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黑澤明是日本“電影天皇”，私以為這個比喻很不妥，怕是給出這個稱呼的人，多半只看過黑澤明的武士片、劍戟片或戰(zhàn)爭片，或者只見其氣魄宏大的場面，色彩濃重的長鏡頭，卻未曾注意其豐富的人文視角，深沉的人性關(guān)懷，法國的巴爾扎克因其《人間喜劇》而成為十九世紀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社會百科全書，德國的賴納·維爾納·法斯賓德，因其短暫一生的41部電影，對社會全景式的批判，成為戰(zhàn)后德國社會的手術(shù)刀，而被稱作“德國的巴爾扎克”的話，那么黑澤明也當?shù)钠稹叭毡镜陌蜖栐恕钡姆Q號，或干脆可以稱作“戰(zhàn)后日本的社會百科全書”。為何？

因為在黑澤明半個多世紀的從影生涯中，他把筆觸和鏡頭伸向了戰(zhàn)后日本社會的各個角落，很多古裝片或者改編莎劇的電影，都可歸為此列。而且黑澤明描寫每個社會群體，每個階層的代表人物，都能入木三分地直達人性幽微，幾乎部部經(jīng)典。黑澤明拍過農(nóng)民群體（《七武士》，1954年；《戰(zhàn)國英豪》，1958年；《德爾蘇·烏扎拉》，1975年），拍過資本家群體（《天國與地獄》，1963年；《惡漢甜夢》，1960年），拍過醫(yī)生群體（《紅胡子》，1965年），拍過警察群體（《野良犬》，1949年），拍過公務(wù)員群體（《生之欲》，1952年），拍過統(tǒng)治階級（《亂》，1980年）《影舞者》，1980年，《蜘蛛巢城》，1957年），拍過武士階層（《用心棒》，1965年；《椿三十郎》，1962年，《羅生門》，1950年），拍過藝術(shù)家群體（《夢》，1990年），如今這部從時間意義上講是黑澤明遺作的《裊裊夕陽情》（1993年）同黑澤明早期的電影《姿三四郎》（1943年），50年半個世紀一個完美的閉環(huán)，把人生的謝幕之作，再次伸向了教師這個群體。

一位深受學生愛戴的大學教德文的教授，在60歲退休之際，把家搬到了遠離市聲的荒僻之所，準備效法日本平安時代的古人鴨長明在其所著《方丈記》中，筑草廬而居的隱士生活，寫寫書安度退休晚年。家宴款待幫忙搬家的學生，因為日本戰(zhàn)時配給困難，只能用馬肉來彌補鹿肉的不足來款待學生，還心心念買馬肉時，街上路過一匹戰(zhàn)馬看他的眼神，似乎那匹馬是他在軍校教書時認識的一匹戰(zhàn)馬，從這里影片已為我展示了教授無兒無女，只有老妻相伴），所以引出學生們對教授的擔心，住得這么偏，遇到竊賊怎么辦？教授自謂身無長物，不以為然。然而影片的男二號雙人組，開律師事務(wù)所的胖學生和瘦學生，卻還是擔心，于是模擬竊賊，來試驗教授家的安全性。胖學生還順走教授一頂帽子?？吹竭@里，觀眾可能會誤以為是一部喜劇片，因為胖瘦學生二人組的設(shè)置，極像好萊塢30年代的搞笑組合“勞萊與哈代”，這兩位學生知道教授年輕時的糗事，可以肆無忌憚地開教授的玩笑，實際上，側(cè)面烘托出教授和學生打成一片。

接著遭遇了空襲（推測應(yīng)該是1945年美國轟炸廣島），教授家被炸燒毀，所幸老夫妻幸免于難，教授除搶救了幾件衣物家什，貼胸揣的竟然還是那本鴨長明的《方丈記》，學生們再次幫他搬家，這回真正像杜甫草堂一樣了，只是空屋一間，漏風漏雨。還是善良的男爵把園丁住的屋子租給他們的。胖瘦學生二人組這次才引出貫穿兩個多小時電影的主線之一，給教授過摩阿陀會生日宴。實際上是這兩個善良的學生發(fā)動教授遍天下的桃李們，為了重建教授的新家，而籌集經(jīng)費的活動。日本傳統(tǒng)社會尊師重道的美好品質(zhì)，在這里初現(xiàn)端倪，而戰(zhàn)后日本社會貪污橫行，社會不公也在教授與學生在狂歡中的歌謠中展現(xiàn)出來。教授在搬入新家之前，陋室里每當月初照亮寒間，還能和學生一起浪漫暢想，“我喜歡古老的歌謠，就像亨利·盧梭的畫”，而殘酷的現(xiàn)實，就是，教授作為當時日本社會的知識分子階層，卻如乞丐一般衣食無著，黑澤明在這里用了四個季節(jié)的特寫，來為我們展現(xiàn)知識分子的處境，心境。盡管拍的十分意境，還是會讓人引發(fā)深深的思考。這里放出截圖：

秋

冬

春

夏

如圖所示，秋天，教授尚能支撐工作；冬天，破窗薄板不能御寒，教授老兩口無助望天；春天，有了希望，學生籌錢的新房正在建設(shè)；夏天，教授找出最好的衣服，去赴摩阿陀生日會。為了答謝學生的幫助，教授在席間飲下了近一升的啤酒，而學生們都是從事社會各個行業(yè)的勞動者，除了影片男二號二人組胖瘦學生是律師，經(jīng)濟稍微寬裕，可以有錢有閑為教授忙前忙后外，其他的學生境況不一，有出家當了和尚（可以主持教授葬禮），有坐綠皮火車跑通勤的辦事員（能背下沿途所有站名），有給人行刑的劊子手（教授揶揄其不知職責所在）；有醫(yī)生，有軍人，有工人，也有繼承教授衣缽的教師……這些社會各個階層的勞動者，和這位晚景日窘的退休教授，其人生中最重要的60壽辰生日宴，卻是在一個寒傖的小酒吧中進行，中間因為聲音太大（大家一起唱諷刺時政的歌謠），而引來了美國大兵。

教授搬進了新家，以胖瘦二人組為代表的學生四人團來教授家慶賀，卻碰到黑社會要在旁邊蓋大樓要擋住教授家的光線，多虧土地的主人堅守良知，沒有賣給黑社會們。而胖瘦二人組為代表的學生四人團，私下找到土地主人，表示在教授活著的時候，不要把地賣出去，他們可以出錢買下土地的使用權(quán)，并叮囑土地主人不要告訴教授。教授師生及土地主人與黑社會對峙的橋段，引出了全片的男四號，那只教授會發(fā)動全城人去找的貓。這只貓頗通人性，且有俠義之風，與黑社會對峙時一馬當先，怒發(fā)沖冠。教授因為是教德文的，所以給他起了個德文名字“諾亞”。有點像《圣經(jīng)》中的諾亞方舟的那個諾亞。

實際教授確實把這只貓當作了安棲自己晚景的“諾亞方舟”。這只貓燃起了剛搬入新家的教授對新生活的希望，最重要的是，老兩口無兒無女，教授把這只貓當作自己的孩子，局促的新家本來不大，卻給小貓諾亞單獨一間臥室?？墒呛镁安婚L，一個雨夜這只貓失蹤了。鄰居說他走丟了，警察說他給制琴師剝皮了……貓失蹤的那天，教授正在外地講學回家的火車上，恍惚之間看到了貓與他告別，似有心靈感應(yīng)?；氐郊?，每當雨夜的時候，教授都會出現(xiàn)貓來看他的幻覺。貓失蹤后，教授茶飯不思，澡也不洗，天天以淚洗面，老妻沒辦法，只能求助胖瘦二人組，于是先是胖瘦二人組撇下律師事務(wù)自己找，緊接著和教授去學校發(fā)傳單，教授親自對小學生們鞠躬拜托他們尋找，緊接著發(fā)動鄰居、警察們尋找，接著教授從事出版業(yè)的學生，又幫助教授在報紙上登尋貓啟事，教授還以貓的口吻寫篇“自貓小傳”，接著全國各地讀者來信，都說看到了那只叫“諾亞”的小貓。最后有人送來的卻不是真諾亞，害得教授空歡喜一場，所幸后來又有一只黑白相間的貓出現(xiàn)了，就像另一只“諾亞”，才彌補了教授的心傷。黑澤明把教授尋貓的篇幅，占據(jù)了2個多小時的全片近三分之一時長，更夸張到一個教授，發(fā)動全城去找貓，這不能說是黑澤明的任性，一定有其深意所在。

表面上，是教授把“諾亞”這只貓當作自己的兒女，作為詩意的靈魂可以棲居的地方，實際上，那只貓又何嘗不是黑澤明半個世紀漫長的電影生涯中，尋找的光影真諦呢？全面以找貓為分界點，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部分，可以借用佛家的道理：見天地，見眾生，見自己。影片的前三分之一，與學生的溫暖交往，是為“見眾生”，中間的尋貓之旅，是為“見自己”，尋找人生的意義，電影的終極秘藏，黑澤明這個大師級別，肯定思考的是境界上的問題了，比如電影的終極美學。而影片后半部分，接著對社會見微知著的針剖，是為：“見天地”。教授77歲壽辰時，是第十七個摩阿陀生日會，此時，教授學生的兒女輩、孫子輩都悉數(shù)登場，人們的衣著終于稍微光鮮了一些，可能是時代背影已經(jīng)到日本戰(zhàn)后經(jīng)濟復(fù)興時期了吧?？墒墙淌诩尤f分，把自己的生日蛋糕給這些孫輩孩子們吃，并順便傳授他們自己悟了一輩子才得出的人生道理時，孩子們竟然面面相覷，教授自能自己打圓場，說可能太深了，實際又何嘗不是戰(zhàn)后人們的價值觀轉(zhuǎn)變了，老一代的傳統(tǒng)價值觀的分崩離析呢？也是這場在生日宴上，教授突發(fā)脈搏不穩(wěn)，被搶救過來后送回家中休息，瘦學生回來曲拐仗時，看到和尚學生還在那大吃，不禁怒從心起，而和尚學生則淡淡地說，“他時候還沒到呢。”

教授家里，胖瘦學生二人組，和另外兩個學生（其中之一的飾演者時黑澤明人生倒數(shù)第二部影片《夢》（1990年）走進梵高畫里那個藝術(shù)家?？梢哉f，黑澤明在這里完成了人生最后兩部作品，探尋電影終極美學的一次巧妙互文。為教授守夜的四個學生在臥室外飲酒，胖學生還不放心，因為教授家庭醫(yī)生囑咐過，只要今晚能得安睡，教授就無大礙。所以胖學生三番二次扒開門縫偷偷觀察教授，又像極了影片開始他模擬竊賊試探教授家安全性的那時候了。只見教授側(cè)身而臥，似安歇了，在暖融融的臺燈下，教授做了一個夢，夢里的場景，是他童年時代，和一群孩子捉迷藏，他把自己掩藏在干草里，而絢爛的天空，就是《夢》里的天空，梵高筆下印象派般的天空，是教授與學生喝酒時，自比神話中的白兔被拯救的五彩天空，是他愛唱的古老歌謠那里，亨利·盧梭那童話般濃烈而迷幻的天空……

藏身明月下，掩面烏云來

蟲鳴稀一季，鳥聲聽不哀

看黑澤明的最后一部電影《Madadayo》，他寫給伯格曼的信中互勉，八十歲后才會有真正純粹的好作品。拍這部電影時其八十三歲。

他的名字美好，澤明是一副革卦，離為文明，澤為喜悅，一個人內(nèi)心文明外身喜悅，玉人兮。相比孩子時的無憂無慮喜悅，歷經(jīng)滄桑后內(nèi)心所懷文明而喜悅，就像自己革了自己的命運，“復(fù)歸于嬰兒”。這也是他在給伯格曼的信中如是說。

電影看到小半，已經(jīng)不由許多欣喜。其對于盜寇之法是如此“澤明”。坎為盜寇，亦為教育為酒食，小半電影里已三次宴樂，像《荷馬史詩》。60歲鹿肉馬肉參半的火鍋，61歲第一次大摩訶聚會，好一派師卦的眾人西園夜飲樂。

回到影片的開場，那個上課睡著眼睛卻不閉的同學是他的學生，這名感恩他的同學的父親也是他學生，在杏壇上他像一名指揮，這一刻樂隊解散，每一個學生要成為自己的協(xié)奏曲了。

準備好了嗎？

黑澤明描寫的這位內(nèi)田老師是一位段子手，從他的嘴里說出來的都不是閑聞野趣、軼史童謠，但就是這么一位可愛的老頭兒讓學生們幾十年間都忘記不掉，所謂終生為師。 內(nèi)田老師的處世哲學——隨遇而安、無邪坦率，不以身外之物所拖累。最重要的一點，在和從前的這批學生們的相處中，從來沒有讓自己放縱在他們的擁戴中。和學生們可以飲酒唱歌、但是不會和其中的任何一個人撒嬌、師生之間和人與人之間的社交分寸，所以退休以來的十七年里大家可以相安無事的交往。影片中內(nèi)田老師家的貓（羅亞）走失的情節(jié)，這是導(dǎo)演很有意思的一個安排。其實影片沒有交代內(nèi)田老師太多的私生活，子女和親戚等等，那么羅亞就是內(nèi)田老師在步入老年后對之前種種的情感的迷戀——可能是童年對父母、青少年對戀人、中年時間里對戰(zhàn)爭、對學校和學術(shù)等等，內(nèi)田一直以一種淳樸的觀念看待過去，以一直要求自己不嬌氣不矯情，但是這只貓的出現(xiàn)讓他突然發(fā)覺感情上的依賴是多么溫暖又殘酷的事實。于是在經(jīng)過一番尋找和放下后，在與學生們的酒席上內(nèi)田老師無限悲涼的唱起了那首《收割之神》的兒歌，這是影片中的精華。 我就是那只無暇又無邪的白兔，來到這世間后被折磨的皮肉受損露出爛肉，收割之神教導(dǎo)我用清水洗滌污垢、包上香蒲，我照做之后又恢復(fù)了原來的白兔。 羅亞的來臨和丟失，就是讓內(nèi)田老師重新審視了自己與這個世界的關(guān)系，精神上的皮開肉綻一直是自欺欺人的壓制著，在漸行漸遠的離開曾經(jīng)傷害自己至深的人間的這段時間里，其實還是不能夠放下。羅亞就是來提醒內(nèi)田老師，真實的面對自己內(nèi)心的感受、受傷了就是受傷了，學生們的感情就似清水、雖然不能比擬家人和子女、也不夠甜蜜醇厚、更不能常伴左右，但是清水就是清水、它可以載物可以載情、就是不可以為你而停留，明白了這個道理、內(nèi)田老師終于是真真正正的放下了。 于是七十七歲的生日宴會之后，內(nèi)田老師在夢中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在絢爛的晚霞中安詳?shù)碾x開、人生圓滿。 影片從內(nèi)田老師六十大壽的宴會開始，我就一直控制著，黑澤明導(dǎo)演煽情的手法到了老年果然爐火純青了，影片中沒有感情劇烈顛簸、但是讓人時刻擦邊走火著淚點。另外，黑澤明的電影應(yīng)該一部早期、一部晚期的間隔著看、更有意思。藝術(shù)人生，終歸要回歸一把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