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蛋》電影劇本

文/〔瑞典〕英格瑪爾·貝格曼
譯/程驪

一、柏林。1923年11月3日。星期六傍晚。
寒風(fēng)刺骨，阿爾貝大街在昏暗的路燈照耀下，好象沒有盡頭似的。
當(dāng)時，一包香煙要賣一千三百萬馬克，老百姓對眼前和未來都喪失了信心。
阿爾倍·羅森堡正往家走，他喝多了，幾乎是半跑著。他的衣著單薄，難以擋風(fēng)。
一條狹窄的死胡同里，有一座舊樓房。三樓是餐廳，這時已擠滿了人；顯然是在舉行家庭宴會，傳來了喧嘩聲，笑聲和舞曲聲。這時，房東弗羅·海姆斯正同他的朋友們一起在做晚飯。
阿爾倍從門房的木牌上取下自己的房門鑰匙，他刼匆走上四樓，轉(zhuǎn)入一條短通道，他把鑰匙插進(jìn)鎖眼。
房頂上的燈散發(fā)著昏黃的光線。阿爾倍的哥哥馬克斯坐在散亂的床邊。他剛向自己開了一槍，子彈從口內(nèi)穿過，血和腦漿濺得滿床、滿墻都是。他的身體慢慢后傾，雙眼半閉，嘴張著，手中還緊抓著一支軍用手槍。樓下的餐廳中傳來的喧鬧聲和音樂聲清晰可聞。

二、1923年11月4日。當(dāng)?shù)鼐炀帧?br>一縷淡淡的秋陽透過骯臟的窗戶，射進(jìn)房內(nèi)。窗外是院子，有幾棵樹，但已經(jīng)沒有什么樹葉了。
波安探長端著一杯咖啡，打著哈欠進(jìn)來。他微胖，寬肩，滿頭紅發(fā)，留著胡子。
阿爾倍立即起身，伸出一只手去，但是探長假裝沒有看見。他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背對著阿爾倍，注視著幾個孩子在院中玩耍。
女秘書進(jìn)入室內(nèi)，她向阿爾倍微微點頭，然后，坐下，拿出拍紙簿和鉛筆。她四十歲左右，卷發(fā)，沒有化妝。白色外套緊緊地裹著她那豐滿的胸部。
探長轉(zhuǎn)過身子，把咖啡杯輕放在桌上，不耐煩地注視著阿爾倍。
波安：這么說，你不會講德語！
阿爾倍：（搖頭）。
波安：見鬼了，福羅琳·杜斯特的星期日算是完啦。
他顯然是指女秘書。
阿爾倍：真對不起。
波安：叫什么名字？
阿爾倍：阿爾倍·羅森堡，三十五歲，生在加拿大，父母是丹麥人。我哥哥叫馬克思，他的妻子叫瑪虞埃拉。我是一個月前到柏林的，那是九月底吧。馬克思手腕受傷，沒法演出了，我們都是雜技演員，專演空中飛人。
波安凝視自己的雪茄煙盒，盒內(nèi)有兩支雪茄，一支是整的，另一支已抽了一半。女秘書福羅琳漫不經(jīng)心地在拍紙簿上隨意亂畫。波安點燃了那半支煙，吸了一口，噴出煙霧。
波安：你哥哥為什么自殺？憂郁？失戀？酒精中毒？吸毒？神經(jīng)錯亂？總之，是厭世。
阿務(wù)倍：我不知道。
波安：換句話說是原因不明羅？噢。就是這么回事了，你同他的妻子聯(lián)系了？
阿爾倍：昨晚上，我聯(lián)系了，今天早上也找了，但是都沒有找到她。
波安：你們都住在一起嗎？
阿爾倍：不，瑪虞埃拉和馬克思兩年前就離婚了。我們被馬戲團(tuán)解雇后，瑪虞埃拉就進(jìn)了一家夜總會。我下午就去看她。夜總會星期天下午三點開門。
波安：你的證件呢？這是例行手續(xù)。
阿爾倍：請看。
波安（邊看證件）：謝謝。這安葬費你怎么付？
阿爾倍：我們還有一點積蓄。
波安：好。（隨意地）你是猶太人嗎？
阿爾倍：怎么？
波安：沒什么，我只是好奇，羅森堡先生（將護(hù)照還給阿爾倍）。我們可以認(rèn)為審訊終了。你有什么打算嗎？
阿爾倍搖頭，沉默不語。
波安：你準(zhǔn)備在柏林住多久？
阿爾倍：說不準(zhǔn)。
波安：你也知道，這兒失業(yè)情況嚴(yán)重。我們不想看到外國人來這兒搶走別人的飯碗。
阿爾倍：我知道。
波安：戰(zhàn)后，我們?yōu)閿?shù)不多的救濟(jì)金更緊張了。你的錢一旦用光，我們可無意照顧你。
阿爾倍：我知道。
波安：再見，羅森堡先生。
阿爾倍：再見，探長。再見，福羅琳·杜斯特。

三、審訊結(jié)朿后，阿爾倍就直接向他常光顧的飯館走去。這時是一時卅分。河上已經(jīng)升起陰涼的薄霧，近處圣伊麗莎白教堂的鐘聲在街道上空回蕩。
阿爾倍聽到他身后有腳步聲。他沒有轉(zhuǎn)身，反而開始加快步伐，但是，他身后那個人趕上了他，并且挽住阿爾倍的手臂。
霍林格：你這么著急？你是去吃晚飯的？我也是。我請客。阿爾倍，事情順當(dāng)嗎？馬克思和瑪虞埃拉都好嗎？你說他的手腕會很快好轉(zhuǎn)嗎？你要知道，我們都在想念你們，馬戲團(tuán)需要你們。我想你知道為什么馬戲團(tuán)在阿姆斯特丹演出，而我卻來柏林。我是來找新節(jié)目的?，F(xiàn)在我什么演員都能找到，因為他們知道我是用美元付工資。我們一直是客滿的。我完全可以用比目前大兩倍的帳蓬，而照樣滿座。
兩人進(jìn)入飯館。從富麗堂皇的裝飾看，這家飯館還是比較高級的。幾個身穿燕尾服的樂師正在幾棵棕櫚樹后面演奏著一支熱烈的華爾茲舞曲。餐廳領(lǐng)班和侍者立刻來到霍林格和他的客人周圍。他們將兩人引到一張設(shè)在室內(nèi)凹處的餐桌前，餐廳的墻壁用紅緞裝飾，墻上掛著幾幅裸女像?；袅指顸c了蔬菜湯和炸兔子，這是星期日菜單上唯一能讓人相信的菜，一瓶冰鎮(zhèn)杜松子酒和兩大杯啤酒。
霍林格：群眾愛看馬戲。一切都過去了。沒有什么吸引人的，你看今天報上登的。既然你不懂德語，我就翻給你聽聽。
霍林格拿出《人民觀察家報》的星期版，翻閱了一會兒，最后終于找到他用鉛筆劃下的地方。
霍林格：你聽，（大聲念道）當(dāng)反基督的人伸出他們血淋淋的雙手來扼殺我們的時候，可怕的時代就來到了。別名列寧的猶太人伊薩卡·才特布羅姆想變成一個血光滿面的成吉思汗是綽綽有余的。一批猶太恐怖主義分子已經(jīng)接受訓(xùn)練，散布在全國進(jìn)行謀殺和破壞，把無辜居民和農(nóng)民大批地殺死在移動式絞架上。
霍林格停頓了，他看著阿爾倍，后者正低著頭，他狹長的鷹勾鼻幾乎碰到了酒懷?；袅指竦暮褡齑铰冻鲂θ?，也顯露出滿嘴黃牙。阿爾倍很快就醉了，他茫然地注視著霍林格；霍林格放低報紙，細(xì)看文章，他終于找到了自己要讀的地方。
霍林格（念）：你樂意看到成千的居民被吊死在城里的路燈架上嗎？你愿意坐等，直到一個布爾什維克的委員會在你們城里象俄國人一樣開始大屠殺？你樂意在你的妻子和孩子的尸體上哭泣嗎？
霍林格再次帶著探詢的眼光去注視他的朋友、雜技演員阿爾倍。但是，后者依然毫無反應(yīng)，于是，他便念開了文章的最后一句。
霍林格（念）：今天，生命顯得毫無意義，人只是整天擔(dān)驚受怕而已。你需要錢嗎？我可以借給你。拿著吧，這是六千萬。我不需要，我明天就回阿姆斯特丹，那里不能兌換，我什么也不想帶走。我星期四在慕尼黑，那里有人在談?wù)摳锩怯遗筛愕母锩?，我親愛的阿爾倍。
霍林格又笑了，他那雙尖銳的黑眼睛突然變得疲憊不堪了。他喝干了自己的杜松子酒，然后又為自己和阿爾倍斟上。
霍林格：人人都怕會出現(xiàn)地獄的可怕景象。如今，誰都害怕，怕那種瘋狂勁出現(xiàn)在自己周圍。所有的人，所有的軍官，小軍官和他們稟性善良的妻子，所有在路障旁站崗放哨，一心想回戰(zhàn)場的士兵，所有毫無收成的農(nóng)民，不再相信書本的教員，他們都怕，而這種懼怕也會很快轉(zhuǎn)變成憤怒。我親愛的阿爾倍，你樂意看到這一天嗎？不，你是不愿意的。如果你已經(jīng)不愿戰(zhàn)死沙場，那還不如隨馬戲團(tuán)去演出，即使去南極也比守在這愈來愈逆來順受，恐懼最終會變成憤怒的柏林強(qiáng)。
霍林格露出了大黃牙，他掀開上衣，一個破洞正好露出他放在口袋中的一支手槍。
霍林格：誰也別想抓住我，然后抹我的脖子。你看著吧，親愛的阿爾倍，我敬你一杯，我的孩子，我的小雜技演員！你看著，我們會成功的。馬戲團(tuán)總是一帆風(fēng)順的，相信你的霍林格大叔。親愛的阿爾倍，你怎么不說話？
阿爾倍：我聽著呢！你講得很有意思。不過，說實話，我管不了這些，我在空中晃蕩，我吃，我睡，然后同女人睡覺。我能同你說什么？我不相信這政治。猶太人就象所有的人一般蠢。如果有一個猶太人出了麻煩，那是他自己的錯。他有麻煩，那是因為他愚蠢。但即使我是猶太人，我也不會變成笨蛋。現(xiàn)在，霍林格大叔，你明白了吧。謝謝你請我吃飯和借我錢。我該走了，我四點鐘得去找瑪虞埃拉。

四、這是布羅安·埃塞爾夜總會。星期日下午的演出正在進(jìn)行，演出廳原是一座車庫，這時，只有幾個觀眾，大部份都是老人，他們圍著餐桌而坐。有三個侍者站在酒柜前，旁邊有一扇小門。他們在談天或抽煙。一支樂隊正在小樂壇上演奏，一個婦女正竭力在樂隊的伴奏下高歌，她唱的曲子是講一個姑娘有一粒糖果，糖好吃，也很好看，她為人也善良，要是你有心眼，她會讓你舔她的糖果，女歌手唱時微帶表演。她長得瘦高，穿著一件織得并不講究的毛衣，背后帶腰墊，頭上隨便地戴著一個藍(lán)色發(fā)套。
還沒有喝醉的阿爾倍向酒柜的方向走去，他向女招待打了一個招呼，接過一杯啤酒后就在離他最近的一張椅子上坐下，整個酒吧間既陰涼又潮濕，完全是下等夜總會的氣氛。
演唱的女郎敝了一個撒嬌發(fā)嗲的動作，使最后一件衣服落下，音樂嘎然而止，紫紅色的、裝飾著低俗下流繪畫的帷幕在劇烈的抖動中落下。
有幾個人鼓掌，樂隊成員安坐在那兒，他們已經(jīng)被演出弄得精疲力盡了。阿爾倍起身，向舞臺旁那座窄門走去。這時，樂隊又來勁了，奏起一首進(jìn)行曲。帷幕又急促升起，四個年輕歌舞女郎穿著軍裝，頭戴插有羽毛的鋼盔，按著進(jìn)行曲的節(jié)奏開始演出，他們用穿著高統(tǒng)靴的腳在舞臺上跳著，唱著……
阿爾倍走下幾級臺階，在一扇木門前停住，他敲了幾下沒有上漆的房門，進(jìn)入一間狹小的房間，那里只有一張固定在墻上的、鋪著一塊破漆布的木桌，一面碎鏡，兩把東歪西倒的椅子，一個污水池，一個水壺和一只裝滿黃色污水的水盆，在未上漆的板墻上，有的地方用剪下來的畫報的圖片作為裝飾。
剛在臺上演唱的女郎披著一件化妝用的衣服，加上件粗毛衣和一條大圍巾。當(dāng)她看到阿爾倍進(jìn)來時，她腳上正穿著一雙大木屐，她頓時容光煥發(fā)，但很快又變得陰沉了。
瑪虞埃拉：怎么啦？出什么事啦？
阿爾倍：昨晚回家時，馬克思用槍打穿了自己的腦袋。
瑪虞埃拉在一張椅子上坐下。她臉色蒼白，緩慢地摘下頭上的藍(lán)色發(fā)套，用手指伸進(jìn)她那卷曲的棕色頭發(fā)中，然后又用手掌輕擦自己的前額。這是她的習(xí)慣。
瑪虞埃拉：我知道他會這么干的。
阿爾倍：我想注意他，不過，我從未想過他，馬克思會這樣做。
兩人默默地坐著，情緒沮喪。女郎在破漆布上撥弄著一個破洞。阿爾倍掏出香煙，給了她一支，她不要，阿爾倍便把香煙放回口袋。
瑪虞埃拉：前幾個星期，他有了一份工作。你知道是什么工作嗎？
阿爾倍：我問過他好幾次，他只是說，工資很高，要我少管他的事。他有一封遺書是給你的。
阿爾倍說著給她一個信封，內(nèi)裝幾張鈔票和幾頁紙，紙上是馬克思難認(rèn)的筆跡。
瑪虞埃拉：他的字真不好認(rèn)，我認(rèn)不了。你行嗎？
她把信遞給阿爾倍。他坐在另一張椅子上，一言不發(fā)，試圖看懂他哥哥的信。
阿爾倍：不行。我也看不明白，對了，我看把這些和其余的話混起來念：有人說，人是錯誤的存在。我問他要例證。他只是對我說：“看看你吧，你就是證明?！蔽野创嗽捵隽?。我看我自己，可是沒有去思考……（停念）我看不懂了……對，是這樣，什么時候毒藥都管用……
阿爾倍抬頭，同瑪虞埃拉的視線相遇，她搖頭。
瑪虞埃拉：“什么時候毒葯都管用……”
阿爾倍：我有好幾個星期沒有見他了。
瑪虞埃拉：你們不是同住在一起嗎？
阿爾倍：他很少在家，有一天早晨，我們碰著了，我那天帶了一個妓女回來。他凌晨回家時，這妓女還沒有走。他要她留一會兒，她同意了，盡管他只付了一半錢。后來，他就開始吵，并且打了她。最后，我給了他一個嘴巴。他就象孩子那樣大叫。我沒有狠打他，我想到他的手腕有傷。
瑪虞埃拉：上帝，最后一場，我得換裝了。能幫我一下嗎？
瑪虞埃拉解開圍巾，脫去毛衣，化裝服和鞋子，從衣架上取下一件類似游泳衣的演出服，并且套上。阿爾倍幫她扣上鈕扣并用一個蝴堞結(jié)扣上腰帶。
阿爾倍：我不知道你在演出。
瑪虞埃拉：我沒有演出。有一個姑娘得了流行性感冒，我就提出替她演節(jié)目。老板認(rèn)為是個好主意，我在夜總會是歌唱演員，每天拿三千五百萬馬克。夠是不夠的，不過也算一筆錢了。
阿爾倍：你陪男人嗎？
瑪虞埃拉（沖動）：你今天晚上給我個電話，我們一起去什么地方吃晚飯，行嗎？用馬克思的錢吧，他一定藏在什么地方的。
她吻了他的兩頰，然后匆匆走出房間。阿爾倍站在原地，一小會兒后，他聽到最后一場演出有節(jié)奏旳節(jié)拍和舞者腳蹬舞臺木板的聲音：“桕林、柏林、柏林人。柏林、柏林?！?br>
阿爾倍打開房門，他看到有一個男人就站在通道的暗處。此人長得呆板、臉部略斜，稀疏的灰發(fā)蓋著高聳的額頭。在一副深度近視鏡后，是一雙明亮而又安靜的眼睛。他倚在木板墻上，看著明亮的舞臺上的演出。他轉(zhuǎn)向阿爾倍，有禮貌地向他微笑。
漢斯：在這兒看舞臺上的一切真有意思。我好象認(rèn)得你。幾年前，我們見過的吧？也許我們是在一起抽的第一支煙？
阿爾倍搖頭。
漢斯：沒有？要是我說阿馬爾菲，二十六年前的一個夏天呢？我們父母的夏季別墅是毗鄰的。你有一個姊姊，讓我想，是叫麗倍卡·威爾吧？
阿爾倍（還是搖頭）：請你讓我過去，我有急事。
漢斯（微笑）：當(dāng)然可以，阿爾倍·羅森堡。
阿爾倍轉(zhuǎn)向旁門，搖著頭，他知道他是被人認(rèn)出來了，他感到自己的臉上有點發(fā)燒。他低著頭，匆匆從那扇狹窄的太平門離去。

五、這一天天很暗，西北風(fēng)轉(zhuǎn)成了寒冷的細(xì)雨。
阿爾倍加快步伐，以暖和自己的身體。當(dāng)他準(zhǔn)備轉(zhuǎn)彎時，他突然看到路邊有一撮人，他便停步不走了。他最先看到五個身穿“新祖國”服的青年。他們周圍有幾個顯得茫然的平民，再遠(yuǎn)處，有兩個警察，皆朝群眾站著。
阿爾倍向人群走近。他看到有一個高個兒男人，身穿大衣，頭戴禮帽，戴著一副金絲眼鏡，正同一個穿制服的青年在爭論什么，一個穿著講究的老婦，也許就是那男人的母親，正拉著男人的手臂，象是在勸他，那男人講得又快，聲音又高，阿爾倍不懂他在講什么。那穿制服的青年突然朝他的臉打了一拳，摘走了他的帽子和眼鏡。傳來一桶水的傾倒聲，頓時，老婦人的手中塞進(jìn)了一塊臟布，那男人的手中則被塞進(jìn)了一把廁所刷。他們跪下了，開始在五個青年的監(jiān)督下，洗刷人行道。
有一個青年從水溝中掏出一些狗屎。他向跪著的那男子說了幾句話，后者便慢慢地向糞堆爬去，有一段時間，人們好象看到他是在用嘴唇碰那堆狗屎。他搖頭，向警察喊叫，可是后者卻走開了。
青年接著便毆打他們?？礋狒[的人紛紛散去，阿爾倍也跑了。
他很長時間都能聽到婦女的喊叫聲和棍棒打在身上發(fā)出的沉悶的聲音。
馬路下方有一家小酒巴，阿爾倍進(jìn)入酒巴，當(dāng)他看到酒巴幾乎完全是空無一人時，他長時間地呆站在那兒，不知所措，他重新取出信封，從馬克思的錢中取出一張一元的鈔票，交到柜上。

六、在霍爾德林大街的一家老式的中等公寓中，瑪虞埃拉租了一間大房間，房內(nèi)塞滿了維多利亞時代的家俱什物。
阿爾倍戴著一頂壓發(fā)帽，坐在一張沙發(fā)中。他已經(jīng)酩酊大醉了。
瑪虞埃拉：今晚上，我不讓你回公寓了。你可以同我一起睡在這兒。你先站起來，我?guī)湍忝撏庖?。我再去替你弄點真正的熱茶。這對你有好處。
瑪虞埃拉幫他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替他脫去外衣，扔在地上。他摟著她腰部，把自己的頭放在她肩上?，斢莅＠p拍他的后背，他搖晃起來，傳來一陣劇烈的、無淚的抽泣。

七、同一個晚上。有人在特萊布托夫河的岸上發(fā)現(xiàn)一具女尸，她身穿一件厚大衣，但里面卻是赤裸的。沒有在她身上找到什么證件，只有一只訂婚戒指，上刻：1923年七月·馬克思。

八、凌晨4點，阿爾倍已經(jīng)被瑪虞埃拉房外過道中的開門聲吵醒了。沉重的腳步聲先出現(xiàn)，然后又停止了；接著另一扇門被打開，又出現(xiàn)一種奇特而又沉悶的聲音；好象有什么東西被翻動，然后又有什么東西被重重地放下似的。
瑪虞埃拉（帶著睡意）：這是換垃圾桶的個人，他每星期一早晨4點就來。
阿爾倍：天哪！
他背靠墻坐著，傾聽著那漸漸遠(yuǎn)去的聲音：關(guān)門聲，腳踩在階梯上的回聲，在空蕩的街上男人的談話聲，馬蹄聲，車輪在石子馬路上的滾動聲。
阿爾倍：我們總是為了媽媽而去阿瑪爾菲過夏天。她的肺不好，當(dāng)時爸爸是駐哥本哈根的大使。我記得我和馬克思常同一個名叫漢斯·凡爾杰羅斯的男一起玩。他們家是從杜斯杜爾夫來的，他父親好象是什么高等法院的一個法官，或者是這類的官吧。我們兩家常來往，孩子們便在一起玩。漢斯愛上了我姐姐。我想他們是秘密訂婚了吧。媽媽不喜歡漢斯。你想想，沒有人同意。不過，每個人都認(rèn)為他有才華。有一次，我們抓了一只貓，我們便把它綁了起來。漢斯開膛，貓還活著，他卻讓我看貓的心在快速跳動。然后，他又用一把利刀挖了貓的一只眼，讓我看，貓的眼皮還在動。我把這一切統(tǒng)統(tǒng)告訴了麗蓓卡。她立即去找漢斯，問他是否真有此事。他說，這是假的，因為，這原是死貓，一切都尾我編出來的。有趣的是，我?guī)缀跻蚕嘈?，我是編出來的了，主要為了讓漢斯高興。這樣，我們就成了朋友。后來，媽媽死了，爸爸也調(diào)走了。十年前，我在海德堡偶然見到漢斯，當(dāng)時我們?nèi)硕际请s技演員了。
瑪虞埃拉：對，這我記得。
阿爾倍：不見得，那次你沒有在。
瑪虞埃拉：我記得遇見漢斯！馬克思為我介紹了，他很忙，他當(dāng)時是大學(xué)教員，他要去上課。我記得很清楚，我還記得馬克思當(dāng)時笑了，并且說：“他總是那么急。你想他是不是不愿見我們？”
阿爾倍：不，不……。我記得，他當(dāng)時盡管很急，但見到我們還是很高興。我甚至還記得，他想請我們?nèi)コ燥埬兀贿^，我們拒絕了，因為我們要演出。
瑪虞埃拉：你記錯了。不過這無關(guān)緊要。
阿爾倍：我咋天見到他了。
瑪虞埃拉：漢斯？
阿爾倍：你沒見他？他就在夜總會。
瑪虞埃拉：沒有！
阿爾倍：你肯定！
瑪虞埃拉：要是我見了，我會說的，不是嗎？
盡管已醒，阿爾倍還是躺下了。
街上駛過一輛車，聲音清晰可聞，接著又是一輛，又是一輛。取水的地方有人在唱歌。可能是樓上的住戶醒了，傳來在地板上走動的腳步聲，那在風(fēng)中晃動并用昏暗的余光照亮房間的街燈突然熄滅了，透過上了漆的百葉窗邊，可以看到一縷曙光。有人從信箱口中塞進(jìn)一份報紙，落在大門口的地板上。
柏林城又為新的一天在作準(zhǔn)備，這是星期一。11月5日。在這座破舊的、深受貧困打擊的城市中，居民原無指望，如今，他們醒了，可是他們面前依然是新的絕望，新的焦慮，新的求生企圖。
一座工廠的汽笛聲劃破這灰蒙蒙的黎明，第一輛電車在無盡頭的街上吃力地駛過，電車在霍爾德林大街轉(zhuǎn)彎，駛上林蔭大道時，車輪和鐵軌接觸的聲音讓人感到難受、刺耳。
阿爾倍來到窗前，拉開一點百葉窗。他站著眺望樓下的街道，他又看對面那座用巨石砌成的樓房，有些窗戶還亮著燈，有人在走動。運牛奶的大車在一匹瘦馬的拉動下，慢吞吞地向大街走去。

九、一小時后，鬧鐘響了。阿爾倍在一張沙發(fā)上睡熟了。他把一支點燃的煙扔在地毯上，結(jié)果在出去前把地毯燒了個洞。瑪虞埃拉站在一塊幕布后面，正用酒精爐煮咖啡。
瑪虞埃拉：同名人交往的好處就是可以弄到真咖啡配早餐。我把火弄好了，不過要待房間暖和還得一會兒。我在壁爐上放了一壺水，你要洗臉的時候，水就熱了。
阿爾倍：你的木柴也是這么弄來的？
瑪虞埃拉：我認(rèn)識一個木材商，這是事實。但是我不認(rèn)識能給我黃油的人，所以你只能吃果醬了，當(dāng)然，這果醬也是化學(xué)配方。
阿爾倍：我少你一美元。你記下來。
瑪虞埃拉：沒關(guān)系。
阿爾倍：你最好還是拿了，否則就都進(jìn)了酒館啦！
瑪虞埃拉：你還是喝？
阿爾倍：口袋里有錢就猛喝。
瑪虞埃拉（驚訝地）：這么說，你不回馬戲團(tuán)啦？
阿爾倍：沒有馬克思，回去有什么用？
瑪虞埃拉：當(dāng)然，我們得找個新搭檔。
阿爾倍：你我都清楚，這是不可能的。
瑪虞埃拉：這些事情我就不懂了，好，我們該考慮一下只有我和你合演的節(jié)目了。用狗，怎么樣？來一個滑稽空中飛人，你我，加上四條狗，讓狗都穿上戲裝。當(dāng)我們左右、上下晃蕩時，狗就在我們之間，煽著耳鈴飛躍。
阿爾倍：很滑稽。
瑪虞埃拉：只要你真想干，可以干的事情太多了。我們可以考慮合演。我認(rèn)識一個魔術(shù)師，叫馬爾古斯，如今已退休，住在里契費爾德。我們可以讓他來演一個節(jié)目。
阿爾倍：我不知道。不過，同馬克思這事……
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一會兒后，他又想說什么，但是，他又不時搖頭。他的眼晴暗淡了，眼圈也紅了。
瑪虞埃拉：自從我遇到馬克思后，你就是我的好兄弟?，F(xiàn)在，我們該一起干了。
阿爾倍（尋找字眼）：這就象做了一傷惡夢，最后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比惡夢還要糟。
瑪虞埃拉（驚奇地）：不過，阿爾倍，我親愛的，我們都不錯！我們需要的東西都有了。
阿爾倍：我辦不到，昨晚，我親眼看到他們在打一個男子。警察根本不管。
瑪虞埃拉：親愛的阿爾倍，你聽我說。你太累了，而且昨晚也喝多了。讓我來照顧你，幾天以后，你就會好起來。我們以后再說，現(xiàn)在，我得趕緊走，我有話要干。
阿爾倍（茫然）：工作？
瑪虞埃拉：份外工作。
阿爾倍：早晨干的？
瑪虞誒拉：對。就是每天早晨干，而且不能遲到。
阿爾倍：這是什么工作？
瑪虞埃拉，我也不太清楚。總之，是機(jī)密的。
阿爾倍：機(jī)密？
瑪虞埃拉：我這是開玩笑。我在一個辦事處工作。貼郵票，往外跑。
阿爾倍：什么辦事處？
瑪虞埃拉：搞進(jìn)出口的吧！我真的不知道。
阿爾倍：這公司叫什么名字？
瑪虞埃拉：這是怎么啦？……咦，是叫費克爾·費克爾父子公司。
阿爾倍：地址？
瑪虞埃拉：拜耳街。這是一條小街，離屠宰場不遠(yuǎn)。你這樣簡直成了個好吃醋的丈夫了。
瑪虞埃拉笑了起來，并且用手輕打他的面頰。她從座椅上起身，開始收拾盤盞。
瑪虞埃拉：你是你哥哥的弟弟，一點不錯。馬克思同你一模一樣。
阿爾倍：不，我來洗盤，整理房間吧，這樣，我至少有活可干了。你快一點吧，你不是很急嗎？
瑪虞埃拉：我兩點回來，再一起吃飯。想辦法弄點肉，現(xiàn)在，我們有錢了。
阿爾倍：四十九美元。
瑪虞埃拉：天啊！發(fā)財了！
她迅速地洗完碗盤，然后穿衣，將一頂高統(tǒng)女帽壓在自己棕色頭發(fā)上，披上大衣，隨手拿上一只提包，扣上鞋扣，看了一下腳上的襪子是否穿正，再抹口紅，這一切都是迅速進(jìn)行的。
瑪虞埃拉：我的電車來了。要是我加快一點，我就能趕上。我們該想辦法，如果不行，那你瞧吧！
她走了。阿爾倍站著，手中拿了幾張賬單，然后就在房中來回踱步。他在一張大桌前站定，靠窗而立。他一個抽屜、一個抽屜地翻找著。他在一堆破爛后面找到了一只金屬小盒，里面裝有一小疊鈔票。
阿爾倍迅速穿上衣服，加上他的那件破舊、還缺一個扣子的薄大衣。他踮著腳，輕聲走過通道，路過一間大廚房，有兩個姑娘正在那里吃早餐；他轉(zhuǎn)了一個彎，找到了大門；當(dāng)他正要輕聲開門時，一個人突然叫他的名字。
聲音：羅森堡先生！
阿爾倍：怎么啦？
聲音：請你過來一下好嗎？
門廳旁有一扇門半開著；一束太陽灑落在地毯上，照亮了鑲木地板。他小心翼翼地推門，進(jìn)了一間大房間，房內(nèi)有落地窗，凹刻天花板上有石膏做的飾物。墻邊是一張富麗堂皇的雙人床。房內(nèi)都是老式家俱、繪畫和小擺設(shè)。盡管陽光很強(qiáng)，但由于厚窗簾只拉開一半，因此整個房間還是半明半暗。
阿爾倍發(fā)現(xiàn)有一個老婦人幾乎是埋在一張高背軟椅中。她白己慢慢地從陰影中出來。她身穿一條老式長裙，鐵灰色的頭發(fā)盤在頭頂。她圓臉，皮膚光滑、紅潤，幾乎呈玫瑰色。由于戴著眼鏡，因此，她那雙灰色眼睛也就顯得更雍容。她背微駝，右肩有點溜，這就使她整個形體有些變形。
弗羅·霍爾：我叫弗羅·霍爾，是瑪虞埃拉的房東。
她說著伸出一只纖細(xì)、長得勻稱的手。手很干燥。阿爾倍同她點頭招呼。
弗羅·霍爾：瑪虞埃拉在出去時才同我談到你。歡迎你在這兒暫住。同瑪虞埃拉合住一層的伙伴要去意大利兩個星期。請原諒我一會兒要躺下。天氣驟變讓我的背疼。不過，十一月有太陽，這總是好的，對嗎？羅森堡先生？
說著，弗羅·霍爾放了一只圓枕頭在她背疼的地方后就斜躺在那張大床上，又在腿部蓋了一條毯子。
弗羅·霍爾：想喝一杯雪莉酒嗎？你可以到柜子里去拿。不，不是那一只，是另一只柜子。對，就是那只。你看右邊那只玻璃瓶了嗎？就是那瓶。拿兩只杯子來。我也想喝一點。謝謝，羅森堡先生。
兩人對飲。
弗羅·霍爾：我同瑪虞埃拉很熟。她是你嫂子，你當(dāng)然比我更了解，可是我應(yīng)該說，瑪虞埃拉是個了不起的女人。請原諒我這么說，我太喜歡她了，幾乎把她當(dāng)成我的女兒看待。
她那雙灰眼珠的眼睛透過玻璃杯注視著阿爾倍，而他卻在她蒼白的臉上看到了一種憂慮的表情。
弗羅·霍爾：她為人好，也單純。好象我們周圍出現(xiàn)的麻煩都同她無關(guān)似的。我認(rèn)為你嫂子已經(jīng)面臨麻煩了，羅森堡先生。
阿爾倍：我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
弗羅·霍爾：瑪虞埃拉并不在保護(hù)自己，你懂我的意思嗎？她不應(yīng)該出什么事。
阿爾倍：我盡量關(guān)心她。
弗羅·霍爾：就以這份新工作來說，就有麻煩。民主教會協(xié)會是什么組織，羅森堡先生？這組織在電話簿上也沒有。我知道有一段時間她和她的朋友同一些男人混在一起。我?guī)缀跸脒@還算好的。可現(xiàn)在我不知道她是在干什么。我感到了不安。
阿爾倍：我現(xiàn)在該走了，弗羅·霍爾。這房租？也許你是要我先付吧？
弗羅·霍爾：這沒有什么，不過，你要是手頭方便，我也不介意。我是個可憐的寡婦。我丈夫的養(yǎng)老金有限。你有美元吧？十美元一月如何？太多了嗎？
阿爾倍：我把錢放在小桌上，這樣好嗎？
他說著就拿出一張十元的鈔票，壓在空酒杯下。他起身欲走。老婦人側(cè)身注視著他。
弗羅·霍爾：你哭了嗎？
阿爾倍：沒有。怎么啦？
弗羅·霍爾：看起來，你似乎哭過。對不起。
阿爾倍：再見，弗羅·霍爾。
弗羅·霍爾：有空來聊聊。這背疼讓我沒辦法。我都不能去老歌劇院，盡管離這里不遠(yuǎn)。再見，羅森堡先生，請多照管你嫂子。
阿爾倍再次同她打招呼，然后離去，來到街上后，他跟著電車跑，最后一躍而上，站在已經(jīng)站滿人的踏板上。

十、弗羅·海默斯站在接待柜臺前，正忙于算賬。當(dāng)她看到阿爾倍時，急忙向他走去。
弗羅·海默斯：警察在你房里等你。他們不讓我在那椿可怕的事情之后整理房間。
阿爾倍向弗羅·海默斯耳語了幾句后便匆匆向樓上跑去。他的房門開著。波安探長站在房中央，一個便衣偵探靠在窗旁。
波安：你早，羅森堡先生。我們在等你哩。能告訴我，你昨晚上哪兒了嗎？
阿爾倍：在這房里我睡不好。
波安：這是可以看出的。不過，你已經(jīng)向弗羅·海默斯交待。你去哪兒了？你上哪兒啦？
阿爾倍：同我嫂子在一起。
波安：她住霍爾德林大街35號，對吧？
阿爾倍：我想是的。
波安：想？
阿爾倍（緊張）：我想門牌是35號。
波安：好，現(xiàn)在你清楚啦。
阿爾倍：我要拿幾件東西嗎？
波安：對不起，還不必。
阿爾倍：噢！
說著，便坐下了。
波安：我必須請你同我們一起到驗尸所去一趟，驗證一個姑娘。
阿爾倍（驚惶）：必要嗎？
波安（一本正經(jīng)地）：我想我必須堅持。
阿爾倍：那好，這就走吧！
在驗尸所，兩個身穿白大褂的男子陪他們乘兩旁都有出口的大電梯下到七樓。波安又點燃了一支雪茄。他的伙伴始終緘默不語，他這時也拿出煙盒，取出一支香煙，點燃，偵探給阿爾倍一支煙，他拒絕了。
波安：在這兒，我建議你抽一支，有好處。
電梯到達(dá)底層。他們出了電梯，在一條長廊上走著。走廊漆成綠色，燈是淡黃色的。穿白大褂的男子打開一扇大鐵門，他們走進(jìn)一間寬敞的瓷磚房，房內(nèi)有好幾盞強(qiáng)光燈。房中央放著幾張長木桌，桌邊放著幾副手套。墻邊有幾輛人推擔(dān)架。每一個擔(dān)架上都有一具尸體，用一塊臟布蒙蓋著。那兩個穿白大褂的人翻開一疊紙，默默地翻看。然后，其中的一個人便走到一張擔(dān)架旁，對照、查看掛在死尸下肢上的一頁紙，并且把擔(dān)架推到房中央，掀開臟布單，露出裸尸。
波安：她是誰？
阿爾倍：葛萊特·霍夫。
波安：你是怎么認(rèn)識她的？
阿爾倍：我哥哥雇傭了她。
波安：最后一次見到她是什么時候？
阿爾倍：一個星期前。
波安：你哥哥同她關(guān)系好吧……
阿爾倍：我想是的。
波安：葛萊特·霍夫波奸污，她的臉部遭銳器毀壞，估計是用破瓶干的。死因：溺斃。
波安讓兩個男子蓋上尸體，擔(dān)架被推走，回到原地，接著又有一輛被推來，被單已掀開，這是一個男子，尸體已開始腐變。
波安：你認(rèn)識此人嗎？
阿爾倍（鼓起勇氣）：不，我不認(rèn)識。
波安：你肯定嗎？
阿爾倍：肯定。
波安：好好想想，羅森堡先生。這很重要。
阿爾倍：他象一個人。
波安：誰？
阿爾倍（無可奈何地）：象我父親。
波安：你還知道其他？
阿爾倍：這是我所能想起的，他象我五年前死去的父親。
波安：這個人是被人用毒針刺入心臟后致死的。然后，又用某種液體注入左心室，這是一種毒藥，使人在死前痛得要命，而這總是在數(shù)小時后才發(fā)作。這么說，你以前不認(rèn)識這人啦？
阿爾倍搖頭。
波安（對推車者）：把他推走。
兩個穿白大褂的男子蒙蓋好尸體就推走擔(dān)架，但他們很快推來另一個并且又掀開蒙單。死者是一個中年婦女，面容凄慘，骨瘦如柴。
波安：你過去見過這婦女嗎？
阿爾倍：見過。
波安：她是誰？
阿爾倍：我不認(rèn)識。我見過她。
波安：在哪兒見的？
阿爾倍（苦惱地）：我想她是送報的吧。我常在弗羅·海姆斯公寓見到她。有一次，她還在我醉得糊涂時，送我回自己的房間哩。
波安：她叫瑪麗亞·斯坦納。
阿爾倍：這我就不知道了。
波安：她在自己的地下室中上吊自殺了，她原和丈夫及兩個孩子住在一起。不過，她留下一份遺書，很怪，誰也看不懂，猜不透。她說，她怕死，她痛得要命。
阿爾倍注視波安。后者也冷靜地回視他，然后抽了一口雪茄。
阿爾倍：我站不住了。
波安：請再站一會兒。
瑪麗亞·斯坦納的尸體已被推走，但是，又推來了另一個。這是一個十六歲左右的青少年。胸部破裂，喉部被切到脊椎骨。黑眼珠睜大著，黑卷發(fā)沾滿了血，前額被打碎。
波安：你見過這孩子嗎？
阿爾倍：沒有。
波安：他在布勞恩·埃塞爾打燈光，你在那兒見過他嗎？
阿爾倍：沒有。
波安：可笑！
阿爾倍：我只是見過他一、二次。
波安：他習(xí)慣站在入場處，負(fù)責(zé)打聚光燈，照亮演員，你一定見過他。
阿爾倍：對，（嘆氣）這有可能。
波安：他叫約瑟夫·比爾波姆。
阿爾倍不予回答。
波安：你肯定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磥?，他是被一輛重型卡車撞死的。但是，也有跡象說明，他曾遭到毒打。
阿爾倍：你為什么要讓我看這些？
波安：上個月發(fā)生了七起奇怪的兇殺案，都在你家附近，羅森堡先生。
阿爾倍：當(dāng)然，你們不是在懷疑我吧？
波安：請到我辦公室去一下，我給你點興奮劑。

十一、波安打開自己辦公室的門，這是一間狹小、簡陋的房間，室內(nèi)只有很少幾件家具和破舊的窗簾，窗外是一個小庭院，院子的一邊是一排帶鐵欄的窗戶，探長脫去大衣和上裝，換了一件兩肘有補(bǔ)丁的外套。那個陰陽怪氣的便衣警察坐在門旁的一把椅子上。
波安：羅森堡，你坐吧，來懷咖啡嗎？當(dāng)然，很難真正叫咖啡，不過，還可以喝。
他沖著房門叫人送三杯咖啡來，他坐在辦公桌前，一會兒又站了起來，坐到面對阿爾倍的一張椅子上，這就使他幾乎可以碰到后者了。弗羅琳·杜斯特端著一個盤進(jìn)來，盤中有三杯咖啡和放了幾塊點心的小竹籃。她問是留下還是在室外待命。波安讓她等著，說如果需要，他會叫她的。她出去時，波安問她羅曼探長是否留下什么話。她說沒有留下話。
波安：喝咖啡吧，羅森堡。
阿爾倍默默無言，他服從了。
波安：天啊，這兒真熱，一天凍得你要死，另一天又熱得連磚墻都可以烤熟雞蛋。
阿爾倍依然默默無言。
波安：不太高興吧，羅森堡？
阿爾倍還是不語。
波安：你能談?wù)?0月28日，星期天晚上你都干了些什么呀？
阿爾倍搖頭。
波安：噢，你談不出來。
阿爾倍：那天，我喝醉了。要是你問比如10月19日，星期五的活動，我也不知道，因為我也喝醉了。有時，我早晨是醉的，有時一直醉到下午二點，不過，一般總是晚上。我就不知道，我晚上都干了什么，好象是一陣亂來吧。
波安：什么？
阿爾倍：同妓女過夜唄。都是赤條條的。你要知道我怎么能支付酒錢和嫖妓女的餞嗎？好，告訴你，我原存著一筆錢。我們的馬戲團(tuán)很有名，收入不低。
波安：這些事你過去沒有說過。
阿爾倍沉默。
波安：如果你的團(tuán)有名，收入也不壞，名聲又好，那為什么你一散場就喝得爛醉？
阿爾倍沉默不語。
波安：請你回答我的問題。
阿爾倍：我酗酒。
說著，強(qiáng)露笑容。
波安：一個有名的空中飛人演員竟酗酒？別逗我了。
阿爾倍：看來，我在貴室不受歡迎吧。
波安又坐回自己的辦公桌前，翻著文件資料，他找到了自己需要的東西，然后又用筆涂劃著什么。長時間的沉默。阿爾倍更加坐立不安，站起來踱步。
波安：你坐下，羅森堡。
阿爾倍（坐下）：你要我來這兒干什么？
波安：我想你也許可以幫助我解答七個人的死因。
阿爾倍：我怎么行？
波安：這誰知道？
阿爾倍：這又有什么用？
波安：羅森堡，這是什么意思？
阿爾倍：明天，洪荒臨頭，這災(zāi)難會把什么都沖掉。為什么還要費神去查這么幾個人的死因。
波安：我會告訴你的，羅森堡。我是為我自己干的，我象你一樣，這災(zāi)難可以在幾個小時內(nèi)就會降臨。老百姓在挨餓。據(jù)說，馬克與美元的比價是一美元等于五十億馬克。法國人已占領(lǐng)盧爾。我們剛好向勝利者賠償了十億金子。在每個見鬼的勞動場所，都有布爾什維克破壞者。在慕尼黑，有一個名叫希特勒的人正準(zhǔn)備帶領(lǐng)成千名饑餓的士兵和身穿制服的瘋子來一次政變。眼下，我們的政府是朝不保夕，今天不知道明天往哪兒轉(zhuǎn)。明天或后天，災(zāi)難會打擊我們，如果我們不被燒死，那么也會倒在血泊中。每個人都怕，我也在內(nèi)，我怕得連連失眠。除了這種恐懼外，沒有別的任何東西在起作用。星期五，我去斯坦汀看我的母親，她已年高八十，但已經(jīng)沒有時刻表了?；疖囉?，但沒有時刻表。羅森堡，你想想，一個沒有時刻表的德國。因此，波安探長在自身的恐懼和別人的恐怖中做什么？波安探長在等待工作。他企圖在絕望的混亂中制造一塊講秩序和理性的角落。羅森堡，他并不是孤獨無援的。在全德國，成千上萬同他一樣驚惶害怕、無足輕重的人物同他想得完全一樣。我一小時一小時地自認(rèn)世界是正常的。上午八點一刻，我便端坐在辦公桌前，向一個名叫弗羅琳·杜斯特的女人口授一封無聊的信件，她也知道信是無聊的，她也知道沒有人會去看，根據(jù)規(guī)律，這封信甚至打字打不到五頁，她本人和那幾頁紙都要送進(jìn)火焰中。你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這也是好事，羅森堡，雖然我比較樂意看到你和你的伙伴在空中晃蕩，因為這也是一種戰(zhàn)勝恐懼的方法，而且更有效。現(xiàn)在，你明白了，我為什么要坐在這兒調(diào)查某些在我看來是滑稽可笑，而不是陰森可怖的事情，現(xiàn)在我不得不請你安靜幾分鐘，等我寫個條子給羅曼探長，他也在管一件同樣齷齪的案件。幾分鐘后，我們再談，羅森堡，要不了多久的。
阿爾倍：你懷疑我什么？
波安用他的尖筆書寫。
阿爾倍：我要請律師嗎？
波安（邊寫）：這是談話，不是審訊。
阿爾倍：你談到我以外的事情了。
波安寫條，不置可否。
阿爾倍：你想嚇倒我。
波安繼續(xù)書寫。
阿爾倍：回答，我的天！
波安：喝你的咖啡，別說話。
阿爾倍更惱火了。他端起咖啡，又放下，他在大衣口袋中找煙，但沒有找到。
阿爾倍：我需要吸煙。
波安書寫。
阿爾倍：我知道你為什么想嚇唬我了。你這樣做，因為我是猶太人。
波安抬頭看他一眼，微笑。
阿爾倍突然叫了起來。這一切都是突然而來的。他提高嗓音喊叫，安靜了一小會兒，然后，又用手蓋住臉。他又尖叫一聲，然后沖向大門。便衣警察擋住了他，并且把他推向墻邊。波安走到他面前，扇了他一記耳光，然后坐下。阿爾倍又沖向房門，把警察打倒在地，猛力開門。在室外也就出現(xiàn)了一片混亂：弗羅琳·杜斯特叫了起來，三個警察從辦公桌前沖向阿爾倍；阿爾倍則越過接待拒，向通道跑去，但一扇鐵柵門把他擋住了。追捕他的人終于抓住了他，有人用掃帚打他的頭部。他象一個瘋子那樣在搏斗。但終于在重毆下倒在地，絕望地叫了一聲，不動了。又有人毆打他，強(qiáng)制他，不讓他喊叫，他勉強(qiáng)站起，蹣跚地走了幾步，但是，有人終于又把他打倒在地，并且把他翻過身，捆綁了他的手腳。
當(dāng)他醒來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躺在一間牢房中的木凳上，牢房的一面墻全是鐵欄。他坐了起來，但是，又歪倒了。他的頭疼得厲害，當(dāng)他試著走向水管時，他搖搖晃晃，完全失去了平衡。他強(qiáng)制自己打開水籠頭。水管絲絲響著，但就是不出水。
一個看守站在鐵欄的另一方，冷眼看著他。阿爾倍想告訴他，他需要水?？词赜玫抡Z說了些什么，然后搖頭。阿爾倍想再說，但是，由于剛才的嘶叫，嗓子已啞，他只能細(xì)語?？词剡€是搖頭，而且走開了。

十二、傍晚，有人打開牢門，看守用德語通知阿爾倍：有人來探訪他。阿爾倍不懂得他的話，看守便要他隨自己走。
兩人走進(jìn)一間房屋，這屋內(nèi)的墻上方有裝有鐵欄的窗戶，房中央是一張木桌，兩把椅子對放著。
瑪虞埃拉來了。她跑到阿爾倍面前，但是看守強(qiáng)制她坐下。一個女警察坐在門后的右側(cè)。
女警察：我在這兒，是因為我會英語。如果你們講或做什么不妥的事情，我就馬上中斷你們的談話，讓羅森堡先生回牢房，你們可以抽煙，談話十分鐘。
瑪虞埃拉：你受傷了。
阿爾倍：沒有什么。
瑪虞埃拉：我同波安探長談了。他很好，也很體諒人。
阿爾倍：是?。?br>瑪虞埃拉：他說，他要幫助你。
阿爾倍注視著她。
瑪虞埃拉：他說，是你先打人的。他還說，你當(dāng)時簡直象瘋了一樣。
阿爾倍：你怎么啦？
瑪虞埃拉：我？
阿爾倍：你樣子真滑稽。
瑪虞埃拉：是嗎？怎么啦？
阿爾倍：你就象在發(fā)燒似的。
瑪虞埃拉：是嗎？
說著，便取出一面小鏡子，仔細(xì)地觀看。然后，自己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并且梳理自己的頭發(fā)。
阿爾倍：你的眼睛也很怪。
瑪虞埃拉，我這是急的。
阿爾倍：急什么？
瑪虞埃拉：我的存款被人偷了。
阿爾倍：是嗎？
瑪虞埃拉：我想你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吧？
阿爾倍：我不知道你有存款。
瑪虞埃拉：不管怎么說，錢丟了。
阿爾倍：幸好，馬克思的錢由我保管著。
瑪虞埃拉：可就是這錢！
阿爾倍：什么？
瑪虞埃拉：波安探長告訴我，他們搜查你的時俟，發(fā)現(xiàn)了這錢。有美元，這是不合法的，你不知道？
阿爾倍：不知道。
瑪虞埃拉：波安問我，馬克思是怎么弄到這筆錢的。
阿爾倍：是嗎？
瑪虞埃拉：我說，這是我們的積蓄，我們的馬戲團(tuán)到過瑞士，好幾個演員在到德國前把他們的工資都換成了美元。
阿爾倍：你認(rèn)為是誰偷了這錢？
瑪虞埃拉：你說什么？
阿爾倍：瑪虞埃拉！
瑪虞埃拉：怎么啦？
阿爾倍：你沒有在聽我講話。
瑪虞埃拉：就是一小會兒。
她坐下，緊閉雙眼。她的前額和雙頰都因為發(fā)燒而通紅，她的上唇也出現(xiàn)了小泡，并且開始破了。
阿爾倍：你病了（對女警）她病了。
女警站起，走到瑪虞埃拉面前。她要看守去取杯水來，并且問瑪虞埃拉，她是否病了，要躺下?，斢莅＠瓝u頭，雙眼繼續(xù)緊閉著。
看守拿了一杯水來?，斢莅＠攘艘稽c。她的神色慢慢好轉(zhuǎn)，眼睛也睜開了。有一段時間，就象她根本不知道她在何處一樣。她終于清醒了，帶著歉意微笑。
瑪虞埃拉：謝謝，我沒什么，好多了。我只是一天沒有吃飯，心里又焦急。
她說著把手掌攤放在桌上并且仔細(xì)地察看了一會兒。
女警：我提醒你們只剩兩分鐘了。
阿爾倍：瑪虞埃拉？
瑪虞埃拉：怎么，羅森堡先生？
阿爾倍：你今天怎么啦？
瑪虞埃拉：我上辦事處去了，后來就回家，準(zhǔn)備同你一起吃晚飯。我從我熟悉的賣肉的人那里弄到一塊肉。我等你的時侯，波安來了，坐了起碼半小時。后來，我又去夜總會，把我向艾爾莎借的衣服還給她。最后，我就坐電車來這兒。
阿爾倍：那辦事處……
瑪虞埃拉：對，又怎么啦？
阿爾倍：是做進(jìn)出口生意還是替教會干什么的？或者兩者都不是。
瑪虞埃拉：早晨，我在一家妓院工作。據(jù)我知道，這里并不禁止。我告訴你，這是一家有名的妓院，去的人都是外交官、經(jīng)理和有名的藝術(shù)家，這可不是一般的地方，你知道嗎？（凄笑）笨蛋。
房門開了，進(jìn)來的是波安探長。他有禮貌地向瑪虞埃拉致意，又向阿爾倍點頭，然后坐在桌旁，擺弄自己的雙手，長時間沉默不語。
波安：羅森堡，我設(shè)法讓你出去，盡管你打了我和我的同事。我的天，你那幾下子。當(dāng)然，你是雜技演員嘛。（間歇）我說了，我會設(shè)法讓你出去，你也不必?fù)?dān)心會出現(xiàn)什么不愉快的結(jié)論。我們談了，我們的意見是，你的神經(jīng)不健全。這就夠了。
波安清了清嗓子，注視著窗外。外面天已黑了。然后，他咄咄逼人地凝視他。
阿爾倍：你看什么？
波安：我不是看，我是在想。
阿爾倍：噢！
波安：我在想我是否應(yīng)該告訴你，我在想什么，但我想，我會讓你出去的。
阿爾倍：隨你便吧！
波安：那現(xiàn)在我們就告別吧。
阿爾倍：再見。
波安：警察會告訴你，上哪兒去取你的東西。你哥哥的美元，我們得留一段時間，當(dāng)然我們給你收據(jù)。日安，羅森堡先生。再見，弗羅女士。

十三、同一天下午五時半。
破舊的、嘎啦直響的電車擠得滿滿的：有的坐著，有的站著，有的手拉吊環(huán)，這些人都是下班回家的。車燈在搖晃，在車廂的暗處，那些隨車搖蕩的人臉色蒼白、疲憊，就象木偶一樣。
阿爾倍和瑪虞埃拉默默地坐在車廂前面的一個角落里。他們顯得很疲憊。阿爾倍握著瑪成埃拉的手。他們剛買完車票，取出一張打孔的黃色小卡。
突然，在車廂的深處，出現(xiàn)一陣騷動。一個男子站在座位上，他肥胖，由于激動，臉色緋紅。有人想把他拉下來，其余的人則在看熱鬧。
男子（喊叫）：你們可以看看這份材料，希特勒是怎么對人說的：“我們的運動創(chuàng)造的時間終于來到了。這是我們長期斗爭以后獲得的。國家社會主義運動將要勝利地開始拯救德國。我們的運動的宗旨就是給予最需要的人以最大的援助?，F(xiàn)在，全民族正恐懼地警惕著赤色分子和骯臟的猶太怪蛇，我們的運動也要去拯救我們的民族?！?br>有人毆打男子，以讓他閉嘴。電車突然剎車，那男子失去平衡，便倒在人群中。有人嘲笑，有人喊叫，有人抗議。
阿爾倍：他說什么？
瑪虞埃拉：他念了一個名叫希特勒的人剛講過的話。希特勒說，時間敲響了，每個心驚膽戰(zhàn)的人都將獲救，說他和他的運動將要拯救他們。

十四、室內(nèi)壁爐的爐火正旺?，斢莅＠桶柋饵c燃了兩支蠟燭。他們剛吃完飯，喝完酒，但還坐在桌旁。帶著大喇叭的留聲機(jī)正在放一首著名的探戈曲。兩人各抽一支小雪茄。咖啡很熱，而且是真咖啡。
瑪虞埃拉：你還記得我們滯留在大馬士革的事嗎，馬克思和我都得了黃疸病？
阿爾倍：又怎么啦？
瑪虞埃拉：我們都動彈不得。
阿爾倍：對，這我記得。
瑪虞埃拉：那時馬克思在干什么？
阿爾倍：沒有干什么。難道他干了特別的事情？
瑪虞埃爾：我正要做馬克思做過的事情。你劃兩欄。在一欄的上方，你注上“好事”；另一欄的上方則注上“壞事”。讓我們從壞事開始。然后，我們再考慮好事。你想一想。別盡坐在一邊冷嘲熱諷。來吧，阿爾倍。壞事有什么？很多。我們不再在馬戲團(tuán)。馬克思也死了。有人偷了我們的錢。你窮，盡管你并不十分清楚其原因。現(xiàn)在是十一月。要是付了房租，我們就不夠吃飯了。要是吃得象樣點，我們又付不起房祖。還有什么壞事？人都以為一切都無指望。這是令人注目的，人都害怕被殺，害怕孩子被殺，女人又怕被人奸殺。這一切都屬于“壞事”欄?，F(xiàn)在想“好事”欄。我和你能生活在一起，這是好事，還有，我們提前付了十一月份的房租。這很好。我們從那個商人那里弄到較多木柴，這樣，我們就不冷了。這也是好事。我有了一份差事，這是最好的好事。既然房租已付，我們就可以安順地住到十一月底了。還有什么好事？（間歇）也許他，就是那個人人在談?wù)摰南Ｌ乩諏儆诤檬?，盡管，他不象你，因為你是猶太人。不行，我們還是把希特勒勾出“好事”欄。我不明白為什么要這樣對付猶太人。
阿爾倍：我告訴你為什么吧，猶太人控制著金錢。他們把普通人的錢騙到自己手中。在全世界，他們總湊在一起，把普通人的勞動所得全部收集起來。一旦猶太人掌握了所有的錢，猶太人也就成了老板，所有的普通人也就成了猶太人的奴隸。普通的、善良的、老實的人就要受猶太人的折磨。最后，這些普通人由于絕望而瘋狂，并且開始憎恨猶太人，這不是很自然嗎？第二是普通人眼盯著猶太人，他要殺死后者。這是可以理解的，即使我也能這樣看，可我自己就是猶太人。猶太人是毒藥，是魔鬼，是瘟疫，必須予以消失。在你剛才寫的“壞事”欄里，你可以加上：柏林?jǐn)D滿了猶太人，男女老少，比比皆是。我也可以告訴你其他一些事，瑪虞埃拉，這些事你是不明白的。那兒的弗羅·霍爾就是猶太人。她可以通過我的目光，看出我孤立無援，沒有工作，沒有好機(jī)會，她可以通過我的眼睛，告訴你，我感到害怕。她也知道，我口袋里有美元，鬼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她騙出我的美元，為此，我就恨她，心想，“你這個陀背的猶太狗仔子，我可以殺了你。”每次，她總說你長得小巧、人也好，說得那么娓娓動聽，她會說，說你面臨危險。然后她就嚇唬我，目的是她要控制你，而我則往來于她與你之間。她用高的房租來敲我的竹杠，而我卻活像一個傻瓜那樣活著，我們都是猶太人，但卻彼此仇恨，彼此剝削，明天，也許有人會來干掉我們兩人，也有人為此而鼓掌叫好，我還告訴你，我是一個帶有犯罪感的猶太人。也許我是蛀蟲，也許我就是一個見鬼的畸形人。也許我們被指責(zé)的事情是確實的。在這下面，有一個魔鬼似的聚光燈在發(fā)信號，使我難以為自己辯護(hù)。但我卻要上去，到那個愚蠢透頂?shù)牡聡烀媲罢f：“請你揍我，踢我，罰我，必要時也可以殺我。但是，你還是罰我好，這樣，我就依然活在恐懼中，讓我繼續(xù)日夜不寧。重重毆打我，這樣就可以傷我。只要不是傷得我半死，我就會掙著活下去的。”你說，當(dāng)我講這番話時，我就活象一個必然會壞成那樣的猶太人。

十五、11月5日。星期一，晚上十一點半。
車庫般的夜總會顧客盈門，人們大多擠在墻邊，有人甚至爬上了酒吧的柜臺。這兒悶熱，空氣混濁，煙霧彌漫。
什么都靜止了。樂隊用提琴和鋼琴演奏轉(zhuǎn)一首悲慘的樂曲，舞臺上是一出性感的表演：兩個瘦高的演員在只用紅藍(lán)兩色腳燈照明的舞臺的暗處表演著。兩人中，一個穿得象個男子，另一個則是一個婦女。他們的人體動作都在暗處出現(xiàn)，這時，兩人彼此說著下流話，或者怪聲喊叫。他們的動作變得愈來愈狂熱了?！詈?，兩人得意地尖叫，腳燈驟然熄滅，帷幕猛地落下，樂師們使勁吹著小喇叭，兩個演員也在聚光燈的照射下出現(xiàn)在舞臺前。他們又立即“改換性別”，也就是說，女演員飾男角，男演員扮女角，觀眾大笑，有人鼓掌，有人則因不滿而怪聲尖叫。一個瘦高的男子在暗紅的光線中向前走來，并且唱著歌，歌詞大意是生活是美好的，愛情是美麗的，不過哪兒都不如家好！
男女侍者在前一個節(jié)目演出過程中都避到后臺，如今又出來，往返于餐桌間，招待顧客。阿爾倍匆匆走向后臺的門。他沒醉。
燈光熄滅了。有一小段時間，一片漆黑。經(jīng)理急忙出來要求觀眾保持安靜，坐在座位上。一支支蠟燭象星星之火出現(xiàn)在室內(nèi)，觀眾的笑談聲又出現(xiàn)了。演員也立即重回舞臺，手持蠟燭，重復(fù)他的歌詞，接著又講下流笑話，一個比一個不堪入耳。他的助手在自己的禿頂腦袋上放了一支蠟燭，不時打斷他的話，并且對觀眾說，酒巴間的姑娘要他們干什么他們都答允，于是，眾人的精神都為之一振。
后臺的通道幾乎是一片漆黑。阿爾倍正向瑪虞埃拉的小化妝室走去。他先敲門，但是，不等回答聲，就闖了進(jìn)去。房內(nèi)只有一支蠟燭作照明。
瑪虞埃拉穿著唱歌時的服裝站在墻邊。一個男子從化裝桌旁的一張椅子上站了起來。盡管他的臉部處于陰影中，阿爾倍還是很快認(rèn)出他是誰。
漢斯：我聽說你哥哥去世了。
阿爾倍：你來干什么？
漢斯（微笑）：我來看望瑪虞埃拉。我希望你不反對，事實上，我常來。對于一個單身漢來說，有時不免有點寂寞，何況我離這兒只有五分鐘的路。我剛才還說，瑪虞埃拉和你哪天晚上到我那兒喝一點并稍微吃一點。
瑪虞埃拉：我愿意。
阿爾倍：你見鬼去吧。
漢斯：我不想多打擾了。
漢斯幾乎是帶著一種溫順而稍含歉意的聲調(diào)說這番話的。他同瑪虞埃拉握手并且躬身致意，然后，面帶笑容轉(zhuǎn)向阿爾倍。阿爾倍故意轉(zhuǎn)過身去，他遺憾地聳了聳肩，再向瑪虞埃拉點頭，最后離去。
阿爾倍：你有煙嗎？
瑪虞埃拉：在桌上。
阿爾倍點燃了一支煙后，就在一張搖搖欲墜的椅子上坐下。

十六、阿爾倍和瑪虞埃拉凌晨兩點左右才回家。兩人踮著腳穿過公寓的門廳。公寓內(nèi)弗羅·霍爾的房間還亮著燈。
弗羅·霍爾：是誰??？
瑪虞埃拉：是我，瑪虞埃拉。
弗羅·霍爾：我有事找你。
瑪虞埃拉：還有羅森堡先生。
弗羅·霍爾：瑪虞埃拉，進(jìn)來一會兒，瑪虞誒拉。
瑪虞埃拉：弗羅·霍爾，我太累了，我們是不是明天回來吃晚飯時再談？
弗羅·霍爾：我現(xiàn)在就想找你談。
瑪虞埃拉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動作后進(jìn)入弗羅·霍爾的房間。阿爾倍站在門外，他可以看到瑪虞埃拉就站在弗羅·霍爾的床邊。
弗羅·霍爾：我背疼，睡不著。我很擔(dān)心。
瑪虞埃拉：有與我有關(guān)的事嗎？
弗羅·霍爾：你過去可沒問過我，瑪虞埃拉。
瑪虞埃拉：我累死了，我怕是著涼了，我想去睡覺。
弗羅·霍爾：是關(guān)于羅森堡先生的。
瑪虞埃拉：是嗎？
弗羅·霍爾：我不愿意他住在我這兒，看來他是既不通人情又傲慢。還有，當(dāng)局不會同意我讓一對未婚男女同住一屋的。我改變主意了。羅森堡先生明天就得搬走。
瑪虞埃拉：可他付了房租啦。
弗羅·霍爾，錢在這兒。我換成馬克了。收美元是不合法的。瑪虞埃拉，你是應(yīng)該知道的。
瑪虞埃拉：要是羅森堡先生走，我也走。
弗爾·霍爾，這就隨你便了。
瑪虞埃拉：我們明天就走。
弗羅·霍爾：瑪虞埃拉，你就不必這么急了。
瑪虞埃拉（抽泣）；你太可惡了，你有什么了不起，你這個巫婆。
她說著就朝房門外沖去，投入阿爾倍的懷抱。阿爾倍緊緊抱住她，她大聲哭泣。
弗羅·霍爾（叫）：瑪虞埃拉！
瑪虞埃拉：你見鬼去吧！
瑪虞埃拉和阿爾倍進(jìn)入自己的房間?，斢莅＠彦X包和放著錢的紙袋扔在桌上，接著就來回踱步。阿爾倍坐在椅子上兩手拿著帽子?，斢莅＠蝗恢钢埡筮€沒有收拾的桌子大笑起來：桌上杯盤狼藉。
瑪虞埃拉：我認(rèn)為“好事”欄中應(yīng)勾去一個。
阿爾倍起身，他并沒有去回答瑪虞埃拉，而是開始收拾杯盤?，斢莅＠泵囊巫由险酒饋?，攔住他，然后張開雙臂，撲到他懷中，并讓阿爾倍擁抱她。
瑪虞埃拉：我們想辦法。
阿爾倍保持沉默。
瑪虞埃拉：只要我們相依為命。
阿爾倍：漢斯·凡爾杰羅斯到你化妝室干什么？
瑪虞埃拉（慘笑）：你嫉妒了？
阿爾倍：你同他睡過覺啦？
瑪虞誒拉：睡了。
阿爾倍：常睡？
瑪虞埃拉（不悅地）：別這么壞，阿爾倍。
阿爾倍：我要知道。
瑪虞埃拉：我想，我同他睡了三次，或者是四次吧。我不知道。
阿爾倍：他給你錢啦？
瑪虞埃拉：沒有。對，讓我想想，他只給了一次。
阿爾倍：為什么他只給你一次？
瑪虞埃拉：我不知道。
阿爾倍：我要知道。
瑪虞埃拉：也許是我同情他吧。
阿爾倍：你愛他嗎？
瑪虞埃拉：我不知道。
阿爾倍：你不知道？
瑪虞埃拉：我不知道。我喜歡他。也許他需要一點溫柔和善意吧。
阿爾倍：噢，就是這個？
瑪虞埃拉：阿爾倍，善良一點。我們倆需要彼此體貼。
阿爾倍沒有答理她。兩人開始解衣，不顧整個房間又亂又臟，躺在一只狹小的長沙發(fā)上。瑪虞埃拉關(guān)燈。
阿爾倍：你身上發(fā)燙。你必定在發(fā)燒。
瑪虞埃拉：要是我能睡好，就什么問題也不會有。我很少生病。

十七、碼頭邊的河水已結(jié)成一層薄冰。冰很快就碎了，并且被污濁的河水沖走。在寒風(fēng)中，陳舊、破落的建筑似乎在格格發(fā)響，房內(nèi)毫無曖氣，住滿了各種人，有人還在昏睡，有人已經(jīng)蘇醒，有人在喊，有人在抖，有人則在焦慮不安中。鐵柵欄、工廠、教堂、火車站、學(xué)校，無盡頭的街道，各種建筑物和墳?zāi)苟荚谄鄾龅暮L(fēng)中顫抖。
警察施華滋和奧巴哈正在勃拉登堡門附近值班、巡邏。他們發(fā)現(xiàn)凱旋門腳下有一個奇怪的黑色物體。兩人便穿過寬廣的柏油馬路，來到物體前。他們發(fā)現(xiàn)原來是一個人蜷縮著坐在噴泉腳下。他們打亮手電筒，發(fā)現(xiàn)此人竟無腦袋。

十八、11月6日。星期二，報紙上充滿讓人恐懼的消息和謠傳。政府似乎已毫無控制局勢的能力，極端主義政黨之間的沖突似難避免。就在這一天早晨，柏林已無牛奶供應(yīng)。由于無物可售，許多食品店便關(guān)門了。德國馬克事實上已不存在。幣值是以重量來衡量了，誰也不去注意紙幣的票面價值。
盡管如此，工廠的汽笛在響，電車和火車在凄風(fēng)苦雨中緩慢行駛。家庭主婦洗刷樓板和空空的食物柜，警察在自己的管區(qū)內(nèi)巡邏，商人做買賣，妓女拉客，演員排演，交響樂隊排練，掘墓人挖土，士兵訓(xùn)練，醫(yī)生療斷……
同一天早晨，瑪虞埃拉睡過了頭。鬧鐘已經(jīng)響過，這回，她急了，她站著喝了一杯熱咖啡，披上冬季大衣，親了一下阿爾倍的面頰，對他說，她下午2點回來吃飯。
阿爾倍喑隨著她。他看到她在馬路上，在雨中奔跑，消失在馬路轉(zhuǎn)彎處。他尾隨著她，轉(zhuǎn)入“十一月大街”，很快，他又看到了她。她穿過馬路，進(jìn)入一座小公園；公園中有一座紅磚砌的小教堂，教堂四周是黑色的禿枝榆樹。
阿爾倍隨她進(jìn)入教堂。她跪在祭壇前。早禱正在進(jìn)行，有一、二個人正在悄悄談話，一個不斷咳嗽的牧師，在兩個睡眼惺忪的唱詩班兒童的陪伴下正在主持儀式。教堂冷得猶如墓穴，一支支點了一半的祭炷正在祭壇的高臺上搖曳。
晨禱結(jié)束后，牧師匆匆進(jìn)入教堂的法衣室，但是，沒有關(guān)門。兩個唱詩班兒童吵嚷著跑出大廳，他們的笑聲在回蕩。正在脫法衣的牧師走到門前，叫他們不要喧嘩。然后又回到室內(nèi)，瑪虞埃拉同他講了幾句話，牧師回答。他穿上一件黑色外衣和靴子。瑪虞埃拉又冷靜地同他說了幾句，他自己檢查衣著，然后走向室內(nèi)深處。
阿爾倍躲在半明半暗的廊柱后面，他可以看到法衣室，這是一間樸質(zhì)的房間，四周墻邊有高高的碗柜，和一扇裝有鐵欄的弧形窗戶。房中央是一張舊桌。牧師剛好坐下，背靠椅子。瑪虞埃拉站在桌子的另一邊。阿爾倍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在天花板四盞無罩燈泡的照耀下的面容。她稍帶前傾地站著，眼睛低視，她臉色灰白，這時，她在搖頭，牧師一邊咳嗽，一邊擦鼻子。
瑪虞埃拉：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來打擾你。我過去很少注意上帝，而我也并不認(rèn)為上帝關(guān)心過我。我從未上過教堂。我甚至也不知道我是否是基督徒，我的父親自稱是無神論者，我和他的信仰一致，不。
她又有點反悔，她緊握雙手，抬眼，注視著牧師，然后又搖頭。
瑪虞坎拉：我叫瑪虞埃拉。我的父親是個魔術(shù)師，我已多年未見他，我母親是馬戲團(tuán)的馬術(shù)演員。我是在馬戲團(tuán)里長大的，我的亡夫也是個馬戲演員（抽泣）。對不起，我哭了，但是我好象得了流感，我感到頭暈，我很怪，常常是毫無原因就哭。不。我不是一個靦腆的人，我總想過好日子。你想想，我從來也沒有考慮過生活是好的，還是壞的。
牧師一言不發(fā)。他蜷縮在他那件寬大的大衣中不時咳嗽，瑪虞埃拉不安地看著四周，好象她已經(jīng)不再有勇氣似的。
瑪虞埃拉：也許來打擾你是錯的。不過，我必須同理解我的人談?wù)?。上星期，由于我太難過了，因此，我便來做禮拜。后來，我聽說，盡管你取了個德國名字，但你是美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