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三年前在日本國內(nèi)引起轟動的《你的名字》，還是最近上映的《天氣之子》，新海誠的作品總是離不開“世界系”類型的故事，盡管這一類型的亞文化作品早已不像2000年代初那樣流行。仍然沿用東浩紀的簡明定義：“世界系”作品的特征在于，男女主角之間的“小小戀愛”被直接和“世界的存亡”這種大問題聯(lián)系在一起，跳過社會關(guān)系的種種中介。（不過要說“世界系”，這也不是日本亞文化的原創(chuàng)，國朝小時代里也有……）

《天氣之子》并不例外：男主角帆高是一個“上京”的16歲少年，由于找不到工作，最終在從事都市傳說等奇聞異事報道的須賀那里謀得一職。帆高在尋找“晴天少女”的過程中遇到了具有暫時改變氣象能力的女主角陽菜，即真正的“晴女”。后者在母親病重時，偶然踏入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神社，因而成了“巫女”。作為“晴女”的代價是，她需要犧牲自己才能停止東京連日的大雨。當陽菜自我犧牲之后，帆高盡其所能尋找對方，最終也進入“云上的世界”而將其救出。東京因此遭遇三年大雨，整個城市大部分被水淹沒。在電影的最后，帆高看到已經(jīng)失去能力的陽菜在路邊祈禱，兩人重逢并擁抱在一起。

純粹而天真的愛情、“對方”和“世界”之間非此即彼的選擇、人物社會背景的概念化，以及某種意義上的男性自戀：可以說，從早年的《星之聲》到《你的名字》，再到如今的《天氣之子》，新海誠執(zhí)拗地重復著“世界系”的故事——或者說，通過不斷的“重復”而探討著“世界系”的可能性。盡管在《天氣之子》中出現(xiàn)了警察、暴力團伙、傳統(tǒng)民俗等“社會”因素（這些在《你的名字》里也可以見到，并且頗具迷惑性——就和當年EVA里的宗教元素一樣具有迷惑性），“社會”最終仍然只是在男女主角的戀愛關(guān)系之中增添一些曲折而已。不過，正因為新海誠對于“世界系”類型的堅持，如果我們?nèi)匀煌Ａ粼凇笆澜缦怠钡摹翱破铡睂用?，恐怕就無法把握《天氣之子》真正值得玩味之處。（第二個“不過”：不過，如果我們放棄“世界系”的設(shè)定性框架，以“通?！钡姆绞健?，以理解好萊塢大片的敘事邏輯的方式——來理解這部電影，那么只能說，這個故事本身沒有太多值得回味的地方，甚至不那么“有趣”。）

從某種意義上說，《天氣之子》構(gòu)成了對于《你的名字》的某種批評的回答。在一部分日本觀眾看來，以“將故事的bad end變成good end”為特征的《你的名字》，構(gòu)成了對發(fā)生于2011年3月11日的災(zāi)難的一種奇特的慰藉，即“當它沒有發(fā)生那樣忘記就好了”。在此基礎(chǔ)上表現(xiàn)出來的“閃閃發(fā)光的日本”，體現(xiàn)的或許恰恰不是災(zāi)難后重建日常生活的希望，而是新海誠所屬的戰(zhàn)后一代“御宅族”們的不負責任。

如果將“災(zāi)難后的日常生活”這一維度引入《天氣之子》，那么新海誠對于上述批評的回答便不難發(fā)現(xiàn)了。電影中男主角為了救女主角時說道：“天氣什么的，惡劣就惡劣好了！”如果說在《你的名字》中，災(zāi)難被處理為男女主角終成眷屬的過程中的一個辨證否定環(huán)節(jié)，從而得到克服——換句話說，“世界系”設(shè)定中的兩極，從“難題”的結(jié)構(gòu)變成了“正題—反題”的結(jié)構(gòu)——那么在《天氣之子》這里，“世界系”的兩極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倫理難題，從一開始就被消解了：男主角根本不打算為了“世界”而犧牲他與女主角之間的“小小戀愛”。正因如此，當女主角最終決定成為“人柱”的時候，決定性的契機居然是問男主角：你希望天晴嗎？——“希望天晴”和“自我犧牲”之間的不對稱性，與其說是影片敘事的缺陷，不如說反映了新海誠的倫理態(tài)度。對于從社會倫理和責任等“大問題”出發(fā)的批評，新海誠的回答是：這些都無所謂。的確，還有比這更“不負責任”的態(tài)度嗎？

不過，問題或許要稍微復雜一些?？梢哉f，與《你的名字》的批評者們提出的、基于社會責任的“強倫理”相對，新海誠在《天氣之子》中給出了一種“弱倫理”。當帆高救出陽菜，東京開始遭遇經(jīng)年大雨后，原先的上司須賀對帆高說：別以為你們改變了世界，“反正世界本來就是瘋狂的”。同樣，婆婆富美也安慰帆高：如今被淹沒的東京只是“回到了幾百年前本來的樣子”罷了。然而，當帆高看到在路邊祈禱的陽菜，他的內(nèi)心獨白卻是：“不對。世界并不是最初開始就瘋狂了。是我們改變了世界?！?/p>

在這里，先前“大人們”對于“世界”的理解，和帆高的理解之間，出現(xiàn)了微妙的偏轉(zhuǎn)：對于前者而言，帆高的舉動從根本上來說對于社會的變化起不了作用，因而無足掛齒——這幾乎構(gòu)成了對于“世界系”類型的基本設(shè)定的嘲諷（你們的“小小戀愛”牽動著世界的存亡？cut the crap!——或者用須賀的話說：單單犧牲一個晴女就能改變氣象，還有比這更好的事情嗎？）；但對于后者而言，“我們改變了世界”中的“世界”，已經(jīng)因為男女主角之間的一系列事件和決斷而變得和“原來”不同了。也就是說，“世界”被分成了“陽菜成為晴女的世界”和“陽菜拒絕成為晴女的世界”，而男主角的個人決斷使得這兩個世界之間無法調(diào)和，盡管在“大人們”的眼光里，兩者并不存在具有重大意義的斷裂。

值得注意的是，陽菜不僅拒絕成為晴女、拒絕“拯救世界”，而且拒絕了自己的社會意義：當她還是晴女的時候，她對于“改變氣候”這一“兼職”說道：“我喜歡這份工作。晴女的工作。我呀，終于明白了自己的角色?！鄙踔磷晕覡奚?、成為“人柱”這件事，也意味著陽菜作為“巫女”而完成自身社會身份的使命。于是，就影片本身而言，這一對于“社會”、對于“他人”的作用一旦消失，便意味著陽菜選擇了帆高決斷下的另一個世界，一個剝離、否棄“社會”的、“世界系”意義上的“世界”?！短鞖庵印芬詽饽夭实姆绞剑憩F(xiàn)出新海誠對“世界系”之“世界”的肯定、對“社會”的否定：帆高甚至舉槍對準警察……

在這個意義上，帆高那里的兩個“世界”的斷裂，便是“世界系”類型的內(nèi)部和外部的斷裂，或者說是“世界”與“社會”的斷裂。通過讓男女主角堅持停留在“世界系”的“世界”之中，通過拒絕與“社會”達成和解，新海誠拒絕了人們從《你的名字》中讀出的倫理意義和社會心理學意義，從而將“倫理”封閉在“個人決斷”所涉及的狹小空間（“世界”）之中。 “神啊，求你從此不要給我們什么，也不要從我們這里奪走什么?！狈咴诙虝旱男腋r光中如此祈禱道。新海誠留給觀眾的“世界系”倫理，最終通往了宇野常寬所謂的“決斷主義”：只要忠貞于你自己的決斷，你的行為就是負責的。

在《天氣之子》的宣傳手冊上，新海誠寫道：“如今的世界是我們自身選擇的結(jié)果。……但另一方面，對于年輕人而言…他們出生時這個世界就是這個樣子，他們無法選擇，只能在此生活下去?！痹谶@里，“我們”和“年輕人”之間的差異，與其說是代際的差異，不如說是“世界系”作品的“弱倫理”及其外部的“強倫理”之間的對峙。甚至這不是“選擇”何種倫理的問題，而是“無法選擇”，不得不將自己封閉在“世界”之中的狀態(tài)。否則……否則怎么樣呢？在這樣的對峙下，陽菜失去能力后的祈禱又有什么意義呢？它只能在“強倫理”的社會中表現(xiàn)出一種姿態(tài)（“假裝”與社會發(fā)生關(guān)系、“扮演”晴女的角色），而無法承擔起任何倫理責任。一邊為大型工業(yè)制作宣傳廣告、一邊恪守“世界系”故事的新海誠，最終選擇的倫理位置，吊詭地與“宅男”們自我滿足的半封閉生活達成了一致：我的生活的全部意義與價值，來自我的日常生活——甚至，它改變與否也完全取決于我自己的決定。

論者或許可以從上述“倫理”態(tài)度中嗅出所謂“新自由主義”的文化邏輯，不過這已經(jīng)距離新海誠的“世界”太遠了。（再扯一句：盡管新自由主義具有全球性，但從這里一步過渡到文化批評，動畫片也是新自由主義，好萊塢大片也是新自由主義，看啥都是“新自由主義”，這種批評同樣很“新自由主義”。）

文 / Annihilator

全文約12000字 閱讀需要30分鐘

或許從那時開始 たぶんあの時から 我就與天空連系在一起了 私は 空と繋がっちゃったんだと思う

在《天氣之子》（天気の子，2019）之前，新海誠本人就已是一位“天氣之子”——這是在說，新海誠對諸如雨、雪、云、陽光、黃昏、星空之類的天氣現(xiàn)象一向十分鐘愛。他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動畫作品《星之聲》（ほしのこえ，2002）便相當鮮明地展出了這一傾向，其中人物動作因制作水平的局限而相當簡略，但對天氣的描繪卻堪稱濃墨重彩，不同顏色的天空中形狀各異的云填滿了這部短短24分鐘的OVA動畫的幾乎每一個分鏡。

ほしのこえ，2002

在這里，“天氣”并不狹義地指發(fā)生在大氣層的種種物理現(xiàn)象——盡管新海誠對天空確有著異乎尋常的執(zhí)迷——而是廣義地涵蓋了所有與天氣相關(guān)的物候現(xiàn)象，包括但不限于《秒速五厘米》（秒速5センチメートル，2007）中的櫻花和夏日的田野、《言葉之庭》（言の葉の庭，2013）中的綠葉和湖水，以及常常出現(xiàn)在其作品中的鳥群、蟬鳴聲和熱擾動效果等等。環(huán)境、地貌、生態(tài)系統(tǒng)作為天氣的肇因和作用場所，它們隨晝夜交替、四季更迭等氣候變化而回應(yīng)以不同的景色，成為了新海誠的天氣描繪的重要延伸。

必須注意的是，作為一位動畫導演，新海誠作品中的天氣是由動畫——而不是任何其它媒介——所再現(xiàn)的天氣，因此它們的效果也應(yīng)置于動畫的語境中討論。相比于攝影機所記錄下來的真實影像，經(jīng)過繪制或電腦生成的動畫影像無疑原初地擁有遠為強烈的抽象性，而在新海誠那里，這便體現(xiàn)為對天氣景觀高度夸張化的處理：高聳威嚴的云層、奪目的黃昏光線、水晶般的雨點和漣漪、炫麗的星空……

秒速5センチメートル，2007

這些過度“鮮艷”的動畫形象無法如文學中那樣隱秘地烘托心理和渲染情緒，更不可能如實拍電影一樣直截地喚起我們對真實自然的經(jīng)驗；事實上，它們與動畫文本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常常高度松散，因而更像是某種因作者趣味而起的純粹奇觀——正是在這層意義上，“新海誠風格”是值得警惕的，因為如此堆疊的奇觀很容易陷入媚俗的裝飾主義，正如“每一幀都是壁紙”作為某種程度上的共識在褒貶評價中都會頻繁出現(xiàn)。

星を追う子ども，2011

但僅僅如此嗎？不妨回到一個在先前的論述中被忽略的問題：什么是“天氣”？或者說，“天氣”的本質(zhì)是什么？從藝術(shù)再現(xiàn)的角度來看，天氣與自然界的一般物象的根本區(qū)別在于，它是變化、流動的——或者不如說，它就是物質(zhì)的變化和流動本身。恒久不變之物與天氣無關(guān)；天氣的顯現(xiàn)總是建立在變化和對比之上：雨和晴、多云和無云、黃昏和正午的光線、櫻花飄落的時節(jié)和炎熱的夏天……新海誠作品中記錄下一天或一整個季節(jié)的天氣變化的仿延時攝影鏡頭——在《追逐繁星的孩子》（星を追う子ども，2011）的開場鏡頭首次出現(xiàn)，并在《你的名字?！罚ň蚊?。，2016）中被系統(tǒng)性地運用——可以最為生動地說明他對天氣的此種流動性的癡迷。

但是，動畫對于天氣的流動性的刻畫可以走向兩個截然相悖的方向，其中一個方向，我們可以在另外兩部關(guān)于天氣的動畫中看到：細田守《狼的孩子雨和雪》（おおかみこどもの雨と雪，2012）中女孩推開窗戶讓大雪闖進屋內(nèi)；宮崎駿《起風了》（風立ちぬ，2013）中風忽然讓草像大地的絨毛一樣浮動起來。這兩部杰作在演出層面挑戰(zhàn)性地將天氣流動的瞬間表現(xiàn)為一種生成的運動，這種運動沒有被動畫的抽象性所弱化，反而——因為動畫線條的“動”總是比等量的現(xiàn)實具有更可見的強度——大大地加強了；其所生成的不僅是豐沛的情緒，還有自然的磅礴生命力。

おおかみこどもの雨と雪，2012

作為與之相反的另一種方向，在新海誠的早期作品中，天氣現(xiàn)象的流動性總是被把握為一種“易逝性”，它們的短暫的存在被認為是美麗的，但它們終將迎來的變化卻被認為是一種消極的流失。一個非常明顯的例子是《秒速五厘米》第二話《太空人》結(jié)尾，火箭升天后的云霧這一近似性的“天氣”慢慢消散，對應(yīng)著該話女主角無疾而終的愛情。易逝性并不僅存在于這些象征主義的片刻，而且彌散在新海誠作品中的一切風景間，這時，天氣夸張的“鮮艷”質(zhì)感似乎反過來成為了其脆弱性的一個有力證據(jù)，似乎這些天氣奇觀越是糜爛和唯美，我們就越是察覺其背后的不可持續(xù)。

秒速5センチメートル，2007

更進一步的是，這種“易逝性”很多時候并不表現(xiàn)為天氣的正在流逝，而是已然流逝；這是因為新海誠的多數(shù)電影都與記憶的主題高度相關(guān)。同樣是自《星之聲》開始，新海誠便一貫讓畫外音參與敘事，但與其說它是一種“內(nèi)心獨白”——這個詞暗示聲音由正在行動的人物的內(nèi)心發(fā)出，但從內(nèi)容上看并非完全如此，比如會出現(xiàn)類似“在那之后……”的預言性語句——它其實更像是一個使用著過去時態(tài)的敘述者的聲音，帶著一點回憶的口吻；而《云之彼端，約定的地方》（雲(yún)のむこう、約束の場所，2004）以及后來的《你的名字?！烽_場的倒敘更加確證了這一點。這樣的敘事方式讓觀者強烈地感覺到片中的事件并非即時發(fā)生，而是事后對回憶的重現(xiàn)，或至少是兩者的混雜。

這就解釋了為什么新海誠作品中天氣的過度“鮮艷”有時恰恰是合適的——就像老照片會逐漸泛黃失真一樣，這里的天氣并非“現(xiàn)在時的天氣”，而是一種夾雜著相當多的主觀情緒的扭曲后的“過去時的天氣”。請試著閉上眼睛，回想一下你最懷念的日子里的天氣是什么樣子，便會驚訝于你的記憶是多么善于美化、夸張化和自我感動；在這個意義上，“新海誠風格”并非完全捏造，而是有一定心理層面的現(xiàn)實性，否則僅以青春期共有的矯情并不足以解釋其引發(fā)的普遍共鳴。

在《云之彼端，約定的地方》的前半小時中，主角三人的青春往事便遠非現(xiàn)實事件，而是經(jīng)過夸張的記憶和完全不切實際的幻想之間不均勻的混合物，其刻意異?；姆昼R中充斥著巨大無垠的氣候奇觀、幻覺性的光線和對物候細節(jié)的記憶碎片——例如車廂里劃過的幾粒光斑、雨傘末梢的水珠。

雲(yún)のむこう、約束の場所，2004

“過去時的天氣”在往事中已然流逝，如今在記憶中被重新凝固為一片靜止的虛幻風景，卻并不會將美好帶回，而只是更添了一種感傷。在這里，新海誠泛濫的唯美主義使天氣成為一種往日的氣氛、一層記憶的濾鏡，它將一段過去的時間與自己綁定在一起，以其自身的易逝性印證著這段時間的不可追?！对浦硕恕分腥俗詈笠淮螆F聚是一段消失了的夏日時光。類似地，《秒速五厘米》動用了櫻花季、大雪紛飛的夜晚和夏天的尾聲三種“天氣濾鏡”，分別對應(yīng)了三個充滿回憶氣息的事件。

秒速5センチメートル，2007

“我懷念很多東西，夏天的云、冰冷的雨水、秋風的氣息、落在傘上的雨的聲音、春天松軟的泥土、深夜里便利店令人安心的感覺，還有放學后涼爽的空氣、黑板擦的味道、夜里卡車駛過的聲音、雨中柏油路的味道……”早在《星之聲》結(jié)尾女主角表達思念的這條短信中，記憶和天氣就已融為一體——盡管它們所揉成的意象其實是相當濫俗的。

我們已經(jīng)粗略地劃出了兩種關(guān)于天氣流動性的描述方向：朝向生命與生態(tài)的天氣的流變，與朝向失去和過去的天氣的流逝；就我個人的審美而言，前者是健康的自然之美，而后者與刻奇的距離并不遠。但若拋卻這一相對主觀的判斷，那么仍存在一個更為客觀的區(qū)分：之于前者，天氣是一個在運動中顯現(xiàn)自身的物質(zhì)實在——《起風了》中將風化無形為有形的極為精彩的演出是多么令人難忘；而之于后者，天氣或是轉(zhuǎn)瞬即逝的存在，或是已然流失了的記憶，或是因過度唯美而暴露了其脆弱性的幻象，總之，它以種種方式反復確證自身的虛幻性。

風立ちぬ，2013

正因如此，在《天氣之子》之前，新海誠幾乎只有在過去時態(tài)的敘事中處理天氣時才是有效的——即使是在《云之彼端》或《秒速五厘米》最動人的段落中，天氣也沒有任何實質(zhì)性的重量，僅僅只是作為一層濾鏡、一種氣氛附著在影像之上，成為故事內(nèi)核的感傷之情在視覺上的映現(xiàn)；而一旦超出了這個限度，沒有了相應(yīng)的主題和敘事時態(tài)為其賦予知覺層面的正當性，新海誠作品中的天氣便會徹底墮落為一張張精美的“壁紙”。此時，天氣大多純粹作為視覺奇觀而出現(xiàn)；而即便它們還與文本有所關(guān)聯(lián)，也不再是作為“過去時”的模糊氛圍，而是作為與劇情線索同步的、明確而刻板的象征符號，被相當隨意地填入演出之中。這正是在《追逐繁星的孩子》和《言葉之庭》中發(fā)生的情況。

星を追う子ども，2011

但《你的名字?！返那闆r有所不同，其中，兩個最重要的天氣場景都切實地介入了情節(jié)和主人公的行動：彗星不僅是劃過天際的浪漫形象，它的分裂和墜落還會引發(fā)災(zāi)難；黃昏不僅是種種傷感情緒的背景，還作為“逢魔之時（逢魔が時）”賦予人們超越時空的力量。在這里，天氣獲得了實在的重量，而不再僅僅是扁平的奇觀、單調(diào)的象征或虛幻的氛圍。這是否是《天氣之子》中更為深刻徹底的轉(zhuǎn)變的一次前兆？

君の名は。，2016

在《你的名字?！穼π潞Ｕ\以往作品——尤其是其中關(guān)于記憶、羈絆等主題——完成了一次集大成式的自我引用和自我綜合之后，自我超越便成為了其后作《天氣之子》肩上的一道重任。相較于前者在過去與現(xiàn)在、記憶與遺忘之間不斷分裂、交融的精湛結(jié)構(gòu)，后者純?nèi)弧艾F(xiàn)在時”式的平鋪直敘不禁令人擔憂它是否會重蹈新海誠10s最初兩作的覆轍；但好在，作為新海誠首次將自己對天氣的鐘愛顯式地引入電影文本之內(nèi)的一部“自反”之作，正是其在天氣描繪層面的突破性讓《天氣之子》打破了新海誠曾經(jīng)的局限。

從世界觀設(shè)定上看，《天氣之子》中的天氣不再是生態(tài)系統(tǒng)中某些元素的變化和流動；它自身就是一個完整的生態(tài)系統(tǒng)，擁有自己的意志和生命：雨水變成了魚，云絮變成了龍，龐大積雨云變成了一片草原……甚至，如果我們（按照其最初的設(shè)定）將這些“魚”視為天氣系統(tǒng)中的紅細胞和血小板這類微小的有機單元，那么我們可以說天氣實際上擁有了自己的“身體”。

天気の子，2019

如此，天氣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也因前者的能動性的大大增強而發(fā)生了徹底的倒置：在新海誠以往的作品中，天氣與人之間至多是一種簡單粗暴的象征主義邏輯，也即天氣是人的心理和情緒的一種外化的符號，完全取決于人的意志；而在這部作品中，正如片中臺詞所言，“人的心情是由天空串連起來的”，是天氣的晴與雨反過來影響了人的心理和情緒，而天氣本身則不為人的意志所轉(zhuǎn)移——顯然，這更為現(xiàn)實。

當然，作為一部奇幻動畫，《天氣之子》的世界中人仍有辦法左右天氣，“還是有一縷絲線牽系著天與人”；不過，這種左右不再是在演出手法上對于象征符號的肆意調(diào)用，而是外化于設(shè)定和情節(jié)之中，依托于身體與天氣之間的交互——作為天氣巫女的陽菜向天空祈禱，天空便會回應(yīng)她；并且交互也并不是輕易的，必須付出相應(yīng)的代價，這代價同樣具象化地顯示在陽菜的身體上——越是祈禱，她的身體就越是變得透明如水、和天空融為一體。

天気の子，2019

正是如此對人與天氣之間的交互的細致描繪，讓天氣的身體前所未有地和人的身體聯(lián)系在了一起。當從前虛幻的天氣如今變得伸手可觸，天氣的每一次變化也就不再是感傷的、消極的流逝，而成為牽動人心的、充滿生成性的流變：從陽菜第一次在鳥居下祈禱而被雨水卷入天空開始，每一次放晴都被描繪得如此美麗動人，陽光如神跡一樣擊穿了大都市的陰霾，其中綻放出的生命力令人完全原諒了背后略有夸張的演出手法和虔信主義情結(jié)。

天気の子，2019

但請注意，晴與雨在這里絕非簡單地對應(yīng)快樂和悲傷，否則還是陷入粗暴的象征主義邏輯之中。的確，在影片的前半段，短暫的放晴總是意味著幸福的降臨，而持續(xù)的陰雨則是相對沉重一些的情節(jié)的發(fā)生場景；但是，從帆高、陽菜以及弟弟凪三人離家出走開始，晴與雨所引起的感受就發(fā)生了反轉(zhuǎn)。三人難得的快樂夜晚，窗外的夜雨成為了賓館內(nèi)的溫馨的映襯。而第二天，陽菜獻祭自己換來晴天，帆高從噩夢中驚醒，緊閉的窗簾中透出的刺眼陽光就已提示著一種不安；而到了室外，藍天、蟬鳴、高溫造成的熱擾動、街道上沒過腳踝的積水上反射出的耀眼的陽光，以及整個被久違的晴天所籠罩的城市，這一切晴空萬里的景象不再有此前段落放晴的感動，卻仿佛是一個超現(xiàn)實的夢境一樣，滿溢著彷徨和失落之感。等到陽菜被拯救，突然落下的豪雨又像天空的眼淚一樣，熟悉而令人動容。

天気の子，2019

由此而觀，《天氣之子》對天氣的描繪的真正突破之處恰恰在于，它開始于常規(guī)的象征主義邏輯，最終卻放棄了在天氣和情緒間建立固定的映射關(guān)系，而是將天氣的每一次流變本身視為情緒的載體，讓它們?nèi)缤跋竦暮粑托奶话悖c少男少女們搏動的心緒相聯(lián)系。從這個角度而言，天氣雖然不再是人物情緒的一個象征化的背景板，但卻從身體性的維度，以一種絕對流動的方式，重新成為了人物間強烈情感的具象化體現(xiàn)。

帆高被卷入了天空后，《天氣之子》迎來了整部動畫最為精彩、最為動人的一次演出：在一聲聲“陽菜！”“帆高！”的互相呼喚聲中，少男與少女在天空中抓住了彼此——這正應(yīng)了背景中響起的《グランドエスケープ（逃離地面）》中的第一句歌詞“空飛ぶ羽根と引き換えに 繋ぎ合う手を選んだ僕ら（我們以翱翔天際的翅膀為代價 換來了手與手的相牽）”——然后一同飛躍湛藍的天空、厚重的云層、閃爍的雷暴，旋轉(zhuǎn)著、墜落著……在這里，天氣不再是作為“過去時”的記憶，而成為了作為“現(xiàn)在時”的愛的動作：“不要放開我的手！”“嗯！”

天気の子，2019

比起藍天 我更想要陽菜 青空よりも 俺は陽菜がいい 天氣什么的 就任憑它失控吧 天気なんて 狂ったままでいいんだ

談?wù)撔潞Ｕ\的作品時，“世界系”同樣是一個繞不開的詞語。在此我們并不細究這個詞語的確切定義，因為作為一個對亞文化的總結(jié)性術(shù)語，它不僅自誕生起就不斷引發(fā)著日本內(nèi)外諸多學者的爭論，并且其描述對象也在二十年來的高速發(fā)展中遠遠超出了該詞語最初試圖涵蓋的領(lǐng)域。姑且沿用東浩紀的原始定義，將“世界系”視為對符合這樣一種特定范式的作品群的概括：少男少女之間的愛情與世界性的巨大危機這距離懸殊的二者之間，并不通過社會作為中介，而產(chǎn)生了直接的、決定性的關(guān)聯(lián)。

在這個定義中，通常引人注目的是“并不通過社會作為中介”這一部分；但其實，在新海誠可被算入世界系的一眾作品中，只有《星之聲》比較符合這個定義，而作為后繼者的《云之彼端，約定的地方》對整個近未來世界的政治格局和社會形態(tài)有著相當嚴整的設(shè)定（只是因篇幅和敘事結(jié)構(gòu)問題在刻畫上選擇了省略），更不用說經(jīng)歷了“后311轉(zhuǎn)型”的《你的名字?！泛汀短鞖庵印?，這兩部作品——在寓言性的意義上——幾乎可被視作對現(xiàn)實社會的回應(yīng)。因此，在這一部分中，我們將重點考察新海誠作品中愛情與世界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并以《云之彼端》《你的名字?！贰短鞖庵印愤@三部作品為例，嘗試說明新海誠在對世界系、現(xiàn)實社會和災(zāi)難與拯救等主題的思考的演進。

ほしのこえ，2002

在《云之彼端，約定的地方》中，為了不讓世界被平行時空所吞噬，少女必須保持沉睡，以將平行時空吞入自己的夢境；如此，世界的生存與對少女的生存之間形成了一個充滿張力的矛盾，而這個矛盾凝結(jié)為片中浩紀對拓也的一個問題：“你是要拯救佐由理，還是要拯救世界？”但是，這一矛盾僅僅是看似尖銳，因為看似不可得兼的選項中存在隱藏的第三條道路：正如主角們最后選擇的那樣，先載著佐由理飛向白塔以喚醒她，同時用炸彈將塔摧毀，如此便可以同時拯救愛人與世界，而不必只擇其一。

雲(yún)のむこう、約束の場所，2004

較之于另一些經(jīng)典的世界系作品中這類選擇的不可避免性——其結(jié)果通常是悲劇性的，以愛人的犧牲收場——新海誠卻允許拯救愛情與拯救世界被同步地達成，無疑是一種難得的樂觀主義（有趣的是，在另一些不涉及世界性危機的純愛情題材作品中，他對愛情的態(tài)度又未免過于悲觀）。

另一方面，作為一部對現(xiàn)實幾無關(guān)涉的幻想動畫，《云之彼端》的世界危機是高度抽象的，完全由象征意味濃厚的白色巨塔和種種科幻設(shè)定所詮釋；隨之而來的“拯救”，即冒著死亡的風險去完成所謂“云之彼端的約定”，更是沒有絲毫具體的現(xiàn)實性，而完全是一種情緒化的幻想。這種幻想性本就是世界系動畫的一大特征，因此不難理解，以世界系開始動畫生涯的新海誠最終走向了《追逐繁星的孩子》中純?nèi)坏幕孟胧澜纭?/p>

然而，和其它許多日本動畫和電影作者一樣，2011.3.11的大地震在新海誠的創(chuàng)作軌跡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折痕，從此，世界系的幻想遮罩也被裂開了無數(shù)縫隙，現(xiàn)實性從各個層面涌入了新海誠的作品之中。作為“后311”的新海誠的第一部作品（《追逐繁星的孩子》在大地震發(fā)生時已經(jīng)接近制作的尾聲，因此不算在內(nèi)），《言葉之庭》首次包含了大量對城市真實地點的實景引用，這預示著充滿逼真細節(jié)的現(xiàn)代都市生活將逐步取代此前抽象而美好的鄉(xiāng)村風景，成為新海誠其后兩部重要的世界系作品的主要背景空間。

言の葉の庭，2013

除了間接地向動畫中引入現(xiàn)實元素之外，大地震這一災(zāi)害事件本身也作為一個隱喻直接地進入了動畫的文本之中。當世界系設(shè)定中純粹架空的危機所留下的那一片幻想性的空白如今被真實的災(zāi)難所填補，災(zāi)難與拯救便不再停留為在一個中二病故事中的幻想設(shè)定，而是成為了切實的社會議題，自然也需要創(chuàng)作者更為嚴肅的思考。

作為這一思考的一個初步成果，《你的名字?！芬砸淮翁摌?gòu)的隕星撞擊災(zāi)難作為311大地震稍小規(guī)模的隱喻性再現(xiàn)，在經(jīng)過商業(yè)化改良后的世界系框架內(nèi)演繹了一個關(guān)于羈絆與拯救的動人故事。《云之彼端》中的樂觀主義在這部作品中被進一步地放大，經(jīng)典世界系中愛人與世界的抉擇被更為徹底地隱去，取而代之的是愛情進程與世界拯救進程的完全同步，甚至是互為對方的條件：因為三葉會在災(zāi)難中死去，因此拯救小鎮(zhèn)自然成了維系二人愛情不可或缺的前提；而反之，要不是因為二人的愛情，瀧不會主動喝下口嚼酒、再次成為三葉并制定拯救小鎮(zhèn)的計劃，三葉更不可能通過交換身體親眼確證災(zāi)難的真實性，而二人最后更無法通過“逢魔之時”奇跡般地換回身體，讓拯救小鎮(zhèn)的計劃成功實施。

君の名は。，2016

在《你的名字?！愤@個美麗的愛情童話之中，愛情不僅變現(xiàn)為被拯救的對象，而且本身也成為了一種拯救的力量，這種力量有時表現(xiàn)為一種情緒的激勵，如瀧固執(zhí)地對抗著遺忘尋找三葉，又如三葉摔倒后看到手上的愛的符文而重獲勇氣；有時則表現(xiàn)為一種打破時空界限的、完全超自然的神跡，如互換身體的夢境、結(jié)（むすび）以及逢魔之時……而當瀧在山洞看到關(guān)于彗星分裂的古代壁畫時，童話更是成為了一個宿命輪回的神話——“宮水家族的人們會做這樣的夢，說不定全都是為了今天?！?/p>

君の名は。，2016

考慮到相對于瀧的視角——動畫主要的敘事視角——拯救小鎮(zhèn)實際上正是對一個三年前已經(jīng)發(fā)生了的災(zāi)難的挽回，那么就像新海誠后來談及《天氣之子》的制作契機時所承認的那樣，《你的名字?！氛縿赢嬚敲鎸Υ蟮卣鸬囊淮纹碓?，用一個拯救的神話去對抗一個不可挽回的災(zāi)難。

這種挽回的不可能性在電影中體現(xiàn)為一個被誠實地忽略的悖論：拯救成功之后，拯救的行為卻被所有人遺忘，仿佛拯救本身只是一個偶然的奇跡，它不存在于任何人的記憶中，卻成為了唯一的事實；新海誠用這個虛構(gòu)的“事實”替換了那個殘酷而無可改變的真正事實，其強烈的愿望一覽無余。聯(lián)系本文第一部分中對“過去時的天氣”的論述，《你的名字。》的集大成性可以被這樣理解：它是對一個已然在往事之中失落的天氣-災(zāi)難的一次重現(xiàn)，這種重現(xiàn)始于記憶，最終卻奇跡般地跨入了現(xiàn)實，并成功改寫了現(xiàn)實。

君の名は。，2016

然而，無論是改寫現(xiàn)實還是拯救災(zāi)難，終究只是電影的幻想。作為一部東寶娛樂動畫，《你的名字?！泛苋菀鬃層兄?11共同記憶的人們在影院嚎啕大哭，但它并不能真的讓死者復生、讓災(zāi)難的創(chuàng)傷就此消失；甚至，這是否是一部合格的、負責的“后311”動畫，都仍有待討論。盡管我們相信新海誠的創(chuàng)作初心的誠懇，但《你的名字。》致敬性地引用現(xiàn)實災(zāi)難、并用幻想將其抹去的處理方式，仍然招來了許多批評的聲音。

《天氣之子》正是作為對這些批評的回應(yīng)而誕生，它凝聚著新海誠對災(zāi)難與拯救的議題的一次深刻重思。和《你的名字。》不同，《天氣之子》并沒有遁入愛情與拯救世界相同步的美好童話之中，以從根本上逃避拯救的代價；相反，它重提了《云之彼端》中的問題：“要拯救世界還是拯救愛人？”并且這一次，這個問題所引起的矛盾張力無法被樂觀主義的第三個選項消解了：想要恢復晴天，只有陽菜“神隱”；想要救回陽菜，連綿的陰雨就會重新傾灑。在讓陽菜成為活祭品和讓雨水淹沒東京之間，帆高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天氣什么的，就任憑它失控吧！”顯然，這樣的“自私”的選擇與其它許多經(jīng)典的世界系作品——包括新海誠自己的前作們——拉開了差距。

天気の子，2019

究竟是什么讓“任憑天氣失控”——也即放棄拯救世界——在一部世界系動畫的倫理層面成為可能？不妨換一個與之對立的問題：拯救世界為什么是一個不可輕易放棄的選項？世界系動畫總是對拯救世界有著深深的執(zhí)念，因此，盡管它們相對缺少對真實社會的描述，但卻又在幻想性的意義上被一種深重的社會責任意識所包裹，以至于愛情的小敘事必須直接地與世界安危的大敘事相勾連。這具體體現(xiàn)在人物層面，就是“早熟的孩子”——因為身負拯救世界的使命，作為動畫主角的孩子們不得不擁有遠超自己年齡段的成熟。

仔細考察新海誠的作品序列，我們會發(fā)現(xiàn)，無論在世界系還是非世界系的作品中，他的主角幾乎都是這類“早熟的孩子”——確切地說，是“早熟的男孩”：《云之彼端》中的藤澤浩紀和白川拓也、《秒速五厘米》中的遠野貴樹、《追逐繁星的孩子》中的瞬、《言葉之庭》中的秋月孝雄，這些男孩因為原生家庭、童年創(chuàng)傷、疾病等原因而變得比同年齡段的孩子更為成熟，做事沉穩(wěn)、說話溫柔、掌握種種技能。尤其是，這些成熟的特質(zhì)總是會表現(xiàn)為一種對女性的吸引力，如瞬親吻明日菜額頭時后者的害羞臉紅，又如作為老師的雪野百香里卻哭泣著擁抱作為高中生的孝雄……

星を追う子ども，2011

這樣刻意的對“溫柔的男孩”和“嬌羞的女孩”的描繪，很難不讓人察覺到一種二次元式的性別刻板印象。另一個例子是《你的名字?！分袨{頂著三葉的身體拼命爬向山頂時明明已經(jīng)瀕臨哭泣，但換回身體后卻又立刻變回了“溫柔的男孩”，而哭的反而是三葉，多少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

在此基礎(chǔ)之上，《天氣之子》中的人物形象是對“早熟的男孩”的一種有意識的自反：首先性別發(fā)生了顛倒，這一次是天野陽菜成為了“早熟的女孩”的形象。并且，這一形象在更多現(xiàn)實元素的涌入下，被賦予了除世界系設(shè)定和性吸引力以外的意義——一個失去家庭、不得不獨自生存的社會邊緣人；與之相比，離家出走的帆高顯然是一個更加幼稚的角色。不僅如此，這一“早熟”的形象在影片中后段的反轉(zhuǎn)中被證明為僅僅是一個假象，因為陽菜的實際年齡僅有十五歲，比帆高還要小一歲。

天気の子，2019

陽菜為何要虛報自己的年齡？顯然不僅是警探所說的“為了謀生”的緣故，否則她沒有必要一直瞞著帆高；更重要的原因是，她非?？释L大、成熟，為此甚至不惜通過偽裝來壓抑自己的孩童身份。在此前的段落中，陽菜的這一渴望有著諸多提示，她會叱責帆高幼稚——盡管后者其實比她年長——稱其“像迷途的小貓似的”，甚至直接向夏美吐露：“我倒是想快點長大……”

就像一個經(jīng)典的世界系角色一樣，催促陽菜變得成熟的是一種責任意識：在最開始，這份責任是個體的、具體的，是獨自謀生、養(yǎng)家糊口的責任；但在遇見帆高、成為晴女之后，這份責任真正成為了世界性、相當抽象的責任，正如陽菜自己所說，“覺得總算找到了自己的使命”。而為了實現(xiàn)這一使命，陽菜甚至愿意獻祭自己來換取世界的晴天，仿佛只有這種犧牲的義舉才代表著一種真正的成熟；因此，她選擇在十八歲生日當天——她所翹首以盼的、象征成熟的一天——執(zhí)行這種殉道行為以作為自己的成人儀式，并非巧合，而是新海誠在劇作上的有意安排。

天気の子，2019

但事實并非如此。陽菜因為“能給別人帶來笑容而開心”，這不過是主體遵循他者的期待來構(gòu)建自我的一種幻覺；基于這種幻覺而生的“責任”，自然也不會通向主體真正的自我實現(xiàn)——在這里，對一個抽象的世界的拯救實際上等同于向一個具象的世界（也即社會）的種種規(guī)約的臣服，而后者某種意義上正是“成熟”背后的真相。

新海誠顯然拒絕了這種真相；因為《天氣之子》的整個結(jié)尾部分即是以帆高為中介，對成熟的反面——也即“幼稚”——的一次禮贊。后者與陽菜的性格截然不同，是一個“幼稚的男孩”的形象，總是無視社會規(guī)范，而僅僅遵循心中一些相當愚蠢的沖動而行事，例如強行將陽菜從皮條客手中救下、認真地對待晴女這個在成年人眼中十分荒謬的計劃、在陽菜勸其回家時不管不顧地說“一起逃吧！”但這些令成年人不屑一顧的舉動，卻每每在陽菜即將向社會屈服之際將她拯救了回來。

天気の子，2019

在陽菜選擇獻祭自己后，帆高的拯救以最幼稚、最愚蠢、最兒戲化的方式被新海誠再一次重現(xiàn)：他不僅從警察局莫名其妙地逃脫（甚至十分搞笑地從看守的胯下滑過），且莫名其妙地堅信到了廢棄的樓頂上就一定能見到陽菜。也許正是因為幼稚到了極點，這場拯救行動反而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感染力，以至于連其他人物——無論是成年人還是兒童——都帆高的幼稚所觸動，紛紛施以援手：夏美用電瓶車載了帆高一程，在積水上打了個水漂；圭介看著沖動的帆高，想起了自己對妻子的思念，竟然臨陣倒戈，將警察們打倒；弟弟凪用變裝的詭計逃離看管，并在千鈞一發(fā)之際沖出來撲倒了最后一個警察。

天気の子，2019

如此“幼稚的拯救”與《你的名字。》中早早地在各個人物線索中做好鋪墊的拯救計劃完全不同，后者表現(xiàn)為一次“成熟的拯救”，其中特別強調(diào)了三葉在受到瀧的愛的啟示后獲得了堅強的勇氣這一“成長時刻”。但在《天氣之子》中，盡管帆高對陽菜的拯救依然是二次元的刻板異性戀模式某種映現(xiàn)，但至少，他并不是將自己的成熟傳遞給了陽菜，而恰恰是以自己的幼稚將她從成熟的牢籠中解放了出來?！白屛一氐疥柌说纳磉?！……我只是想再見她一次！”當帆高舉著槍——一個專屬于成年人的武器——卻說出此等純?nèi)缓⑼降脑捳Z時，對比的張力讓一切表達都變得無比清晰。

天気の子，2019

經(jīng)過了前文的論述，再回到“要拯救世界還是拯救愛人？”的這個兩難問題，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所預設(shè)的二元機制，也即個體與世界之間的綁定與對立——片尾曲《大丈夫（沒關(guān)系）》中的第一句歌詞“世界が君の小さな肩に　乗っているのが（世界都承載在你小小的肩膀上）”——不僅是世界系動畫的一個強硬設(shè)定，而且也是世界系式“早熟的孩子”們的心理現(xiàn)實：在他們?yōu)樽约壕幙棾龅幕糜X性的責任背后，其實是一種對愛的渴求，這種渴求被“成熟”的要求所壓抑，最終只得以一種自我犧牲的方式扭曲地傳達出來。正如《天氣之子》中陽菜是在聽到帆高說“想要晴天”后才決心獻祭自己一樣，她想要的是帆高的愛，但要通過犧牲自己、拯救世界的曲折手段才有勇氣索??；同理，《新世紀福音戰(zhàn)士》（新世紀エヴァンゲリオン，1995）中碇真嗣初次登上初號機與使徒戰(zhàn)斗，也是出于他內(nèi)心對父愛的渴望。

天気の子，2019

從這個角度而言，帆高的選擇回答了“要拯救世界還是拯救愛人？”的問題，而且還將這個問題揭露為一個徹底的偽命題。正是在這一意義上，《天氣之子》成為了一部真正的反-世界系動畫：愛情本無需與世界性的責任相捆綁來獲得一種成熟性，孩子們更無需通過拯救世界來證明自己值得被愛；在此，“幼稚的拯救”不僅解放了陽菜，也解放了二人的愛情，使它不再需要任何奉獻性的社會行為作為中介，可以在天氣、在身體的維度中被直接地傳遞?！氨绕鹚{天，我更想要陽菜！”這樣直抒胸臆的表白或許是幼稚的，但它和為愛人挑選生日禮物之類的行為同等地真摯動人，不是嗎？

天気の子，2019

如今，當我們在后疫情時代的中國回看這部誕生于疫情前夕的作品，很難不將其結(jié)尾的處理與個人-集體的利益之辯聯(lián)系起來；然而，新海誠的作品與此類議題的距離就像《天氣之子》與其引用的《麥田里的守望者》的距離一樣，遙遠而微妙。

仔細考察這部作品中的災(zāi)難的性質(zhì)：雨災(zāi)并非猝然地降臨；在帆高來到東京之前很長一段時間，這座城市便持續(xù)反季節(jié)地降雨?！斑@個世界早就失控了”，雨災(zāi)只是既已失常的世界中的一個災(zāi)害性的余波。由此而觀，《天氣之子》描述的并非一個災(zāi)難作為懸臨的存在的“前災(zāi)難”世界，而是一個災(zāi)難已經(jīng)成為了既成事實的“后災(zāi)難”世界——之于后者，個人-集體的選擇自然失去了討論的價值，正如新海誠在《天氣之子》企劃書中所寫的那樣，“這是一個沒有選擇余地的世界，在他們選擇以前，世界就已經(jīng)失常了?！?/p>

正是在這一意義上，《天氣之子》是比《你的名字?！犯玫囊淮螌?11時代的隱喻式側(cè)寫，后者完全遵照標準幻想類動畫的發(fā)展邏輯，首先給出了村鎮(zhèn)和城市的一系列穩(wěn)固的日常，其中人們對于即將到來的傾覆和失常完全不知情——例如小鎮(zhèn)上的人們對災(zāi)難到來的預告嗤之以鼻——并且在最后，通過神話的幻想性拯救，失常的世界又被扳回了日常的正軌。與之相較，《天氣之子》的世界在最開始就已經(jīng)被深深撕裂了，災(zāi)難不是還未來臨，而是早已來臨，它如影隨形地滲入了人們的生活之中，以至于永不停歇的雨災(zāi)就像是災(zāi)難傷痕的一種具象化，以一種近乎超現(xiàn)實的方式將整座東京溶解為日常和失常之間震蕩的碎片。

天気の子，2019

在這樣一個“后災(zāi)難”的社會圖景中，世界性的危機已經(jīng)發(fā)生，自然也談不上拯救，除非是幻想性的拯救——在這里，陽菜的超能力和《你的名字。》中跨越時空的“結(jié)”的力量一樣，是對無情的災(zāi)難現(xiàn)實的一種幻想性的逃避。但是，除了沉溺于只有虛構(gòu)作品才能給出的幻想的奇跡，人們難道就沒有別的選擇了嗎？不，即便是在一個失常的世界上，仍然有繼續(xù)生存的可能。

在這一意義上，《天氣之子》中真正的選擇并非“要拯救世界還是拯救愛人？”，而是“要沉浸于幻想的拯救還是直面失常的現(xiàn)實？”對此，帆高的答案很明確：“我們?nèi)齻€人會一起生活……我們要一直在一起，我會去工作，好好賺錢……”既然拯救世界的選項不復存在，那么比起用這種或那種幻想的方式將已經(jīng)消失了的選項重新發(fā)明出來，為何不好好珍惜尚還存在的另一選項，也即所愛的人呢？

由此而觀，“任憑天氣失控”的更準確的表述應(yīng)該是“天氣失控也沒關(guān)系，我們還有彼此”，亦即帆高在片中所做的祈愿：“現(xiàn)在這樣已經(jīng)很滿足了……請別再賜予我們更多恩惠，也別再從我們身上奪取任何事物了”。在目睹311的觸目驚心之后，新海誠筆下的小人物們拒絕了宏大的拯救，而選擇了對小確幸的珍視；就像陽菜帶來的局部的、暫時的晴天一樣，盡管改變不了世界被雨水漸漸吞噬的事實，卻能長久地溫暖彼此的心。

天気の子，2019

影片的尾聲部分，在帆高去見陽菜的路上，一束束櫻花在連綿的大雨中盛開著；從訪談中我們得知，這正是新海誠對于他在大地震后所看到的景象的回憶。而當帆高見到陽菜的那一刻，后者正如三年前一樣正對著天空祈禱——在失去了超能力后，這一祈禱姿勢中所寄托的不再是幻想，而是面向生存的祈愿，“我選擇與她在這里一起活下去！”在這里，新海誠——也許是無意間地——回應(yīng)了十五年前《云之彼端》的最后一句臺詞“我們的生活從現(xiàn)在開始”，并在世界系的框架之外為其賦予了更具現(xiàn)實性的意涵。

天気の子，2019

作為新海誠最被低估、也可能是其生涯中唯一堪稱杰作的作品，《天氣之子》的生存觀是對311的一次更有力量、也更具現(xiàn)實意義的回應(yīng)：對幻想的棄絕、對現(xiàn)實生存的直面，以及對愛的一點微小但堅定的實踐。

*感謝夏蘿、妖孽球的短評對本文中部分觀點的啟發(fā)。

評分表：

*四星制評分，最高★★★★，×代表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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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當三葉與瀧再次相遇，“なんでもないや”響起，電影正式落幕之時，呆坐在電影院的我，收獲了一種不可言說的全方面的滿足感。那種感覺，是屬于特定年齡、閱歷的成長烙印，且?guī)缀鯚o法被時間所取代的。

相信就算討厭新海誠的觀眾也不得不承認，《你的名字?！肥切潞Ｕ\在劇作上最成熟的一次。意識互換+時空錯位的設(shè)定，青春男女的情愫，無比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邏輯架構(gòu)，再加上他一貫擅長的“新海誠”式動畫美學，使得《你的名字?！穭?chuàng)造了200億日元和五億RMB的票房奇跡。而這一成就，也自然而然的讓觀眾對他的下一部作品《天氣之子》抱以極高的期待。

但在迷影三年后，我開始意識到如果我再拿《你的名字?！返臉藴嗜テ诖短鞖庵印罚潜囟〞皇Ｊ?/span>

那為什么新海誠無法通過《天氣之子》去復刻《你的名字。》的成功呢？我想最大的問題應(yīng)該還是劇本。

像《你的名字?！愤@種劇本吧，你要說它新穎呢，時空錯位，意識互換那些概念人家早在幾十年前就玩過的；青春題材，男女情愫，新海誠也未必就能比別人寫的更感人；而故事節(jié)奏，圓滿度這些，長久以來都是新海誠被影迷所詬病的部分。那么，新海誠到底是如何做出《你的名字?！愤@樣頂級的商業(yè)動畫作品的？

對此我想只有一個解釋：可遇不可求。真的，無論是科幻元素，災(zāi)難元素，愛情元素什么的，在《君名》的劇本里真的被整合的太完美了。日常生活，危機將至，敘事詭計，“最后一分鐘營救”，和令人春心蕩漾的HAPPY END，在完整的故事圓環(huán)與極佳的敘事節(jié)奏下，配合以精美絕倫的畫面，和RADWIMPS那無法讓人忘記的電影原聲，我想《君名》所有的成就在這個如此“完美”的動畫面前都變得如此合理，新海誠真正在《你的名字?！防镒龅搅松虡I(yè)與藝術(shù)的完美融合，無論怎么樣的禮贊，都不為過。

那么，在確定《君名》的成就無法再度復制之后，我們又該以怎樣的角度去看待這部作品？《天氣之子》，到底是一次借由《君名》的商業(yè)成功，還是一場“自我表達”的文本失??？

畫面和音樂，依舊是屬于新海誠的高水準

我想這一點應(yīng)該是各位影迷朋友最不用擔心的一點了。在更高的經(jīng)費與更多的人手面前，新海誠的動畫美學，只有更精致的份。其實前半段大部分鏡頭，給我的感覺都不算太好。連續(xù)的陰雨天氣使得畫面似乎樸素了幾分，而東京街景、雨滴濺落，以及手機屏幕、地鐵街道、公寓生活等元素，都是我在之前的新海誠作品里反復品味的東西，所以《天氣之子》的前半段與我來說，真的好像沒什么新鮮感在里面。

直到三人成立晴天小隊開始，當晴天第一次正式出現(xiàn)在觀眾眼前時，畫面風格的轉(zhuǎn)變也代表了敘事上“三幕式”的承接。在視覺與故事上都開始讓觀眾興奮起來，而后面煙火大會上的偽“航拍”鏡頭瞬間讓我雞皮疙瘩，那種由3D所做出來的“穿透”感簡直無與倫比。在這種被部分人所詬病的“轉(zhuǎn)描”美學中，新海誠依舊保持了“動畫”這種敘事載體的特殊而又無可取代的性質(zhì)。

至于后面的東京雪景，云上世界，日劇跑和最終相遇的片段，相信就不用我再多談。新海誠再一次用頂級的動畫制作水準，證明了自己依舊是那個讓人心醉的“壁紙狂魔”。

而更有意思的一點就是聲音的使用，相比《你的名字。》，這一次新海誠明顯更加大膽。多次使用聲畫分離的空間/時間轉(zhuǎn)場，用來加速/壓縮敘事，提煉情感。而大量情緒爆發(fā)后的靜音處理，RAD作曲中的詭異音調(diào)，則更加顯露出新海誠的野心。借由這種大膽而又駕輕就熟的視聽處理，新海誠到底想要證明什么，表達什么？

理性與感性，是角度問題，還是立場問題

至于劇作上的處理，正如我前面所言，是一部會讓那些拿著《你的名字。》標準的觀眾失望的走出電影院的作品。而這部電影所呈現(xiàn)的新海誠，終于大大方方的暴露了他的“反社會”人格。

相較于前作中立花瀧為了拯救三葉而拯救整個系守町的主線，這一部簡直就是完完全全的“反面立意”：帆高為了能再度見到陽菜，而做出了讓東京淹沒的選擇。就沖著這一點，那些因為《君名》而喜歡上他的觀眾絕對會在電影院被“自我-集體”的價值辯論搞得厭煩，更別提獲得滿足感了。就算通過“為了大家的晴天而犧牲一個人”的臺詞，以及東京終將淪為大海的寓言來盡可能的去消除這種價值上的“隔閡”感，這種劇情立意上的設(shè)計本身就夠讓人頭疼了。在《你的名字?！防锵蛴^眾獻出玫瑰的新海誠，在這部《天氣之子》里，終于露出了“作者性”的獠牙。

以電影內(nèi)外的成年人的理性視角去看，這是尷尬的，幼稚的，腦殘的，不可理喻的。無法去理解，也無法去感受，只能通過最純粹的利害關(guān)系去評判這種價值觀的存在與否。而在另一種視角看來，這是一部在內(nèi)核上極度提純的愛情寓言，是真正關(guān)于邊緣人的“神話”載體。將存在的意義從他人轉(zhuǎn)移到對方，用這種對世界的背叛換來我們的存在，如此感性，如此瘋狂，如此反社會，卻又如此的不可捉摸。

但頗可玩味的是，這一部《天氣之子》在許多核心橋段上，似乎都可以和10年前的那部《新世紀福音戰(zhàn)士：破》所相照應(yīng)（“再一次見到陽菜”與“把凌波麗還給我”，還有共同“毀滅世界”的結(jié)果趨向）。而真正有意思的來了，新海誠用這么一次偏執(zhí)且大膽的價值觀“背叛”，卻將自己變成了庵野秀明二十多年前在《Air/真心為你》所嘲諷的那種無貢獻，無職責，無社會責任感的“低等死宅”。這種無意識的自我嘲諷，是否也是本片的價值之一呢？

至于新海誠這一“失敗”的暢所欲言到底值不值得，我想，還是由各位看客來判斷吧。

的確狠?？上В€不夠狠。

東京求職，晴女賺錢，無能警察，黑幫與槍戰(zhàn)，如此這些，都好像是新海誠為了市場而做出的一種“噱頭”上的妥協(xié)。但在這些常規(guī)元素的襯托下，這樣一個高度寓言化的故事就顯得更加與主流視角格格不入。

這算可惜嗎？算，也不算。在新海誠用獠牙撕碎這一切后，他卻再一次用這些元素微笑的將我們的心情給拼接起來。而在這樣的反差面前，新海誠總算是實現(xiàn)了他所久久期盼的一次對觀眾無情而溫柔且不可抗拒的反擊。

但這樣的反擊真的夠痛快嗎？光就結(jié)局來看，實在是太不痛快了。《天氣之子》的結(jié)局簡直太無趣了，與《你的名字?！返哪欠N圓滿感相比，這部的結(jié)局只剩下妥協(xié)后的敷衍與無奈。試想一下，哪怕是最俗套的那種結(jié)局，帆高與陽菜在空中相遇，云層上的世界逐漸遠離他們而去，腳下的東京一片狂風暴雨，在RAD那絕配的原聲襯托下，這個世界被海洋所同化，卻不及天空中二人的愛意（就跟《搏擊俱樂部》結(jié)尾看高樓倒塌的鏡頭一樣牛逼）。這樣的設(shè)計，這樣的意境，是不是更加瘋狂，且浪漫。

可惜啊，這樣的妥協(xié)，最終所能留下的，也只?！翱上А绷恕?/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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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對翻譯的一些吐槽

“這是一部中年人寫的少年故事，不夠熱血，不夠浪漫，只有試著和這個世界和解，承認自己不過如此?！?/span>

《天氣之子》如果是中年人去看，一定會收獲不少贊美之聲。

作為院線電影，這部片其實不夠商業(yè)，然而，它真的挺好看啊，90年代日劇黃金時代的編劇風格配上已經(jīng)不再熱愛世界的廢柴男主角，陣容名單里還有小栗旬和秋元康。

只要不盯著新海誠的名字，其實還不錯。

更主要的，因為我不再是中二少年了。

而這剛好是部向青春時代告別的電影。

01

晨間劇女主＆寬松世代男主

這部片的起始，是標準青春漫——

離家出走的少年，在東京偶遇玩世不恭的大叔（等等，別擦口水，并不是BL向），又偶遇了元氣滿滿的女主。

然后，少男少女為了抵抗人生困局開始打工。

最終，還要面臨拯救世界的重任。

如果這是一部“媚宅向”作品，男主角就不止會有女主角一個戀人。

一定還有同事大姐姐的疼愛，故鄉(xiāng)青梅竹馬的追擊，甚至女友的弟弟的女友的仰慕。

然而，并沒有。

如果這是一部“熱血英雄向”作品，男主角就不止會有女主角一個戀人。

一定還有同事大姐姐的疼愛，故鄉(xiāng)青梅竹馬的追擊，甚至女友的弟弟的女友的仰慕。最終，男主為了拯救世界，使出了懷中抱妹殺（沒錯，就是想嘲諷《權(quán)力的游戲》）。

當然，這些也沒有。

《天氣之子》實際的劇情是，女主角要獻身自我，拯救世界——非常傳統(tǒng)的燃系晨間劇*女主角。

*標準的日本晨間劇，都是大清早用來打雞血的

但是，男主角卻是“寬松世代”的想法——誰管這個世界洪水滔天，我就想和你手拉手談戀愛！

如果真的走“晨間劇”路線，結(jié)局就應(yīng)該是女主角自我獻身，因此感天動地，得到了另一種新生。

然而它也不是。

最后，男主角把拯救世界的女主角拉了回來，整個日本又開始暴雨連綿，三年后，東京幾乎被淹沒，男女主角歡喜重逢。

基本來說，這個劇的價值觀得罪了多種宅群體的傳統(tǒng)審美。

它熱血的方向不對，劇情也不夠討好觀眾，沒有纏綿戲碼，沒有曖昧關(guān)系。

所有女性角色，不論是女主角還是同事大姐姐，甚至“小弟前輩”的小學生女朋友們，都比男性角色更浪漫。

（摩托車少女這樣的設(shè)定，真的是永遠讓人淚目的?。?/p>

它甚至沒有富有魅力的大壞蛋。

一度充當龍?zhí)椎姆磁?，也是個要養(yǎng)家的好男人、勤奮工作的社畜，堪比《寬松世代又如何》里的柳樂優(yōu)彌。

《寬松世代又如何》中的社畜（柳樂優(yōu)彌 飾）

年輕時，誰不想拯救世界？工作后，只盼望上下班擠地鐵時能有座。

這就是從中二走向成年的必然過度。

只是這樣的劇情，會徹底掀翻一些苦苦等候多時的傳統(tǒng)期待。

02

大都市的孤獨感，是這部劇的余音

多年前，專家說，世界是地球村，各地的人的審美會越來越趨同。

然而現(xiàn)在看，這個世界其實更分裂了，不同的群體的自閉性越來越強，每個圈子都有自己的審美。

玩快手的看不慣玩豆瓣的，混微商的瞧不起上班的，熱衷舉鐵的姑娘不想正眼看網(wǎng)紅臉?！赌ЙF》懷舊服開啟，一群中年人熱血沸騰，年輕人只會覺得他們跟廣場舞大媽沒啥區(qū)別。

各種所謂大熱的作品，其實也不是“全民熱議”，只是因為觸動了不同體量的圈子熱情而已。

《天氣之子》的男女主角，雖然生活在東京，其實都沒有融入當?shù)氐纳睢?/p>

他們沒有去新宿逛街，沒有去表參道，甚至不如去日本的中國游客去的地方多。

在大都市的孤獨感，是這部電影的余音。

也許，北漂滬漂會更容易被觸動吧，謀生不易才是現(xiàn)實。

男主角最初到東京的時候，掛在嘴邊的口頭禪是“東京真可怕”，因為這里和他的九線海島小城市家鄉(xiāng)截然不同。

要進入大世界，就要學著遵守新規(guī)則。

越是大都市越是有完整的“規(guī)矩體系”，由法律和遵守社會規(guī)則的成年人們貫徹。電影中，三個少年找不到旅館的情景，就是如此——

你作為社會的零件之一，要么跟著運轉(zhuǎn)，要么回到鄉(xiāng)野去生活。

動畫里的少年喊著“我要改變世界”，但這個世界，從來都不是一句“我要改變”就能跨越的。

在男主角重回東京時，與那個原本被社會主流甩了出去的中年大叔重逢，大叔已經(jīng)成了一個小小的成功人士。

他安慰少年說：

“不要太自以為是了，這個世界變成這樣不怪你們。世界本來就很瘋狂。”

這才是大人的世界觀。

犧牲一個人拯救世界固然好，如果沒救成，人類還是會努力活下去。

所以，為什么還要做英雄？

這就是這個時代的“曾經(jīng)的少年”們的想法吧，90年代動漫黃金期過去了，許多漫畫家和鐵桿漫迷都四、五十多歲了。

熱血還在，但是血脂高了，血糖也高了。

這是一部中年人寫的少年故事，不夠熱血，不夠浪漫，只有試著和這個世界和解，承認自己不過如此。

中年人的人生感悟并不值錢，但少年和中年是彼此的倒影。

總有一天，你會走到那一步。

放松看，其實挺開心。

作者|表文七，熱愛木匠活的肌肉男，特技是耳洞會動

如果我沒記錯，出場讀的書，就是《麥田里的守望者》。男主角帆高，從一開始就定下了一個反叛的形象。后來另一個大叔少年（外表假裝是冷漠的大叔、實際上內(nèi)心是少年），讓他不要抗爭了，回老家吧。

但是一邊說，卻一邊送給他一頂鴨舌帽。

鴨舌帽，便是《麥田里的守望者》的標志。正是因為《麥田里的守望者》，反戴鴨舌帽才成為一種潮流。他標志著年輕人對這個世界，對成年人的偽善、虛偽、假模假樣感到惡心和反叛。《麥田里的守望者》，就是少年的圣經(jīng)。它的理想是什么呢？

就是站在一片麥田里，在懸崖邊上，守候著一群孩子玩捉迷藏，防止他們掉下去。什么都不做，就看著這些孩子。

所以，從一開始帆高讀的書，就暗示結(jié)局，他不會拯救世界，只會拯救陽菜，一個孩子拯救另一個孩子。

電影還給了他一把手槍。那就是他對抗世界的武器。

男主成為通緝犯，拘捕、襲警、越獄警察局、非法持有槍支，甚至用槍威脅警察，這些行為都是在宣揚，與世界為敵也要做自己。

而所謂電車難題是不存在的，世界一直這么瘋狂，一切都無可挽回的走向庸俗。重要的是和愛人重逢。這部電影的核心大概如此。

《秒速五厘米》最終的偶遇，卻沒有相認，令無數(shù)少男少女哭的撕心裂肺，對新海誠產(chǎn)生了恐懼。

《你的名字》看到最后，心中恐懼兩個主角失散，最后重逢的時候，終于安心放下預備好寄給新海誠的刀片，開始找紙巾擦眼淚。

再到現(xiàn)在《天氣之子》，不需要偶遇，不需要命運，少年與全世界對抗也要尋回愛人，主動奔向天空去握住愛人的手。

不得不說，新海誠告別了自己的少年心事，打破了心結(jié)。正如一掃陰霾綿雨的東京，越來越晴朗了。別再為世界祈愿了，為自己祈愿吧。

隕石、彗星、巫女、神社、故鄉(xiāng)、災(zāi)難、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是少男少女心中的情感。這樣的動畫，被稱之為【世界系】。即男女主人公之間的感情，與整個世界的災(zāi)難滅亡，直接關(guān)聯(lián)起來?！臼澜缦怠看碜?，就是大名鼎鼎的《新世紀福音戰(zhàn)士》

雖然同為世界系，有的作品便是happyend，世界也拯救了，感情也圓滿了。有的作品卻是二選一，只能在困境中做出自己的選擇。

《天氣之子》最感人的點，就在于，世界會一直瘋狂，不需要誰拯救?；蛘呔退阈枰仁乐鳎乙膊粫x擇犧牲。因為我選擇了你。我要救的只有你。

一定要見到對方，一定要奔向?qū)Ψ?，沒有對方生命就有一塊巨大的空洞，這樣的感情故事永遠會打動觀眾。只要你愛過，就會被他打動。

最后，與其說是去看電影，不如說我是去看大型MV。

一無所有的降生在這個世界的我

在時間的縫隙里苦苦的掙扎著

只有不抱希望的人、和足夠智慧的人

才能在這個勝者為王的時代茍延殘喘

愛能做到的還有什么呢

我能做到的還有什么呢

是你曾經(jīng)給予我勇氣

所以想為你勇敢一次

為什么要讓一無所有的我們

懷抱夢想

為什么要讓我們對有限的人生

心存希望

為什么給予我們一切

卻又從手中一掠而過

即使如此依然想拼命抓住的我們

是丑陋的嗎

還是十分美麗呢

愛能做到的有很多

我能做到的，還有很多啊

再和我一起看吧

眼淚一直流，總是一句話就寫出我內(nèi)心里拼命想藏起來的話。一開口我就哭，一開口我就哭。真想一輩子做少年。

不要為世界祈愿了，為自己祈愿吧。

祈愿點個贊把

我是 @王俊俊，電影/文學優(yōu)質(zhì)答主，連續(xù)更新優(yōu)質(zhì)內(nèi)容已經(jīng)超過800天沒有斷更。

僅影評內(nèi)容在知乎已經(jīng)超過200K贊。微信10w+影評和豆瓣官方轉(zhuǎn)載上十篇。

歡迎點贊+關(guān)注。

*本故事純屬虛構(gòu)，如有雷同，我也沒轍

住在上海的小紅在一年前獲得了一個超能力，她可以憑意愿把垃圾完美地分類，可是當時的她并不知道這能力有什么用，所以這一年也沒怎么展示過這能力。

小紅剛剛失去母親，一個人帶著一個上小學的弟弟，為了供他讀書，又不與他分開，小紅到處打工，可她自己也不過剛剛初三。

小剛是一個小城市的初中畢業(yè)生，為了一個目標來到了上海。他在上海打拼過程中機緣巧合認識了小紅。小紅帶他走到路邊一個垃圾桶前，給他展示了她的能力，干垃圾濕垃圾有害垃圾可回收垃圾...一切都在眨眼間被分到了該去的地方。

這時的上海剛剛開始實行垃圾分類政策，大家都被搞的焦頭爛額。小剛對小紅驚為天人，有商業(yè)頭腦的他提出跟小紅和她弟弟一起開公司，專門幫人分類垃圾。

公司開得很順利，有人因為忙著工作而發(fā)出委托，有人因為第二天婚禮不方便而發(fā)出委托，有人因為要帶孩子第二天去郊游而發(fā)出委托...小剛與小紅很享受這個工作，二人也在相處中互生情愫。

直到有一天，小剛和小紅在散步時，小紅突然不知被什么力量送進了路邊的垃圾桶，小剛十分震驚，得知了小紅如果繼續(xù)使用這個能力，遲早會永遠被神秘力量掩埋于城外的垃圾處理廠里，二人決定不再接活了。

可天有不測風云，相關(guān)部門發(fā)現(xiàn)了這兩個初中學歷卻獨自在外生活的未成年人，以及沒有正經(jīng)監(jiān)護人的弟弟，于是決定把小剛送回老家父母那，把弟弟送到福利院。同時不知為何，上海市的垃圾處理廠工作效率完全趕不上垃圾產(chǎn)生速度，街道逐漸被臟亂的垃圾堆和異味占領(lǐng)。

小紅覺得自己要負起責任，幫助上海市進行垃圾分類，以便于處理，可這么做會導致她永遠消失，小剛堅決反對，可小紅還是堅持使用能力，最終消失了。

小剛備受打擊，他逃脫了有關(guān)部門的追捕，經(jīng)歷了千辛萬苦終于在垃圾堆深處找到了小紅，他對小紅大喊：“去他??的垃圾分類吧，我只要你！”，把小紅救了出來。

失去了小紅的能力，垃圾的增長越發(fā)無法控制，三年后，上海的大半都被垃圾覆蓋，人類只能在夾縫中求生存。

小剛還是被送回了老家，高中畢業(yè)后，毅然返回上海。時間回溯到他去上海之前，原來當時他是因為有一天自家的垃圾突然被憑空分類，隨即飄向上海方向，才決定來到上海的。上天注定了他與小紅的相遇。

他在原本是居民區(qū)的巨大垃圾堆旁見到了小紅，她還是那么美，那么溫柔。

二人幸終。

完

**寫這個故事之前我有一個強烈的沖動，那就是給男主加上個帶著武器的設(shè)定，但是寫著寫著發(fā)現(xiàn)這個設(shè)定實在太不適合這種劇本，太沙雕了，所以為了對自己寫的故事負責，我放棄了這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