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北野武的影迷和自己

18歲的北野武在干什么呢？如果不是在偷姐姐嫁妝的話，大概還在用甲蟲從寺廟里的錢箱里釣錢吧（笑）。下次去廟里我也抓個獨角仙，試試這個法子。 18歲的時候，北野武考上了明治大學，如今被稱為東京六大校之一。他考上的專業(yè)大致上是工學院。他家很窮，所以幾個兄弟姐妹也有家庭分工，老大早早畢業(yè)工作從商負責養(yǎng)家，二哥考了化學博士走學術道路，“不爭氣”的北野武大概分到的是一個能夠自立的專業(yè)，這跟中國早年的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有幾分相似。 如果說有什么遺憾的話，北野武的姐姐沒能繼續(xù)學業(yè)。性別歧視在那時還是一個司空見慣的事，當然經(jīng)濟因素也是其中之一，比如嫁妝。就在北野武考上大學的時候，他的姐姐剛剛出嫁。沒錯，他把姐姐的嫁妝給偷了，即使這60萬日元的嫁妝是母親藏在衣柜的袋子里的。 60萬日元是什么概念？小時候的北野武和父母、祖母、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擠在一個只有三間房間的小屋子里。他讀小學（雖然貧窮，母親和大哥供他讀的是最好的學校，和很多中國父母一樣）的時候，最富的同學帶的手機是3萬日元。當時，北野武的大哥在美軍基地當翻譯，才養(yǎng)得活幾個弟弟妹妹。有一次，大哥帶了一臺小電視機回來，轉(zhuǎn)手被北野武偷出去賣了2萬日元。 當時的北野武還是個不擇不扣的混蛋，當然現(xiàn)在也差不多（笑）。偷了嫁妝的北野武在外面鬼混了一個月沒回家。等到他回家的時候，他母親抓起一把刀，開始尖叫：“我要殺了他，然后我再自殺?！边@時，他祖母抓住那把刀，也喊道：“不，要殺了他的人是我!”兩個人最后大吵一頓才冷靜下來。北野武的混蛋父親倒是在一旁看得很樂，還邊看邊喝著清酒。 北野武就是這樣一個無可救藥的人。 壹丨突如其來的車禍 在電影上他也是這樣。拍攝《壞孩子的天空》之前，北野武一直在玩電影。除了《奏鳴曲》發(fā)揮比較穩(wěn)定之外，《性愛狂想曲》拍得一團糟，《那年夏天，寧靜的?！菲降鼗杌栌ú贿^我個人非常喜歡這部），《3-4X10月》在敘事和拍攝技法上乏善可稱。 講述18歲故事的《壞孩子的天空》對北野武來說是一部特殊的電影，無論是從藝術上講，還是從人生上講。 在《壞孩子的天空》之前，北野武的上一部電影是《性愛狂想曲》。這部電影在日本不受歡迎到什么程度呢？連“被東京的影評界鄙視”都已經(jīng)是個客氣的說法了。 恰好在《性愛狂想曲》拍完到上映期間，1994年8月2日，北野武發(fā)生了車禍。接踵而來的，是影評界對該電影猛烈又無情的批評。北野武遭到了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打擊，這個以“無聊的人生我不要”為信條的男子難過到不知所措，陷入了消沉。 按他自己的說法，車禍的前一晚。在居酒屋內(nèi)，他和一群朋友喝酒，為了甩掉狗仔隊選擇了摩托車代步，結果凌晨三點，在去秘密約會的路上出事了。自傳里的“秘密約會”大概只是一個委婉的說法，北野武混亂的私生活早已不是秘密，1986年12月9日，為了一篇緋聞報道，北野武帶著手下“武軍團”的人干脆把人家編輯部砸了，他本人獲刑拘禁6個月緩期2年執(zhí)行，還因此引發(fā)對其與黑道交好的質(zhì)疑。 等到北野武被人發(fā)現(xiàn)送到醫(yī)院，頭部破成了碎片，身上多處骨折，渾身是血。半邊臉被搗碎了，下巴也是，頭蓋骨也有好幾處骨折，“連急救人員都沒認出來”。不過，被認出來以后，他倒是立即享受了國家級的醫(yī)療待遇，畢竟作為國民級電視喜劇偶像的“拍子武”的名氣不是蓋的。多年以后，北野武回過頭來嘲弄如果不是因為自己是名人，而是一位普通的事故受害者，恐怕在急救室就一命嗚呼或終身不遂了，尖刻的性格絲毫未減。 這場事故最大的后果是北野武的右半邊臉差不多癱瘓了，俗稱面癱。所以，我一直覺得面癱式表演這個被用來形容部分中國演員的詞是對北野武的侮辱，因為北野武拿到金棕櫚，在歐洲大紅大紫都是他面癱以后的事。

貳丨北野武的電影居然如此正經(jīng) 進了病房，北野武沒有了收入，公司的運作也成了問題。 “總之，我不是一邊想著工作一邊接受治療。治療我的，正是工作?！笔潞蟮谋币拔涞故前堰@段經(jīng)歷描述得風輕云淡。但那種渴望盡快恢復面對挑戰(zhàn)，又擔心無法回到意外之前的自己的極度焦慮大概只有他自己能體會吧。 “我想拍一部單純的電影，標志著一次嶄新的出發(fā)，目標是娛樂觀眾，同時也要達到某種藝術層次。”這部電影就是《壞孩子的天空》。如果不是這場車禍，很難想像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因為他就是那種把全片場逼得在心里罵娘“這別是個傻子吧”的那一類導演。 有些人把《壞孩子的天空》當做北野武的自傳，他們搞錯了時代。的確，北野武在拍攝這部電影的時候，“好像坐上了回到了過去的時光機”。但是這臺時光機的目的地是1994年，事故和之后癱瘓在床的時間。 多講兩句北野武的經(jīng)歷有助于理解他的電影與風格。北野武于1947年出生在東京足立區(qū)最貧窮的區(qū)域。兩年前，東京還處在盟軍的轟炸下，“估計有10萬人死亡”，炸彈扔完的大火是常見的事。他是標準的戰(zhàn)后一代。小的時候和父親出去給人家粉刷墻壁，泥瓦工臟得要死，所以出去的時候往往穿最破的衣服，回來洗出一層泥。而北野武本人從大學退學，出道的地方是東京都平民住宅區(qū)的中心：淺草，當時日本黑道在當?shù)剡€很活躍，提供著警察無法保障的某種公共秩序。 像電影的兩位主演金子賢和安藤政信都是在大阪世博會（有日本經(jīng)濟騰飛的標志性建筑太陽神）才出生，這是蠟筆小新劇場版《大人帝國的反擊》里大人懷念的那個世博會，他們18歲的時候已經(jīng)是和戰(zhàn)后的困苦相比而言的“寬松時代”。 但是，在足立和淺草的經(jīng)歷深深地影響了北野武的電影。比如，在《壞孩子的天空》里，沒有出現(xiàn)一個學生考東大、早稻田的鏡頭，也沒有一個后來當上律師、醫(yī)生的學生。同樣，北野武的黑幫電影里很少有《教父》式的西裝大佬。這種階層分野開創(chuàng)了屬于他的獨特視角。 北野武電影的另一個特點是“野”。在《壞孩子的天空》之前，他在片場想怎么拍就怎么拍，從來沒有認真研究過電影，只憑著直覺套用自己的理論?！秹暮⒆拥奶炜铡肥撬谝徊坑帽容^正統(tǒng)的導演手法拍攝的電影，也擺脫了他過去那種“自說自話”的電影語言。

叁丨爬滿虱子的18歲 張愛玲寫，生活是一襲華美的袍,，上面爬滿了虱子。要我說，那是大戶人家的生活。對于普通人而言，生活是一條癩皮狗，有虱子是正常的，要想沒虱子，只有不停地洗或者掙扎。所以我特別喜歡張婉婷電影《秋天的童話》里的一段對白。渣男甩鐘楚紅的時候說：“你記不記得伍迪艾倫說過，感情就像一條鯊魚一樣，要不停地向前游，不然就會死的?！边@時候在一旁拖地的服務員發(fā)哥說：“阿倫這樣說過的么？他說的是，這陷阱這陷阱，偏我遇上?！保ㄈ绻牫瞿且凰查g的效果，一定要去看粵語版）。 發(fā)哥用奇特的反諷揭開了文藝語言的遮羞布，而北野武也是那個用電影說出生活真相的人。就像在他的電影里，有很多沒有名字的演員，但每一個都能讓人印象深刻。 《壞孩子的天空》的主角阿勝（小馬）和信治（新志）為了報校園欺凌的仇去學拳擊，一個希望成為拳擊手，另一個走上了仁義/黑道的道路。這條故事的主線固然感人，但最惹我注意的是那些無名配角的命運。 電影里，連名字都沒有的相聲A與相聲B以前喜歡在高中頂樓練習，畢業(yè)后在空無一人的劇場里繼續(xù)說相聲；連名字都沒有的正常學生A與正常學生B畢業(yè)后進了會社，天天被上司罵得狗血淋頭；連名字都沒有的跟風學拳擊同學A和同學B去挑釁黑社會，被一拳擊倒。 去他媽的世界！ 當覺得生活已經(jīng)足夠操蛋的時候，你總能解鎖它的新姿勢。比如，正常學生A和B炒了老板的魷魚，辭職去做了出租車司機，本以為自由了，卻被租車行老板說不開滿里程不要回車，因為可以通過調(diào)里程規(guī)避勞動法。終于，出了車禍；跟風學拳擊同學A和同學B最后也因為沒有天分被拳館辭退；以前經(jīng)常欺負人的小混混C卻穿起正兒八經(jīng)的西服。 街角的咖啡館里，沸騰了青春氣的少年終于鼓起勇氣向憧憬的服務員小姐姐志子說：“這次，你愿意和我去看電影嗎？” “不，謝謝。”早已有了丈夫的志子姐姐終于厭倦了自己的清純，轉(zhuǎn)身夾起未燃盡的香煙，從女神變成了大嬸。 男孩子的青春戛然而止。

肆丨笨蛋，不是都還沒開始嗎？ 回到主角身上，阿勝為了仁義頂撞家老，被黑社會砍傷一只手，退出了社團；有天分的信治被拳館老油條教唆喝酒吃肉，從拳場黯然退下。阿勝曾被黑道大哥賞識而吃香喝辣，信治曾KO對手被拳館老板視為明日之星星，但這又怎樣呢？黑道大哥身首異處，喝酒吃肉導致要吃瀉藥維持體重，結果兩人雙雙回到了未開始時的起點。回到開頭相遇的一幕，阿勝無所事事地在找工作，信治騎著自行車在送早餐牛奶。 相遇后，信治騎著送牛奶的自行車載著阿勝回到學校，如往昔一樣一圈又一圈地在操場上轉(zhuǎn)。阿勝說：“什么都沒變啊。”信治說：“嗯?！? 信治問出了那句名臺詞：“勝醬，你覺得我們已經(jīng)完蛋了嗎?！? 我們已經(jīng)完蛋了嗎？18歲的時候，我也這樣問過我自己。盡管那時，五岳散人還沒暴露自己油膩的中年人本色，思想的女神劉瑜還沒嫁給如今的男神周濂，許知遠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寫專欄。 18歲是人生的第一次掙扎，在哪里讀書，選什么專業(yè)，要過一種什么樣的生活。大多數(shù)人都要離開父母和自己的城市/鎮(zhèn)/鄉(xiāng)村，踏上新的旅途。 影片的英文名字是《Kids Return》，我覺得這指回到了他們?nèi)松脑c，第一次做出選擇的地方。 “八嘎呀路，我們都還沒開始呢。”阿勝這樣回答信治。 就像《阿基里斯與龜》里，忍受不住藝術的瘋狂而離開的樋口可南子再次回來，對走投無路、沒有藝術家天分的北野武說“我們回家吧”一樣。這也是北野武特有的溫柔吧。 從空無一人的劇場到坐滿人，相聲A與相聲B終于實現(xiàn)了他們在高中頂樓日復一日練習相聲的夢想。這也曾是北野武走過的道路，從默默無聞的“北野武”到走上全國舞臺的“拍子武”。然后他喝酒、和女人糾纏，紙醉金迷，直到一場車禍把他重新撞回過去。 《壞孩子的天空》拍完后，入選了戛納電影節(jié)，后來順利在好幾個國家發(fā)行，受到了歐洲影評人的青睞，再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挽回了北野武在《性愛狂想曲》上的一敗涂地。接下來的1997年，他憑借《花火》獲得威尼斯電影節(jié)金獅獎，2003年又憑借《座頭市》斬獲同一個電影節(jié)的最佳導演獎，成了今天我們所熟知的電影導演北野武。 “我沒那么年輕了?！?996年《壞孩子的天空》上映的時候，北野武已經(jīng)49歲了。他決定重拾鋼琴、跳踢踏舞，還有讀書。他說：“身體上，我已經(jīng)不再是同一個人了，但我不能停留在那里，留在意外之前的原地。我必須再一次奮起，而且必須賺錢養(yǎng)家?！边@就是他后來做的，而且他做到了。 “八嘎呀路，我們（的人生）還沒開始呢。”無論是多少歲，都可以回到操場上重新出發(fā)，這句話送給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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