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的時候，看過這部片子，覺得很有感觸，也寫了一篇影評?，F(xiàn)在到了2012年，重頭再看一遍，依然被感動，甚至更感動。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天性，都有自己的夢想，都有自己的無奈。在物欲橫流的現(xiàn)代社會，在壓抑天性的香港社會或者人類社會，人們努力的生存，又努力的尋找一點點屬于自己的空間，盡力伸展著自己被壓抑的天性，并從中找到一個平衡點。結尾處，長官們是否會公私分明？導演告訴你，現(xiàn)實就是現(xiàn)實，你可以偶爾幻想一下，但千萬不要天真地以為公平真的會出現(xiàn)，理想真的會實現(xiàn)?；孟胫螅倬穸稊\地投入到人生的奮斗中去吧，有美好又丑陋，這原本就是人生。

《神經俠侶》公映的2005年，是香港電影開始全面轉型的一年。曾經輝煌無比的香港電影最重要的成就之一是，本是主要以講述本港本事的地區(qū)性華人經驗的電影，卻有能力輻射至包括中國大陸在內的全球華人世界并為之全盤接受與認同。此現(xiàn)象的成因眾多，非單一的個別因素能夠成就，冷戰(zhàn)時代的地緣政治、舊上海電影工業(yè)的南遷、本港社會超越各地區(qū)華人社會的現(xiàn)代化進程都是不可忽略的元素。尤其不可忽略的一點是，這些元素的組合及其產生的良性結果具有很強烈的偶然性，一直以來港英政府對香港的前途與未來并未作整體性的長遠規(guī)劃。不作規(guī)劃、聽之任之的結果是，香港社會的性格與特質迥異于大陸與臺灣。二十世紀喧囂一時的與革命-啟蒙相關的各種意識形態(tài)話語在香港社會從未有落地生根的機會，前現(xiàn)代的晚清社會不經由革命-啟蒙家國話語的中介而直接遭遇了現(xiàn)代自由資本主義，這使得香港社會既保留了傳統(tǒng)中國社會世俗生活的健朗與感性，又充分吸收了西方現(xiàn)代社會工具理性的實踐方式。香港由此陰差陽錯地變成了一座夢幻與現(xiàn)實錯雜交織在一起的魅力之城。其實說來，從《紅樓夢》、《金瓶梅詞話》、《海上花》到二十世紀的張愛玲、汪曾祺，最好最具穿透力、具有永恒意味的中國文藝作品無不具有強烈的世俗品質。世俗性直接對應的便是日常生活，日常生活的特質是重復性，一種無始無終循環(huán)往復的圓周型時間結構。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便是深受猶太-基督教創(chuàng)世紀-末日審判神話影響的現(xiàn)代時間觀，這是一種有始有終、兩端封閉的有限直線型的時間結構。十年文革的的暴力感劇烈表現(xiàn)之一，便是破壞了中國人的時間感受，極化革命摧毀了無始無終的悠悠人世。香港社會的世俗性品格強烈影響到了香港的影視作品，世俗生活中的小奸小惡，刻薄勢力，善意溫情，真摯虛偽，高度實用主義，人性的浮華與嬗變一旦有效展現(xiàn)出來，極容易穿透意識形態(tài)與文化語境的障礙，獲取廣泛的情感共鳴。多多少少被忽視與低估的《神經俠侶》便是這樣一部充滿世俗氣息，憂傷、快樂、溫情與殘酷并存的香港電影。

《神經俠侶》對準的是香港灣仔地區(qū)巡邏警察的日常生活。這在警匪片非常繁多的香港電影中，也算一個比較罕見的嘗試，畢竟暴虐、驚悚、兇殺是香港警匪片的常有風格。不過，編劇經驗豐富的本片導演阮世生，倒并沒有以完全寫實化的角度來鋪排警察的日常生活。影片的節(jié)奏、敘事以及人物性格設置都比較接近常規(guī)的香港大眾電影，但與此同時又充滿了精心的設計。影片的主題亮相便非常的開門見山。第一場在超市的戲，就是以顛覆想象的方式解構了警察生活的戲劇性。

當年有媒體報道說，影片票房成績欠佳與片名有關，拋開票房因果論不談，《神經俠侶》倒確實是一個容易讓人產生誤會的片名。沒有看過影片卻對影片海報中陳奕迅、容祖兒（按：為行文方便，除了東莞女角色菲菲外，本片其余角色以角色扮演者的演員名字替代）的形象有印象的觀眾，可能會誤認為“神經俠侶”指的是這二位主角。但實際情況，“神經俠侶”并非單數(shù)，而是復數(shù)。陳奕迅-容祖兒是其中一對，另外吳鎮(zhèn)宇與東莞女菲菲也是一對，而陳奕迅與二位中學女生也可以算一對，最后容祖兒與摩托警美男方中信的組合也算是神經俠侶。大概自上世紀八十年代后開始，神經質形象成為了香港電影的一大特色，這是現(xiàn)代高壓城市工具理性發(fā)展到一定程度的異化衍生品。香港最好的演員，鄭秀女、楊千嬅、鄭中基、吳君如、梁家輝、吳鎮(zhèn)宇、張學友（這個名單可以很長很長）都特別擅長演繹神經質角色。神經質再發(fā)展到一定程度便是無厘頭，登峰造極的代表自然是周星馳?！渡窠泜b侶》的神經質表現(xiàn)在角色的反差設置以及核心人物吳鎮(zhèn)宇的精神病設置。

陳奕迅是一名經驗老道的巡警，做事比較消極應對，有茍且偷生的心態(tài)。他新來的搭檔容祖兒是一位完全是新人，對未來與警察職業(yè)有著無限憧憬，同時來自元朗下水圍村的成長背景讓她具有極端天真坦率的性格。打個也許不是特別準確的比方，容祖兒近乎于元朗女版王寶強。陳奕迅與容祖兒，世故與天真，城市與鄉(xiāng)下，天然的充滿沖突。陳奕迅與二位女生的組合則更顯得滑稽，巨大的年齡差異讓他成為警隊被嘲笑的對象。容祖兒與方中信的顏值與年齡的差異更是不言而喻。吳鎮(zhèn)宇與菲菲的差異主要表現(xiàn)在身份，香港與大陸，精神病患者與正常人。這些高度反差的神經組合保證了影片天然的具有趣味性，而神經質又極容易帶動影片的節(jié)奏。神經質的特色甚至還影響到影片的整體結構。本來似乎是影片主角之一的容祖兒，在影片的最后四十分鐘幾乎消失了，吳鎮(zhèn)宇成為了影片高潮段落的敘事行動主角。但影片順暢的節(jié)奏使得觀看的過程并未有突兀之感。

日常感的建構需要的是大量的物質細節(jié)。陳奕迅、容祖兒組合的日常工作是解決一系列近乎瑣碎的小事──幫助阿婆將裝滿廢紙的車推上陡坡，處理滑稽的肥胖女人所報的死貓案，追捕偷取陰井蓋的違法者，給大陸“自由行”游客指路，處理超市偷竊者。雖然瑣碎，但很日常。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影片對于構建場景的情緒把握非常獨特。譬如幫助阿婆推車，本是熱于助人的勵志事件，但影片沒有簡單的往勵志繼而悲苦的情緒疏導，而是巧妙地插入了兒童用水槍搗亂的場景。極容易滑向一味悲苦的呆滯煽情場景一下子輕松快樂了許多。這是很高明的編劇技巧。

世俗生活的亦悲亦喜與善惡交織在影片中無不真摯流露。陳奕迅抄牌罰款導致被罰款者痛罵，林雪跳樓有好事者叫罵何不快點跳。這是惡，這是殘酷。陳奕迅對吳鎮(zhèn)宇的各種違法社會秩序行為都予以容忍，因為看到了他生活的悲劇而不忍。錢嘉樂對待吳鎮(zhèn)宇同樣如此，雖然吳鎮(zhèn)宇整天來他的手機店搗亂，但畢竟是一起長大的發(fā)小，錢嘉樂不忍責怪。威嚴古板的田蕊妮，她女兒一直有哮喘，容祖兒提供的鱷魚瘦肉湯一下子拉近的二人僵化的關系，這是善與善的互動。影片高潮段落，吳鎮(zhèn)宇準確地報出錢嘉樂的名字后，錢嘉樂竟瞬間性情流露，將真的手機給予了他，此段落情感的爆發(fā)設計得合情合理，節(jié)奏適當。而最終菲菲投入吳鎮(zhèn)宇的懷抱，徹底將善意與溫情放大到了極致。

影片對于人物關系建立的方式也頗有特色。吳鎮(zhèn)宇與菲菲關系的進一步發(fā)展，是因為菲菲掉落窗下的胸罩。而胸罩恰恰是吳鎮(zhèn)宇之前開的店鋪所賣的商品。這一層關系勾連起了他的歷史回憶，菲菲成為了成功的替代者，或者說他告別歷史的契機。陳奕迅與二位女學生善意友情的建立，是因為公交車的露陰癖。而容祖兒與方中信能產生關聯(lián)，是因為一位發(fā)生交通事故被撞破腿的小男孩。這幾組關系的建立，都是因為身體與性。顯得非常感性與直接。

陳奕迅與吳鎮(zhèn)宇是影片中最值得討論的角色，尤其是后者，這是影片引發(fā)強烈共鳴的關鍵角色。這兩個角色的共性都是失去了自我，最終因為一件共同參與的事件的解決而找回了自我。陳奕迅的問題是人浮于事，消極面對人生，唯一不敷衍的是與身體緊密關聯(lián)的球場，在球場即便與上級長官發(fā)生了沖突，他都堅持自我絕不低頭。女學生的喪命刺激了陳奕迅，再次探問自我的存在價值，通過最后與雨夜屠夫的搏擊，他最終證明了自我，找回了自我。

吳鎮(zhèn)宇這個角色就要復雜很多。影片最后半個多小時完全是圍繞吳鎮(zhèn)宇來展開，這并非劇本結構設計失誤，而是有的放矢。可以想見，在主創(chuàng)的設想中，高潮段落的爆發(fā)一定要通過吳鎮(zhèn)宇這個精神病角色的行為來實現(xiàn)。因為這不是一個簡單的精神病角色的設計。

精神病患者是比較容易引發(fā)共鳴的一類角色，非理性的行為容易激發(fā)、喚醒正常人內心深處隱隱的潛意識層面沖動，《阿甘正傳》里的阿甘就以超乎尋常的行為重新激發(fā)了美國人對美國立國精神的反思與再認同。要理解吳鎮(zhèn)宇這個角色，我們不能簡單的停留在表層。這個角色其實具有豐富的潛文本意涵，或者說香港社會的巨大變動滲透到了創(chuàng)作者潛意識深處，繼而影響到了角色的創(chuàng)作。香港政治最大的顯現(xiàn)便是身份政治。97后香港電影大量的失憶電影、臥底電影都與之相關。在《神經俠侶》中，吳鎮(zhèn)宇本來是香港大學的建筑系高材生，后來因為經濟情況不佳，債臺高筑，妻子又不慎小產，雙胞胎女兒夭折，最終父母在澳洲的妻子一走了之。吳鎮(zhèn)宇因此變成了精神分裂者。成為精神分裂者的吳鎮(zhèn)宇，常常非常熱情地在街頭為香港代言，為外國游客、大陸游客指路。在香港標志性的金紫荊廣場，他還會為大陸游客介紹他設計的飛翼，甚至手舉解放軍軍禮說出“飛向北方，投向我們祖國的懷抱”（雖然吳鎮(zhèn)宇的普通話很不標準，但此場景并無任何調侃的意味）。

在此我們如果做一個也許看來有點過度闡釋的解讀的話，吳鎮(zhèn)宇在影片中反復糾結的高利貸問題可以算作是香港主權轉移過程引發(fā)焦慮的隱喻。英國作家理查德·休斯（Richard Hughes）所謂“借來的空間，借來的時間”（borrowed place，borrowed time）是多年來描述香港問題的經典名句。香港問題是因為滿清帝國與英帝國的不平等條約產生，1997年新界地區(qū)租賃的到期導致七十年代末便產生了重新談判的議題。此租賃問題困擾了香港數(shù)十年。影片中的吳鎮(zhèn)宇亦一直為高利貸問題困擾，高利貸可以看作是不平等條約產生的借貸問題。但其實家姐已經為其還清了借貸，在此對應香港的母體中國大陸已經為香港解決了借貸問題，但借貸者內心復雜的精神創(chuàng)傷并不能迅速的平復。

吳鎮(zhèn)宇后來遇到了來自東莞的按摩女郎菲菲。二人關系漸進后，吳鎮(zhèn)宇將菲菲當成了拋棄他的妻子。我們再從象征層面考量，吳鎮(zhèn)宇-前妻-菲菲的關系，對應的其實就是香港-英國-大陸的關系。在《春光乍泄》里反復出現(xiàn)的經典臺詞是，“不如我們從頭來過”。在《無間道》中，劉德華的終極要求就是“重新做人”，“做一個好人”。而在本片中，吳鎮(zhèn)宇和菲菲說的最多的話便是“從頭來過”、“重新做人”。“從頭來過”其實是最深刻的香港政治寓言。影片對于此意涵的強化不僅來自臺詞，還有具體的行為。影片三次出現(xiàn)跳樓的場景。一次是林雪的跳樓。兩次來自吳鎮(zhèn)宇。吳鎮(zhèn)宇前一次終究沒有勇氣跳下去自盡。后一次為了菲菲，為了抓住強奸犯，終于不舍性命從樓上跳了下來。這次不舍性命的跳樓便是從頭來過、重新做人、重生的隱喻。

按照阿爾都塞的意識形態(tài)理論，意識形態(tài)是“表述了人與自身生存條件的想象關系”。吳鎮(zhèn)宇與菲菲，香港與大陸，在影片中是想象性地結合到一起，想象性地解決現(xiàn)實的矛盾沖突。影片由此成為了現(xiàn)實意識形態(tài)的投射或者也可以說是對現(xiàn)實意識形態(tài)準確的隱喻性說明。

《神經俠侶》的收尾高潮部分，是在林憶蓮經典樂曲《假如讓你吻下去》的伴奏下，吳鎮(zhèn)宇對菲菲深情告白與勸慰，“記住，帶女兒回來，一家團聚，有粥食粥，有飯吃飯，一定有好日子過?！边@是世俗世界的人生對未來最殷實的期盼與想象。而在隱喻層面的意義就無需再細說了。

原載虹膜公眾號“LOOK邪論”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