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你會覺得天意……給了你太多了嗎”,我問大鵬。問得委婉,但大鵬瞬間聽懂。他說,“聽到這個問題,心臟又瞬間覺得腫脹”。 這幾年里,大鵬有很多很多這種,“心臟瞬間腫脹”的時刻。 有其他導演對他說,“人一輩子拍出這樣一部電影也就值了”。 也有人對他感慨,“姥姥真的太愛你了”——他不過是要拍姥姥過年啊,但姥姥給了他這么——如果這是一部電影——實際上這就是一部電影,有比死亡更加沉重、更加文學的鏡頭嗎? 后來的大鵬,拍過一些戲,導過一些戲,他對自己的產(chǎn)出質(zhì)量整體滿意,也有信心,他說,如果沒有碰到這突發(fā)一幕,他也有信心拍出高質(zhì)量的作品。 但沒有如果。 大鵬便只好更加無數(shù)次問自己,如果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拍這部電影。那么?
1、大鵬最初是想拍的電影叫做《姥姥》。野心不大也不小。一方面是想拍一個東北農(nóng)村老太太如何過春節(jié),但我猜測,可能是因為“前媒體人”的職業(yè)習慣,或者個人性格,他又不想拍成單純的紀錄片,想玩一點形式——所以他找了一個不出名女演員來扮演自己,另外還嵌套了一層,還有幾個工作人員負責拍這部“偽記錄片”是怎么拍的。
找一個女演員來扮演自己,除了會帶來預想中的反轉(zhuǎn)效果,我想也是大鵬作為“前媒體人”或者通常是“交貨人”的一種職業(yè)考量,因為有職業(yè)演員,所以可以設計一部分戲,可以設計一部分提問,可以強制進入某些場景,來確保得到“可用”的素材。
2、“拍天意”。所有媒體在關于這部電影的報道里,都原封不動的用了大鵬的這句話。天意的不可揣摩和天意的不可抗拒,那是撞擊所有人的部分。大鵬在拍攝出發(fā)前這么交代劇組的,“我們?nèi)ヅ囊粓鎏煲狻?,誰會來,會發(fā)生什么,都不可知,總之,攝影機不要停下,就這么拍下去。
在大鵬原來的構想里,天意可能是誰來拜年,一家三代女性如何聚集在這么一個狹小的屋子里,她們之間會說什么發(fā)生一些什么,或許也會有沖突。農(nóng)村里一家子過年,誰說得清呢。而這部電影打動制作人的也是這點,她也想拍一個有點溫暖的家庭題材的片子。
但事實上,天意是——在大鵬趕回老家前,姥姥摔了一跤,就此陷入昏迷,躺在了病床上,幾天后,離開這個世界。
3、姥姥在昏迷中。于是這部偽紀錄片的主角臨時換成了三舅,女演員也從演大鵬變成了演三舅的女兒——三舅多年前因為腦損傷而無法正常與人交流,我們在電影里所看到的三舅癥狀基本上和阿爾茨海默癥沒有區(qū)別。他幾乎忘了身邊所有人,也忘了世界運行的規(guī)則,他只有一些記憶的碎片,記憶的浮冰,他生活在那些碎片里,那些浮冰上。
三舅有一個女兒,麗麗。父母離異,她跟了母親。十年來她沒有回老家看過父親。確定了女演員來演她之后,她倒是突然地回來了,這也出乎大鵬的意料。
4、“我還是想知道你為什么十年沒有回來過”,這句話是女演員問真麗麗的。
在問這句話的時候,大鵬正在和真麗麗扯東扯西,抒發(fā)一些回鄉(xiāng)之情。說真切也真切,說空泛也空泛的回鄉(xiāng)之情。你可以判斷大鵬和她的關系也并不怎么親密——于是所有人繞開那個最重要的問題走。
家人之間不問的。女演員問了。鏡頭停在那里。不知道真麗麗是給了回復,還是沒有。
5、三舅的生活自成一個體系。他又懵懂又無知,他既忘了過去,又活在過去的投影里。他和世界隔著既近又遠的距離。誰都拿他沒辦法。又誰都可以拋棄他——又或者是他拋棄了世界。我不知道。
所有阿爾茨海默氏癥病人的家屬大概都有那樣心靈被磨折的時刻——我有過。他忘了我,忘了世界,他離我這么近又這么遠。他是自得其樂的孤兒。他在世界這個大樂園的垃圾站坐下來,玩一架破飛機,且笑嘻嘻。
6、你見過一場突如其來的死亡。 你匆匆忙忙趕回家鄉(xiāng)參加過一場葬禮。 你參加過的那場葬禮一點都不“文明”,你披麻戴孝,你喊靈,你哭泣,你身邊有好多好多陌生人——你好像被切割成三個部分,一個部分與死者在一起,一部分和當下在一起,還有一部分搖搖晃晃,在遠處,看著這一切。 你在北京生活了十幾年了,你每次回老家都會被熟悉感與陌生感向兩個方向拉扯。 你已經(jīng)無法再融入這個“當下”了,但你也不知道哪里能容得下你。 孤獨到寧靜——你忽然理解一場吵吵鬧鬧的葬禮的意義,原來不是死者需要這些,是生者需要。 原來是你需要一場做足儀式的告別。
7、在《吉祥如意》里,三舅的病是真的,姥姥的死是真的。很多假的,設計過的——比如女演員在冰上躺下來的鏡頭,最后都放棄沒有用。 還有是真的,是一場吵架。姥姥走后,全家人坐在炕上,喝酒吃菜,談到三舅——姥姥走后,三舅該怎么“處理”?各有各的立場與看法,帶著陳年舊事,誰曾為家庭奉獻多,誰又做過什么犧牲,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帳,把帳翻出來,吵起來。 女演員完全無法待下去了——她怦怦怦磕了三個頭,哭著跑了。 而真麗麗在一邊刷手機。 這場戲并不是“妙手偶得”,而是作為家庭一員,這種關于三舅的爭吵時常發(fā)生,大鵬司空見慣。如今姥姥剛走,大鵬心知肚明,這頓飯怎么都會到這個話題上——雖然是拍“天意”,但也早就知道這里會有一場重頭戲。 而女演員磕頭是因為之前她與真麗麗,大鵬三人在一起的時候,討論過如果發(fā)生飯局上這種爭吵怎么辦。真麗麗說過,“那我能怎么辦,我只能給他們磕幾個頭唄”。 真麗麗刷手機的“冷漠”在關于這部電影的討論里,成為一個爭執(zhí)點——而大鵬自己,也是在前不久才理解這個鏡頭的。片子剪出來以后,他約同在北京的真麗麗來看電影。麗麗看得很認真,很投入,但這場爭吵的戲一開始,她便與電影里那個自己一摸一樣的,開始刷手機。 那個瞬間,大鵬才明白,原來她在逃避。 片子里保留她刷手機的部分——我想,這也是大鵬留給自己的一個問號。一個他未能理解的動作,保留了下來,也留給了觀眾。 實際上你如何理解這個鏡頭,某方面是你自己的倒影。
8、《吉祥》完成很久以后,《如意》的部分都還沒有動手。大鵬走哪兒都帶著這部分素材——素材很多,但遲遲剪不下去。 大鵬不知道如何完成《如意》。 有很多種方案。 一種方案是兩個影廳同時播放《吉祥》,一個廳的觀眾被告知這部電影來自于某著名文藝片導演,另外一個廳的觀眾被告知這是一個電影學院畢業(yè)生的初作品。作為一個實驗,對照著兩組觀眾對于片子各有什么評價。事實上,實驗做了,關于這個實驗的過程也拍了。 “生活在北京的麗麗”也是一個方案。觀眾看到了麗麗“冷漠地刷手機”,因此而對她做出了各種評價??墒悄銈冎勒鎸嵉柠慃惖娜松鷨幔俊吧钤诒本┑柠慃悺被蛟S能讓觀眾警醒,我如何有資格通過一個鏡頭來判斷一個人? 但所有的方案都推翻了。 《如意》老老實實回到了最初的拍攝現(xiàn)場,老家,一個要拍天意的導演,迎接天意給他的一場死亡,一場告別。
吉祥如意
導演:大鵬
編劇:大鵬
主演:王吉祥/大鵬/劉陸
類型:劇情
制片國家/地區(qū):中國大陸
語言:漢語普通話
上映日期:2020-07-26(上海電影節(jié))
片長:75分鐘
>>>前言<<<
提及大鵬,不管是作為演員或是導演?!跋矂 笨偸抢@不開的字眼,亦是無可趨避的標簽。但較少有人知道,被認為專注于娛樂觀眾,常以歡樂的表演風格與喜樂的人物形象示人的他,也曾經(jīng)在2018年以一部混淆紀錄與劇情界限的實驗性短片《吉祥》,獲得第55屆臺灣金馬影展的最佳創(chuàng)作短片獎。而在最近終于開幕的第二十三屆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金爵獎入選影片的名單上又出現(xiàn)了一部名為《吉祥如意》的長片作品,同樣是大鵬導演。
兩者從片名上就顯然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而看過《吉祥如意》的觀眾才會真正明白,原來《吉祥如意》才是這個作品真正完整的樣子,甚至連當年短片的一次公開放映也成為了《吉祥如意》的一部分。他在原有“吉祥”部分的基礎之上加入了具有后設電影語言性質(zhì)的“如意”部分,將虛實的變化置入戲中戲式的嵌套結構中。這讓本片既不同于《別告訴她》那樣也以返鄉(xiāng)游子作為“闖入者”視角審視著熟悉又陌生的家庭里所發(fā)生一切的劇情片,又并未進入到排斥任何主觀介入、破壞生活原生態(tài)形式(采訪、重演、解說、燈光)的“直接電影”范疇。在“吉祥”的影像中,大鵬身不在場,卻依然能夠從采訪對話等些微的干預中,感到他的無所不在。因為他在用偽紀錄片的風格拍攝劇情片。而到了“如意”部分,當導演本人也成為被拍攝的對象時,紀錄片的手法便宛然拆解掉了作偽的痕跡,觸及到了虛之背面的情感實體,令銀幕內(nèi)外的人在那一刻同頻共振,產(chǎn)生了真實的情緒通感。
導演相對于呈現(xiàn)“如何拍”的過程,顯然更側(cè)重于前半段“吉祥”中人與事的糾葛展示,游刃于虛實的形式本身有著不事雕琢與深耕細作并置的精巧。而當這種踩踏在邊界上的往返周折不再為觀者所計較時,最為直觀的情感力量便涌上心頭。對虛與實的猜測和臆想漸次消隱,轉(zhuǎn)而服膺于所見即所得的認知體會,浸入到為情感真實所統(tǒng)攝的域界?!都槿缫狻肥且徊坎槐芗伞拌Υ谩钡淖髌罚@種不避諱,來自大鵬最初決定捕捉“一場天意”的創(chuàng)作初衷。也正是這種不避忌,讓影片沒有流于懸浮的虛幻或是矯揉造作的真實。它在偶得與審視的協(xié)同配合下,為導演找到了內(nèi)心深處的表達欲望,同時賦予影片在風格表現(xiàn)和美學意念的展示上新的朝向。
采訪過程中,大鵬導演表示劇情片或紀錄片這種類型或載體的區(qū)隔并不為他所在意,比起發(fā)現(xiàn)新的道路,他更著重于能夠有新的眼光:對固有的觀念模式加以形式上的變化,為觀眾帶來不一樣的觀感體驗。對觀眾的尊重是第一位的,故而他在《吉祥如意》這部影片的創(chuàng)作上抱持的想法是不去做主動輸出,不去干預真實,因為作品能用以打動觀眾的永遠是真實的質(zhì)感。
所以當被問到會否擔心偏離既有受眾的期待,遭遇轉(zhuǎn)型的不適和陣痛時,他沉著而篤定地回答說:“我相信觀眾,也對《吉祥如意》能滿足觀眾的期待這點非常有信心?!?/p>
深焦:“影片名是《吉祥如意》,非常喜氣洋洋的名字,這也通常是祝頌他人美滿稱心的一個詞語。所以片名乍聽上去跟導演以往所熟諳并多次創(chuàng)作和參與演出的喜劇類型電影一般無二,但整個影片所展現(xiàn)出的風格氣質(zhì)則與片名大相徑庭,可以說是比較沉郁寫實的一部作品。前半段的吉祥可以理解是針對男主角王吉祥而設,那后半段展現(xiàn)拍攝王吉祥過程的“如意”又作何解?想問問導演為什么會選擇采用這個片名?”
大鵬:“《吉祥如意》這部片,片名有兩層寓意。一層就是如片名的本意,希望一切都能夠吉祥如意。另一層“吉祥”是指的拍攝的主角王吉祥,“如意”則是取“如了天意”的意涵,也算是一種感喟吧!因為這個片子的拍攝確實有太多的巧合、偶然、不可預知以及超出意料。你拍的時候也不知道它最終會是以一種怎樣的面貌呈現(xiàn)出來,我認為這是冥冥之中的一種天意,所以如意就是如了天意。
深焦:“我注意到如意的結尾,最后姥姥指著您從北京帶回來的貼紙,說最喜歡的就是這個吉祥如意的貼紙。那么吉祥如意是否也有對此留以紀念的意義在其中呢?
大鵬:“這個影像其實是很早拍攝的一段了,那會還是2008年。我從北京回家過年,手里拿著個剛買的DV機,希望記錄一下姥姥的日常生活?!都槿缫狻肥?6年拍的,當初一開始也是打算拍姥姥忙碌過年生活的普通一天,但就發(fā)生了一些意外和巧合。從那會(08年)到拍攝再到現(xiàn)在完成的這部片子,其間也是有很多機緣巧合因緣際會的人和事。所以我說就像冥冥中有所安排一樣,最終都是如了天意?!?/p>
深焦:“影片在豆瓣上的劇情簡介是“一位喜劇片導演突發(fā)奇想,回到東北農(nóng)村老家,希望將一家人如何過年拍成一部文藝電影,結果遭遇一系列意外。因拍電影而聚齊的家庭成員們,完成了最后的聚會。”這讓我在觀看之前的心理預設是一部《杰出公民》那樣調(diào)性趨近于黑色幽默的文藝片,沒想到是部帶有偽紀錄片特質(zhì)的電影。導演您能否談談在影片創(chuàng)作設計上的一些想法?比如為何不直接拍成一部紀錄片或者在基于真實事件的基礎上改編成一部劇情片?反而還要加入自己拍攝過程的片段形成一種戲中戲式的嵌套結構?
大鵬:“因為我在作為導演創(chuàng)作電影的時候,希望能夠呈現(xiàn)新穎的內(nèi)容。你剛剛說干脆就拍成一部紀錄片或者說基于真實的事件改編成一部劇情片,我感覺這些影片其實它們的路都被別人走過了。對我來講,我希望嘗試一些新的語法。比如說,用紀錄片的視聽風格去拍一部劇情片是不是可以的?所以我決定在長篇電影當中做一些結構方面的嘗試。事實上,紀錄片領域其實是有一個假說:說得是當攝影機對準一個人的時候,只要對方意識到了攝影機的存在,即便導演不提任何要求,但這個人的行為也會因為你的拍攝而發(fā)生一些改變。也就是說,你以為你是在記錄真實的畫面,可其實你拿起攝影機的那一刻,你就已經(jīng)干預了一切真實。所以,《吉祥如意》在我看來,它是一部基于真實事件的,用紀錄片的影像風格呈現(xiàn)的劇情片。這樣做主要是希望通過影像風格讓觀眾在虛實之間徘徊,打破常規(guī)認知的紀錄片還有真實之間的界限,產(chǎn)生一種比較特殊的觀影感受。這是我創(chuàng)作的初衷?!?/p>
深焦:“那還想問問您,您剛剛談的在創(chuàng)作設計上用紀錄片拍攝劇情片的這個想法,有一些大家很熟悉的導演,譬如日本的是枝裕和,他的《下一站,天國》中也有類似的嘗試。所以了解一下您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當中,有沒有或多或少接受過一些這樣的導演或作品的影響?”
大鵬:“如果說有的話,其實我想起來的反而是有一部電影叫《I'mStillHere》。它的中文翻譯是《我仍然在此》。是杰昆.菲尼克斯主演,卡西.阿弗萊克執(zhí)導的,他們兩個是好友,于是一起做了一個類似紀錄片的劇情片。這部電影我很早就看過,當時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如果說是不是受了誰的影響又或者受了那種啟發(fā),我覺得這部片算一個吧!”
深焦:“我在影片中注意到導演說因為常年在北京工作無暇返鄉(xiāng),所以回去之后仿佛有兩個自己。一個是在北京工作的自己,另一個就是身在家鄉(xiāng),被家里所有事情填的滿滿當當,存在于村里的自己。那么想請問一下導演電影中吉祥與如意這兩個段落是不是可以分別代表存在于家鄉(xiāng)注視著這一切的自己和在北京工作后以一種外視視角觀看并記錄這一切的自己?
大鵬:“我覺得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這并不是我的一個主動輸出,但是我聽到你這么解讀,我覺得“喔,仿佛是能對應得上的”。電影是很有意思的,因為觀眾的不同,它的意義也不一樣。不只是創(chuàng)作者在輸出,其實觀眾的接收也很重要。所以這種互動感,我覺得就是我們?yōu)槭裁聪矚g電影的原因。我聽到你這么解讀,我覺得是貼切的,也覺得是很興奮的。但是,我并沒有主動去這樣輸出。我其實想表達的是我們可能常常以為自己現(xiàn)在的處境是全部的生活,但生活其實是有很多面組成的。這是我直觀的一個表達欲望?!?/p>
深焦:“如意那部分段落中有個場景讓我感到好奇:在家人聚會吵架停止拍攝的那一段,隔壁房間里女主王慶麗本人和扮演王慶麗的演員劉陸同處一室。在不斷傳來的爭吵聲中,王慶麗本人顯得相對平靜,站在一旁劃手機。而扮演王慶麗的劉陸則顯得若有所思,兩手握著保溫杯低頭不語。想問問導演這是因為演員對所扮演的角色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理解,全情浸入在自己理解的人物內(nèi)心世界里,還是因為她在為之后結束爭吵的那一場向二大爺磕頭拜首的戲醞釀情緒?”
大鵬:“其實當時真實的情況,后來我和劉陸有過交流。當時劉陸演著演著突然停止了表演,然后她從現(xiàn)場出來了。她跟我交流說她自己當時非常害怕、非常愧疚,不知道怎么進行表演,于是就只能跑出來了。那我的理解是,她已經(jīng)完全沉浸在了自己所扮演的人物角色里,她是帶著角色身上的愧疚感。而麗麗(王慶麗)本人,剛才你提到她在玩手機,也顯得比較平靜。我的理解她也并不是一種冷漠,因為麗麗她是看過《吉祥如意》這部電影的。她在觀影時,在“吉祥”的部分陷入到這場爭吵的時候,她也是一樣拿出手機看。當時我們便注意到說她為什么在同樣的地方做同樣的事情?事實上我后來在想,她是一種回避。不是冷漠,而是在回避。她是一種無助和回避,她不知道怎么去面對因為自己的父親而引起的家庭沖突,這是我的理解。”
深焦:“波蘭導演基耶斯洛夫斯基曾提出過對電影記錄手段有效性的質(zhì)疑:“紀錄片先天上有一道難以逾越的門檻。在真實生活中,人們不會讓你拍到他們的眼淚,他們想哭時會關上門?!毕雴枂枌а菰谧鲞@種紀錄式拍攝的時候會不會感到有同樣的困境?哪些是真實的有效記錄,哪些是刻意為之的劇情設計?這種虛實相生的變化您個人覺得是應該如何去把握分寸?”
大鵬:“我覺得紀錄片的使命是呈現(xiàn)真實,但往往徹底的真實是很難被記錄下來的。所以我一直將《吉祥如意》視作是用紀錄片語法所拍攝的一部劇情片。拍攝的過程當中,我基本上做的都是真實的影像記錄,不去干擾生活的走向。因此我請了一位專業(yè)的演員劉陸來扮演一個家庭成員,想破一下這個強大的紀錄感。我希望她可以起到引領表演、引領話題的一個作用。演員本身完成得很好,她也融入了角色??墒窃凇叭缫狻钡牟糠?,觀眾又看到了演員扮演的這個家庭成員突然又回到了這里。進入到這個部分,干預就更少了。唯一的演員,也變成了被拍攝的對象。而當我們看到她之前演出的家庭成員的原型出現(xiàn)時,這個劇情感又不一樣。所以在你看到的《吉祥如意》里面,全部的內(nèi)容都是沒有干預過的。我們曾經(jīng)在創(chuàng)作的初期階段設想說一些沒拍到的地方可不可以通過擺拍或者補拍完成?但是后來都被我放棄了,因為我覺得只要是你有心去做,那都不是真實。如果不是真實,就可能無法打動觀者。所以對我來講,哪怕有些鏡頭是有瑕疵的,但它是真實的,我們就會選擇留下來。事件本身不會被中斷,它會一直從開始到結果。但要是像拍的畫面不是很好看或者剛才的景別并不理想,我們可不可以重新復現(xiàn)一遍?可往往這種再來一遍都達不到真實記錄的那種質(zhì)感,所以到后來我們基本就不動這些念頭了。
深焦:“之前有提到導演的演出創(chuàng)作大都圍繞著喜劇電影這一類型(煎餅俠、縫紉機樂隊、受益人、大贏家等等)。近兩年犯罪題材的作品也多有出演,不過仍是有喜劇風格的類型元素在其中。想問問導演在這部《吉祥如意》之后會不會對自己有不僅止于喜劇類型的定位而去多拍一些像本片一樣讓熟悉你的影迷感到“陌生化”的電影?會擔心偏離既有影迷的期待視域嗎?”
大鵬:“我一直在嘗試新的表達方式,如果找到自己一個非常有表達欲望的內(nèi)容,我就會全力以赴地用一個很長的周期去與他相處。因為拍電影不是幾個月就能完成的事,從前面寫劇本到它最后上映,往往要消耗你幾年的時間?!都槿缫狻窂?016年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有四年了。所以我不會去限制到底要拍一個什么樣的類型又或者去使用一個什么樣的載體,我只想表達新的東西。我相信只要內(nèi)容不錯的東西,都能夠滿足觀眾的期待。我對《吉祥如意》這部作品是有信心的?!?/p>
深焦:“導演您覺得長期浸淫喜劇片表演和導演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對您去嘗試拍攝不同題材不同風格的影片有助益嗎?如果有的話,可以請您具體談談體現(xiàn)在哪些方面嗎?
大鵬:“我通常會有一個比較具體的方法:我有一個小本,我會將以前每次表演或者我塑造一個人物或者我跟一些導演的交流所得到的經(jīng)驗都記錄在上面。我經(jīng)常也會翻看,以免自己忘記。這些經(jīng)驗對我后面的拍攝肯定是有幫助的。因為我工作的關系,有幸能夠接觸到很多優(yōu)秀的同行,我也會跟他們學習,同他們交流。所以要說具體體現(xiàn)在哪一方面呢?因為它太細節(jié)了,可能都會體現(xiàn)在一部又一部新的作品里吧!”
深焦:“那您是否可以枚舉一個小細節(jié)呢?印象里相對深刻對自己產(chǎn)生幫助的那種?”
大鵬:“我不知道這個例子該如何去舉,說實話這個問題我不是很能吃得透。因為你知道我們每一天都在現(xiàn)場進行拍攝,就好像大家每一天比如說你寫稿子又或者其他的工作方式,都是會有些變化的。”
深焦:“所以說,這可能是一個潛移默化的過程對嗎?”
大鵬:“對,它是一種變化,就是一定會讓你增長能力的。對于我來講,最終的體現(xiàn)也一定是在最終的作品當中去體現(xiàn)?!?/p>
作者: 三盞茶
大年三十的夜晚,東北吉林的農(nóng)村中,一家人正圍坐在炕頭準備吃年夜飯。
和窗外熱鬧的炮竹聲形成強烈反差的,是屋內(nèi)凝重的氛圍。這是他們第一次在母親缺席的情況下吃團圓飯。
幾天前,他們把處于彌留之際的母親從醫(yī)院接回家來,等待最終時刻的來臨。這是當?shù)氐牧曀祝麄円惨袷亍?
一兩天之后,母親就在家中過世了。
不知是誰起的頭,他們開始討論起王吉祥的安置問題。
王吉祥在家里排老三,因為生病而癡呆,需要人照顧。這些年來,照顧他的重任一直由他的二哥二嫂承擔。
他們的討論越來越激烈,有人憤而離席,有人高聲分辯,爭論到激烈處,一直在一旁默默聽著的王吉祥的女兒王麗麗跪趴在炕上,帶著明顯的哭腔說道:
“二大爺你別說了我給你磕頭了,我對不起你……”
這是導演大鵬2018年的短片《吉祥》中的一幕。
《吉祥》曾于當年獲得最佳劇情短片獎,獲獎時的介紹詞稱《吉祥》中“真實與戲劇的結合,近乎天衣無縫”。
在中國電影資料館放映的時候,大鵬笑稱《吉祥》的時長太短,觀眾如果覺得不值票錢的話,可以要求多放幾遍。
《吉祥》在影展與電影資料館放映后,大鵬并沒有停下腳步。
2021年1月,他帶著《吉祥如意》回來了。
《吉祥如意》并不僅僅是簡單地對《吉祥》的拓展,更是站在長片的角度審視了《吉祥》,并對其進行進一步的解讀。全片分為兩個章節(jié),《吉祥》和《如意》,本文也將分為兩個章節(jié)討論這部作品。
要想讀懂《吉祥如意》,得先讀懂《吉祥》。
《吉祥》的故事是這樣的:
王麗麗,一個在北京工作多年的女孩,決定回家過年。回家之后,她發(fā)現(xiàn)整個家族一直保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
這種平衡在祖母去世后被打破,王麗麗也因此被拉到臺前,不得不開始思考一個一直懸而未決的問題:如何照顧因為生病而無法自理的父親。
隨著喪禮的結束和除夕夜的逼近,整個家族的分歧與矛盾愈演愈烈,最終導致了除夕夜的一場風暴……
大鵬在《吉祥》中采用了偽紀錄片的方式,在敘事過程中時不時插入人物訪談來對當時的場景進行解讀或是補充說明,譬如在年夜飯的爭吵過后,插入了一段對小姑的訪談,說“這個家之后不會人這么全了”。
《吉祥》雖然在貼近偽紀錄片的風格,但它并沒有像真正的偽紀錄片那樣大量運用手持鏡頭,在光影上追求粗糲的感覺。相反,《吉祥》大部分的鏡頭都比較穩(wěn),是比較常規(guī)的感覺。
很有意思的一點是,雖然整個故事的視點是在王麗麗的身上,故事也是圍繞著她展開,但在插入的訪談當中,她一次也沒有出現(xiàn)過,出現(xiàn)的反而都是她的親人們。
因此,我們看到的整個故事彌漫著一種克制的情緒,觀眾也和王麗麗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就好像一個同王麗麗一起回來的朋友一樣,一邊看著她處于家庭風暴的中心,一邊又被她的各種親戚拉到一邊竊竊私語。
大多數(shù)觀眾對《吉祥》所呈現(xiàn)的現(xiàn)象并不陌生:長期在城市工作的中青年人,習慣于大城市中的獨來獨往與簡單的人際關系,回到邊界感缺失而宗族觀念強大的農(nóng)村老家,不得不接受所謂的“逆向文化震蕩”,在“逃離北上廣”后又恨不得“逃回北上廣”。
在《吉祥》當中,女主角王麗麗的“逆向文化震蕩”體現(xiàn)在面對家族事務和人際關系時的無所適從。而且相較于普通人所面對的家長里短的小事,王麗麗面對的是“生病父親安置問題”這樣更加迸裂的現(xiàn)實。
短片的結尾,王吉祥一個人走在路上,畫面中只有他、天地和白皚皚的雪,他自顧自地走著,處于家庭矛盾風暴眼的他似乎與前幾天紛爭沒有關系。
正如中國大多數(shù)的親情話題一樣,《吉祥》并沒有給出最終的答案或者解決方法。王麗麗帶不走她的父親,二大爺王吉武也不可能將親弟弟趕出門外。
盡管芥蒂和裂痕仍然存在,但在這個時候,現(xiàn)實和劇作法一致的地方是,人們似乎總能在失序過后重新找回微妙的平衡,并借此繼續(xù)生活下去。
如果《吉祥如意》只是對《吉祥》的簡單拓展的話,對本片的解讀似乎停在上述位置就可以了。但正如前文所提到的那樣,《吉祥如意》的《如意》章節(jié),是對《吉祥》的一次解構,它和《吉祥》的有機結合,共同形成了《吉祥如意》的完整表意。
簡單概況《如意》所講的內(nèi)容,其實一句話就足夠了:《如意》是《吉祥》的幕后拍攝故事。
銜接《吉祥》的結尾,《如意》開始于《吉祥》在電影資料館放映結束的那一刻。
當一個觀眾站起來問大鵬為什么要拍攝這樣一部影片的時候,大鵬陷入了沉思。
也就是說,《如意》除了是拍攝過程的記錄之外,更承載著導演本人對拍攝《吉祥》這個創(chuàng)作行為的反思,而這種反思,充斥在《如意》的每一個段落里。
《如意》和《吉祥》呈現(xiàn)出了一種微妙的對稱感。
不知道大鵬在拍《吉祥》的時候是否就考慮到了《如意》的部分,但《吉祥》運鏡的平穩(wěn)和《如意》抓拍的晃動確實呈現(xiàn)出一種強烈的對比。
《吉祥》中穿插了大量的人物采訪,讓人物直面鏡頭進行抒情表意,讓觀眾對人物的想法有更直觀的感受,而平穩(wěn)的運鏡又增加短片的“虛構感”。
《如意》所展現(xiàn)的片段在手持鏡頭的加持下真實感倍增,但導演在這里并沒有加入任何人物采訪,刻意拉開了觀眾和人物的距離。
換句話說,觀眾在《吉祥》中感受到的是浸沒式的虛構,而在《如意》里看到的是畫框中的真實。
《吉祥》在拍攝過程中沒有明確的劇本,因此女演員劉陸在演出的過程中所接受到對方的反應都是真實的。因此在視點上,導演大鵬和劉陸之間形成了一個對稱關系。
大鵬在《吉祥》中一直以旁觀者的角度來審視整個故事,而在《如意》中,他則成為了故事中的一部分;劉陸在《吉祥》中是故事中的一部分,但到了《如意》,她卻成為了大鵬與他家族故事的旁觀者。
在《如意》的其中一個段落里,當大鵬和王麗麗的原型王慶麗對談的時候,坐在一旁的劉陸問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我還是不明白為什么十年都不回來(過年)?!?/span>
這個問題讓兩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吉祥》中所討論的話題,無論是家庭成員的贍養(yǎng)問題,還是中青年人的“逆向文化震蕩”問題,無疑是具有普世價值的,大多數(shù)年齡相仿的觀眾都或多或少有著類似的體驗。
《如意》并沒有將這個話題拔高的企圖,正相反,我們看到的是話題的收縮,從普世問題回到大鵬與原型王慶麗的個人體驗上。
兩者的互文,共同構成了《吉祥如意》的主題。
有網(wǎng)友在電影節(jié)看過《吉祥如意》后寫下這樣的評論:“大鵬大概是撿到電影之神的煙屁股猛吸了兩口”。導演本人也表示,后面會繼續(xù)創(chuàng)作,但《吉祥如意》會是獨一無二的。
在大年三十的夜晚,王家?guī)卓谌艘驗橥跫榈馁狆B(yǎng)問題吵了起來。攝影機后的工作人員急匆匆關了機,喊著“誰去調(diào)解一下,別到時候真打起來了”。
女演員劉陸匆匆離開現(xiàn)場,來到擺放設備的側(cè)屋休息。她低著頭喝著杯子里的熱茶,面無表情,似乎還沉浸在剛才的情緒當中無法自拔。她所扮演角色的原型王慶麗靠在炕邊,若無其事地刷著手機,仿佛隔壁的紛擾與自己無關。
這一刻,真實與虛構的界線既分明又模糊,而其中的是非曲直,就全部留給觀眾來評判吧。
拋開影評人收沒收錢的話題不談,《吉祥如意》的鏡頭語言,真如天花亂墜的溢美之詞一般,好到需要搬出“新浪潮”“第四面墻”這等術語來對普通觀眾進行信息填鴨么?
個人覺得不然。
漆黑的電影院中,我坐在最好座位所看到的,是少數(shù)遠景電影鏡頭和大量懟臉紀錄片鏡頭的來回交替,絕大多數(shù)的信息都由臺詞和人物行為提供,鏡頭語言本身能提供的信息極少,即便是少數(shù)幾個有背景信息的鏡頭,比如開頭的二孩政策白墻,也都到此為止沒有下文。
那這是個好故事么?
當然,因為真實的力量遠勝一切。
縱使我們常說藝術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但真正的生活,往往比電影中更加荒誕不經(jīng),更加鮮血淋漓。
無論是年邁病人的長照問題,還是大家族內(nèi)的矛盾糾紛,再到年輕一代的城鄉(xiāng)二重身份,電影都不加修飾的擺在了觀眾的面前,但也都淺嘗輒止。我們所能看到的高潮,由善良的本質(zhì)和復雜的人性在畫面中博弈,最后以假麗麗的一聲大哭和三記叩拜草草收場。
故事所能表達的內(nèi)容,已經(jīng)直白到我不愿再拾人牙慧地復述一番,而在這短暫的70多分鐘時間里,我最常思考的問題卻是,除了《吉祥》里這些直白的問題,作為導演的大鵬,究竟還想要通過《如意》表達什么?
因為在我看來,真正的天意,只存在于姥姥去世的那一刻,之前與之后,都是人力。
大鵬在消費他的親人么?有人發(fā)出這樣的質(zhì)疑,同時也有人解釋道:“你不愿自己的故事被消費,所以反感他人被消費,但電影本身就是對生活的消費。”
我無意卷入這樣的論爭,因為縱然紀錄片和商業(yè)電影相比,消費的水平不同,我也很難說紀錄片不存在任何對當事人的消費。只是在我看來,大鵬的親人們既然同意出鏡,作為觀眾的我們便應當予以尊重。但同時我也看到,《如意》的剪輯中出現(xiàn)了很多未曾出境的親戚,是否在家族內(nèi)部,也存在不同的意見?
那么大鵬是要談一談麗麗么?片中為數(shù)不多鏡頭本身傳遞信息的畫面,大多與麗麗有關。從麗麗設想父母沒有離婚會如何如何時,劉路離開了房間的鏡頭,到劉路問出顯然是困惑已久,為什么麗麗十年都不回去,麗麗卻沉默的鏡頭,再到爭吵后劉路平復情緒,麗麗卻在玩弄手機的鏡頭,很難不讓人聯(lián)想,大鵬是借電影鏡頭表達自己對麗麗的看法。但麗麗真正的人生究竟如何?十年不回的真正原因又是什么?王吉祥最后又去了哪里?這些值得挖掘的故事,我不希望只存在訪談和影評里,因為絕大多數(shù)觀眾對戲外的事物并不關心。
《吉祥如意》是一部好電影么?
《吉祥》是一部好的半紀錄片,而《如意》則更像自我意識過剩的續(xù)貂狗尾。
走出影院時,我打開手機,6:20的電影,7點30多已經(jīng)結束,算上開頭令人厭倦的N個出品方LOGO,成片實際只有一小時出頭,這在院線電影中是很少見的。故而為《吉祥》續(xù)出影片時長的《如意》就理當同樣甚至更有含金量,但我們所看到的《如意》,除了用大鵬的一句話補充出“城鄉(xiāng)二元身份”的命題,以及對真麗麗的幾次描寫,就徹頭徹尾地成了花絮加大鵬的特寫的合集。這樣的內(nèi)容不僅令人失望,也難免讓人覺得有湊時長之嫌。
也許在大鵬的自我意識里,他只是天意的記錄者。但作為觀眾而言,我所看到的深度,都源自人性真實的演出,而大鵬所要表達的,都要么浮于表面,要么戛然而止。好在影片最后播放了08年的錄像,算是大鵬對我們的最后告慰。
這個很多人注定回不去的年,但愿屏幕前的諸位都能吉祥如意。
大鵬的《吉祥如意》成片方式有些特別,先是有了短片《吉祥》,后續(xù)增加了《如意》(即拍攝《吉祥》的幕后)擴展為長片在國內(nèi)院線大規(guī)模上映?!都椤凡捎媒┠炅餍械膫渭o錄片形式拍攝,且是私人化的家庭影像,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小眾電影。作為一部40多分鐘的短片,《吉祥》在金馬影展和電影資料館放映過,大鵬順勢把幕后故事經(jīng)過處理成《如意》作為影片的后半部分,一下子一部兩段式的電影就誕生了。但影片上下部分內(nèi)容的相通性、一定的互文關系,倒是不會顯得影片割裂。大鵬很巧妙的用觀眾的提問連接起了影片的上下部分,過渡順暢。總體而言,偽紀錄的方式、專業(yè)演員進入真實環(huán)境表演、上下部的“電影”和“幕后”的互文關系都是很好的電影形式,值的肯定,甚至算得上是某種程度的實驗或者創(chuàng)新之舉。
不管是無心插柳、靈光乍現(xiàn),還是刻意為之、早有準備,《吉祥》的幕后影像其實素材足夠多,剪輯成一部電影綽綽有余,將《吉祥》加長的想法很快就成為了現(xiàn)實,所以說幕后素材還挺重要,發(fā)碟可以成為附加花絮,也可以把短片擴展變成長片(沒有批評的意思)。然而,在口碑一路走高,且家庭片是我鐘愛的電影類型之一,懷著期待之心去觀看這部電影反而有些失望。無法與電影中的手足糾葛共情,相反,大鵬導演的創(chuàng)作方式讓我感到不適。下文將解釋這種不適感產(chǎn)生的原因。
下半部分《如意》中,大鵬解釋拍《吉祥》的動機是想拍姥姥過年的日常,卻遭遇姥姥去世,所以轉(zhuǎn)而拍攝三舅王吉祥。但是如果只是想拍姥姥的日常,為什么要成立一個龐大的劇組?而顯然這是一部周密籌備的安排,還事先請了專業(yè)演員加入。如果是私影像,大鵬完全可以自己拿著DV/相機/手機拍攝,非要那么興師動眾嗎?龐大的劇組,反而增加了所有人的表演性。片中大鵬媽媽的一句話:“要不是你要拍這部電影,這個大家族也不會聚的這么齊?!苯沂玖艘磺?。說明大鵬提前知會了親人都回家團圓過年,順便拍一部家族電影,這其中就包括一個十年未歸鄉(xiāng)的王慶麗。
大鵬想拍姥姥日常,也許不是真的,但他的野心卻的確是真的。一個大家族,《吉祥》中所有人都是自己,卻只有一個人例外,即十年未歸的王慶麗。顯然,王慶麗歸家是電影爆點,一個完美的戲劇沖突,大鵬深知這一點。所以他早早聯(lián)系了專業(yè)演員劉陸來扮演自己的表妹(姐)王慶麗,且第一個鏡頭即是王慶麗坐車回家的漫漫雪路,所以說王慶麗才是戲眼。大鵬用專業(yè)演員去飾演王慶麗,而真實的王慶麗其實回家了,其中目的昭然若揭,他想拍的不是姥姥日常,而是戲劇沖突。而這就必須要利用到自己的家人,利用自己最親的人的情感。
下半部分《如意》(即拍攝《吉祥》的幕后)的真實性其實也是要打折扣的,成了另一種形式的“偽紀錄”。一個是鏡頭下的人的表演性,另外是作為導演對作品呈現(xiàn)的主導性。這種主導性就是常說的“斷章取義”,電影的魔力就是通過剪輯可以呈現(xiàn)出創(chuàng)作人想要的效果,這部電影完全由大鵬掌控,電影會按照他的思路,剪輯素材達到完整。當王慶麗看到監(jiān)視器里自己的扮演者劉陸,感嘆和自己長得好像;當劉陸質(zhì)問王慶麗為什么十年不回家;當屋里五兄弟姊妹發(fā)生沖突時,王慶麗在監(jiān)視器外玩手機,而劉陸卻在給王慶武磕頭。大鵬把這些鏡頭都一一剪到了電影里,這就是作為導演的掌控性。而這點我尤其感到不適,他居然對自己的表妹下狠手,讓根本不知道她離家出走的真正心路歷程的觀眾,先入為主的確認了她的冷血。所以我覺得這不公平,該罵的不是王慶麗,而是她的表哥(弟)大鵬。若王慶麗遭到網(wǎng)絡暴力,那大鵬真的就是真的罪過了。
電影中大鵬的出場時間少,但基本都是親人逝去后的悲傷表情,或者是家人爭吵的無奈表情,但他卻是唯一置身事外的人,這一點更加讓人難以理解。哭泣并不能說明你在乎,置身事外卻是真的冷酷。當然家人爭吵掀桌那場戲,他喊了“別拍了”,但這個場景、這句話最終還是被他剪到了電影里,真的是好一雙剪輯之手。家人徹底成為了他電影的道具,可想而知,他是真的太想把這部戲弄好了。其實不太知道,大鵬家人在電影院看到自己會是什么感想。是高興呢?還是痛苦呢?如果他們對電影的呈現(xiàn)不知情的話,我會覺得他們很可憐,被自己親近的人利用,被家族里混得最好的人利用,成為一部賀歲商業(yè)大片里的主角,讓全國、全世界的人看到他們的臉孔。大鵬為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一定程度上算是出賣了自己的親人,賺了錢也賺了名聲。而生活在農(nóng)村的親人與城市里生活的大鵬,農(nóng)民與知識分子,這些對比,總覺得是城市在剝削農(nóng)村,知識分子在剝削農(nóng)民,不適感更上一層樓。文藝小片搖身變成商業(yè)大片,販賣家人情感賺取利益,恐怕大鵬這次沒那么容易解釋清楚了。
《吉祥》得到了贊譽,大鵬萌生了對《吉祥》創(chuàng)作緣由的解答,但是他顯然沒有回答好那位觀眾的提問,反而為了追求電影的完美和戲劇沖突,背離了自己的初衷,野心和自戀暴露無遺。當然,作為藝術家,野心和自戀是褒義詞。于我而言,如果大鵬將電影停留在《吉祥》就好了,至少是一部很實驗的短片,不會越描越黑。
若觀看電影的觀眾沒有以上困擾的話,那我會覺得是美好的,可以盡情體會影片中手足間情感碰撞與聯(lián)系。如果真是這樣純粹,那大鵬這部作品就真的挺好的。
聚餐的時候,朋友說:“看了《吉祥如意》,大鵬的姐姐可能會去告他?!?為什么告他?出于強烈的好奇,我們?nèi)タ戳诉@部電影。 講真,如果是抱著對《煎餅俠》和《縫紉機樂隊》那樣的喜悅期待來看,可能會以為進錯了廳; 但這是一部非常獨特的電影。 電影分兩部分:《吉祥》——短片;《如意》——短片幕后的故事。 講的是大鵬自己的家事,真實故事,以紀錄片形式拍攝。 為什么朋友會覺得大鵬姐姐會去告他呢?? 0?? 因為《吉祥》里的故事講的是: 大鵬三舅腦子燒糊涂了,在女兒15歲的時候和孩子媽離婚了之后,孤身一人跟著姥姥在二舅家生活。 舅舅糊涂了,只記得家里兄弟幾個,一直念叨著:文武香貴(兄弟們的名字),一二四五(排行,除了他自己)。 他不記得女兒,說起女兒的時候就說“慶屁”。 三舅在家人口中,是一個好人,好兄弟。 為了家族,盡心盡力。腦子沒壞的時候,當兄弟沒人比他更盡心。 三舅只是一個保衛(wèi)科科長,卻把哥哥家的兩個孩子戶口都弄到了城市; 弟弟被分配到特別遠的地方,他想盡辦法把弟弟弄回了城里; 大哥去找他的時候,家里的油米面都讓大哥整袋整袋的往家里拉,說哥哥家孩子多。 姥姥去世之后,二舅不愿意再照顧三舅了。 二舅媽每天給三舅做包子,任勞任怨做了20年,但確實影響生活,氣不順。和二舅結婚20年,鬧了18年離婚。 其他的兄弟,不想把三舅送去精神病院,但也沒人接手; 而舅舅唯一的女兒王慶麗,21年就判給了媽媽共同生活,10年都沒回來看過他,更不用說接走生病的三舅。 大鵬把這段真實事件,拍進短片《吉祥》里,到最終也沒有給出答案。 1?? 《如意》是《吉祥》的幕后,看到真實拍攝時的情形,比《吉祥》更讓人覺得無奈和冷。 《吉祥》里,所有的人都是本人出鏡,除了飾演三舅女兒王慶麗的演員劉陸。 原本大鵬不知道王慶麗會回來,所以找了演員。 而回來的王慶麗,還是像個局外人。 她十年沒有回來,當劉陸都忍不住問她,為什么10年沒回來? 她答不出來。 問為什么不接爸爸回去? 她給出的理由是曾經(jīng)也和她媽商量過,覺得媽媽照顧會更精細一些。 這分明是一件不可能實現(xiàn)的事情,因此看上去是個十足的借口:媽媽都已經(jīng)和她爸離婚21年了,怎么可能會照顧他?她作為女兒,為什么沒有自己照顧爸爸? 更讓人齒冷的是: 在舅舅們真實的討論應該如何安排三舅的時候, 演女兒的劉陸在里面真實地崩潰了,從屋里鉆出來,哭了; 而真正的女兒王慶麗,卻坐在另一間屋里,事不關己地玩手機。 這一些,足夠讓她遭到指責。 這,就是朋友覺得姐姐王慶利會去告大鵬的原因。 2?? 看我看電影的時候,和朋友一樣帶入了整個故事的邏輯,覺得女兒太過冷血,讓人齒冷。 而朋友@心理師肖雪萍 卻說:這個故事有一些本真沒有被還原,有一些角度被忽略了。 2?? 首先:在前妻心里,這是一個什么樣的丈夫?帶給她的是什么生活? 三舅的前妻是一個醫(yī)生,穿白大褂的;而三舅是一個保衛(wèi)科的科長。 他們本可以有很好的生活,可是她的丈夫卻把大部分的時間、精力、金錢,奉獻給了自己的原生家庭。 在那個年代,以他的保衛(wèi)科科長的能量,想要把兄弟家兩個孩子的戶口弄到城里,把被分配到邊陲的弟弟弄到城里來上班,這需要花費非常多的錢、時間、精力,那么意味著,他花在自己小家庭里的時間和精力會特別少。 如果家里總共就3萬塊,他給了原生家庭2萬8,家里就剩2000,而這2000完全不夠生活,妻子該怎么辦?會怎么想?會不會覺得受到嚴重的剝削和忽略? 而這不是一次兩次,這個男人,做了一二三次,只要原生家庭有需要,他還會繼續(xù)這樣做下去。 3?? 其次:在三舅女兒眼里,這是個什么樣的父親? 他生病了之后打女兒,女兒在家連拖鞋都不敢穿,只能穿著鞋子以方便隨時可以跑。 父親,是一個讓她感到恐懼的人。 (對此我表示了質(zhì)疑,我說他兄弟曾經(jīng)說過,他特別寵女兒。 心理師朋友問我:那既然他兄弟和他都沒有和一起生活過,怎么能知道她特別寵愛女兒呢? 同樣的一件事情,自己的感受和外人的感受很有可能是兩樣的。) 4?? 另外,他女兒10年沒有回過家。 這很反常。 天下可能會有不愛孩子的父母,但是孩子天然都是會愛父母的。 如果她10年不回家,說明這個父親沒有讓她覺得自己被愛。 尤其是一個把自己的大部分時間、精力、金錢都花給自己的原生家庭的人。 他可能是一個好兒子、好弟弟;但他不一定是一個好丈夫、好爸爸。 是從孝順這個角度來解讀,他的確做到了; 可是從他的小家庭角度來解讀呢?他虧欠太多。 5?? 最后:這個男人,自己是怎么看待自己的? 他生病之后,智慧退化,只念叨8個字,文武香貴,一二四五。 他只記得兄弟們的名字和兄弟們的排行,卻從不提自己。 這個人本身,就是一個忘了自己的人。 他活著,就是為了反哺原生家庭,是一個付出、犧牲到連自己都會忘記的人; 他拿什么去愛自己的小家庭? 6?? 談及至此,感覺已經(jīng)不止是在談電影。 我反問自己:生活中,有多少時刻,僅僅是聽了一件事,看到了這個故事真實的一面,就被帶入進去,而完全沒有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過問題? 一件事,原本就有多個角度。 A面是真實的,不代表B面是虛假的。 如果多問幾個為什么,多試圖去看看這個人物反常的地方,或許就能看到另一個解答。
如果說大鵬僅僅在敘事結構、拍攝手法上打破國產(chǎn)片的格局,什么第四面墻、層層嵌套、戲中戲中戲之類的,都這不算什么。最主要的,他通過想拍一部關于姥姥的影像,無心插柳完成了一部中國家庭浮世繪全貌,這才是電影如虎添翼的地方?!皹涞光┆s散,老人沒了,一家人就很難再聚齊了”家人的牽絆、負擔和義務,淪為現(xiàn)代人的親情之殤?!拔疫€是不理解,為什么十年不回來啊”在城市打拼和回到鄉(xiāng)里判若兩人的我們,又何嘗不被刺痛?老人越老越孩子,那句“三哥哭了、三哥哭了”把我的全部防線徹底擊潰。大鵬第一次面對自己的柔弱與殘忍,刨根刨底地,為我們呈現(xiàn)了他最私人的影像(鏡頭下都是他最親的家人)。坐在電影資料館看這部,當畫面逐漸拉伸到資料館的畫面,夢一般從電影穿到現(xiàn)實,這就是電影的魅力,嘆為觀止!
劉陸是假麗麗,但有的時候她比真的麗麗還真。尤其是二大爺有點太咄咄逼人了,以至于她當場給他下跪磕頭??吹竭@一幕,你能說她是假的麗麗嗎?這個時候,她就是真麗麗,而且比真麗麗還真。因為此時真麗麗反而不怎么關心這件事,而是在玩手機。劉陸磕完頭后走出了片場,來到了隔壁的房間。此時劉陸身邊還有一個人,這個人正是麗麗,而劉陸當時是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的。于是真麗麗和假麗麗就這樣同框了。假麗麗此時是五味雜陳,而真麗麗反而成了局外人,好像這件事跟她沒關系一樣。兩個麗麗同框的鏡頭解讀空間太大了。首先是演員入戲太深了,甚至變得比原型人物還更真實。其次是演員和原型人物面對四姊妹為父親吵架的反應截然不同,這不禁讓你想問,到底什么才是真實?更妙的是,這場戲是自然而然發(fā)生的,完全沒有事先的編排,沒有任何設計。
批評過大鵬之前的爛俗喜劇,這與我在一些瞬間被《吉祥如意》打動,并沒有任何沖突。觀眾或許應該知道,資料館那場放映被告知要錄影拍攝,否則鏡頭不會那么準確,跟到導演和主演臉上。返鄉(xiāng)的《吉祥》,加上了紀錄側(cè)記性質(zhì)的《如意》,令許多觀眾可以易換位置,去思考電影與現(xiàn)實,一個身體里住著兩個不同人的形影關系。不過,我認為光有《吉祥》《如意》還不夠,還要加一部《映后》。當然,拍出了“一個春天(節(jié))”的大鵬,是可以去追求口碑與票房,畢竟,全家人一起演戲,表現(xiàn)都還不錯。拋出中國式家庭問題之后,原型不想接,主演不想接,導演也不想接,觀眾得接。但觀眾是否一定要接呢?至少走出電影院之際,我并不帶著電影回去。
想不到大鵬拍出《吉祥》,更想不到《吉祥》之后,大鵬拿出《吉祥如意》。將短片發(fā)展成長片是青年導演的慣用方式,大鵬的不同在于《吉祥如意》直接套用《吉祥》。作為一種藝術手段,將成片與拍攝并列,相當于設局和解謎,至于哪里真實、哪里虛假?你自己去辨別吧。
之前在金馬看過短片版的《吉祥》就很喜歡,如今看了完整版的《吉祥如意》,也看出大鵬對他創(chuàng)作可能的更多嘗試,資料館那部分還是很有意思的。歸類的話,這應該叫融入劇情片段的記錄片吧。重看還是覺得一家人在飯桌上吵架那場戲厲害,太真實,太熟悉,所以還是生活本身最戲劇性啊。
一半吉祥,確認他還活著;一半如意,接受他已死去。智商退回四五歲兒童的老人,要如何捕捉他的內(nèi)心感受?將他完全放逐。前半段以攝影機在場—不在場—在場的閉環(huán),將對三舅生命的解釋權如接力棒一樣傳遞下去,而其本人似乎已不再參與自己的人生,無論是那些漂亮的言辭,或不堪的攻訐。假意溫馨的合影是對無疾而終的爭吵最好的回應??甄R掃過冷寂的村莊,不是三舅望見了雪,而是這場雪證明了他依然活著。后半段迅速抽離,開啟旁觀,如站在玻璃罩子之外重新解構這個故事。他在罩子里的活著,恰好映照了罩子外的我們對他死去的默認,從我們的繁華世界將他順理成章地徹底抹去。大鵬用一雙冷眼觀察,當他裝不下去的時候,便是這部電影甚至這個世界最真實也最殘酷的瞬間。
最后的VCR里,王吉祥口齒清楚地說出了“文武香貴”、奶奶精神矍鑠地穿著紅毛衣,在鏡子里看到端著dv機的大鵬,戳中了。奶奶拉來門,說“這個好”,指著門后的“吉祥如意”。
假麗麗崩潰地離開現(xiàn)場時真麗麗只是冷漠地刷著手機,大鵬利用蒙太奇創(chuàng)造了一個孝順的女兒,真假之間遙映著人間百態(tài)。前兩周奶奶離世,喪宴和各家分錢的場景和王家也沒什么兩樣。太佩服這種剖開生活的勇氣了,一團和氣下是暗流涌動的算計,看著那些暗戳戳的對話好像自己都窒息起來。
文武香貴,一二四五,就是沒他自己。
鏡頭懟著酒店走廊的墻壁拍,大鵬在房間里嚎啕大哭,這是表演嗎,他是難過還是懺悔?大鵬的這個動作就像是整部電影的一個縮影:他把自己藏起來了,又把家人的反應全盤托出來成全他電影的戲劇性。我不認為這種刻意模糊虛實界限的電影值得表彰,電影拍攝過程剝削、消費家人的行為,反而應該引起觀眾的警惕和思考。
《吉祥》是很像劇情片的紀錄片,《如意》是很像紀錄片的劇情片,它們是完整的一體。甚至連北影節(jié)的放映都參與其中。第二部分跨越時間,很好地解構了前半部分,解答了觀眾對《吉祥》中真實與虛假的模棱兩可,這就是結構發(fā)揮作用的地方。雖然是用類型、結構帶來新的敘事突破,但它還是從人物、情感出發(fā),步步深入,最終抵達人類情感深層,帶來共情,感受普世親情的價值所在。
劉陸問王慶麗你怎么能十年不回來的場面在我心里必定載入世界電影史。它完成了一個我一直以來大為期待的事——人與平行時空的自己對話,來看看其他的自己會如何選擇、如何取舍,只不過我沒料到這一幕果然成真時會如此殘忍。人物在這部電影里釋放的情感,借助戲劇化的呈現(xiàn),達到了難以超越的“比真更真”,回想自己拍紀錄片的歷程,實在是嘆為觀止。
?;丶铱纯椿丶铱纯?,哪怕筷子洗洗碗。
我分不清楚,劉陸的崩潰、痛哭是我們基于表演理解的“真”,在真實的家人眼里是否是“假”?; 王慶麗的“漠然”和“虛偽”是否才透露透露了家庭的本質(zhì),不得不擰在一起相互拖累的自我與家庭的現(xiàn)實距離。
東北本身就是一種敘事語氣。不知道這對于東北人而言是上天的眷顧還是懲罰。大鵬說想拍天意,這確實是天意,只不過天意突然拐了個彎變成了這個樣子。08年大鵬還是個小伙子,隨便拿DV拍著玩,十幾年后一切都變了,時間最沉默也最蒼茫。人間本身超越一切虛構,更何況是中國的人間。《四個春天》也好,《吉祥如意》也好,打動人就因為拍攝人間變數(shù)和處于變數(shù)中不知所措的人,以及不知所措之后還得在一聲嘆息里收拾收拾繼續(xù)生活的勁頭兒。唯一的外來者演員問十年沒回家的女兒,為什么十年沒回來。那段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生活的選擇是不可總結成一二三四的,都是偶然和碎片連綴成線然后就度過了十年,外部永遠無法明白處于一種生活內(nèi)部的人為何做出那種抉擇,所以外部的人易于下道德判斷,而內(nèi)部的人通常只是沉默和苦笑。大鵬好在不做判斷,只輕聲嘆息。
拍的就是我家的那些破事,一樣一樣的。年夜飯那場戲,二嫂說了句“拍你媽的”憤然離桌,這就是我的觀后感,這些破事有啥好拍的。
聽到生理鹽水和呼吸氧包,失去記憶的兒子哭了??吹饺紵埮:唾橘胄⒉?,宛若孩童的父親笑了。年夜飯系上家庭死結,電視機少了溫度顯影。導航說,請在適當位置掉頭,已為您重新規(guī)劃路線。已擁有另外世界的子女,陷在文武香貴里的吉祥,隨齏粉步入輪回的姥姥,原來生活無法掉頭,才在門后貼上吉祥如意。
《吉祥》很好??墒钱攲а荽簌i出鏡,這個東北普通家庭的贍養(yǎng)問題就徹底變成了十億票房導演家庭的贍養(yǎng)問題,前半部分的情感完全被消解,甚至困難已經(jīng)不再成立?!度缫狻纺切┝鑱y的鏡頭編排掩蓋了《吉祥》的核心沖突和結構上的結尾,表姐無法回答的問題直接拋給了觀眾,但觀眾只能給予更多的情感投射。我更愿意稱之為素材不足時的機智而絕不是新敘事形式的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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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我肥頭大耳、慘不忍睹的亮相,完成了“吉祥”與“如意”的魔幻轉(zhuǎn)場,這事兒本身就很魔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