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武漢·日本電影回顧展·小津安二郎(Yasujiro Ozu) 東京物語 (Tokyo Monogatari)
小津的生平與電影:
生卒年
1903年12月12日——1963年12月12日
小津于1963年12月12日因病去世,那天他正好六十歲生日。
他的墓碑上,只有一個漢字——“無”。
成就
小津安二郎共執(zhí)導了54部影片(只有36部存留世間),其中無聲片31部,有聲片22部,紀錄片1部。在他的54部電影中,有19部入圍日本影響最大的影片評選獎項——《電影旬報》年度十大佳片之列,有六次勇奪當年十大佳片的冠軍。小津的獲獎率之高,在日本國內(nèi)眾多的名導演中也屬遙遙領先。在日本電影史上小津享有廣泛的國際聲譽,除了其作品有復雜的深度外,無疑該歸功於國際學者的多面向研究。
現(xiàn)實主義
現(xiàn)實主義其實也是一種風格,它不是摒棄虛構和修飾,而是更好地隱藏了電影的敘述者。意大利新現(xiàn)實主義電影太在意評述、太工于營造悲劇氣氛了。如果說真正的現(xiàn)實主義在于不加歪曲地表現(xiàn)現(xiàn)實,盡可能地對影片少加入評價,以及使藝術手段處于隱蔽的地位,那么小津安二郎則在更大程度上接近了現(xiàn)實主義的這個標準。
形式主義
在理論上,現(xiàn)實主義通常作為形式主義的對立面來論述的。有趣的是,小津同樣在形式主義的道路上也走得很遠,他的電影影像一如既往地堅持著一些獨特的怪癖,不熟悉小津的人,一開始會覺得不適應。比如低機位拍攝、畫面直接切換、幾乎不用變焦和移動鏡頭、常用空鏡頭等,這些怪癖不但是小津的個人印記,也是其美學思想的體現(xiàn)——是一種靜觀的眼界,一種傾聽和注視的態(tài)度,這和一個人在觀賞能樂,這做茶道或花道的時候,所采取的姿態(tài)是相同的。小津的推崇者常常贊嘆他簡約的影像風格,但是,風格上的簡約并非意味著小津電影沒有生氣。影片的構圖雖然單一,實際上充滿了內(nèi)在活力,人物在畫面上頻繁出入,動感十足。
在日本電影史上,小津是使日本無聲電影走向最純和最高形式的一位藝術家,雖然小津為人謙遜,但同時又對于自己的風格自信得近乎固執(zhí)。據(jù)說他的劇本在反復修改成型后,在拍攝過程中幾乎再不改動。面對全世界范圍內(nèi)不同人群的非議,他仍然保持著自己的風格,哪怕是對同樣的題材,也不離不棄,精心打磨,氣定神閑地做著自己手頭的活。他的電影畫面看似隨意,但每個鏡頭、每個道具其實都精心設計,他甚至常常親自制作道具。
故事
小津的電影,故事通常都是家長里短的瑣碎凡事,他的作品中那些看似若無其事、平平淡淡、毫無激情的生活,卻隱藏著無數(shù)值得琢磨的人生況味。小津的電影充滿溫情,但細細看來,可以發(fā)現(xiàn)他從未描寫過“幸?!?,他的作品中心思想一般是“幻滅”;小津從未結過婚,更沒有子女,但他卻深諳為人父母的感受,他的作品一直在講述“父子”“父女”之間的故事。成年的子女因為婚嫁而離開父母,留下家中的老人孤獨面對今后的人生,這是小津電影一個永遠的主題,幾乎可以說是唯一的主題。從小津的電影中,可以看到一個孤獨、善良,同時又是豁達、充滿尊嚴的內(nèi)心世界。
人物
小津電影中的傳統(tǒng)倫理及文化美感,經(jīng)常被視為小津作品最迷人之處。笠智眾、東山千榮子、原節(jié)子、山村聰、三宅邦子、佐分利信、中村伸郎等著名演員,早已成為小津作品里熟識得像鄰居般的臉譜。他們面對攝影機及觀眾講話,既大方又親善,表達出小津溫厚的人倫關照,也成為小津人生浮世繪里真摯坦然的眾生相。不過,這表面上平靜無波的生活,可不見得完全像整部電影的畫面那樣安穩(wěn)。小津的戲劇從平凡中內(nèi)化為心理行動,演員們縱使坐著,戲劇力也可能波濤洶涌。
小津和日本電影史
小津經(jīng)歷了日本電影的各個歷史時期,無論是無聲電影還是有聲電影、彩色電影,他均有佳作。早期的小津電影主要是喜劇,1929年之后,他的作品專注于家庭,以及家庭的社會性延續(xù),如學校、單位、公司等。從1930年開始,小津的電影語言越來越簡樸,他放棄了當時默片慣用的技巧性剪接,如溶、淡等,在商業(yè)性的創(chuàng)作中逐漸形成自己的電影方法。戰(zhàn)爭期間,小津應征入伍,1942年,小津從戰(zhàn)場回來,他的藝術觀再次發(fā)生了一些轉變,他有了一顆“平常心”去描繪戰(zhàn)后日本人的生活和精神狀態(tài),他最有影響的作品多半出自這個時期。
誰影響了小津電影
小津電影受美國電影影響很大,當他還是頑童的時候,就酷愛美國電影。熱衷與城市小市民生活、制造特定的氣氛來表現(xiàn)環(huán)境的親切感,甚至小津電影中一直出現(xiàn)的慈父形象,都多多少少受到了美國電影的啟發(fā),一位日本影評家這樣概括:“小津從美國的一些影片的素材中完全找到了自己的世界。”小津自己也在一些發(fā)言中承認過這一點。但是,小津的電影又是完全日本化的,具有日本文化獨特的美感。
有學者們特別注意到小津作品里的摩登精神,從早期歐美電影的熱愛,到后來美式消費文化的入侵,衣食住行及口耳相傳的西式文化,在小津作品中,洋溢著趣味和活力。從《早安》的電視到《秋刀魚之味》的高爾夫球棒,從信口提起的西方男女影星、影片到英文片語夾雜,小津對時代風尚的反應不見得遜色于其傳統(tǒng)美。戰(zhàn)后作品尢其顯出美式文化與時尚消費的著墨甚深,《東京物語》的杉村春子或《秋刀魚之味》的岡田茉莉子等角色,都趨向現(xiàn)實實利主義,但小津依然給予這些角色相當大的幽默包容。
開始吧!
小津曾受到日本一些影評家的指責,認為他趣味小資,不關注低下階層。但換一個角度看,正是因為小津盡量為觀眾呈現(xiàn)生活的本來面貌,避免作出非黑即白的簡單判斷,也就是說,他的電影具有“普世性”,才使得他的電影經(jīng)受住了時間考驗。
聽我介紹了這些,有人可能會擔心小津的電影會沉悶、不好看,其實不會的。任何人都能看懂小津的電影,他的電影故事緊湊、常常夾帶著一點幽默感,而且畫面很美,人物都很可愛和鮮活??葱〗虻碾娪?,內(nèi)心仿佛被什么東西緊緊抓住,常常不能控制地跟隨鏡頭悲傷或者溫暖,如一條靜靜的小溪在內(nèi)心流淌,那顆浮躁不安的心在不知不覺中平靜下來,而整個人也漸漸變得純凈平和。雖然現(xiàn)實的空氣中時時都彌漫著躁動的氣息,但小津的影片卻有能力在一個多小時內(nèi)將它們化解。他的電影克制、內(nèi)斂、細膩,能讓人在淺淡的愁緒中感受到一絲生命的涼意。
觀看小津安二郎的作品,最好沏上一壺茶,一邊品茗,一邊靜靜地等著被感動。
關于東京物語:
電影開始,平山周吉老夫婦在家整理行李,他們將要去東京探望兒女們,鄰居從他家經(jīng)過,送來羨慕的讚嘆聲,他們對這段東京之旅充滿了美好的期望。
途中經(jīng)大阪時,他們見到了在國鐵工作的三兒子敬三,之後到了東京長男幸一家中住下。大兒子、兒媳藉口沒時間陪他們,支支吾吾地想把他們打發(fā)到妹妹那裏。 兩三天后,老夫妻終於移往經(jīng)營美容院的長女志子家中,但志子十分吝嗇,只有已故二兒子的媳婦紀子給予了二老熱情的接侍。一天晚上,周吉在酒館裏意外見到多 年好友,兩人談到長大的兒子,不免嘆息起來,酒入愁腸,終於醉了?;氐郊业臅r候,志子不停地抱怨他,周吉夫婦一氣之下回鄉(xiāng)。在送別的火車上,周吉夫婦與紀 子話別,要她再尋個好人家嫁了,不必太辛苦自己,紀子終於忍不住在回來的時候痛哭起來,這是電影最感傷的部分。
《東京物語》和小津的任何一部電影一樣,講著一個家庭倫理的故事。然而,正是隱忍,所以傷懷,簡單的故事裏講述著一個個深沉的主題:愛、別離、孤獨、蒼老、死亡。大喜大悲一壺滄海,到眼前卻只是一杯隔夜茶的苦澀。
把真實的生活展現(xiàn)出來,但並不做價值評判,這使小津的電影呈現(xiàn)了開放的風格?!稏|京物語》裏,每一個衝突都只是瑣碎的平常小事,因為平常所以親切,因為親切所以真實,真實得使我們?nèi)魏我粋€人都可以在電影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成為其中角色,同喜同悲。這是一面鏡子。
兒女們未必不愛自己的父母,他們相信自己是愛的,但卻在日常生活的淘洗中漸次失蹤了那份感情,愛與尊敬只剩下一個自以為是的幻影。周吉的大女兒志子就認為自己愛著父母親,而父母們也愛著她,在以工作為由匆忙離開母親的喪禮的時候,臨行志子還拿走了家裏的一包布料。
沒有煽情,但自然感動,小津的電影充滿了靜謐,但並不是一池死水,更像大河之水,流得很慢,看不見速度,但深沉無比。
2 ) 《東京物語》:小津 ? 靜隱
小津的電影基調(diào)緩慢而安詳,但只要靜下心來,很容易上癮。家庭是小津不變的主題,家人之間的情感秘語在他低視角的長鏡頭下輕緩流淌,看似波瀾不驚,其中卻蘊藏著暗涌。正是這種好像夜海聽潮的對比,讓人欲罷不能。
《東京物語》中年邁的父母到遙遠的東京看望兒女,從頭至尾,父母與兒女之間都保持了溫情與包容,但私心卻在兒女的內(nèi)心中蔓延。父母對兒女的愛的無私,反襯出兒女對父母的愛的自私,生命的涼意在一片祥和中滲出,像慘白中刃出的血。
然而世間有誰不是正扮演著這樣的兒女。小津一生沒有成家,與母親生活在一起,在母親離世的第二年,他也不肯留戀這個枯寂的世界了。小津對家的執(zhí)著,深藏著對母親的眷戀和對失去家人的恐懼,這種失去,恐怕不只是生命,還有眷愛。
女兒志子的表現(xiàn)像極了生活中某些做女兒的。她不情愿招待父母,不許丈夫帶他們游玩,不給他們糕點吃,因為糕點比餅干要貴一點。她急著索要母親遺留下的衣服和物件,為的是“留個紀念”。這樣的女兒,難得她真心誠意地覺得自己是如此孝順。
此時的小津沒有動用程式化的批判和諷刺,只是平實記錄下女兒的所思所想一舉一動,甚至還加入了些許略帶善意的幽默,來稀釋志子的可惡。由此,明白如嘮家常、敘事如肥皂劇的故事有了思慮的空間,家因此意味深長,小津因此無比動人。
日本人崇尚凄絕之美,這種根植于民族性格的癖好,在小津這里表現(xiàn)為一種靜隱,意指靜謐隱忍,在這種靜隱之下,是潮水般的暗涌。平和的小津執(zhí)意要表彰內(nèi)心的美好,這便是老夫婦已故二子的妻子紀子。在電影中,她是惟一肯用真心對待老人的美善化身。
熟悉小津電影的人不會忘記紀子,也不會忘記她的扮演者原節(jié)子,在《晚春》、《麥秋》、《秋日和》等影片中,她一如既往地美好,用善良和隱忍溫暖著每一個觀眾的心。原節(jié)子一生未嫁,曾傳出她與小津訂婚的消息,但此事止于美好的愿望。她不肯把蒼老帶給觀眾,42歲便淡出影壇,她略帶憂傷的笑,深深地打動了小津,也毫無懸念地擊潰了我們。
3 ) 羅森鮑姆演講:小津真的很「慢」嗎?【譯】
作者:Jonathan Rosenbaum
譯者:csh
本文為羅森鮑姆為東京研討會「世界的小津」準備的演講(1998年12月11日)
我想引用小津安二郎的《我出生了,但……》(1932)中的一個時刻作為開場白,對我來說,它具有尤為重要的意義。它處于這部影片從喜劇轉向悲劇的關鍵節(jié)點,發(fā)生在父親在老板面前扮演小丑之前。父親的兩個兒子在看家庭電影的時候,針對屏幕上出現(xiàn)的「斑馬」爆發(fā)了爭論——它究竟是覆蓋在白色上的黑色條紋,還是覆蓋在黑色上的白色條紋?這制造了一場騷亂,導致放映暫時中止。關于小津的一場欺騙性的、分散精力的、同樣天真的辯論,已經(jīng)以同樣的方式持續(xù)了很多年:「他究竟是一位現(xiàn)實主義者,還是一位形式主義者?」在這場辯論中,令人遺憾之處在于,人們沒有意識到,在小津的世界里,電影形式與社會形態(tài)并不是勢不兩立的,它們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面,因此你不可能只探討其中的一種。我認為,這一事實是我的立論基礎,我希望自己可以在接下來的討論中證明這一點。
最近,我去了芝加哥的一家我最喜歡的中餐廳吃飯,那里的服務員恰好是一位狂熱的電影迷。他一邊幫我點菜,一邊傾訴他對于蔡明亮的熱情。當我提到自己會在東京做一次關于小津的簡短演講時,他對我說:「我對小津了解的不多,他的電影太慢了?!挂韵碌挠懻撝饕菫榱嘶貞@種對于小津的評論。
我的第一反應是,小津的一些無聲電影——尤其是《我出生了,但……》,這是我最喜歡的電影之一——一點也不慢。這是當今全球電影文化的癥候:在討論之前,默片常常會首先被排除。但我的第二個反應是,我想要提出這樣一個問題:當我們稱一部電影很「慢」的時候,我們究竟是什么意思?這個形容詞常常帶有貶義,即便是被用來形容羅伯特·布列松、卡爾·德萊葉、侯孝賢、阿巴斯·基亞羅斯塔米、F·W·茂瑙、小津安二郎、雅克·里維特、讓-馬里·斯特勞布和達尼埃爾·于耶、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或是雅克·塔蒂。為了聯(lián)系日本文化回答這一問題,我想要提出一些假設。
其中的一種假設,來自卡爾海因茲·斯托克豪森的一篇挑釁性的短文,它的名字是《禮儀性的日本》。我在二十五年前的《泰晤士報》文學副刊上,第一次讀到了這篇文章(1974年10月25日,1189&1191頁)。為了探索自己對于各種日本儀式的迷戀——能劇、火炬節(jié)、相撲和茶道——斯托克豪森分析了他對自己所謂的「日式計時」的看法:
在看待時間的角度上,歐洲人絕對是平庸的。他們已經(jīng)在某種潛在的時間范圍中安頓了下來。而日本人則不同,他們可以在某一時刻作出極快的反應,而在另一時刻作出極慢的反應。與如此廣闊的范圍相比,歐洲人生活在一個極為狹窄的范圍之中。與歐洲人相比,日本人較少呆在中間的區(qū)域里。
斯托克豪森還暗示,日本的西化與美國化,有可能淡化、侵蝕這種區(qū)別。這是一個微妙的問題,蓮實重彥曾在他的小津論著《導演小津安二郎》中提出了具有說服力的論點,他指出,小津的作品從某種程度上也反映了美國對于日本文化的影響。不過,由于他是一位思考美國影響的日本評論家,而我是一位思考日本元素的美國評論家,所以從側重點上來說,我們看到的東西有所不同。但無論如何,我想提出的是——這也是我的第二個假設——在小津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似乎隱含著這樣一種觀念:日式視點的快速反應往往對應著站立和行走,而緩慢反應則往往對應著落座。
我指的是什么呢?《我出生了,但……》中被我認定為「快」的元素——尤其是某些場所簡短的固定鏡頭,或是某些鏡頭的移動速度——可以與隱含的、站立著或是行走著的觀眾聯(lián)系在一起。當鏡頭的運動跟隨著正在行走的人物時,人物的速度與隱含觀看者的速度顯然是相同的。此外,影片中被我認定為「慢」的元素,則主要出現(xiàn)在人物坐著的場景。
顯而易見,現(xiàn)在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是坐著看電影的,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就不需要反思這一點。值得一提的是,反思也是一種適合坐著進行的活動。然而,在當代商業(yè)電影(尤其是美國商業(yè)電影)中,疾馳的汽車與突如其來的爆炸,以及被我們稱作是「動作」的東西,都有著極快的速度,更不用說許多電視剪輯的頻率了。這一切都會讓小津顯得「保守」和「老套」,在觀看這類電影的時候,我們仿佛是在一邊奔跑一邊看,沒有任何反思的機會。
在我看來,小津真正「意識」到了我們是坐著看電影的,在他的風格中,這似乎是一個基本的維度。在他的影像中,許多被認為是困難的、有問題的、或者僅僅是「慢」的東西,其實都基于這個基本的事實。一般來說,小津電影中的人物在吃飯和交談的時候都是坐著的。在《我出生了,但……》中,作為中心人物的兩個小男孩主要是站著的。但在影片的早期,當他們吃早飯的時候,在他們穿上鞋子離開家門之前,以及當他們決定逃學到田野里吃午飯的時候,他們都是坐著的。第二天上學的時候,他們也是坐著的。在父親的老板家看家庭電影的時候,他們也會坐著,當然還有后來與父親吵架之后、拒絕吃飯的時候??梢哉f,這些段落都是具有相對自省性的時刻。
不過,在這部影片中,社會行為、社會調(diào)節(jié)至少與自我調(diào)節(jié)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而「速度」的議題,與這三個方面都存在著關聯(lián)。在影片的早期階段,男孩們因為害怕挨打而逃學。在田間吃過午飯之后,其中一個男孩提醒他的兄弟:「我們今天的作業(yè)應該得A?!共痪弥螅麄兌颊酒饋沓酝炅宋顼?。這個動作與影片中的其他動作一樣,暗示著在這個世界上出人頭地,需要的是機敏與「運動」,這兩樣東西在站著的時候更容易獲取。
為了表明這一點,影片進行了一次剪輯:我們看到,學校里的其他男孩聚精會神地站在操場上,聽從著教官的指示,轉著身子,然后以軍姿行軍。在大部分時間里,這一系列活動都是在固定鏡頭中拍攝的。但是,當男孩們從右往左快速地走過鏡頭的時候,鏡頭開始快速地進行從左往右的反向移動。接著,在男孩們的父親工作的辦公室里,還有一次同樣的剪輯,將我們引向了一個從左往右的快速運動鏡頭——那是一個著名的鏡頭,我們可以看到鏡頭以較高的速度,從一排排辦公桌前的工人身邊走過。在鏡頭經(jīng)過每一個工人的時候,他們都會打哈欠——有一個人例外。于是,鏡頭回到了他的面前,停下來等他也打哈欠。他打完哈欠之后,鏡頭會以同樣的速度繼續(xù)移動,工人們也繼續(xù)打著哈欠。在小津的創(chuàng)作序列中,這是一個相當現(xiàn)代主義的時期,因為它將導演的權力地位,與國家的權力相提并論——具體來說,這里的國家權力是學校與辦公室的權力。在影片中,除了田間(由男孩們統(tǒng)治)和家庭(由父親統(tǒng)治)這兩個不確定的權力區(qū)域之外,這是兩個主要的權力區(qū)域。值得注意的是,影片中爆發(fā)沖突的場所是田間與家庭,而不是學校與辦公室。因為在學校與辦公室中,行事法則是較為絕對的。小津基于速度與運動,在學校與辦公室之間畫出了一條平行線,并以喜劇的方式,在這兩個場所關注那些不遵守規(guī)則的人。而他也會為其他地方的沖突,提供一個特定的背景。
此外,通過并置攝影機施加的權威與辦公室施加的權威,小津明確地呈現(xiàn)了電影形式與社會形式之間的重要關系,這種關系貫穿在他的作品之中,發(fā)揮著重要的意義。
《東京物語》(1953)則與《我出生了,但……》不同,它可以被確鑿無疑地認定為一部「慢電影」。這并不是因為小津在他的材料之上施加了某種外在的形式結構,而是因為他的焦點是一對老年夫婦。他們的動作是緩慢的,而且他們坐著的時候要比站著的時候多。當然,影片里也有一些較快的動作,但那與他們在東京的孩子有關,他們過于忙碌,所以沒法花太多的時間在他們的父母身上。不過,總體上來說,這仍是一部以父母的動作、而非年輕人的動作為主的作品。值得注意的是,影片中最能讓人聯(lián)想到速度的元素——是的,也就是火車,它們帶著那對父母從尾道到東京、從東京到熱海(然后返回)、從東京到大阪,再從大阪返回尾道——幾乎沒有出現(xiàn)過。我們在體認「行駛中的火車」時,看到的往往是風景鏡頭中的細節(jié),它們近似于其他的那些閑散畫面,像是尾道港中行駛的小船,或是母親臨死前飛蛾撲火的景象。它們就如同音樂中的重音,構成了速度與運動的象征,它們可以讓相對靜止的氛圍變得輕松起來。
最貼切的例子出現(xiàn)在影片的結尾處,那對父母的兒媳婦紀子乘著從尾道返回東京的火車。我們先是在兩個連續(xù)的鏡頭中,從外部審視了那列火車。直到第三個鏡頭的時候,我們才看到坐在車內(nèi)的紀子,她檢查著母親的手表,那是父親送給她的紀念品。時間是《東京物語》的核心主題,這一論點可以解釋很多段落,包括落在聲軌結尾處的時鐘滴答,以及臨近結尾時被強調(diào)的火車與手表。在《我出生了,但……》之中,速度往往與掙扎和絕望聯(lián)系在一起,因為它與認識、反思的遲緩性相違背。而在《東京物語》中,速度則與紀子這一人物的希望聯(lián)系在一起,這只能是因為,這部作品引導我們?nèi)ハ嘈?,這個人物代表著某種改變未來的可能性。
根據(jù)大衛(wèi)·波德維爾對小津電影的定量分析(參見《小津與電影詩學》[普林斯頓: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1988年,第377頁]的附錄),《東京物語》可能不是小津最「慢」的電影。從這個表格中可以得知,《我出生了,但……》中有1371個鏡頭,《東京物語》有786個鏡頭,而我不太熟悉的《父親在世時》(1942),則是小津現(xiàn)存影片中鏡頭最少的一部,只有353個。此外,《我出生了,但……》的平均鏡頭長度為4秒,而《父親在世時》的平均鏡頭長度達到了它的2.5倍以上,為10.2秒。我有點疑惑的是,通過這種定量分析,究竟能夠得到何種程度的結論,尤其是這種分析既涉及了無聲電影,也涉及了有聲電影,而且字幕的存在也改變了我們的觀感。但是,我們至少可以從波德維爾的這些數(shù)字中推測,《東京物語》屬于典型的小津晚期風格,但它并不一定就代表著某種極端。
但是,與此同時,另一部時期相對較晚的影片《早安》(1959),改變了我們目前為止思考速度的方式。這部影片包含了819個鏡頭,平均鏡頭長度為7秒,這似乎會讓它比《我出生了,但……》來的慢,同時也比《東京物語》來得快。但事實上,小津在《早安》中對于剪輯、鏡頭的處理,并不能真正納入斯托克豪森所描述的「中間區(qū)域」的范圍,他認為日本觀眾不太適應這種范圍。
如果從廣泛的意義上來說,《我出生了,但……》可以被定性為快,《東京物語》可以被定性為慢,那么《早安》可能無法被恰當?shù)囟x為兩者中的任何一方。與沖突、分離相比,早安更注重的是共存與互動。實際上,從節(jié)奏與韻律上來說,這其實是小津的作品中最為復雜的一部。在大多數(shù)場景中,人們會同時發(fā)現(xiàn)站著與坐著的人物,事實上,在許多「靜態(tài)」的外景鏡頭中,也會有一些人物走過。這部影片的「動作」可能與《東京物語》一樣少,但是,無論是人物還是場景,這部作品的整體質感都很輕快。雖然對于五十年代的日本情景喜劇,我并沒有什么權威性的說法,但我想,它們與同時期的美國情景喜劇存在一定的相似之處。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我想小津有意識地借鑒了這種形式。也就是說,「電視」不僅僅是《早安》的情節(jié)核心,也是其敘事結構的核心。
盡管《早安》與《我出生了,但……》存在著許多主題上的呼應,但事實上,這兩部電影是完全不同的。從許多方面來說,《早安》的結構將「快」與「慢」結合到了一起,它并置了許多不同的元素,探討了它們在形式、社會雙重層面的等價性:我們可以看到小學生的放屁比賽、情侶之間的小聲交談,以及鄰居之間的問候?!对绨病返膮f(xié)調(diào)性不僅僅在于整體敘事的進展,也在于許多具體的細節(jié),譬如弟弟玩呼啦圈的畫面。他站在原地不動,但同時又迅速地搖晃著屁股。
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速度是相對的——在這樣一部以共存與相對性作為核心風格與主題的影片中,情況尤其如此?!感〗蚴锹膯??」正像我們已經(jīng)討論過的那樣,我們無法用單一的答案來回答這個問題,因為他的作品太過豐富、多樣,所以這樣的問題沒有任何意義。事實上,最偉大藝術家的功能之一,就是要消解這樣的問題,或者至少是把它轉化為其他問題。因為在欣賞小津的時候,最重要的問題不是他的速度,而在于我們跟上他的速度。
4 ) “不可承受”之平凡的日常
請閱讀“圖文版”解析,見豆瓣日記
http://www.douban.com/note/434735753/在我還沒有從理性上清醒意識到的時候,就已經(jīng)被《東京物語》全面打動了。在過去的幾年里,記不得先后把這片子看了幾遍,每看一遍我都會流淚。觀看《東京物語》之時,我儼然成為了一個好的“演員”,始料未及的、突然的,眼淚就下來了。
是什么讓我流淚?
在我看來,《東京物語》(1953)是導演小津安二郎(Yasujiro Ozu,1903-1963)最好的片子之一(或者可以把“之一”去掉)。這是一部黑白電影,講述了戰(zhàn)后尋常的一家人生活中的故事。一對老夫妻,片中的父親和母親,在戰(zhàn)爭中失去了一個兒子,與尚未出嫁的小女兒一起住在家鄉(xiāng)小城尾道。父母兩人開始了一趟旅程,途經(jīng)大阪、去到東京看望在那里生活的子女,認為這是“看望我們所有子女的機會”。然而,父母親的到來并未給子女帶來喜悅,反而成為了麻煩,唯有寡居的小兒媳紀子對兩位老人非常悉心照料。父親母親在東京兒子和女兒家里都住過,還被“安排”(打發(fā))去郊外泡溫泉,而后很滿意的乘火車回家鄉(xiāng)。途中母親病倒,在大阪另一位兒子那里短暫停留,遂回到尾道。再不久之后,母親病逝。子女都回家鄉(xiāng)參加葬禮。最后子女離去,留下孤獨的父親一人。
就是這樣一個普通尋常的故事。整部片子,沒有任何一個鏡頭是“不可能”發(fā)生在日常生活中的,沒有任何一個鏡頭在講述陌生和奇異的故事。那么,最平凡的日常生活,在導演小津的鏡頭之下,何以呈現(xiàn)出強大的深刻的震懾人心的藝術魅力?我也許不能很好的回答這個問題,但我會試著給自己一個解釋。
1. 低角度&固定機位
看過《東京物語》的朋友,應該不難察覺到,(與其它作品一樣)小津慣愛使用固定機位的鏡頭拍攝,以50mm鏡頭拍攝中景和遠景,且機位角度較低;即便有運動的鏡頭,也是極其緩慢的運動。這部片子比較極端,只在一幕中使用了兩個運動的鏡頭,且是極緩慢的低角度機位的運動。當然,觀光巴士上拍攝巴士內(nèi)和城市景觀之時,鏡頭是運動的,那也可以看作是固定機位隨汽車的運動??梢哉f,影片使用了最“簡單”的“剪輯—切”的做法。
為什么鏡頭機位放低?我想,跟日本傳統(tǒng)民宅和生活方式有關。片中可見,幾乎所有對話都是人物跪在地板上進行的。人起身的時候,基本上就已經(jīng)頭頂?shù)疆嬅娴倪吘?。攝像機的視角(特別是中景),幾乎也就是人跪在地板上之時的視線高度。
那么攝像機的機位擺的到底有多低?(小津的死忠粉)德國導演Wim Wenders在(向大師致敬的)紀錄片《尋找小津》(1985)中,采訪了小津的攝像師,攝像師展示了小津是如何布置攝像機的(以及講述了許多有趣和感人的小細節(jié)),拍攝遠景和中景的攝像機機位是如何,以及拍攝近景時,機位抬高,根據(jù)需要會適度上揚,等等。
為什么用固定機位?這個“固定”有兩個含義,一是指,鏡頭是不動的;二是指,即便在不同的“幕”中,只要拍攝同一個場景,攝像機的位置幾乎也是都固定的同一個(或角度極其相似的)位置。(圖4-5)我并不知道小津的用意何在,我的感受是,整部片子以一種穩(wěn)定的、連貫的和均衡的鏡頭呈現(xiàn)了日常生活畫卷。鏡頭之美,日常之美,一種包含在平凡細碎生活中的“儀式感”,在一遍遍一次次地被強調(diào),形成了一種韻律。
在最初,捕捉到那一個最適合描述日程生活的鏡頭的位置,應該是最困難的。一旦找到了,便將其作為樂譜的一段旋律反復吟唱。這種韻律,這種具有儀式感的日常之美,已經(jīng)超越了我們平日里見到的“日?!?。
2. 室內(nèi)之景&城市之景
除了低角度和固定的機位,小津在拍攝室內(nèi)的時候,也宛若一個熟知住宅空間的建筑師。不妨稍微分析一下東京的兒子(幸一)和女兒(志夏)的家。兒子幸一是一名社區(qū)醫(yī)生,家中房屋有兩層,一層有門診室、客廳等,二層原來是兩個小孫子的房間,被改做給父親母親居住。女兒志夏經(jīng)營一家美發(fā)店,一層是店鋪門面,父母親同樣被安排住在二層。也許小津是刻意的,并未直接對準樓梯拍攝,但是他特別留意“樓梯”這個元素。攝像機并未運動,但是通過拍攝人的運動,以及剪輯手法,實現(xiàn)了空間上的垂直運動。但這個垂直運動不是以“運動”的方式被觀眾感知的,而是以視覺情境來實現(xiàn),需要觀者在腦袋中做一個“空間完形”。
在兒子幸一家中,樓梯處在非常重要的位置(緊靠著廚房,相連的是一層平面中最重要的一條走道),同樣的場景在影片中出現(xiàn)了多次。除了上下樓的時候會拍到它,拍攝廚房的時候也會選擇同樣的角度。所以,也許重要的是這條走道。毋容置疑的是,建筑師可以像Juhani Pallasmaa分析希區(qū)柯克那樣繪制出這住宅的平面圖來。
在女兒志夏家中,除了連接一層二層的樓梯,還有通向天臺的一段室外樓梯。
再看兒媳紀子的家,從鏡頭語言的運用上,便可清晰的感知建筑空間的差別。在紀子家里面的scene,沒有任何一個遠景鏡頭,全都是近景和中景。紀子家實在太小了??!只有一個房間。攝像機“不可能”拉出遠景鏡頭來。此外,攝像機擺在過道里拍攝了紀子家與鄰居家的關系。
當然,小津拍建筑室內(nèi)空間不是為了讓建筑師據(jù)此猜測和繪制圖紙,空間背后有導演的用意。例如,需要注意的是,紀子家門口的走道,是唯一交代“鄰里關系”的場景。交代兒子和女兒的職業(yè)的時候,攝像機拍了醫(yī)生門診的門牌,拍了美發(fā)店的招牌,但是,沒有“鄰里關系”。對于兒子和女兒的家境,兒媳的生活狀態(tài),等等,觀眾可以從這純視覺的語言中,自己去揣摩和思考了。
城市之景,從影片一開始就出現(xiàn)。德勒茲稱之為“空境空間”(出處見下第3小節(jié)),并從哲學角度進行了闡釋。在我看來,小津的鏡頭并非任意和偶然,這些城市之景其實并不完全是“空境”,它們也是敘事的一部分,有時作為影片的過渡和環(huán)境氛圍的交代,有時具有更直接的意義和目的。舉一個例子。在影片約16’30’’的時候,拍攝了二層樓通過窗外看到的城市之遠景。大約30'時候,兒媳在父母臥室與父親攀談。父親說,“看,他們在那里。”話音一落,鏡頭切到了窗外,遠景。母親帶著自己的孫子在山坡上——同樣的場景第二次出現(xiàn)了。進一步,鏡頭切為近景,母親問孫子,“長大了要做什么?像你爸爸一樣做醫(yī)生么?等你做了醫(yī)生,都不知道我還會不會活著?!笨墒?,小孫子自顧自的玩耍,哪里聽得懂呢?鏡頭又切回遠景,而后切到父親坐在臥室。這一段的剪輯處理,非常曼妙。
3. 德勒茲語:純視聽影像之“不可忍受性”
吉爾·德勒茲(1925-1995)在《時間—影像》(Cinéma II: L'image-temps,1985)一書的第一章“超越運動—影像”中,把小津稱為“純視聽影像的發(fā)明者”。(德勒茲另一部著作《運動—影像》,Cinéma I: L'image-mouvement,1983)
“……如在劉別謙(德國導演Ernst Lubitsch, 1892-1947)的作品里,動作—影像總是充當跡象的功能。而小津安二郎改變了這一手法的含義,現(xiàn)在特指情節(jié)的缺場:動作—影像消失了,代之以角色是誰的純視覺影像和角色說的純聽覺影像……” 這所謂純視聽影像,也被德勒茲認為是界定新現(xiàn)實主義電影的標志,“它與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中動作—影像的感知—運動有著本質區(qū)別”。在《東京物語》中,鏡頭中沒有任何劇烈的運動——所見最強烈的運動大概只是火車,人物的運動沒有被強調(diào),大多數(shù)時間人物只是跪在地板上交談。鏡頭本身沒有運動。這種手法強調(diào)了“時間”的概念,在沉寂的鏡頭中,觀眾意識到,“時間”蔓延開來。在這里,感知—運動情境讓位于視聽情境,構成了“新”的影像(與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影片相比)。
“一個純視聽情境不會在動作中延伸,更不由動作推演出來。它需要捕捉,讓人捕捉某些不可容忍、不可承受的東西?!钡吕掌澦赃@個“不可容忍、不可承受的東西”,我想,正是影片打動人的東西。"……他(小津安二郎)是日常生活最偉大的批評家。他甚至能在日常生活中增強對同情或憐憫的觀察力的條件下,從無意義中發(fā)現(xiàn)不可忍受性?!?br>
我的突然落淚,是因為“不可承受”。
《東京物語》看似沒有一個特別出人意料的鏡頭,沒有任何夸張與過分戲劇化的沖突。但是,觀眾卻可以在面對這平緩如一幅日常生活畫卷的電影時,突然落淚。我嘗試從影片中截取一兩幕來稍加以分析。
這一段故事講述的是,兒子和女兒因為無暇也不愿意陪伴父母,出錢送他們到熱海去泡溫泉,女兒給父母定了價格比較實惠的自己住過的旅館。(從約48'開始)父親母親到了熱海,風景秀麗,起初很開心。但是旅店里住的都是年輕人,夜晚吵嚷異常,父親母親根本無法睡覺。隨即,第二天,兩位老人在海邊聊天決定,回東京去。(約56'開始)女兒在美發(fā)店中工作,與客人聊天。父親母親突然推門進來,女兒的臉色馬上拉了下來,質問父母為何這么早回來。父親母親并未解釋,笑著說“我們到家了”。客人詢問,他們是誰?女兒說,鄉(xiāng)下的朋友。(57'38''結束)就這幾句很簡單的對白,我看的落了淚。
所謂“日常”,并不是我用眼睛直接看到的日常,導演的態(tài)度和思考融在對“日?!钡牟蹲街小!安豢扇淌苄浴?,并非源于獵奇,而是源于自我的反思。大概影片中最有戲劇性的一幕,是在母親葬禮過后,父親勸寡居的兒媳紀子再婚,并且把母親心愛的手表送給她。紀子忍不住掩面而失聲痛哭(全片中最直接的最強烈的人物情感的流露)。父親卻還是平和而安靜地說,“奇怪,我們有自己的孩子,但是你卻為我們做的最多,你甚至跟我們也沒有血緣關系。謝謝?!?br>
我第一遍看《東京物語》的時候,頗有些生氣,覺得劇中的兒子女兒做的很不好。后來意識到,小津不是在批判某個人或者某種行為。最后,也許很合適,以Wim Wenders在《尋找小津》片頭的一段獨白來作為結語:
“如果說我們這個世紀尚有瑰寶,如果說是電影界的瑰寶,那么,對我而言,一定是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的作品。他一生創(chuàng)作了54部電影,包括20年代的無聲電影,40和50年代的有聲黑白電影,以及最終在1963年12月12日去世前所拍攝的彩色電影,而那天正好是他的60歲生日。使用極少的手法,且將手法減少到只有直露的本質,小津的電影一次又一次地講述著同樣的人和同樣簡單的故事,發(fā)生在同樣一個城市:東京。這編年史般的電影持續(xù)了將近40年,描述了日本生活的變化。小津的電影講述了日本家庭緩慢的惡化,因此也是民族認同的變質。但是,這些主題并未以面對新鮮的、西方的、美國式的生活的失望來表達,而是以一股蘊含著當時所缺乏的濃烈的鄉(xiāng)愁的意味來進行哀悼。與當時日本的國情一樣,這些電影也是全球化的。在這些影片中,我看到了全世界的家庭,看到了我的父母、兄弟和我自己。對于我,電影從未和再未如此接近過它的本質和意圖:展示本世紀的人的意象,一個有用的、真實的和有效的圖像,通過這個圖像,觀眾不僅可以看到自我,而且最重要的是,可以認識自我。”
5 ) 仍然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經(jīng)典之作
《東京物語》60多年前的作品,對照現(xiàn)在仍然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意義,特別是對于北上廣這些一線大城市的家庭現(xiàn)狀來說,可以說是切到痛點。子女終究會離開父母,而有時候至親的離去就是非常突然、令人措手不及。所以現(xiàn)場有不少人情不自禁感動落淚(我也在其中),看似簡單平淡的敘述,卻有如此冷靜深刻、觸目驚心的力量,這就是經(jīng)典之作的魅力所在吧。原節(jié)子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終生未嫁,但有小津導演這樣的電影知音也是她的福報。今晚在資料館還有一個幸福的大彩蛋,他們是資料館的工作人員,祝福這對新人!人生就是在各種悲喜交集處,今年的電影節(jié)從《卡羅爾》開始,到《東京物語》結束,買了16場,因時間沖突送了朋友一場,實際觀影15場,很是過癮。期待明年的北京國際電影節(jié)!
6 ) 人在時空里的存在與虛無
尾道的早晨,楢山的靈魂都來這個寂靜的角落避難,他們的存在已經(jīng)被過去的時光和過去的欲念燃盡,在剛開工的船槳聲中,傳來烏鴉的胃液吞噬青春的聲音,民間作坊的煙囪里噴出肌肉蒸發(fā)后的水汽,從搬運游船的湖水到火車鐵軌上的民間作坊,兩個老人的存在一步一步往山上走,氣墊揭示了他們一生的樣子:當氣墊消失時,埋怨、應付、尷尬隨之而來,當氣墊再現(xiàn)時,一切都煙消云散,回歸正常生活。但實際上,氣墊就一直在那里,從來沒有被動過,它的存在與消失只取決于人,兩位老人也是和氣墊一樣的命運,他們是否存在取決于他們周圍的人:京子、鄰居,她們對兩位老人的相處模式都是公式化的、習慣性的,而正是因為兩位老人的存在才有了她們燒水灌茶壺、在窗口問候的習慣,沒有了這些重復的、無聊的動作,兩位老人就不存在。
東京的夜晚,歌舞伎的音樂掩蓋了蟬的泣鳴,于是蟬的角落轉瞬即逝,那里曾經(jīng)存在過的思考、寂靜都成為曾經(jīng)的了,它們的靈魂和尚未記事的孩子的記憶一起消失,但記憶和夢中的天真性會給予與它們相關的存在以現(xiàn)象學的價值:睡著時蚊香的縈繞、存在于未來的拔草時的歡愉、存在于過去的叛逆和對周圍人的不屑......當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聲音同時在夢里響起,那么在此空間中消失了的東西才是可以延續(xù)的,所以在這個夜晚里,清醒著的、交流著的、被注視著的大人和傳到每一戶人家、每一處街道、每一個角落的歌舞伎音樂已經(jīng)不存在了,真正存在的只有已經(jīng)睡著了的小勇和被掩蓋住聲音的蟬,盡管大人們都在努力使聊天繼續(xù)著,但他們最終還是不歡而散,盡管歌舞伎音樂很大,但也不會持續(xù)整個夏天,不參與的、被隱藏的,才是真正存在的,相反,兩位極力參與話題、一直處在鏡頭里的老人找不到自己的存在。
熱海的正午,一切都是富足的,但一切都是不存在的,在這里只有關于另一個城市的記憶、期待,熱海的正午就是對尾道清晨的記憶和對東京夜晚的期待的復制。在尾道扇去的風,最終會在熱海被扇回來;在東京夜晚聽到的歌舞伎音樂,會在熱海的午夜傳來回響;從尾道民間作坊飄出的水汽會變成東京上空的淺層云,再落下成為熱海的溫泉。當尾道、東京的聲音響起時,熱海才有了自己的客體化意義,這座基于記憶建造的城市只能提供給懷舊上癮者和善于想象的、只有天真性、沒有技術的藝術家。熱海的午夜才是熱海真正的存在,麻將、情歌、縱情,人生的概念消失了,白天的記憶也消失了,有的只是關于今晚,今晚越是麻木越能證明自己的存在,而兩位老人還是生活在尾道。在尾道,他們的存在取決于他們周圍的人;在東京,他們因為找不到可以讓自己隱藏、不參與的角落而找不到自己的存在;在熱海,他們無法適應這里的存在。
在鏡頭里,影子就是圍墻,家具就是屏障,帷幔就是屋頂......一切都很規(guī)范、整齊,像完成好了的古典畫,但鏡頭里的事情是現(xiàn)在發(fā)生的,長子幸一、長女志泉、二兒媳紀子.......都是現(xiàn)在和自己打交道的人,傘也是現(xiàn)在用的、現(xiàn)在被遺忘的,這些正是因為發(fā)生在現(xiàn)在,自己才需要去花時間去維持與他們的聯(lián)系,不論是金錢還是時間上的花費,都會讓兩位老人尷尬、疲憊,在現(xiàn)在時,他們已經(jīng)失去了自己的主體性,只能像被框在照片框里的靜態(tài)圖那樣被旁觀者觀察,年老意味著成為一部作品,一個被保存的時間段,供他人去欣賞、解讀出意義,失去了旁觀者,現(xiàn)在就是虛無,在一個質點里發(fā)出的聲音,沒有任何回響,但作品里的一切都是公平的,在觀者看來,不論是與幸一的交流,還是與紀子的交流,都是一樣無聊、虛假,他們動機的善惡不會影響他們在觀者心里的地位,但是觀者都無法搞懂他們心中究竟有怎樣的秘密才能讓他們?nèi)绱速u力地表演、如此辛苦地與他人保持聯(lián)系,或許是無法獨自處理自己的孤獨所以對他人有期待,或許是希望他人對自己也如同自己所表演的那樣善良......在旁觀者的解讀中,現(xiàn)在的他們才有了存在,于是公平也沒了,公平是證明虛無的唯一充分條件。
現(xiàn)在時里生活著的動態(tài)的人要通過旁觀者的欣賞、評論才能存在,而真正“活”在相框里的次子昌二反而是可以確定存在的,因為旁觀者就在那里,兩位老人、紀子都因為受他的影響而感受到他的存在,在紀子進屋后,第一個室內(nèi)的鏡頭中昌二的照片處在正中央且高于父母的位置,而后他們討論的話題例如紀子的守寡生活、改嫁、戰(zhàn)時生活都是由昌二引出的,當我們在看屋子里的父母、紀子時,看到的不是一場愉快的聚會,而是昌二揮之不去的靈魂,整個日本也飄著無數(shù)“昌二”們的靈魂,他們是在日本重建后能證明八年前戰(zhàn)爭的唯一證據(jù),這場戰(zhàn)爭的失敗讓自由貿(mào)易取代了家庭配給制,隨之而去的還有“家長”的存在,失去作為“家長”存在后的老人只剩下了記憶,在東京,死者會因為生者的思念和眼淚而復生,紀子與老人們都在因為內(nèi)心的秘密表演著,那時我們內(nèi)心還沒有一個明確的昌二的肖像,直到紀子在半夜流下眼淚時,昌二才真正在我們內(nèi)心復活,東京的酒精都是經(jīng)過淚水發(fā)酵的,當父親飲下酒精時,幸一的存在也在我們內(nèi)心復活,不是那個在鏡頭前表演的幸一,而是一個匆忙的、壓力大的幸一。如果說熱海的半夜是生者和在場者的游樂園,那么東京就是死者和不在場者招魂的祭臺,在母親去世時的那個清晨,我們在尾道的碼頭和街道看到了真正的東京:一切都是一場被表演的寂靜與沉默。這就是我們最終的歸宿:一場人為的虛無。
一首寫于過去的兒歌只屬于未來,期待,這個行為會持續(xù)人的一生,但始終都會保持最開始的童真性,排隊跟著前面的同學一起去打水,當我緊繃的眉毛被清涼的水緩解開的時候,我、水、水桶都是存在的,當父母懷著期待去東京時,東京是不存在的,東京是一個沒有期待的城市,這里只有學業(yè)、工作、歷史,這里的房子、衣服、行人都是沒有未來的,因為他們的結構已經(jīng)定型,就像大人的骨頭不會再生長,50年代的東京和21世紀的東京,沒什么區(qū)別,這里的人一直都在表演著比其他人更有教養(yǎng)的樣子。而在尾道,一切都還在那里,京子、平山周吉、船舶、碼頭、涼棚,慢悠悠的,永遠期待著被涂飾,永遠期待著火車載來新的乘客,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長大的京子直言不諱,內(nèi)心沒有秘密,你看到她,她就在那里,就像火車的起點和終點一樣,是注定了的,清晰明了的,平山周吉也期待著,自己在未來的某一個夜晚,會因為思念老伴而流下眼淚,因為期待,這滴眼淚已經(jīng)存在了,而在前往東京的火車上的紀子,她在逐漸失去未來,而她已經(jīng)有的未來只能保留在公公送給她的手表中,到了東京后,手表、紀子都會變得不存在,東京的故事就是關于虛無的故事。
這世上本來就有許多令人灰心的事情。所以,還請你不要太灰心。
原節(jié)子小姐過世后的一個早晨重看。結尾她說:“不如意事太多了。天天一事無成的過日子,也十分寂寞。我內(nèi)心深處,還在等待什么似的?!笔裁炊疾缓玫臅r候幸好還有好電影。
東京看過了,熱海也看過了,我們可以回家了。
在國內(nèi)軟件上對日本電影的一星評價真的是愛國嗎?本質只是沒能力為國家做貢獻只能在國人的軟件上大罵國人想展現(xiàn)自己跟風賽博式愛國精神的網(wǎng)絡小丑罷了??
剛到東京的時候,媽媽說:“原來東京這么近。”決定離開東京的時候,媽媽說:“東京真的太遠了?!?/p>
看電影時總能一眼分辨出誰是刻薄的,誰是善良的,然后在心里默默評判著??烧l又能真正客觀地評判自己呢,我們對父母是不是太過冷漠呢,我們對他人又夠不夠寬容呢?或許讓我們灰心的不是這個世界,而是我們自己。
這部電影里可以看出的東西太多了。比方說如果注意了尾道家中的雞冠花,就會明白黑白影像為彩色影像所不能取代的魅力。母親在熱海的防波堤上說,“東京游覽過了,熱海也來過了,可以回家了”真是對人生非常雋永的總結啊。
所有想說的都在電影里,相信每位觀眾都會有很深刻的體會
寒假的一天,父親出差,我和母親一起窩在臥室看電影。她想看熱鬧點的,我堅持看這部,后來她看睡著了。當我看著電影里慈祥的老奶奶時,看著熟睡的媽媽,我覺得這就是天下母親的模樣。
就這么默默地掉下了眼淚,想到了前幾天爸媽要走的時候,我居然有“終于走了”的放松感,真的感覺到自己就是這樣一點點變得自私了。
經(jīng)典作品是這樣一些作品,我們越是道聽途說,以為我們懂了,當我們實際讀它們,我們就越是覺得它們獨特、意想不到和新穎。
黑白畫面里孩童歌聲中遠去的火車,我怎么可能受得了這種畫面呢?各自的寂寞難以傳遞,說到底人活著還是為了自己,我很難過。
電影在流逝之外,人的變化在流逝之外。還有,這世界真讓人灰心。
東京那么大,如果有一天走失了,恐怕一輩子不能再相見……
膠片就是細節(jié)豐富啊。尤其對于小津這樣見微知著一葉知秋的導演。取景的角度典型的日式美感,且又遠中近景層次都在。甚至人物道具的位置都好像刻意小津化似的,看上去非常和諧??鋸埖耐敢曋挥糜诹熊嚕魍钠戒伄嬅婧啙嵙钊擞∠笊羁?。歐巴桑在海堤上笨拙地爬起來那一幕,奴家差點哭出來。
“兒女們未必不愛自己的父母,他們相信自己是愛的,但卻在日常生活的淘洗中漸次失蹤了那份感情,愛與尊敬只剩下一個自以為是的幻影。”
京子:哥哥姐姐們應該再多待幾天的 紀子:大家都很忙啊?! 【┳樱嚎蛇@樣太自私了。只顧著自己,馬上就回去了。 紀子:這是沒辦法的事啊,因為他們有工作。 京子:可嫂子你不是也有工作么?他們太自私了?! 〖o子:可是,京子啊…… 京子:媽媽一死就要拿東西做紀念,我一想
生活總是讓人失望的
剛開始的幾幕,覺得極做作,哪有眾人說的這般好?再耐心看下去,方發(fā)覺,在表面的客套和微笑下,內(nèi)心深處的悲涼。“其實我們是很幸福的。”“是啊,其實我們是幸福的呢!”等到我老時,也會這樣和老伴相視而笑么?
片中的紀子,好善良美麗的女人,一個完美的日本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