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格林納威能導演出這么古典主義的懸疑片，還以為他只對男歡女愛感興趣呢！

本片的劇本極其復雜，好像一本大部頭的阿加莎克里斯蒂作品。女主角說劇本有那么厚，是她接到過的最厚的劇本，而且里面都是文縐縐的上流社會用語，但她一看就喜歡上了。

本片發(fā)生在十七世紀英國崛起之前，當時的上流社會頭上戴著夸張的假粉，臉上搽著厚厚的白粉，繁文縟節(jié)愈發(fā)復雜無聊，但內(nèi)心也愈發(fā)空虛難耐。一座莊園開著宴會，就要外出的莊園主人和狐朋狗友暢談風流韻事，并計劃再次外出尋歡。他對妻子冷淡無禮。一個新來的年輕帥氣的畫家向女主人兜售才華，兩人簽下合同，畫家以莊園為背景畫畫，共畫12張圖，每張8先令，外加女主人的服侍。畫家沾沾自喜，頤指氣使，第二天就開始了行動，選取了莊園最有代表性的地點一一作畫，還粗暴的讓女主人陪侍。

自以為占了便宜的畫家，沒想到自己落入了一個大圈套。

結(jié)局是阿加莎克里斯蒂似的，每個人都是兇手，他們殺了男主人，為的是財產(chǎn)，這一切都是女主人策劃的，她伺候畫家的目的就是為了借種。種好了，人就可以殺掉了。那些畫被燒毀.

“真正的聰明人才能當畫家。畫家需要對部分畫面視而不見。有所拒絕才能有所選擇。一個聰明的人更了解的是他在畫什么，而不是看到了什么。在所知和所看之間，他會有所收斂。他不能拼命的去追求一個想法。他害怕他想討好的人目光過于敏銳，會發(fā)現(xiàn)他不僅在畫中加入了他所看見的東西，而且加入了他們知道的東西?！?/p>

知所諱，這是17世紀新教英國的意識形態(tài)。

《畫師的契約》電影劇本

文/〔英國〕彼·格林納韋

譯/章杉

畫面外是閹人歌手（注1）演唱的巴羅克風格歌曲：“閃光的夜女神以她黑色的吻終于殺死了、殺死了白晝……”

歌聲低低地伴隨著以后的場面，只在鏡頭間出現(xiàn)字幕時稍稍加強。

赫伯特先生的宅邸。傍晚。

故事發(fā)生在約1690年前后。宅邸內(nèi)正在舉行招待會?？腿藗兒团魅松泶┌咨硌b，肩上或腰間系著華麗的紅色絳帶，頭戴高得出奇的雪白發(fā)套，在閃動的燭光和壁爐的火光中走動著，一邊閑談，一邊喝著紅酒，吃著水果。所有大廳里都擺著裝滿水果的高高低低的果盆。出場人物的姿態(tài)令人想起當時流行的那種富麗堂皇的肖像畫，尤其是內(nèi)勒（注2）和萊利（注3）的作品。作為影片序幕的第一場戲具有沉重窒悶的氣氛，與后來的外景場面形成強烈對比。最初的幾個鏡頭一個比一個幽暗，頗像卡拉瓦喬（注4）繪畫中那種濃重的黑影。

客人們?nèi)宄扇?，時合時分，直到所有在場者都交談上幾句。話題圍繞著園藝，這是當時剛剛興起的一種時髦。但在這閑談的背景上，一個平庸畫師與倔強的女主人之間的戲劇性糾葛漸漸占居突出的地位。

一個人占滿整個銀幕的特寫鏡頭。他臉上敷粉，雙頰涂紅，頭戴閃光的雪白發(fā)套，兩只眼睛閃動著幽深莫測的目光。這是諾伊斯先生，赫伯特家莊園的公證人和大總管。他正吃著李子，牙齒在面前的燭光映照下閃閃發(fā)亮。

諾伊斯先生：錢多斯先生是這樣一個人，他跟園藝師在一起的時間比跟太太在一起的時間還要多。沒完沒了地談著李子樹。多虧這位先生的恩典，全家人都盼著九月份快快到來，因為他們吃李子已經(jīng)吃得肚子里打響雷，（斜覷了一下）屁股吃緊。他在福文特莊園里蓋了一座小教堂，里面的長椅全用李木做成，家人們至今還常常因為屁股上扎了刺念叨起錢多斯先生。

在黑色背景上現(xiàn)出閃動的紅色字母：影片主人公的名字；下面用白色字母寫出扮演者的名字。畫外閹人歌手的歌聲加強：

“閃光的夜女神以她黑色的吻終于殺死了、殺死了白晝?！?/p>

四人群像。各人手中舉著紅酒，拿著扇子，圍成一個半圓。背后可以看見其他客人。

克萊門特太太（一個莊園主的遺孀，左二）：幾年前有兩個荷蘭人從英國回到阿姆斯特丹。他們說，奧爾漢明威莊園很像他們的故鄉(xiāng)：有那么多的水面，到處都是湖泊、水渠、水池和噴泉。甚至還有一架汲水的風車。他們根本不會想到，我家老爺子把莊園弄得到處是水池，只是因為他生怕著火。

聽的人面無表情，不時從酒杯里抿一兩口酒。克萊門特太太揮動著扇子接著說：

——主樓正門前甚至還蓋了一座小房子，里面擺著二百個盛滿水的小桶。我記得一點不會錯，因為每當我閑得不耐煩的時候，就同弟弟跑到那里面去玩。（她哈哈大笑；其余的人尷尬地抿著酒。）這些小桶直到母親去世時總是裝滿水，說不定現(xiàn)在還在那里，盛著三十年前的水……（她說話聲音很大，招得這一伙人背后的其他客人都扭過頭來看她。）……自然，里頭也有我的一小部分，我那時喜歡叉開腿撒尿，直到現(xiàn)在還是這樣。（她發(fā)出一陣傻笑，用折扇遮著臉。）

字幕繼續(xù)出現(xiàn)。這次打出的是日期：

1694年8月（注5）

歌手（畫外，歌聲增強）：“那些在花園中游蕩、游蕩的人，渴望找到愛情……”

兩張擦著厚厚白粉瘦臉，顴骨上完全對稱地——右面那人在右頰上，左面那人在左頰上——各點著一點俏皮膏，眼圈描得很濃，嘴唇涂得血紅。這是孿生的普倫克兄弟。他們左右兩側(cè)同樣對稱地點著兩支蠟燭，映照出他們雪白的圍領和發(fā)套。兩兄弟離得很近，發(fā)套上的卷發(fā)幾乎碰到了一起。

大普倫克先生（左面的那個）：南安普敦有一處宅子，我一直非常喜歡它，從側(cè)面看上去非常扁平。一色的白波特蘭石，陰暗天氣里看上去就像是貼在天空背景上的一幅畫。尤其是在傍晚。

小普倫克先生（右面的那個）：房主人叫安特里姆小姐，是一個沒有丈夫的女人。

大普倫克先生：若是從側(cè)面看上去，安特里姆小姐的臉也是……

鏡頭中是一個年輕男子，他滿頭黑發(fā)、一身黑禮服，同其他客人的白發(fā)套和白衣服形成古怪的對比。他是內(nèi)維爾先生。

大普倫克先生（他的語聲從畫外繼續(xù)傳來）：……平平的。

內(nèi)維爾先生：也許正因如此，跟她的房子不同，這女士是沒有根基的。

大普倫克先生扭頭向著左側(cè)，顯然是對畫面外的內(nèi)維爾先生說：

——房子扁或者臉扁，對您，內(nèi)維爾先生，一位畫師來說……

小普倫克先生：……也許都是很有意思的。

大普倫克先生扭回頭來，兩兄弟的臉幾乎并在一起，同聲說：

——尤其是傍晚……（互相對視了一下）……從側(cè)面看上去。

繼續(xù)出現(xiàn)字幕——這時是黑底白字。

畫面外歌手的聲音繼續(xù)唱著：

——“……那些在花園中游蕩、游蕩的人……”

五六個人圍在一張桌旁，在燭光下打牌和觀戰(zhàn)。畫面兩側(cè)各站著一個人，頭戴齊腰長的假發(fā)套，仿佛構成這幅畫面的邊框。景深處的那位太太正在仔細看著手中的牌，不知該打出哪一張。

西摩先生（站在右側(cè)的那個）：……據(jù)說，德科西公爵讓他的噴泉設計師修了一個形狀奇巧的高山流水小景，然后帶他一起登上噴水口的頂端，問他還能不能給別人家再造一個這樣的景致。那位匠人說了一大堆感恩戴德的恭維話之后，忍不住說，只要有人出得起錢，他還能再修一個。于是，德科西公爵只輕輕在他背上推了一把，這個可憐的家伙就跌進水里淹死了。

聽的人一陣哈哈大笑。只有坐在景深處的太太還在專心看牌，不為所動。

片頭字幕繼續(xù)。

歌手（繼續(xù)唱著）：“……渴望找到愛情，他們定能成功……”

四個人站在堆滿瓜果的桌旁。燭火輝煌。右側(cè)兩人的談話我們聽不清楚。一男一女側(cè)面對著我們在交談，表情拘謹，極不自然。

皮爾波因特太太（一個金發(fā)碧眼女人，頭戴銀線編織的高得出奇的冕式頭飾）：怎么，諾伊斯先生，您就沒有什么有味道的故事講給我聽聽嗎？

諾伊斯先生：夫人，我在這兒的責任就是讓客人開心，所以，我肯定，早晚能給您探聽到有趣的事情。

皮爾波因特太太：那么說，您在這兒扮演的角色是與眾不同的（諾伊斯從杯中抿了一口紅酒），別人到這里來只是為了互相表白對金錢的信賴。

諾伊斯先生：夫人，您可也是這個圈子里的一員啊。

皮爾波因特太太：我能得到邀請，只是因為我和西摩先生相處中完全無可挑剔。（傳來一陣女人的笑聲。諾伊斯先生朝發(fā)出笑聲的女人那邊看了看。）嚴格地說，我與其說是這個圈子里的一員，不如說只是一個陪襯（將折起的扇子揮動了兩下）。

諾伊斯先生：既然人們在這里聚會只是為了談論金錢，而且那么興高采烈，那么您就有資格得到獎賞。要是我的話，就會毫不吝惜地奉送給您兩處花圃和一片橙樹林。

皮爾波因特太太：您可沒有那么慷慨，諾伊斯先生。

諾伊斯先生：我現(xiàn)在暫時還不富裕，不能給您更多的奉獻，不過事情很快就會改變的。（換了一副正經(jīng)的腔調(diào)，眼睛幾乎不看著她）眼下，躋身于十三位擁有大片英格蘭土地的富人中間，您完全可以把兩處花圃和一片橙樹林只看作是一個開頭。像您這樣一位……有著意大利審美品位的人（兩人對視了一下），夫人，您一定能充分理解橙子的價值，它是那么異香撲鼻，令人開胃。

站在右側(cè)的一個女人姿態(tài)優(yōu)雅地揮動著扇子。

片頭字幕完。導演彼得·格林納韋的名字正趕在音樂的結(jié)尾段出現(xiàn)……同時傳來一陣不怎么善意的掌聲。

歌手：“……石頭雕像也充滿了生氣”。

兩個貴婦，這是母女二人。一個站得稍稍靠前，一個靠后一些。倆人談話中很少互相對視。高高的雪白頭飾幾乎完全遮住了她們深色的頭發(fā)。面前是擺得非常考究的一大堆瓜果。

赫伯特太太（較年長的那個，她是后者的母親）：你父親邀請內(nèi)維爾先生來給咱們的莊園作畫，你覺得怎么樣？

臺爾曼太太：也許，您親自出面邀請他，這對內(nèi)維爾先生來說，甚至對您來說，會更好些？

赫伯特太太：啊，我這樣做恐怕有些不便。我從來沒有這樣大膽，這會讓你父親吃驚的。

臺爾曼太太（微微一笑）：那您就讓他吃驚一次，或許也讓內(nèi)維爾先生吃一點兒驚。您要是擔心這會有什么不好，媽媽，我們可以把責任推在內(nèi)維爾先生身上。

內(nèi)維爾先生端著一盤李子，站在克萊門特先生和臺爾曼先生中間。兩支蠟燭照亮他們的面孔。

內(nèi)維爾先生：我完全可以讓訂畫人高興或者傷心，只需把他的房子畫得一片幽暗……（抬起右手，寬大的白袖口在他臉上投下一道陰影）……或是陽光明媚。甚至于在某種程度上我還可以讓一個做丈夫的感到妒嫉或是感到得意……（從盤中拿起一個李子捏在手中）……只需把他的太太……（把李子慢慢送到口里）……畫成穿著衣服的或是裸體的。

兩個看著他說話的人立刻把目光移開，毫不掩飾地表現(xiàn)出鄙夷的表情。

臺爾曼太太和她的父親赫伯特先生在談話，倆人幾乎不互相對視。他身旁是一面金葉鑲邊的鏡子，鏡前燃著五支蠟燭。畫外傳來低低的古鋼琴聲。倆人被籠罩在柔和的燭光中，皮膚在燭光映襯中顯示出有質(zhì)感的光澤，發(fā)套和花邊閃著耀眼的光亮。

赫伯特先生：克萊門特太太居然問我有沒有太太。這問題讓我聽起來真有些愚蠢。（故作憤慨狀）她明知我有這么好的花園，她怎么能不知道我有沒有太太呢？

臺爾曼太太（盡量克制地）：也許正因為您老是說起您的花園，可從不提到您的太太。不過，依我看，要指望像克萊門特太太這樣的人能懂得分寸和克制，倒怕是有些愚蠢的。

赫伯特先生：可是你媽媽就未免太克制自己了。她應該更多地出去交際交際。老把自己關在角落里會悶壞的。

臺爾曼太太（口氣生硬地）：倒不是她要這樣，爸爸，即便是她愿意這樣，您也很清楚那是為什么——是因為您對她完全漠不關心。（她瞥了父親一眼，隨即把目光移開）在您的心目中，第一是房產(chǎn)，第二是花園，第三是您的馬，最后才是您的太太。

赫伯特先生：胡說八道！

內(nèi)維爾先生和赫伯特太太在幽暗的燭光中互相對視著。面前的桌子上是一個銀果盤，景深處有一扇窗。

赫伯特太太：內(nèi)維爾先生，我非常希望您為我丈夫的莊園作畫。

內(nèi)維爾先生（驚奇地）：為什么呢，夫人？

赫伯特太太：我家先生生性孤傲，不好意思求人，可他對于他的莊園里一草一木、一磚一石都非常鐘愛，畢生從來如此，無論在白天，還是在睡夢中，不過我已經(jīng)不大知道他在夢中夢見些什么了，自從很久……

內(nèi)維爾先生：夫人，您家先生如此鐘愛自己的莊園，那么既然擁有實物，恐怕就未必需要它的圖形了吧。

兩個戴著高得出奇的發(fā)套的男人——赫伯特先生和西摩先生。二人之間是一支蠟燭，后面靠墻是那個襯有五支蠟燭的鏡子。畫外傳來小羽管鍵琴的樂聲。

赫伯特先生：我很不贊成現(xiàn)在這些自命不凡的年輕人。（吃一口李子）虛榮心很大，真本事很少。

西摩先生：這位內(nèi)維爾先生本事可不小，畫畫得不怎么樣，卻有迷人的招數(shù)。許多有錢人的妻子都被他迷得神魂顛倒。

赫伯特先生：現(xiàn)在這種事情已經(jīng)不是什么稀罕事了，西摩先生。

二人在蠟燭前把頭靠近，西摩撩起發(fā)套側(cè)耳諦聽。赫伯特先生用知心的口氣繼續(xù)說：“趕明兒你跟我上南安普敦去一趟，我讓你見識見識，怎么贏得一位女士的芳心。”

臺爾曼太太和內(nèi)維爾。內(nèi)維爾站得稍稍靠后，燭光只照出他的側(cè)影。兩支蠟燭，右后方仍是那面鏡子。

臺爾曼太太（熱情而高聲地）：我父親的莊園也許算不上富麗堂皇，內(nèi)維爾先生。（內(nèi)維爾轉(zhuǎn)過臉來面向臺爾曼太太）不過，您既然并不嫌棄這點，所以，我想……（抬眼望著內(nèi)維爾）……您會同意為這所宅子作畫？

內(nèi)維爾先生（抬眼望天，譏諷地嘆了一口氣）：?。〗裉煲呀?jīng)有人向我提起這事了。這樣配合默契倒真是讓我受寵若驚。不過我覺得，在目前情況下——請允許我直言——您或您的母親都無法給我相應的酬謝。

赫伯特太太坐在餐桌旁，內(nèi)維爾站在她右首。他用手抓著東西吃，樣子不大斯文。前景上是一支很大的蠟燭，另有一支在左側(cè)稍靠后些。

赫伯特太太把玩著手中的酒杯，并不看著內(nèi)維爾：“不過，您干嗎不接受一下我們的款待呢？明天您可以到赫伯特先生的花園里走走看看?！?/p>

畫外仍是低低的樂聲。

內(nèi)維爾先生（手持盤子）：夫人，我不否認，我很愿意這樣做，不過，盡管您一再挽留，恐怕我還是不得不謝絕您的好意，因為我已經(jīng)有了一份定約，必須在蘋果采摘季節(jié)到來之前完成，然后還要到查爾伯勒勛爵府上去工作，要干到來年的蘋果酒喝完的時候。

赫伯特先生也坐在餐桌旁邊。面前是一大盤水果。他側(cè)轉(zhuǎn)身注視著二人的交談。

內(nèi)維爾與臺爾曼太太并排坐在餐桌旁。鏡頭從后面拍攝二人四分之三側(cè)背面。兩邊各有一支蠟燭，他們面前景深處另有兩支蠟燭。音樂聲帶著嘲諷、譏刺的意味。

內(nèi)維爾先生：夫人，您母親堅持希望給這所宅邸作畫，我想或許這是您的愿望，您母親只是在為您張羅？

臺爾曼太太：坦白地說，內(nèi)維爾先生，我是代表我母親求您的。不過她也不是為了她自己，而是為了我父親。

內(nèi)維爾先生：那么說，這個請求是轉(zhuǎn)了好幾道彎子的。我真不勝榮幸。可是，為什么赫伯特先生不親自向我訂畫呢？

臺爾曼太太：我們這樣做恰恰是盡量避免讓我父親出面。我們希望您，內(nèi)維爾先生，能夠促成一件和解。

內(nèi)維爾和赫伯特太太。景深處小桌上擺著鮮花。

赫伯特太太端著一杯紅酒，用很克制的語氣說：

——內(nèi)維爾先生，請問我怎樣才能挽留住您呢（隨即把目光移開）？

——無論如何也不行，夫人。

赫伯特太太垂下目光看著酒杯：

——您的時間不是可以用錢買的嗎，內(nèi)維爾先生。請問這需要多少錢？

——恐怕您承擔不了，夫人。不過，坦白地說，我拒絕留下的主要原因是，我喜歡逍遙自在。

小羽管鍵琴彈罷一曲，傳來稀稀落落的掌聲。內(nèi)維爾從赫伯特太太身后的小桌上拿起一杯酒，以非常放肆無禮的姿態(tài)對赫伯特太太說：

——我提出的報酬要依我所能享受到的快樂而定。在這里，我恐怕沒有什么快樂可以得到，夫人。

他轉(zhuǎn)身走開。赫伯特太太吃驚地目送他離去，端著酒杯竟顧不上湊到微張著的嘴邊。穿著黑白相間衣裙的保姆抱著一個孩子走來。孩子頭上也戴著碩大的發(fā)套。赫伯特太太親了親孩子的小手，撫摸了一下他的面頰。傳來壓低的笑聲。她轉(zhuǎn)頭望著傳來笑聲的方向。保姆抱著孩子退下。赫伯特太太垂下目光，把酒杯舉到唇邊。這時從左側(cè)出現(xiàn)了她的丈夫。

赫伯特先生（語氣生硬地）：夫人，明天一早我要到南安普敦去……（他從她手中奪過酒杯，她愣愣地看著自己的空手，然后垂下目光）……我是來向你告別一下。（提高嗓音，惡狠狠地）我回來以前，不要開鐮割草，你不要離開莊園，也別喝我的紅酒。

他把酒杯放在他二人中間的小桌上。更加提高嗓門說道：

——我那邊事情不辦完不會回來，也就是，最少得兩周時間。晚安，夫人。

她垂下眼睛。他拿起自己的酒杯。

內(nèi)維爾在一個齊胸高的屏風后面，手中端著一杯紅酒。赫伯特太太走來。重又傳來巴羅克式的歌聲。

赫伯特太太（低聲地）：我已經(jīng)決定了，您必須留下來，為我丈夫的莊園作十二幅畫。我丈夫去南安普敦，最少要十二天。這時間對您來說足夠了吧？

內(nèi)維爾提高嗓音，用一種古怪的、全然不帶斯文的語氣說：

——第一，夫人，您這樣提出要求，就好像今天從沒有討論過這件事。第二，您把作一幅畫的要求一下子提高了十二倍。第三，您還給我規(guī)定了嚴格的期限。第四，您是說要我馬上開始工作。

赫伯特太太也提高了嗓音：

——內(nèi)維爾先生，我們已經(jīng)確信，這四條您是都能接受的。

她轉(zhuǎn)身走到屏風后面。畫外音樂繼續(xù)。

內(nèi)維爾先生：您的要求太過份了。（她站在他的對面。二人對視）我的條件也會同樣苛刻。

這時終于映出黑底紅字的片名。巴羅克風格的歌聲繼續(xù)著。

圖書室。夜晚。

諾伊斯先生坐在內(nèi)維爾先生和赫伯特太太二人中間。他們面前桌上擺著一張紙。整個場面的光線只來自一支蠟燭。

內(nèi)維爾先生（擺弄著右手上帶印章的戒指）：諾伊斯先生，契約的條件是這樣的：我承擔在十二天內(nèi)為赫伯特先生的宅邸、花園和園中建筑物作畫十二幅。畫中景物的選擇由我決定，但需經(jīng)赫伯特太太同意。

赫伯特太太（將一只手按在胸前）：我這方面的義務是，托馬斯，每幅畫付酬金八鎊，為內(nèi)維爾先生和他的仆人提供食宿，還有……

內(nèi)維爾先生把頭探向她，等她說出下文。

諾伊斯先生（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到）：……還有什么，夫人？

赫伯特太太：……我同意單獨會見內(nèi)維爾先生并滿足他認為可以使他得到快樂的一切要求。

內(nèi)維爾滿意地抬眼望天。諾伊斯愣愣地盯視著赫伯特太太。

契約第一天，晨7時至9時。第一幅畫。

主樓的全景。音樂激越有力。在一小片鮮綠的草地上擺著一張烏木桌子和一把烏木椅子，旁邊支著做畫用的取景網(wǎng)框。內(nèi)維爾快步走來。他身穿黑色套服，露出白褶領、白袖口和白長襪。仆人菲利普頭戴高大的白發(fā)套跟在他身后，手拿一只黑色小皮箱和有黑色墊板的畫夾。內(nèi)維爾把主樓打量了一陣，然后在高背椅上坐下來。菲利普把小皮箱放在桌上，把畫夾遞給內(nèi)維爾。

畫外解說：

——按照在赫伯特家莊園作畫的日程規(guī)定，第一幅畫要求，在晨7時至9時，主樓后面的整個地段，從馬廄到洗衣房，不得有人走動。

仆人在內(nèi)維爾身旁張羅著，然后他打開折疊椅，在主人身旁坐下。

在一張有格——與取景器中的網(wǎng)格完全對應的網(wǎng)格——的畫紙上，內(nèi)維爾那戴著黑手套、露著白袖口的手，畫出了第一條橫線，這是屋頂，然后又畫出一條斜線。

內(nèi)維爾戴著黑色寬檐帽，帽上裝飾著一根很大的白色駝鳥毛。他坐在椅子上躬身注視取景器中的景物。仆人在一旁削著鉛筆。

主樓全景，屋頂，窗戶……有一扇窗內(nèi)有人走動。

畫外解說繼續(xù)：

——馬場正門……

紙上的鉛筆畫已大有進展。一只手仔細地畫出窗子，然后潤飾細部。

解說繼續(xù)：

……主樓后門，都不得有人走動……

有一扇窗子打開了，窗中露出一個女仆的身影。

解說繼續(xù)：

……不得開窗，不得移動主樓后部房間的家具。

內(nèi)維爾怒不可遏地躬身向前，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扇窗戶。

窗中的女仆抖著一床被單。

內(nèi)維爾直起身來，雙手交疊放在膝頭的畫夾上。

鏡頭透過作畫用的取景器拍攝畫師的臉。激越有力的音樂敲出結(jié)尾的和弦。

第一天，晨9時至11時。第二幅畫。樓前庭院。

草木蔥蘢的庭院全景。一行行修剪得整整齊齊的黃楊和紫杉構成矮籬，幾座大理石方尖碑，幾個安置在高基座上的人物胸像，組成了當時英國大宅邸的典型風景。左側(cè)可見一排盆栽的橙樹，右側(cè)是幾座方尖碑和修剪整齊的矮樹叢。景深處，穿著黑白相間衣裙的保姆帶著那個小孩散步。小孩一身白衣，頭戴巨大的發(fā)套，發(fā)卷一直垂到小孩的膝部。二人緩緩向鏡頭走來。

保姆（德語）：“A”就是“杏”字里的“A”?！癕”就是“李”字里的“M”。

庭院。遠處可以看到主樓。對著主樓有一株雄偉壯觀的雪松。

內(nèi)維爾快步走來，他的仆人緊隨其后，用一輛小推車推著畫具。

有一個仆人把梯子靠在樹旁，爬上去摘果子——可能是李子？——一個女仆張著圍裙在下面接著，然后倒進腳旁的大筐里。

保姆（畫外音）：“C”就是“檸檬”里的“C”……

畫面左側(cè)是一片蕨叢，右側(cè)是修剪整齊的樹籬。內(nèi)維爾胸前的白褶領隨風飄拂，腋下夾著畫夾，大步走開。

保姆：“A”就是“菠蘿”里的“A”……

保姆手拉著小孩沿一排橙樹緩緩走來。高草沒膝，丁香盛開。內(nèi)維爾從畫面前走過，走進一道石墻上的一扇小門里。

保姆：“P”就是“菠蘿”里的“P”……

一個農(nóng)夫躬身在一個花壇前勞作。景深處是菲利普推著那輛小推車。

畫外解說繼續(xù)：

——第二幅畫的要求是……

左側(cè)是丁香花，右側(cè)是嵌在墻上的一個石質(zhì)骨灰壇。內(nèi)維爾走進畫面，停住腳步，摘下帽子。

解說繼續(xù)：

……晨9時至11時……

透過取景器可以看到內(nèi)維爾的仆人菲利普，還有兩個園丁，一個站在菲利普旁邊，另一個在一排方尖碑之間。稍遠處還有兩個園丁。保姆領著小孩從右側(cè)慢慢走來。左側(cè)是一個園丁推著一輛小車。

……樓前草地和庭院內(nèi)不得有人走動。樓房上層不得開關窗戶。

內(nèi)維爾走進畫面，在取景器前站住，遮住了整個取景器。他用手杖敲打著取景器，示意仆人趕快走開。音樂漸強。所有的人都匆忙走開。內(nèi)維爾也走出畫面?，F(xiàn)在是一幅完全無人的風景：修剪整齊的樹籬，莊嚴的方尖碑，碧綠的草地。聽得見鳥鳴。

畫夾打開。內(nèi)維爾戴著黑手套的手把畫夾的黑絲帶從格紙上拂開，開始下筆作畫。

畫外傳來臺爾曼先生的聲音：

——薩拉，你們這位內(nèi)維爾先生可真有本事，一下子就造出一片空無一人的風景。

臺爾曼夫婦，二人都身穿白衣。臺爾曼先生照例戴著巨大的發(fā)套，白色卷發(fā)好像綿羊身上的毛卷；手中拿著一頂很大的寬檐白帽。臺爾曼太太頭戴寬檐帽，手擎陽傘，另一只手挽著丈夫。他們身后是一片矮樹叢。聽得見鳥鳴。

臺爾曼先生：居然還有鳥兒叫，真是怪事。

臺爾曼太太：就是鳥兒不叫，內(nèi)維爾先生也不會覺得有什么不同……

內(nèi)維爾先生坐在深玫瑰色花鍛面的安樂椅上，膝上放著畫夾，腳邊是他的畫具盒。他躬身透過取景器看景物。他的仆人坐在旁邊樹蔭下。

臺爾曼太太（畫外音）：他對大自然的態(tài)度是絕對實用主義的。

主樓。白天。

赫伯特太太站在敞開的窗前眺望庭院。諾伊斯先生站在她旁邊。窗臺上擺著鮮花。

赫伯特太太：托馬斯，你說這位內(nèi)維爾先生為什么對我的床單那么感興趣？

第一天，11時至13時。第三幅畫。洗衣房。白天。

兩行高大樹木中間的一條林蔭路。左側(cè)，在臨水的石砌護墻旁支著取景器。景深處左側(cè)可見主樓的一角，一個女仆——顯然是洗衣婦，正在用水桶往晾在矮籬上的被單上澆水；她身后的繩子上晾著另外一些被單。內(nèi)維爾從林蔭路上走來，倚在取景器旁的石護墻上，觀看洗衣婦的舉動。音樂聲起。

諾伊斯先生（畫外音）：夫人，他準備在畫上的洗衣房旁邊畫出濕的被單。

赫伯特太太（畫外音）：濕的？為什么是濕的？

諾伊斯先生（畫外音）：夫人，這我可不知道。也許他保留著他童年的溫馨回憶吧。

內(nèi)維爾背朝鏡頭坐下，向取景器里觀看。他長長的黑發(fā)套遮住了取景器。

畫外解說：

——第三幅畫規(guī)定，從11點到下午1點，主樓后部和北側(cè)地段不得有人走動。

畫夾打開，呈現(xiàn)出一張空白的帶格畫線。內(nèi)維爾戴著黑手套的手在紙上開始作畫，先畫出一條豎線，靠左邊又畫出一條較短的斜線。

畫外解說繼續(xù)：

——晾衣場地必須保持原狀，按畫師……

內(nèi)維爾的正面鏡頭，他的仆人在他身后。

……與洗衣婦的約定，由洗衣婦負責……

從主樓角度所見的景物：矮籬上晾著被單，草地上放著幾個小水桶，景深處是內(nèi)維爾和菲利普。有幾只蝴蝶上下翻飛?？梢月牭靡婙B鳴。音樂漸強。

……擺放所需的衣物。

赫伯特太太的書房。白天。

畫外音樂繼續(xù)。

赫伯特太太與內(nèi)維爾的第一次單獨會見。內(nèi)維爾斜躺在安樂椅上，一只手扶著椅背。景深處是一扇玻璃門，玻璃前有一層密密的百葉窗扇。房間里光線幽暗，朝外的百葉窗顯然已經(jīng)拉下。赫伯特太太走進畫面，匆匆把玻璃門上的窗扇拉下。她背朝鏡頭，我們看見她衣服背后的絲帶是解開的。音樂聲停。

內(nèi)維爾先生（趾高氣揚地）：夫人，很高興您按照要求把衣服解開了。

他站起來，粗魯?shù)匕阉龘ё〉瓜蛏嘲l(fā)，開始撕扯她衣服上的絲帶，粗魯?shù)孛撍囊路?，拽她的袖子。赫伯特太太急促地喘息著。她半躺半坐地靠在沙發(fā)上，頭上仍然戴著白色花邊做成的冠狀頭飾。內(nèi)維爾拽下她的衣服，露出乳房。景深處右側(cè)是盆栽的橙樹。玻璃門上的窗扇沒有被赫伯特太太完全拉嚴，透進一絲微光。

內(nèi)維爾先生：您知不知道，您的丈夫在嫁接梨樹時大概不曾向園藝師西摩先生討教吧？

赫伯特太太（幾乎要哭出來）：我們……

內(nèi)維爾先生：對不起，夫人，您的聲音太低，我聽不清楚。

赫伯特太太倚在沙發(fā)背上連喘帶咳地說：

——我們不認識園藝師西摩先生……

內(nèi)維爾粗魯?shù)剞悠鹚恢怀嗦愕母觳玻^續(xù)用戲弄的語調(diào)說：

——就像這樣……

赫伯特太太：……內(nèi)維爾先生……

內(nèi)維爾先生（把她的右臂舉到高過頭頂）：樹的造型太差勁了——樹枝和主干之間的角度太小……（他把她的兩只胳膊一起抻起來，比做樹枝的樣子。她急促地喘息著）……不過樹枝本身倒是滿漂亮的。梨子怎么樣呢，夫人？（他撥開擋在她胸前的花邊，雙手托住她的乳房，在上面親吻。她把胳膊彎下來放在腦后，遮住了內(nèi)維爾）梨子成熟的時候，可以吃嗎？

庭院。白天。

透過取景器可以看到灑滿陽光的庭院。庭院的明亮同上一鏡頭形成強烈的對比。頭戴高大白發(fā)套的小男孩坐在椅子上，瞇起一只眼透過取景器朝我們觀看。

保姆站在他身旁用德語講述帕耳塞福涅的神話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古希臘……

鏡頭中是那個小孩的手，手指上戴著一枚對這稚嫩的小手來說過于沉重的大戒指，手腕處可見寬大的花邊袖口。這只手模仿內(nèi)維爾的樣子也要畫出主樓的圖畫，只不過不是在畫紙上，而是用石筆在一塊綠色的石板上作畫。

保姆：……有一個美麗的公主，名叫帕耳塞福涅。

小孩的兩條晃動著的腿：他坐在內(nèi)維爾的椅子上，兩腳夠不著地面。后景上是一些樹和正在放牧的羊群。

保姆：有一回，來了一個兇惡的冥王普路托，把帕耳塞福涅劫到冥國……

遠處傳來兩聲敲鐘的聲音。鏡頭里還是保姆和小孩，正面的鏡頭。他們右側(cè)有一道不祥的黑影。保姆繼續(xù)講故事：

保姆：可是帕耳塞福涅的母親，她也是一位女神，哭得非常非常傷心，終于感動了冥王，把女兒給她送了回來。

小孩戴戒指的手從石板上擦去一條畫得不好的線，重新再畫一條。因為用力太猛，石筆在石板上發(fā)出刺耳的聲音。

盥洗室。白天。

這是附設在客廳旁的一間盥洗室。室內(nèi)幽暗。從鏡中可以看見幾支燃著的蠟燭。梳妝臺上放著一個臉盆。赫伯特太太從敞著的房門走進來?？蛷d里關著的百葉窗上透入的藍光同盥洗室內(nèi)的黃色燭光構成明顯的對比。赫伯特太太衣衫凌亂，用手捂著嘴奔向臉盆，向盆里嘔出一口白色的東西。她的花邊頭飾也掉在盆里。她呃逆著，咳嗆著……

第一天，下午2時至4時。第四幅畫。主樓南面。白天。

陽光燦爛的庭院再一次同上一個鏡頭的窒悶氣息形成強烈對比，后景上是主樓。這次是樓的南面，赫伯特太太臥室的窗子和臺爾曼太太的琴室都在這一面。臺爾曼太太正在彈奏小羽管鍵琴，琴聲低低地伴隨著這一場以及以后的幾場。一個仆人倒背著手監(jiān)督四個園丁平整林蔭道上的砂石。四人從右向左移動，在身后揚起-片灰塵。內(nèi)維爾走來，菲利普站在他的左側(cè)。

畫外解說：

——下午2時至4時。畫第四幅畫的要求是：主樓西半部和周圍地段不得有人走動。馬匹、馬車及其他車輛不得在此停留。路面的砂石要保持原狀。

內(nèi)維爾把帽子遞給仆人，在桌旁就坐。菲利普伺候他坐下。

——各個爐灶都不得使用，以免從樓的正面看見煙囪冒煙。

內(nèi)維爾拍了拍手，示意園丁們停止工作。那些人順從地走開。

一張空白的帶格畫紙。內(nèi)維爾用右手的白袖口拂凈畫紙，然后下筆畫出一條豎線……音樂漸停。聽得見鳥鳴。

第一天，下午4時至6時。第五幅畫。后花園和小丘。白天。

樂聲雄壯有力。后花園中水池旁的一角。從開在石墻上的一扇小門里，走出內(nèi)維爾和兩個仆人，他們向水渠上的一座小橋走去。

菲利普頭戴白發(fā)套，跟隨主人走近擺在草地上的一張烏木小矮桌。旁邊支著取景器。音樂聲繼續(xù)。有幾個仆人從旁走過，其中一個推著一輛小推車，車上裝滿盆花。內(nèi)維爾朝取景器里望了一陣，然后跟著那幾個仆人向后墻上開出的柵欄門走去。他們穿過一片草地，草地的一側(cè)是矮樹籬，另一側(cè)是一行鮮花盛開的灌木叢。鏡頭中可見一座大理石方尖碑和柵欄門門柱上的圓球形石頭裝飾。菲利普推開柵欄門正要走出去，但又把手中的東西交給一個戴黑發(fā)套的仆人，轉(zhuǎn)身走了回來。

內(nèi)維爾一面走出柵欄門，一面催促道：

——快些！

菲利普緊忙地小步奔跑著，其他人消失在墻外。

小丘的景象。遠處樹后可見宅中主樓。在小丘頂端的草地上，擺著一張烏木高背椅、一張折疊椅、取景器、支畫夾的架子和內(nèi)維爾的畫具箱。內(nèi)維爾走上小丘，一邊走一邊脫掉外衣和黑發(fā)套。戴黑發(fā)套的那個仆人接過他的衣服和發(fā)套，跟在后面。音樂聲，鳥鳴聲。

畫外解說：

——第五幅畫要求：下午4時至6時……

內(nèi)維爾解開系在脖子上的白紗圍巾，扔在畫架上，然后在椅子上坐下，用手抖開頭發(fā)。仆人把他的衣服和發(fā)套也搭在畫架上。鏡頭景深處出現(xiàn)一個身穿白衣的人，很快我們看清那是臺爾曼先生。

……主樓北面，從小丘上可見的景物范圍內(nèi)，不得有家人、仆役或農(nóng)夫走動。草地上放牧的畜群可留在原地。

內(nèi)維爾解開胸前的褶領。

臺爾曼先生從右側(cè)走向內(nèi)維爾，菲利普從左側(cè)走來。

臺爾曼走到距離較近的地方時開始說話：

——您好，內(nèi)維爾先生。

內(nèi)維爾先生：啊，臺爾曼先生！

戴黑發(fā)套的仆人走開。

臺爾曼先生在內(nèi)維爾身旁停下來：

——嗯……看來，您從我兒子將繼承的這片莊園中選了很好的景色。

二人背朝鏡頭，臺爾曼在左，內(nèi)維爾在中間。臺爾曼手中拿著一根裝著金質(zhì)手柄的長手杖。

內(nèi)維爾先生（不悅地）：我倒認為，起碼在現(xiàn)時，這片風景還是屬于赫伯特先生的財產(chǎn)。

客廳。白天。

幽暗的內(nèi)景。右側(cè)是穿著寬袖白長衣的諾伊斯先生。左側(cè)是赫伯特太太，也是一身白衣，坐在鑲有深綠色大理石的白色大理石壁爐前修剪指甲。壁爐內(nèi)木柴熊熊燃燒。

赫伯特太太：托馬斯，你囑咐克拉麗斯中午前后不要到洗衣房去……

小丘。白天。

赫伯特太太（畫外音）：下午你到我書房來一趟，帶上墨水。我要給赫伯特先生寫封信，問他打算走哪條路回來。

內(nèi)維爾接過菲利普削好的鉛筆。菲利普走開。臺爾曼先生走來，站在取景器前方的右側(cè)，內(nèi)維爾正一手扶著掛衣服的架子，躬身向取景器中觀看。他的發(fā)套掛在椅背上。他抬起頭。臺爾曼先生打量了他一陣，然后直接站在取景器正前方。

內(nèi)維爾先生（直起身來）：您打算一直在那兒站下去嗎，臺爾曼先生？

臺爾曼先生側(cè)轉(zhuǎn)臉向著內(nèi)維爾，用完全正經(jīng)的語氣說：

——我在這兒正好能看清周圍的地形，內(nèi)維爾先生。謝謝您（然后重又背轉(zhuǎn)過身去）。

內(nèi)維爾拿著鉛筆的手從畫紙上把白紗巾拂開，開始畫出兩條直線。

內(nèi)維爾（畫外音）：您明天還穿這身衣服嗎？

臺爾曼的頭部呈現(xiàn)在取景器的框子中。

臺爾曼先生：怎么？還沒有考慮。（吹口哨）這要看仆人怎樣準備。有什么關系嗎？（內(nèi)維爾的手在畫紙上畫出臺爾曼的身形）不過，也許還穿這身吧。

第一天，傍晚6時至8時。第六幅畫。低處草地。白天。

草地上放著畫具、桌子、椅子，還有一只茶盤，上面擺著中國式的茶具。右側(cè)是戴著白發(fā)套的菲利普，正坐在折疊椅上翻看已經(jīng)畫出的那些圖畫。

畫外解說：

——第六幅畫要求：傍晚6時至8時?；▓@低處草地赫耳墨斯雕像周圍，不得有家人、仆役、馬匹和其他牲畜。

內(nèi)維爾出現(xiàn)在畫面里，把一條腿架在矮桌上，志得意滿地看著畫夾。樂聲輕柔。菲利普站起來，倒了一杯茶，遞給內(nèi)維爾。內(nèi)維爾看也不看地接過茶杯，全神貫注地觀賞風景。遠處主樓前有一些人在走動。

內(nèi)維爾先生：菲利普，過去把那些人請開。不過要有禮貌，要帶著笑容。（菲利普趕忙跑去執(zhí)行命令）別跑！

菲利普漸漸走遠，內(nèi)維爾開始喝茶。

十幾個身穿白衣的人——其中只有保姆和幾個使女身穿黑白相間的衣服——在主樓前邊走邊說笑著。右首是赫伯特太太、保姆和那個小男孩；左側(cè)稍遠些，在方尖碑旁，是其他的人。聽得見他們的笑聲。菲利普走到這群人跟前，鞠躬……

藍天的背景襯托著內(nèi)維爾的臉。他戴著長長的黑發(fā)套，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喝了一口茶。右側(cè)露出取景器的一部分。

鏡頭重又回到那群不速之客。菲利普用手勢恭敬地請他們走開。有幾個人向旁走去。

樂聲輕柔。內(nèi)維爾繼續(xù)一邊喝茶一邊嚼著餅干，但他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看來事情不太順當。

菲利普走向較遠的一群客人。

西摩先生哈哈大笑著朝菲利普做著手勢說：

——走開（又笑了起來）？

菲利普嘟噥地解釋著。

西摩先生：讓我們走開？走到哪里去？（轉(zhuǎn)向從左面走近的臺爾曼先生）干什么？（臺爾曼先生顯然在向他解釋作畫的要求）——啊，我不知道！噢，噢！

其余的人又走進畫面。問題大概已經(jīng)解釋清楚，于是所有的人一起遠遠地朝著內(nèi)維爾的方向以嘲諷的姿態(tài)行鞠躬或屈膝禮。內(nèi)維爾怒沖沖地倒掉杯中的茶水，但立即做出笑容，頷首致謝。傳來一陣笑聲。

一群人從礙事的地方走開，說笑著向主樓走去，他們走過水池上的一座小石橋，不過有矮墻遮住，畫面上看不見那座石橋。他們沿樓房正面漸漸遠去，這時，菲利普向自己主人這邊走回來。

諾伊斯先生（畫外音）：——盧卡斯先生畢生最喜愛的兩件事是他的果園和孩子。每次他太太一懷了孕，他就栽下一棵果樹?？上姆置淇偸遣淮箜槷?，上帝賜給他們的孩子都很快就夭折了。盧卡斯先生發(fā)誓要把那些果樹統(tǒng)統(tǒng)鋸掉，不過終于沒有那樣做……

第一天的正餐。8時30分。主樓前。傍晚。

在柔和的金黃色燭光照耀下，桌上器皿、女人的肌膚、人們頭上的雪白發(fā)套、衣服和臺布，都不時閃動著柔和的反光。桌上食品豐盛，中間還點綴著鮮花，有大盆大盆的水果。

諾伊斯和臺爾曼并排就餐。

諾伊斯先生還繼續(xù)著剛才的話題：——如今在盧卡斯先生的果園里有十一棵樹，每棵樹都有一個名字，他記得一清二楚。

臺爾曼先生用他那帶德國口音的英語說：現(xiàn)今的英國人生育能力不大強。殖民地越來越多，王位繼承人可越來越少（注6）。

內(nèi)維爾像通常那樣一身黑衣，顯得與眾不同。而且沒戴發(fā)套。他在盤子里切肉，送進嘴里。

內(nèi)維爾先生：那要看是哪些殖民地，臺爾曼先生。有些古老的英國殖民地有許多的繼承人呢。

攝影機依次搖拍在座者的面部。臺爾曼太太面色略顯蒼白。

臺爾曼太太（放下酒杯）：那么說，內(nèi)維爾先生，您的意思是說，您同情蘇格蘭人（注7）？

內(nèi)維爾先生：夫人，我只是說出一個事實，請您不要急于做出結(jié)論。

臺爾曼先生：如果說英國的杰出人物都是外國人，那么我們說英國的杰出畫家也都是外國人，照我看這也只是說出了一個事實。（內(nèi)維爾停止咀嚼，拿著叉子的手停在空中）在英國，沒有一個稱得上畫家的人……您同意這點嗎，內(nèi)維爾先生？“英國畫家”——這兩個概念根本聯(lián)不到一起。

赫伯特太太：所以赫伯特先生特別關照內(nèi)維爾先生，是完全有道理的。

臺爾曼先生：正像大家都知道的，夫人，赫伯特先生是性格矛盾的人。

赫伯特太太（對這番談話深感不快，臉色有些蒼白）：正因為性格矛盾，才會把您請進自己家中，盡管他是一個直率坦誠的人。

臺爾曼先生：可是他卻不知道，在他不在的情況下，他的夫人把什么人留在自己家里熱情款待，夫人。

臺爾曼太太：路易，爸爸不在家，媽媽當然有權利按她認為必要的方式處理家務。而挽留內(nèi)維爾先生正是媽媽認為很有必要的。

內(nèi)維爾先生：多謝您這番話，臺爾曼夫人。

臺爾曼先生：……因為這番話遮掩了許多不便之處。

內(nèi)維爾先生（倨傲地）：您這話是什么意思，先生？

臺爾曼先生（拍著桌子說）：難道在今天咱們見過面之后您還不明白，您的那些蠻橫的要求不但膽敢把我們一家人（氣急敗壞地口吐飛沫）當作牲畜一樣趕來趕去，而且還要由您決定我們能不能穿坎肩、拿手杖、吹口哨。

內(nèi)維爾先生（用叉子叉起一塊食物，舉在面前）：可我今天在花園中看到您的時候，恰好這三件事您都做了，先生。如果明天您還要到花園里去，那么我希望您還是像今天這樣穿戴、這樣舉止。只不過我可沒有辦法在畫里畫出口哨聲，不管是英國人吹的，還是一個打扮成英國人的德國人吹的。

二人身后站著伺侯他們進餐的一個仆人。

臺爾曼太太：那么鳥的叫聲又該怎樣呢，內(nèi)維爾先生？您可以不理會它們的叫聲，您總不能不讓它們在您的視野里飛過吧。

內(nèi)維爾先生：夫人，如果能有十二天好天氣，天空晴朗，陽光充足，那當然再好不過（用手捏著叉子的兩端），可是契約卻保證不了這點，所以我自然不愿意白白浪費時間。因此，夫人……

主樓正面燈火輝煌，直到這時我們才知道這場戲不是在內(nèi)景中。幾個穿黑色制服的仆人融入夜色。

內(nèi)維爾先生：……如果我仔細規(guī)定的那些要求都能切實做到，我將十分感激。對于景物中的任何細微變化我都是很在意的。我一向追求始終一貫，不論這要付出多大努力，您大概也能猜想到，只有這樣做一件事財能使我獲得極大的滿足和某種快樂。

契約的第二天，晨7時至9時，第一幅畫，主樓后側(cè)。白天。

陽光燦爛、鮮綠耀眼的草地上靜靜地放牧著羊群。樂聲輕快活潑。

兩只公羊臥在一棵樹下倒嚼。

內(nèi)維爾甩動著寬大的白衣袖，極力用手杖驅(qū)趕羊群，跑來跑去地呼喝著。臺爾曼夫婦零步回來穿過花園。他們從一排修剪齊整的矮樹叢后走過，中途同迎面而來的赫伯特太太和諾伊斯先生打招呼。

赫伯特太太目送臺爾曼夫婦走去，不經(jīng)意地低聲說：托馬斯，您記不記得，赫伯特先生收拾行裝的時候是不是帶上了他的馬靴？

第二天，晨9時至11時。第二幅畫。庭院。白天。

第二幅畫的畫面上是主樓前的一列方尖碑。整幅畫較前有了很大進展。內(nèi)維爾露著寬大白袖口的手在細描畫面上的一個細部。樂聲快速，節(jié)奏分明。手忽然停住。

內(nèi)維爾坐在樹下取景器旁的玫瑰色緞面的安樂椅上。身后不遠處站著臺爾曼夫婦，他們還像往常一樣穿著白色衣服，站在那里觀看內(nèi)維爾作畫。

臺爾曼先生：內(nèi)維爾先生，您為什么要把庭院畫成這樣空無一人呢？

內(nèi)維爾先生（沒有抬頭看他）：臺爾曼先生，畫是赫伯特太太訂制的。您以為她會喜歡看到這里有一大群人隨便亂跑，弄得烏煙瘴氣嗎？

透過取景器的框子可見一片空寂的庭院，和畫紙上畫的一樣：一排排修剪齊整的樹木和一些方尖碑。

內(nèi)維爾接著說：我一向認為花園里應該是靜謐安適的，喧鬧和嘈雜只適合于狂歡節(jié)。

臺爾曼太太（神情專注地）：狂歡節(jié)……那么，內(nèi)維爾先生，您的意思是，只有在宗教儀式上才能縱情歡樂嗎？您說，客西馬尼園（注8）該是什么樣子呢？

臺爾曼先生：我想一定是非?；臎龅?。

內(nèi)維爾先生：當然，臺爾曼先生，那里肯定沒有這樣整齊的小路，也沒有荷蘭郁金香。

臺爾曼太太：噢，我們這兒既有黎巴嫩雪松，又有猶大紫荊。我們還可以種一些天堂梣。

臺爾曼先生：如今英國人的花園都成了原始叢林。（內(nèi)維爾不動聲色地繼作畫）這樣的異國風光毫無價值可言。上帝如果打算把伊甸園建在英國，他自會做出安排的。

內(nèi)維爾扭頭看著他身后邊的臺爾曼夫婦。

內(nèi)維爾先生：臺爾曼先生，伊甸園原來是要建在愛爾蘭的，因為圣帕特里克（注9）正是從愛爾蘭把蛇驅(qū)入海中的。

臺爾曼先生：唯一一次有效解脫了天主教對愛爾蘭的控制的，是奧蘭治王室的威廉三世，那是在四年前，正好是我的生日那天（注10）。

內(nèi)維爾先生：祝您生日快樂，臺爾曼先生。如果您還處于可以接受生日禮物的年齡，那我們可以讓園丁去抓一條蛇送到您的花房里（注11）。

音樂重新響起。臺爾曼好一陣尷尬。

臺爾曼先生：什么？

臺爾曼太太（挽起丈夫的手，拉他離幵內(nèi)維爾）：再見，內(nèi)維爾先生。

內(nèi)維爾先生（揮手致意）：再見，夫人。

音樂聲增強。臺爾曼太太挽著丈夫離去。

音樂漸強。拿著鉛筆的手回到未完成的畫幅上。音樂聲停。

第二天，11時至13時。第三幅畫。洗衣房。白天。

一個放在地上的筆筒，周圍纏著一些鐵絲。取景器投下一小片影子。同時伴隨著另外一段音樂。

內(nèi)維爾先生（畫外音，生氣地）：菲利普！

內(nèi)維爾坐在樹蔭下取景器的后面。菲利普閑得無聊，用鐵絲繞著筆筒玩。遠處是水池和小路邊臨水的矮墻。右側(cè)是林蔭道的樹木。菲利普停止玩在矮墻邊。

內(nèi)維爾繼續(xù)作畫，不時向取景器里望望。

透過取景器的網(wǎng)格可以看到晾在矮樹籬上的被單。

景物同上，但已經(jīng)是在畫紙上！畫已經(jīng)大大進展了。樂聲繼續(xù)。

第二天，下午4時至6時。第五幅畫。小丘。白天。

遠處，小丘下依稀可以看到主樓。臺爾曼夫婦坐在日本式陽傘下擺滿食物的矮桌旁。他們注視著內(nèi)維爾（只穿著襯衫）爬上小丘。他們身后有一個女仆，牽著一只黑白花的西班牙矮腳狗，那毛色和女仆身上黑白相間的衣服一模一樣。菲利普站在主人的畫具旁。

內(nèi)維爾先生（走到距離較近時，雙手叉腰）：好像大家都聚齊了，夫人。今天這是什么新花樣？

臺爾曼太太（安撫的語氣）：您不該感到奇怪，內(nèi)維爾先生。我們是按您的要求來這兒的。

內(nèi)維爾先生：我可沒說要請人旁觀，也沒要在草地上野餐。不過，我們也許應該對這個場面鼓掌歡迎。（將雙手舉過頭頂，做出鼓掌的樣子）

臺爾曼先生：我們這位畫家真難伺候。老是有不滿意的地方……

獵狗發(fā)出低低的尖叫聲，它也顯得不耐煩了。

臺爾曼太太：您說過，臺爾曼先生應該……（內(nèi)維爾吃力地走向他的位置。看得見他腿上的白襪子）……按您的要求穿衣服、拿手杖。（內(nèi)維爾坐下來，準備著手工作，拿起畫夾）我們抓住了您的話柄。不過還有一條什么要求，可惜我給忘記了。

臺爾曼先生：是吹口哨，薩拉。

臺爾曼太太：噢，對了，真萬幸。

臺爾曼先生：我今天，內(nèi)維爾先生，情緒可不是太好，因為不得不穿昨天穿過的衣服……我只能給您二十分鐘，然后我得去騎馬（他站起身來，拿起手杖和帽子，走出畫面）。

內(nèi)維爾先生（畫外音）：好吧，先生，請站到您的位置上吧。

臺爾曼太太：我去散散步?，旣?，咱們走吧。咱們得遛遛狗了。

站起來，女仆抱起那條狗。音樂聲。臺爾曼走到內(nèi)維爾前面原來的位置上。

兩個女人漸漸遠去。

內(nèi)維爾先生（畫外音）：先生，請稍靠左些。請鼓起嘴巴。

內(nèi)維爾在畫背對著他站在景物前的臺爾曼。

臺爾曼先生：鼓嘴干什么？

內(nèi)維爾先生：因為您昨天是吹著口哨的，先生。您吹的那個曲調(diào)恐怕連作曲者本人也聽不出來。

臺爾曼轉(zhuǎn)過頭來，打量自己坎肩下擺的花邊，給人的感覺是，他的外衣下擺是有骨架撐著的。不管怎樣，他和平常一樣是一身素白。

隨著音樂的結(jié)尾和弦，我們看到，這幅有臺爾曼先生的畫已大有進展。

內(nèi)維爾先生（畫外音）：夫人，您看，這個人沒有腦袋。這對德國人來說倒是很典型的！

赫伯特太太的房間。白天。

這是內(nèi)維爾與赫伯特太太的第二次“單獨會見”。

赫伯特太太俯臥在床上，解開著的衣服露出她的后背。頭發(fā)散亂地披在肩上。窗臺上有一只鳥籠。內(nèi)維爾只穿一件襯衫，頭戴黑發(fā)套，正在給赫伯特太太觀看攤在床上的那些畫。

赫伯特太太（郁郁不樂地）：內(nèi)維爾先生，您是說我的女婿。

她無心再看畫，扭過頭來，腮邊掛著淚水。

內(nèi)維爾先生（得意地擺弄著那幅畫）：夫人，但愿有朝一日他能給您一個外孫。也許咱們應該好好談談這個問題？

赫伯特太太（抱住頭，憂傷地）：您簡直是畫漫畫，拿我和我的錢開心。

內(nèi)維爾先生（走到窗前，然后又走回來，手中拿著一只拖鞋）：憑著我的記憶，加上家中掛著的三幅肖像，還有您的了解，我想可以在這個身體上……（有臺爾曼身形的那幅畫。內(nèi)維爾用拖鞋指著臺爾曼腦袋的地方。拖鞋的影子在畫幅上晃來晃去）……畫上赫伯特先生的頭像，這樣會更合適些，因為只有赫伯特先生才是這座莊園唯一真正的主人（把拖鞋從畫幅上拿開，手中拿著匕向窗前走去）。

赫伯特太太：但愿他能回來才好。

內(nèi)維爾先生：夫人，您的話真古怪。

赫伯特太太：但愿他能回到我身邊來。

第二天，傍晚6時至8時。第六幅畫。低處草地。白天。

畫外音樂。

前景是取景器，后景中是赫耳墨斯雕像。左側(cè)，一棵樹的下部樹枝上掛著一件白襯衣。遠處是主樓正面。

花園中，淡藍色陽傘下擺著一張桌子，桌上放著畫具。景深處是一排排修剪齊整的灌木叢。

菲利普坐在折疊椅上?？匆妰?nèi)維爾從主樓向這邊走來，菲利普站起來。

遠處樹后閃過一個女仆的身影。

內(nèi)維爾把黑發(fā)套的濃密黑發(fā)甩在肩后，在陽傘下就座。菲利普把畫夾遞給他。聽得見鳥叫聲。

畫幅。上面已經(jīng)畫出了主樓前的樹木和赫耳墨斯雕像。

低處草地。赫耳墨斯雕像和樹木。

畫幅的一個細部：低樹枝上沒有掛著任何東西！

內(nèi)維爾惱怒地要把襯衫從樹枝上拉下來，但它被扯住了，怎么也拉不下來。內(nèi)維爾用力一扯，然后直視鏡頭，仿佛讓我們看看這家人是多么不遵守他的要求。內(nèi)維爾氣急敗壞地仍把襯衫掛回原處，然后無奈地攤了攤手，走回到取景器旁，中途用腳踢起一塊石子。

第二天正餐后。夜景。

赫伯特太太坐在鋪著白桌布的小桌旁，默默地流淚。臺爾曼太太坐在她對面，把手放在她的手上。燭光柔和。

臺爾曼太太低低地說：媽媽……

赫伯特太太把捂著臉的那只手放在女兒手上，抽泣著說：讓我傷心的是，赫伯特先生不在家里。

臺爾曼太太沉默片刻，鄭重地說：是的，媽媽。

她把手從母親的手上移開。

契約第二天，晨7時至9時。第一幅畫。主樓后側(cè)。白天

周圍一片粉紅色的濃霧，樹木變得朦朦朧朧。在這一背景上呈現(xiàn)出擺在草地上的畫具。響亮的音樂。菲利普頭戴白發(fā)套，臥在桌子上睡著。內(nèi)維爾出現(xiàn)在畫面上，滿懷心事、滿腹怒氣的樣子，因為大霧耽誤了的工作。

微弱的陽光透過迷漫的霧氣，從大樹的枝葉間投射下來。內(nèi)維爾心神不定走地踱著大步，因不能作畫而氣惱。菲利普依然在那里睡著。

主樓背面。在緩緩升騰的霧氣中，朦朧可見一架很高的梯子靠在墻上。草地上有一個筐子。

稍后。霧飛消散。內(nèi)維爾坐在畫具旁展開畫夾。菲利普站在他身后。他們面前清晰呈現(xiàn)出主樓背面的景觀。

內(nèi)維爾戴著黑手套的手在勾畫一個細部。

內(nèi)維爾躬身向取景器里觀看。

主樓背面：原來那梯子正靠在臺爾曼太太的窗下！一架很大的梯子……

畫幅細部：窗下沒有梯子……

……盡管實景里那里明明有個梯子！

內(nèi)維爾若有所思地直起身子，雙手放在膝頭的畫夾上，然后又繼續(xù)作畫。

他在畫幅上添上了那架梯子。音樂漸停，傳來鳥叫聲。

第三天，晨9時至11時。第二幅畫。庭院。白天。

內(nèi)維爾黑發(fā)套的背影。他坐在陽傘下玫瑰色緞面安樂椅上。面前是庭院、方尖碑和修剪齊整的樹木。音樂聲充滿激動不安的感覺，仿佛在抖動。內(nèi)維爾探視取景器，然后直起身來。一個白衣女人向他走來，在取景器正前方站住。內(nèi)維爾繼續(xù)埋頭作畫。抬頭一看，原來是赫伯特太太。

赫伯特太太（激動不安地揉著手帕）：契約作廢了，內(nèi)維爾先生。我不能再同您單獨會面了。

內(nèi)維爾先生（站起身來，把椅子讓給她坐，高聲地說）：赫伯特夫人，請到這邊坐下，不要曬著太陽。（她在他的椅子上坐下，內(nèi)維爾在旁邊坐下，拿起畫夾）您不認為園丁們的本事有些出人意料嗎（繼續(xù)作畫）？

赫伯特太太（用陰郁的語調(diào)生硬地說）：您不必再畫了，內(nèi)維爾先生。我不能再履行契約規(guī)定的條款了。（她坐在取景器前的陽傘下；他在旁邊太陽地里）不過，酬金和……款待，還會照舊。

內(nèi)維爾先生：我正要對您說，夫人，雖然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用手向面前的景物一揮）作畫令人非常愉快，但恰恰是同您單獨會面的時刻才能給我最大的快樂……（她把手帕舉向面頰，輕輕在頰上沾沾，似乎是在流淚的樣子——但我們看不見她流淚——然后把目光移開）……失去這樣的機會會使我非常遺憾。而且，您很清楚，契約是由雙方簽定的，作廢當然需要雙方同意。（赫伯特太太強抑悲傷地嘆口氣）現(xiàn)在，您使我沒法觀看我要觀看的景物，所以還知請您另外找個地方去歇息，至少是到下午4點，也就是按規(guī)定我們下次會面的時候。

畫幅上的庭院。音樂在管風琴聲中結(jié)束。

庭院。晨11時。

四個仆人伺候那個小男孩蕩秋千，四人分站兩側(cè)輕輕推動著秋千。

內(nèi)維爾和臺爾曼太太一起走來。內(nèi)維爾和往常一樣一身黑衣，頭戴黑發(fā)套，拿著手杖。臺爾曼太太則是白衣白帽，帽上飾著白色羽毛。兩人面對面停下。

內(nèi)維爾先生（扭頭向小男孩的方向）：夫人，這個小孩是誰？老是那么莊重地在庭院里散步。

臺爾曼太太：是我丈夫的侄子，內(nèi)維爾先生。

內(nèi)維爾先生：仆人們對他就像伺候小皇帝似的。他的父母是誰，夫人？

臺爾曼太太：他父親死于奧斯伯根菲爾德戰(zhàn)役，母親改奉了天主教。所以我丈夫就把他帶到英國來了。

內(nèi)維爾先生：為了把他培養(yǎng)成小小的新教徒？

臺爾曼太太（擺弄著袖口的花邊）：他成了孤兒呀，內(nèi)維爾先生?？偟糜腥苏展芩健?/p>

內(nèi)維爾先生：因為母親改信了天主教，他就成了孤兒啦，夫人？

內(nèi)維爾走開。臺爾曼太太尷尬地攤了攤手。

第三天，11時至13時。第三幅畫。洗衣房。白天。

左首矮樹籬上晾著被單。右首是一條蓊郁的林蔭路。音樂聲。菲利普在收拾桌子，準備午餐。

內(nèi)維爾的畫具桌正對著晾曬的被單……仔細觀看，可以發(fā)現(xiàn)在白被單中間多出一件淺顏色的長大衣。

鐘敲十一響。內(nèi)維爾出現(xiàn)在從前面庭院通向這里的林蔭道上。他打量著晾曬的那些東西，背向鏡頭坐下，拿起畫夾，核對景物……

晾曬被單的畫幅。較上次已大有進展。矮樹籬上晾曬著的被單。在兩條被單中間，畫幅上原來也是一條被單的地方，現(xiàn)在卻是一件米黃色呢外衣。

晾曬被單的畫幅，上面沒有這件長外衣。

內(nèi)維爾先生（畫外音）：菲利普，你去問問怎么回事。

菲利普站起來，沿林蔭道向剛才內(nèi)維爾走來的方向跑去。

畫幅。非常明顯，今天掛著米黃色外衣的地方，昨天明明是一條被單。

透過取景器的網(wǎng)格可以看見晾曬的被單和主樓的一角。洗衣婦在遠處出規(guī)，她隨同菲利普從主樓向這里走來。

洗衣婦（遠遠地大聲喊著）：內(nèi)維爾先生，請您原諒，先生。這件外衣不是我掛在那兒的。

水池的鏡頭。內(nèi)維爾身旁矮墻腳下那些像是青草的地方，原來并不是草地，而是浮萍。

內(nèi)維爾先生（站在矮墻邊，把畫夾放在旁邊，高聲地）：不是您，那么是誰掛的呢？

洗衣婦：我去問問，先生。

內(nèi)維爾先生（一只腳蹬在矮墻上，胳膊撐在膝蓋上，手托著下頦）：不，不必了。就讓它在那兒吧?？偸怯腥四敲床唤?jīng)心，把花園變成了存衣室。真不知道他們的衣柜是干什么的，大概是放些花花草草吧。

糧倉。白天。下午4時。

內(nèi)維爾與赫伯特太太的第四次“會見”。

昏暗中堆放著許多糧袋，有的開著口，有的破了洞。右側(cè)可以看見一個梯子。腳步聲。一身白衣白帽的赫伯特太太和只穿著襯衫、戴著發(fā)套的內(nèi)維爾走進來。在梯子旁他把她摟住。

內(nèi)維爾先生：您身后將會由誰繼承您丈夫的產(chǎn)業(yè)？

赫伯特太太（極不自然地）：未來的外孫，內(nèi)維爾先生，不過不是在我死后。赫伯特先生認為女人是不應當享有家產(chǎn)的。

她登上梯子，上了幾級，回頭看他。他撕扯著她的衣服和襯裙。

內(nèi)維爾先生：那您的女兒和女婿呢？

赫伯特太太：他們，在外孫未成年以前，他們是監(jiān)護人唄。您這是要探討法律問題嗎，內(nèi)維爾先生？

內(nèi)維爾先生（解開褲子）：請原諒我不該多問，夫人。把腿劈開些。

赫伯特太太：您占有了我的身體，先生，并不意味著您就有權利了解我丈夫的遺囑。

內(nèi)維爾先生：您的忠心真令人敬佩，夫人。不過，要是您女兒生不出繼承人，這份產(chǎn)業(yè)該怎么辦呢？

赫伯特太太：但愿不會那樣。這處莊園原是我父親的財產(chǎn)，赫伯特先生娶了我，才得到這份產(chǎn)業(yè)的。

內(nèi)維爾跳上梯子，把赫伯特太太擁倒在糧袋和干草垛上，占有了她。她發(fā)出大聲的喊叫。

庭院。白天。

一個活人雕像，全身赤裸，皮膚涂成銅綠色，倚在長滿綠苔的石墻上，幾乎與墻融成一體。聽得見赫伯特太太的叫喊聲。

臺爾曼先生和那個小男孩走來，兩人都是身穿白衣，頭戴高大的發(fā)套。

臺爾曼先生（用鄭重的、教誨的語氣說話，但他那德國口音仍然使人覺得非?？尚Γ何亦嵵馗嬲]你，奧古斯都斯，你是我的侄子，必須做到舉止得體，不要隨便跟什么人混在一道……

他們從那個活人雕像旁走過，臺爾曼根本沒有察覺，倒是那個小孩回過頭來看他。臺爾曼一手拿著帽子，一手拿著那根金手柄的手杖，向右轉(zhuǎn)彎，嘴里繼續(xù)教訓著。小孩站在他背后盯視著那個“雕像”。

臺爾曼先生（繼續(xù)教訓地）：追著羊群亂跑，是不體面的，那是牧童干的事。如果內(nèi)維爾先生愿意那樣，那就由他，你可不能學他。畫畫是一種卑賤的行當，在英國沒人看得起。你要是愿意在紙上亂涂，那就不如好好學習數(shù)學。

活人雕像將雙手姆指按在鬢角上，搧動著其余的手指頭，沖著臺爾曼的背影做鬼臉。臺爾曼向右側(cè)小路走去。傳來幾聲布谷鳥的叫聲。

臺爾曼先生：要么，過一陣我給你找個老師……（漸漸遠去）……奧古斯都斯，臺爾曼這個姓氏一定要載入皇家學會名冊的。

活人雕像朝小孩笑了笑，又恢復了原來的姿勢——叉開雙腿靠墻而立。臺爾曼從遠處回過頭來招呼小孩：奧古斯都斯！

小孩戀戀不舍地離開“雕像，”，慢步走向臺爾曼。兩人漸漸遠去，只看得清兩個一模一樣的高聳的發(fā)套。

臺爾曼先生（走遠）：當然，一定要找個德國人給你當老師。英國的生活方式已經(jīng)對你影響很深了。

盥洗室。白天。

在溫馨的燭光下，赫伯特太太身穿透明的白色內(nèi)衣，頭發(fā)用毛巾裹著，坐在椅子上。她把內(nèi)衣下擺提到膝蓋以上。一個女仆蹲在她面前用毛巾在盆里蘸著水給她洗腳。赫伯特太太出聲地吸著鼻子。女仆把毛巾在水里涮涮。為了洗得更方便，赫伯特太太又把下擺往上提了提，抬起腳用腳尖在女仆臉蛋上撫摸了一下，然后把腳放回盆里。

第三天的正餐。傍晚。

像前兩次一樣，餐桌布置在主樓前，不過這次多出了十來位客人，一些人面向鏡頭，一些人背向鏡頭。在蠟燭和火炬的金色柔光映襯下，那些白色發(fā)套、桌布、衣服顯得更加華麗，人們的肌膚上閃著金屬般的光澤。一個身穿黑色制服的仆人在上菜。

臺爾曼先：內(nèi)維爾先生是我們請來的畫師。他的任務是為赫伯特先生的莊園作幾幅畫。

暗影籠罩中的庭院一角。在黑暗中有一個赤身裸體的人幾乎是四肢著地地悄悄爬行……他在一座方尖碑旁藏身。

哈蒙德先生（畫外音）：久仰內(nèi)維爾先生的大名。不但技藝高超，而且據(jù)說，您是一位非凡的人物。

隔著一個人的背影可以看見臺爾曼先生的臉。

臺爾曼先生：內(nèi)維爾先生在這里就像是一位軍官駐扎在被他攻占的敵方村莊。我們露面或是不露面，穿什么衣服，戴什么帽子，都得服從他的命令；我們使用的家具器物，都得經(jīng)過他的審查。

赫伯特太太（削著果皮）：不過，路易……

黑暗中的那個赤裸的人就是那個活人雕像。他把一個方尖碑從基座上抱起，晃晃悠悠地移在一旁。

赫伯特太太（繼續(xù)她的話）：……我聽說，您還是情愿放棄騎馬兜風的享受，像站崗似的立正站在大太陽下讓人家畫。

左側(cè)是臺爾曼太太，右??

繪圖師的世界，一切都是那樣地精準無誤，正如他在作畫時所使用的測量器，能夠?qū)⒎课莸谋壤M可能正確地繪制在畫紙上。

但是，再精準的繪圖設置都無法與由人心的私欲所設計的陰謀相匹敵。

畫家出身的導演，遵循著古典油畫的構圖原則，精心地設計每一個場景，燭光，帷幕，還有那些厚重的服裝與精巧的道具。

繪圖師根據(jù)簽訂的合約，盡職盡責地繪制莊園的一草一木，如許精確的還原里，竟然記錄下莊園里的隱密私情，也間接地導致了他自己的命喪黃泉。

原來那些晾曬在花園里的床單，就是私情的證據(jù)。有一場戲很有趣，莊園主的女兒也試圖引誘繪圖師，她行走在規(guī)整的樹雕之間，在遮蔽物的掩蓋之下，一件件地脫掉自己的衣服。

還有那個在黑夜里充當模特的人，怪異奇特，他曾經(jīng)把很像是陽具的雕塑移開，自己站立在上面，或許，這也是導演有意為之的一種諷刺?？此乒诿崽没实那f園生活之下，是各種私欲的角斗。

莊園女主人將血紅的石榴汁滴灑在棉布上，視覺化地隱喻了必將有人作為替罪羊的謀殺。而那只替罪羊正是繪圖師，他在發(fā)現(xiàn)莊園主尸體的水流邊作畫。一群衣冠楚楚的男人頭戴面具，質(zhì)問著他，最后，一無所知的繪圖師被他們集體仗殺，丟在水槽里。

開始只是津津有味地欣賞著影片頗有古典繪畫風格的構圖和布景，還有那優(yōu)美宜人的英國鄉(xiāng)村風景。殊不知，看似平靜的故事轉(zhuǎn)折里，居然是如此辛辣駭人的一出戲劇。

西方古典繪畫講究的是具象臨摹，真實地還原再現(xiàn)。導演獨具巧思地以繪畫的準確性作為切入點，層層推演出一出沒有答案的謀殺。而作為記錄者的繪圖師，本以為可以得到莊園女主人的再次青睞，得到下一份報酬不菲的工作，殊不知，自己最終淪為了上層階級陰謀的替罪羊。

合約能定，也能解，但由人心所構織的網(wǎng)羅，待解之時，必留下石榴殷紅的斑斑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