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Jonathan Rosenbaum
譯者:csh
本文為羅森鮑姆為東京研討會「世界的小津」準備的演講(1998年12月11日)
我想引用小津安二郎的《我出生了,但……》(1932)中的一個時刻作為開場白,對我來說,它具有尤為重要的意義。它處于這部影片從喜劇轉(zhuǎn)向悲劇的關鍵節(jié)點,發(fā)生在父親在老板面前扮演小丑之前。父親的兩個兒子在看家庭電影的時候,針對屏幕上出現(xiàn)的「斑馬」爆發(fā)了爭論——它究竟是覆蓋在白色上的黑色條紋,還是覆蓋在黑色上的白色條紋?這制造了一場騷亂,導致放映暫時中止。關于小津的一場欺騙性的、分散精力的、同樣天真的辯論,已經(jīng)以同樣的方式持續(xù)了很多年:「他究竟是一位現(xiàn)實主義者,還是一位形式主義者?」在這場辯論中,令人遺憾之處在于,人們沒有意識到,在小津的世界里,電影形式與社會形態(tài)并不是勢不兩立的,它們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面,因此你不可能只探討其中的一種。我認為,這一事實是我的立論基礎,我希望自己可以在接下來的討論中證明這一點。
最近,我去了芝加哥的一家我最喜歡的中餐廳吃飯,那里的服務員恰好是一位狂熱的電影迷。他一邊幫我點菜,一邊傾訴他對于蔡明亮的熱情。當我提到自己會在東京做一次關于小津的簡短演講時,他對我說:「我對小津了解的不多,他的電影太慢了?!挂韵碌挠懻撝饕菫榱嘶貞@種對于小津的評論。
我的第一反應是,小津的一些無聲電影——尤其是《我出生了,但……》,這是我最喜歡的電影之一——一點也不慢。這是當今全球電影文化的癥候:在討論之前,默片常常會首先被排除。但我的第二個反應是,我想要提出這樣一個問題:當我們稱一部電影很「慢」的時候,我們究竟是什么意思?這個形容詞常常帶有貶義,即便是被用來形容羅伯特·布列松、卡爾·德萊葉、侯孝賢、阿巴斯·基亞羅斯塔米、F·W·茂瑙、小津安二郎、雅克·里維特、讓-馬里·斯特勞布和達尼埃爾·于耶、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或是雅克·塔蒂。為了聯(lián)系日本文化回答這一問題,我想要提出一些假設。
其中的一種假設,來自卡爾海因茲·斯托克豪森的一篇挑釁性的短文,它的名字是《禮儀性的日本》。我在二十五年前的《泰晤士報》文學副刊上,第一次讀到了這篇文章(1974年10月25日,1189&1191頁)。為了探索自己對于各種日本儀式的迷戀——能劇、火炬節(jié)、相撲和茶道——斯托克豪森分析了他對自己所謂的「日式計時」的看法:
在看待時間的角度上,歐洲人絕對是平庸的。他們已經(jīng)在某種潛在的時間范圍中安頓了下來。而日本人則不同,他們可以在某一時刻作出極快的反應,而在另一時刻作出極慢的反應。與如此廣闊的范圍相比,歐洲人生活在一個極為狹窄的范圍之中。與歐洲人相比,日本人較少呆在中間的區(qū)域里。
斯托克豪森還暗示,日本的西化與美國化,有可能淡化、侵蝕這種區(qū)別。這是一個微妙的問題,蓮實重彥曾在他的小津論著《導演小津安二郎》中提出了具有說服力的論點,他指出,小津的作品從某種程度上也反映了美國對于日本文化的影響。不過,由于他是一位思考美國影響的日本評論家,而我是一位思考日本元素的美國評論家,所以從側重點上來說,我們看到的東西有所不同。但無論如何,我想提出的是——這也是我的第二個假設——在小津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似乎隱含著這樣一種觀念:日式視點的快速反應往往對應著站立和行走,而緩慢反應則往往對應著落座。
我指的是什么呢?《我出生了,但……》中被我認定為「快」的元素——尤其是某些場所簡短的固定鏡頭,或是某些鏡頭的移動速度——可以與隱含的、站立著或是行走著的觀眾聯(lián)系在一起。當鏡頭的運動跟隨著正在行走的人物時,人物的速度與隱含觀看者的速度顯然是相同的。此外,影片中被我認定為「慢」的元素,則主要出現(xiàn)在人物坐著的場景。
顯而易見,現(xiàn)在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是坐著看電影的,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就不需要反思這一點。值得一提的是,反思也是一種適合坐著進行的活動。然而,在當代商業(yè)電影(尤其是美國商業(yè)電影)中,疾馳的汽車與突如其來的爆炸,以及被我們稱作是「動作」的東西,都有著極快的速度,更不用說許多電視剪輯的頻率了。這一切都會讓小津顯得「保守」和「老套」,在觀看這類電影的時候,我們仿佛是在一邊奔跑一邊看,沒有任何反思的機會。
在我看來,小津真正「意識」到了我們是坐著看電影的,在他的風格中,這似乎是一個基本的維度。在他的影像中,許多被認為是困難的、有問題的、或者僅僅是「慢」的東西,其實都基于這個基本的事實。一般來說,小津電影中的人物在吃飯和交談的時候都是坐著的。在《我出生了,但……》中,作為中心人物的兩個小男孩主要是站著的。但在影片的早期,當他們吃早飯的時候,在他們穿上鞋子離開家門之前,以及當他們決定逃學到田野里吃午飯的時候,他們都是坐著的。第二天上學的時候,他們也是坐著的。在父親的老板家看家庭電影的時候,他們也會坐著,當然還有后來與父親吵架之后、拒絕吃飯的時候??梢哉f,這些段落都是具有相對自省性的時刻。
不過,在這部影片中,社會行為、社會調(diào)節(jié)至少與自我調(diào)節(jié)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而「速度」的議題,與這三個方面都存在著關聯(lián)。在影片的早期階段,男孩們因為害怕挨打而逃學。在田間吃過午飯之后,其中一個男孩提醒他的兄弟:「我們今天的作業(yè)應該得A。」不久之后,他們都站起來吃完了午飯。這個動作與影片中的其他動作一樣,暗示著在這個世界上出人頭地,需要的是機敏與「運動」,這兩樣東西在站著的時候更容易獲取。
為了表明這一點,影片進行了一次剪輯:我們看到,學校里的其他男孩聚精會神地站在操場上,聽從著教官的指示,轉(zhuǎn)著身子,然后以軍姿行軍。在大部分時間里,這一系列活動都是在固定鏡頭中拍攝的。但是,當男孩們從右往左快速地走過鏡頭的時候,鏡頭開始快速地進行從左往右的反向移動。接著,在男孩們的父親工作的辦公室里,還有一次同樣的剪輯,將我們引向了一個從左往右的快速運動鏡頭——那是一個著名的鏡頭,我們可以看到鏡頭以較高的速度,從一排排辦公桌前的工人身邊走過。在鏡頭經(jīng)過每一個工人的時候,他們都會打哈欠——有一個人例外。于是,鏡頭回到了他的面前,停下來等他也打哈欠。他打完哈欠之后,鏡頭會以同樣的速度繼續(xù)移動,工人們也繼續(xù)打著哈欠。在小津的創(chuàng)作序列中,這是一個相當現(xiàn)代主義的時期,因為它將導演的權力地位,與國家的權力相提并論——具體來說,這里的國家權力是學校與辦公室的權力。在影片中,除了田間(由男孩們統(tǒng)治)和家庭(由父親統(tǒng)治)這兩個不確定的權力區(qū)域之外,這是兩個主要的權力區(qū)域。值得注意的是,影片中爆發(fā)沖突的場所是田間與家庭,而不是學校與辦公室。因為在學校與辦公室中,行事法則是較為絕對的。小津基于速度與運動,在學校與辦公室之間畫出了一條平行線,并以喜劇的方式,在這兩個場所關注那些不遵守規(guī)則的人。而他也會為其他地方的沖突,提供一個特定的背景。
此外,通過并置攝影機施加的權威與辦公室施加的權威,小津明確地呈現(xiàn)了電影形式與社會形式之間的重要關系,這種關系貫穿在他的作品之中,發(fā)揮著重要的意義。
《東京物語》(1953)則與《我出生了,但……》不同,它可以被確鑿無疑地認定為一部「慢電影」。這并不是因為小津在他的材料之上施加了某種外在的形式結構,而是因為他的焦點是一對老年夫婦。他們的動作是緩慢的,而且他們坐著的時候要比站著的時候多。當然,影片里也有一些較快的動作,但那與他們在東京的孩子有關,他們過于忙碌,所以沒法花太多的時間在他們的父母身上。不過,總體上來說,這仍是一部以父母的動作、而非年輕人的動作為主的作品。值得注意的是,影片中最能讓人聯(lián)想到速度的元素——是的,也就是火車,它們帶著那對父母從尾道到東京、從東京到熱海(然后返回)、從東京到大阪,再從大阪返回尾道——幾乎沒有出現(xiàn)過。我們在體認「行駛中的火車」時,看到的往往是風景鏡頭中的細節(jié),它們近似于其他的那些閑散畫面,像是尾道港中行駛的小船,或是母親臨死前飛蛾撲火的景象。它們就如同音樂中的重音,構成了速度與運動的象征,它們可以讓相對靜止的氛圍變得輕松起來。
最貼切的例子出現(xiàn)在影片的結尾處,那對父母的兒媳婦紀子乘著從尾道返回東京的火車。我們先是在兩個連續(xù)的鏡頭中,從外部審視了那列火車。直到第三個鏡頭的時候,我們才看到坐在車內(nèi)的紀子,她檢查著母親的手表,那是父親送給她的紀念品。時間是《東京物語》的核心主題,這一論點可以解釋很多段落,包括落在聲軌結尾處的時鐘滴答,以及臨近結尾時被強調(diào)的火車與手表。在《我出生了,但……》之中,速度往往與掙扎和絕望聯(lián)系在一起,因為它與認識、反思的遲緩性相違背。而在《東京物語》中,速度則與紀子這一人物的希望聯(lián)系在一起,這只能是因為,這部作品引導我們?nèi)ハ嘈牛@個人物代表著某種改變未來的可能性。
根據(jù)大衛(wèi)·波德維爾對小津電影的定量分析(參見《小津與電影詩學》[普林斯頓: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1988年,第377頁]的附錄),《東京物語》可能不是小津最「慢」的電影。從這個表格中可以得知,《我出生了,但……》中有1371個鏡頭,《東京物語》有786個鏡頭,而我不太熟悉的《父親在世時》(1942),則是小津現(xiàn)存影片中鏡頭最少的一部,只有353個。此外,《我出生了,但……》的平均鏡頭長度為4秒,而《父親在世時》的平均鏡頭長度達到了它的2.5倍以上,為10.2秒。我有點疑惑的是,通過這種定量分析,究竟能夠得到何種程度的結論,尤其是這種分析既涉及了無聲電影,也涉及了有聲電影,而且字幕的存在也改變了我們的觀感。但是,我們至少可以從波德維爾的這些數(shù)字中推測,《東京物語》屬于典型的小津晚期風格,但它并不一定就代表著某種極端。
但是,與此同時,另一部時期相對較晚的影片《早安》(1959),改變了我們目前為止思考速度的方式。這部影片包含了819個鏡頭,平均鏡頭長度為7秒,這似乎會讓它比《我出生了,但……》來的慢,同時也比《東京物語》來得快。但事實上,小津在《早安》中對于剪輯、鏡頭的處理,并不能真正納入斯托克豪森所描述的「中間區(qū)域」的范圍,他認為日本觀眾不太適應這種范圍。
如果從廣泛的意義上來說,《我出生了,但……》可以被定性為快,《東京物語》可以被定性為慢,那么《早安》可能無法被恰當?shù)囟x為兩者中的任何一方。與沖突、分離相比,早安更注重的是共存與互動。實際上,從節(jié)奏與韻律上來說,這其實是小津的作品中最為復雜的一部。在大多數(shù)場景中,人們會同時發(fā)現(xiàn)站著與坐著的人物,事實上,在許多「靜態(tài)」的外景鏡頭中,也會有一些人物走過。這部影片的「動作」可能與《東京物語》一樣少,但是,無論是人物還是場景,這部作品的整體質(zhì)感都很輕快。雖然對于五十年代的日本情景喜劇,我并沒有什么權威性的說法,但我想,它們與同時期的美國情景喜劇存在一定的相似之處。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我想小津有意識地借鑒了這種形式。也就是說,「電視」不僅僅是《早安》的情節(jié)核心,也是其敘事結構的核心。
盡管《早安》與《我出生了,但……》存在著許多主題上的呼應,但事實上,這兩部電影是完全不同的。從許多方面來說,《早安》的結構將「快」與「慢」結合到了一起,它并置了許多不同的元素,探討了它們在形式、社會雙重層面的等價性:我們可以看到小學生的放屁比賽、情侶之間的小聲交談,以及鄰居之間的問候?!对绨病返膮f(xié)調(diào)性不僅僅在于整體敘事的進展,也在于許多具體的細節(jié),譬如弟弟玩呼啦圈的畫面。他站在原地不動,但同時又迅速地搖晃著屁股。
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速度是相對的——在這樣一部以共存與相對性作為核心風格與主題的影片中,情況尤其如此?!感〗蚴锹膯幔俊拐裎覀円呀?jīng)討論過的那樣,我們無法用單一的答案來回答這個問題,因為他的作品太過豐富、多樣,所以這樣的問題沒有任何意義。事實上,最偉大藝術家的功能之一,就是要消解這樣的問題,或者至少是把它轉(zhuǎn)化為其他問題。因為在欣賞小津的時候,最重要的問題不是他的速度,而在于我們跟上他的速度。
《東京物語》60多年前的作品,對照現(xiàn)在仍然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意義,特別是對于北上廣這些一線大城市的家庭現(xiàn)狀來說,可以說是切到痛點。子女終究會離開父母,而有時候至親的離去就是非常突然、令人措手不及。所以現(xiàn)場有不少人情不自禁感動落淚(我也在其中),看似簡單平淡的敘述,卻有如此冷靜深刻、觸目驚心的力量,這就是經(jīng)典之作的魅力所在吧。原節(jié)子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終生未嫁,但有小津?qū)а葸@樣的電影知音也是她的福報。今晚在資料館還有一個幸福的大彩蛋,他們是資料館的工作人員,祝福這對新人!人生就是在各種悲喜交集處,今年的電影節(jié)從《卡羅爾》開始,到《東京物語》結束,買了16場,因時間沖突送了朋友一場,實際觀影15場,很是過癮。期待明年的北京國際電影節(jié)!
尾道的早晨,楢山的靈魂都來這個寂靜的角落避難,他們的存在已經(jīng)被過去的時光和過去的欲念燃盡,在剛開工的船槳聲中,傳來烏鴉的胃液吞噬青春的聲音,民間作坊的煙囪里噴出肌肉蒸發(fā)后的水汽,從搬運游船的湖水到火車鐵軌上的民間作坊,兩個老人的存在一步一步往山上走,氣墊揭示了他們一生的樣子:當氣墊消失時,埋怨、應付、尷尬隨之而來,當氣墊再現(xiàn)時,一切都煙消云散,回歸正常生活。但實際上,氣墊就一直在那里,從來沒有被動過,它的存在與消失只取決于人,兩位老人也是和氣墊一樣的命運,他們是否存在取決于他們周圍的人:京子、鄰居,她們對兩位老人的相處模式都是公式化的、習慣性的,而正是因為兩位老人的存在才有了她們燒水灌茶壺、在窗口問候的習慣,沒有了這些重復的、無聊的動作,兩位老人就不存在。
東京的夜晚,歌舞伎的音樂掩蓋了蟬的泣鳴,于是蟬的角落轉(zhuǎn)瞬即逝,那里曾經(jīng)存在過的思考、寂靜都成為曾經(jīng)的了,它們的靈魂和尚未記事的孩子的記憶一起消失,但記憶和夢中的天真性會給予與它們相關的存在以現(xiàn)象學的價值:睡著時蚊香的縈繞、存在于未來的拔草時的歡愉、存在于過去的叛逆和對周圍人的不屑......當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聲音同時在夢里響起,那么在此空間中消失了的東西才是可以延續(xù)的,所以在這個夜晚里,清醒著的、交流著的、被注視著的大人和傳到每一戶人家、每一處街道、每一個角落的歌舞伎音樂已經(jīng)不存在了,真正存在的只有已經(jīng)睡著了的小勇和被掩蓋住聲音的蟬,盡管大人們都在努力使聊天繼續(xù)著,但他們最終還是不歡而散,盡管歌舞伎音樂很大,但也不會持續(xù)整個夏天,不參與的、被隱藏的,才是真正存在的,相反,兩位極力參與話題、一直處在鏡頭里的老人找不到自己的存在。
熱海的正午,一切都是富足的,但一切都是不存在的,在這里只有關于另一個城市的記憶、期待,熱海的正午就是對尾道清晨的記憶和對東京夜晚的期待的復制。在尾道扇去的風,最終會在熱海被扇回來;在東京夜晚聽到的歌舞伎音樂,會在熱海的午夜傳來回響;從尾道民間作坊飄出的水汽會變成東京上空的淺層云,再落下成為熱海的溫泉。當尾道、東京的聲音響起時,熱海才有了自己的客體化意義,這座基于記憶建造的城市只能提供給懷舊上癮者和善于想象的、只有天真性、沒有技術的藝術家。熱海的午夜才是熱海真正的存在,麻將、情歌、縱情,人生的概念消失了,白天的記憶也消失了,有的只是關于今晚,今晚越是麻木越能證明自己的存在,而兩位老人還是生活在尾道。在尾道,他們的存在取決于他們周圍的人;在東京,他們因為找不到可以讓自己隱藏、不參與的角落而找不到自己的存在;在熱海,他們無法適應這里的存在。
在鏡頭里,影子就是圍墻,家具就是屏障,帷幔就是屋頂......一切都很規(guī)范、整齊,像完成好了的古典畫,但鏡頭里的事情是現(xiàn)在發(fā)生的,長子幸一、長女志泉、二兒媳紀子.......都是現(xiàn)在和自己打交道的人,傘也是現(xiàn)在用的、現(xiàn)在被遺忘的,這些正是因為發(fā)生在現(xiàn)在,自己才需要去花時間去維持與他們的聯(lián)系,不論是金錢還是時間上的花費,都會讓兩位老人尷尬、疲憊,在現(xiàn)在時,他們已經(jīng)失去了自己的主體性,只能像被框在照片框里的靜態(tài)圖那樣被旁觀者觀察,年老意味著成為一部作品,一個被保存的時間段,供他人去欣賞、解讀出意義,失去了旁觀者,現(xiàn)在就是虛無,在一個質(zhì)點里發(fā)出的聲音,沒有任何回響,但作品里的一切都是公平的,在觀者看來,不論是與幸一的交流,還是與紀子的交流,都是一樣無聊、虛假,他們動機的善惡不會影響他們在觀者心里的地位,但是觀者都無法搞懂他們心中究竟有怎樣的秘密才能讓他們?nèi)绱速u力地表演、如此辛苦地與他人保持聯(lián)系,或許是無法獨自處理自己的孤獨所以對他人有期待,或許是希望他人對自己也如同自己所表演的那樣善良......在旁觀者的解讀中,現(xiàn)在的他們才有了存在,于是公平也沒了,公平是證明虛無的唯一充分條件。
現(xiàn)在時里生活著的動態(tài)的人要通過旁觀者的欣賞、評論才能存在,而真正“活”在相框里的次子昌二反而是可以確定存在的,因為旁觀者就在那里,兩位老人、紀子都因為受他的影響而感受到他的存在,在紀子進屋后,第一個室內(nèi)的鏡頭中昌二的照片處在正中央且高于父母的位置,而后他們討論的話題例如紀子的守寡生活、改嫁、戰(zhàn)時生活都是由昌二引出的,當我們在看屋子里的父母、紀子時,看到的不是一場愉快的聚會,而是昌二揮之不去的靈魂,整個日本也飄著無數(shù)“昌二”們的靈魂,他們是在日本重建后能證明八年前戰(zhàn)爭的唯一證據(jù),這場戰(zhàn)爭的失敗讓自由貿(mào)易取代了家庭配給制,隨之而去的還有“家長”的存在,失去作為“家長”存在后的老人只剩下了記憶,在東京,死者會因為生者的思念和眼淚而復生,紀子與老人們都在因為內(nèi)心的秘密表演著,那時我們內(nèi)心還沒有一個明確的昌二的肖像,直到紀子在半夜流下眼淚時,昌二才真正在我們內(nèi)心復活,東京的酒精都是經(jīng)過淚水發(fā)酵的,當父親飲下酒精時,幸一的存在也在我們內(nèi)心復活,不是那個在鏡頭前表演的幸一,而是一個匆忙的、壓力大的幸一。如果說熱海的半夜是生者和在場者的游樂園,那么東京就是死者和不在場者招魂的祭臺,在母親去世時的那個清晨,我們在尾道的碼頭和街道看到了真正的東京:一切都是一場被表演的寂靜與沉默。這就是我們最終的歸宿:一場人為的虛無。
一首寫于過去的兒歌只屬于未來,期待,這個行為會持續(xù)人的一生,但始終都會保持最開始的童真性,排隊跟著前面的同學一起去打水,當我緊繃的眉毛被清涼的水緩解開的時候,我、水、水桶都是存在的,當父母懷著期待去東京時,東京是不存在的,東京是一個沒有期待的城市,這里只有學業(yè)、工作、歷史,這里的房子、衣服、行人都是沒有未來的,因為他們的結構已經(jīng)定型,就像大人的骨頭不會再生長,50年代的東京和21世紀的東京,沒什么區(qū)別,這里的人一直都在表演著比其他人更有教養(yǎng)的樣子。而在尾道,一切都還在那里,京子、平山周吉、船舶、碼頭、涼棚,慢悠悠的,永遠期待著被涂飾,永遠期待著火車載來新的乘客,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長大的京子直言不諱,內(nèi)心沒有秘密,你看到她,她就在那里,就像火車的起點和終點一樣,是注定了的,清晰明了的,平山周吉也期待著,自己在未來的某一個夜晚,會因為思念老伴而流下眼淚,因為期待,這滴眼淚已經(jīng)存在了,而在前往東京的火車上的紀子,她在逐漸失去未來,而她已經(jīng)有的未來只能保留在公公送給她的手表中,到了東京后,手表、紀子都會變得不存在,東京的故事就是關于虛無的故事。
這世上本來就有許多令人灰心的事情。所以,還請你不要太灰心。
原節(jié)子小姐過世后的一個早晨重看。結尾她說:“不如意事太多了。天天一事無成的過日子,也十分寂寞。我內(nèi)心深處,還在等待什么似的?!笔裁炊疾缓玫臅r候幸好還有好電影。
東京看過了,熱海也看過了,我們可以回家了。
在國內(nèi)軟件上對日本電影的一星評價真的是愛國嗎?本質(zhì)只是沒能力為國家做貢獻只能在國人的軟件上大罵國人想展現(xiàn)自己跟風賽博式愛國精神的網(wǎng)絡小丑罷了??
剛到東京的時候,媽媽說:“原來東京這么近?!睕Q定離開東京的時候,媽媽說:“東京真的太遠了。”
看電影時總能一眼分辨出誰是刻薄的,誰是善良的,然后在心里默默評判著。可誰又能真正客觀地評判自己呢,我們對父母是不是太過冷漠呢,我們對他人又夠不夠?qū)捜菽??或許讓我們灰心的不是這個世界,而是我們自己。
這部電影里可以看出的東西太多了。比方說如果注意了尾道家中的雞冠花,就會明白黑白影像為彩色影像所不能取代的魅力。母親在熱海的防波堤上說,“東京游覽過了,熱海也來過了,可以回家了”真是對人生非常雋永的總結啊。
所有想說的都在電影里,相信每位觀眾都會有很深刻的體會
寒假的一天,父親出差,我和母親一起窩在臥室看電影。她想看熱鬧點的,我堅持看這部,后來她看睡著了。當我看著電影里慈祥的老奶奶時,看著熟睡的媽媽,我覺得這就是天下母親的模樣。
就這么默默地掉下了眼淚,想到了前幾天爸媽要走的時候,我居然有“終于走了”的放松感,真的感覺到自己就是這樣一點點變得自私了。
經(jīng)典作品是這樣一些作品,我們越是道聽途說,以為我們懂了,當我們實際讀它們,我們就越是覺得它們獨特、意想不到和新穎。
黑白畫面里孩童歌聲中遠去的火車,我怎么可能受得了這種畫面呢?各自的寂寞難以傳遞,說到底人活著還是為了自己,我很難過。
電影在流逝之外,人的變化在流逝之外。還有,這世界真讓人灰心。
東京那么大,如果有一天走失了,恐怕一輩子不能再相見……
膠片就是細節(jié)豐富啊。尤其對于小津這樣見微知著一葉知秋的導演。取景的角度典型的日式美感,且又遠中近景層次都在。甚至人物道具的位置都好像刻意小津化似的,看上去非常和諧。夸張的透視只用于列車,眺望的平鋪畫面簡潔令人印象深刻。歐巴桑在海堤上笨拙地爬起來那一幕,奴家差點哭出來。
“兒女們未必不愛自己的父母,他們相信自己是愛的,但卻在日常生活的淘洗中漸次失蹤了那份感情,愛與尊敬只剩下一個自以為是的幻影?!?/p>
京子:哥哥姐姐們應該再多待幾天的 紀子:大家都很忙啊?! 【┳樱嚎蛇@樣太自私了。只顧著自己,馬上就回去了?! 〖o子:這是沒辦法的事啊,因為他們有工作。 京子:可嫂子你不是也有工作么?他們太自私了?! 〖o子:可是,京子啊…… 京子:媽媽一死就要拿東西做紀念,我一想
生活總是讓人失望的
剛開始的幾幕,覺得極做作,哪有眾人說的這般好?再耐心看下去,方發(fā)覺,在表面的客套和微笑下,內(nèi)心深處的悲涼?!捌鋵嵨覀兪呛苄腋5摹!薄笆前。鋵嵨覀兪切腋5哪?!”等到我老時,也會這樣和老伴相視而笑么?
片中的紀子,好善良美麗的女人,一個完美的日本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