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嵐 沈旻

　　民國二十四年(1935年)11月13日，天津發(fā)生了一起轟動全國的刺殺案。案件的審理與判決受到了社會輿論的廣泛關注，甚至驚動了當時的政府高層，成為民國司法史上一個典型案例。此案被告施劍翹也因其“蓄志十年，手刃父仇”的傳奇經歷，一舉而名播天下。

　　弱女子仇殺大軍閥

　　11月13日下午，天津居士林莊嚴肅穆的佛堂內，十幾名男女信徒分南北兩列端坐于蒲團上，正聚精會神地聽法師講經說法。突然三聲槍響，坐在首座的居士林佛教會理事長智圓法師應聲倒下，現(xiàn)場頓時亂作一團。

　　開槍的是一位化名為董惠的女子，得手后當眾宣稱自己是替父報仇，決不傷害別人，并向眾人散發(fā)事先印好的傳單。傳單上聲明大仇已報，即向法院自首，謹向居士林諸位先生致歉，署名為“報仇女施劍翹”。

　　該女刺客原名施谷蘭，原籍安徽桐城，生于1905年，系前山東軍務幫辦施從濱長女。命喪佛堂的智圓法師則是昔日雄踞東南五省的北洋梟將孫傳芳。

　　一切要從十年前的直奉戰(zhàn)爭說起。當時，施從濱奉張宗昌之命出任奉軍直魯蘇皖前敵總指揮、第二軍軍長，與浙閩蘇皖贛五省聯(lián)軍總司令孫傳芳兵戎相見，在皖北固鎮(zhèn)一役兵敗被俘，被押至蚌埠孫軍總司令部。孫傳芳置不殺戰(zhàn)俘的國際公理于不顧，下令將施從濱拉到車站南面空地上殺害，并梟首暴尸數日。

　　當時年方二十的施谷蘭聽聞父親慘死，立志替父報仇。她原本將復仇的希望寄托在族兄施中誠和丈夫施靖公身上，希望落空后，便決定親自復仇。

　　施谷蘭根據“翹首望明月，拔劍問青天”的詩意將名字改為劍翹，將兩個兒子改名為僉刃和羽堯，以表明自己矢志不移的報仇決心。隨后，她攜子離開太原夫家，住在天津英租界十號路。經多方打探后，她得知殺父仇人不僅潛居天津當上寓公，還在前國務總理靳云鵬指點下皈依佛門，經常到城東南角草廠庵的居士林參禪禮佛。

　　國民政府最高法院民國二十五年度上字第四八六號刑事判決書中有關此案經過的記載，重現(xiàn)了這位民國奇女子的戮仇之舉，至今讀來仍覺驚心動魄：“(被告施劍翹)二十二年春住居天津時，因送子讀書，在培才小學遇見孫傳芳幼女孫家敏，藉悉孫之住址，未幾為其夫施靖公召往山西，事遂中止。二十四年六月間在晉向一不知姓名軍人購得伯郎寧手槍一枝，子彈六粒，于同年七月間攜至天津，伺隙而動，旋在英租界耀華中學參觀開學典禮時再遇孫家敏，得知孫之汽車號碼，復先后在光明電影院門前及仁昌廣播電臺藉識孫貌。其父十周年紀念時在日租界觀音寺和尚口中探悉孫傳芳常至佛教居士林唪經，乃以聽經為名先后至居士林五次，見孫坐位與女居士坐位相近，乘其唪經時殺之甚易，遂預印傳單多份并撰就告國人書一紙，說明殺孫原因，擬于事畢后散布，以明心跡。又恐為孫之從隨所殺，乃復預書遺囑分致母妹兄弟等，囑其代辦身后之事。預備定妥后，于同年十一月十三日前往居士林聽經，孫傳芳繼至，被告即返家將槍彈、遺囑及傳單、告國人書一并取來，坐于孫之附近，乘隙用槍向其右額角、腦后、脊背正中連擊三槍，登時斃命。被告見孫已死，即散發(fā)傳單并聲言為父報仇，請廟僧代為報警，廟僧均受驚逃避，無人應聲。號房劉恕修聞到槍聲，心知有異，即赴附近派出所將崗警王化南喚到，知已擊斃人命，并知兇犯在電話室內，正擬上前逮捕，被告即自將手槍及余彈三粒交出，隨同該警到局?！?/p>

　　輿情與法理的較量

　　刺孫案發(fā)生后，全國感震。經天津、北平、上海各大報館以號外或頭版頭條爭相報導后，施劍翹“十年臥薪嘗膽、一朝為父報仇”的傳奇事跡幾乎路人皆知，可謂“普天稱美，輿情洶涌”。施劍翹案件的審理也自然成為輿論關注的焦點，相關報道更是連篇累牘。

　　社會各界特別是婦女界則紛紛聲援施劍翹。據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所藏國民政府司法院中相關檔案卷宗顯示，從案發(fā)不久的1935年11月直至二審結束后的1936年三四月間，全國各地民眾團體及個人相關請赦函電雪片般紛至沓來，除安徽省桐城、霍山、舒城、合肥縣的黨部、教育會、農商會及婦女會、蕪湖律師公會、旅京安徽學會、旅蘇安徽同鄉(xiāng)會、徽州師范學校等施女原籍所在皖桐地方機構團體外，還有全國婦女會，河南省婦女會、商聯(lián)會，開封縣總工會、農會、商會、婦女會，江蘇省、南京市及江寧、揚州、江都婦女會，湖南省及桃源縣婦女會，云南省婦女會、湖北省教育會、杭州市及嘉興縣婦女協(xié)會、浙江省立高級蠶絲科職業(yè)學校、上海市高級職業(yè)學校、江西贛城中等教職員聯(lián)合會等先后向南京國民政府、國民黨中央黨部以及相關司法機構聯(lián)名上書，歷數孫傳芳暴虐殺戮、危害民國的罪行，褒揚劍翹女士忠孝壯烈且智勇兼?zhèn)?，“不僅女界特色，抑為民國歷史光榮”，吁請司法當局援照三年前為報叔父之仇槍殺張宗昌的鄭繼成案之判例，法外施仁。

　　不過孫傳芳決非等閑之輩。他生前的一些親朋好友、黨羽袍澤積極活動，想置施劍翹于不利境地。孫傳芳之子孫家震以被告“藉口報仇殺人，情無可恕”為由主張嚴懲重判。此案先被移交到天津地方法院審理，一審以被告持有軍用槍彈與殺人兩罪，判處有期徒刑十年。經施劍翹上訴后，案件被移交至河北高等法院，庭審過程中控辯雙方圍繞案情數度交鋒，展開激辯。1936年2月11日，法庭作出二審判決，認一審依自首減刑為錯誤，但被告“痛父慘死，舍身復仇，系孝心所發(fā)動，情堪憫恕”，減輕改判為七年。

　　施劍翹不服判決，又上訴到南京最高法院。同年3月，施劍翹的胞弟施則凡與堂弟施仲達為“呈請俯念烈士后裔為國除奸、孝女為父報仇，懇乞轉請政府特赦事”，上書最高法院及司法院。與此同時，國民黨女性大員張默君聞訊與馮玉祥等50名中央委員一起，聯(lián)名呈請國民政府“特予赦宥施劍翹行刺孫傳芳之孝勇行為”。如今，我們還能在司法院“特赦施劍翹案”檔案中看到密密匝匝署名于呈文后50名中央委員的簽名，其中不乏孔祥熙、戴傳賢、朱家驊、張繼、吳敬恒、邵元沖、曾養(yǎng)甫、甘乃光、洪蘭友、谷正綱、葉楚傖、張厲生、褚民誼、周佛海、陳璧君、魯滌平、馬超俊、李宗黃、王懋功等民國政要。

　　時任軍委會副委員長的馮玉祥與施劍翹的四叔施從云有袍澤之誼，早年一道參加過辛亥時期北方新軍的反清運動。血案發(fā)生后，馮玉祥一直為大赦施劍翹之事奔走呼號。他不但攜施則凡等施家人拜訪當時最高司法長官，還聯(lián)絡李烈鈞、于右任等民國元老致函國民政府主席林森，相關內容在馮玉祥日記中亦有記載。8月1日，最高法院檢察官認為被告“論法雖無可恕，衡情究有可原，原審量處徒刑七年，情罪尚屬相當”，終審裁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根據民國訴訟制度的三審終審制，施劍翹七年之罪在法律上已成定局。然而在馮玉祥等國民黨大員以及社會輿情的強力干預下，特赦施劍翹的程序隨即啟動。9月25日，司法院院長居正主持召開第20次院會，司法院副院長覃振、司法行政部長王用賓、最高法院院長焦易堂、行政法院院長茅祖權、最高法院檢察署檢察長鄭烈、司法院法官訓練所所長洪蘭友等司法政要均出席該會。會上將施劍翹殺人案判決確定應否特赦案列為臨時動議事項，決議正式呈請國民政府予以特赦。

　　1936年10月14日，國民政府以主席林森的名義向全國發(fā)布公告，明令赦免施劍翹。其令曰：“據司法院呈稱，施劍翹因其父施從濱曩年為孫傳芳所慘害，痛切父仇，乘機行刺，并即時坦然自陳，聽候懲處。論其殺人行為，固屬觸犯刑法，而以一女子發(fā)于孝思，奮身不顧，其志可哀，其情尤可原?，F(xiàn)據各學校各民眾團體紛請?zhí)厣?，所有該施劍翹原判徒刑，擬請依法免其執(zhí)行等語。茲依中華民國訓政時期約法第六十八條之規(guī)定，宣告將原判處有期徒刑七年之施劍翹特予赦免，以示矜恤。此令。”17日，司法行政部呈復司法院，已奉命“令飭河北高等法院首席檢查官即將該施劍翹提釋”。

　　就這樣，施劍翹入獄不到一年便重獲自由，這起震驚全國的案件也塵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