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好萊塢，“記者電影”是一個重要的題材。不搬影史，單就近幾年來說，我們從《聚焦》《華盛頓郵報》《理查德·朱維爾的哀歌》等作品中就能看到新聞媒體在美國社會中的作用和影響力。

在中國，記者題材的影視作品卻不多見。并且一般要么過于理想化，要么過于功能化，甚至更多時候是一個職業(yè)身份，無法勾勒出中國獨特的媒體生態(tài)。在筆者的視野范圍內，由陳道明、夏雨、黃志忠等主演的《浪淘沙》，可以稱得上是“記者劇”的一個孤本

《浪淘沙》改編自張欣小說《深喉》，2006年在地面頻道播出，但從未上星，在豆瓣上也只有不到百人打分。該劇導演為鄭大圣，不管是早年的電視電影《王勃之死》，還是2015年根據(jù)茅盾名著《蝕》三部曲改編的5部電影，無不繼承了其母親黃蜀芹（《圍城》導演）“文人戲”的風骨。

“全體中國人都在承受預警滯后的代價?！边@是這次疫情爆發(fā)以來，不少國人做出的一個重要反思?！独颂陨场芳缺憩F(xiàn)了新聞人“鐵肩擔道義”的理想主義，也呈現(xiàn)出新聞媒體在中國社會的復雜性，是一部被歲月雪藏了的現(xiàn)實主義佳作。

為了方便行文，我將從“青春劇”“記者劇/職業(yè)劇”“反腐劇/政治劇”三個維度來展開評述。

1、青春劇

從戲份上來看，《浪淘沙》可謂是“三英戰(zhàn)呂布”。“呂布”自然是陳道明扮演的《時報》社長林嘯民，而“三英”則是夏雨、李解、黃志忠飾演的歐陽童、鐘北星、黃喆“兄弟三人組”。

三人都是人大新聞系畢業(yè)，大學時期住同一個宿舍。三個新聞系學生畢業(yè)之后的友情，以及各自生活軌跡構成該劇的第一條脈絡。

歐陽童嫉惡如仇，黃喆好中庸識時務，鐘北星體貼周到。性格溫潤的鐘北星經(jīng)常充當另外兩位哥們的“和事佬”，這種“三角關系”頗似《中國合伙人》的人物關系設置。

在故事開篇，鐘北星約兩兄弟來到一家飯館小聚，談笑中告知：“今天是老四的忌日”——同宿舍另外一位英年早逝。他特意從包里掏出一張專輯，告訴店長：“放第一首”。歌聲裊裊，是老狼在唱《睡在我上鋪的兄弟》，這是該劇的片尾曲，也經(jīng)常以插曲的形式出現(xiàn)在片中。

畢業(yè)后，一心想走仕途的黃喆“為官”，擔任市委宣傳部報刊處副處長；有一張姣好面容的鐘北星則成為《都市晚報》老社長的乘龍快婿，擔任廣告部主任，“為商”；而一直有著“新聞理想”的歐陽童如愿成為《時報》社會新聞部的“名記”，“為俠”。這三個人的社會角色，基本涵蓋了新聞行業(yè)的全鏈條。

三兄弟之中，“小政客”黃喆和“名記”歐陽童經(jīng)常鬧矛盾，一個干的是“滅火”的工作，一個則是到處“點火”。除了立場不同之外，性格原因也令二人經(jīng)常沖撞。

黃喆看不上歐陽童幼稚的“理想主義”，歐陽童則對黃喆“官僚氣”不以為然。而當黃喆“副職轉正”的希望化為泡影時，他一怒之下去《星報》掛職，成為遠近聞名的“八卦之王”。

善解人意的鐘北星總是夾在兩人之間調解。憑借婚姻關系迅速實現(xiàn)自我上升，鐘北星被黃喆調侃為“提前把自己嫁了出去”。盡管家有嬌妻，事業(yè)興旺，他卻總有不為人知的內心凄苦。這一切，是一個受氣包以犧牲自我為代價換來的。

就像《紅與黑》中的于連，鐘北星老丈人家的各種頤指氣使，一度讓其有家難歸，借酒消愁。就算自己調用報社公款，給歐陽童女朋友供房被其誤會之后，他也一再忍讓。但歐陽童一句——“你的錢都是賣身換來的”卻深深傷了他的自尊心。

在劇中，三兄弟都經(jīng)歷了某種程度上的“幻滅”，完成了成長的陣痛。歐陽童事業(yè)第一，丟掉了一份甜美的愛情；黃喆謹小慎微以求升職，卻遭遇了“被哥們兩肋插刀”的黑色幽默；鐘北星天天給小舅子背黑鍋，最終決定走出這個心累的“玩偶之家”。

黃喆官場失意，歐陽童職場遇險之時，黃喆曾提議：“你端著槍，我拿著筆，北星提著錢，咱們三個火槍手，絕對可以橫掃江湖”。雖然經(jīng)歷一系列誤會和考驗，兄弟在“和而不同”中維系情誼，或許這是劇名《浪淘沙》的一層含義。

2、記者劇

《浪淘沙》改編自小說《深喉》，原著作者張欣寫的《浮華背后》也曾被改編成同名電視劇?！吧詈怼笔敲绹八T事件”線人的代號，僅從“深喉”二字就能判斷出這是一個“記者劇”。

在小說中，“深喉”有兩層含義：一個是給歐陽童這個“名記”提供調查線索的神秘人的自稱，另外一個則是給黃喆這個宣傳口干部提供指示的神秘人。小說中寫到，“‘深喉’能說出來的身份是政府一級的導讀員，專門給上面寫內參，似乎既了解民情又深知內情?！倍陔娨晞≈?，神秘線人改名為“泰山”，“深喉”的第二層含義也未做展現(xiàn)。

誰來做三家報社合并成立的報業(yè)集團的“主帥”，是《浪淘沙》另外一條故事線。《都市晚報》的社長急流勇退，想的都是退休的事，無心應戰(zhàn)；《城市日報》的社長最大的愛好是帶領員工“打太極”“做廣播操”，因循守舊；只有《時報》社長林嘯民銳意進取，看起來很有勝算。

《浪淘沙》濃墨重彩地刻畫了三個媒體人形象。除了陳道明扮演的《時報》社長林嘯民，還有“名記”歐陽童，以及他的最佳拍檔——攝影記者淮明（孔維）。

淮明當過戰(zhàn)地記者，有過阿富汗戰(zhàn)場報道的不凡經(jīng)歷。她經(jīng)驗老到，業(yè)務能力強，家庭美滿，是一位人生贏家。這樣的“女神”設定，使得老練的黃喆對其產(chǎn)生傾慕之情。在工作中，淮明是歐陽童的搭檔，和他一起去明察暗訪，并在生活中擔任他的“知心大姐”。

《浪淘沙》淡化了林嘯民的“干部”身份，但小說中卻寫得很明確：“40歲接掌總編輯帥印，屬于正兒八經(jīng)的廳局級干部，是中國媒體圈少有的嘴上沒毛就坐上高位的少壯派?！焙湍切├蠚鈾M秋的報社一把手相比，林嘯民干凈利落，積極進取，是年輕人心目中的偶像，歐陽童也是因為他才進的《時報》。

開篇就是一個“呼格吉勒圖案”式的冤案。比呼格吉勒圖幸運的是，被錯判死刑的馮萬興在律師徐崢竭力奔走下，終于爭取到刀下留人，6年后真兇供認不諱之后被釋放。該案當年主審法官盛國能現(xiàn)已是市委辦公廳副主任。其他媒體對此事都按兵不動，等待宣傳部定性發(fā)通稿，但歐陽童在林嘯民的支持下，對該案開始了調查。

作為故事的正義使者，歐陽童在調查冤案過程中看似發(fā)揮重大作用，其實都是一種“障眼法”。故事開始市委領導就針對此事請政法委成立專案調查組，而最后的關鍵證物，是馮萬興的妹妹委身給盛國能做“紅顏知己”所獲得的，最終也被歐陽童提交給紀檢委。

作為一部記者劇，《浪淘沙》一方面對新聞工作者有“鐵肩擔道義”的浪漫化想象，另一方面也清醒意識到新聞媒體被圈定的局限性。林嘯民說，“我們是辦報紙的，不是紀檢部門，不能亂講故事?！秉S喆則講到，“我是報刊處來的報人，只有我知道，在怎樣的前提下，以不違反政策為準則，把報紙的發(fā)行量搞上去?！?/p>

國情不同，中國的新聞媒體從來不是西方社會中的“無冕之王”“第四權力”，它首先是耳目和喉舌。在劇中，歐陽童的“新聞理想”主要體現(xiàn)在屋子里的兩個小物件：切格瓦拉畫像和蝙蝠俠玩偶。除此之外，他東奔西跑、明察暗訪多為徒勞。

《浪淘沙》盡力將媒體和官場的膠著剝離開來，呈現(xiàn)出一種“政企分開”的假象，從而來表現(xiàn)“千古文人俠客夢”的情懷。但到了故事結尾，尤其是在陳道明飾演的林嘯民一步步走向貪腐之路時，中國媒體的復雜屬性又不得不凸顯出來。

3、反腐劇

《浪淘沙》中，《時報》社長林嘯民起初是一個雷厲風行的報業(yè)改革者，他為人剛猛，敢于突破禁區(qū)。正是因為這份銳意進取，《時報》在三大報的競爭中遙遙領先，為即將到來的報業(yè)集團和之后的媒體重組贏得了主動權。但在印務中心的爭奪中，林嘯民開始違背了“初心”。

掌握印務中心分配權的，正是《時報》記者歐陽童窮追不舍的市委辦公廳副主任盛國能。為了拿下印務中心，林嘯民開始和盛國能走得很近，并經(jīng)常敲打歐陽童，阻止他的調查。從開始的“頂雷為民請命”，到后來的“講紀律顧大局”，林嘯民的蛻變讓之前把他視為職業(yè)偶像的歐陽童大失所望。

張欣在小說中這樣形容林嘯民，“他承認自己是一個貪心的人，他需要權力，需要建功立業(yè)從而有成就感，需要來自非家庭的異性關懷，同時也不愿意放棄在年輕人心目中的偶像地位”。或許，林嘯民銳意進取的姿態(tài)，只是他通往權力之路的工具。

陳道明演起這樣的“斯文反派”得心應手。在劇中，林嘯民有兩個標志性場景和活動：要么是在辦公室跑步機上健身，要么就是戴著耳機在湖邊釣魚。如此精致的男性知識分子形象，卻依然抵擋不住權力和金錢的誘惑。但是由于淡化了媒體的國有屬性，林嘯民的“異化”看起來沒有一條十分清晰的軌跡。

和小說《深喉》相比，《浪淘沙》對林嘯民這個角色有兩個較大幅度的改編。第一是減少了林嘯民對官場的興趣。在《深喉》中，林嘯民為了權力，到處鉆營，在擔任《時報》社長同時，兼任市委宣傳部長。在正式成為市委常委三周之后，林嘯民就因對外轉移國有資產(chǎn)的罪名被“雙規(guī)”。

“盡管斯文體面，但還是有一點不為人知的霸氣。其實這是他追求的一種風格，他不喜歡過分謙和的人，可是現(xiàn)在官場到處都是這種人：能大段背《紅樓夢》，對蘇聯(lián)文學頗有研究，在必須親民的時候還能眼泛淚光。他不愿意做這種人，他喜歡叱咤風云說一不二‘天下英雄，使君與操，余子誰堪共酒杯’的氣度，而且堅信官場缺的就是他這種人”。

除此之外，林嘯民的“前史”也被丟棄。在劇中，這個角色似乎沒有自己的家庭，每天只有工作。直到最后東窗事發(fā)之時，他的助手廖亦南主動出來頂罪，上演一出“棄車保帥”，才揭示了二人工作之外的情人關系。

在小說中，兩人從頭到尾一直保持著身體和靈魂的親密關系，而非劇中表現(xiàn)的“柏拉圖之戀”。盡管陳道明演技精湛，這樣的改編也消解了林嘯民這個人物的豐富性和中國新聞媒體的復雜性。

一部記者做先鋒的反腐劇，大結局竟然是“記者的頭頭”因為貪腐被抓，這多少也有點諷刺。說到底，《浪淘沙》前后是主題不同的兩部分，前半段是“驚爆內幕”，說的是新聞媒體的社會監(jiān)督；后半段是“褚時健難題”，說的是國企領導的貪腐問題。這兩張皮處理得不是很嚴絲合縫。

作為一部“記者劇”，《浪淘沙》顯然沒有讓人過足“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的癮——它本不是一部“中國版《新聞編輯室》”。但該劇確實表現(xiàn)出了中國媒體區(qū)別于西方媒體的不同之處，呈現(xiàn)出了一副“復雜中國”的社會圖景，能夠正視這一點并拍出來，已屬不易。

作為一部現(xiàn)實主義作品，《浪淘沙》勇銳有余，厚度欠佳。但它直面冤假錯案、學術剽竊、官商勾結等社會議題的勇氣，真讓不少打著現(xiàn)實主義旗號的電視劇汗顏。新聞業(yè)記錄的是正在發(fā)生的歷史，而《浪淘沙》某種程度上在給中國的都市報大變革時代寫史。

文/楊文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