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間的郊外,一只黑狗在泥地上漫無目的地嗅探,相隔不遠處的女人則撿拾擺弄著石子,畫面恬靜怡人。沒過多久,黑狗似乎嗅到了什么,不停地搖擺著尾巴。
跟在黑狗后面的女人發(fā)現(xiàn)情況后隨即將黑狗轟到一旁,她撥開松軟的泥土,發(fā)現(xiàn)早已化骨的頭顱。她繼續(xù)小心翼翼刨土,直到兩具完整的白骨映入眼簾。
這是當代最重要的女性導(dǎo)演之一凱莉·雷查德的新片《第一頭?!返拈_場段落。這部年初入圍柏林電影節(jié)主競賽單元的美國另類西部片,向觀眾展示了19世紀初西進運動時期兩位男性的特殊友誼和破碎的美國夢。
影片《第一頭?!犯木幾宰骷覇碳{森·雷蒙德的小說原著《半條命》。跟凱莉·雷查德此前的六部長片一樣,該片在受眾上仍舊局限于鐘愛獨立電影的那類影迷群體,同時也仍舊獲得影評人和電影媒體一致的褒獎。
雷查德沒有在具備權(quán)威影響力的影展上拿到過重要獎項,但這并不妨礙她在電影評論界的影響力與日俱增。之所以如此,其中的原因我們可以回到她的創(chuàng)作中尋找。
緊接著《第一頭?!分袃删甙坠堑牧料啵乱粋€鏡頭將觀眾帶回到了19世紀20年代,攝影機對準一個灰頭土臉的年輕人的身體和面孔。這個年輕人本名為Otis Figowitz,由于他負責(zé)為同行的人做廚,別人習(xí)慣性地戲稱他為Cookie。
Cookie是美國西進運動中渴求獲得財富機會的千萬個遷徙者中并不算起眼的一員,并將注定淹沒于歷史長河中。生于馬里蘭州的他命途多舛,父母相繼離世導(dǎo)致他從小就過著一種居無定所的生活,沒有任何事物是值得他去牽掛的。
某個晚上,Cookie在叢林深處發(fā)現(xiàn)了饑腸轆轆且一絲不掛的King Lu。King Lu是來自中國的移民,他之所以會是這副狼狽的模樣,是因為他正被俄羅斯人追殺。
善良的Cookie給King Lu送來了食物和遮身用的毯子,搞清楚King Lu的遭遇后,Cookie決定幫他一把。這是Cookie和King Lu的第一次相遇,不久倆人便分開了。
經(jīng)過長途跋涉,Cookie一行人終于到達了目的地,在這里他與其他人分道揚鑣,或者更確切地講,他被同行的人拋下了。來到酒吧休憩的Cookie與King Lu再度遇到,倆人在King Lu的小木屋里交談甚歡,一來二去彼此變得前所未有的親近。
此地的首領(lǐng)Factor從遠方訂了兩頭成年奶牛和一頭小牛,但運到這里的時候,只有成年母牛最終撐了下來,她便是該地區(qū)的第一頭牛。King Lu想靠油煎餅賺錢,但他需要這頭母牛的奶來提升餅的風(fēng)味,Cookie與King Lu商量后決定夜間去偷奶。
餅的反響超乎意料的好,以至于連續(xù)多天供不應(yīng)求。看著眼前巨大的商機,倆人有些忘乎所以,他們頻繁地半夜去盜母牛的奶,以為能就此走向致富的道路,但不料秘密很快被暴露。
為躲避Factor手下的追殺,King Lu在逃亡中跳進河里,礙于膽量的Cookie躲進植被茂密的隱蔽處,倆人再度走散……
資本主義與一個國家的誕生
顯然,《第一頭?!肥且徊筷P(guān)于資本主義精神與美國拓荒史的電影,雷查德在接受相關(guān)的媒體采訪時,毫不避諱地指出了影片與資本主義的直接聯(lián)系。不管是Factor所代表的一個地區(qū)的舊資本,還是King Lu和Cookie作為商販的新資本力量,他們在象征意義上都是一個資本主義市場模型的一部分。
作為歷史和文化建成并不久遠的移民國家,美國的誕生包含某種與生俱來的暴力和疏離感,這在影片中那些保持沉默的印第安土著,尤其是印第安女性身上得以微妙的體現(xiàn)。而作為中國來的移民,King Lu被俄羅斯人追殺這件事,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美國的移民政治的反映。
某種意義上,“美國夢”是西進運動中驅(qū)使著人們走向進一步屠殺印第安人的導(dǎo)火線。但雷查德并沒有試圖就美洲大陸的移民與土著間反主為奴的殖民主義歷史進行宏大的解構(gòu),她反而輕巧地將這個背景注入兩個移民主人公的宿命之中,讓他們以追逐“美國夢”的失敗近距離破除“美國夢”的虛假。
女性視角下的男性與男性曖昧
在雷查德的電影里,五大三粗的、硬漢化的男性形象是永恒缺席的,在雷查德對人物的審美取向里面,她更青睞于那些敏感的、看起來羸弱的或是不那么性感的男性形象。這在雷查德此前以男性為關(guān)注核心的電影《昨日歡愉》,以及涉及了重要男性角色的《夜色行動》中已經(jīng)展露無遺。
從以上的角度來講,雷查德電影里的男性實際上是一種刻板的男性氣質(zhì)在女性視角干預(yù)下的性別消失,因而男女兩性的情緒的表達邏輯和氣質(zhì)的美感是非常接近的。這就不難怪梅爾·梅洛的短篇小說《貝斯·戴維斯》中的男性主人公,為什么會搖身一變成為了凱莉·雷查德《某種女人》里的女性。
正如片頭對威廉·布萊克《地獄箴言》中那句“鳥筑巢,蛛織網(wǎng),人結(jié)友”的引用,影片《第一頭?!肥且徊恐v述了“人結(jié)友”的電影,Cookie和King Lu的關(guān)系也的確屬于男性正常的友誼范疇。但將這種關(guān)系純粹歸于友誼,又毫無疑問是粗暴的。
雷查德并不反對觀眾對兩位主人公任何具有合理性的遐想,哪怕認為他們是情人,在雷查德看來也是可行的。
何況人物的“曖昧”甚至并不表示人物之間必須具備某種已經(jīng)確定的關(guān)系,“曖昧”體現(xiàn)在《第一頭?!分屑词且环N潛在的依賴感,一如電影開場的兩具靠近而棲的白骨所給予觀眾的意境。
西部敘事與公路敘事
在雷查德迄今為止的七部導(dǎo)演長片中,她都或多或少地接洽著兩種固定主題的敘事,即西部敘事和公路敘事。我們能毫不費力地便在雷查德任何一部電影里發(fā)現(xiàn)這兩種敘事的存在。
凱莉·雷查德的西部敘事,是地理背景、歷史構(gòu)想和美學(xué)層面的一種綜合。《第一頭?!返摹拔鞑俊笔窍Mc死亡同在的俄勒岡,《米克的近路》的“西部”是危險的蠻荒之境,《溫蒂和露茜》和《某種女人》的“西部”是無人注視的偏僻小鎮(zhèn),《昨日歡愉》中的“西部”則是一種遠離現(xiàn)代的手段……
西部,作為一種符號無時無刻地侵蝕人物,因而雷查德電影里的人大都帶有西部人的特色,他們看起來疲憊、迷惘和無聊。
談到雷查德的公路敘事,不得不重點提及雷查德電影中可能是最重要的主題:漂泊流浪(Drifting的表意更準確)。從處女作《野草蔓生》到《第一頭?!?,雷查德電影的主人公幾乎都處在一種離家的狀態(tài),這種與上世紀嬉皮士運動一定程度上接軌的“在路上”精神,成為了人物自我實現(xiàn)的一種外化的形式。
影片《第一頭?!坟暙I了今年新片中最美的結(jié)尾:拖著疲憊的身影逃命的Cookie和King Lu最終抵擋不住睡意,他們在叢林中相繼閉上了雙眼。
電影并沒有將后續(xù)的情節(jié)告知觀眾,但作為觀眾的我們都知道,未來的兩具白骨便是此刻陷入睡夢中的他們。只不過我們?nèi)耘f會被雷查德的處理所打動,我們?nèi)耘f抱著這樣的期待:希望他們睜開眼睛的時候,危險已經(jīng)悄然離開。
作者| 多尼達克;公號| 看電影看到死
編輯| 騎屋頂少年;轉(zhuǎn)載請注明出處
導(dǎo)演雷查德是一名女性,擅長從女性視角觀察世界,然而本片是一部奇特的影片,講是美國西部拓荒淘金發(fā)展的年代,卻是從兩名男人的日常細微生活入手,大量講述兩人一起生活的起居飲食,開拓生活的方法也不是跨馬橫槍,或者拼死淘金,而是做蛋糕。這是一部特色的西部片,但影片的基調(diào)有點類似日式風(fēng)格,有是枝裕和導(dǎo)演的腔調(diào),緩慢,瑣碎,展示生活的細節(jié)。 本片的攝影也具特色,畫幅幾乎成正方形,有懷舊風(fēng)格,色調(diào)有油畫般的暗色,剪輯了大量叢林中的細節(jié)。但很少的長焦的寬視野,遼闊的長鏡頭,更多的中近鏡描述細膩之處,甚至人物經(jīng)常會頂在畫幅的上端,給人以局促壓抑感,體現(xiàn)了拓荒生活的艱辛。 推薦指數(shù)75/100,可以一看。
凱莉·賴卡特是當今世界影壇最重要的女導(dǎo)演之一,在評論界享有盛譽,普通觀眾卻知之甚少。
1994年,29歲的凱莉捧出處女作《野草蔓生》:一個女孩厭煩一成不變的生活,公路那么長,她想去看看,路上偶然結(jié)識了一個同樣沖動的男孩。
表現(xiàn)亡命鴛鴦的公路片,人們首先會想到《雌雄大盜》(1967)、《窮山惡水》(1973)、《天生殺人狂》(1994),以藝術(shù)品質(zhì)而言,芭芭拉·洛登自編自導(dǎo)自演的《旺達》(1970),對人物的同情保留了必要的克制,璀璨奪目,無與倫比,極大地影響了包括凱莉·賴卡特在內(nèi)的無數(shù)獨立電影人:
以此衡量,《野草蔓生》就很一般了,片尾女主一槍干掉突然想要居家過日子的男孩,獨自踏上不歸路,堪稱影片最大的亮點。
2006年,凱莉聚焦基情的《昨日歡愉》引發(fā)影壇關(guān)注:基友一生一起走,走著走著卻再也找不到當初的感覺。是我們改變了世界,還是世界改變了我們?
一個人難免懷念過去,但無法停留在過去。導(dǎo)演撲捉人物情緒微妙變化的能力很好很強大,如同林中溫泉凝聚的水滴一樣自然、真切。
《溫蒂和露茜》 (2008)回歸凱蒂擅長的女性題材,溫蒂與相依為命的愛犬露茜失散,淡薄的親情、兇暴的流浪漢、善良的老年警衛(wèi),這個世界沒有那么好,也沒有那么糟,溫蒂忽然發(fā)現(xiàn),愛意味著責(zé)任和能力,她必須努力,才能負擔(dān)自己和露茜的生活。
《某種女人》(2016)包含三個故事,描述三個女性工作、家庭、情感的不同狀態(tài)。
一個女律師試圖說服一個用槍支維權(quán)的勞工自首,人的孤獨和理解的艱難;第二個故事,平淡如水的婚姻,反叛的女兒,和古老的砂巖一起浮現(xiàn);最后一個故事根據(jù)梅爾·梅洛的短篇小說《貝絲·特維斯》改編,只不過把暗戀夜校女老師的男孩換成了農(nóng)場女工:
原著邀請老師騎馬,感覺背后的她“嵌進他的身體,仿佛一塊缺失已久的拼圖”,鏡頭拍得很美:
女孩心血來潮,連夜開車去看望老師,后者有些不知所措:
“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看似今生有緣,其實隔著千山萬水。
作為反類型西部片,凱莉的新作《第一頭?!放c其《米克的近路》(2010)一樣平淡,但卻意味深長:西部大開發(fā)的第一桶金與被歷史淹沒的小人物的掙扎。
中國人King Lu9歲那年來到廣州,后來坐船到了倫敦,顛沛流離,1920年來到美國西部俄勒岡的一個小鎮(zhèn),為同伴報仇射殺一個俄羅斯移民,孤身跳水逃亡。
一個白人廚師搭救了山林中赤身裸體的King Lu,同是天涯淪落人,兩人自此結(jié)下深厚的友情。
利用代理商的一頭奶牛,他們做的奶油蛋糕大受歡迎,打算攢點錢開個廉價旅館。
偷擠牛奶被發(fā)現(xiàn)后,King Lu體現(xiàn)了“受人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的中國傳統(tǒng),他沒有卷款而逃,而是冒著極大的危險,找到并救助廚師。負傷的廚師倒地休息,King Lu捏著錢包猶豫了片刻,終于決定躺下來陪著朋友:“我們很快就離開這,你有我呢?!?/p>
人家救過他的命,而且,錢也是兩人一起賺的,有福共享。
然而,100年后,人們在他們躺下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兩具白骨:
影片的故事很簡單,內(nèi)涵卻無比深刻:作為第一桶金,King Lu和廚師偷擠牛奶顯然不對,但四處追殺他們的代理商,其第一桶金就那么光明正大?
King Lu和廚師最終沒有逃脫追殺,命運很殘酷:除了百折不撓的信念、把握機會的能力,你還需要一點運氣;另一方面,導(dǎo)演舉重若輕,用一個悲劇呈現(xiàn)美國歷史的本質(zhì),無數(shù)移民的白骨、有難同當?shù)钠跫s精神,就像昏暗的山林一樣善惡交織。
真正的友情,死亡也無法將他們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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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鮮有廢客
一個白人廚子,一個中國商人,相逢于1820年代的美國小鎮(zhèn),因為一頭奶牛,兩人發(fā)家創(chuàng)業(yè),擺起地攤,售賣糕點;但也因為這次鋌而走險的商機,令他們走向不歸路。
影片《第一頭?!?/span>用一則少見的西部故事,讓我們看到了華人在美國電影中的另一面——
既非滿大人那樣妖氣橫生,也不是華人勞工那種悲愴無聲,而是用我們最熟悉的精明、不認命的形象出現(xiàn)。
《第一頭牛》不僅僅是今年所有影迷都翹首以盼已久的電影,它也有很大希望角逐明年奧斯卡。
我們可以看到,爛番茄新鮮度96%,美國知名評分網(wǎng)站metacritic開分89分,可以說是萬無一失的“年度必看電影”了。
年初的柏林電影節(jié),陀螺在現(xiàn)場看完《第一頭?!窌r,也驚喜地打出了四星半的超級高分。
不過,這部在今年柏林電影節(jié)上亮相,入圍主競賽角逐金熊獎的影片,最令人矚目的并非其華人題材,而在于它是一部凱莉·雷查德執(zhí)導(dǎo)的新片。
對于內(nèi)地電影觀眾來說,凱莉·雷查德并不是一個熟悉的名字。
她既不像派蒂·杰金斯那樣,因為《神奇女俠》的超高票房和影響力而為人熟知,也不像凱瑟琳·畢格羅那般,憑借《拆彈部隊》躋身奧斯卡最佳導(dǎo)演之列。
但是從美國藝術(shù)電影和女性導(dǎo)演的作者性來看,凱莉·雷查德絕對不容忽視, 甚至有些影迷將其封為當代“香特爾·阿克曼”。
出生于1964年的凱莉·雷查德,從小對攝影產(chǎn)生興趣,在從波士頓藝術(shù)博物館附設(shè)學(xué)院獲取碩士學(xué)位之后,她便開始參與拍攝獨立電影。
1994年的《野草蔓生》是雷查德的長片處女作,憑借這部電影,她立即成為影壇新星,入圍了圣丹斯電影節(jié)三項獨立精神獎和評審團大獎。
單從類型題材來看,《野草蔓生》并不新鮮。
它將新好萊塢電影時期的《雌雄大盜》重新搬上銀幕,讓一個無所事事的街頭混混,和一個生活了然無趣的家庭主婦組成亡命鴛鴦。
但影片越是發(fā)展到后面,越是呈現(xiàn)出一種荒誕和解構(gòu)意味。
男女主角本以為槍殺了一名黑人而駕車逃亡,實際上,這名黑人毫發(fā)無損。 當逃亡失去了意義,伴隨逃亡旅程而滋生的快意浪漫,自然顯出虛無。
用美國底層家庭中的庸碌無趣,套上公路類型片,加上大量的搖滾樂、爵士樂,以及閃回、序號篇章畫面—— 雷查德給這樁無疾而終的逃亡之旅,蓋上了一個重重的黑色郵戳,寄往無數(shù)內(nèi)心空洞的中年人面前。
該片在藝術(shù)上取得成功之后,雷查德本打算繼續(xù)拍攝電影,然而由于女性身份的限制,令她在籌資拍攝的過程中常常陷入絕望。最終,只能用超八毫米攝影機拍攝短故事片和紀錄片。
所以,在2006年拍攝《昨日歡愉》之前,雷查德一直處于理想和現(xiàn)實的撕裂—— 想要拍攝的題材與所籌集的資金之間無法縫合。在此期間,她潛心于教學(xué),成為巴德學(xué)院電影和電子藝術(shù)的常駐藝術(shù)家。 幸而她和托德·海因斯(《天鵝絨金礦》《卡羅爾》導(dǎo)演)是多年老友,才讓她的導(dǎo)演生涯出現(xiàn)轉(zhuǎn)機。
不過,這種轉(zhuǎn)機并非主要因為海因斯在經(jīng)濟上的門路, 而是他的一位文藝圈朋友——喬納森·雷蒙德成了凱莉·雷查德直至今日的靈感來源。
當時,雷查德苦于找不到合適的故事拍成電影,雷蒙德剛好有一部劇情簡單的小說。 兩人在海因斯的牽線搭橋下,由此開始了不分彼此的長久合作。而這一小說便是《昨日歡愉》。
如果說《野草蔓生》讓雷查德的電影才華為影壇共見,那么《昨日歡愉》則開創(chuàng)了雷查德以長鏡頭為主、絕少對話的樸素寫實風(fēng)格。
這部電影的故事異常簡單,一個妻子懷有身孕的事業(yè)男馬克,和另一個過著嬉皮士生活的邋遢男庫爾特,兩人相約到山上泡個溫泉敘敘舊。
影片在兩人靜默開車和賞景,以及充滿焦慮和懷舊的對話中,緩緩流淌。 雷查德對于布什政府的質(zhì)疑,對于步入中年的美國底層男性的剖析,在此形成一條相互影響的螺旋體。
兩年后,雷查德又將雷蒙德的短篇小說《火車合唱團》,改編為電影《溫蒂和露茜》,獲得了評論界的一致好評,由此掀起了關(guān)于美國“新新現(xiàn)實主義”流派的討論。
《紐約時報》的首席電影評論家A·O·斯考特,曾在2009年3月撰文提出了“新新現(xiàn)實主義”這一流派, 并將雷查德的《溫蒂和露茜》作為代表提出。
在觀看這部電影時,讓人第一時間想到的同類電影,除了意大利新現(xiàn)實主義流派,便是達內(nèi)兄弟的《羅塞塔》。
同樣都是青澀毛躁的小姑娘,同樣都是急需工作的社會底層,不同的是—— 《羅塞塔》講述的是階級困境中人物的下滑掙扎, 而《溫蒂和露茜》展現(xiàn)的是下層群體因貧窮導(dǎo)致的匱乏感和無力感。
2010年的《米克的近路》,雷查德用特殊的女性視角,將一直令美國驕傲的西部片神話徹底顛覆。
讓一群淘金者,聽從一個印第安人的指揮找尋求生的水源,西部拓荒的偉大精神,在此成為一則吊詭的政治寓言。
不少人將這則故事,解讀為布什政府期間的伊拉克戰(zhàn)爭,
美國國民是那群淘金者,而有著種族偏見的引路人米克隱喻了總統(tǒng)布什。
2013年,講述三名環(huán)保主義者為引起人們重視,炸毀大壩的《夜色行動》成為雷查德電影序列中口碑最差的一部。 雖然有杰西·艾森伯格的加持,但平淡無奇的劇情,以及缺乏信服力的人物行為邏輯,讓整部電影流俗無趣。
好在2016年的《某種女人》重新回到熟悉的“凱莉·雷查德”風(fēng)格。
雖然是三段式的女性小品,但每一個故事都在尋找女性日常生活中的堅韌和個性。這部影片剛下映沒多久,就被著名藍光碟產(chǎn)商CC收錄發(fā)行。
這么多年來,僅這六部長片,就令關(guān)注電影藝術(shù)最新潮流的評論者們?yōu)閯P莉·雷查德探討不斷,她到底是一位新新現(xiàn)實主義的開創(chuàng)人?還是執(zhí)著強硬的女性導(dǎo)演作者?
或許問題的答案并不是非黑即白。雷查德的魅力,更多是一種站在左派立場,用女性視角重新審視現(xiàn)實和歷史的豐盈和凝滯。
這部影片同樣改編自雷查德的老伙伴喬納森·雷蒙德的小說,而且是他在2004年出版的第一部小說《半條命》,雷查德之所以當初沒拍,在于這部小說的故事過于復(fù)雜,這對那時還處于資金短缺的她來說,自然難以駕馭。
即使是此次的《第一頭?!?,也只是截取了原著小說中的一條線索而已。 在1820年的美國,俄勒岡州的一些小鎮(zhèn)尚處于發(fā)展初期,印第安人、英國人和各國的淘金者群聚于此,都在為早期的財富積累冒險。
中國商人金路在機緣巧合下,被來自馬里蘭的廚子奧提斯救了一命。
為了報恩,金路邀請奧提斯和自己同住,一起尋找發(fā)財?shù)臋C會。
沒多久機會來了,小鎮(zhèn)上的英國總領(lǐng)費克多花費重金,從歐洲買來一頭優(yōu)質(zhì)奶牛,只為喝到純真的奶茶。而這頭奶牛,成為這塊土地上,迄今為止的第一頭牛。
恰好奧提斯感嘆自己制作的面包,如果能加入牛奶,一定美味無比。
為了滿足好友的愿望,金路大膽提出,兩人一起夜間偷偷擠牛奶。
在嘗到奧提斯制作的牛奶蛋糕口味不凡后,金路心中涌現(xiàn)出一條商機: 到集市上販賣蛋糕。 果不其然,蛋糕不但瞬間售空,而且有人愿意抬價購買。 這讓一直渴望發(fā)財?shù)慕鹇穱L到了甜頭。
就這樣,金路站在樹上放哨,奧提斯在下面擠牛奶,兩人合作,財富日益增多。
直到總領(lǐng)費克多也不惜屈身,來到奧提斯的小攤前品嘗時,危機開始了。 費克多雖然沒嘗出蛋糕里添加了牛奶,但是卻看重了奧提斯的廚藝,盛贊之下,想邀請他制作更高級的法國糕點,到自己的宅邸為其在人前添光。
奧提斯作為底層小民,當然不敢抗命??山鹇沸挠谐歉?,知道偷牛奶的事情不久便會曝光。
在兩人到總領(lǐng)家獻上法國糕點之后,總領(lǐng)邀請他們一同觀看那第一頭牛。而這頭牛奶也像寵物一樣,對總領(lǐng)這位正經(jīng)主人冷淡疏遠,反倒對天天夜里給他做“胸部按摩”的奧提斯親昵有加, 這讓總領(lǐng)身邊的軍士深感懷疑。
當天夜里,在兩人再次偷奶時,意外發(fā)生了。
金路放哨時,踩斷樹枝,驚動了總領(lǐng)家的侍從。奧提斯帶著金路一路逃跑,顧不及倒翻的牛奶罐子。 總領(lǐng)看到有人偷牛奶,瞬間震怒。他知道,整個鎮(zhèn)上只有兩人可能偷奶,那就是金路和奧提斯。
在電影一開始,便展現(xiàn)了一個現(xiàn)代人在河岸挖出兩具白骨的橋段。 所以,看到金路和奧提斯被總領(lǐng)追捕,我們自然以為,電影最后會呈現(xiàn)兩人遇害的情節(jié)。
可一如雷查德之前的其他電影,本片以受傷的奧提斯和疲憊的金路躺在地上休息而結(jié)束,他們兩人究竟是否被殺,我們不得而知。
很多人將這部電影,看作美國資本主義早期財富積累的歷史片,然而導(dǎo)演雷查德顯然既不是一個歷史愛好者,也非正襟危坐的政治批判者。
確實,不管是英國總領(lǐng)耗費巨資引入奶牛,還是普通平民衣衫襤褸、食不果腹的現(xiàn)狀,都讓本片帶有濃重的批評立場。 但英國總領(lǐng)的“朱門酒肉臭”更多是以滑稽的丑態(tài)來亮相,而非殘酷的病態(tài)來曝光。
《第一頭牛》的光影魅力,在于它對真實生活空隙的延宕,對于憨態(tài)人物的沉迷,對于油畫質(zhì)感的涂抹,以及對財富匱乏的感嘆。
在金路和奧提斯在小鎮(zhèn)上再次相逢后,金路熱情地邀請這位救命恩人到家中做客。一路上,金路和奧提斯隨意攀談,到家中后,也如同許久未見的老友敬酒寒暄。 兩人說到停歇處,并沒有一絲尷尬,反而有著底層人家閑扯后的遐思,或者嘆息處的呆滯。
顯然,這是從《昨日歡愉》中延續(xù)而來的真實生活空隙。
雷查德從另一個角度看待兩個男性之間的對話,她用女性敏感的情思,咂摸出男性對談中必然的落空。 這種落空包含真誠,因為真誠注定不屬于話癆絮語,而歸于情感抽空的暫時延宕。 沿著這種場景中的延宕,我們便能感受到片中太多人物的憨態(tài)。
最明顯的就是廚子奧提斯,他是一個買了新鞋,在引人注意之后都會扯下褲腳遮掩高靴的憨人。
憨到在為奶牛擠奶時,對它感謝不已;
憨到這輩子只想開個面包店,好好做個廚子;
憨到別人出去打架,讓他幫忙看孩子,他也安分答應(yīng)。
但憨人往往有赤心。奧提斯會為了牛奶失去“丈夫”和“孩子”而動容,也會因為看到素昧謀面的可憐中國人,為他擔(dān)著干系,救他一命。
以至于,夸奧提斯靴子的老人。
帶孩子到酒吧的肥胖父親。
都憨態(tài)可掬,底層味十足。
在《昨日歡愉》中的嬉皮士庫爾特,或者《某種女人》中的牧馬女,都有這一憨性基因。
這不禁讓人想到梵高早期的素描畫。當他在荷蘭朝著那些挖土豆、做農(nóng)活的農(nóng)夫農(nóng)婦寫生素描時, 荷蘭農(nóng)民的憨直木訥,在梵高憨勉愣頭的筆觸下,足以讓人感動。
感動的不是憨性中的笨,而是憨態(tài)中的真。
在我看來,雷查德雖然在處女作《野草蔓生》中才情肆意,知道在哪處添段閃回,在哪處插入搖滾樂, 生猛靈動的勁兒,不下于丹尼·博伊爾在《猜火車》中對于聲畫的天才處理。
因此,完全可以將雷查德歸為聰明靈巧的導(dǎo)演。然而,她在電影中卻喜歡刻畫笨人物,也喜歡下笨功夫。 這種“笨”,也能在梵高的風(fēng)景油畫中找到對應(yīng)。換句話來說,這是一種滯重粘稠的觸感。
在《溫蒂和露茜》中, 讓溫蒂一次又一次撥打老警衛(wèi)的手機,或者穿梭于人來人往的街道。
在《某種女人》中,讓牧馬女重復(fù)性地喂馬草料, 或者在女律師的城市來回尋找。
沒有配樂,沒有戲劇沖突,而是用積累下來的焦慮、等待情緒重復(fù)性地出現(xiàn)在畫面中。
這和同樣以現(xiàn)實主義聞名的格斯·范·桑特不同,他要疏遠和形式化得多; 也和英國的肯·洛奇和伊朗的阿斯哈·法哈蒂不同,這兩個人有著張力十足的敘事沖突。
雷查德完全不在乎重復(fù)帶來的臃腫,因為如同梵高的油畫一樣,看似粗獷而漫不經(jīng)心的重復(fù)線條,形成的卻是對于生活真實的內(nèi)部描摹。
《第一頭?!分械臏馗校俏撮_發(fā)的幽密叢林,是泥淖污濁的集市地面,也是貧窮造成的平民衣著。
當貧窮成為常態(tài),匱乏感便掩蓋不住。
這種匱乏感,在雷查德上一部電影《某種女人》中最明顯。
片中的四個女人像雷查德自己詮釋的:她們都在尋找著什么。 勞拉·鄧恩尋找愛情和事業(yè);米歇爾·威廉姆斯尋找家庭和親情;莉莉·格斯萊頓尋找歸屬和溫暖;克里斯汀·斯圖爾特尋找穩(wěn)定和認同。
但是在《第一頭牛》中,由財富引發(fā)的匱乏感,讓下層的生命像是變成匍匐前進的蝸牛, 總在近乎停滯的前進中尋找方向感,以及迫切想知道找準方向之后何時才能到達。
對于這個殘酷的問題,雷查德選擇了一如既往的回答方式:讓兩個人就地躺在叢林中。 槍手是否會射死他們?現(xiàn)代人翻出的兩具白骨是不是他們?他們是否實現(xiàn)夢想,一個開了旅店,一個開了面包店? 一切都付諸于繼續(xù)無常且無盡的真實生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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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鮮有廢客
去年在紐約電影節(jié)首映看完就深深著迷于雷查德的這部新作,昨天在VOD平臺上線后立刻再看了一遍,依舊動人無比。
有劇透
在凱莉·雷查德重返美國西進運動史的新作《第一頭?!分?,資本主義與美國夢的萌芽在幾塊金黃色的奶油餅干中驟然升起,也快速地在樹干的斷裂和幾聲槍響之間消失殆盡。影片自然也不完全聚焦于財富的到來,而是在兩位男主角——來自馬里蘭州的廚子Cookie和來自中國的初代移民金路(King Lu)兩人之間動人的友誼上展開。大段的鏡頭注視著兩人一起生活的圖景:剛到金路的小木屋中,兩人卻像早已長居于此一般開始“過起日子”——在一個景深長鏡中,我們看到廚子在屋內(nèi)打掃除塵,中國人則在窗外有點蹩腳地劈柴。一切都如此自然美好,正如影片的開場白中引用的威廉·布雷克的詩句:“鳥兒有巢,蜘蛛有網(wǎng),人有友誼?!?在不少影史上的偉大作品,比如埃里克·侯麥的《雙姝奇緣》和《春天的故事》中,作者通過展現(xiàn)年輕女性的同居生活來表達了她們之間純粹的友情,以及一種超越刻板家庭生活的可能性,在此雷查德則用她的男主角們表達了類似的美好情境。
雷查德憑借其獨立作品,已經(jīng)悄然成為當代最重要的美國導(dǎo)演之一,她的電影往往擁有著冥想式的緩慢節(jié)奏,以及她一直以來對其生活的土地——美國西北部各州(《某種女人》中的蒙大拿州,本片以及《昨日歡愉》中的俄勒岡州)的刻畫,令她有別于絕大多數(shù)同代的獨立作者;她鏡頭下些許灰蒙的風(fēng)景,與那些平淡內(nèi)斂的人物,又無法被歸類在西部片這一古老的類型中。雖說如此,在本片的部分段落中,即便她無暇于展示西部壯美風(fēng)光,雷查德又展現(xiàn)了一種幾乎是約翰·福特式的對運動與速度的控制。這些段落不偏不倚地,正是兩位主角在集市上販賣他們搖錢樹般的美食的戲碼——似乎在雷查德看來,金錢的到來伴隨一種其特有的速度。取材“珍貴”的秘制糕點一經(jīng)上市便被一搶而空,雷查德也自如地在此加快了節(jié)奏,整整四場集市的戲,包括中途在英倫首領(lǐng)的農(nóng)場中偷偷擠奶的場景,在僅僅15分鐘內(nèi)便匆匆流過,這在雷查德的譜系中堪稱極速(本片事實上是她從影以來篇幅最長的作品,觀看時卻完全感覺不到);運動也愈加戲劇化,體現(xiàn)在那些展現(xiàn)排隊場景的橫移鏡頭(資本帶來的秩序,不禁讓人想起現(xiàn)實中某些店鋪的火爆場面),和霍克斯式的多人哄搶場面(貪婪與喜?。┲?。“這樣就能抬高價格,他們又不笨!”
雷查德的電影從未如此起伏與幽默,得益于《第一頭?!匪故镜囊环N基于食物的政治,自然也是生存的政治:我們得了解腹中的食物是從何處而來。而貴族則把這些當作理所當然,托比·瓊斯飾演的高傲首領(lǐng)甚至意識不到自己在眼皮底下被偷竊。諷刺的是,就算如此他也是獲益者——成功用Cookie制作的法式糕點嘲諷了自己的隊長朋友,一句“來點奶油?”就讓對方蒙羞,后者大大咧咧地科普“文明之都”巴黎最新的時尚潮流。觀眾或許會說主角兩人的偷竊行為并不“道德”,但雷查德(與片中母牛)無需關(guān)心這種討論,畢竟殖民行動的根基便是建立于剝削之上,面對這樣的歷史,作者僅僅只展示誰能“更好地”從中產(chǎn)出經(jīng)濟效益,更重要的,誰能更好地去理解,去產(chǎn)生聯(lián)結(jié)。很簡單,即便面對自己高貴的“主人”,憨憨的母牛悄悄舔舐著這個盜賊的手。語氣溫柔的Cookie(約翰·馬加羅,在雷查德好友托德·海因斯的《卡羅爾》中,他扮演魯妮·瑪拉靦腆的攝影師朋友,可能是那部電影中唯一一個不“大男子主義”的男性角色)并不是一個典型的遠征者形象,作為廚師跟隨皮草獵人來到西部的他沒有那么“男性化”,不好沖突的他甚至在全片中都沒有持有過任何武器。他能生存下來是因為他的廚藝——一種建立關(guān)系與愛的象征,而不是暴力。他的生存哲學(xué)有一種堅定的樸實,如果想要過好日子,即便是在這兇險的密林之間,或許更重要的并不是在各種時候大打出手,而是在新朋友的家里把碎屑打理干凈,再采幾支野花用于裝飾。
這是一種在荒蠻之地對于文明的幻想:美味的糕點來得快去得也快,Cookie和金路的財運也是來去匆匆,很快在一場意外中終結(jié)。緊接著又是一長段一長段的慢影像,面對貴族槍手的追趕,金路毫不猶豫跳入河中,不好冒險的Cookie則在樹林中躲藏,兩位主人公的分離讓影片也重返到更加緊繃與沉思的語氣中——在遠疆,生存之壓力依舊是空氣中唯一真實的存在,觀眾也看著愈加狹窄的環(huán)境將二人慢慢推向影片早早確立的結(jié)局,小屋內(nèi)生活的寧靜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沉默——拖著疲憊的身軀地穿行在森林之中。雖說兩人都在逃亡途中得到原住民的協(xié)助,然而語言壁壘讓兩方人無法真正得到溝通。金路或許能煞費苦心習(xí)得原住民的語言(沒有字幕,觀眾被蒙在鼓里)——一個很好的細節(jié)(正如Cookie意外于其熟練的英語,告訴了我們這個角色的閱歷,顯然他經(jīng)歷了太多,畢竟豪宅中的貴族們根本不屑于去學(xué)習(xí)語言,只愿意通過翻譯來達到交流的目的),但最終中國人得到的也是一些利益上的交換(這里觀眾沒有字幕也能看懂),幾粒紐扣來換取一次渡河的機會。而Cookie第二日在一位原住民老人的家中醒來,光線如夢一般,似乎和救下他一命的恩人之間,存在著無形的墻。
“敬…某物?!?兩人初識的那天,金路打趣地向Cookie祝酒到,這也是在說美洲這片機遇之地。對他而言,永遠有那么一個“某物”能夠去追尋,“一切都是新的”,等待他的挖掘。他是我們熟悉的,聰慧大膽的華人形象,但這種對未來的敏感似乎也如詛咒一般,在每一日買賣結(jié)束后,他便不由自主地去想自己與Cookie未來的事業(yè)圖景,嘴里像念經(jīng)一般自言自語,嘟囔著要南下去舊金山開一家什么樣的旅館,或是想著顧客會不會有一天會吃厭自己的招牌菜。然而影片的神來之筆在于雷查德用了一個時空穿越式的結(jié)構(gòu),在開場早早確立下了主角二人宿命般的結(jié)局——肩并肩躺著,死去在俄勒岡州的森林中,直到其尸骨幾百年后被路過的女孩與狗挖出。但隨著故事的進行,氣氛不斷地把我們推入到兩人的世界時,我們很容易便淡忘了影片開場的這一陳設(shè)。但故事卻正是這樣悄然結(jié)束:在逃亡中終于重逢的二人精疲力盡地開始了新的旅程,頭部受了傷的Cookie先在一棵樹旁躺了下來,本想著要替他看守的金路也抵不住疲倦,在他旁邊躺下。只有當影片在此戛然而止,木吉他演奏的主題曲隨著黑屏響起,我們才猛然意識回來,“啊,我早已看過這個影像!”
至于第一頭牛呢?她被圈養(yǎng)起來,成了某種屬于未來的模型——那個《公民凱恩》似的,被鐵柵欄包圍,寫著“私人領(lǐng)地 嚴禁跨越”的影像,這不過在此,“第一頭?!钡泥孱^并沒有什么秘密。她走不向未來,未來會走向她。那滿溢著奶香的餅干呢?或許只是讓這兩個男人在生命盡頭在這片土地上小賺一筆,體驗了一把美國夢成真的幻妙速度,但更重要的,是這些食物自身的本真:或許是在荒蕪之地吃到稀罕美味的狂喜,或許是“媽媽的味道”,或許是對倫敦午茶時間的懷舊,情感是純粹的,甚至是弱不禁風(fēng)的,因為它改變不了這片土地上的任何沖突,剝削與暴力還會繼續(xù)。但任何再微小的本真,作者都將它們抓?。涸谫F族家中,兩位不知名字的原住民女性(其中自然有《某種女人》中的熟面孔莉莉·格萊斯頓)在男人(白人)們離開屋子后立刻坐到了一塊,大笑著,我們聽不懂她們的語言,但雷查德有心地給了幾秒鐘屬于她們的時刻。Cookie和金路最終得到的,也只能是彼此。
1、片頭威廉布雷克的箴言「The bird a nest, the spider a web, man friendship.」是第一頭牛(First Cow,2019)這部電影開宗明義的宗旨所在——情誼,或者用中國思想的語言來說,就是朋友倫。
2、原始人類為了生存發(fā)展,很快的就進入了以合作為內(nèi)涵的社會運作中,因此,人除了是個體之外,還是群體的動物,是社會者人——故事集中在論語所謂「有朋自遠方來」的這個層次。
3、第一頭牛這部電影涉及了兩個人際關(guān)係的層次,一是朋友倫,二是君臣倫,由於電影中的兩個主角是光棍,並且隻身離鄉(xiāng),所以可以說是沒有夫妻倫、父子倫、兄弟倫關(guān)係的描寫與基礎(chǔ)。在朋友倫和君臣倫(君者群也,指個人與組織、社會或國家的關(guān)係)的故事設(shè)計中,又以賤君臣的方式凸顯友誼之貴——他們雖偷盜牛奶,破壞社會的秩序性,可是卻無損於觀眾對他們的愛好和同情,因為盜亦有道,況且這小小的偷盜是起源於資源不足並且分配不均。
4.5 不斷想起《花村》和《希斯特斯兄弟》,但雷查德畢竟是雷查德,西部片里鮮有的男性形象,最終還是被她發(fā)現(xiàn)了。這是一個暴力骯臟的世界,但也有輕柔的細語,也有田園的陪伴。在雷查德的世界里,周遭的環(huán)境終于不再死氣沉沉,似乎被注入了一些靈魂。
仿佛串起了Kelly電影“宇宙”下的前世今生:《舊夢》已過十三年,穿梭于綠意間的老友們又重新回到了兩百多年前,走上另一條路;Alia Shawkat開頭的造型,出鏡的Lily Gladstone,夢回《某種女人》;作為戲多的觀眾,很樂意享受這種自己因為發(fā)現(xiàn)點小線索而陷入的所謂“沾沾自喜”。最誠意的樂趣依然在于它對自然最溫柔的注視和一種近似于肖像臨摹般的生活描寫,行之所蹤,都充滿著最簡單的生動和不加附注的聚焦。會很沉浸于這兩小時所上路的“啟程”所發(fā)生的種種,以及猶如老友陪伴的直接,那就是最開始愿意關(guān)注和喜歡她作品的原因。
生同袍,死同穴,拓荒漢的柔情我們永遠不懂。接近方形的復(fù)古鏡頭,牛擠出來的是乳汁也是人性溫柔。這世道越來越魔幻了,中美兩國人民只有在文藝片里才能不掰頭...
自然影像的新鮮生命力不遜于兩位主角,或者說,當河流上的獨木舟變作貨輪,二人間的友情歷經(jīng)滄海桑田,亦化作了靜謐而深邃的環(huán)境的一部分,雷查德將影像變作草木,深深扎根于主流敘事的邊角,等候樸實誠懇的靈魂前來發(fā)現(xiàn)、欣賞。
家里安裝了個海信84寸大電視,看片室有如小影院;于是開始了每日一片的觀影。本片是《時代》雜志推薦的2020十佳電影的第一名,慕名找來觀看。 又是一名女導(dǎo)演的作品,簡潔而樸素地再現(xiàn)了二百年前美國西部開發(fā)時代的歷史情境。寫了一個華人淘金者與白人廚師的友情,這倒是我第一次在美國片里,看到了一位這么正面、智慧、善良的華人形象,值得夸獎。 導(dǎo)演采用了4:3的老式畫幅,敘事節(jié)制,情節(jié)卻起伏引人。片頭的引文“鳥有巢,蜘蛛有網(wǎng),人有友誼?!?,概括了主題。 耐得下心的觀眾,可以琢磨出影片的許多好處。
A / 凱莉·雷查德構(gòu)建“生態(tài)”的能力幾乎超越了之前所有的作品。與其說她呈現(xiàn)的是一段單純的友誼,不如說她更在意的是這種情感如何被嵌入了一段如花苞般尚未舒展開的歷史時空中——就像片名一樣,一個被懸置的開端。由此她的4:3畫幅聚焦的便不只是兩個主角,還有擦肩而過的人艷羨靴子的呢喃、蹣跚的印第安女孩的步伐、老人的木頭小屋與門前的塵埃,更有森林中野獸的目光……如此種種都在這片尚未接入現(xiàn)代文明的界域創(chuàng)造了一個更內(nèi)在的世界。在這一茂盛的力場中,影片的情感時間開啟于砍柴與抖落地毯灰塵交織的二重奏,終結(jié)于兩種呼吸的永恒。而穿越時空之后,那艘佇立著一頭牛向我們漂游而來的船變成了嗡鳴的巨輪,這荒涼的世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雷查德總能將野性與溫柔恰到好處地融合,這部新作在靜緩之中隱伏著張力,簡約小格局的文本與場景之中,蘊含著豐富而真實的影像密度。那些細膩的自然環(huán)境音與用心的服化道,足以令人沉入舊時西部。影片全然關(guān)注著個人,注視著兩位異族移民間的摯樸友情與他們略顯寒酸的野心,這是一次對小人物跌宕命運的深情凝望,展露出以往隱沒于美國夢宏大敘事背后的殘酷底質(zhì)。傳統(tǒng)學(xué)院派的畫幅比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觀者的視角,西部廣袤壯闊的全景在影片中也基本缺席,時代背景與人物前史僅由只言片語提及,于是,重心便轉(zhuǎn)移到了個體的生存斗爭與互助情誼之中。男主被救后躺在木屋里醒來時的主觀鏡頭被模糊了邊緣,恍若命運投(頭)下的陰霾。戛然而止的收尾聯(lián)系片頭后顯得如此悵然,他們至終沒能用上第一桶金,沒能去往那片奶與蜜之地。(9.0/10)
4.5;仿佛是《昨日歡愉》的另類變奏與延宕回聲,再次被凱莉·雷查德式的自然主義所打動。在被“封閉”的樹林空間內(nèi)始終有望向外部的目光(對應(yīng)門窗框分割出的構(gòu)圖與視線),始終有資本力量的流入而影響改變著人物的命運,「第一頭?!钩蔀楦Q見拓荒期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和人員分布的支點——從兩位男主具有商業(yè)意識的先期“開發(fā)”,到最終會被“主人”配對、被豢養(yǎng)。殘酷西進歷程以萍水相逢的惺惺相惜來呈現(xiàn)微末歷史一角,不無溫暖和幽默,蕩漾著細碎的、淺淺的溫柔,像踏過落葉地的窸窣,像火苗卷過樹枝的嗶啵,像水流曼過船槳的欸乃(日常拍得太好看了?。麄冊趶V闊天地相逢并不曾互棄,在貪婪蠻荒之地尋求到互依,他們以血肉之驅(qū)與大地擁抱,呼應(yīng)開頭真是百感交集。
一部溫柔的反西部片,暫時今年新片最愛了。凱莉·萊卡特實越來越嫻熟了,故事不緊不慢,有浪漫也有傷感。劇情本身并不是特別復(fù)雜,卻因為她一貫的寫實處理方式,而更增加了些生活的味道,如回到那個年代??赐饷揭膊粩郼ue《花村》,在視覺風(fēng)格上,確實有些許相似。一個即殘酷又溫柔的故事,尤其那個結(jié)尾,很有余味。真的是很舒服的一部電影,也是今年比較少見的佳作。
#70th Berlinale#主競賽國際首映。特柳賴德電影節(jié)首映。聚焦1820年代俄勒岡地區(qū),白人“Cookie”和華人“King-Lu”之間的兄弟情誼,影片至多能算是“西部題材”,寫西部的日常生活,兩位“死得同穴”的準基友實在是討喜(不過華人這個角色英語是太流利和沒口音了點),有不少相當有趣的細節(jié)引人發(fā)笑。慢慢悠悠之外,視聽風(fēng)格還體現(xiàn)在常見的提喻修辭(部分代整體),還頗用了一些轉(zhuǎn)移注意力的景深鏡頭調(diào)度技巧(門框窗框的使用等)。美服化道下了大工夫,攝影使用4:3畫幅,相應(yīng)地也更多地把焦點放在人物而不是風(fēng)景上。華裔擔(dān)任雙男主之一的西部題材恐怕是相當少見。
整部電影就像主角Cookie一樣,靦腆、溫柔,藏著不為人知的可貴才華,卻毫無野心地只是輕輕地和觀眾訴說一段往事。人和人之間的友誼有個很難拿捏的度,雷查德的片卻總是做得那么恰到好處,實在是太厲害了。“舊夢”重溫!
那晚我夢見,在果凍一樣的河里,和小貓擊掌分享小魚干
獵人爭相追逐的海貍毛皮,早已是巴黎退潮的時尚。窮人賴以為生的奶牛乳汁,不過是貴族紅茶的點綴。竊取土地的殖民者追捕偷奶的竊賊,失卻文明的原住民好奇遠處的文明。海貍數(shù)量銳減,奶牛即將成群,歷史洪流到來之前,糕點的秘方被埋入地下。氣味被奶牛記得,白骨被家犬尋得,只剩后世猜測他們的秘聞。
4.5 這荒蠻之中的溫柔太動人,就連最后那一點不可避免的殘酷也化作了浪漫的永恒。
What is this 浪漫愛情電影??兩個小時片長像二十分鐘一般過去,并不是因為情節(jié)緊節(jié)奏快而感到時光飛逝,反倒是由于疏松沉靜,如在林中徜徉,方向和標點似有若無——第一次瞄見進度條時影片已進行了四十分鐘,我卻以為連十分鐘都不到。開頭William Blake的引用,“The bird a nest, the spider a web, man friendship.”本片是以情為錨,筑了一個溫暖的巢,又抖開一張無形的巨網(wǎng);在世上生存漂泊的旅人、在帝國與蠻荒間流動堆積的資本、赤裸的與穿衣的、土生的與外來的,都被那一點甜香系在一起。黃金是一場夢,而永恒的在無需商議地一同砍柴、掃地、洗衣、做飯里。牛被圈起,人已比翼飛。想看更多靦腆白男被魅力亞裔 sweep him off his feet(x
人美心善的廚子小哥遇上向往田園的圈錢奇才,偷奶做餅是合作無間,流離失散仍情比金堅,可惜夢碎魂銷一場空,徒留白骨成雙嘆無常
為什么說雷查德的電影是一種新的電影?因為站在前人白骨之上來反思我們當下世界的她,看待歷史的眼界有了變化。一種纖細敏感的女性視角發(fā)現(xiàn)了一段偉大友誼和一個理想境界曾經(jīng)存在的證據(jù),影片為我們這些掙扎在資本主義時代的人考古出了一份關(guān)于資本原則必然死亡的證明,以及它的尸檢報告。所謂《第一頭牛》既是兩個現(xiàn)代資本家的第一桶金,也是兩個無產(chǎn)者最后守護的對象。他們是「NewMoney」的接生婆,同時也是被「OldMoney」驅(qū)逐的乞丐。牛奶越擠越少,面包也越來越?jīng)]有了家的味道。像大自然里一切瀕臨滅絕的事物一樣,這頭母牛死于無法傳承和延續(xù)。兩個男人為了食物和財富湊到一起,最終被這片富饒的土地埋葬成為自然的一部分。從絕望到希望,雷查德的鏡頭銜接得如此美妙,整個過程在她營造的自然主義美學(xué)氛圍里宛如一首綿長的敘事詩。
讓人疑惑的電影。雷查德?還是雷查德貼牌的圣丹斯random guy?
博爾赫斯說過,“它不受時間限制,不可計數(shù),等于零,它是最后也是第一頭野牛?!?/p>
自然主義。簡單的純粹故事。弱化時空的歷史性社會性。非常自然的表演。這類純粹的元故事很仰仗導(dǎo)演的視覺化,就這個層面來講做得是非常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