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樸贊郁的蒙太奇》一書P265

馬丁·斯科塞斯的《恐怖角》雖然打破了《金錢本色》的票房紀錄，但（或許因此）評論方面一直有被低估的傾向。這里有幾個電影之外的原因。首先，在最新作品《純真年代》上映之前，3400萬美元是他能拿到的最高制作預(yù)算。這實際上有可能成為電影導(dǎo)演藝術(shù)生涯的一個瑕疵，因為藝術(shù)電影的預(yù)算一向不能太多，這是評論家的固定觀念。實際上也有不少導(dǎo)演會用大預(yù)算拍藝術(shù)電影，譬如讓·雷諾阿的《法國康康舞》、賴納·維爾納·法斯賓德的《莉莉·瑪蓮》以及斯派克·李的《馬爾科姆·x》，都說明太多的投資反而會變成毒藥！對真正的藝術(shù)家來說，適當?shù)呢毨墙^對有必要的！可問題在于《恐怖角》并非藝術(shù)電影。

最重要的是，這部電影的企劃有兩個重要的推動因素：其一，是扮演麥克斯的德尼羅的野心；其二，是想拉攏斯科塞斯前輩發(fā)一次財?shù)乃蛊柌竦乃惚P。對斯科塞斯而言，《金錢本色》是平生第一次接受他人企劃的作品。類似《金錢本色》是《江湖浪子》的續(xù)篇，《恐怖角》其實是一部翻拍作品。都是站在前人前作的肩膀上收獲福利的嗎？顯然不是。斯科塞斯是連后來者昆汀·塔倫蒂諾也難以企及的歷史上最佳的黑幫題材電影導(dǎo)演。在他嫻熟的技巧和獨特的思辨下，他非常自然地囊括了原版《恐怖角》中那些讓觀眾記憶猶新的部分，又悄無聲息地將自己對這部電影的思考放入其中。盡管如此，對翻拍作品始終持偏見的評論家依舊對這部電影視而不見。這真的是一部可以被視而不見的電影嗎？翻拍過程中出現(xiàn)的種種變化不是更好地呈現(xiàn)了真實的斯科塞斯嗎？在恐怖角的深綠色泥沼下，是否隱藏著什么呢？

距離上一版《恐怖角》上映已經(jīng)過去30年了。斯科塞斯這版《恐怖角》一上映就立刻引起了轟動。無論是否喜歡這部影片，幾乎所有的評論家都會在評論最后附上需要注意的警句，并對赤裸裸地表現(xiàn)出人類的無恥暴行和性暗示的內(nèi)容恨得咬牙切齒。

在英國上映時，導(dǎo)演甚至與審查當局負責(zé)人展開了激烈的爭論，最終足足刪除四分鐘的片長后才得到上映許可。瘋狂熱愛這部電影的冷酷派小說家巴里·吉福德甚至將自己的小說《我心狂野》（大衛(wèi)·林奇曾將其拍成電影）的背景設(shè)定在恐怖角。但巴里·吉福德卻在自己的黑色電影巡禮記中這樣寫道：“很不幸，這部電影沒有多少特別值得一提的元素，不過一旦看過，就再難忘記?！?/p>

《我心狂野》和斯科塞斯的《恐怖角》除了這一點外還存在一些奇特的相似性。對比一下威廉·達福在旅館房間里誘惑勞拉·鄧恩的場景和羅伯特·德尼羅在學(xué)校劇場誘惑朱麗葉特·劉易斯的場景吧。兩個女人不約而同地輕視無恥、卑劣的男人的同時，又渴望跟他們有性的交集。雖然沒有真的發(fā)生性關(guān)系，但意識到自己在精神層面出軌的女人們痛恨自己的無恥，同時又為沒能滿足自己的欲望而感到遺憾。這兩個場景，可謂整個電影史上難分伯仲的讓人作嘔的場景。

關(guān)于長達30年的差異，可以從選角開始說起。吉福德的短文盡是對羅伯特，米徹姆的贊揚：“剩下的演員們只是為了襯托米徹姆而存在?！痹谶@部影片里，羅伯特·米徹姆飾演的埃爾加特中尉和他在臭名昭著的邪教經(jīng)典電影《獵人之夜》中飾演的瘋狂牧師一道，成為米徹姆演得最好的角色。分外厚重的眼皮總是半睜著，聲音低沉、語速緩慢，簡直就是無需任何修飾語來裝點的純粹的惡魔的化身。

麥克斯·卡迪不以為意地說出自己一出獄就去找背叛過自己的妻子，然后將她監(jiān)禁在旅館里，連續(xù)幾天強奸和毆打?qū)Ψ?，最后將她的衣服扒光后扔到了高速公路上（原作中并沒有這個橋段）。從這段描述，我們絲毫看不出他為威脅律師而做的努力，有的只是極其自然的自我炫耀。正如有些人無須賣弄，也散發(fā)出知性、謙和、達禮之美德，麥克斯·卡迪身上非常自然地流淌著惡魔的劣根性。羅伯特·德尼羅真是位有個人魅力又有表演天賦的演員。說到這里，我想起一個場景。最后決斗時，埃爾加特中尉脫掉上衣進入恐怖角的場面尤其引人入勝。在沒有任何導(dǎo)演層面輔助視聽效果的情況下，只不過是在沼澤里浸水而已，卻足以讓人聯(lián)想到鱷魚或史前時代的恐龍等爬蟲類動物。那種冷血動物的形象令人毛骨悚然。如此一來，許多動作和圖景描寫自然是多余的了。毆打在酒館相遇的小姐的場面都可以省略掉，觀眾只需看到一個完全失魂落魄的女人，就不難猜到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因此對未成年女兒的強奸威脅也只需他的幾次視線處理就足夠了。即使是不做任何表情，也足以感受到那份厭惡，簡直就是厭惡至極。

相比之下，羅伯特·德尼羅是怎樣的呢？他學(xué)識淵博，得益于在監(jiān)獄中自學(xué)的法律、哲學(xué)和神學(xué)，成為兼具米徹姆的體能與精神力量外加知識的復(fù)合存在。他身上文身遍布，用泳裝女郎形狀的打火機點燃手腕般粗的雪茄，身上穿著俗氣的夏威夷襯衫，都可以想象到這是一個全天下最差勁的人渣。文身的內(nèi)容盡是《圣經(jīng)》中關(guān)于復(fù)仇的句子，“我要復(fù)仇”“神是復(fù)仇者”“真相和正義”等。與其說他是為復(fù)仇而活的前科者，不如說是一個充滿傳奇色彩的復(fù)仇天使。

不愧是經(jīng)常引用《圣經(jīng)》章節(jié)來恐嚇別人的神人，麥克斯生命的最后也如殉教者般壯烈。他一邊沉入水中一邊聲嘶力竭地喊：“我要渡約旦河…”他唱贊美歌那副樣子，讓觀眾無從宣泄。最終，他向律師瞪大布滿血絲的雙眼，而后緩慢地潛入水中。事已至此，可又有誰能放心呢？如果說米徹姆是難以殺死的敵人，那么德尼羅是殺不死的敵人。如果說湯普森的《恐怖角》是純粹的黑色電影，那么斯科塞斯的則是純粹的恐怖片，是弗萊迪（《猛鬼街》系列中不死的惡棍）時代的《恐怖角》。

此外，在1962年版影片里飾演律師薩姆的格利高里·派克以木頭般枯燥無味的演技與米徹姆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實際上這不是演員的錯，應(yīng)該是編劇和導(dǎo)演的能力不足導(dǎo)致的。在原作中，薩姆和他的家庭過于單純。格利高里·派克是直到最后才鼓起勇氣的無能家長，他飾演的是一個典型的消極型人物。既然這樣，誰又會同情這個毫無個性的主人公呢？斯科塞斯從一開始就集中鉆研這一弱點并充分彰顯了自己的野心。是否能翻牌，其實在選角過程中已有了端倪。格利高里·派克在新作中友情出演幫助麥克斯的狡猾律師而羅伯特·米徹姆則友情出演同情薩姆的中尉。斯科塞斯的目的在于否定善惡兩分法以及破壞中產(chǎn)階層意識形態(tài)因此，尼克·諾特扮演的薩姆作為一個完全不同的角色登場。在前一部里，他目睹了強奸案并在法庭上做證，因此成為麥克斯不共戴天的仇人。但在新版中他不再是那種善意的受害者，他變成了麥克斯強奸毆打事件的正式律師。他理所當然應(yīng)該盡最大努力為當事人做無罪辯護或降低量刑，但他感情用事，把自己的職責(zé)拋到了腦后。

因為自己的委托人是無恥之徒，所以隱瞞了對委托人有利的信息。最后，本來有可能被判無罪或8年有期徒刑的麥克斯，被判處了14年有期徒刑。作為民主主義法律秩序的代言人，薩姆嚴重違反了職業(yè)道德，再也不能像前一部那樣繼續(xù)擁有好人的頭銜了。一言以蔽之，薩姆成了理應(yīng)受到懲罰的人，而電影則變成了法律所伸張的正義與倡導(dǎo)向善的人性之間角斗的戰(zhàn)場。最后的游艇場面就是本片的高潮。

后來麥克斯將薩姆捆綁了起來，而后開始了模擬審判，游艇瞬時變成了法庭。而象征中產(chǎn)階層安逸生活的游艇，要不就是遇到陣雨而瘋狂顛簸，要不就是在水面上不停盤旋，最終不幸撞到暗礁而受損。也就是說，落到了麥克斯所說的但丁的第9地獄，那是只有背信棄義者們才會去的水中地獄。30年前在階級矛盾中單方面獲得勝利的薩姆，遭到了斯科塞斯的“報復(fù)”。諾特在片中的角色完全是為了承受百般捉弄而存在的，雄性氣質(zhì)蕩然無存，膽小如鼠、笨的大塊頭如無頭蒼蠅般不知所措，樣子引人嘲笑。而他正是引發(fā)這切亂局的罪魁禍首。在黑白版本上完美、善良且純真無邪的妻子和女兒，進入90年代后完全適應(yīng)時代潮流變成墮落天使，而造成這切的，是家長。影片剛開始時，薩姆接了一個離婚訴訟案，他試圖讓出軌的丈夫破產(chǎn)，可自己其實也做了不道德的事情。

妻子李始終難以擺脫丈夫搞外遇的陰影。二人表面上過得很平靜，其實夫妻感情早已產(chǎn)生裂痕。電影中段丈夫再次劈腿，她對丈夫直言不諱地表達了蔑視。第一場臥室鏡頭乍一看似乎非常幸福，有說有笑的夫妻實際上是背對著彼此，對著鏡子在說話。做愛場面中出現(xiàn)男女交握的手，戴上結(jié)婚戒指的手部特寫鏡頭突然變成黑白影像，莫非是要看透婚煙關(guān)系內(nèi)里的透視圖？

沒有快感的性愛結(jié)束后，妻子在臥室里百無聊賴地踱步，當她把視線移到窗外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人，那個人理所當然就是麥克斯背后的空中正在綻放美麗的煙花，仿佛是在慶祝他被釋放（實際上是為了慶祝即將到來的獨立紀念日）。李手中的口紅和他嘴里叼著的雪茄產(chǎn)生了視覺聯(lián)系，這當然是在暗示性。麥克斯跨坐在一堵圍墻上，而尼克·諾特戴的無邊眼鏡跟《稻草狗》（薩姆·佩金帕導(dǎo)演）中的無能丈夫達斯汀·霍夫曼戴的是同一款。這個鏡頭暗示她的家庭里沒有一堵結(jié)實的圍墻。

雪上加霜，女兒丹尼爾因吸食大麻受到停學(xué)處分，她對始終把自己當孩子的父母抱有很大的不滿。在父母爭吵時，丹尼爾意識到了父母的腐敗行為。媽媽看著狗自言自語地說道：“你好像是在醫(yī)院里被調(diào)包了。”聽起來倒更像是說給女兒聽的。薩姆和家人首次同框的場景是在電影院里，當時上映的電影是《問題兒童》。對于妨礙大家觀影的麥克斯，丹尼爾說道：“爸爸應(yīng)該把那個家伙打倒在地上面對把自己當作無能又懦弱的膽小鬼的女兒，父親以勒脖子的游戲做了回應(yīng)。

這個家庭終究不是伊甸園，而麥克斯也不是出現(xiàn)在外面的一條蛇。與其說他是侵入者，倒不如說是出現(xiàn)在內(nèi)部的鏡子效應(yīng)。中產(chǎn)階層家庭是從里面開始腐爛的泥潭，麥克斯是從泥潭表面的泡沫中誕生出的“惡魔”。源自著名設(shè)計師索爾·巴斯夫婦的“信用單元”，由出現(xiàn)在恐怖角水面上的麥克斯的眼睛和輪廓，以及面部特寫和血滴的疊加所構(gòu)成。這一概念明確反映了麥克斯其實是薩姆一家憤怒痛苦和扭曲的欲望的寫照。那面鏡子是單面反射鏡子。麥克斯在警察局被搜身的時候，薩姆通過玻璃觀察房間里的麥克斯，但麥克斯只能看到鏡子里的自己。不過，在獨立紀念日閱兵式上，由于麥克斯佩戴了反光太陽鏡，從而使這種關(guān)系發(fā)生了逆轉(zhuǎn)。雖然麥克斯能看清薩姆，但是薩姆卻只能看到映在鏡片上的自己。關(guān)注一下一名私家偵探對薩姆說的話：“一旦知道你不在家，就會有只蒼蠅靠近你們家?！彪y不成薩姆的家庭是個招蒼蠅的廁所？

片中并存著兩種有關(guān)女性之性的不同觀點，李和丹尼爾是受到性壓抑的女性，李的丈夫滿足不了她，而青春期丹尼爾的性欲得不到認可。應(yīng)該藏在自己家里的薩姆因為失誤而突然站起來時，丹尼爾大聲喊道：“爸爸不能站起來?！边@既是提醒父親不要被窗外的麥克斯發(fā)現(xiàn)，同時也是對無法勃起的父親的嘲弄。這對母女對禽獸般的麥克斯抱有性幻想。另外，薩姆的情人 Rohri被有婦之夫甩掉后，以自暴自棄的心態(tài)接受麥克斯的誘惑，于是遭到了可怕的暴行（咬她臉的麥克斯，更像是吸血鬼，而不是強奸犯）。片中女人們不約而同地給人以渴望被強奸的印象。最后，李向麥克斯表白，她跟他有著強烈的共鳴，她說自己能夠理解麥克斯心中深深的失落感，麥克斯是因為薩姆失去了14年的歲月，而她是因為薩姆失去了婚姻生活帶來的幸福。

此外，丹尼爾的牙齒矯正器相當于在學(xué)校劇場里伸入她嘴里的麥克斯的手指。麥克斯說自己在監(jiān)獄里被同性戀輪奸的過程中，突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體內(nèi)潛在的女性特質(zhì)?？梢妼?dǎo)演一直在強調(diào)作為犧牲者的女性形象。但是當麥克斯假扮女人時，一切都發(fā)生了逆轉(zhuǎn)。就像《驚魂記》中的貝茨母女一樣，女性變成了攻擊者。莫非斯科塞斯是根據(jù)《驚魂記》中珍妮·李的名字來命名薩姆的夫人李的名字？

同樣，女兒的名字也從南茜改為丹尼爾。在《舊約》中，丹尼爾是解夢和語言專家。在《恐怖角》中，丹尼爾分別出現(xiàn)在影片的前后并陳述本片是根據(jù)自己的記憶改編的，而且多年以后的今天，她依然能從夢中唉醒麥克斯。這一切也許是她的夢，抑或是在暗示麥克斯并沒有死，就像出現(xiàn)在中產(chǎn)階層青春期少女們夢中的永生不滅的惡魔弗萊迪·克魯格一樣。

今年我去參加紐約電影節(jié)期間，受到了斯科塞斯的邀請。我參觀了他的辦公室、收藏宣、會議室，還觀摩了他在編輯室的日常工作。我很想多聽一些美于他作品的事情。但他一直在講我的電影和淳南的作品。我總不能貿(mào)然打斷他如瀑布般傾瀉而下的話題，問《恐怖角》的相關(guān)故事。我本著學(xué)生的心態(tài)去了那里，但到頭來發(fā)現(xiàn)真正的學(xué)生反而是他。

《恐怖角》不算斯科塞斯最膾炙人口作品的行列，影片表面有著比較濃重的商業(yè)類型片敘事框架：一個出獄犯人不顧一切的復(fù)仇，受害者能否逃脫？并且如果光看羅伯特·德尼羅的造型，可能會認為這是一部以嚇人為主要訴求的恐怖片。按照“行規(guī)”，這類電影在頒獎季也通常不被看好，影片最終確實也只有兩位演員獲得了演員獎的提名。

斯科塞斯在業(yè)界地位毋庸置疑，甚至可以說，即便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后他和科波拉一樣，沒有拍出任何有水準的作品，僅僅憑借《窮街陋巷》、《出租車司機》、《憤怒的公牛》這幾部作品，他依然可以入列美國影史最重要的導(dǎo)演行列。和科波拉一樣，斯科塞斯多年來一直在平衡個人意志表達和體制化的好萊塢大片廠作品的商業(yè)訴求。與戈達爾、里維特這些歐洲硬核反好萊塢分子不同，斯科塞斯追求作者化表達的同時，他對好萊塢、對大片廠，并非是簡單的愛憎分明。要不然他也不會拍攝《紐約，紐約》這樣明顯致敬經(jīng)典好萊塢的片廠電影。

《恐怖角》對斯科塞斯來說，一個比較明顯的得利處，并非是它獲得了什么奧斯卡提名，而是它驕人的商業(yè)成績。自《出租車司機》后，斯科塞斯電影的票房始終是一個短板。《憤怒的公?！?、《好家伙》這樣的名片，票房成績都很一般?！断矂≈酢犯菓K敗?！犊植澜恰方K于讓斯科塞斯翻身，這是斯科塞斯從影之后最具票房價值的電影，而這一切也不是他妥協(xié)得來，影片在類型化的框架之下依然具有濃重的斯科塞斯風(fēng)格，這是一部略被低估的斯科塞斯電影。影片值得一書的亮點絕不僅僅是德尼羅的演技。與斯科塞斯九十年代的其他作品，像是《賭場》、《純真年代》相比，《恐怖角》非但不遜色，甚至更顯鋒芒。

《恐怖角》的問世，首先感謝的人是斯皮爾伯格。這個1962年同名電影的翻拍項目，最早是斯皮爾伯格開發(fā)的，但他后來幾番考慮后覺得主題有些沉重，不適合自己發(fā)揮，于是推薦給了斯科塞斯。一開始，斯科塞斯興趣也不大，但斯皮爾伯格有一句話打動了他，“這是一個有著極大商業(yè)潛力的項目，票房獲利的話，你可以有拍攝自己想拍作品的談判權(quán)”。再有就是摯友德尼羅的力薦，和當年《出租車司機》、《憤怒的公牛一樣》，斯科塞斯啟動這個計劃，德尼羅的勸說也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雖然斯皮爾伯格和斯科塞斯對翻拍意圖有著完全不同的思考邏輯，但二人有一點是達成共識的，這不是一部恐怖片（horror），而是一部驚悚片（thriller）。斯科塞斯是朝著一部帶有強烈希區(qū)柯克風(fēng)格的驚悚片風(fēng)格來把握影片的整體樣貌?？植榔腕@悚片最大的區(qū)別，就是劇情走向是不是圍繞嚇人打轉(zhuǎn)，斯科塞斯明顯否定了這個意圖。帶有強烈驚悚風(fēng)格的敘事脈弱中，盡最大可能將人性的選擇復(fù)雜化，不追求強迫觀眾對所謂正反角色給予認同感。影片有兩個比較明顯的希區(qū)柯克元素，一是影片的配樂來自希區(qū)柯克御用配樂師伯納德·赫爾曼（Bernard Herrmann），這包括了赫爾曼為62年原版的配樂，以及他當年為希區(qū)柯克《沖破鐵幕》所作但并未正式使用的配樂。二是開場部分，凱迪在煙花背景中入侵山姆家，這一段視覺效果明顯致敬《捉賊記》。煙花在《捉賊記》中是性愛的浪漫意象，在本片中，煙花也伴隨著山姆夫婦的性愛過程，而對凱迪來說，煙花是他復(fù)仇計劃開啟的亮相儀式。

對暴力影像近乎于天啟般的表現(xiàn)一直以來都是斯科塞斯的重要標簽，《恐怖角》充滿了大量的急速移動長鏡頭，這是斯科塞斯對塞繆爾·富勒（Samuel Fuller）的借鑒（尤其是《公園大道》），按斯科塞斯的話說，這種鏡頭使得影像具有一種情緒暴力，而不是簡單的肉體暴力。

我們用不著一板一眼的與原版比較，僅僅演員的使用就可以看出斯科塞斯的意圖。在原版中，所謂的反派角色凱迪一角的扮演者，是反派專業(yè)戶演員羅伯特·米徹姆，這是一個比較類型化的選擇。斯科塞斯版的凱迪一角，是由很難定性的德尼羅扮演。由這一點即可看出斯科塞斯的整體考量。這是一個復(fù)仇故事，但復(fù)仇者有著自己獨特的邏輯，在通俗版尼采超人哲學(xué)的指引下，凱迪將自己視作了上帝代言人，對他認定的加害于他的律師山姆一家進行審判意義的復(fù)仇。斯科塞斯沒有美化、英雄化凱迪，也沒有將凱迪視為無可理喻的變態(tài)魔王。凱迪是無限放大了自己被不公正對待的處境，以至于將自己看成受難者，這是斯科塞斯對這個角色非常高明的把握。與此同時，斯科塞斯也沒有將山姆設(shè)定為無辜的受難者（這一點與原版完全不同）。通常恐怖片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無辜受難者搏命反抗變態(tài)加害者的場景，不是影片的敘事邏輯與角色設(shè)定方案。復(fù)仇行動隱含了一些很根本的問題：到底什么是正義？正義和道德是什么關(guān)系？

影片的敘事張力確實與通常的恐怖復(fù)仇片有點類似，凱迪對山姆一家的恐嚇、威脅的層次漸漸升高成為了敘事的最重要動力。斯科塞斯突破常規(guī)的是，他在這常規(guī)的敘事走向中注入了圍繞正義主題展開的非同一般的誘惑性次主題。這個誘惑性主題與復(fù)雜的道德選擇、中立化的視角、脆弱的人性、宗教審判、正義原則貫穿在一起，極大提升了影片的意義空間。斯科塞斯首先從主視覺格調(diào)上就突出了誘惑性主題。他在整部電影中使用了通常驚悚片、恐怖片很少使用的粉紅色主色調(diào)（這是通常童話電影、浪漫愛情電影才會使用的顏色），山姆女兒丹妮的粉紅電話機尤其奪目，而在凱迪誘惑丹妮的那場戲中，粉紅色更是成為了主色調(diào)。而粉紅色調(diào)在影片中還不僅有誘惑的意味，更有一種節(jié)慶般的嘉年華式的儀式氣息。在凱迪的視角中，他對山姆的審判具有強烈的狂歡式報復(fù)感。

最直接受到多重誘惑的是被迫害的山姆。事件起因就是他無法忍受凱迪的暴行，無法抵擋除惡揚善的道德誘惑，放棄了司法程序的基本準則。家庭層面，他無法抵擋女同事的誘惑，又翻了偷食的老毛病。面對凱迪的進攻，他無法抵御偵探提出的有違律師操守的以暴易暴的誘惑（在家中設(shè)局企圖擊斃凱迪的時候他還有過一陣猶疑），從而將事態(tài)拖入不可收拾之地。甚至在女兒的房間中，裸露身體的女兒也成為了他的誘惑者。而在影片開場部分，凱迪在煙花之夜入侵，山姆是無法抵擋妻子李的性誘惑而發(fā)生了性愛。另外，國慶游行之時，山姆將凱迪推到在地的場景，也設(shè)置得有幾分反諷色彩。一個國家紀念的歷史時刻，一個象征正義的律師，在公眾場合失態(tài)地將他人暴力性的推倒，這與審判的主題勾連得也非常緊密。

山姆的女兒丹妮則幾乎是一個洛麗塔式的角色，對于罪犯凱迪的入侵，她并沒有引以為然。在學(xué)校劇場的交談，她根本無力抵擋凱迪的性誘惑。斯科塞斯將丹妮舔弄凱迪食指的色情場景拍攝得近乎有夏娃偷食禁果后懊悔的宗教意味（舔弄食指的場景是德尼羅的建議）。

再進一步觀察，影片中的受害角色，除了墨西哥保姆，沒有一個是絕對的無辜者。妻子李的形象并非溫柔賢惠，抽煙、誘惑丈夫、時刻散發(fā)熱力性感味的姿態(tài)，讓她看上去有一種道德曖昧性。與山姆搞婚外情的女同事，是一個熱衷于性愛游戲、在面對審判時又以狹隘的道德原因不敢面對公眾的尷尬丑角。斯科塞斯有意選擇了樣貌平平的女演員扮演這角色，一定程度是強化了山姆的性放縱、饑不擇食感。偵探的殞命也是這個邏輯，這并非是一個具有高智商能力的專業(yè)偵探，他更多精通的是歪門邪道。

山姆一家與凱迪在暴風(fēng)雨中搏斗的場景是影片的高潮段落。液態(tài)的場景將搏斗的能量極大強化。審判、救贖、重生的主題得到了最后的落實。凱迪像黑色電影中的罪犯主角一樣，墜入漩渦意象一般的黑洞之中殞命。山姆一家的肉身保住了，但是精神層面的分裂已經(jīng)無可挽回，如丹妮所說，一切都不可能回到之前。凱迪猶如一個夢魘，象征著人性普遍化的缺陷。我們?nèi)绾慰创齽P迪便是如何看待自身。

（已刊于虹膜邪論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