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20世紀最大的癥結(jié)在哪里么，孩子？”哈里森·福特飾演的埃里問自己的兒子查理（瑞凡·菲利克斯飾），但和之前一樣，在沒等查理回答時，他就已經(jīng)給出了答案，“是不能忍受孤獨?！贝藭r，他正帶著一家人來到洪都拉斯一個偏遠的小村莊，試圖建立一種依靠人類智慧而繁盛的文明。1986年的《蚊子海岸》可算是彼得·威爾好萊塢時期最具自我意識的作品，同時也是他電影生涯最徹底的一次失敗，但票房與評論的雙重失敗并不能抹殺威爾在這部作品里對人類社會精神、道德、權(quán)力的思考和對人類自身自我、親情、欲望的探究。

    其實現(xiàn)在回頭來看，《蚊子海岸》失敗的原因也是顯而易見的。在威爾前一年拍攝的《證人》大獲成功，并贏得多項奧斯卡提名之后，他才有機會拍攝這部被擱置許久的電影。所以，作為同一時期的電影，《蚊子海岸》與《證人》雖然有諸多相似點，但在影片風格上卻相去甚遠。《證人》更像是好萊塢體制下的命題作文，有緊張的情節(jié)和美國式的光明結(jié)局，再加上哈里森·福特飾演的一個帶有孤膽英雄氣質(zhì)的主人公，《證人》的成功也是水到渠成。《蚊子海岸》雖然也是由哈里森·福特飾演主角，但激烈的動作場面消失了，劇情走向更加開放，威爾丟掉了《證人》中阿米什人田園牧歌般的異文明想象，卻著力表現(xiàn)出杰若尼莫傳統(tǒng)宗教和科技力量的交鋒，可是，激烈的沖突后是家園的毀滅。如果說《證人》是改革傳統(tǒng)類型片的經(jīng)典之作，那么《蚊子海岸》就像是帶有道德悲觀主義的寓言式電影。在兩部電影中出現(xiàn)了諸多雷同場景和劇情設(shè)置，但呈現(xiàn)出來的方式卻完全不一樣。《證人》和《蚊子海岸》同為“父子”題材，但前一部中的非親生關(guān)系卻比后一部實際上的親子關(guān)系更讓觀眾感到溫暖，在埃里父權(quán)統(tǒng)治下的家庭中，父子關(guān)系顯得異常復(fù)雜。在《證人》中建造谷倉的場景可算是影片中最美的鏡頭之一，但《蚊子海岸》中建造制冰的大機器“胖男孩”的過程卻伴隨著埃里歇斯底里般的瘋狂批判和厭世言論。

    《蚊子海岸》改編自保羅·泰魯?shù)耐≌f，故事原型基本上延續(xù)了康拉德《黑暗之心》、戈爾丁《蠅王》、奧尼爾《瓊斯皇》等經(jīng)典文學作品的情節(jié)設(shè)置，而影像風格上明顯看出威爾致敬赫爾佐格名作《阿奎爾，上帝的憤怒》的意圖來。憤世嫉俗的哈佛輟學生埃里對美國的一切都看不順眼，他將美國社會比作“鋼筋叢林”，對外國商品的入侵和老板勢力的價值觀感到憤怒，直至最后無法忍受，帶領(lǐng)全家6口去往洪都拉斯叢林尋找新世界?！段米雍０丁返墓适率墙?jīng)典神話的延續(xù)，對于自己技術(shù)理性的信仰讓埃里相信這種更加“高級”的文明能凌駕于原始的荒蠻文明之上，而高科技的無限制發(fā)展（美國）已經(jīng)背離了人類工具理性的初衷，是對古老價值的摧毀，所以他編造了一個美國已經(jīng)被核武器毀滅的謊言來騙逐漸對原始生活失去耐心的孩子們。埃里要求他的家人和杰若尼莫的村民對他絕對服從，絲毫不能容忍任何人對他的挑戰(zhàn)，他既是與上帝敵對的撒旦，又是他自己所信仰的上帝。在一個蠻荒之地構(gòu)筑花園，埃里如同盜取天上火種的普羅米修斯，知識被認定為戰(zhàn)勝一切的力量，而知識與理性的敵人就是人為創(chuàng)造的上帝和力量強大的自然界了?！段米雍０丁返闹饕芫褪菄@埃里與一個基督教牧師拜爾古德之間的較量，很像是保羅·托馬斯·安德森的《血色將至》的主題。埃里與牧師之間的沖突也逐漸由語言慢慢向武裝暴力過渡。

    埃里改造計劃進展順利，他制造出了“胖男孩”，這個巨大的制冰機讓當?shù)氐耐林用耥敹Y膜拜（《百年孤獨》中的“冰”也被看做是一種文明入侵的象征）。在居民的狂熱中，他們逐步拋棄了曾經(jīng)信仰的上帝，變?yōu)閷Π＠铩爸R就是力量”信條的徹底臣服?！芭帜泻ⅰ本拖袷且粋€新的金字塔圖騰，傳達出不可違背、不可戰(zhàn)勝的神諭。但埃里的理念并不純粹，他在改造原始疆土的同時，也帶來了過于膨脹的野心和傲慢。他試圖將冰塊運送到遙遠的原始部落，但結(jié)果卻失敗了；他嘗試用技術(shù)改變愚昧，但在村民眼中，他仍然只是一個“傳教士”。在和牧師的戰(zhàn)爭中，埃里能熟練引用《圣經(jīng)》來為自己的觀點辯護，但實際上，教會和埃里的杰若尼莫都是一樣的，他們都用物質(zhì)蠱惑民眾而獲得統(tǒng)治權(quán)，都為民眾的聽從許諾了塵世和天堂的報答。埃里對傳教士的憤怒與他的技術(shù)至上的觀念不可分割，他要改造塵世，但傳教士卻要求人們?nèi)淌軄碜詨m世的苦難。威爾對埃里的信仰給出了回應(yīng)。在村子變得越來越欣欣向榮的時候，三個強盜的到來改變了一切。埃里畏懼于強盜的槍（一種科技異化的象征，在教區(qū)的教堂里拜爾古德將自己的錄像放給信徒看，電視作為了另一種科技異化產(chǎn)品），他開始毀壞房屋，試圖讓強盜離開。但強盜不肯放棄這塊天堂沃土，大吃大喝甚至對埃里的妻子動手動腳。埃里將強盜關(guān)在“胖男孩”中殺死的殺人計劃最終導(dǎo)致了村子的毀滅，地獄之火和末日審判的景象都在告訴觀眾，埃里的成功不過是建立在混沌自然之上的脆弱文明，砍伐樹木、污染河流，知識的力量變異為一種來自地獄的詛咒。與之相對的是，在埃里一家因為暴風雨流經(jīng)拜爾古德的教區(qū)時，埃里乘機放火，教區(qū)也被地獄之火籠罩，基督徒和異教徒最后都沒有得到他們夢想中的救贖。

    影片另一個值得深思的主題是埃里與查理之間的父子關(guān)系。在影片一開始，我們就聽到查理的旁白，這種旁白貫穿影片。威爾從一開始就暗示了，兒子才是這段故事的最終講述者，他掌握了影片意義闡述的話語權(quán)。但在影片的大部分時間里，埃里都體現(xiàn)出他絕對的控制權(quán)。在影片開頭，查理說“我從小到大就有這樣的信念，世界是屬于父親的，他所說的一切都是對的。”在查理崇拜的目光中，父親也散發(fā)出偶像的光輝來。埃里也將查理視為自己的知己，秘密殺死三個入侵者的事也只有他們兩人知道。但查理不是逆來順受的羔羊，他在成長，有他自己的想法，運送冰塊的過程中，查理生了火，被埃里訓斥，因為會融化他的冰塊。在村子被火焰吞噬，一家人被迫漂流到一片沙灘上后，孩子們和母親在歡呼雀躍，準備回到美國去了，但埃里卻在收集破銅爛鐵，開始準備在海邊構(gòu)筑他們的新生活。此時的埃里與家人的對峙場面被威爾明確化了，埃里常常獨自一個人出現(xiàn)在鏡頭中，而其他家人卻不會單獨出現(xiàn)。海邊新家讓小兒子再也無法忍受，也許新世界帶來的新鮮感已經(jīng)消耗殆盡，在又一次面對暴風雨的折磨后，一家人不得不乘坐簡陋的筏子在河流上漫無目的地漂流著。這里的劇情發(fā)展已經(jīng)非常像《阿奎爾，上帝的憤怒》和《現(xiàn)代啟示錄》了。此時家庭成員們甚至對埃里的死有了某種盼望，忠誠也被耗盡，當埃里發(fā)現(xiàn)他們打算丟掉他時，他怒喝到“叛徒！”。埃里最終被拜爾古德用槍擊中，只有頭還能活動時，兒子也終于超越了父親，從父親的信條中解放出來，尋求獨立的自我。《蚊子海岸》中對“父權(quán)”的探討其實完全延續(xù)了《證人》，只不過在《證人》中對哈里森·福特的勇敢的表現(xiàn)是觀眾所熟悉的，他也得以沖破傳統(tǒng)森嚴的阿米什人的父權(quán)控制，但《蚊子海岸》中，哈里森·福特成為了被沖破的對象，也是觀眾所厭惡的對象，而瑞凡·菲利克斯這位年輕的偶像占據(jù)了敘事的核心地位，觀眾完全和查理處于同一視點，我們也必須做出道德上的選擇，在天父和生父之間。

    電影中不斷出現(xiàn)“上帝視角”的大俯拍鏡頭，這些航拍視角有趣地暗示著埃里失敗的宿命，原來他所幻想的一切都無情地被自然吞沒，也被觀眾的視角吞沒。影片結(jié)尾還是一個“上帝視角”，在埃里死去后，筏子仍然在孤獨漂流，但前方出現(xiàn)了大海，查理的畫外音“現(xiàn)在他走了，我可以沒有顧慮地去愛他了，世界仿佛變得無限?！卑＠锏耐藞鍪潜厝坏?，他無法適應(yīng)現(xiàn)實世界，同樣世界也無法容忍他的改變方式，查理終于能將父親當做一個人來愛了（不再是作為一個神來信仰），他戰(zhàn)勝了父權(quán)的神圣與威嚴，也將要開始面對一個屬于他自己的美麗新世界了。

蚊子海岸（The mosquito coast）的演員卡司很強大，包括哈里森福特，海倫米倫，以及英年早逝的River Phoenix。拍攝時間是1986年，當年的River還充滿了陽光。而如今，不僅River早已魂歸天國，這部電影也變得寂寂無名，以至于中文字幕都搜不到。。。

故事本身不復(fù)雜，由哈里森福特扮演的美國發(fā)明家?？怂故且粋€典型的憤中。他仇視腐朽墮落的現(xiàn)代文明，對于賺錢和養(yǎng)家糊口根本不上心。于是，有一天，他帶著老婆和四個孩子逃離了美國，來到了南美的熱帶叢林。并且買下了一個位于河道旁邊的破敗小鎮(zhèn)（其實就是幾間土人的草房子），來實踐他心中的夢想。

隨后的場景就是?？怂挂患液彤?shù)氐耐寥艘黄痖_墾荒地，建造房屋，福克斯利用他發(fā)明家的優(yōu)勢，制造了一個幾層樓高的制冰機，在沒有電力供應(yīng)的情況下也能制造冰塊，甚至還能為房子提供冷氣。這個巨大的制冰機矗立在繁茂的南美雨林里，平添了一種夢幻的色彩。

至此，所有的一切都是完美的。勇敢的拓荒者，自食其力的重建了文明，與當?shù)卦嫉脑∶褚蚕嗵幍煤芎?，簡直就是一個現(xiàn)代社會的桃花源樣板。然而，之后的情節(jié)便急轉(zhuǎn)直下了。由于?？怂箞?zhí)意要把冰塊展示給叢林更深處更加原始的野人看，他帶領(lǐng)孩子們踏上了漫長的旅程，而且引來了強盜。不僅毀掉了那個與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制冰機，也徹底毀掉了他們親手建立起來的家園。之后，福克斯的固執(zhí)和獨斷愈發(fā)變本加厲。他不顧妻子和孩子們返回美國的呼聲，一意孤行地要向更偏僻的地方進發(fā)。甚至編造美國被核彈襲擊的謊言來嚇唬他的孩子。最終，在一場狂烈的暴風雨之后，他們喪失了所有的家當，只能搭載著木筏漂泊在亞馬孫河流里。?？怂棺詈笠脖灰幻诋?shù)貍鹘痰哪翈熃Y(jié)果了性命。影片的最后一個鏡頭，是在原始的亞馬遜河流里，一個孤單的木筏的背影。

這部影片的主旨比較模糊，更像是一個充滿了隱喻的寓言。依我的看法，這部影片探討的重點是烏托邦的覆滅。在前期，?？怂故且粋€超脫于世俗的英雄，他的剛愎自用正是其優(yōu)勢，足以抵抗通行的價值標準，足以實踐內(nèi)心的渴望。然而，導(dǎo)演的重點更在于描述這個世外桃源是如何被摧毀的。之前的欲抑先揚不過是一種鋪墊。于是，在電影的后半段，?？怂雇瑯訄?zhí)拗的性格導(dǎo)致的卻是不可挽回的杯具。他簡直不可理喻，置家人于危險境地而不顧。他的理想終于變成了吞噬其理智的心魔。

一個固執(zhí)的領(lǐng)袖可以宛如天神一樣英明神武地創(chuàng)造出新的世界，也可以自己把這個世界徹底毀滅。

另一個很值得尋味的地方則與宗教有關(guān)。?？怂挂患掖蟮堕煾卦趨擦种虚_墾荒地時，在當?shù)貍鹘痰囊幻翈熅蛠戆菰L他，結(jié)果討了個沒趣。福克斯對于上帝和他們的代理人絲毫沒有好感，他毫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在很多標榜反抗舊勢力的影片中，這個場景是不斷重復(fù)出現(xiàn)的。它代表著一種與傳統(tǒng)的割裂和決絕。然而，諷刺的是，到了后來，正是?？怂棺约簣?zhí)意向叢林更深處的野人展示神跡，非要把自己做出的冰塊帶給他們看，從而惹來了災(zāi)禍。人類似乎天生就有說服別人的欲望，即使自己不愿屈服于別人生活的模式，也總有把自己的生活推薦給別人的沖動。SNS網(wǎng)站為什么會如此風行，我想就在于它抓住了人類的這個心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