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科夫·帕帕什維利有一半猶太血統(tǒng),戈爾巴喬夫的改革開始后,他和家人獲得了蘇聯(lián)的出國簽證,準備前去以色列定居。在為他送行時,他同父異母的非猶太人弟弟梅拉布卻陰差陽錯上了飛機。在國外,人們都把梅拉布當作克格勃間諜,梅拉布有家難回……
《護照》電影劇本
文/〔格魯吉亞〕Г·達涅利亞等
譯/蔡小松
銀幕上是一張三十五歲男人的臉。他面龐削瘦,沒刮胡子,戴著一頂尼龍帽。他時不時慢吞吞地看看幾頁紙,操著有濃重格魯吉亞口音的希伯萊語說道,他的理想終于實現(xiàn)了,終于來到了這片祖先亞伯拉罕遺留給他的土地上。他明白,這一步不僅對他和他的家庭,而且對子孫后代都極為重要。
響起了稀稀落落的掌聲。這時我們看見,他不是在聽眾面前,而是在房間里對自己的妻子、女兒發(fā)表演說。
這個男人叫雅沙,他的妻子——英加。
在以一座古老教堂為最高點的小山城背景下,出現(xiàn)影片片名,然后是演職員表。
終年積雪的高加索山峰。一個戴皮高帽、穿厚呢大衣的六十歲男人策馬馳近半倒塌的小教堂,那上面寫著《民航售票處》。這是瓦赫坦——雅沙及我們的主人公梅拉普的父親。父親輕巧地跳下馬背,將馬拴在柱子上,朝直升飛機走去,農民們正往里裝一包包的羊毛。
梅拉普在小城的機場里迎接父親。他三十歲,是個出租汽車司機,頭上戴著制服帽。父親淡淡地向兒子點了點頭,上了車。
出租汽車開進院子,院里是一幢有精巧陽臺的兩層樓房。父親慢慢上了樓,腳下的樓梯吱嘎作響。英加正釘上木板箱將鋼琴包裝好,雅沙把一摞摞的兒童讀物放進盒子里。父親憂郁地看了看兒子,看了看兒媳,走到對著棋盤研究布局的孩子面前。他摸了摸女孩的腦袋,重重地嘆了口氣:“你們要帶走的是格魯吉亞未來的冠軍?!?/p>
“這沒什么,”兒媳答道,“她會成為以色列的冠軍?!?/p>
從她緊張的舉止可以覺察,她是這次出國的發(fā)起者。
父親坐到桌旁,桌上放著被遣送回國者的出境護照:貼著照片的印花紙頁。他拿起雅沙的護照看了看,然后沖站在門口的梅拉普:“你的駕駛證拿來給我看看?!?/p>
他把證件擺在面前?,F(xiàn)實生活里雅沙是淺紅色頭發(fā)、灰眼睛,梅拉普則是黑發(fā)黑眼。但在黑白像片上他們非常相像。
“你過來?!备赣H把英加叫到跟前,“你看,”他用指頭點點雅沙的照片,“這個人的母親是猶太人,而這個人的,”他指指梅拉普的照片,“卻是格魯吉亞人。怎么樣?還不是一模一樣……可是你說民族要按母親的血統(tǒng)確定。不,親愛的,無論什么事,最主要的是靠工具?!?/p>
他拿過英加手里的錘子,遞給她一枚釘子。
“喏,請你不用工具把它釘?shù)侥景謇锶??!?/p>
“反正都一樣,主要的不是釘子,而是鋼琴?!庇⒓硬煌馑恼f法。
兩輛汽車在蜿蜒的山路上行駛,前面車里是父親和雅沙一家,梅拉普開著后面一輛,車中坐著三個穿黑衣的老太婆,一個帶吉它的男子,他正撥弄琴弦,低聲哼著歌。
“哎呀!”梅拉普忽然記起,“他們忘帶家鄉(xiāng)的泥土了!”
他猛地剎住車,掉轉車頭往回疾馳而去。老太太們勸他直接從路旁裝些土算了,但梅拉普執(zhí)意不從。他把車開進院子,從車背箱里拿出小鏟,在花壇里挖了點土裝入塑料袋,塞到上衣兜兒里……在開往第比利斯的路上,他兩次因超速而被罰停車。
當梅拉普跑進火車站月臺時,那里已空無一人。只有遠處呈現(xiàn)出父親黑色的身影。他佝僂身子站著,兩腿叉得很開。旁邊是梅拉普的妻子齊阿拉。
“我來晚了?沒關系,我會在姆茨赫塔追上他們?!泵防照f。
“你同他們一起去莫斯科,”父親說,“這兩個瘋子在那會把孩子弄丟的?!?/p>
“好吧?!泵防談傄荛_,又記起妻子飛轉回身吻了吻她,問她要帶什么東西回來。
“什么都不用,”妻子說,“你早些回來?!?/p>
這是瓦夏在莫斯科的普通住房。他是梅拉普服兵役時認識的朋友。婦女們收拾飯桌,梅拉普和雅沙看電視節(jié)目《時間》。小女孩正與房主人下象棋。從他漲紅的后頸可以看出,他要輸了。
電視屏幕上出現(xiàn)了爆炸、橡皮棍、警察的高壓水龍。
“我們要去的是什么地方啊?”雅沙不停地嘆氣。
“夠了,”英加說道,“已經(jīng)辭了職,退了房子,沒有回頭路。再說,伊賈叔叔還在那邊等我們呢?!?/p>
“喂,”梅拉普對哥哥說,“最后一個晚上,我們干嘛坐在這兒?走,去看看莫斯科吧。瓦夏,你去不去?”
“對不起,中士,”一敗涂地的瓦夏答道,“我還想撈回來呢?!?/p>
兄弟倆出了門。
“去最好的飯店。”雅沙吩咐出租汽車司機。
司機把他們領到哈梅洛夫斯基中心。這家豪華賓館里住著往來的商人、外國代表團。普通公民通常被禁止入內。但一下出租車,梅拉普和雅沙正好遇到一群像他們一樣皮膚黝黑,鷹鉤鼻子的巴基斯坦人。他倆隨人群走進飯店前廳,不覺驚呆了。四周是大理石、噴泉,綠油油的樹木直接長在石頭上,用玻璃封閉的一架架電梯上下起落。
“看見了吧?”梅拉普問道,“你何必要離開?這兒就是國外,近在眼前。從這兒出去,”梅拉普一腳邁出門,“是家;進來,是國外;出去,又是家,進來……”
“公民,”一個門衛(wèi)打斷了他們的談論,“您在這里做什么?”
“我送哥哥?!?/p>
“您住這里面?”
“不,我們想來看看?!?/p>
“不行?!?/p>
“喂,我們只喝一杯香檳就走?!?/p>
“不行?!?/p>
“好啦,人心都是肉長的。就讓我們喝杯告別酒吧!”
“我請你們離開這里?!?/p>
“我走,我走!”雅沙叫道,“永遠離開!”
一輛大型黑色小汽車駛近謝列梅捷沃國際機場。車里走下一位胸前掛著一個大十字架的大主教,及送行的東正教神職人員。
兄弟倆在大廳里推著裝滿行李的小車。英加和孩子緊隨其后。孩子掖下夾著一副棋盤。
走在他們前頭的是贊比亞女子籃球隊。
“我們這是去哪兒?。繛榱耸裁??”雅沙再一次喪失信心。
“夠了,”英加打斷他,“真煩人?!?/p>
“女人!你怎么這么和我說話?”雅沙勃然大怒,“我是格魯吉亞的猶太人,而不是什么拉脫維亞的歐洲移民。你記著點兒!”
“他說得很對,”梅拉普接著說,“為什么你們要去別處?你以為那邊日子好過?”
“難道這里好?”雅沙沖弟弟大吼,“連一杯和兄弟告別的香檳酒都喝不上!”
“要是我現(xiàn)在搞到酒,你留下嗎?”
“你搞去好了!”雅沙握住拳,拇指從食指和中指間伸出來,向梅拉普做了個嘲弄的手勢。
“那就一言為定?如果我搞到香檳,你們就得留下。”
“留下,留下,”雅沙發(fā)著牢騷,推著車朝前走。
梅拉普跑到茶點部,那里的人告訴他,酒類早就沒有了,只有通過邊境檢查后才能在那邊的酒吧里買到香檳。梅拉普對服務員表示愿意付雙倍的價錢,但是白費唇舌,還是沒有香檳。
他兩手空空走回柜臺邊。雅沙正用英語填報關單?!案銇砹??一無所獲!”他又埋頭填單據(jù),“研缽——算不算古董?”
“要是古時候的,就算古董?!?/p>
“研缽,英語怎么說?”
梅拉普想了一會兒:“忘了?!?/p>
“忘了……在外語學院學了三年,連這么簡單的東西都不知道?!?/p>
“雅沙,”英加喊丈夫,“這里的報關單用俄語填。我已經(jīng)說過了。”
“你看著東西。”雅沙對兄弟說完,走到英加那兒。
柜臺上留著他的護照和機票。
梅拉普站了一會,然后掏出鋼筆,拿過表格,在上面寫上:雅各·帕帕施維里,下面各欄都填上No。
雅沙正絞盡腦汁填報關單,忽然聽到兄弟的聲音:“雅沙!”
梅拉普已經(jīng)站在邊防檢查站另一側了。
“別著急,”他叫,“我這就回來?!?/p>
“你去哪兒?”英加驚呼起來。
“噓——”梅拉普伸指貼近唇邊。
他上到二樓,走近一間小崗亭,玻璃后坐著一名邊防戰(zhàn)士。梅拉普把護照、機票遞在他面前,做出一副苦相兒,這樣就與照片更相像了。不知為什么所有護照照片上的人都是這么個表情。邊防戰(zhàn)士核對了照片和本人,蓋上章,按鈕打開了鍍鎳的旋轉柵門。
梅拉普跑進酒吧,買了兩瓶香檳,又往回跑到柵門前,敲了敲邊防軍人的小崗亭:“喂,朋友,開門?!?/p>
“不行?!?/p>
“可我要去那邊?!?/p>
“走開,公民,”邊防軍人嚴厲地說?!斑@是國境線。”
“我改主意了。我不想走了?!?/p>
“請你去維也納找咱們的大使館?!?/p>
“聽著,這是個錯誤。應該是我哥哥走?!?/p>
“請你找主任去?!?/p>
“他在哪兒”?
“那里?!边叿儡娙酥噶酥笝C場里頭。
梅拉普沿著一條條玻璃通道奔來跑去找主任。等他終于找到主任的房間,屋門緊鎖。一個穿航空制服的女人告訴他,主任出去了。
而這時機場大廳里夫婦倆心急如焚。
“我們要遲到了,”英加啜泣道,“你去廣播,讓這個蠢貨回來?!?/p>
“要是讓人知道我把自己的護照給了別人,一定會把它沒收的?!毖派痴f。
梅拉普焦急地在主任辦公室門前團團轉。出現(xiàn)了一位拎著桶和抹布的清潔女工。
“他在哪兒?”梅拉普沖過去間,“登機馬上就結束了!”
清潔女工說,現(xiàn)在是午休時間,也許伊萬·彼得羅維奇在食堂。
梅拉普又在玻璃長廊里狂奔,他跑過樓梯……終于找到了食堂。伊萬·彼得羅維奇正坐在一張桌旁喝湯。
“請放我出去!”梅拉普懇求道,“他們已經(jīng)快誤機了?!?/p>
“放您去哪兒?”伊萬·彼得羅維奇問。
“回去,去蘇聯(lián)!”
伊萬·彼得羅維奇把芥末抹在一塊肉上,津津有味地咬了一口,皺眉表示不解,為什么有些猶太人沒等出國就改主意不走了。
“我不是猶太人!”梅拉普大叫起來,“我的哥哥是猶太籍!”
伊萬·彼得羅維奇真的吃驚了:
“這怎么回事?您不是猶太人,可哥哥卻是猶太籍?!?/p>
“媽媽不一樣!媽媽!我媽媽是格魯吉亞人,他媽媽是猶太人?!?/p>
“那爸爸呢?”
“爸爸是同一個?!?/p>
“一夫多妻嗎?”
“干嘛一夫多妻?!雅沙的媽媽在生他時去世了,而我媽媽嫁了別人?!?/p>
“有這種事?!币寥f·彼得羅維奇同意道。
接著他說,他對梅拉普無能為力,他是運送主任,而梅拉普的問題只有邊防軍首長——倫茨同志才能解決。
梅拉普跑去找倫茨。
“乘客,您去哪兒?”一位空姐看到梅拉普手上的“莫斯科——維也納”機票,叫住他。
“我要找倫茨!什么地方能找到他?”
空姐看了看乘客名單。
“倫茨在飛機上。”然后她領梅拉普穿過防滑通道進入機艙。
“請您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彼龑γ防照f。
“我哪兒也不坐!請把倫茨叫來?”
“乘客倫茨,有人找您?!笨战銓χ捦灿糜⒄Z廣播。
一個上了年紀的男子從座位上站起身。他身穿皮短褲,戴一頂插羽毛的洛爾帽。
空姐關好門,上了鎖。
問訊處窗口旁站著英加和雅沙。
“他出事了,”雅沙堅持道,“您打聽一下,他或是在警察局或是在醫(yī)療所!”
姑娘通過電話選擇器交談了幾句。
“乘客雅各·帕帕施維利在莫斯科飛往維也納的飛機上。”她答復瞠目結舌的雅沙夫婦。
飛機在云端飛行。梅拉普站在廁所旁,心煩意亂地吸著煙。鮑里亞·帕里施走到他面前。他四十歲,身體很結實,嘴里鑲著金牙。他跟梅拉普對上火,對他產(chǎn)生了興趣:“你去哪兒?”
“我哪兒也不去,”梅拉普答道,“這是個錯誤?!?/p>
“唉,小伙子,我們的全部生活——根本就是個錯誤。我就是弄錯了,才把整本猶太圣經(jīng)給背下來的。馬里克說,過海關時有人要查問,可誰也沒理這碴兒?!?/p>
“你們是‘歐利姆’(注1)嗎?先生們?”一個戴猶太人小圓便帽,上了年紀的人走上前問。
“歐利姆。”鮑里亞點點頭。
“去以色列?”
“去紐約,布萊登海灘。”鮑里亞笑起來。
“要是月亮上的面包抹的油多,你們還不得到那兒去?!鄙夏昙o的人氣沖沖地說。
飛行員從廁所里走出來。梅拉普跟著他,開始勸說,想等飛機在維也納著陸后,允許他不下機,返回莫斯科的費用他一并支付。飛行員不答應。
飛機飛行在歐洲上空。
梅拉普坐在鮑里亞身邊。鮑里亞給他講自己的經(jīng)歷:怎樣從事非法金融活動,怎樣和一個猶太老女人結婚,現(xiàn)在飛往維也納,為躲避例行搜查,他事先通過一個外交官把貴重品偷運到那里。
“和錢打交道,我是個巨頭?!滨U里亞講完故事,取出一疊色彩鮮艷的明信片。“這才是白人應該居住的地方:夏威夷群島!陽光,海洋,女人,沒有任何反酗酒的活動!看看,多棒的巧克力!”他用指頭戳著一張明信片。
“鮑里亞,”一個胖胖的,不很年輕的女人說,“我想喝水。你去拿些水來?!?/p>
“夫人,”鮑里亞深情地說,“我們的婚姻讓我用掉了兩千盧布。為了這筆錢,您還是自己去倒水吧?!?/p>
維也納機場。梅拉普隨乘客們走下舷梯。
“老頭子!”鮑里亞興高采烈,大喊大叫,“這就是她——自由!你看哪:四周就是完完全全的西方!”
他大聲唱起了《維也納圓舞曲》,并抓住妻子的手,殷勤地跺響鞋跟:“請您跳華爾茲,夫人?!?/p>
“先生,”對方厭惡地答道,“請讓我安靜安靜,我再也不認識您,也不想認識您?!?/p>
梅拉普身無分文,拎著兩瓶香檳酒來到維也納機場前的廣場上。一輛大型黑色小轎車無聲無息地滑來,車上走下穿紅色長袍,頭戴法冠的天主教紅衣主教。穿黑色長袍,胸前佩一個大十字架的東正教大主教步出機場。紅衣主教把大主教讓進汽車,車平穩(wěn)地啟動了。
梅拉普發(fā)現(xiàn)一輛出租車,跑過去,想以一瓶香檳為代價讓司機送他去蘇聯(lián)大使館。司機張口要兩瓶,梅拉普解釋道,另一瓶他回來要用。
這時鮑里亞拿著箱子走過來,他聽說去使館,愿意順路捎上梅拉普。
鮑里亞送梅拉普到大使館門前,自己走了。蘇聯(lián)大使館位于一堵生鐵鑄就的院墻后。一個身挎沖鋒槍的奧地利警察在使館前的人行道上走來走去。
梅拉普瞟瞟警察,按響門鈴。門開了,守門人探出身來。他告訴梅拉普,今天星期六,下星期一以前,使館里沒人辦公。
“可我必須飛回去!”梅拉普大喊大叫,“那邊有人等我?!?/p>
“星期一你帶申請書來,三個月內才得到答復?!笨撮T人說完,關上門。
梅拉普又按了一下門鈴。門開了。
“喂!”梅拉普叫道,“你去找大使來,對他說,我是偶然飛來的,用了別人的護照!”
“這種情況您該坐牢,”守門人嘮叨一句,又在門后消失了。
梅拉普整只手掌按住門鈴。
“先生,”守門人厲聲說,“你再搗亂,我就叫警察了?!?/p>
他向端著沖鋒槍饒有興味地聽他們交談的警察擺擺頭。
鮑里亞在夜總會旁下了車,玻璃窗后掛著一幅幅擺好漂亮姿勢的女郎的照片。他走上二樓,從一個半裸的姑娘那兒打聽到什么地方能找到舒爾茨太太。他走進一間不大的辦公室,屋里一位豐滿的有一頭卷發(fā)的女人正擺牌陣玩。
自我介紹一番后,鮑里亞說,埃里克森先生有些東西留給他。舒爾茨太太聳了聳肩答道她不認識什么埃里克森先生。
“就是那個高高的,淡黃頭發(fā)的男子,”鮑里亞提醒她,“是文化專員,馬里克的朋友?!?/p>
“尼赫特·費爾什坦因?!笔鏍柎奶褍墒忠粩?。
鮑里亞于是直截了當告訴她,他可不是局外人,這種把戲對他行不通,并勸道,把他應得的東西老老實實交出來。女主人按電鈕叫來一個四方塊頭、斷了鼻梁的黑人,請不速之客出去。
梅拉普提著兩瓶香檳走在維也納街頭。廣告牌閃閃發(fā)光,商店櫥窗的燈火通明。梅拉普把酒夾在腋下,若有所思地站在酒店櫥窗前,那里碼著幾十瓶世界各地出產(chǎn)的名酒:威士忌、杜松子酒、白蘭地、甜酒……而在三角架最頂端——蘇聯(lián)香檳。
櫥窗旁小吃館的烤叉上一只噴香的母雞緩緩翻著個兒。梅拉普進了小吃館,想用一瓶香檳跟老板換一份雞。
“同胞吧?”老板問。
一聽到母語,梅拉普喜出望外:“喂,我用別人的護照偶然飛來的,你說,憑這會把我怎么樣?”
“拉雅!”老板叫道。
一個穿白大褂,頭戴廚師帽的女人從廚房里探出身子。
“用假護照越境在蘇聯(lián)判幾年?”
“三到七年,第八十四條款?!?/p>
“我的護照不是假的,”梅拉普說,“護照是我哥哥的?!?/p>
“這并不能成為減輕罪名的理由。”拉雅說。
“那在奧地利判幾年?”老板問。
“奧地利,兩到五年?!崩耪f完,閃身回到廚房。
“你得聽她的話,”老板說,在梅拉普面前擺上一份雞?!八^去在蘇聯(lián)當檢察官?!?/p>
梅拉普拿了雞,坐下,琢磨起來。
“那么先關在哪兒?這兒還是那兒?”他問老板。
“先在這兒,后在那兒?!?/p>
梅拉普陷入沉思。
大街上,一隊奧地利郵遞員的管樂隊正在操演步法。他們賣力地吹奏莫扎特的《土耳其進行曲》。
莫斯科。飛機場。雅沙一家?guī)е啃欣钭铣鲎廛嚒?/p>
“喂,”司機說,“我不是剛把你們送來嘛。怎么,不走了?”
“不了,”雅沙說;“改主意了。”
“這就對了。在這兒呆著更好?!?/p>
“好什么?”英加問道。
“一切一切都好?!彼まD鑰匙點頭?!耙娔愕墓?!發(fā)動機又不動了!”
莫斯科瓦夏的住房里響起電話鈴。瓦夏拿起話筒。
“喂!瓦夏?……是我,梅拉普。”電話那端傳來聲音。
“你好,中士!你從哪兒打的?”
“從維也納?!?/p>
“從哪兒?”
“維也納,維也納!那個奧地利城市。聽著,不要打岔,我總共只有兩分鐘時間。雅沙在你家嗎?”
“不在。不過他來了電話,說他們要來?!?/p>
梅拉普在維也納的小吃館里打電話。身旁站著老板,他看著表。
“你轉告雅沙,”梅拉普叫道,“讓他銷聲匿跡,安安靜靜地呆著。我很快回來,一切都會‘OK’,明白了?”
“不太明白?!?/p>
“沒關系。主要的是叫他別多管閑事。不要告訴齊阿拉我在國外。你就說,我要在警察局蹲十天,讓她別著急。完了!”
梅拉普謝了老板,給他一瓶香檳作為電話費。
“你得快去,”老板說,“不然他們要關門了?!?/p>
維也納。索赫努特(這是負責遣返猶太人回國的機構)。
一名挎沖鋒槍的警察在門口值班。梅拉普跑到他面前。
“這是‘索赫努特’嗎?”梅拉普問他。
警察點點頭。
“還上班嗎?”
警察沒有回答。
梅拉普敲敲門,門開了。
“您有什么事?”一個男人問他。
“對不起,我聽說,你們免費送猶太人回以色列?!?/p>
男人看了看他的護照。
“您到哪兒去了?”他問道。“我們去接過您,還廣播來著?!?/p>
“我暈倒了?!泵防照f。
男人懷疑地打量他幾眼。
“好吧。請去第二個房間?!?/p>
梅拉普走近門口小牌上標著“2”的房間,敲了敲門。
“請進?!崩锩娴娜苏f。
梅拉普進了屋,大吃一驚,索赫努特代表對面坐的是鮑里亞·帕里施,他上衣袖子扯破了,鼻子也被打傷了。
“你好,歐利姆?!滨U里亞說。
“您好!”梅拉普大聲說道,“我是雅各·帕帕施維里?!比缓笠馕渡铋L地看看鮑里亞。
“亞伯拉罕生了以撤,以撒生了雅各?!杜f約全書》,第四十二頁?!滨U里亞說道,拿手絹按在鼻子上。
“有人去接過我,可我暈倒了,接著我迷了路。這位同志可以作證?!彼忠馕渡铋L地看看鮑里亞。
“好了,”索赫努特的代表說,“請您先在那邊等一等。我就和這位先生談完?!?/p>
“當然,”梅拉普說,“不過我妻子和孩子都病了,東西在他們那兒。對不起?!彼S手帶上門。
“是啊,”鮑里亞目送他的背影,說道,“正如《圣經(jīng)》里所說的,時間聚集了石頭,時間又使它們分開?!?/p>
“這是一回事?!彼骱张氐拇碚f,“為什么您想去以色列呢?這里寫著您是俄羅斯人?!?/p>
“我是民族友好的產(chǎn)兒,”鮑里亞說,“我奶奶是猶太人,正如《圣經(jīng)》里寫道……”
“好了,好了,我全都明白了。”這位官員說,“您可以走了?!苯又舐暯械溃骸芭僚潦┚S里先生!”
維也納機場。飛往以色列的海關檢查十分嚴格:警察、警犬、陽臺上的沖鋒槍手。所有乘客都必須用專門儀器檢測是否攜帶武器。當儀器接近梅拉普時,蜂鳴器響了。他不得不把每個口袋里的東西掏出來,把一串鑰匙,一塑料袋泥土,伏爾加小汽車配電器的蓋子放到桌上。有人拿起蓋子檢查一番,又放回原處。
飛機飛行在地中海上空。梅拉普坐在圈椅上研究地圖,那上面用紅線標出了“艾爾一阿爾”航空公司的飛行路線。然后他從前面座位上的小袋中取出希伯萊文的報紙,在手上翻過來掉過去。不知該從哪頭兒讀它。
鮑里亞走過來,“咚”地一下坐在旁邊的座位上。他腦袋上點綴著一頂小圓便帽。
“一切正常,歐利姆,”他說道,“我辦好了一樁小事。知道嗎,我們這些重新回去的人有權購買免稅汽車,而其他人要繳百分之三十的稅。我已經(jīng)談妥了,我們買完汽車再賣給那個人,他給我們每人一千美元。喏,現(xiàn)在我給你搞了頂帽子。”鮑里亞把小圓便帽戴到梅拉普頭上?!皩α?,我還和一個小子說好,我們明天去他那兒,他給你施割禮,免費?!?/p>
“喂,你行了吧?!泵防照滦∶?,扔回鮑里亞膝頭。
“小聲點,別亂嚷。你現(xiàn)在是猶太人,猶太人頭上不戴帽子不能出門。你別忘了:你又一次擅越國境,那兒可不是奧地利。而且已處于戰(zhàn)爭狀態(tài)。所以,你戴上帽子,再對鮑里亞叔叔說聲‘謝謝’?!彼纸o梅拉普戴上帽子。
特拉維夫機場內鮑里亞和梅拉普走下舷梯,移民們與其他乘客分開,被單獨帶到二樓。穿制服的姑娘仔細看了看梅拉普,然后瞧瞧照片,又看看梅拉普……他緊張得汗流浹背。終于,姑娘為梅拉普簽發(fā)了領取以色列護照的證件,并對已成為以色列公民的雅各·帕帕施維里表示祝賀。
一個接收部的代表接著同梅拉普交談。倒霉的梅拉普暈頭轉向,他一會兒說要當出租汽車司機,一會兒又想起來,雅沙是個藥劑師。最后發(fā)給梅拉普一百舍克利生活費,一張以色列地圖。談話者突然問了一句:“您想去移民點還是住在親戚家?”
“住在親戚家。我妻子的叔叔住在這里。我要去找他?!?/p>
“沒必要,他們就在這里,走吧?!?/p>
隔壁房間里坐著一個上了年紀戴黑帽子的男人,還有一個更顯老態(tài)女人。靜默了一會兒,老太太在這當口兒認真打量著梅拉普。
“這是他吧?”老太太終于發(fā)問,“還行,我原想他會更瘦一些?!?/p>
男人站起來,走到梅拉普面前,說到:“你好!雅沙!歡迎你來?!?/p>
“您好啊,伊賈叔叔?!泵防崭械接芍缘馗吲d。
“英加和孩子呢?”
“她們生病了,”梅拉普不加思索地回答:“她們得了猩紅熱。”
鮑里亞在機場門口賣給搬運工一罐黑魚子醬。
“雅各!”他叫住被親戚簇擁著的梅拉普。
梅拉普走過來。
“這是咱們的叔叔?”鮑里亞向伊賈擺擺頭,“你跟他要五千,不要三千?!?/p>
“為什么?”
“因為他身上有很多金子?!?/p>
然后他告訴梅拉普,將在俄羅斯小白樺飯店里等他。
這時一輛大型黑色小轎車無聲無息駛近機場大樓,正像在維也納見到的那輛一樣。戴黑帽、留大胡子的猶太教拉比下了車。機場大門里走出了穿長袍的東正教大主教和紅衣主教。拉比把他們讓進車,車平穩(wěn)地開走了。
伊賈開著自己的微型汽車,梅拉普和老太太也坐在車上。路上才弄清,他并不認識雅沙,僅在英加寄來的婚禮照片上見過他。
“伊賈叔叔,”梅拉普說,“您千萬別激動,我不是地地道道的雅沙,我是他弟弟——梅拉普?!?/p>
他講述了自己的經(jīng)歷,怎樣因貪圖香檳酒落到以色列來。
“這么說,你不是猶太人?”老太太問。
“不是?!?/p>
“可惜。我還做了那種填餡魚呢。”
“我愛吃魚?!泵防照f,“伊賈叔叔,我求您件事兒,您給我五干美元,我想坐美國船,人不知鬼不覺地回蘇聯(lián)去,再從雅沙那兒拿回我的護照,把這個護照還他,他們就平平安安地飛來了?!?/p>
伊賈望著前面的路,若有所思,默不作聲。
他們走進已準備好招待客人的房間,桌上擺滿水果、巴旦杏、核桃。伊賈鎖上門,從抽屜里拿出一把手槍放在面前,說道:“好啦,現(xiàn)在你說實話,干嘛到這兒來?”
“伊賈叔叔,您這是干什么?”梅拉普驚詫不已。
“說!”
梅拉普聳聳肩,又把自己的經(jīng)歷從頭敘述一遍。
“這個天方夜譚我已經(jīng)聽過了,”伊賈打斷他,“怎么,難道你們的克格勃就不會給你編個更像樣的?”
“可我說的是真的?!?/p>
“閉嘴!”
梅拉普只好勸伊賈往莫斯科打電話,自己跟侄女兒澄清事實,他怎么到這里來的。梅拉普說出瓦夏的電話,伊賈目不轉睛地盯住“間諜,”要了國際長途。
“伊賈叔叔,”梅拉普說,“好了,不要五千。給三干美元吧,三干就行,然后……”
“我很欣賞你的厚臉皮,”伊賈打斷他,“媽媽,你聽到了吧,他們編的什么?以色列好戰(zhàn)分子現(xiàn)在要給俄國間諜買美國船票?這算什么,是你們的新經(jīng)濟改革?”
“我也不明白,”老媽媽說,“你們還吃不吃魚了?”
電話鈴響了,接通了莫斯科的國際長途。伊賈用分機聽著電話。
“喂!瓦夏嗎?是我,梅拉普。”
“你好,中士,”話筒里傳來聲音,“你從哪兒打的?”
“以后再說吧。喂,雅沙和英加在你家嗎?”
“不在,他們在格魯吉亞,呆在父親的地下室里?!?/p>
伊賈叔叔狠狠掐斷電話。
“這么說,中士同志,”他說道,“就是說我侄女兒正在你們的地下室里,在你們的刑訊室里?閉嘴!那么父親是誰?這是誰的代號?將軍的?閉嘴!聽我告訴你:或者一個星期后英加來,或者我把你送去關起來。你這個破壞者!”
“伊賈叔叔,”梅拉普說,“請您不要喪失理智?!?/p>
但伊賈已經(jīng)豁出去了。
“還有,你這個星期就給我坐在這兒,好讓我看著你?!?/p>
梅拉普站起來。
“坐下!”伊賈大叫,抓起面前的手槍,“我要開槍了,惡棍!”
“請您先打開保險,好戰(zhàn)分子!”梅拉普氣不打一處來,他奪下伊賈手中的槍,用槍柄砸碎了一枚核桃,推給伊賈:“吃吧,叔叔!非常補腦?!?/p>
他砰地甩上門,揚長而去。
小白樺飯店,樂隊正演奏著名抒情歌曲《黑眼睛》。鮑里亞微有醉意,充滿激情地在臺上唱歌,激動得唱跑了調。他看到梅拉普,向樂隊點點頭,樂手們改奏起格魯吉亞的流行歌曲《第比利斯》。
鮑里亞跳下臺,抱住梅拉普的肩頭,領他到自己桌前,桌旁坐著兩個埃塞俄比亞的猶太人。
“歐利姆,”他邊走邊告訴梅拉普,“這兩個家伙每輛車想要一千五,不過我看還能多要點兒?!?/p>
他們坐下來,鮑里亞對主顧們說:“先生們,我同我的合伙人商量了一下,我們的最低價——兩千?!?/p>
埃塞俄比亞人開始強烈反對。
“隨你們的便,”鮑里亞說,“這里想買的人有的是。”
他轉頭問梅拉普:“喏,叔叔怎么說?給你錢了?”
“沒有,”梅拉普說道,“他認為我是克格勃間諜?!?/p>
鮑里亞臉色一變。
“那,好吧……很榮幸認識你。打電話再聯(lián)系吧?!闭f完他就消失了,仿佛他壓根兒沒來過這兒。
梅拉普陪著埃塞俄比亞人。
“同志們,”他對他們說,“我同意一千五?!?/p>
那兩個人彬彬有禮地笑笑,也消失不見。
梅拉普只身一人。他憂郁地望望四周,都是與他不相干的人。只有鄰座一位明艷動人的金發(fā)女郎向他善解人意地嫣然一笑。
梅拉普叫住身邊跑過的服務員:“喂,朋友,從這兒能不能往蘇聯(lián)打電話?”
“干什么都行,”服務員說,“不過,先得付清帳?!?/p>
他指指擺著冷盤和白蘭地的飯桌。
帳單數(shù)目比梅拉普的錢多,于是服務員請來飯店老板。當?shù)弥防帐莿傄泼駚淼?,老板勾銷了他欠的八舍克利,并坐到他對面。
“喏,那邊的改革怎么樣?”他問道。
“不聲不響地干唄?!泵防照f。
“有這種私人飯店嗎?”
“有?!?/p>
“那反盜竊投機局還在嗎?”
“還在。”
老板嘆了口氣。
他們坐在陽臺上可以聽到駛近的警車警笛聲。
車上鉆出一群警察,他們動手把所有的人趕離長椅,這張長椅旁放著一只鞋盒。
“出什么事了?”梅拉普問。
“也許發(fā)現(xiàn)炸彈了,”老板很平靜,“也許不是。”
一個小機器人從車上放到柏油馬路上,他搖搖擺擺地慢慢朝盒子走去。走近了,支好槍口,就用槍口頂住它射擊。每一響槍梅拉普就哆嗦一下。
城郊沙岸上,一只耷拉耳朵,無家可歸的小狗晃晃悠悠地走到一艘擱淺在沙子上的銹跡斑斑的汽船前,把船嗅了個遍,叫起來。駕駛臺的門吱呀一下開了,梅拉普走上曬得發(fā)熱的甲板,他大汗淋漓,胡子拉碴,身上蹭的機油黑乎乎的。他瞇起眼睛,想擦去襯衫上的油污。他問小狗:“這就是地中海?”
小狗閉上嘴不叫了,友好地擺了擺尾巴。
“怎么,格納茨瓦列,你餓了?”梅拉普問道,“我也是。走,我們去賣表。”
特拉維夫。一幢幢現(xiàn)代化的摩天大樓與隨處可見的兩層房并肩而立。猶太教堂,清真寺,各種牌號的新舊汽車,來自歐洲、亞洲、美洲、非洲的猶太人,世界各地的旅行者……
梅拉普在報亭旁停下步,推銷自己的手表。但他從賣報人處得知,這種表和類似的舊貨只能在跳蚤市場賣,就動身去市場。路上他趴在地上,喝草地噴灌器里的水。陪伴他的小狗格納茨瓦列憂郁地看著這種場面。
在外國使館集中的大街上,梅拉普看到一個人用手銬把自己鎖在美國大使館的院墻上。
梅拉普走過去想知道,他為什么這么做。
“這是我的抗議,”這個人答道,“他們不給我簽證,可我不想呆在這兒?!?/p>
梅拉普說,他也不愿意留在這里。于是此人又從兜里摸出一副手銬,建議梅拉普銬在旁邊。梅拉普不干,順便向這個人推銷手表。他有手表。梅拉普又想把小狗格納茨瓦列賣給他,這個提議也被謝絕了。
特拉維夫的“跳蚤市場”。五光十色,人聲鼎沸,嘈雜不堪。梅拉普在格納茨瓦列陪同下晃著表,在一溜溜攤位前轉來轉去。
“先生,”一個賣清潔膏的阿拉伯人喊住他。
梅拉普走上前來。阿拉伯人從軟管中擠些清潔膏在梅拉普袖子的油污上,用濕抹布擦了擦。油跡不見了。
“不錯吧?”阿拉伯人問。
“不錯?!泵防胀獾?。
阿拉伯人把清潔膏塞給梅拉普,拿過表,梅拉普想反對,可那個人叫起來,說貨已經(jīng)打開過了。只好成交。
梅拉普又朝前走,邊走邊向迎面的人推銷清潔膏,貨沒賣出去。梅拉普掏出兜里的配電器的蓋,但這件東西也無人問津。
結果梅拉普來到小吃攤旁,他嘗了嘗奶酪、青菜、水果,并不忘記扔幾塊給餓壞了的小狗。
他們在賣醋漬辣椒的小攤前停下來。
“成了,該夠了吧?”賣主問道。
梅拉普忙抽出嘴里的一根辣椒:“我這就放回去,行吧?”
昨晚那位動人的金發(fā)女郎正在亂糟糟堆滿各種各樣古東方工藝品的柜臺旁,檢驗一副銀手鐲。
“你好?!泵防沾蛄藗€招呼。
金發(fā)女郎親切地一笑,問道:“您看,這是銀的嗎?”
梅拉普往手鐲上擠了點清潔膏,用大拇指擦了擦。銀粉下露出銅的顏色。
“噢!”金發(fā)女郎驚叫起來,并自我介紹道,“杰伊恩?!?/p>
“那我是塔爾贊。”梅拉普說。
“噢。”金發(fā)女郎很欣賞這個玩笑。
“這是格納茨瓦列。”梅拉普向新朋友介紹著。
這時有人喊道“梅拉普!”
梅拉普回頭一看,在掛滿花邊女內衣的小鋪里坐著一個胖子,他穿著運動衫、運動短褲,頭上是大帽沿的格魯吉亞厚呢鴨舌帽。胖子朝梅拉普勾了勾指頭。
梅拉普認識這胖子,他過去是第比利斯的車輛檢查員,曾不止一次在公路上罰過梅拉普的錢。不過這是很早的事了,大約五年前。
“梅拉普!”胖子又喊了一聲。
“我不是梅拉普,”梅拉普說,“我是雅沙?!?/p>
“沒關系。你過來一下?!迸肿訄猿值馈?/p>
沒辦法,梅拉普向杰伊恩道了歉,走到胖子這里。
“是個美國女人?”胖子向杰伊恩擺擺頭,低聲問。
“是吧,”梅拉普說,“要不就是瑞典人?!?/p>
“我這兒有好東西,你叫她過來?!迸肿幽媚竟髟诩埡欣锓魂?,費勁地抽出一件透明胸衣:“瞧!皮爾·卡丹!”
“她有胸衣。”梅拉普說。
金發(fā)女郎朝梅拉普揮揮手,走了。
“那么看看短褲,也是好東西。真正的迪奧爾!你叫住她呀!”胖子扔掉木棍,雙手飛快地挑撿起來。
杰伊恩消失在街角。
“短褲她也有。”梅拉普嘆口氣,又問:“喂,我能在你這兒往西格那席打個電話嗎?我妻子英加在那邊很著急?!?/p>
“不成,沒交錢,他們會把電話線掐斷的?!迸肿哟謿?,用帽子擦了擦汗說,“坐吧?!彼噶酥赋渥銡獾耐婢咝堋?/p>
梅拉普坐下。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別人老把我和弟弟搞混?!泵防照f。
“像極了。你也住西格那席?”
“對,在那里的藥房工作。喂,你借我一百塊錢用一星期吧。”
“赫拉莫伊·阿爾伯特還活著嗎?”胖子問。
“暫時還活著。我找到工作馬上還給你?!?/p>
“你先別著急。大伙會幫你的。他放出來了?”
“目前是吧?!?/p>
“這就好了!”胖子輕盈地跳起來,這一舉動對于他的體重來說是很令人驚訝的。他從擱板上拿下一只小小的山羊角,吹掉灰,用襯衣抹兩下,遞給梅拉普:“喏!你就對蘇呼米的田吉茲說,這是赫拉莫伊·阿爾伯特捎給他的?!?/p>
“哪個田吉茲?”
“你看到那幢房子了嗎?”胖子指一指俯瞰全城的摩天大樓,“這是鉆石公司。從上數(shù)第二層,左邊三個窗戶,就是蘇呼米的田吉茲的!今天他家舉行婚禮,他女兒結婚。我們馬上去,你把這只山羊角給他說:‘這是阿爾伯特給你的?!裼H兄弟一樣敬重阿爾伯特——他倆一起坐過兩回牢。你——是阿爾伯特的朋友,我呢,是你朋友。他就會讓我們在他那兒當磨工,明白了嗎?那么,走吧,走吧!順便再給你的英加去個電話。”
一輛六十年代出品的伏爾加行駛在特拉維夫的大街小巷。后面跟著小狗。胖子開車。
“生活是這樣的,”他發(fā)表議論,“你把釣竿放到水里,等著。老天想給你什么魚,就給你什么魚。也許是條鱘魚,也許,是條鯡魚?!?/p>
梅拉普問胖子,他為什么不在這兒干本行——車輛檢查員。
胖子說,梅拉普不要把以色列想成天堂。這里也充斥著各種愚蠢的法律。車輛檢查員工作的意義何在?要挽救司機們的生命??稍鯓油炀饶??要靠威懾!但如果不許罰錢的話怎么威懾!愚蠢!胖子氣沖沖把煙頭扔到車窗外。
響起了警笛。胖子停下車,點頭哈腰一溜小跑到警察面前。
梅拉普看到鮑里亞,他在街對面走著,一副精明強干的模樣。他一只手拎一只巨大的青銅色的枝形燭臺,另一只手里是一輛小巧的三輪車。
“鮑里斯?!泵防战械?。
“我不是鮑里斯,是鮑魯赫?!滨U里亞·帕里施甩過一句話,腳步不停地向前走。胖子不滿地回到車上。他坐在方向盤后,猛地一下發(fā)動車。
“我剛說過,這里真無法無天!為了個破煙頭要繳一百塊錢!”
一幢六層樓房的院內,四個男人在棕櫚樹下的水泥板上玩多米諾骨牌。旁邊的馬路上一群男孩搶著踢球,嘴里還用格魯吉亞語罵著粗話。婦女們也在這里晾衣服。
“你帶的是誰呀?”一個玩牌的人問胖子。
“干你自己的事吧!”胖子沒好氣地回敬,牽著梅拉普的手,進了單元門。
他們走進房間,墻上掛著格魯吉亞模壓浮雕銅畫,兩把短劍,一張胖子騎摩托,身著檢查員制服的大幅照片,背景為高加索群山。
胖子打開庫塔伊西出產(chǎn)的膠合板柜,拿出一套黑西服。他打量一下梅拉普,身子探出窗外叫道:“馬爾霍茨!”。
“干什么?”一個卷發(fā)年輕人正在玩牌,頭也不抬地問。
“把你的禮服拿來!”
“我沒有?!?/p>
“那我還把床借給你!”
年輕人不情愿地放下牌,站起身。
“這些人一點兒良心都沒有?!迸肿诱f,“五年前他們跟我借床,用一星期。這可是美紋樺木的,古董。好不容易才拉過海關。我們甭說躺了,連坐在上面都小心翼冀地??蛇@個惡棍已經(jīng)在床上生了五個孩子了。野人!”
格魯吉亞,西格那席。藥房。電話響了。梅拉普的妻子齊阿拉拿起電話。
“齊阿拉?!痹捦怖飩鱽硎煜さ穆曇?。
“梅拉普,”齊阿拉哭了起來,“你在哪兒,梅拉普?”
“注意聽我說,別出聲。我——是雅沙?!?/p>
“誰?為什么?”
“只能這樣?!?/p>
特拉維夫。飯店。梅拉普一身白禮服,打著領結,他剃過胡須,梳好頭,同胖子一道坐在主人的辦公室里。梅拉普想使妻子明白,叫英加和女兒趕快飛來以色列,而雅沙,就是那個梅拉普,原地不動,因為以色列不能有兩個雅沙。
“吻你,小家伙。給你帶什么?”
梅拉普掛上電話。
“為什么以色列不能有兩個雅沙?”胖子有些奇怪,“這里每兩人中就有一個雅沙。”
“你認為,雅沙是個名字?”梅拉普說。
“是鉆石?”胖子兩眼一亮。
“是鋼琴。”梅拉普說完,朝胖子遞了個眼色。
用鋁泊和玻璃鏡子裝飾的大廳里可容納四百人。蘇呼米的田吉茲正為女兒舉行婚禮?;槎Y照格魯吉亞——以色列最豪華的級別進行。新郎和新娘坐在帳篷里。宴會主持人身著裝飾著銀羊角的束腰無領長袍。舞蹈者們穿上民族服裝,嘴里叼著匕首。樂隊。兩塊裝飾著像真人那么大的新郎、新娘塑像的蛋糕。帶輪三角架上的攝相機、導演、攝影師和兩個燈光師組成的攝相組。胖子和梅拉普不引人注意地站在墻邊。
“我們干嘛站著?”梅拉普問,“坐下吃點東西吧?!?/p>
胖子答道:“如果坐下,主人就看不到了;要是站著,他就會走過來讓坐。那時我們就可以把阿爾伯特的羊角送給他,還有泥土?!?/p>
“什么泥土?”坐在桌旁,頭戴繡花小圓帽的男人發(fā)生了興趣。胖子解釋道,梅拉普剛從格魯吉亞來,帶了些故鄉(xiāng)的泥土。
“讓我看看?!蹦腥苏埱蟮?。
梅拉普從兜里掏出裝土的塑料袋。
“好樣的!讓我親親你?!蹦腥藫u晃著,舉杯酒站了起來,遞給梅拉普。腳下一趔趄,紅顏色的酒全灑在白禮服上。
“完了!”胖子抱住頭。
戴繡花小圓便帽的男人說,他這輩子沒有禮服也過來了,而且自我感覺特別好。他抓起梅拉普手上的塑料袋去交給宴會主持人,邊走邊捏了一撮土,吻了吻,撒在襯衣口袋里。
主持人揮手示意樂隊停止演奏,把塑料袋里的土倒入一個水晶花瓶。他提議,為格魯吉亞的土地干杯,在這片土地上,猶太人生活了兩千年,并與之同呼吸共命運;在那里,他,席間勸酒人,上完了音樂學院。接著,他親了親泥土,為那個如此偶然地把它帶到今天這個盛典上的人干了一杯。
大家都看著梅拉普。梅拉普低下了頭。穿藍色連衫褲的攝影師把鏡頭對準他,然后從鏡頭里看了一眼,呆住了。這是梅拉普在以色列最近的親戚——伊斯拉伊爾·伊奧西弗維奇·布羅施坦——伊賈叔叔。
伊賈叔叔奪過席間勸酒人手上的話筒,大叫起來,說在他們中間有一個下流胚、間諜,這人昨天還冒充他的哥哥跟他要五千美元,而他哥哥一家卻被關在格魯吉亞偵查機關的地下室里。
“您胡扯什么?”梅拉普大發(fā)雷霆,“我什么時候限您要錢來著?我是以親戚的身份向您借錢。而且不是五千塊,是三千?”
“你們聽到?jīng)]有?”伊賈破口大罵,“從這兒滾出去,你這個反猶太人者!”
“你還是自己滾吧!”梅拉普回罵道,“你這個猶太復國主義者?!?/p>
新娘的父親,蘇呼米的田吉茲,又高又壯,臉上有道疤。他走過來說,梅拉普是不是間諜,是不是偵查員,他無所謂;但是他本人從來沒有,也不會讓一個出賣自己哥哥的男人,坐在他的桌旁,他提議梅拉普自己找門出去。
梅拉普向門口走去。
伊賈在他身后叫嚷,說梅拉普的無恥行徑將為新聞界、聯(lián)合國,及全國進步人類所不恥。
“攝相師先生,”胖子急忙擠過來,拽拽他時袖子。“他把別人放禮物糟蹋了。那可值兩百美元?!?/p>
“這關費什么事?”梅拉普大怒。
“怎么無關?他是你親戚。”
伊賈搖搖頭。
“為什么你們這些格魯吉亞人像蠻子一樣?”他痛苦地責備道,“我維護的是我們人民的權力,而你……”
“誰是蠻子?”戴小帽的男子臉漲得通紅,問道,“我們是蠻子?”
接著他搶過席間勸酒人手里裝著土的花瓶,扣在伊賈腦袋上。伊賈的導演抓起酒瓶撲向老頭,而新娘從一個舞蹈者嘴里拔下匕首,攔住了他的路。大家跳起來,向出事的地方涌去。
“走吧,孩子,”一個穿黑衣的老太太對梅拉普說,“沒你他們會散開的。”
梅拉普剛走了一步,戴小圓便帽的伊賈的燈光師“騰”地跳到他面前,用照明器打在他的頭上。
梅拉普頭上裹著紗布躺在醫(yī)院病床上。護士進來,給他一支溫度計。梅拉普把溫度計插到腋下。護士用希伯萊語說了句什么。梅拉普不懂。于是護士張開嘴,把一根指頭伸進去。梅拉普理解岔了,他轉眼珠向護士示意,這里不光他們倆。護士生氣地拔出他腋下的溫度計,塞到他嘴里,離開了。
梅拉普從窗簾縫里看到:醫(yī)生攙著腦袋纏滿繃帶的伊賈。
梅拉普閉上眼。這時有人溫柔地撫摸一下他的面頰。他睜開眼。金發(fā)女郎杰伊恩蔚藍的大眼睛注視著他。杰伊恩微微一笑。
“如果這是個夢,”梅拉普說,“請不要叫醒我?!?/p>
他們在車上。杰伊恩開車,梅拉普坐在旁邊,用清潔膏擦去白禮服上的酒漬。
“我到底還是買了首飾?!苯芤炼髡f著指了指膝頭上套的顏色發(fā)暗的銀箍,“你看是銀的嗎?”
“現(xiàn)在我們來檢驗一下?!泵防照f。
他拿出手絹,又擠了些清潔膏在首飾上,擦了起來。箍上顯出白銀的顏色,可梅拉普還在杰伊恩腿上擦來擦去。
“塔爾贊,”她說,“我在開車?!?/p>
“我把著方向盤。”梅拉普答道,一手把住方向盤。
“塔爾贊,您現(xiàn)在最需要安靜和冷敷?!苯芤炼魑⑿χf。
汽車在一條條小巷中繞來繞去,停在一座房前。
“我們到了?!苯芤炼髡f。
他們上了樓梯,走進房間,屋里半明半暗。梅拉普拉過杰伊恩,抱住她。
“您到莫斯科再干這個吧?!表懫鹆艘粋€男人的聲音。
燈亮了。桌旁的圈椅里坐著兩個男人:一個日本人,一個斯堪的納維亞人。他們把梅拉普拉進了衛(wèi)生間。所有水龍頭被他們打開,在一片放水聲中,收音機又被打開了,然后他們坐在浴盆旁邊,每人對著梅拉普的一只耳朵,偷偷摸摸地說他們是某國的偵查員;他們有個間諜在莫斯科被捕了,打算用梅拉普作人質交換。
“我不是間諜,這是伊賈瞎編的。”梅拉普不干。
這兩個人友好地笑了笑,扒著他耳朵更快地說,矢口抵賴沒有用,他早被以色列偵查機關盯上了,他自己甭想離開這里。可他們能把他轉送到日內瓦。
“那杰伊恩也去嗎?”梅拉普想了想,問道。
“杰伊恩,是誰?”
“喏,就是跟我來的那個姑娘?!?/p>
男人們得意地笑了。
“她是杰伊恩,正像您是雅各·帕帕施維里一樣?!?/p>
特拉維夫機場。插有外交旗幟的漂亮小汽車里走下一位身材高大的黑人,陪伴他的是動人的金發(fā)女郎。他們身后的搬運工推著一堆小山似的、做工考究的皮箱。
黑人在邊檢處出示了外交護照。
“勞駕,請您打開箱子驗關?!焙jP人員說。
“我是外交官!你們沒有權力!”黑人勃然大怒。
“我請您,提交行李驗關。”海關人員堅決地重復道。
一輛破舊的卡車駛到伊賈房前。車里坐著兩個穿工裝褲的小伙子。
“布羅施坦先生!”其中一個叫道。
伊賈的媽媽走上陽臺。
“他現(xiàn)在不在家?!?/p>
“這里有份小禮物給他。”
小伙子們從車里推下一只大箱子,放在馬路上??ㄜ囬_走了。
“謝尼亞!謝尼亞!”伊賈的媽媽驚恐地大叫。
對面院里走出一個矮墩墩的老頭,他的裝束對以色列的氣候來說顯得很奇特:身穿皮襖,足登氈靴,頭上戴帶護耳皮帽。
“你叫喚什么?”老頭問。
“快把工兵叫來!這個間諜給我們扔了顆炸彈?!崩咸械?。
謝尼亞說,既然他在這里,那么什么工兵都不用叫,因為以色列還沒有比他——謝尼亞更出色的工兵。他吩咐伊賈的媽媽躲起來,自己俯在箱子上。什么東西在大聲嘀答作響。伊賈看看手腕,原來是那塊基洛夫廠出產(chǎn)的大表在作怪。謝尼亞摘下表,放到兜里,做好預防措施,打開箱子。
箱里躺著穿白禮服,縮成一團的梅拉普。
“還活著嗎?”謝尼亞問。
梅拉普坐起身,傻呆呆地望望謝尼亞,聲音嘶啞地問道:“我在什么地方?”
“在箱子里。”謝尼亞答道,高聲叫:“薩莫伊格夫娜!”
伊賈的媽媽膽顫心驚地探出身來。
“跳舞吧,姑娘!他們把你女婿弄來了?!敝x尼亞說完,回到院子里。
“是您嗎?”老太太膽怯地問。
“好像,是我。”梅拉普搖搖晃晃地走開了。
“間諜同志!”伊賈的媽媽叫住他,“您妻子來過電話,請您趕緊和她聯(lián)系。格魯吉亞那邊出什么事了?!?/p>
梅拉普轉身向她走來。
“不,不,千萬別從我們這兒打。您去領事館打吧?!?/p>
“什么領事館,難道在以色列有蘇聯(lián)領事?”
“難怪他不知道,”老太太說,“他們已經(jīng)在芬蘭大使館里待了一年了?!?/p>
小狗格那茨瓦列伸著舌頭,從街角小步跑來。
梅拉普和小狗在外國使館林立的街道上疾走。那個把自己銬在美國使館院墻上的人,仍然站在老地方。
“好啦,我明白您的意思?!弊诿防諏γ婺俏患苤栫R的年輕外交官說,“我們會和莫斯科聯(lián)系,他們檢查完就把答復寄來?!?/p>
“什么時候?”梅拉普焦急地問。
“我不知道。這可不由我決定?!?/p>
“那我能從這兒往家打個電話嗎?”
“抱歉,不行。我們在這里是客人。這是芬蘭使館。”外交官站起身,“對不起,我要走了。”
他們來到走廊。外交官鎖上房門,走向電梯。
“不能把我留下來。您得明白!他們認為我是克格勃間諜?!泵防照f。
外交官按下電梯鈕。
“他們在邊境已經(jīng)抓過我一回。他們打開箱子,看了看,又關上了?!?/p>
外交官走進電梯。梅拉普也走進電梯。
“有個偵查機關想用我去交換人質?!彼Q。外交官嘆了口氣。
“他們扣住了金發(fā)女郎和那個黑人,可把我放了。也許他們想搞清我的接頭地點。”
外交官瞥他一眼,心想:像個間諜。
他們走出電梯來到地下車庫。外交官走到自己的汽車前。
“領事同志,”梅拉普懇求,“用我去換個以色列間諜吧。”
“先生,我好像已經(jīng)和您說得很清楚了:我們在這里照管蘇聯(lián)財產(chǎn)。只是財產(chǎn)——別的什么也沒有!祝您萬事如意!”外交官上了車。
“不,不如意!”梅拉普從兜兒里掏出手銬,麻利地把自己銬在車門上。
外交官從小工具箱里拿出改錐,鉆出汽車,擰下右車門,開車走了。
梅拉普手上銬著車門站在那里。小狗格納茨瓦列湊上來,坐到一邊哀號起來。
驕陽似火。梅拉普帶著車門和格納茨瓦列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他看見一家電視維修鋪,順腳進去。
“您能不能從這兒鋸開?”他向師傅指了指手銬。
“為什么不能?”師傅說,他早已見怪不怪了。
但檢查完車門,他問:“是‘別克一240’型?這不是蘇聯(lián)使館的車嗎?”
“沒錯。”
“請您去別的地方鋸吧。我可不想牽扯到政治里去?!?/p>
這時鋪子旁走過三名身穿以色列軍服的士兵。其中一人是鮑里亞·帕里施。
“鮑魯赫!”梅拉普向他跑去。
“是沙羅姆。”鮑里亞點點頭,沒停步。
梅拉普夾著門跟在他后面。
“我要和你談談?!?/p>
鮑里亞做了個讓他離開的手勢,趁同伴不備,把一團紙扔到人行道上。
梅拉普撿起來一看,是張一百舍克利的紙幣。
小酒店的烤盤上烤著一塊令人饞涎欲滴的肉。梅拉普請老板允許他往蘇聯(lián)打電話。老板打量一下這個穿著臟兮兮的白禮服、手上銬著車門的家伙,張口要定金。梅拉普漫不經(jīng)心地把一百塊錢扔在柜臺上,要了份肉和可口可樂,還要一把改錐。老板沒有改錐。
梅拉普在桌旁一邊狼吞虎咽地吃著肉,一邊看電視。電視上正播映一部印了希伯來字幕的蘇聯(lián)影片——《寂靜的季節(jié)》,講的是偵查員的故事。熒屏上出現(xiàn)在橋頭交換間諜的場面。
格納茨瓦列在桌上啃骨頭。
“先生。”服務員叫他,并指給他一部電話。
梅拉普跳起來,全忘了手上銬著的車門,連桌子帶飯都翻了。梅拉普道個歉,擠過去抓住話筒。
服務員趕走桌底下的小狗,著手恢復秩序。
一分鐘后梅拉普像被燙了似地從話筒邊蹦開。
“你們的克格勃在什么地方?”他尖叫起來。
“我想,您該上僑民部去?!币晃淮┸姺墓媚飳λf。
“在哪兒?”
“從這兒過兩個街區(qū),再往右?!?/p>
梅拉普竄出小酒店。
“先生,找您的錢!”老板叫道。
梅拉普沿人行道飛奔。身后拖的漂亮車門呼呼作響。行人們忙不迭地閃在一旁。
“不是我想冒充誰!我該向誰提出聲明?”他闖入僑民部大廳,又喊又叫。
“隨你便。”坐在桌后看雜志的人答道。
“那我就向您聲明!”
“我為什么要知道這些?”這人又死盯著雜志。
“我想,您該去找亞伯拉莫維丘斯?!北е垔A的婦女告訴梅拉普,“在三樓。”
梅拉普向樓上跑去。豪華型汽車的車門碰到樓梯響起一片轟鳴。
亞伯拉莫維丘斯屋里還坐著兩個女同事。他宣稱,梅拉普是不是雅沙不關他的事。如果他要走,得承擔全部費用,不然就請便。
梅拉普吼道,在家里,父親帶著雅沙的女兒上了山,梅拉普不回家,他決不把她交出來!父親還拿著槍!雅沙已經(jīng)瘋了!他們還互相對射!
亞伯拉莫維丘斯說,這不關他的事。他們自己的麻就已經(jīng)夠多了,沒功夫再管梅拉普的家庭事務。
梅拉普叫起來,他哥哥正是猶太人!以色列應當關心自己的子民!并有責任讓梅拉普換回他的哥哥雅沙。
亞伯拉莫維丘斯反駁道,先得證明,梅拉普本人不是猶太人。
于是梅拉普提議亞伯莫維丘斯跟他去廁所證實一下。
對此,對方答道,他,亞伯拉莫維丘斯只在自己需要的時候才去廁所,而不在別人需要的時候去。
梅拉普說,可以去問隨便哪個西格那席的居民,他是不是格普吉亞人。
亞伯拉莫維丘斯答說,憑他自己那份微薄的工資無法飛遍整個西格那席,更何況山上還有持槍的瘋子跑來跑去。
“那,好吧,”梅拉普疲憊不堪,“您這兒總會有改錐吧?”
格魯吉亞。夕陽映照著夜雪的山頂和建筑在峭壁上的古老的教堂。瓦赫坦和孫女就躲在這座教堂里。懸崖下停著兩輛警車,車下有一名拎著喇叭的警官,幾個警察,還有雅沙、英加、齊阿拉和一些農民。
“尊敬的瓦赫坦,請您下來吧,”警官用喇叭勸道,“您想想看:區(qū)蘇維埃代表,共和國榮譽老戰(zhàn)士,可您給人們做出什么榜樣呢?多不體面!”
瓦赫坦持槍出現(xiàn)在要塞小窗口,小姑娘從他背后探身喊道:“爺爺說了,要是我去西方,就會變成吸毒者、妓女??稍谶@兒我會成為冠軍,還能免費周游世界!”
特拉維夫。夜晚。汽車站前的廣場空無一人。
梅拉普走進電話亭,向四周張望一下,從衣袋里掏出一截鐵絲,在自動電話里鼓搗一陣。硬幣從里面落到他手上。
梅拉普在車站里聚精會神研究掛在墻上的以色列大地圖。然后走到窗口,遞上一把硬幣說道:“一張去吉爾雅特一施莫納的票?!?/p>
姑娘笑起來。
“這不是錢,是電話牌。您受騙了?!?/p>
“那您買下好了?!泵防瘴⑿ψ鞔?。
“為什么?我有電話?!?/p>
“遺憾?!泵防諊@口氣?!笆裁磿r候來車?”
“過兩小時。”姑娘說完,關上窗。
梅拉普望望周圍。一個人沒有。只在遠處有個人趴在路上爬來爬去。梅拉普走過去。
“先生,您要電話牌嗎?”
“我要這個干什么?我沒人可打電話?!边@人埋怨道。這是謝尼亞老頭兒?!澳阏局陕??來幫我找眼鏡。”
梅拉普從地上撿起眼鏡,遞給他。老頭兒戴上眼鏡,認出了梅拉普。
“啊,是你呀,女婿?”
“是我。”梅拉普道。
“你去哪兒?”
“不去哪兒,就是隨便走走?!?/p>
“那走吧,我們去喝幾杯?!敝x尼亞說。
他們沿濱河大街走去。穿著華麗的人們在街上散步;燈光通明的飯店里傳出樂曲聲。雖然已經(jīng)很晚了。瀝青鋪就的廣場上仍有人在賣舊汽車。謝尼亞講述他是來找孩子們的,可他們搬到美國去了。他們叫他一起去,可是他沒去。既然說過,要來這里,就應該留在這里。沒必要這么一把年紀了還到各地奔波。戰(zhàn)爭期間,謝尼亞曾是白俄羅斯最大的游擊隊里最出色的偵查員。
他們來到伊賈住的大街上。伊賈樓上的每扇窗都放下了百葉窗。門上掛一塊小牌,寫著:出售!
“他去澳大利亞了?!敝x尼亞說,“不讓告訴別人。”
對面院子里停著一輛大冷藏車。上面也有一塊“出售”的牌子。這樣的牌子也掛在謝尼亞干活的倉庫鐵門上。原來,伊賈是他的老板。
謝尼亞打開鐵門上的鎖,帶梅拉普進了大冰室,墻邊架子上堆滿了冷藏的蔬菜。這里有大約零下二十度。謝尼亞習慣白俄羅斯的嚴寒,所以有一種思冷病。
謝尼亞套上皮襖、手套、皮帽,給梅拉普一件棉衣。又從小柜中拿出一瓶伏特加,幾根酸黃瓜。他們?yōu)橄嘧R干了一杯。梅拉普試著咬了口黃瓜——凍得跟冰塊似的。
“你得先敲敲它。”謝尼亞告訴他。
他拎起手風琴拉起來,唱起了偉大的衛(wèi)國戰(zhàn)爭時期的歌曲。梅拉普頭一次感到自己放松下來,像在家里一樣。
“謝尼亞大叔,”他低聲說道,“我想從這兒跑出去?!?/p>
“去哪兒?”他問。
“回家,去找妻子……找父親?!?/p>
“我對你表示敬意,”謝尼亞說,“來,為你父親干一杯?!彼麄冇趾攘艘槐?。謝尼亞說,逃出以色列根本不可能,不過梅拉普很走運;謝尼亞喜歡他,而謝尼亞——是偷越邊境的專家。打仗的時候他曾經(jīng)打入敵后一百六十次。
“向上帝祈禱吧,能讓你遇到我?!敝x尼亞說,“走吧。”
“等等,謝尼亞大叔,”梅拉普說,“可能,有人盯我梢兒。他們認為我是個間諜?!?/p>
“他們見誰都這么想。你可不是什么間諜。我的這雙眼睛——是鉆石!你等在這兒?!敝x尼亞出去了。
梅拉普凍得要死,便在倉庫里跑跑跳跳。他發(fā)現(xiàn)盡里頭的墻壁上貼著一張謝尼亞的照片,穿著西服,打著領帶,胸前掛滿軍功章。
謝尼亞帶回來一包衣服。梅拉普脫下禮服,換上猶太教徒的衣裳:黑帽子,黑絲長袍,黑短襪。他請謝尼亞把禮物交到格魯吉亞猶太人手中,好還給胖子。
謝尼亞給梅拉普雙頰粘上長鬢角,說出了百己的打算:梅拉普鉆到冷藏車下,扒??;謝尼亞開車。等出了城,梅拉普再到駕駛室來。到了預定地點則見機行事。梅拉普不喜歡這個計劃:“我扒在什么上?方向接合器?”
“你找個東西唄,”謝尼亞嚴厲地說,“不要亂吵吵,指揮戰(zhàn)斗的是我!”
他們上路時又干了一杯,謝尼亞抓了一捆繩子,一個軍用水壺,下命令:“前進!”
他們走出倉庫。謝尼亞鎖上門,而梅拉普鉆到冷藏車下。
“停下,”謝尼亞小聲說,“過來?!?/p>
梅拉普從車下爬出來。謝尼亞低聲道,那邊有個可疑的家伙瞎溜達,謝尼亞不喜歡他。這個家伙在沿河大街上閃來閃去。
“這么辦,”謝尼亞決定,“你從前面繞過去,向他借個火。我到背后給他一下。然后捆起來,扔進車里?!?/p>
“您怎么給他一下?用什么?”
“耳朵后面,這里有個穴,用指頭在上面一戳,對手就昏過去了。動手吧!”
一個穿夏威夷襯衫的胖男人在院門口吸煙。梅拉普走來,向他借火……
西奈沙漠。清晨。冷藏車在沙丘間的公路上行駛。謝尼亞開車,梅拉普坐在旁邊。兩個人心情舒暢,用二個聲部唱起了四十年代風靡的格魯吉亞歌曲《蘇里珂》。
汽車繞過一個騎毛驢的貝都英人。那人目送汽車。
“停住,”謝尼亞猛地剎住車,“這個家伙我也不太喜歡?!?/p>
“有什么不喜歡?”梅拉普聳聳肩,“人家走自個兒的路……”
“孩子,你聽我一句。我的眼睛可是鉆石?!敝x尼亞說道,伸手去抓水壺。
加油塔旁,他們給油箱加油,吃些東西。謝尼亞拿水壺倒了一紙杯,呷一呷,干了。
“謝尼亞大叔,該差不多了吧?”
“放心,我自己知道分量?!?/p>
加油工搖了搖頭,收拾好桌上骯臟的碗
當代中國啊,機場里找領導那段是在映射政府機構官僚作風。后面三分之一越境部分也挺搞笑的,成了公路電影,把各民族風情展現(xiàn)了一個遍。此片看完讓人想起了那個被紅十字志愿者送到印度的中國老兵,完全就可以拍電影
又是一部具有國際視野的蘇聯(lián)片。一如達涅利亞其他幾部80年代的喜劇片,喜劇終究是個外殼。他真正要傳達出來的終究是個人和國家的悲涼(這種悲涼往往藉助疏離的人際關係或者異地異域來展開)
這是我做過無數(shù)次的噩夢??!誰說這是喜???太慘了,看完之后哭得不行。藝術手法更高妙了,悲涼感也越來越濃。
時代的一粒灰,落在這個格魯吉亞人頭上,就是人在囧途的悲傷笑話;熱拉爾達爾蒙驚到我了,以前聽他唱歌感覺是個挺深沉的老頭,誰能想到年輕時長得這么滑稽還一人分飾兩角
3.5;從前半段的輕喜劇慢慢走向悲劇的結尾,充滿種族紛爭、宗教歧視的歐陸板塊,流浪的猶太人始終在尋找家園;“愿我們在沒有邊界的世界相見”——戈爾巴喬夫的改革期,冷戰(zhàn)期的尾聲,在各國監(jiān)獄輾轉憤然寫下“蘇共萬歲”。
諷刺意義大過電影的實際意義。
一出意外引發(fā)的九轉回腸。糟心又諷刺。
思維簡單的梅拉布一念之差因買香檳酒錯登飛往以色列的飛機,落地后卻被誤認為是克格勃和“以色列間諜”。。莫須有的身份,多種質疑猜測,讓他輾轉在各種場合和環(huán)境里。各色人等紛紛登場,梅拉布在幫助或打擊下笑料頻出,怎么都回不到格魯吉亞。。兩分鐘能解決的問題卻遭遇無限延長,在時間設置方面的對比,加強了喜劇的荒誕。而謝尼亞的離去增添了一個陰郁的結尾。改革、分歧、爭端、民族矛盾在喜劇中隱約而現(xiàn)。
凄涼啊~
制作:耶咯耶/外掛中文字幕SRT[政治喜劇]
《護照》1、這片開始于第比利斯。2、字幕組注釋說猶太人是母系,母親是猶太人孩子就是猶太人。3、歌曲瓦露申卡在導演的每一部片里幾乎都出現(xiàn)過,字幕組說的。4、莫斯科州的大拉比。5、戈爾巴喬夫也發(fā)起過禁酒運動。讓俄羅斯人禁酒還不就是要他們的命。6、片子里很多戈爾巴喬夫的改革。1991年蘇聯(lián)解體,真是應了那句話,腐朽的政權不會在最黑暗時滅亡,而是在它開始變革時滅亡。7、飛機上可以抽煙喝酒彈琴唱歌。火柴盒上印著畢加索的和平鴿。8、你好我是蘇聯(lián)間諜請問我該去哪里自首。9、在荒涼的外貝加爾草原。10、導演本人演了個戴白色頭巾的阿拉伯人。11、我搜了一下地圖,格魯吉亞和土耳其還真接壤。(安德森)
很生活,挺幽默
笑著笑著就哭了
現(xiàn)在看來節(jié)奏慢了點,不過有很多當時的政治諷刺段子。
大時代下一個人的沉重遭遇,用幽默也難以化解。離開的人丟掉了祖國,而祖國不以為意。
諷刺社會現(xiàn)實,漫漫回家路。電影還是有時代烙印的好!
有批判有諷刺也有挖苦,按說是一部很容易討喜的電影,可我就是不喜歡。所有不同民族不同種族不同國度不同體制包括不同文化碰撞的電影我都不太喜歡,也許是因為幾乎所有的沖突和不契合,笑點多少都帶有預設吧。當然,也許只是因為我看過的此類影片水平都不高的原因吧。
開始還以為是喜劇。。。
想看找我
一個不好笑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