法等權力機關的高度不可信(警察在案件中扮演了極為荒謬和可笑的角色)——于是,“公權”被徹底否認,“國家”喪失其對內(nèi)的基本公允,整個社會制度出了讓人心寒的問題。
最可怕的是,《母親》不僅對“公”的一套概念灰心喪氣,連“私”的世界也未給人以半點希望,仍是“他人即地獄”的囹圄——友情不可信(朋友認錢不認人),親情亦不可信(被害女孩的祖母靠其賣淫的錢生活,卻對她的死無動于衷;堅信兒子不是兇手的母親,最后也在“真相”下信念崩潰)。在這樣的構(gòu)造下,人的孤獨性被彰顯到極致,一如開頭和臨近結(jié)尾的鏡頭中,在荒原里麻木晃動的母親,她殺了人卻無人可以訴說,她恐懼她的兒子總有一天會知道自己和她都殺了人,她企圖通過扎自己腿上的穴道來忘卻記憶。
同時,我們更清晰的看見,在這種一層扣一層的信任崩塌中,傳統(tǒng)意義上的“非社會人”是怎樣的被無情的刪除出去。先是母親和兒子元彬不斷遭人歧視(兒子又對母親對自己的關心無動于衷),生存已經(jīng)空間畸形,兒子元彬卻又因冤屈啷當入獄。接著,元彬在獄中突然回憶起了什么,大聲對母親叫道:“我五歲的時候,你想毒死我!”母子之間的建模瞬間被損毀。而結(jié)尾帶著更強的弱肉“弱”食意味——永遠只會是一個弱勢個體殘殺了另一個弱勢個體——元彬用石頭砸死了賣身女孩,母親則殺死拾荒老頭。而接著,承擔罪名的人,另一個弱智少年,必須也只能是一個社會的“畸零者” ,并且更加徹頭徹尾——他甚至連沒有母親都沒有。在這個系統(tǒng)里,所有的精英階層、執(zhí)法機關、普通社會人都在安全的領域,正如我們,只需要和冰冷的鏡頭一樣,冰冷的注視著他們的不幸和掙扎就可以了。
的確,我認為,奉俊昊在這部片子里與其說是強烈的控訴,倒不如說是冷漠的注視了(他真的已經(jīng)修煉到了很高的段位)。這種不帶溫度的冷漠,貫穿在鏡頭和視聽的每一個細節(jié)之中,只要仔細體會,皆能發(fā)現(xiàn)其精妙之處。
完
最近有朋友問我什么是電影技巧,與平常國內(nèi)所看到的缺乏電影技巧的電影、電視、視頻,有什么區(qū)別,我沒有及時回答。正巧剛看了《母親》,順便借這部電影回答我這位朋友提出的問題。
電影開篇,奔馳車燈其實是振泰(晉久)踢的,但理賠就比較貴,他對警察謊稱是道?。ㄔ螅┨叩模揽∵€埋怨自己為什么要踢車燈,這個地方就為了著重刻畫道俊有記憶力上的智力問題。另外,在警局的沖突,也交待了“白癡”是激怒道俊的敏感詞匯。這是電影開端的兩處關鍵伏筆,也是為什么要設計這場戲的原因,都是常見的劇作技巧。
案發(fā)之后,母親(金惠子)懷疑振泰是兇手,去振泰的住處偷偷搜查所謂的“證據(jù)”,這時振泰帶著姑娘回來了,兩個人還做愛,母親只能暫時藏在衣柜里,看著房間里發(fā)生的一切。接下來顯然是要找機會偷偷出門逃跑,但兩人剛做完愛也不可能這么快睡著,中間等待的過程中也沒什么好拍的,就給了房子外景的一個空鏡頭,表示時間已經(jīng)過了一會兒了,然后再切回房內(nèi),兩人已經(jīng)睡著,母親準備偷偷逃跑。不要小看這個空鏡頭,這小小的一個空鏡頭是很重要的。當然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技巧,都比較常見,理論上還是空鏡頭轉(zhuǎn)場的邏輯,尤其是這種前后同一場景間的銜接,放在這里顯然還有表達時間的功能??赡苡腥藭P注這場戲里比較緊張的部分,但我比較在乎這個空鏡頭。你在看中國電影時,里面的空鏡頭通常就用的比較笨。
上訴期間,律師喝著酒興高采烈的在夜總會和道俊母親談事,大意是勸告母親,案情已經(jīng)定了,不要再去做無謂的努力。但臺詞是律師先啰嗦一些與此無關的事,世界杯之類的閑扯淡,說某屆世界杯都過去四年了,我好像還覺得就在昨天,根本沒多久。然后母親不明就里,問什么意思。律師表示,你兒子這個事,已經(jīng)定了,最多也就判四年,這在平常簡直不可能,而且兒子腦子有問題,基本這四年也是在醫(yī)院渡過而已。這里是比較高明的臺詞技巧,一般會說一些與此無關但又可以引出對話主題的內(nèi)容。這在西方電影里很常見。比方昆汀的《低俗小說》,兩個人先不談正事,就是要給你聊什么各國的漢堡,聊什么腳底按摩。但中國電影的情況往往會直給,這樣藝術性上就下降很多,說明許多創(chuàng)作者缺乏發(fā)散性思維的鍛煉。
案情推進,振泰的嫌疑排除后,振泰和道俊母親說為什么兇手要將尸體置于房頂,鏡頭突然切到母親雨中奔向廢屋的房頂,鳥瞰著全鎮(zhèn),這時候振泰的畫外音說,這是因為兇手想讓全鎮(zhèn)的人都看到,然后順著畫外音再切回開始兩人對話的場景,振泰繼續(xù)和母親分析案情,把話說完,再切回到母親雨中站在屋頂看著全鎮(zhèn)。這種偶然交叉剪輯的技巧是可以強化戲劇性的,有對臺詞點題的作用,再者也可以化解對白冗長所造成的視聽上的單調(diào)性。在適當?shù)臅r候,插入與對話相關的鏡頭,去豐富信息量,活躍觀影體驗,是電影化敘事的技巧之一,也是增強電影性的重要方式。這在成熟的電影工業(yè)中也是慣常使用的手段,但可能在中國很多影視中就用的很匱乏,尤其是在這種地方大多是不會去用的,一般可能是先對話完一個場景,然后母親再跑去另一個場景,或者干脆全都用對話交待完劇情,應付掉甚至忽略掉一些細節(jié)的視覺展示,在視聽語言上比較死板,少了很多藝術性。當然,局部到底以何種手法表達還要視整體風格的創(chuàng)作構(gòu)思而決定,例如樸素的現(xiàn)實主義則并非側(cè)重剪輯,以及并非強調(diào)表象的戲劇化情境,不過這種基礎話題在此不表。
探察深入,母親去找收廢品的人套問案情,因為此時這個人有作案嫌疑,母親進去廢品站的時候,這個人的頭鉆在一個廢舊的機器里折騰零件,只露出半個身體,這時母親邊對話邊坐下,這個人站起來,經(jīng)過母親身邊,因為母親是坐著的,機位比較低,所以觀眾仍然只能看到這個人的下半身。這也是常見的技巧,關鍵人物的出場保持一定的懸念,增強吸引力和觀影的趣味性,以及醞釀戲劇沖突。這個人邊說話邊走到母親的斜對面,“嘭”的關上門,坐下來,我們這時才看到這個人的外貌,原來他是誰。你就拿新近的西方電影《狩獵》來說,最大的女反派也是這么出場的;包括《低俗小說》里的BOSS馬沙的出場;以及新近的美劇《守望者》里曼哈頓博士的出場,甚至將這個技巧玩到樂此不疲??赡芫唧w的用法上會有所出入,但大同小異,意思是一個意思。不過我確實想不起來中國電影上一次用這個技巧是什么時候。
結(jié)尾車站,道俊已經(jīng)開始會算零錢,母親座位旁的陌生女孩也擺出吸引異性的嬌媚姿態(tài),對道俊暗意示好,這證明作者在使用一切手段表達道俊已經(jīng)越來越正常,陌生人也不會對他另眼相看。這個女孩雖然是一個群演,但在對事物的確切表達上,是個尤其重要的細節(jié)“信號”。這一點也同樣表現(xiàn)在張藝謀《活著》的結(jié)尾,在經(jīng)歷了各種時代風雨和世事無常之后,富貴領著饅頭送水回來,大街對面走過去一個高個子青年,和富貴點頭打了招呼,如果仔細觀察,這個青年的走路姿勢是比較“現(xiàn)代”的,一種無法在舊時代見到的、受過開放初期新潮思想和外來文化影響的“步伐”,安排在這里有表達時代的作用,另一方面則為了心理提示,如果有慶還在世,差不多也這么大了,是當饅頭舅舅的年齡,因為接下來的戲是對故人的悼念。同這個青年一樣,《母親》中的陌生女孩也絕非“隨意”安排的一個群演。
以上都是一些傳統(tǒng)的小技巧,有來自劇作上的、鏡頭語言上的,也有來自攝影上的、調(diào)度上的,或者來自剪輯上的,甚至表演上的,實際上有時候一部電影都是由各種不同的小技巧組成的,并不見得一定要有可以大啖三日的花哨手法和新奇拍攝。這部電影我只看過一遍,并沒有在我心中掀起多大波瀾,現(xiàn)大致只記得這些地方,可能還有更多的技巧,我沒有去深究,這里不表。僅為了作一些客觀簡要的答疑,給我的這位朋友參考。
然而,我還將要補充的是電影更深層次的意義,道俊的智商問題,為母親用針灸所導致,目的是讓他忘記小時候經(jīng)歷過的那件不愉快的事情,影片在不再針灸的坐牢期間已給過許多鋪墊。常人也不難理解這種艱難生活上的事出有因,當然,這些輔助細節(jié)并非我要提出的重點。結(jié)尾道俊將針盒交給母親,不管是無心之舉還是有意而為之,潛臺詞都是導演借道俊這個行為表達“我已經(jīng)長大,請放心去”的戲劇情境,而母親接過針盒時顫抖的手,表示某種“驚醒”,她的離去,則表示“放手”。當然,有人認為母子雙方掌握了對方的證據(jù),頓感毛骨悚然,這也沒錯。
母對子的精神控制以及占有式的過度溺愛導致的心理扭曲、俄狄浦斯等,一直是心理領域的一個創(chuàng)作主題,希區(qū)柯克的《驚魂記》、彼得·杰克遜的《群尸玩過界》,以及《壞小子巴比》、《故事的故事》,甚至《小丑》等,都或多或少在表達這種主旨,而奉俊昊在這個基礎上更加上了一層女性的悲哀。與以往此類電影不同,導演試圖以人性的分析而非批判的角度去闡述這種狀態(tài),實際上是借事件本身和經(jīng)過揭示出更大的母題,懸疑不過是一件外衣。這一點與《搏擊俱樂部》之存在主義、《老無所依》之虛無主義的表達手法,某種程度上是相似的,而這種表達思想的方式則不是可以靠所謂的學電影拍攝技巧能夠獲得,更多依靠的是個人的知識結(jié)構(gòu)、綜合素養(yǎng)、文化底蘊等,否則你只能是你們縣城用好萊塢級制作手法拍宣傳片的高端白領達人,或者你們村唯一一個可以用蒙太奇駕馭婚慶的王者。這里不再贅述。
片尾,電影在母親的舞蹈和晃動的鏡頭中戛然而止所表達的意境,和《大菩薩嶺》里仲代達矢百人斬時的戛然而止是一樣的,理論上都是承襲了《四百擊》片尾的藝術手段,在劇烈釋放時突然停止所表現(xiàn)出的內(nèi)心迷茫。而同時,也是這個鏡頭中的逆光拍攝,使其在迷茫之上增加了另一層意境。逆光所呈現(xiàn)的太陽光環(huán),往往代表著精神高度或人性光輝,這在許多電影里可以見到,如《殺死比爾》中白眉答應教黑曼巴蛇時的逆光鏡頭;《俠女》中慧圓大師圓滿時逆光的宗教釋義;以及最近《驚天營救》中錘哥犧牲時頭頂?shù)奶柟獾?。但有時則表達掙開束縛或不再羈絆的一種“解脫”或“自由”,當然,如果往消極上說,根據(jù)不同的情節(jié)或人物設計,你還可以理解為打算破罐子破摔的“我已經(jīng)什么都不在乎了”,“解脫”中同時伴有“絕望”的因素,本質(zhì)上都是屬于不同層次的精神蛻變。如《小丑》中亞瑟悶死母親時頭頂?shù)奶柟猸h(huán),表達此時他已放下心理包袱,終于解脫,成為了自己,但同時又決定慷慨赴死,在家中反復排練在全世界面前自殺的情景,卻最終事與愿違。與《小丑》相反,導演將這種“解脫”的光環(huán)最終留給了母親,并用片中“針灸”這個符號加速對現(xiàn)實困惑的逃避,以期望早日結(jié)束內(nèi)心的痛苦和愧疚,從這點來說,又有異曲同工之處。另外,如果仔細觀察,還可以發(fā)現(xiàn)逆光映襯的并非母親一人,隨著鏡頭和舞蹈的持續(xù),母親進入人群之中,你有時甚至很難找到母親的確切位置,光暈在每個婦女背后穿梭,這也說明,作者借個體引申群體,將母親個人放大到“母親”這一群體的創(chuàng)作意圖,含警世之義。
當然,韓國人還有一點很聰明,確實向西方領會了如何將“民族文化”自然的融入進電影中以達到輸出的目的,如所謂的韓醫(yī)、針灸等,這也是中國電影所不足的。
既要避免打人痛處,自己也要小心不要暴露。以前經(jīng)常覺得自己作為純粹的放養(yǎng)長大的小孩,能長得這么上進、善良、健康真是天賦異稟、運氣非常(。),現(xiàn)在看來沒準就是因為放養(yǎng)。人生的浮沉幾多激烈,你可知廣場舞大媽心底的負罪與傷悲:如果她跳得足夠快,她的孤獨就追不上她。青春期的混混最危險。
金惠子獨角戲,結(jié)尾挺厲害的,元彬長得帥也不是什么都能演,尤其是大傻小子,不如車太賢演的入味
終了,一針扎下,一場舞,但面對不是兇手的兇手時撕心裂肺的痛楚是否就此抹去?
比弱勢群體更弱勢的群體,是沒父母的弱勢群體....這所謂的“母愛”真的太諷刺了....
敘事更見功力,但還是封閉起來的世界;題材較《殺人回憶》少了些內(nèi)涵,所以很多地方雖然處理得很微妙但卻欠缺力量,回頭再看就顯拖沓了
一頭一尾兩段舞蹈,改變了我對廣場舞大媽的既定偏見。如果她舞得足夠快,她的記憶就追不上她。
28/12/2018重看加滿五星
他似乎知曉了一切,似乎又遺忘了一切;她似乎知曉了一切,似乎又遺忘了一切。
為什么那個老頭也會出現(xiàn)在那個手機里呢?
母親用愛心澆灌下的惡之花,前后的舞蹈很詭異卻很貼合心境,奉俊浩沒有讓我失望
所有的弱勢群體都遭到了草率的對待,他們的利益是不被重視的,所以很多時候他們也只能依靠直覺來解決這些不公平的事情
當你所不愿意接受的事實即是真相時,該有多絕望?
迷案發(fā)生時的陰雨綿綿,以及結(jié)尾的溫暖夕陽,智障,腐敗,沉重的情感。奉俊昊的獨特元素已經(jīng)讓人如此熟悉了,因此劇情不豐滿的時候難免會讓人覺得是這些元素的堆砌,導演的自我復制。個人感覺元彬演的不好
開篇不久,母親喂藥、兒子撒尿,母親盡力遮掩那流淌一地的尿漬,而后來當她砸破拾荒老人腦袋時,她又忙不迭地拼命擦拭地上的血液,她的所有習慣動作都在示范如何抹去,她一定會扎下那一針。
兩次震驚,一次是在母親殺人,二次是在兒子遞給母親針灸盒。
A / 構(gòu)圖、運鏡皆蘊含著極端殘酷的浪漫??酥频臄⑹鹿?jié)奏達到了極佳的反類型效果。和《殺人回憶》比很難說哪部更優(yōu)秀。沒有后者廣闊的維度,更專注刻畫畸戀般入骨的親情與痛不欲生的底層。最精彩的隱喻莫過于高處“晾曬”的尸體:他們自以為向世界伸出了求救的手,最終不過是徒勞的示眾。
《殺人回憶》之后又一次邏輯的崩潰與常識的顛覆。最不可能成為殺人犯的弱者,卻做出驚天駭聞的事,只是因為荒誕。但這種荒誕更像是這對母子的命運本身。開頭與結(jié)尾兩段母親的獨舞,是一個人與世界無緣的狂歡(《山河故人》結(jié)尾是否受本片影響。。。
金惠子飾演的母親讓人毛骨悚然。兩個犯罪嫌疑人的寓意再明顯不過:先天智障的孩子作為弱勢群體,其被犧牲的命運一開始就注定了;所不同的是,其中一個有著瘋狂愛他、會為他付出一切的母親。
母愛,究竟是瘋狂的,還是偉大的,還是既瘋狂又偉大的呢?瘋狂,究竟是褒義詞,還是貶義詞,還是既褒義又貶義的呢?
吹毛求疵一下吧,那個女孩連拾荒老頭都接?以她的姿色,拾荒老頭根本就排不上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