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記者：鐘緑

審稿：Xavier

首發(fā)于耐觀影

在今年的柏林電影節(jié)上，加拿大導(dǎo)演德尼·科泰帶著新片《像這樣的夏天》再次入圍柏林主競賽單元。他曾憑借影片《小薇小芙看見一頭熊》(2013)、《失去貝拉特斯的波利斯》(2016)、《鬼鎮(zhèn)事件簿》(2019)三次入圍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主競賽單元，其中《小薇小芙看見一頭熊》榮獲了銀熊獎，《鬼鎮(zhèn)事件簿》在當時引起了很大反響，去年又憑借《人際衛(wèi)生》獲得了奇遇單元最佳導(dǎo)演獎。

《像這樣的夏天》講述了三個患有“性癮”的女性在暑假期間接受治療的故事。她們被帶到度假屋里，在德國助手和社會義工的幫助下，嘗試解開自己有關(guān)性欲的心結(jié)。然而隨著故事深入，困惑著她們的問題并沒有被解決。

看到最后，我們才倏然明白，這個電影本身就是一場游戲——導(dǎo)演以一個憑空設(shè)定的性癮治療項目，一邊勾出我們對性與性癮的普遍偏見，一邊在試圖去戳破女性對性癮的道德枷鎖。耐觀影的記者有幸在柏林電影節(jié)上采訪到本片的導(dǎo)演德尼·科泰，讓我們來聽聽導(dǎo)演是如何解讀自己的影片的。

采訪正文

為什么想要拍這樣一部電影？

緣起是，我感覺現(xiàn)在的魁北克電影不像以前那樣直接呈現(xiàn)性、討論性了。同時，我也有疑慮：作為一個特權(quán)階級的中年白人直男，我真的要拍這樣的一部電影嗎？我知道，我是被允許拍的。但我不想像三十年前的法國男導(dǎo)演那樣拍。我一定要小心，做好準備工作。

我讀了《性癮史》這本書，里面介紹了「性癮」這個詞的含義的演變?，F(xiàn)在它其實是厭女的代名詞之一。我馬上就有了興趣——雖然那個時候我還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要拍一部關(guān)于性的電影。但我還想想要試著用一種尊重的方式來討論女性。這很有挑戰(zhàn)性，也很危險，我不知道觀眾看了這個電影會怎么想。

很多人可能看了電影介紹，發(fā)現(xiàn)是男導(dǎo)演拍的，就直接不想看了——這種人肯定存在，但我還是希望有更多的人來看這部電影，并感受到其中的尊重與精巧。我沒有想通過這部電影來表達任何東西。有時候，電影可以是關(guān)于我們并不知其所以然的東西的。我覺得那些假裝自己什么都懂、對觀眾進行說教的電影是糟糕的電影。

《像這樣的夏天》就是關(guān)于女人，關(guān)于人的。它是關(guān)于性欲的嗎？——我也不知道。電影中的女性角色可能并沒有病，我甚至不確定她們是不是真的需要這種治療——這些我都保持開放，交給觀眾判斷。

你做了哪些準備工作？

拍這種電影之前，我先看了看其它類似的主題的電影是怎么拍的。 有一些電影選擇拍攝真實的性交場面和插入式性行為，有些電影選擇讓一個老男人在攝像機前一件件地脫去一個年輕女人的衣服，以滿足自己的欲望。我并不想拍這樣的電影——如果我想要找刺激，我可以去上色情網(wǎng)站；如果我想要性生活，我可以去找性生活。我不會用自己的電影來滿足這方面的需求。

所以，最終的成片是你現(xiàn)在看到的樣子——我并不想拍一些驚世駭俗的場面來挑戰(zhàn)觀眾。我和我的攝影指導(dǎo)說，如果你覺得場面太性感了，就換一個方式拍，不要讓觀眾有種在看色情視頻的觀感。

我列了一個表，寫下拍這部電影的原則。第一，我不會拍任何性交場景。第二，這三個女主角之間不會發(fā)生性關(guān)系。第三，她們不會和工作人員發(fā)生性關(guān)系。第四，我不會拍她們自慰的特寫——因為這些都太程式化了。

我們請的性治療師專家曾說，想象一下，如果一個喜歡口*的女人可以給一只足球隊的隊員們口*，而不被他人評判，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所以我們就拍了這個場景——這就像在觀眾面前放了一面鏡子，讓他們?nèi)ジ惺茏约旱母惺堋?/span>可能他們會進行一些道德判斷，但其實對于電影中的這個女性來說，這一刻的她在全然享受著性。這樣的電影注定不會給觀眾答案，也注定不會給觀眾建議。

如果在看完這部電影之后，你問我，「你到底拍了什么？」我覺得這是對這部電影的贊美。因為我并不能替任何人回答任何問題——我甚至不被允許替這些女性角色們回答問題。比如說，性癮癥真的是病嗎？——我覺得她們什么病也沒有。這些性治療師真的能幫到她們嗎？——她們其實和自己的病人一樣一團糟。但這給了我與觀眾互動的可能——有些人看了，可能會覺得性癮癥是病，得治——這就是電影作為鏡子起作用了。

對于「我不知道我的電影說了什么」這件事，其實我還覺得蠻自豪的，因為這就是電影的本質(zhì)。我以前拍過動物園，拍過健美專家。如果你問我是不是對這些人感興趣，是不是對這些事情很了解，我的答案是不是。但是我拍電影就是為了探索，而這部電影就是探索我不了解的事情的過程——大概我不應(yīng)該在采訪里怎么說，但事實就是這樣。

電影可以是一場與觀眾之間的游戲。我的意思不是說去逗弄觀眾，欺騙觀眾，而是說電影可以有游戲性的，好玩的。比如說在這部電影里，有問題的似乎是病人們，但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治療師們同樣也有病。

這部電影里面的角色是有現(xiàn)實原型的嗎？

沒有。我知道很多導(dǎo)演喜歡做大量的案頭工作，基于調(diào)查研究來寫角色。我對此完全沒有意見，但是我相信，在對一個主題完全不了解的情況下去拍這個主題的電影，可能也會有好的結(jié)果，因為電影并一定要基于現(xiàn)實。看這部電影的時候，觀眾可以質(zhì)疑說不可能有這樣的治療師，不可能有這樣的治療項目，不可能有這樣的女性癮者。他們說的沒錯，因為這些都是我編出來的。

到了寫角色的階段，我想，我要寫一個看重性對象數(shù)量的女性癮者，越多越好的那種。不過等她28歲的時候，很可能就會結(jié)婚生子——這個角色其實很簡單，就像很多年輕人一樣，她覺得性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所以她盡可能和更多的人發(fā)生性關(guān)系。

第二個女性癮者比較典型，性治療師跟我們說，參與治療的女性當中很多都是這個類型的：她們把痛感作為自我實現(xiàn)的方式，喜歡充滿狂熱和暴力的性。第三個女性癮者是最特別的，她年紀稍大一些，更多的問題在心理上。她有這個所謂的「強迫觀念」，或者說「侵入性思想」，表現(xiàn)之一就是她不能控制自己想什么——有可能一天有十幾個小時她都在不可控制地性幻想。我在書里讀到了這個，就把它放在了角色里。

我不會關(guān)注男觀眾對這部電影的評價，但很想聽聽女觀眾們的想法。有件事還蠻古怪的——據(jù)我觀察，男觀眾和女觀眾交流《像這樣的夏天》的觀后感的時候，男觀眾會等女觀眾先開口。如果女觀眾表達了認可，男觀眾就覺得夸贊這部電影是安全的。我努力讓這部電影有盡可能強烈的女性主義色彩一些，可以得到女權(quán)主義者的認可。當然，總有不喜歡這部電影的人。

電影里幾次出現(xiàn)了動物，請問女孩們在森林里看見貓頭鷹，治療師在自慰時看見巨大的蜘蛛，這些設(shè)定是隨機的嗎，還是有所意指？

貓頭鷹是隨機的，我們拍著拍著就看到了，覺得不錯，就拍了一段。毛毛蟲也是。演員們發(fā)現(xiàn)了一只小小的毛毛蟲，覺得很好玩，我們就又拍了一段。蜘蛛是我安排的，花了很多錢做3D模型，結(jié)果好像沒有什么討論。選擇蜘蛛是因為它是一個性和欲望的符號。

電影的結(jié)局是一開始就想好的嗎？還是說邊拍邊想，水到渠成？

是一開始就確定的，必須是她們跳進湖里這個場景。

可以說說這個結(jié)局嗎？是暗指回歸自然，還是……？

很多人問起這個。你可以說是女孩們像是回到孩童時代，自由自在，不受束縛和評判。

我喜歡我們演員的解讀：最后她們留給觀眾的背影，這是一種她們對自己世界的堅持。