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獨裁者手冊》認為獨裁者的政治是一個動態(tài)條件下的優(yōu)化問題，即以最少而穩(wěn)定的同盟來爭取最多的朋友和最廣的稅基。同盟多了麻煩，肉多了就是水，如果獨裁者不能滿足他們，他們就會去剝削民眾，削弱稅基；同盟少了更麻煩，威望是要靠資源交換的，沒有哪一個獨裁者會希望別人有“彼可取而代之也”的想法（或行動）。如此看來，一個真正的獨裁者要有主帥的謀略和家庭主婦的操心，真可謂能屈能伸；要有人脈還要有人望，花錢還得花在刀刃上。

羅馬共和國副本歷來不缺乏強人，不缺乏擁兵自重者，他們卻頗多掣肘，很難完成向獨裁者的究極進化。這種“掣肘”，正是元老院（古羅馬常委）引以為傲的制度傳承。一個普通寡頭上要面對上流社會的家族和元老院，下要面對熱愛鮮血和馬戲、渴望面包和工作的群眾，要維護貿(mào)易和平的文治、還要治理羅馬騷動的武功，身后還跟著嗷嗷待哺虎視眈眈的兄弟們（“老大，弟兄們?yōu)辄h國流過血立過功，弟兄們要地還要糧，誰搞我們我們就搞事和搞他，blabla”）。這些寡頭在漫長的歷史中相互打量和較勁，心力交瘁，兇多吉少：有的死于異鄉(xiāng)異族之手，有的被亂棍打死扔進了臺伯河，有的被元老院政治和名門望族操得萎掉，有的干脆躲到行省撿起鋤頭老婆孩子熱炕頭。有的（主要是我們熟悉的那些）則說“不，老子不能任人宰割，老子要笑到最后”，擁兵自重，長驅(qū)直入，在這個城市的外圍和上空形成了詭譎的高壓區(qū)。

在“三巨頭”之前，這樣的寡頭博弈不斷上演。而實際上，當(dāng)寡頭博弈縮減到“三”這個數(shù)字，就已經(jīng)進入了脆弱的平衡。小學(xué)數(shù)學(xué)都知道1+1>1，任一個玩家都有激勵關(guān)注其他兩個人的舉動并決定自己是威懾還是利誘；如果數(shù)目從3減到2，兩極之間必然會走向?qū)?，勝者為王，哐?dāng)當(dāng)，獨裁者誕生。

這是更為殘酷的角斗場，共和國尸體落在地中海的巨大嗚咽和帝國冉冉升起的號角頌歌并存于世。在屋大維之前，羅馬不是沒有面臨過獨裁者的威脅。各大勛貴、后起元老如小加圖和西塞羅，他們就是民主制度的守夜人，是獨裁者通向王座的路障。蘇拉開此先河，干了一會，反正老子的對手都死了，年輕人玩吧老人家種田去了；凱撒從高盧凱旋、打敗龐培后環(huán)顧左右，終于到了這一天，爸爸等很久了，天生我材必有用懂不懂？安東尼鼓掌：我懂，我懂。至于屋大維這個小狼崽，他早就一聲不吭地制定出四五個方案了，就像他寫下剪除異己的名單一樣果決。

二

借問誰家子，幽并游俠兒?！平葸^猴猿，勇剽若豹螭。（曹植《白馬篇》）

即便大象動起來不會管螞蟻的死活，《羅馬》這部電視劇真正的主人公并非帝王將相。

這兩人是真的存在過，這是正史中哥倆唯一的記載，也是編劇的靈感源泉：凱撒的出征手記《高盧戰(zhàn)記》第五卷四十四節(jié)詳細敘述了高盧前線13軍團的兩個軍人Vorenus和Pullo，他們亦敵亦友，互相救對方于危難，以至于凱撒都忍不住評價：“在這番競爭和比賽中，命運之神好象先后輪流光顧了這兩個對手，使一個成為另一個的助手和救星，以至要判別兩個人中究竟哪一個比較勇敢些也不可能（Sic fortuna in contentione et certamine utrumque versavit, ut alter alteri inimicus auxilio salutique esset, neque diiudicari posset, uter utri virtute anteferendus videretur）。”

而《羅馬》的成功之處就在它以水滸的筆法講三國故事。Vorenus和Pullo，和他們從屬的13軍團、他們的社會關(guān)系和主人，他們出現(xiàn)或制造的矛盾沖突，刻畫共和國晚期到帝國早期的政壇風(fēng)云和世事變遷，這很討巧，也很成功。

Vorenus，古羅馬林沖，十三軍團百夫長，是凱撒和安東尼的隨從、（即將倒掉的）元老院的元老，有很高的道德標準和家族榮譽感。他深愛著妙齡的妻子Niobe和家人卻難以得到諒解，任何她的不測對他都是莫大打擊；Pullo，古羅馬魯智深，十三軍團軍人，亡命之徒，身世不明，粗中有細，重情重義，鮮廉寡恥，喝遍港口最烈的酒，操遍羅馬的妓院，還摸到了克里奧佩特拉的床上。伊的人生巔峰是小凱撒生父（扯的）和小屋大維的導(dǎo)師。這兩個人是生死之交，真正的朋友一生一起走。

生死契闊是是哥倆在遠征希臘的意外之中浮尸做木筏；是性命相托、肝膽相照，對著角斗場的天空大喊“13th”。

執(zhí)子之手是Vorenus割破手掌向愛神祈禱Niobe的回心轉(zhuǎn)意，在尼羅河邊的茫茫沙漠間手里握著Niobe的刻像；是Pullo和Eirene在阿庇安古道上快樂地漫游，說這個他救下的女奴有母親的松針味道。

命運的翻云覆雨手是他們在之前的時代可以做良順的羅馬人、快樂的自由民，但時代的洪流裹挾，沒有人能置身事外?？唆攬D本可以做他的世家公子哥兒，卻屈從于母親的野心向凱撒開刀，如麥克白一樣懺悔和洗手；安東尼本可以做一個快樂的行省主宰和浮華浪蕩子，如果他對刀口淌血的生活感到厭倦的話；西塞羅小瞧了屋大維，在空空蕩蕩的元老院喃喃自語，“我受夠這些年輕人的野心了，vanities,all vanities.”也許當(dāng)屋大維垂垂老矣，興起他的文治時，會想起這個固執(zhí)驕傲的智者。龐培聽說凱撒拒絕講和，茫然反問報信的奴隸：“你一定很快樂吧？不用做任何決定，恰似水中浮木？”

其實，龐培是少年得志、英雄末路，很難真正體會普通人的感受，他的感嘆更像千年后的王安石，“愿為五陵輕薄兒，生在貞觀開元時”。古詩十九首中的悲苦和惆悵，他又何曾體會過呢?

倘若大浪翻天，在水中浮起來都是奇跡，普通人的生活里妻離子散并不稀奇。Pullo在角斗場陡然從死囚反轉(zhuǎn)為英雄，Vorenus在被凱撒欽點入元老院后樂極生悲家破人亡，已經(jīng)進入民間傳奇的范疇；他們的生活和那些死板塵封的歷史紀元交織，紡出多彩而斑斕的畫卷。

歷史已經(jīng)在那里，所有結(jié)局都已寫好，背后有多少秘密和未知等待探索，是觀眾和主人公心照不宣的共謀。

三

維特根斯坦并不喜歡莎士比亞，他評價莎士比亞只是一堆光怪陸離的現(xiàn)象；的確，在他的潔凈、精確的邏輯坐標中，市井只是毫無意義的嘈雜；對于一個以宗教態(tài)度生存于世的人，莎士比亞無非是“喧嘩與騷動”。

看《羅馬》的時候，我又想起了這個評價。但其實兩種不同的路徑，何必一定要分一個高下呢？羅馬的世界是一個衛(wèi)生水平不佳、上流社會的婦女都常常死于難產(chǎn)的世界；是一個擁擠、人人不擇手段往上爬因為底下是深淵萬里的世界。他們不是我們，但他們一樣是被情欲和雄心驅(qū)使的人類。

原始的快樂是真的，混沌中的大喜大悲是真的；

人類的基因和黑猩猩只差1%，Deep Down we are mortals,we are animals.

四

兩季看下來，《羅馬》比較大的不足主要是大場面的調(diào)度，包括遠征、海戰(zhàn)、各大會戰(zhàn)，對于欣賞軍事行動的受眾，比如《兄弟連》的觀眾而言難免不足；由于篇幅所限，《羅馬》也極大地簡化了元老院的反擊（共和國的垂死掙扎）和各大家族之間的矛盾——但是，上述所言的兩種不足（倘若不是由于預(yù)算限制）是為這部作品最熠熠生輝的優(yōu)點服務(wù)的：精準的人物和人性刻畫，和熱烘烘、塵土飛揚的羅馬味兒。

They are all men of actions,not thoughts .

人物從動機到?jīng)_突的刻畫一致，性格與行動緊密咬合，實則都是傳統(tǒng)戲劇的優(yōu)點。傳統(tǒng)戲劇特別是歷史劇，在細節(jié)上（日期、戰(zhàn)役先后）是否符合史實是無關(guān)緊要的，只要外在邏輯和內(nèi)在邏輯統(tǒng)一（行動符合邏輯、性格貫穿命運），就是優(yōu)秀的作品。

這部劇刻畫的歷史人物都基本符合史實，實在都可圈可點：龐培的悔、小加圖的寡刻堅忍、凱撒的韜略、布魯圖的優(yōu)柔、屋大維的少年老成、安東尼的浮躁，西塞羅的清高與圓滑……相信都給觀眾留下深刻印象（不討論主要女性角色，因為她們在傳統(tǒng)歷史總是在幕后）。

打個比方，很多人和我一樣從小聽說克麗奧佩特拉和安東尼的愛情故事，西方正典版的《霸王別姬》，她的美麗是如何征服了他的雄心，多么凄美壯闊的殉情。但其實這里給出的解釋才是令人信服的：赳赳武夫安東尼沒有足夠的政治素養(yǎng)，一個斗雞走狗、熱愛女色的羅馬“綠林郎”，他的生命力只能閃耀在戰(zhàn)場，根本無力應(yīng)付羅馬復(fù)雜的社會關(guān)系和城市治理；如果他和逐漸羽翼豐滿的屋大維，凱撒的法定繼承者成為敵人，在爭奪凱撒政治遺產(chǎn)的斗爭中失敗，那么他將不得不和聲稱自己有凱撒之子的克麗奧佩特拉結(jié)成同盟并遁走他鄉(xiāng)。

電視劇為了說明這一點將他在凱撒死后的權(quán)力真空期的舉動歸功于屋大維的分析，合乎清理，因為安東尼缺乏謀略；通過羅馬市民之口又表示他在凱撒葬禮及之后的演說、舉動雖然有效，但不得人心。安東尼不愿意拿出錢來解決，沒有尋找謀士和可靠的下屬，顯示他短視，沒有穩(wěn)固的同盟和治理基礎(chǔ)。歷史上的安東尼是否和屋大維的母親事實同居都不影響邏輯，他和屋大維至少短暫同盟、達成均勢過。

但這個人物是復(fù)雜而可愛的。安東尼是一個將軍，他也只擅長做一個將軍，只是歷史把他推到進退不得的位置。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嘆英雄似泥牛，萬人如海，泥牛入海，赤手空拳一莽夫耳。

以此為背景認識千古一帝奧古斯都，能把安東尼這樣的男人逼到山窮水盡當(dāng)然不是什么小白兔。形容奧古斯都“紅二代十八歲臨危入常，二十九歲一統(tǒng)江湖”非常貼切和準確，他在群狼環(huán)伺中立足并成為真正的凱撒繼承人如何艱辛，尋常人不可想象。

初識羅馬史的時候我覺得屋大維就像一塊毫無感情和光澤的黑色石頭，讓人畏懼，更主要是提不起興趣。然而，《羅馬》很大程度上圍繞著屋大維和他的（未來的）第一家庭展開，必須有張力地展示這個男孩兒的成長史，必須展示他如何從一個早慧的羅馬貴族小男孩成長為奧古斯都、如何處理自己的愛與憎、學(xué)習(xí)做一個男人、學(xué)習(xí)沐浴鮮血和歡呼，學(xué)習(xí)保障他的朋友和隨從安全，學(xué)習(xí)使他的敵人痛苦。

這部電視劇描述的屋大維的成長就像一個俄狄浦斯寓言，這個男孩要通過弒父（凱撒和安東尼）娶母（和姐姐亂倫）來證明這一點。屋大維深愛母親和姐姐，理解她們的雄心勃勃，但也憎惡她們的易變和軟弱。電視劇數(shù)次刻畫了屋大維超越斯多葛主義的無機質(zhì)特征，對他人肢體痛苦無動于衷。這個角色被刻畫為天生的上位者。

但是，給屋大維這個角色增添些許人情味的是他和Pullo主仆間的奇妙友情。他們的友誼就像康熙和韋小寶：他們都沒有父親，Pullo生下來就在看得見的戰(zhàn)場上摸爬滾打，屋大維生下來就在羅馬上層社會看不見的殘酷競技場學(xué)習(xí)生存；Pullo是天生戰(zhàn)士，屋大維是天生的政治動物。

“光榮屬于希臘，偉大屬于羅馬?！?/p>

羅馬人的故事，人類歷史上的燦爛篇章，前三頭同盟與后三頭同盟無疑是皇冠上的明珠，當(dāng)然作為大眾向的電視劇，拍的不是歷史而是歷史故事，無論凱撒、安東尼還是屋大維，自然都是有故事的男同學(xué)。自第一季以世界歷史名場面凱撒被刺作為結(jié)尾，到了第二季，神君在世時只能宅在家里的屋大維，日后權(quán)力的游戲之總冠軍登上了歷史舞臺，這個世界終于輪到他上場。

雖然他出身良好，但他最初的一切還是來源于凱撒，安東尼譏諷他活在凱撒的名聲里。凱撒與屋大維，一個七月，一個八月，一個大器晚成，一個年少得志。屋大維“以父之名”迅速在凱撒死后混亂的羅馬政壇站穩(wěn)腳跟，之后步步為營，一統(tǒng)江山，實力演繹“長大后我就成了你”。不過就劇中的人物塑造而言，屋大維這個人物的所有魅力都集中在青少年時期。此時的屋大維，日后的奧古斯都，著稱于世的是其文治武功，但世人并沒有忽略他的外表。劇中小屋大維的演員以顏服人，詮釋了阿波羅之美貌，阿提婭還嫌他長得不夠man，強制性地要求其“補身體”。跟阿提婭斗了一輩子的塞維利婭也并沒有吝惜對其子美貌的贊美。莫須有的著名緋聞在劇中也有所影射，凱撒突發(fā)癲癇之后，屋大維陪著凱撒在壁櫥中躲避，母上大人誤認為是在“搞事情”，結(jié)果小屋君還得到了母親的贊美與殷切鼓勵。歷史上這種八卦出自政敵安東尼，是不是真的就不好說了。小屋君不僅“美姿依”，而且“少敏慧”，高盧的段落他看出凱撒意不在鷹旗，而是迷惑龐培，凱撒遇刺后他指出布魯圖斯等人的法律困境，宴會上他點出政局敏感，勸母親不要對塞維利婭任性妄為，他和姐姐說的一番對時局的評價精準透徹，“共和國在即將崩潰的邊緣，元老們孱弱無能，安東尼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每每在關(guān)鍵時刻點破天機，共和國新一任領(lǐng)導(dǎo)人呼之欲出。

但在成人之后這個角色明顯沒有凱撒與安東尼富有人格魅力，這與演員表演失當(dāng)有關(guān)，更多的原因是劇本與人設(shè)。屋大維這種冷酷無情的冰山臉王子形象仿佛成了歐美影視圈共識，不知道這是不是莎士比亞大師定下的調(diào)子。這恰恰也符合大眾的認知，凱撒確實比屋大維更有名。這可能是因為屋大維這個人物沒有凱撒那么有“故事”。屋大維不及凱撒能言善辯，被西塞羅懟還需要屬下幫腔。屋大維性格陰沉，普羅評價他感情從不外露，大眾或許更喜歡凱撒的樂觀開朗。不僅如此，劇中細節(jié)還顯示其身上還有一種施虐狂的氣質(zhì)。聯(lián)姻前夕，劇中有一鏡頭是安東尼與阿提婭床笫之歡時屋大維在旁腹黑地看著，臉上的表情頗有一種即將要拆散別人的快感。當(dāng)埃及艷后與安東尼死在一起時，他還恨恨地把二人的手拆開。他與莉薇婭的對話還顯露出了獨特癖好。莉薇婭聽了之后十分淡定地說了句“Yes，sir”，能站在食物鏈頂端的女人果然非同凡響。屋大維幼年喪父，養(yǎng)父凱撒還沒來得及好好培養(yǎng)他就遇刺了，大部分時間屋大維都處于無父的狀態(tài)，缺乏父親的精神引領(lǐng)，長期相伴的只有母親與姐姐。母親的不貞是屋大維的童年陰影，也是其日后憎恨女性的根源。屋大維本人身體羸弱且軍事才能有限，戰(zhàn)役大多由阿格里帕指揮，比起親力親為遠征高盧的凱撒來說，武功上差點意思。而且可能篇幅有限，劇中對屋大維與軍隊的聯(lián)系缺乏鋪墊，因此其在軍隊中的崛起顯得十分突兀。比這更為關(guān)鍵的是凱撒是戰(zhàn)神，也是情圣，維納斯之子并不是浪得虛名，更有一位絕世美女配合演出，完成世人最愛的英雄美人故事。相反的，劇中屋大維的感情狀態(tài)一直沉默如迷。第一季中，姐姐是他的初心，有著為你讀詩的溫存，宴會上專心看姐姐無心聽舅公說話，對色誘的目的了然于心卻也欣然接受，甚至將政治計劃此等機密都和盤托出，卻被小姐姐無情嘲笑。成年后屋大維專注于政治斗爭這條線似乎蕩然無存了，甚至因為阿格里帕一事對其公開羞辱，有姐弟失和的征兆。而他與莉薇婭的婚姻則被描繪為徹頭徹尾的政治考量，其母也說他太善于偽裝，根本沒看出來他想結(jié)婚。他曾經(jīng)對普羅說他會選擇結(jié)婚，雖然他認為把兩個人的命運綁在一起十分荒謬，奧古斯都的思想相當(dāng)前衛(wèi)。相比于凱撒面對情人時的溫柔繾綣，屋大維與合法妻子的魚水之歡實在太簡單粗暴了。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屋大維是壽終正寢，而凱撒活著時或許毀譽參半，卻因一死流芳千古。古往今來，愛看傳奇的不僅僅是中國人。

通常說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后有一個女人，而在劇里，屋大維的背后站著的是兩位絕世好基友。一代名將阿格里帕一生為帝國南征北戰(zhàn)，為元首有命皆從，可惜劇中的描繪重點不在其高超的指揮技術(shù)，而是與屋大維姐姐的戀情。阿格里帕鐵漢柔情，反倒是梅賽納斯一介文臣其腹黑及冷血無情遠超武將。屋大維與安東尼下令在羅馬大開殺戒，阿格里帕憂心殺的人過多，梅塞納斯卻不曾留情。羅馬鬧饑荒的時候，這位小哥哥還發(fā)出過羅馬版“何不食肉糜”的感慨。屋大維勸說母親與姐姐去埃及，阿提婭與屋大維婭同樣地對饑荒并不上心?？磥聿煌谥袊鴼v史劇，美劇中的統(tǒng)治階層甚至不屑于偽裝出愛民如子的面孔。劇中梅塞納斯和波斯卡圖謀貪污的情節(jié)著實有些意外，以他的身份地位來說，他沒必要貪財。這一段可能是要影射歷史上“梅賽納斯”生活奢華的傳聞，大概越是有錢的人越缺錢吧。而其對羅馬女人的一番評價頗有仇女癥的特質(zhì)。據(jù)說歷史上梅賽納斯的妻子后來成為了奧古斯都的情婦，梅同學(xué)受到女性的傷害可能太深了。

凱撒愛屋大維是世人“屋大維是凱撒繼承人”結(jié)果論式地推導(dǎo)，劇中其實凱撒與布魯圖斯互動更多，感覺凱撒似乎更在乎布魯圖斯。歷史上有傳聞布魯圖斯是其私生子，這種傳聞也許并不可信，不過以凱撒對布魯圖斯的關(guān)懷與提攜，算是另一層意義上的父親，因此布魯圖斯的弒父和凱撒的遇刺是個人悲劇，更是理想沖突。布魯圖斯“愛凱撒更愛羅馬”，凱撒心目中的祖國并不是其心目中的祖國。他的同黨勸說將安東尼斬草除根，他斷然拒絕，他認為殺凱撒是除暴君的義舉，自己是英雄，不是暴徒。對于習(xí)慣了權(quán)力斗爭的血雨腥風(fēng)的凡夫俗子來說，這樣不摻雜私欲的品格或許過于高尚了，也注定了他的失敗，但對于知識精英階層來說，布魯圖斯或許會收獲比凱撒更多的贊譽。民主共和精神爆棚的美國編劇無疑對布魯圖斯青睞有加，劇中唯一的大場面戰(zhàn)爭戲獻給了布魯圖斯，后面史詩級的亞克興海戰(zhàn)也只是活在臺詞里。劇中布魯圖斯并非歷史記載中的自殺而是戰(zhàn)死，感覺像是對這個人物的進一步拔高，這個人物被塑造成以死獻祭的英雄，有心共和，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布魯圖斯死后，安東尼成了屋大維權(quán)力之路最后的障礙。劇中他與安東尼的關(guān)系倒比歷史上復(fù)雜多了，演繹出另一番風(fēng)味。他們不僅是同僚與政敵，安東尼與屋大維的母親還是多年的情人，因希律王的賄賂爭吵時安東尼曾以此作為對他的羞辱，因此他與安東尼的權(quán)力斗爭也摻雜了私憤。對布魯圖斯是為父報仇，對安東尼是報自己的仇，除掉安東尼才能真正長大成人。莫名地，屋大維、阿提婭、安東尼這三人讓我想起了秦始皇、驪姬與呂不韋。

安東尼故意拖延凱撒遺產(chǎn)時，兩人已有嫌隙，但是最后撕破臉還是因為埃及艷后。古羅馬歷史上最著名的女人不是羅馬人，而是這位埃及女王。兩位執(zhí)政官拜倒在其石榴裙下，一時風(fēng)光無二。安東尼對她外表的形容是像一只小耗子，但也說只要她是女王，就算是美杜莎凱撒也會與其上床，點出權(quán)力是最好的春藥之真諦。當(dāng)安東尼還是凱撒副將的時候，艷后并沒有在人群中多看他一眼，而凱撒死后，安東尼在政局中拔得頭籌，艷后隨即展開愛情攻勢。對凱撒遺囑最得意的是屋大維，最失意的大概就是安東尼與艷后了。因此安東尼與埃及艷后組成復(fù)仇者聯(lián)盟，也在所難免。不過不知道埃及艷后有沒有意識到她的現(xiàn)任不及前任。劇中安東尼的行為做派一直被詬病，布魯圖斯說他沒有教養(yǎng)，西塞羅更是攻擊他為酒色之徒，屋大維認定他不配領(lǐng)導(dǎo)羅馬，他帶著妓女與侏儒處理政務(wù)，連烏瑞納斯都看不慣。為凱撒服喪期間，還惦記著男女之事。如果說凱撒風(fēng)流倜儻，安東尼則更像縱欲過度。安東尼有一種小富即安式的思想，偏愛富裕有油水可撈的省份，阿提婭曾經(jīng)勸說他不要去馬其頓，遠離羅馬這個權(quán)力中心，他的敵人將不再怕他。而當(dāng)三巨頭劃分勢力范圍時，這種目光短淺卻再次發(fā)作，選擇了富庶的東方行省，結(jié)果共和國的政治和權(quán)力中心羅馬被屋大維實際控制。屢次對屋大維“黃口小兒”般的蔑視，是一種狂妄自大的輕敵，他知曉阿格里帕見西塞羅的目的，結(jié)果毫無動作。但艷后顯然不是息事寧人之輩，“宮廷生活對你不利，戰(zhàn)爭開始你會更開心”的勸進式耳旁風(fēng)對他很管用。艷后以女王之姿和一國之國力也給了他很大勇氣，凱撒沒敢做的事情，他做了。凱撒在遺囑里對艷后母子只字未提，安東尼在遺囑里卻對艷后子女不僅給了名分，也給了土地。瓜分自己勢力范圍內(nèi)的一畝三分地也就算了，居然把羅馬分給了小凱撒。這雖然是空頭支票，卻簡直是在戳羅馬人民的肺管子。當(dāng)然古往今來都是成王敗寇，他失敗了，后人會找出一千種理由證明他不行，他如果成功了，或許全世界都覺得他行。

不得不說安東尼雖然不是勝利者，卻是全劇最光彩照人的男主，風(fēng)頭甚至蓋過凱撒。凱撒面對塞維利婭也曾翻臉無情，而安東尼對阿提婭和艷后有情有義。都說歷史是勝利者書寫的，但在特定的情境上，文藝工作者似乎偏愛為失敗者唱挽歌。安東尼與艷后兩人像是英雄末路，美人遲暮，屋大維倒像是小人得志。這感覺就像中國拍楚漢戰(zhàn)爭都站項羽，不站劉邦。

埃及艷后的塑造算是本劇的一大敗筆?？赡芤驗檫^往艷后的扮演者實在太大牌了，這一版的女王既不美，也不艷，氣場虛弱，除了依附羅馬實權(quán)派似乎別無其他的政治智慧。給人感覺挑動羅馬內(nèi)戰(zhàn)實屬不自量力。她與安東尼兩人在埃及的表現(xiàn)絲毫沒有勵精圖治的意思，觀眾看到的只是腐朽墮落的宮廷生活。成敗豈無憑，最后的結(jié)果可想而知。埃及艷后之死這種千古絕唱拍的更是浮皮潦草，缺乏戲劇美感。

政治是男人的事情，劇中為數(shù)不多的女性角色卻是萬綠叢中幾點紅，格外引人注目。意外地是，史書上大書特書的艷后并不是“第一女人”，相反地，歷史上并沒有多少記載的阿提婭成為了最大的女主。凱撒是其舅舅，安東尼是其情人，屋大維是其兒子，羅馬三個最有權(quán)勢的男人都與她有密切聯(lián)系。安東尼與屋大維的斗爭中，阿提婭更是起到了政治斡旋作用。這個政治趴女主人仿佛是羅馬城的海倫，她的美麗使安東尼“痛苦”。她熱衷于追逐流行時尚，更有幾分女政治家本色，在很多問題上她比安東尼的眼光更長遠，她心狠手辣起來連安東尼都害怕，安東尼決定去希臘支援凱撒就是受到阿提婭一番高論的刺激。為了緩解與兒子的關(guān)系她甚至下跪道歉，當(dāng)真是大女子能屈能伸。有所局限的是她有時展露出的是小市民一般的政治智慧，屋大維婭說她“每當(dāng)凱撒打了勝仗你就趾高氣昂，打輸了卻是我需要去求別人”。她一生中犯的最大錯誤就是對自己兒子的誤判，她總把安東尼當(dāng)唯一依靠，卻不肯相信兒子的實力。到最后屋大維勝局已定之時，這位老母親卻仍然念叨著“他小時候很誠實的”，她不知道自己兒子背著她跟普羅做了些什么，不知道自己兒子從小就是個狠角色。但在一個絕對的男權(quán)社會里，女人也終究是女人，她沒有任何實際權(quán)力，兒子說了一句“Silence”她也只能閉嘴，面對軟禁，無法反抗。不過在女性的世界里她依舊是最后贏家，塞維利婭與艷后都是她手下敗將。經(jīng)歷過老情人戰(zhàn)敗自殺、塞維利婭詛咒的短暫消沉之后，她還是回到了屬于她的戰(zhàn)場，并與新任對手上演了一出“誰敢走在本宮前面”的戲碼，宮斗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

政治與歷史尚需刻苦鉆研，唯有愛情無師自通。編劇大概覺得權(quán)力斗爭十分枯燥，于是無中生有了許多愛情戲份。歷史上在屋大維與安東尼之間居中調(diào)停的人其實應(yīng)該是屋大維婭，但由于劇中政治功能已由其母親承擔(dān)，結(jié)果屋大維婭這個角色變成了傻白甜追愛少女。出于政治目的，她被母親獻給龐培，被弟弟安排與安東尼聯(lián)姻，還要遭受政治性羞辱。她愛原配丈夫，后者卻被母親害死，她愛阿格里帕，但兩人身份懸殊無法在一起。整個人物算是徹頭徹尾的政治犧牲品。

全劇不僅僅是帝王本紀，更是添加了小人物視角。烏瑞納斯與普羅這對cp比起大人物，更像是這部劇的真正主角，頗有小人物撬動大歷史之感。兩人所在的互助會大概是意大利早期的黑幫。話說烏瑞納斯做了好多不靠譜之事，違背法律干涉普羅死刑，認為凱撒是暴君，但迫于生計，為其效力，覺得安東尼不著調(diào)，但最終為安東尼盡忠，本來有機會活捉龐培，卻又輕易放過，擅離職守間接促成凱撒死亡，為妻子不忠發(fā)雷霆之怒害得妻子自殺，兒女顛沛流離，安東尼戰(zhàn)事正酣，他請假回去找兒女，可是老中青三代領(lǐng)導(dǎo)卻對其青睞有加，一次又一次法外開恩。普羅則更為神奇，小凱撒被寫成是普羅的兒子，堪稱編劇的大手筆，主角光環(huán)強大到成功改寫歷史，小法老居然逃過歷史的宿命得以幸存。英明神武的奧古斯都在兩人面前都智商掉線，烏瑞納斯對安東尼忠心不二，屋大維卻還幻想著對方能為己打開城門。烏瑞納斯都帶著小凱撒出逃了，屋大維仍然說“如果他愿意帶著孩子回來，自己會原諒他”。普羅空口無憑地說小凱撒死了，屋大維居然也信了，結(jié)果世界上另一個凱撒就活在他眼皮底下。奧古斯都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心狠手辣，反倒是心慈手軟，很念舊情。

全劇用了兩季講述了從前三頭政治瀕臨崩潰到屋大維君臨天下時間跨度達20余年的歷史故事，敘事效率十分驚人。我愛這樣的羅馬，彼時羅馬群星閃耀，一時人杰，鑄就永垂不朽的古文明詩篇。彼時法治的超前與奴隸制的殘忍并存，彼時之時尚是拉風(fēng)的托加長袍和潮爆了的羅馬鞋，彼時的古羅馬神靈動飄逸，有著濃厚的人間煙火氣息，并非神圣不可侵犯的面孔，直到基督教一統(tǒng)江山。

令人感慨的是布魯圖斯一生為了共和，卻無濟于事，只是將內(nèi)戰(zhàn)延續(xù)了十余載，西塞羅為了保存共和，成了在各個政治派別中閃轉(zhuǎn)騰挪的墻頭草，卻一切盡皆虛妄，送走了舊凱撒，迎來了新凱撒。阿提婭為羅馬第一女人奮斗了一輩子，卻凱旋式上悵然含淚，愛人兵敗自殺，與兒子貌合神離。

戲外的故事則更讓人唏噓，飾演梅塞納斯的演員曾是大表哥劇里的親密愛人，飾演小凱撒的演員曾與憨豆先生在戛納共度美好假期，飾演小屋大維的演員曾經(jīng)跟著羅素克勞一起怒海爭鋒，如今這些可愛的人在熒幕上難覓芳蹤，原來看劇和讀史一樣容易讓人傷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