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的日本動畫電影，有三部值得被影視銘記，它們分別是宮崎駿的《千與千尋》；今敏的《千年女優(yōu)》；有著“手繪時代最后的夕陽”之稱的渡邊信一郎的《星際牛仔：天國之門》。不同于前兩部電影的是，同處時代之交的三部作品一部非常明顯的將主題導(dǎo)向未來，一部則著眼于對過去的致敬，最后一部卻處在兩者之間一個令人迷茫的主題間。盡管它最被人們津津樂道的是細致的作畫和對東西方文化的致敬，但最重要的是，影片為所有活在過去的人編織了一場迷夢。因此，它將永遠吸引不同國家及不同時代的觀眾。

影片中無處不在的懷舊氣息深化了影片的主題和人物的塑造。它在很多方面呈現(xiàn)出一些上世紀80、90年代科幻片的一些共同點——復(fù)古與科幻的并用。甚至也帶有一點賽博朋克風(fēng)格作品中高科技低生活的迷思，如主人公一行人仍然只能在迅捷而又悶熱的飛船里日復(fù)一日的吃著桶面。雖然人類已經(jīng)具有了星際間便捷航行的能力，可一旦進入地面，這一切不再科幻，反而像是到了90年代——香煙、報紙、碩大的移動電話、街頭隨處可見的涂鴉、傾倒在一旁的垃圾桶......

這種復(fù)古還更多的體現(xiàn)在城市景觀中。在《星際牛仔》的世界觀中，地球因為超空間實驗引起的爆炸而變得不再適合居住，遷移至其他星球的人類自然無法割舍對故鄉(xiāng)的無比懷戀和不舍，于是在火星上重現(xiàn)了著名的地球景觀，就像直接從地球上移了過去。這當中有一個鏡頭能勾起現(xiàn)在觀眾的集體回憶：在夕陽之下，兩座世貿(mào)大樓矗立在城市的遠方。就像不愿迎接新時代的到來，2001年9月11日的事件之后，它們成為了永恒的記憶，人們只能在那之前的影視作品中去探索，并為之感到深深的失落。除此之外，影片上映之時，游戲已邁入3D時代，但片中黑客那句固執(zhí)的“游戲果然還是20世紀的好玩！”也令人想到了那些出身于上世紀，不愿舍棄手中紅白機的老玩家。仿佛只有活在過去，他們才能活得更加真實，在曾經(jīng)熟悉的事物中找到自己的安全感?？梢哉f，這部影片充分利用了各種各樣的物件、景觀來表現(xiàn)世紀之交的人們對于過去的不舍和幻想以及面對未來時的迷茫和不安。

在觀看影片時，人們不免被它帶到20世紀甚至是屬于自己的充滿虛幻的回憶之中。片中個別具有瞬間美感的遠景更是利用定格的美，將觀眾從電影中抽離出來，進入某場發(fā)生在過去的夢中。例如，當Spike坐在河邊，望著海對岸的城市時，夕陽被兩座世貿(mào)大樓夾在樓與樓之間的空隙中，在水面留下紅色的印記，充滿了某種超現(xiàn)實主義作畫的意味：時間是不停流逝的，然而短暫的時間卻相對靜止，在這靜止的時空中，時間仿佛成為了永恒。這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西班牙超現(xiàn)實主義畫家薩爾瓦多·達利的作品《記憶的永恒》，在一片死寂的海灘上，遠方的大海、山峰都沐浴在太陽的余暉中，在這里時間被強烈扭曲了，停止了，仿佛一切都被融化成了無意識的東西。兩幅畫面都深刻表現(xiàn)了一種“由弗羅伊德所揭示的個人夢境與幻覺”，自己夢中的每一個意念都是自己不能選擇的。

《記憶的永恒》

實際上，影片中多種類型不同的歌曲、配樂喚醒了我們心中最為不安的孤獨。渡邊信一郎導(dǎo)演的作品里，隨處透露著他對音樂狂熱的迷戀。在渡邊看來，音樂不是可有可無的背景，它和劇情一樣，共同筑成了故事的脛骨血肉。所以配樂先行，再圍繞音樂進行故事情節(jié)的創(chuàng)作與設(shè)計成為了渡邊的一個習(xí)慣和標志。在這部影片的籌劃尚未開始之際，與渡邊有著多年合作經(jīng)驗的配樂師菅野洋子就已經(jīng)制作好了配樂，而渡邊則直接把劇情融入音樂開始構(gòu)思故事。當時菅野洋子一度為《星際牛仔》組建了一支樂隊“Seatbelts”, 由日、美、法三國的樂手組成，從TV版到影片，再到游戲，所有的配樂都被這只樂隊承包了。其種類之多，包括了爵士、布魯斯音樂、流行歌曲、重金屬搖滾、古典音樂等等。甚至就連主人公一行人搭乘的飛船，也是由一種革命性爵士樂的名字Bebop（波譜）來命名的。在不同音樂與場景的轉(zhuǎn)換下，我們的心靈仿佛也快速的度過了從過去到未來的無數(shù)個碌碌無為的日子。過去——現(xiàn)在——未來，究竟有著怎樣的意義？對此的追問無果，使現(xiàn)實直奔內(nèi)心的孤獨。

在TV版中，有一集只放了一遍，且未被收錄在26話中，被稱為“神秘的一話”（b站上可以找到錄制版），渡邊信一郎借spike之口表達了對布魯斯的理解

主人公在同類型片中的形象深化了主題。牛仔在西部片中總是富有冒險精神、探索精神，當然他們時而也會表現(xiàn)出陰暗的一面：他們孤獨、冷靜到嚴肅，并深陷于痛苦之中，甚至連自己所追求的是什么都無法確定。在影片中，賞金獵人Spike就是一個典型的年輕牛仔，表面上活得瀟灑，并且在任何糟糕的情況下開懷大笑，是西部片中的正面形象。但是，關(guān)于他深陷其中的過去，他幾乎從未提起，他的對手Vincent卻讓他想起了久違的感覺。Vincent原本是一名軍人，在泰坦星的納米病毒實驗中失去了記憶，卻又給了他免疫病毒以及看見那蝴蝶翩翩起舞的天國幻像的能力。這對Vincent的內(nèi)心產(chǎn)生了重大的轉(zhuǎn)變，從那之后，他便陷入了一場似乎永遠也不會醒來的夢中。他變得孤獨，從不與他人游戲，總是自說自話地玩弄著手中的彈珠，好似被囚禁在其中。第一次看劇場版的時候，眼睛里是文森特，腦子里卻是《百年孤獨》中的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呦嗨频慕?jīng)歷與模樣，一樣孤獨而偏執(zhí)的背影，始終歷歷在目。

從死神手中掙脫了的Spike卻從Vincent的身上看到了那個或許早已死去的陰影中的自己。當Spike和Vincent的前女友女軍人Electra處于同一牢籠中時，Electra向他表達了想要和Vincent能夠以某種方式繼續(xù)感情的愿望；Spike吐露了自己的過去，一直一直幻想著有一天能在某個地方和她曾深愛的女人在一起，他意識到應(yīng)該無需恐懼地和過去來一場了斷；Vincent近乎瘋狂的試圖尋找一道逃離一切的門......就這樣，故事被建置了起來，逐漸清晰的動機使電影最終走向了高潮。這也向觀眾發(fā)起了靈魂般的拷問：是應(yīng)該做一場永遠也醒不來的夢，還是不安而釋然的走出夢境，去面對某種命運呢？又甚至是像Spike那樣一只眼望著過去，一只眼望向未來？

同時，電影中文化間相互交融的場景設(shè)計加深了觀眾的這種不安感。正如前文所說，片中火星是一個由各種地球著名城市集合組成的大雜燴。影片一開始的片頭曲畫面充滿美式文化的自信感，但這種自信，卻又籠罩在黑白的色調(diào)之下，使得這一切顯得不那么可信。街道擁擠繁雜而臟亂，治安差，充滿了后現(xiàn)代主義的不安感，或許還會讓你聯(lián)想到雷德利·斯科特的科幻經(jīng)典《銀翼殺手》中的場景。不過，讓人真正迷茫的反而是那些人人都熟悉的景觀：當黑客坐在車上時，遠處的城市看起來就像是美國曼哈頓區(qū)或是芝加哥市區(qū)；當Spike去調(diào)查Mondelo博士時，四周簡陋的集市讓人感覺仿佛到了現(xiàn)在或過去甚至將來仍然如此的摩洛哥；當萬圣節(jié)狂歡到來時，那座壯觀的鐵塔讓人想到的是充滿浪漫氣息的巴黎......影片中總有那么一兩處場景能讓身處不同文化地域的人們找到一點歸屬感和認同感。可不安的是，面對這種新時代文化融合的加深，那個回憶中最原始、最根本的文化記憶卻似乎顯得無根可尋了。

這似乎解釋了影片中人物和觀眾的共同困境：在簡單的過去中不斷回味出新的認同與歸屬，卻只能艱難而不舍地邁向未來。停得越久，爬得越遠，摔得越重。貫穿全片的俯拍像天國的上帝，注視著這一切。人顯得是那么地?zé)o力，充滿無奈地走出回憶。

雖然它是新世紀的影片，但處于2001年世紀之交的《星際牛仔：天國之門》更像是對20世紀手繪時代的告別，它或許不屬于21世紀，而是屬于90年代?；蛟S，它也不屬于90年代，而是屬于所有活在過去的人，屬于每一顆跳動著的不愿拋棄純真幻想的心靈。

另附星際牛仔20周年東京秋葉原的活動照

“天國之門”是對史派克的結(jié)局的一個注解。

毒蘑菇那集，史派克在幻覺中認為飛船上的樓梯是 “通往天國的階梯”。他不斷沿著那階梯向上，事實上卻一直在同一級原地踏步。這簡直就是他人生的精確寫照。

劇場版里的黑衣人，是史派克的死本能的化身。黑衣人的自述中，有大量與史派克重合的東西（覺得自己那時便已經(jīng)死了；像是永遠活在夢中，不知哪一面才是真實；他總是孤獨一人，無法融入別人的世界，等等）。向來什么都不怕的史派克說，他第一次感到了恐懼。因為那個一心赴死、拼命奔向天國之門的黑衣人根本就是史派克自己。人也許可以不怕世界上的一切，但很難不怕自己的自毀傾向。

史派克的問題不是放不下的過去或得不到的愛情，而是他一直在尋找根本不存在的“天國之門”。他自欺欺人地認為，那段曾令他心醉神迷的短暫愛情就是天國之門。因為那愛情的不可及，他得以一直欺騙自己：那扇門真的存在，問題僅在于他走不到門前。是不是只要一直往上走，就能更接近那扇門？是不是只要找到Julia，就能擺脫孤獨和痛苦？

等到Julia終于出現(xiàn)在他面前、提出要和他一起逃走時，史派克只是面無表情地站在那里。他既沒有顯著的喜悅，也沒有終于得以釋放的悲哀。這和Jet見到前妻時或Faye見到舊情人時的情緒波動全然不同（后者恐怕才是人類舊情未了的自然反應(yīng)）。Julia就在眼前，然而那顯然根本不是答案。可怕的不是必須面對找上門來的過去，可怕的是他虛構(gòu)的人生意義已全盤崩潰。他無法再欺騙自己，硬說打開這扇門，門后就是極樂的天堂。

所以他臨走的時候?qū)aye說：“我本來想做一場永遠不會醒的夢，可是不知何時，卻從夢中醒來了?！?/p>

因為根本不存在什么“天國之門”。走出這個世界的出口，外面只有無邊的黑暗和徹底的不存在而已。

所以史派克只好爬上高不可及的階梯，華麗地完成夙愿，然后在轉(zhuǎn)身走下樓梯時轟然倒地。那段他倒下的樓梯，就是通往天國的階梯。他上去過，親自驗證過天國之門根本不存在。這意味著一切都走到了盡頭。如果不想再走下階梯，面對真實世界的空虛和無意義，便只剩倒在樓梯上這一個選擇。

尋找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大概是宇宙里最無解的問題和人類最精致的擰巴。

《星際牛仔》里彌漫著各種各樣的找不到、求不得的徒勞與無果。犯人常在最后一刻死亡，讓賞金泡湯。Ed遇見了父親，父親轉(zhuǎn)眼又走了。Faye也如史派克一樣，嘔心瀝血地尋找著根本不存在的東西——于她而言，那是記憶和過去的家。與爬上天國階梯的史派克一樣，她后來終于面對自己日夜尋找的東西。她想起了過去，甚至走到了地球舊居的門口。可那里什么也沒有。她只能在地上畫一個方塊坐在里面，當作是自己日夜尋找的房間。

每個人都是這樣，面對這無解的問題。Faye在這樣的幻滅之后，還能頑強地回到Bebop號上，也許是因為史派克曾經(jīng)對她說過“就算找不到過去，還有未來”。史派克也曾清楚地告訴劇場版的黑衣人，“天國之門”是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只是，懂得這些道理的他，依然解決不了自己的問題，因為對意義的渴望，本來就是人類的頑疾。

我們的史派克是星際的蓋茨比，他找的“天國之門”，其實就是蓋茨比找的彼岸綠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