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三線城市，都會有小武這樣的人。他們年輕時是混世魔王，不管是打架還是偷竊，總有一手讓人羨慕的手藝，能在同齡人中靠混子的痞氣風光一時。隨著年齡的增長，這些混世魔王身邊曾經(jīng)的小弟，個個轉(zhuǎn)身投入社會洪流中，有錢的有錢，有勢的有勢，曾經(jīng)倜儻的混混們則淪為小偷小摸的犯罪分子，曾經(jīng)的浪子不得不變成了今日窮苦的孤家寡人。 小武怪不得朋友。是他自己不適應時代。當別人在權(quán)錢交易的灰色地帶撲騰時，他還在鄉(xiāng)間公交車上偷竊農(nóng)民的錢。他把偷竊當作事業(yè)，幼稚的同時，又如守衛(wèi)著傳統(tǒng)手藝人尊嚴的末路困獸一般惹人同情。他整天領著一幫孩子到處游走，曾經(jīng)的小弟結(jié)婚請柬都發(fā)到了警察手里，卻到不了小武手中。他拿六斤人民幣換不來朋友一個笑臉，因為一個小偷不會給朋友帶來任何實際幫助。這是一個早就不講人情的時代，這個時代講究利益。 對大環(huán)境，小武沒有抵抗的能力。他執(zhí)拗的相信友誼天長地久，相信愛情?？菔癄€。他一個人在無人的澡堂吼叫時，空空的回音是對他執(zhí)拗最好的回答。這樣一個活在過去的人，沒有現(xiàn)世那漠然的冷酷，取而代之的是古樸的真誠和善意，它溫暖著小武，也溫暖著活在現(xiàn)世的每一個人。

有酒方能意識流 賈樟柯 拍完《小武》后，約我出來見面的人突然多了起來。我自不敢怠慢，也不想錯過任何一個人。江湖上講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象我這種拎一只箱子來北京找活路的人，突然得到別人的注意，總是心生感激。閱人勝于閱景，況且那時窮有時間，即使只是扯淡閑聊也樂于奉陪。 見面就要有地方，這對我是一個難題。那時我還沒有辦公室，家小，雜亂也不可待客。每次約會我都讓對方定地方?？腿擞侄伎蜌猓f要將就我。于是沉默一下，動一番腦筋，說出來的還是三個字：黃亭子。 直到今天我的活動范圍還都在新馬泰一帶，新是新街口，馬是馬甸，泰是北太平莊。這些地方離電影學院近，上四年學習慣了，腿便自己往這邊跑。黃亭子在電影學院北邊一百米，是家酒吧，全稱叫黃亭子五十號，因為隔街可見兒童電影制片廠，好找。下午客稀，也便于說話。 那時，不遠處的北航大排擋正是黃金時代。入夜時分，三教九流蜂擁而至。煙熏火燎中有孜然的香味，就著紅燜羊肉可以看見械斗。那邊新疆大叔用維漢雙語招徠四川小姐，一低頭身邊這桌大學生不知為什么已經(jīng)哭成一團。這里混亂，迷茫但充滿生機，對我的口味。但黃亭子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每次從北航回學校路過這里，透過窗口看見里面燈光昏暗，便覺無味。山西家窮，從小父母就節(jié)約用電，15瓦的燈泡暗淡太久，讓我日后酷愛光明。也是青春不解風情，那時心中充滿宏大敘事，自覺很難融入燭光燈影。 第一次進黃亭子是97年初，我在香港碰見攝影師余力為，兩人打算日后合力拍戲。我劇本還沒寫，他已經(jīng)來了北京。接他電話時，他在黃亭子里等。進了黃亭子，他的桌上已經(jīng)有了幾個空酒瓶。我點上一支都寶，這煙別名點兒背。但一切如此幸運，這次見面讓我們決定一起去山西看看，這便有了日后的《小武》。 小余能喝，成了黃亭子的?？?，我便常來，與老板成了好友，時間長了有人戲稱黃亭子是我的辦公室。老板簡寧是詩人，開酒吧也開詩會，常在午夜時分強迫小陳和他下象棋。小陳是調(diào)酒師，見我進來總喊賈哥，并讓莉莉倒茶。莉莉是服務員，簡寧的遠親，愛看電視，常梳一頭小辮，把自己打扮成民國戲中的女子。這樣我在北京又多了一個去處，即使無人相隨，來了黃亭子也總能找到人聊天兒。象我這樣的人不少，有一個英國人叫戴維，在化工學院作外教，他總是準時晚上十二點來酒吧，要一杯扎啤，仰著脖子一邊看足球一邊和小陳聊他倫敦鄉(xiāng)下的事。這些思鄉(xiāng)的面孔在午夜時交錯，彼此沒有太多交情，所以能講一些真實的話題。 我還是習慣下午在黃亭子見人：約朋友舉杯敘舊，找仇家拍桌子翻臉，接受采訪，說服制片，懇求幫助，找高人指點。酒喝不多話可不少，我的家鄉(xiāng)汾陽產(chǎn)汾酒，常有名人題詞。猛然想起不知誰的一句詩：有酒方能意識流，大塊文章樂未休。于是又多了一些心理活動。在推杯換盞時心里猛的一沉，知道正事未辦，于是悲從心起。話突然少了，爬在桌子上看燭光跳動，耳邊喧鬧漸漸抽象，有《海上花》的意境。于是想起年華老去，自己也過上了混日子的生活。感覺生命輕浮肉身沉重。象一個老男人般突然古怪地離席，于回家的黑暗中恍惚看到童年往事。知道自己有些醉意，便對司機師傅說：有酒方能意識流。師傅見多了，不會有回應，知道天亮后此人便又會醒：向人陪笑，與人握手，全然不知自己曾如此局促，丑態(tài)百出。 到了下午，又在等人?？腿诉t遲不來，心境亦然沒有了先前的躁動，配合下午清閑的氣氛，站起來向窗外望。外面的人們在白太陽下騎車奔忙，不知在追逐什么樣的際遇。心感蒼生如雀，竟然有些憂傷。突然進來一位中年女子，點一杯酒又讓小陳放張信哲的歌，歌聲未起，哭聲先出。原來這酒吧也是可以哭的地方。 現(xiàn)在再去黃亭子，酒吧已經(jīng)拆了，變成了土堆。這是一個比喻，一切皆可化塵而去。于是不得不抓緊電影，不為不朽，只為此中可以落淚。 over 電影看多了以后，開始有一個判斷電影好壞自己的標準。 我喜歡動機很純的導演 世道艱難

不為不朽，只為此中可以落淚

不久前終于看了賈樟柯的《小武》，看的時候一個恍惚，覺著自己又到了那個不大不小的縣城，像是喊著我的名字，我大街小巷的奔突著，身后的灰塵飛揚成不可名妝的模樣，額頭上的汗水成了一種多余的發(fā)泄。是啊，年輕的小伙子們，在一個學校里，除了荷爾蒙分泌，就只剩下汗水分泌了。當然，那時候，年輕的小伙子壓根不知道是什么在不斷的遠去。有一天我們畢業(yè)，咣當?shù)囊宦?，哦，是我們的青春在遠去，不斷的遠去?？墒且呀?jīng)遲了。 那時候的我們精力旺盛非凡，你知道，這樣的形容詞盡管有些夸張，可是你卻可以想見，一群年輕、精力旺盛的小伙子們，在塵土飛揚的縣城里到處飛奔的場景，那是何其的壯烈。是的，我說的是那首歌：《霸王別姬》。屠洪剛在喇叭里唱得蕩氣回腸，誰也不知道，喇叭里的前一首歌里還放著小虎隊充滿奶氣的聲音：.....你的心我的心結(jié)成一個同心圓.....。我們完全不顧及什么突兀以及虛假，那些剛剛還在聊聊我我的男女生們，猛然間有了一種壯烈、凜冽于心間，站在食堂里敲起飯碗，叮叮當當："我站在，獵獵風中，劍在手......"仿佛食堂外面就是烏江，那三樓的教室就是戰(zhàn)場。在歌聲中有人匆忙奔走，埋頭不聞耳邊的呼喊以及壯烈，直至將一個女生的飯碗撞倒在地上。然后，有人唱一句，"問天下誰是英雄"。這完全不合拍的事情屢屢發(fā)生----這本該是多么美好的青春的啊，作家、教育家、科學家們都在叫喊----然而就在這懵懂以及機械中，轉(zhuǎn)眼即逝。 這世界是荒唐而合理的存在。小武與那個陪唱的小姐梅梅在唱著《心雨》----這首在中國大地上流行許久的愛情歌曲。賈樟柯以一首濕漉漉的歌來讓我們知道，小武的愛情確實存在過。他像那時候的我們一樣，與一個女人（我們的年代是女生）壓馬路，唱歌----這是小縣城的愛情存在的普遍方式。小武不善于表達自己的內(nèi)心，他只是抽煙，給女人關(guān)心，不停的找女人玩。而那時候的我們，只是學得很囂張，讓我們的情感像一場電影那樣充滿神奇而美好。然而我們失去了成年人的耐心，我們沒有那么多的時間，我們莫名的行為，成就了一出可笑的鬧劇。我們還是做不到那么多的美好傾注于這段時光。我們渴望的美好，在一個本該可以美好的年歲，被我們生生的錯過，轉(zhuǎn)瞬消逝。 那時候我喜歡上了行走----或者說，是喜歡上了四處走走。周末的時候，我們穿上白色的球鞋、運動服，在那個縣城四處奔突。我們雄赳赳的追上并超越兩輛并行的自行車----那上面坐著一對疑似戀人的年輕男女學生，然后在轉(zhuǎn)彎的地方慢下來大口呼吸著，捂住不停要奔突而出的心臟，那自行車上的少女啊，她怎知我們對她談論已久？我們在縣城居民詫異的目光中自鳴得意的奔跑著，或者，他們很久沒見過奔跑的少年了吧。當然，他們也可能懷疑我們是神經(jīng)病。我們與縣城的生活秩序不符，因此我們要被注視、忽視、蔑視。穿過附近的民居的時候，我們忽然想唱起那首歌：愛江山更愛美人。我們最喜歡那一句：那個英雄好漢寧愿孤單？我們沒有江山美人，我們有很多的教輔和試卷，我們都不愿孤單。那個我們喜歡的姑娘，就像那個梅梅一樣，后來不知去了何方，沒跟我們說再見。那段我們奔跑過的路，據(jù)說已被鋼筋水泥覆蓋。我們走了，那些見證我們成長過的東西正在往后退去，往后隱去，往后逝去。 小武的生活里有臺球、電影院（或者錄像廳）、卡拉OK廳。那時候的我們，去得最多的是前二者。在臺球廳里，染發(fā)的少年抽著煙，很臭屁的學著港臺明星的扮相，喇叭褲，中分頭。在錄像廳門口，我們被聳人聽聞的影片名吸引，那些影片名里蘊涵著：性、曖昧、武打。一個當街的喇叭清晰的傳遞著錄像廳里的配音擊打著我們稚嫩的耳膜，我們熱血沸揚起來，像是唱著那首《霸王別姬》的那樣激越，血脈頓時到了任督二脈。這樣的生活在記憶里顯得真實而荒誕。那是當時的我們么？ 記憶里曾幫忙同桌寫過情書，向那位漂亮的姑娘許一個今生今世。諾言寫在花綠的信紙里，在當時的我們看來，顯得馨香而美好。后來這樣的情節(jié)隨風而去，我們迎風而長。小武生活在"市場經(jīng)濟大潮"里，許多人翹首期盼能過上新的好的生活。"改革開放"像一陣風吹過，萬物復蘇然而諸如小武這樣縣城小民，卻是難以受益。這樣的情節(jié)隨時上演，隨風而去。這是多么不相合的兩個比喻，卻都顯得如此的不真實。 我們后來逃出了縣城，到了城市，到了一個更為荒誕的所在，我們美其名曰：發(fā)展。可是那個小武，鎖在電線桿上的小武，用舌頭頂在腮幫子上，他是反抗還是忍受？他毫無辦法的，要過著縣城里荒唐而平常的生活。像一頭行走在沙漠里的駱駝，被綁在一根突如其來的電線桿上，看著滿目的荒涼，看一切生活發(fā)生、消逝，又繼續(xù)發(fā)生。

當一個社會急匆匆往前趕路的時候，不能因為要往前走，就忽視那個被你撞倒的人?！Z樟柯

1997年，山西汾陽。一個憂傷的年輕人在街頭游蕩。

他沉默、隱忍，經(jīng)常抽煙、獨行，望著人來人往，一言不發(fā)。

他在這破舊的小城里尋找金錢，尋找愛情，尋找希望，最終一無所有。

他的名字，叫小武。

回望與觀察：從小山到小武

從嚴格意義上講，《小武》并不是賈樟柯的處女作。

創(chuàng)作于1995年的《小山回家》時長58分鐘，在某些劃分類型的定義中已經(jīng)可以被稱為長片。該片的男主角是賈樟柯在北京電影學院的同學王宏偉，賈樟柯認為他“有一種樸素的魅力，形體語言特別的生動”。兩人隨后開始了長達數(shù)十年的合作，王宏偉成為賈樟柯的御用男主角。

《小山回家》中一頭長發(fā)的王宏偉

《小山回家》榮獲1996年香港獨立短片及錄像比賽故事片金獎，并參賽第21屆香港國際電影節(jié)。在香港影展上，嶄露頭角的賈樟柯結(jié)識了他的投資人以及攝影師余力為，后者成為他日后另一個重要的合作伙伴。

確定了主創(chuàng)團隊，小賈想做一部講兩性關(guān)系的實驗性短片。但那年春節(jié)回到老家汾陽以后，眼前的一切讓他改變了計劃?？h城的變化，人際關(guān)系的變化，讓他突然發(fā)現(xiàn)了社會轉(zhuǎn)型對基層人民生活的深刻影響。在深度思考與寫作之下，《小武》應運而生。

賈樟柯在指導《小武》演員

它成為賈樟柯紀實美學風格第一次完整而有力的表述，并開啟他此后關(guān)于故鄉(xiāng)、關(guān)于青春、關(guān)于社會一系列的影像書寫，也讓年輕的小賈蜚聲國際影壇。小武，這個非典型的縣城青年，這個少見于主流敘事的小偷形象，也以獨具個性的方式印入了中國電影史。

鏡頭與聲音：“我們有力量看下去，我不回避”

賈樟柯毫不諱言對意大利新現(xiàn)實主義代表作《偷自行車的人》的喜愛與推崇，更坦言布列松的《扒手》是他讀書期間最喜歡的電影之一?！缎∥洹凤@然受到了兩者的滋養(yǎng)。不僅因為共同表現(xiàn)了“偷竊的人”，更在于美學傾向的一致。

《小武》在開頭拍了公路邊等車的少年和他的家人——

“這是某一天收工途中，在公路邊即興捕捉到的一幕。初春的田野邊，一家人在送年輕的女兒遠行。他們彼此沉默，面對同樣沉默的大山遙望公路的盡頭。我深為別離感動，將它拍下來放在電影的開始?！?/blockquote>

在《片段的決定》一文中，賈樟柯這樣寫道。

本片全部由非職業(yè)演員出演

從開頭場景的選取中，我們可以體會到一種“即興的、開放的、半紀錄式的”工作方法。在這部全部由非職業(yè)演員出演的電影里，你很難辨認出任何表演痕跡。演員與群眾、劇情與紀實，毫無邊界地交織在一起。

缺乏觀影經(jīng)驗的觀眾很可能會被賈樟柯的手法“欺騙”，以為這種在形式上追求的粗糙是主創(chuàng)受制于資金的力所不逮。但事實上，為了反映“現(xiàn)實的焦灼”并實現(xiàn)自己的電影理想，賈樟柯堅定地選擇毫無保留地呈現(xiàn)現(xiàn)實。這種方式簡單、有效，卻又帶著創(chuàng)作上的風險——只有深刻地認識故事的本質(zhì)，才能在充滿突發(fā)事件的拍攝現(xiàn)場把握敘事方向。

《小武》中出人意料地出現(xiàn)了一個露點的遠景鏡頭?？帐幨幍脑杼美铮瑝阂值男∥涞谝淮纬鹆烁?。鏡頭沒有抬高一寸，它逼著觀眾審視這個一絲不掛的男人，審視他的彷徨和無助。 “我們甚至不像侯孝賢那樣，在凝視過后將攝影機搖起，讓遠處的青山綠水化解內(nèi)心的悲哀”， 年輕的賈樟柯學著朦朧詩人的口吻寫道，“我們有力量看下去，因為——我不回避。”

小武在澡堂的鏡頭是一次性拍成的

在視覺之外，《小武》在聲音上也做了復雜的設計，主要體現(xiàn)在流行歌曲和街上的各種噪音。噪音是賈樟柯電影里不可缺少的“毛邊”，也是他強調(diào)的電影應具有的“文獻性”。各種播報政策的廣播，作為時代背景存在。而流行歌曲的介入則強調(diào)了時代感，《天空》《霸王別姬》《愛江山更愛美人》……有人評價，賈樟柯其實是中國最好的DJ?！缎挠辍范啻纬霈F(xiàn)在影片的不同段落，承擔了不同的敘事功能；而《淺醉一生》連同《喋血雙雄》的音軌既反映出錄像廳文化，也提供了一種間離效果。

汾陽街頭的環(huán)境音相當豐富

沉默與愛情：“有個姓胡的小姐呼你，祝你萬事如意”

婁燁在《蘇州河》里說，“兩個不相識的人坐在了一起，然后呢？然后，當然是愛情。”

電影第31分鐘時，梅梅出現(xiàn)在小武的生命里，而愛情這個詞語從來沒被提起，更不用說承諾。

小武喜歡她，就天天去歌廳聽她唱歌；對她好，就在她肚子疼的時候二話不說去買熱水袋。他以這種沉默的方式表達心中的感情。他享受她的依靠和陪伴，但恐怕從來沒有奢望過這段感情能有結(jié)果。

梅梅在病中為小武唱《天空》，兩個身處社會底層的人相互取暖

梅梅這個名字，總讓我想起前段時間紀錄片導演張內(nèi)咸在一條長微博里提到的“重慶梅梅”。兩個梅梅都在歌廳工作，也都有與歌女這個職業(yè)的刻板印象不相稱的追求。

“重慶梅梅”

電影中的梅梅，追求的是一些遙遠且實際的東西，那些東西最終表現(xiàn)為物質(zhì)與情感的抉擇。為了回避不必要的傷感，梅梅悄無聲息地做了決定。

小武自稱“手藝人”，但卻是一個小偷，是無業(yè)游民，是社會的蛀蟲。在評判一個人的時候，人們往往會粗暴地使用標簽——在小武身上體現(xiàn)為：木訥、愚蠢、不可救藥。人們看不見也不關(guān)心他的內(nèi)在品質(zhì)，不關(guān)心他的朋友和家庭給他帶來的傷害，也不關(guān)心社會前進的車轍在他身上碾過的痕跡。可賈樟柯歌頌這個縣城青年的“動人天性”，他把小武的表現(xiàn)總結(jié)為“自尊、沖動以及深藏內(nèi)心的教養(yǎng)”。

小武身上閃耀著縣城青年的動人天性

小武終于被捕，這個沉默的男人著急了。但他關(guān)心的不是自己的命運，而是呼機上的消息。最后，他等來的是一句“有個姓胡的小姐呼你，祝你萬事如意”。

愛情并不是生活的全部，但在某些時刻它會表現(xiàn)為生活的全部。也因此，愛情的破滅會嫁接為生活的破滅。一個一無所有的年輕人所能面臨的最大的打擊莫過于失去愛情，但是小武連失去愛情的權(quán)利也沒有。人失去了感情，也失去了良心。社會失去了美好，也失去了準則。

被一群看客圍觀的小武，全片令人震撼的結(jié)尾。具有魯迅小說的冷酷味道

欲哭無淚的他被拷在街頭，圍觀的人群越聚越多，好像在看一條狗。

但是賈樟柯在導演闡述里寫，“我們面對坍塌，身處困境，生命再次變得孤獨從而顯得高貴。”

---

陳丹青把賈樟柯和第五代導演做比較，稱他是“不同的一種動物”。他講起在中央美院看賈樟柯親自播放《小武》的觀看經(jīng)驗：“當時的拷貝只有16毫米版本，在國內(nèi)做不了字幕，全片雜糅著山西話、東北話，所以每一場賈樟柯自己在旁邊同聲傳譯。有個小小的燈打在他身上。”后來《小武》被禁，唯一的拷貝被沒收。十周年在北大百年講堂放映時，屏幕上打出字幕提醒觀眾：“本次放映僅供學術(shù)研討和文化交流”。

賈樟柯后來也講過一束燈光，那束光在戛納，是“在盧米埃爾大廳結(jié)束放映后，一束從黑暗中投射而來，打在主創(chuàng)身上的燈光”。為了那束光，有人可以去死，因為“那是對電影工作者的注目和尊敬”。

我想，當年中央美院的那束光，和戛納的那束光，對一個熱愛電影的人來說，沒有什么不同。

賈樟柯，和他們不一樣的動物

小賈后來從地下走到地上，從賈科長變成賈老板，開了公司，辦了電影節(jié)，甚至當上了人大代表，已經(jīng)不再是當年那個憂傷的年輕人。不管人生境遇如何變換，他的心里始終有一束光。這束光是《站臺》《任逍遙》《世界》，也是《天注定》《山河故人》《江湖兒女》。

有人說他是精明的山西商人，用窮陋的中國圖景和新聞速寫迎合外國影展的口味。但我卻覺得這束光是純凈的，它試圖照亮千千萬萬和小武一樣徘徊在人生十字路口的青年，也照亮曲曲折折在飛速發(fā)展中丟失了許多美好事物的鄉(xiāng)村與都市。

---

本文部分內(nèi)容參考《賈想1996—2008：賈樟柯電影手記》《賈想II : 賈樟柯電影手記2008—2016》

本文系“FIRST青年電影展志愿者”公眾號專稿：處女泉 | 那個憂傷的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