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祖一年,丁若銓(薛景求飾)因受辛酉迫害事件影響被發(fā)配到遙遠的黑山島。來到島上后,丁若銓對這里的海洋生物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并決定寫一本關于海洋生物的書籍。他向在這里土生土長、熟識各種海洋生物的青年漁夫昌大(卞耀漢飾)尋求幫助,但最初昌大因丁若銓是戴罪之身而拒絕。后丁若銓了解到昌大在自學識字的過程中常遇到困難,于是提議將各自擅長的知識教授對方,昌大最終同意,兩人也在相互碰撞中成為了彼此的良師益友。然而,丁若銓在得知昌大學習的目的是為仕途后大失所望,昌大也明白兩人各有志向,亦師亦友的二人決定分道揚鑣……
非常喜歡近幾年韓國電影的片名風格,看起來漫不經(jīng)心、摸不著頭腦但實際又有四兩撥千斤的感覺。很酷。比如這部《茲山魚譜》,不了解韓國歷史的人肯定是不知所云。比如同樣在第57屆百想藝術大賞拿了大獎的《三振集團英語托業(yè)班》,韓影最近少有的女性題材電影,有我很喜歡的李絮。再比如《建筑學概論》,是一部不錯的愛情電影。
《茲山魚譜》是一部朝鮮王朝(1392~1910)后期的著名文獻,是韓國古代最全面和詳盡的魚類學書籍,歷史地位很高。電影講述的就是本書作者的故事。主人公丁若銓年少時,因父親去京城為官而來到漢陽,接受了陽明學,后又對西學和天主教產(chǎn)生濃厚興趣,并從事天主教活動。1801年,朝鮮發(fā)生了大規(guī)模鎮(zhèn)壓天主教的“辛酉邪獄”,丁若銓三兄弟的命運也發(fā)生改變。丁若鐘被殺死,丁若銓和丁若鏞被流配。來到黑山島上的丁若銓,安然接受命運,并對這里的海洋生物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決定寫一本關于海洋生物的書籍。島上的青年漁夫張昌大一心讀圣賢書,想要考取功名,丁若銓與昌大互相協(xié)助,一個讀書,一個著書。
編導最厲害的能力就是于細微處見大義,這也是韓國歷史題材電影最精彩的地方。一部書,三兩個人物,可以鋪排成一段氣韻悠長的蒼涼傳說。電影根據(jù)《茲山魚譜》序言改編,有真實的歷史基礎,但也加入大量的虛構情節(jié)。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
電影有意把丁若銓和張昌大塑造成既為師徒又互為對照的人物。丁若銓,功成名就,宦海沉浮,思想開放,心系蒼生;張昌大,底層草民,家徒四壁,忠厚勤懇,渴望改變。
丁若銓問,為什么讀書。張昌大答,為了活得像樣一點。
古代朝鮮和古代中國一樣,讀圣賢書,考科舉,做大官,是底層人突破階層、向上流動的幾乎唯一途徑。對書本的崇拜背后都是對成功的期待。電影里經(jīng)常引用《大學》開篇一句:“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 昌大在昏暗油燈旁,捧著書本,反復誦讀的時候,他期待的大概不是“至善”,而是“功名”。
讀書,書本,知識,被簡約為“成功”的代名詞。
八零甚至九零一代大概都有這樣的成長經(jīng)歷:從小學到高中,上學讀書都是頭等大事,拿名次,得獎狀,全家光榮;十年寒窗苦讀,終于榜上提名,家里最大的期待就是上大學,當大官,有出息;步入社會,酒文化,茶文化,圈子文化,辦公室文化,潛規(guī)則,托關系,走門路,難得糊涂,權錢交易,溜須拍馬,栽贓陷害,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胳膊擰不過大腿,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光腳不怕穿鞋的,這些書上從來沒有教過的東西成了生活日常,而且美其名曰“社會大學”“生存智慧”。
學的是“真善美”,做的是“假惡丑”,學習知識成為個人利益最大化的高效方式。曾經(jīng)的手不釋卷,早已變成煙不離手酒不離口。
十九世紀初期的朝鮮吏治極為腐敗,電影中出現(xiàn)的“黃口充?。ㄎ闯赡耆吮凰愠绍姸《鞫悾?、“白骨征布(死人被列在征稅名單上被征軍布)”頻頻上演。權貴階層高談闊論,不理世事,胥吏狐假虎威,盤剝百姓。窮苦百姓唯一能抗衡的武器就是自己的生命。這種情況可能發(fā)生在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個歷史時期。沒有制度是完美的,“壞”制度下也會有善政,“好”制度里也會有惡行。所有的善惡都是人創(chuàng)造的。
如果你欣然接受,可能就像電影后半段靠學問成名后的昌大,終于看到人生曙光,接受曾經(jīng)嫌棄他的父親拋來的橄欖枝,“想抓泥鰍,自己要進泥塘” ,躋身儒林,研究仕途,推杯換盞,賣官鬻爵,魚肉百姓。你會心安理得,因為這是你艱苦付出應得的回報。
如果你堅決拒絕,可能會像電影里的丁氏兄弟,為了心中執(zhí)著的信念,拋灑熱血,蹉跎前途,窮困潦倒,依然不墜青云之志,安貧樂道,篤志躬行。你會光明磊落,因為這是你一直追求的知行合一本真人生。
電影中的丁若銓代表一種理想人物,思想開明,心系蒼生,憂國憂民,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他會問昌大:“為什么你們就是負責釣魚,我們就只是負責吃魚呢”。東西思想交融和啟發(fā)使他能跳脫出來,重新思考國家、君臣、人生和學問。他的“離經(jīng)叛道”注定了不被理解,他的真誠耿直注定了郁郁終身。
張昌大實際上完成了兩次啟蒙。儒家經(jīng)典和出人頭地的夢想,讓他精進學問,增益才智,一展身手;西學思想和官場現(xiàn)實,讓他明辨是非,回歸本心,如夢初醒。
知識是雙刃劍,丁若銓和張昌大都靠掌握知識的秘訣一度取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也因為信賴知識的純潔不能同流合污而放逐自我。個人面對龐大的國家機器,是無力無能的。他們意識到了,所以他們愿賭服輸。
知識改變他們的命運了嗎?沒有,現(xiàn)實意義上,他們都失敗了。
知識改變他們的命運了嗎?有,命運最終是被他們自己掌握了。
知識越多越好嗎?
魯迅在《吶喊》的自序中,曾有一段經(jīng)典的“鐵屋子理論”: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F(xiàn)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shù)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
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
是的,我雖然自有我的確信,然而說到希望,卻是不能抹殺的,因為希望是在于將來,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于是我終于答應他也做文章了,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記》。從此以后,便一發(fā)而不可收,每寫些小說模樣的文章,以敷衍朋友們的囑托,積久了就有了十余篇?!?/p>
然而最終推動社會變革的不是文化啟蒙,批判的武器最終被武器的批判代替。
知識“無用”,但還是可愛的。
家居嫂用樸素的語言說:“種子重要,土地也很重要;播種的父親重要,辛苦懷胎的母親也很重要;看了這么多書,這些都不懂嗎?孩子們得知道母親多么不容易,男人也得知道自己婆娘多么不容易?!?
因為撿到一個地球儀,丁若銓借機教導昌大:“那些西洋人,明知道世界是圓的,依然相信天主教。所以我也運用圣禮學接納了西洋的幾何學和修理學。圣禮學和西學絕不會是敵人,而是要一同前進的摯友。”
豆瓣上很多朋友評價這部電影的時候都多少帶著遺憾,“這種歷史題材本該由我們述說,但這是一部韓國電影?!眹a(chǎn)電影確實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文化和題材的所謂歸屬其實不用過于糾結。人類的文明史已經(jīng)一萬多年,國家和民族只是近二百年的新概念。文化始終是流動的,每個群體都可以采取自己認可的部分接納吸收,塑造自己的文化。同在東亞儒家文化圈,這部電影水墨畫般的氣質與民貴君輕的價值觀可以說是“中國”的,也可以說是“韓國”的。學習知識本來應該是讓我們求同存異,殊途同歸,不該用來定高低,別貴賤,分敵友。
導演李濬益接受采訪時說:“丁若鐘把天主教當作宗教,丁若鏞將其作為性理學的補充品吸收,但丁若銓把‘西學’當作哲學來接受,《茲山魚譜》是其成果之一?!薄叭绻阆胼p描淡寫地看,那這部電影只是描述丁若銓和弟子昌大的關系,但再深入一步,就會發(fā)現(xiàn)價值觀念的對抗,這是關于世界觀沖突的故事。丁若銓是以自己的方式接受西學,追求新哲學的人。相反,丁若鏞以性理學為基礎,接受了部分西學。而昌大是想在現(xiàn)有的秩序下取得成功的人物,因此比起丁若銓,他選擇了丁若鏞的道路。在此過程中,與老師的觀念沖突、思想的碰撞等等,都以電影的方式講述著。簡單遠觀,你可以享受兩人的友誼,如果深入挖掘文本的話,這將成為一部可以從哲學角度思考的電影?!?/p>
電影里的丁若銓說“我所期望的是,沒有兩班和賤民之分,沒有嫡子和庶子之分,沒有主人和奴隸之分,也不需要君王的那種世道。
無論是西學還是圣禮學,只要是美好的都可以用,我運用圣禮學接納了天主學,但是這個國家,卻連一個渺小的我也容不下,這個國家的圣禮學究竟是為了誰。這個國家的主人是圣禮學,還是百姓?”
一個綿延了至少兩千年也沒有完美解答的問題。
韓國電影越來越以民眾代言人的身份積極發(fā)聲。制度上韓國有標準西式民主政治的自信與驕傲,但骨子里也許依然東方色彩濃厚:強烈家國情懷,期待明君賢吏。
《茲山魚譜》用一個非常傳統(tǒng)和簡樸的故事再一次討論了人何以安身立命,完美世界也許永遠不會到來,但人還是一代一代繼續(xù)活下去?!安蟀。畛刹粩嘞蛏巷w的鶴雖也不是壞事,但是即便被泥垢污穢沾染,也選擇活得像茲山一樣,荒涼黯然卻生機勃勃自由愜意,也未嘗不是有意義的事啊?!?/p>
純祖一年,處廟堂之高的知識分子丁若銓,因受辛酉迫害事件影響被發(fā)配到遙遠的黑山島。在其兄弟丁若鐘生死害命之際,他已經(jīng)無法再度信任儒教,而是回歸天主教,并從心理上擯棄程朱理學里的道義君權。在清貧如洗的寬域地帶,他無意中和年輕的漁民張昌大成為忘年之交。
張昌大指責丁若銓背叛了儒教,并深信性理學可以改造社會,身為兩班后人的他只是暫時沒有入世理想的機遇。開發(fā)民智,辟啟蒙,將引納精神之哲學意緒,灌溉滔滔之大流,即是昌大所有的開疆僻壤的愿景。他認為丁若銓受到邪惡學說的影響,因為丁若銓的思想的開闊性與前瞻性讓丁認為知識分子應當建立并從屬于無君無主、人人平等的清平世界。而昌大卻執(zhí)迷于四書五經(jīng),并認為大學之道在明明德才是其所應當擁抱追尋的命運。
殊途同歸源于他們內心深處的信仰,丁若銓的流放讓其內心更具有自由的道家風范,并對島上的各式魚、藻類的生活習性乃至身體結構產(chǎn)生了強烈的興趣,他已不再依附于政治,亦不相信千年傳下來的使社會陷入瘋劫中的封建政治讕言。他和昌大一唱一和,分別從對方那里尋求思想和現(xiàn)實的養(yǎng)料,解剖各式的魚,并以開明且旁若無人的態(tài)度娶了島上的寡婦并生了孩子。而昌大則娶了一位魅力可愛的少女,鶼鰈情深。
昌大不甘流于平庸,而是靠發(fā)憤讀書以及父親的賄賂參加了考試,以雅馴和通透的才華成為了進士。但他發(fā)現(xiàn)越是入世,他的深沉朦朧的仕途之夢幾近于破碎。普通民眾不堪被朝廷的私我勢力壓榨,竟然義憤填膺當眾自我閹割,有血腥,但場面不乖張。王權本應保護民眾的利益與生存權,卻成為荼毒怨念的劊子手,此時昌大才明了師父丁若銓的避于禍患守護自我的清流。
完成了《茲山魚譜》的寫作,丁若銓執(zhí)筆而亡。他在流放的十四年中與花鳥魚蟲相伴,有性靈知己挑戰(zhàn)儒學作陪,有普通婦孺依依照料為價值的高格。而昌大也遠離了朝廷是非之地回到了島上,并從丁若銓的書中找到了某種開闊的縱橫捭闔的心的滋養(yǎng)物,阡陌縱橫之間,寫意一把海晏河清,畫樓聽鐘。
這是一部純粹的知識分子悲劇的韓國影片。昌大的詩歌之詠,若銓的造物之初心,解決了五湖一孑孓的精神孤寂的感受,真正的學問的造就需要的正是懸梁刺股的精神譬喻,以不忍人之心寫意中西文化交融之應和。死亡對于丁若銓來說正是來世的修學,以及真正的精神性豐富和練達,他們都不愿做時代的傀儡弄潮,而是以超越偏見的心的哲學跳躍來一場洗練的幻霞燦霧林。
理想主義者的悲哀絕唱,來去縱橫之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搬運一篇李濬益導演關于電影拍攝初衷、創(chuàng)作意圖的采訪翻譯
出處:Gospel卞約漢中文站 原文鏈接
《茲山魚譜》沒有轟轟烈烈的事件,也沒有刺激的沖突,只有深刻而美好的情感。該片講述了丁若銓和其弟子昌大之間的故事,“越了解同行之人,我也會隨之變得深刻。”這一行文字的剛好詮釋了該片所講述的丁若銓和弟子昌大的關系,是一部深邃的劇情片。
“說實話,最近的電影總是充滿緊張的狀況和戲劇沖突,我們和最近商業(yè)電影潮流背道而馳,在同類電影泛濫的情況下,是不是也應該有一部這樣認真講故事的慢節(jié)奏電影?”正如李濬益導演所說,該片所追求的目標很可貴,也因此美好。
--對丁若銓所著的《茲山魚譜》感興趣的契機是什么?
李濬益:與被稱為朝鮮后期最天才的丁若鏞相比,他的哥哥丁若銓相對而言并不為人所知。因為在丁若鏞流放生活中留下數(shù)百本書的時候,丁若銓只留下了《松政私議》和《茲山魚譜》兩本書,本來也是寫過更多書的人會名留青史(笑)但是《茲山魚譜》這本書真的十分奧妙,簡單地說,就是流放地黑山島周邊的魚和海洋生物的觀察圖鑒,但是在這本實用書籍中卻完整地蘊含著丁若銓的哲學理念。在《邊山》(2018)票房慘敗后,對于當時徘徊不前的我來說,這本書就像是緣分降臨。
--是想在《邊山》之后再次回到史劇,還是認為應該回到真實故事的基礎上。
李濬益:了解《茲山魚譜》,決定拍成電影的過程也很奇妙。很久以前就有制作“東學”題材電影的熱情,為了完整了解歷史始末,從學術根基開始鉆研,在學習的過程中了解了“西學”。因為首先存在“西學”,所以才有“東學”的概念,就這樣開始學習了解“西學”,讀到了1801年辛酉迫害時了解了丁若鐘、丁若銓、丁若鏞兄弟。丁若鐘把天主教當作宗教,丁若鏞將其作為性理學的補充品吸收,但丁若銓把“西學”當作哲學來接受,《茲山魚譜》是其成果之一。也就是說,通過《茲山魚譜》,丁若銓得以窺見“西學”的要義。
--讀了劇本,發(fā)現(xiàn)不僅臺詞很長,而且充滿了哲學思維。
李濬益:梼杌金容沃老師負責翻譯了英文字幕。以前《王的男人》也曾由他翻譯。事實上,我們的英文字幕本來已經(jīng)翻譯好了,但如果沒有同時學習莎士比亞和性理學的人,會有誤譯之嫌,所以梼杌金容沃老師主動要求自己來做。例如,電影中有一句臺詞“朱子(朱熹)的力量真大”,這句話該怎么翻譯呢?如果不能以脈絡說明性理學的價值和哲學,可能很難傳達這句話的意義。劇本不過只是一個記號罷了,像《東柱》一樣,將紙面的東西具象化正是電影的魅力。
--所以像《東柱》一樣拍了黑白片。
李濬益:坦率地講,要完整地展現(xiàn)這一時代背景,電影的預算并不寬裕,因為不想在成像效果上讓步,所以減少預算的方法之一就是換成黑白畫面。當然,如果不是符合《茲山魚譜》的形象,我肯定不會嘗試。黑白片也有一種別樣的深度?!稏|柱》本來就是低成本片,所以畫面質量有很多不足之處,但這次我敢說每幅畫面都美輪美奐。拍攝地飛禽島一帶的風光自不必說,應用CG的場面也很多,很有韻味。丁若銓(薛景求 飾)和昌大(卞約漢 飾)師生共泛一舟漂浮在茫茫大海上,二人這樣在一起的場景使用了相當多的CG,就像一幅幅水墨畫。
--恍然看似靜謐,實則蘊含著個人宇宙的變遷和世界觀顛覆的過程。
李濬益:這部電影沒有什么起伏。雖然有辛酉迫害的時代背景,但這是為了初期的人物設定,在丁若銓被流放到黑山島之后,要體現(xiàn)人物的精神世界,而且主要為了反映時代的價值觀問題。如果你想輕描淡寫地看,那這部電影只是描述丁若銓和弟子昌大的關系,但再深入一步,就會發(fā)現(xiàn)價值觀念的對抗,這是關于世界觀沖突的故事。丁若銓是以自己的方式接受西學,追求新哲學的人。相反,丁若鏞以性理學為基礎,接受了部分西學。而昌大是想在現(xiàn)有的秩序下取得成功的人物,因此比起丁若銓,他選擇了丁若鏞的道路。在此過程中,與老師的觀念沖突、思想的碰撞等等,都以電影的方式講述著。簡單遠觀,你可以享受兩人的友誼,如果深入挖掘文本的話,這將成為一部可以從哲學角度思考的電影。
--在《茲山魚譜》的拍攝中見過飾演丁若銓的薛景求演員。 雖然本人以前從未用過類似表達,但他卻說"這會是一部美麗的電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李濬益:這可能不僅僅是指風光或畫面漂亮。當然,畫面也讓人美到失語(笑)。人在面對從未體驗過的事情,和難以表達的東西時,往往會在那些生疏的經(jīng)歷面前使用“美麗”一詞。薛景求演員就是丁若銓本身,恐怕你將會看到他有史以來絕無僅有的一次表演。扮演昌大的卞約漢也展現(xiàn)了難以用語言形容的演技。這部電影只要看到演員們的演技,就已經(jīng)是一種享受。不,也許不應該形容為演技,因為鏡頭里有真正的丁若銓和昌大。 觀眾也一定會期待他們美好的相遇。
觀看要點
越深入,越能看到更多東西。 影片以黑山島的美麗風光為背景,縱使之追隨丁若銓和昌大兩人深厚的友誼,也足夠精彩。但是如果再深入挖掘的話,這也是世界觀沖突的故事。價值觀念的對抗、觀點的差異,最終指向對“如何生活”的哲學思維。雖然是過去時代的背景,但是對現(xiàn)在也能夠充分引起共鳴的生動故事。這是活生生的故事,也是厚重的紀實文學。
另外分享一則趣聞,在我們國家部分演員接連爆出天價片酬的同時,《茲山魚譜》自開拍之初便有報道,主演薛景求和卞約漢都是自降片酬接演這部電影。
據(jù)媒體報道,電影開拍之初導演宣布縮減制作費,兩位主演薛景求和卞約漢演員主動把片酬調整到制作費可以適應的水平。任何電影制作方都爭搶合作的兩位演員,如此大膽舉動吸引了電影界的視線。
李濬益曾公開表示過,拍電影一定要花最少的錢。他曾以低于韓國古裝電影平均制作費一半的投資,打造出實力展示出日本帝國主義強占時期背景的《東柱》《樸烈》等作品,所以《茲山魚譜》能否延續(xù)導演的志向和實力,也受到了廣泛關注。 目前出品方正在進行前期制作,雖然尚未公布具體規(guī)模,但是考慮韓國古裝電影制作費一般在100億(約等于5700萬人民幣)韓元左右的情況,《茲山魚譜》的制作費大概會是50億(約等于2800萬人民幣)左右。
電影界一位相關人士20日表示:"拋開電影制作規(guī)模和片酬問題,想要一起合作的演員對制作方和導演的意愿產(chǎn)生共鳴,這一點已經(jīng)值得關注","在演員片酬和參與分紅都居高不下的趨勢中,《茲山魚譜》從制作開始便已不同尋常"。
作者: pASslosS
歷史題材,黑白片,一個多月前在韓國公映的這部影片乍看沒什么賣點,卻力壓同期上映的《哥斯拉大戰(zhàn)金剛》和《鬼滅之刃 劇場版 無限列車篇》成為周末票房冠軍,實現(xiàn)了口碑票房雙豐收。
李濬益導演,《素媛》《思悼》等高分韓影都是他的作品。出道至今,他拍了十幾部長片,品質穩(wěn)定,尤其當他選擇講述歷史故事時,觀眾總能看得安心。
今天想聊聊的這部《茲山魚譜》就是李濬益的新作,講述了朝鮮王朝后期的學者丁若銓的故事。丁若銓被流放至黑山島后一心編纂《茲山魚譜》,書名里的茲山便是黑山島。
1801年,正祖忽然駕崩。因忌憚天主教在本土的勢力擴張會動搖政治根基,反對派對相關人士進行殘酷鎮(zhèn)壓,史稱「辛酉邪獄」,其中就包括了丁家三兄弟——丁若銓、丁若鐘、丁若鏞。
對觀眾來說,丁家三兄弟就是三種關于人生和信仰的選項。
丁若銓是三兄弟里的大哥,在家中總排行老二(三兄弟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哥哥丁若鉉)。
其實在歷史中,丁若鏞才是三兄弟里公認的大才子,是備受后人贊譽的高光人物,可是李濬益偏偏以丁若銓為主角,的確驚喜。
丁若銓在影片中的出場是不討喜的。這個人表面上看有點狡猾,還沒啥原則,他本不要做官,但后來在謀求一官半職時講話又很直接,口口聲聲說自己要為王權服務。
面對拷問,對天主教極度忠誠的丁若鐘因信仰被斬首,丁若鏞也不卑不亢,寧愿以死來自證清白。 三兄弟里,只有丁若銓一秒「叛教」,而他給出的理由是:此時恐怕連上帝也拋棄了他,還是活命要緊。
正當觀眾有足夠的理由去看扁他時,其個性里的「隨遇而安」又顯現(xiàn)了優(yōu)勢——被流放的丁若銓不但沒有因失勢表達任何憤恨,竟然還笑得出來,他對胞弟說「比起恐懼,更多的是激動」。
到了黑山島,他遇到了好學又有野心的島民張昌大 (導演和編劇對張昌大的身世改動很大,下文內容以電影為準) ,并開始對那片海域里的生物產(chǎn)生濃厚興趣。
他以儒學知識換取捕魚經(jīng)驗,不僅記述魚類,還有海禽和海菜,對不了解的事物保持著科學的探究精神。
他雖然貴為「兩班」,卻不顧身份親自下海抓魚。
「兩班」是什么?
當時宗室之外的臣民分為良民和賤民,良民里又分四個階級,「兩班」就是良民里的最高階級,也就是類似于丁家三兄弟這樣的貴族統(tǒng)治階級或是學者官吏。
所以影片從臺詞到構圖,處處都顯露著儒家思想里講求尊卑貴賤的禮數(shù)和對君主制度的維護。
比如丁家三兄弟被流放到荒蠻之地,已有「罪臣」之名,但當?shù)匕傩者€是尊其為座上賓。
當然,這可能是心善之舉,但反映出的真相也很現(xiàn)實——「賤民」永遠是社會中底層的底層。
而且朝鮮王朝時期階級制度規(guī)范極為嚴格,不同階級之人不準許通婚,孩子只能繼承母親的階級。 比如昌大的父親雖然是進士,但由于他的母親是庶民,所以他也只能是庶民。
丁若銓與昌大的身份相差懸殊,在當時,「兩班」只被允許研習儒學,任何賤民的工作都不能去做,而賤民就算飽讀詩書,若非「兩班」后代,便不能參加科舉考試,讀的也是無用之書。
很明顯,昌大是因為不甘心才讀書,既不是癡迷于求知,也不是想通過學識抵達人性之善。
李氏朝鮮的正統(tǒng)思想是朱子學,昌大想把朱子學當作敲門磚,再以他所理解的「正統(tǒng)」朱子學清理整個系統(tǒng)。
昌大輕蔑丁若銓,也是覺得天主教是邪教。他認為接受天主教精神內核的人都是叛賊,其實是把朱子學與王權和民族性捆綁在了一起。 他直接批判丁若銓是把書「學歪了」。對他來說,如果知識不能服務于君王,就是無用的東西。
他懷才不遇的心理也從這里來,先是因為無法學習而憤恨,后又因為有學識卻無法做官而憤恨。
昌大所遭受的各種貶低都可能讓他對權力更加著迷,而這些也均被觀眾看在眼里。
比如片中設置的兩個人,一個是丁若鏞的弟子李江海,同屬「兩班」人士,他卻因昌大的賤民身份而看輕他「不會作詩」。
另一個則是在海上漂流許久、機緣巧合之下謀得官職傍身的投機主義者。昌大明白,對一無所有的人來說,「正銜二品大夫」才是能夠救急的。
所以在《茲山魚譜》的縫隙里,時刻縈繞著兩個問題。
其一是「什么算是真正的知識」,其二是「無法學以致用的知識是否有必要去學習」。
昌大苦讀四書五經(jīng),奉朱子圣學為其意識形態(tài)「本位」,他認為這是唯一且絕對的真理,并以此來衡量世道風氣。
當時世道的確不好,貪官污吏橫行,百姓被施加重稅,民不聊生。
片中有一幕很諷刺,鄰居因交不上稅,連鍋都被搶走了,昌大的憤恨卻都揮泄在讀圣賢書上,而且給出了一個頗具文人優(yōu)越感的評價:「朱子圣學不夠穩(wěn)固」。
同理,后來得知連死人也要交稅,他又將其歸因為「朱子圣學被踐踏」,其實直指體系內的當權者,即那些辜負了朱子圣學的貴族和士大夫。
但是任何思想流派都有缺陷,貪婪的人會在教義的「缺陷」中淪陷,將已知的一切教條化并用于規(guī)范和統(tǒng)治,而不是繼續(xù)探索和自我革新。
其實儒家學說和天主教都不是原罪,人才是。
丁若銓舉的例子是極為恰當?shù)?,西洋人相信「地圓說」,因為他們相信科學,但他們仍然信奉天主教,盡管天主教在很多觀點上違背了真理。
既然知識能夠靈活兼容,那么他也可以運用圣禮學接納西學,看似水火不容,其實能夠相互借鑒,本質上也有許多共通的道理。
丁若銓在片中經(jīng)常展現(xiàn)這種「融會貫通」,前腳解讀著孔子,后腳就可以借鑒耶穌。
這正是昌大沒能透徹理解的地方。因為被朱子學里根深蒂固的君主制洗腦,他誤以為儒學是排外和不兼容的,而其他思想派系一旦有所異議,就是邪惡的,需要被消滅的。
相較之下,丁若銓對社會的期許要更加理想主義和現(xiàn)代化,他期盼著「沒有兩班和賤民之分,沒有嫡子和庶子之分,沒有主人和奴隸之分,也不需要君王的那種世道」。
這樣的觀點讓丁若銓與身處遠方的弟弟形成對比,也讓他與昌大分道揚鑣。
憂國憂民的丁若鏞筆耕不輟,著書無數(shù),涉獵范圍極廣,而丁若銓在當時只寫了《松政社議》和《漂海始末》,手里這本《茲山魚譜》還是專門研究海洋生物的偏門之作,于當下于現(xiàn)實世界都像在做無用功。
他想要探究的東西會動搖君主制,進而牽連親屬,所以他再度放棄了,就像他當初叛教一樣。如果很多人會因此被殺,他會把信仰埋在心里,并不那么糾結于「鐵骨錚錚」。
在電影中,觀眾很容易感受到這一點:但凡有丁若銓存在的地方,都仿若一個現(xiàn)代社會。他平等待人,雖然沒有什么值得稱道的偉績,卻實實在在地影響了身邊的很多人。
在那個男尊女卑的年代,他也愿意傾聽一個地位比他低許多的婦人的想法,甚至娶她為妻。
其實導演李濬益在采訪中已經(jīng)講得足夠明確:
「丁若鐘把天主教當作宗教,丁若鏞將其作為性理學的補充品吸收,但丁若銓把西學當作哲學來接受。」
所以丁若鐘為信仰獻祭自己,這是選擇了崇高;丁若鏞從西學中提煉出「經(jīng)世致用,利用厚生」的一面嘗試解決民間疾苦,但這仍然基于對君主制的絕對信任。
反觀丁若銓,他將西學內化為生存哲學,絕不是在黑山島「出世」,而是在小小天地里找到「入世」的新選項。
他編修魚譜的做法絕非機械操作,也不只是用文字復述,因為定義所見之物更加需要調動不同領域的學識,還要通過實踐和觀察去考證,此外,對物質的歸納整理和分門別類不僅需要哲學思考,還要參照實用性。
他始終在學以致用,只是成果被世人輕視了。 所以昌大的選擇也無非就是這兩本書,丁若鏞的《牧民心書》或是丁若銓的《茲山魚譜》。
這個選擇,哪怕放在當下也依然生效。
昌大選擇了《牧民心書》,但他做官后發(fā)現(xiàn)自己被束縛了,讀了多年的圣賢書最后都淪為謀求官職的工具,反倒違背了那句「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 除了對東亞思想交融史的復盤,《茲山魚譜》的視聽美學也能記上一功。
雖然最初選擇黑白色調是預算不足的無奈之舉,但它完成得干凈利落,絲毫不平庸,雖然不一定如實還原了歷史,其所塑造的空間卻足夠匹配這個故事。
比對現(xiàn)今多數(shù)院線片,其實《茲山魚譜》的敘事節(jié)奏是偏慢的,而且把想說的該說的都鋪在表面,似乎很想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為觀眾講透一個道理。
這的確讓電影顯得淺顯了些,但作為觀眾,你還是會感激它能把這么個道理直白地講述出來。
因為在近些年的亞洲電影中,大多數(shù)本該直指問題本質的歷史題材影片都心虛地借用了宏大敘事,想要與當下共鳴卻又懼怕嚴絲合縫的剖析,處在一個不尷不尬,欲言又止的位置,最后的成品經(jīng)常陰陽怪氣。
《茲山魚譜》倒是舉重若輕地搬出了知識的兩種「實用性」:
通過讀書,人們可以在體制中攀爬,這是一種實用性,也是內卷的肇因之一。
而另一種實用則是將知識用于生活,正如丁若銓在信中寫道:
「活成不斷向上飛的鶴雖然不是壞事,但即便身上沾滿污水泥漿,也要活得像茲山一樣,雖外表看著黑暗卻生機勃勃自由自在,也未曾不是有意義的事啊?!?/p>
這部影片是如此平和地在與觀眾探討「生存之道」,探一探「反抗」和「犬儒」中間的路到底有多寬。這樣的影片,是真的稀缺,也是最被當下需要的一類。
《茲山魚譜》這部電影看完有兩個月了,一直沒寫,是因為看完了并沒有特別想說的東西。我一般看點東西都有吐槽或者贊美的沖動,如果沒有,那就是沒有特別打動我的地方。很多影評都把《茲山魚譜》中主人公丁若銓的人生和蘇東坡來做對比,都非常遺憾這樣的作品本來應該是我們來講述,但卻沒有。真的沒有嗎?寫《蘇東坡傳》的文學作品有好幾部,拍蘇東坡的電視劇就我知道的也有兩部,并不是沒有。如果說電視劇和電影不是一個載體,沒有拍出思想高度,那么早年間有一部電影《王勃之死》也拍得非常好,那種幽怨空靈,是真的打動過我,大可不必人家有什么你就一定得有什么。何況貶官逐臣這種內容,自先秦時期的比干屈原起始,就一直是古代中國的主流文化,在古代做個官要想有個好名聲,要是沒被貶過,都不好意思自稱文人,什么風骨、什么清流,沒經(jīng)過被貶至升值,都輪不到被稱頌。正因為逐臣太多,便不覺得稀罕,這是名臣文人一生必刷的履歷,只有被貶過,才有資歷流芳百世。我上一本書《香草美人:楚辭芳草圖譜》剛寫到屈原,因此并不覺得這樣的內容離我的創(chuàng)作有多么遙遠,或許這就是我看完后沒有動筆的真正原因,實在是覺得這不算是個事兒。
當然對當事人來說,那真的是非常痛苦的,設身處地地想,那確實是要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身,但……但東坡已經(jīng)把該講的都講過的呀,我們何必再多言呢?何況講什么能講過他們講的呢?這又回到上面說的,我們實在是對這樣的境遇和心理太過熟悉了,有一萬個逐臣經(jīng)歷過,有一萬個文人寫過詩寫過詞寫過文章,我們從小就背,爛熟于胸,一點都不陌生,誰還不知道王勃寫完“秋水共長天一色”后在二十九歲時渡海而死,李白剛“輕舟已過萬重山”不久就捉月升仙了呢?這早已成為我們文化的一部分,所以并沒有一下子被打動的地方。
就以蘇東坡論,記得《承天寺夜游》嗎?
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處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與吾兩人耳。
蘇軾在黃州已經(jīng)四年,又新來一個朋友張懷民。一夜月色入戶,兩人把臂同賞,莫逆于心。何處有一絲悲泣?但這天是真正應該悲泣的。就在稍早的傍晚,他的朋友過世了,他從承天寺夜游歸來,就收到了報喪之訊,當晚又寫《記故人病》一文記之。這個老友,是讀《黃州快哉亭記》大贊的人,于是記故人病也不那么悲傷了。
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將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傷性,將何適而非快?
千載之下,使人讀書至此,只記得“藻荇交橫竹柏影”一句??彰餍造`。
就像道友@掠水驚鴻說的,丁若銓是因為信天主教被貶到黑山島,用天主教去對抗儒家的腐敗,顯得很中二,是迷路后問道于盲。社會腐敗是結構性的問題,和儒家沒有任何關系,任何一個社會任何一種教派都會腐敗,這是人的本性問題,什么教都解決不了。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當然電影也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門類,反映的是創(chuàng)作者自己的天問,如何在逆境中求得內心平靜。丁若銓在海島上最后靠一本魚譜傳世,電影拍的是他如何嘔心瀝血、油盡燈枯寫完這本書,用弟子張昌大的角度去講述丁若銓最后的生命,好像還是在替他不平,覺得這樣的好人這樣一個有才華的人不該窮途末路困死海島。但一定是這樣嗎?有才華的人就該位居高堂嗎?就要雄心欲把星河挽,誅盡奸賊廟堂寬嗎?或許就像我們在網(wǎng)上發(fā)言,覺得社會輿論不能被傻筆們占領,就得做一個鍵盤俠,把戇徒們罵死。張昌大出仕,看到士大夫階層統(tǒng)治階級是如此黑暗丑陋,恨不得殺盡貪官污吏,還庶民朗朗乾坤。既然做不到,也不能同流合污,于是掛印歸鄉(xiāng)。這又印證了一句中國老話:有人辭官歸故里,有人漏夜趕科場。于是又回到文章的開頭,為什么沒有打動我的地方,因為就是這樣呀,前人話已說盡,沒什么可說的了。
之所以時隔兩個月來寫這篇影評,是看到道友@掠水驚鴻 轉發(fā)的一篇影評,已及她的點評:
其實蘇東坡固然文學豐偉,但并沒有沖破系統(tǒng)用更高的視角來審視系統(tǒng)。在中國我想過一個半人有點像,半個是張居正的兒子張懋修,只是他的著作層次不高。一個是方以智。他們都在尋找儒家系統(tǒng)外的第二類知識和價值。
關于張懋修的《墨卿談乘》到底算不算一種致知格物的學術作品,我和@掃書喵 有過點爭論,她認為不算,只是明朝當時比較流行的一種,炫耀作者見識的博物著作,不夠高級,也不是對當?shù)仫L物的觀察描述。我則情感上偏向于,他在流放后寫這個,多少是對個人和儒家系統(tǒng)的一種絕望。他的父親實際上已經(jīng)把修補匡正儒家官僚系統(tǒng)這件事,做到了人力所能到的極致,他見識過,個人也取得了考試最高榮耀——狀元。但他還是見證了父親的失敗,和父親方法論的崩潰。所以去寫點博物知識的書,是一種突圍和排遣。
方以智就更貼切,他不但個人在系統(tǒng)內失敗,他的系統(tǒng)都崩潰爆炸了,轉而去研究西學和科技?!斗揭灾峭砉?jié)考》是很好看的一本書。我看電影的時候就覺得起初用天主教去對抗儒家的腐敗,很中二,看著是迷路后問道于盲,不過在他和自然相結合后,回歸人和自然本身,開始思索和發(fā)現(xiàn)真正的道路。
我正是看了她的這一段話,才想起我的切入點。方以智在明亡之際流寓兩廣,接觸西學,成為一名自然科學家,寫了《物理小識》《通雅》等著作,我在寫植物書時經(jīng)常會參考他書中的知識。但我不想說方以智,方以智的世界太絕對,明清鼎革,國亡君歿,山河破碎,這樣的大傾覆一般人遇不上,因此遁世是唯一的出路,方以智后來出了家。我想到的人是嘉道時的吳其濬,他是河南人,而且是有清一朝唯一的河南籍狀元,曾任兵部左侍郎,戶部右侍郎,湖廣總督,云貴總督,湖南、浙江、云南、福建、山西巡撫等職。
丁若銓的“辛酉教獄”事件發(fā)生在1801年,吳其濬是嘉慶二十二年( 1817年)的狀元,這兩人生活的年代差不多,丁若銓被流放到黑山島,改黑山為茲山,寫了《茲山魚譜》。吳其濬一直在當官,沒有遭過什么貶謫,宦跡幾遍半個中國,這讓他見識廣博,寫了《植物名實圖考》38卷,《植物名實圖考長編》22卷,《云南礦產(chǎn)工器圖略》《滇南礦廠輿程圖》《滇行紀程集》《軍政輯要錄》《奏議存匯》《治淮上游論》《念余閣詩鈔》及《彈譜》等。按現(xiàn)在的說法,他是一個博物學家、植物學家、本草學家、地理學家。
丁若銓和吳其濬這兩人的經(jīng)歷沒什么可比性,唯一相同的是都對自然產(chǎn)生了興趣。丁若銓的后半生生活在海島上,天天看到的是海魚,于是成了魚類學家;吳其濬和古代所有的好官一樣,關心農(nóng)桑,自然而然成了植物學家。人一但對自然產(chǎn)生了興趣,那就天地為之一寬,終身不改其樂。沒有一個博物學家是愁眉苦臉的,大自然有治愈萬種憂郁的神力,我相信丁若銓在寫魚譜時是快樂的,而不是像電影里演的那樣,皓首窮經(jīng),眉頭緊鎖。電影中薛景求演的那個模樣,還是被刻板印象誤導了,好像做學問非困苦不能。其實進入這個領域之后,所有的煩惱都不存在了。就像我出門拍花,收到一個新種那種滿足感,給什么都不換,就算徒步七八個小時,爬上五千米高的流石灘,坐十幾個小時盤山路的車,吐得掏心挖腸,啃干面包喝溪流水,都不會覺得辛苦。推己及人,丁若銓能從漁民那里得到一種新魚,同樣會高興得手舞足蹈,這才是他從黑山島搬到更遠的什么島去的目的,他想得到更多的新種,豐富他的書稿收藏。
電影創(chuàng)作者若不能體會博物學家眼中的世界,就不可能拍得出他思想的境界,如果只從文學或電影創(chuàng)作的角度去想像博物學家的精神世界,那是不能相融的。我從寫小說到寫植物文化叢書,心境的變化是完全不一樣的,寫小說時會被書中人物的喜怒哀樂所左右,時哭時笑,腦子從來沒有空閑,任何時候都在想情節(jié),寫植物書稿時哪怕查拉丁學名翻古籍詞源都興致勃勃。因此可以說,寫《茲山魚譜》最后完稿的丁若銓,一定不是電影里那個樣子。這就是我看完電影后沒有第一時間寫影評的原因,電影沒有打動我,沒有表達出能夠憑一人之力寫出一片海域里能夠收集到的魚類品種的博物學家的那種達觀來,如果他還是電影里描寫的那個模樣,那就成不了一個博物學家。做人和做學問的道理是一樣的,心中的世界,就是筆下的世界。
丁若銓寫成《茲山魚譜》,他已經(jīng)不是一個儒家學者,也不再是一個天主教徒,而是自然之子。與他相對的,是他的弟弟丁若鏞,在當時名望還高過丁若銓的大才子,在被流放的十八年里,寫了百余部著作,主攻方向是關于國家賦稅與財政的《經(jīng)世遺表》,指導官員制定政策的《牧民心書》等。從他最重要的兩本書名就可以看出,丁若鏞在十八年的流放歲月里,又從天主教徒回歸到了儒家學者,他始終在憂國憂民,替主政者謀劃經(jīng)世緯地之策。當初“辛酉教獄”的丁氏三兄弟,二弟丁若鐘問了刑,算是殉了道,三弟丁若鏞歸了儒,大哥丁若銓見了天地,證了心志,進入了物我兩忘的境界。
誠然《茲山魚譜》的序言里提到了漁民張昌大,是漁民張昌大引領丁若銓進入了海洋世界,但用張昌大來作為丁若銓的對照,還是淺薄了,不如用丁若鏞回歸儒家來印證丁若銓發(fā)現(xiàn)的自然天地,這樣殉教者丁若鐘的死,才具有靈魂拷問之聲。
這部電影的導演是李濬益,在2013年拍了《素媛》,在2015年拍了《思悼》,都是韓影史上算得上名號的作品。我在上一篇給《騙子》的影評《騙中騙,計中計,局中局,貪欲一念成地獄》里寫過,《騙子》的導演張昌原是李濬益的副導演,那個李濬益,就是這個拍《茲山魚譜》的李濬益。李濬益的作品都有人文關懷和悲憫之心,張昌原的首部作品《騙子》里卻看不到,這個學生,還差老師很多。
丁若銓給錢貼補家用,可居嫂婉拒了。丁先生說:知道了,那這錢你拿去買首飾或者買糖吃,隨便花吧。那一刻可居嫂的眼睛里地震了。
丁先生說可居嫂有許蘭雪軒的智慧。許蘭雪軒寫了許多許多感人的愛情詩,寄托美好的愿望:“向夜南湖明月白,女郎爭唱竹枝詞”。然而現(xiàn)實殘酷,她像所有聰慧的女詩人一樣郁郁不得志,27歲就離開人世,留下遺言把作品全部燒掉。
對愛情的向往,就像士對知己的渴望一樣。不是為了貼補家用,而是對方能看到,她始終是一個向往自由美好的女子,并用心尊重。
寫在520這一天。
近幾年看過的最好的韓國電影,甚至可以說最好的電影??赐暌院笮那閺碗s:我們有《論語》、我們有古詩·絕句、我們有“悠久的歷史·燦爛的文化”,但這樣內容精彩令人回味無窮的電影,又是人家隔壁的......
白鶴奮飛雖好,如茲山滿身污泥仍能自由自在何嘗沒有意義。丁若銓死于修書之時,某種意義上也算圓滿。薛景求演得太好,丁若銓站在海邊的鏡頭實在印象深刻。最后表白李濬益,請多拍歷史片!
有反思,有哲思,有文化,有格局。為什么很多能把中華文化拍出骨髓來的,總是日本和韓國...
電影很好。前半部分基本上是按《茲山魚譜》序文以及丁若鏞的《先仲氏墓志銘》拍的,后面張昌大參加科舉做官,以及二人談無君世界的理想基本上都是導演的自我發(fā)揮了。
“昌大啊,活成不斷向上飛的鶴雖也不算壞事,但是即便泥垢污穢沾染,也選擇活得像茲山一樣,荒涼黯然卻生機勃勃自由愜意,也未曾不是有意義的事啊……”《茲山魚譜》見證的是一段師生情誼,勝于父子,比肩知己;《茲山魚譜》見證的是一代圣賢大儒的入世與出世,放眼寰宇,卻也扎根大地;《茲山魚譜》見證的亦是世間少有的一顆赤子之心,“既然無法學以致用,那我選擇隨性而活”。烏賊骨治沉疴痼疾,自海膽中飛出的翠鳥,是生與希望……
日啖鯛魚三百條,不辭長作黑山人。好喜歡,好想看一部這樣的黑白蘇東坡。流放生活拍得閑適有趣,又沒有沖淡該有的滄桑悲涼。依舊延續(xù)了《思悼》對儒家傳統(tǒng)的反思,以士大夫和漁夫、官場和流放地互為表里鏡像,背景又是西學東漸,既有儒道互補共生的和諧場景,又有新舊思想碰撞的焦灼困境。薛景求氣質儒雅又冷峻,非常適合演落魄的文人墨客,而且這角色簡直是理想人格,再加上先知固有的悲劇處境,魅力爆棚。我已經(jīng)不止一次愛上他了。
當代散播福音生力軍的韓國人,在君王將臣的古代史故事中,翻出來了求真、求存、求普世價值、寫博物書籍的丁若銓,他在腐爛透頂?shù)耐醭吘壭u,聽到海螺??的聲音,探觸世界的輪廓。因被流放而遺世孤懸,立著言志的大家故事,幾乎重復發(fā)在唐宋明多個朝代,“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這一人一孤島,也導致《茲山魚譜》在中國觀眾看來,異常親切(當時的韓國達官通行漢文,活在明朝和朱理的正統(tǒng)歷史敘事中)。稍顯遺憾的是丁若銓和昌大需要分享有限的時與空,這導致他們不得不呈現(xiàn)二元對立的必然沖突(電影有意拖延了它的遲到后至),而無法在歷史面相和認知層次上,呈現(xiàn)更激情澎湃的回響。
水墨畫的構圖,敢以五絕、七絕推動劇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于弟子”的人物互動,還有《論語》《大學)……還有那個心情嘲笑韓國人偷嗎?另外,本片部分還拿了小津的機位,融了《老人與?!贰騻€四星,警示自己。
雖然這是一部“韓國”電影,但可能是目前為止最能闡釋近代東亞開明士人之心態(tài)轉變的電影。這其中有我們熟悉的東西,也有陌生化的視角,后者使我們能從更人文的角度看待西學東漸。這便是韓國之于我們的先天優(yōu)勢:沒有宏大的歷史包袱,因而能從盛衰興替的敘事使命中跳脫出來,平實而親切地去理解波瀾歷史中的“人”。當然,本片的優(yōu)點不僅在于人文上的切近,也在于文化理解的格局:它并非是要借丁若銓之口貶抑舊學而崇揚西學,而是要通過對西學的方法論實踐來實現(xiàn)舊學在精神層面的回歸和還原,而這也是師徒二人殊途同歸的意義所在。尤其是,在新舊交替與傳承的表意下,影片最終回到了當下:它似乎遙遙地呼喚著一種更廣闊的國民性的回歸——慈山的前身是黑山,現(xiàn)代的內核是傳統(tǒng),文明的基礎中潛藏著一些不可動搖的東西,一如那大海中的不沉島嶼。
同是雙男主,比起《徐?!返目讋⑴c樸寶劍,此番薛景求與卞約漢的搭配更顯出彩。一位是入世后的出世,一位是出世后的入世,大家的流放與庶民的追高,對立之后是一同前進的羈絆,文學性與哲學性一同得以展現(xiàn)。薛景求是一如既往的穩(wěn)定,卞約漢則真的是久久久違地拿到了佳片佳角,狗壁也是時候走起來了!
儒學的正反面,這種歷史題材本該由我們述說,但這是一部韓國電影。
李睿溢《思悼》之后最好的古裝片,一部關于信仰的電影,當信仰被現(xiàn)實擊碎,人該怎么活?丁若銓用一生回答了這個問題:“我們都在陰溝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韓國人又發(fā)明了新的氣人方法,他們不光拍zz片可以讓我們質問說我們這片土地啥時候才能拍的出來,他們還拍了儒釋道片讓我們懷疑人生懷疑我們這片土地到底時候才能拍的出來
照日深紅暖見魚山下蘭芽短浸溪連溪綠暗晚藏烏松間沙路凈無泥欲去又還不去明日落花飛絮若問使君才與術,何如?酒闌不必看茱萸俯仰人間今古
黑白畫面讓這部電影更加的內斂深刻,看多了各種色彩豐富的電影、IMAX屏,反而覺得返璞歸真也是一種難得的享受。無論何時,都存在領先于時代的人。讀書若只是因為喜歡,不為名,不為利,也不為了所謂的天下蒼生,也許就會簡單許多。
近期看到的最舒服、最享受的歷史傳記電影!十分贊同豆瓣網(wǎng)友的以下感慨:“中國有蘇軾這樣的文人的國家,居然讓韓國先拍出了這樣充滿哲理人文氣息的電影!”作者不回避自己國家?guī)装倌昵吧钍苤袊鍖W文化的影響,不回避西方宗教帶來的“西學東進”的史實,即再現(xiàn)了歷史人物的真實,又通過藝術虛構闡明了自己今天對時代、社會的見解,可謂尖銳激烈,又平心靜氣。難怪它摘得了去年韓國百想藝術大賞電影類的大獎!值得觀賞。
如白鶴之生雖好,而茲山之污泥亦善也......
所以我不研究善變、難懂的人類,要轉去研究通透、明凈的事物,用事物來忘卻我。
這部電影加上《思悼》,本來應該是我們最能拍好的一類電影,結果都被韓國導演拍了,還都出自李濬益之手?!端嫉俊芬哉嘟惶孢^程里的父子沖突,講述了儒家秩序下的倫理悲??;《茲山魚譜》看似云淡風輕,實際在講王權與儒學的合謀,把一代代學子納入體制,成為幫兇。當然,這一點只是后者的表達之一。它還兼顧探討了知識何用,真理標準,以及面對一個糟糕的體制,是投入其中努力改變,還是干脆做一個瀟灑的隱士?這些問題由遙遠的歷史中飄來,直到今天,答案也仍在風中。以及,看這部電影,和《游牧人生》觀感很像的一點在于,它們都由對社會的批判和深刻關切出發(fā),最后落在了個體的自我成全之上。這讓它們都略顯輕挑,但或許也是在今天這樣價值混亂的時代里,創(chuàng)作者們真實的內心折射。
《茲山魚譜》和《思悼》這樣的電影,完全應該由中國來拍,唉…不會再為這種事傷心了,誰有本事拍好誰來拍,歷史和文化是屬于全人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